质问
司露的这一举动, 在呼延海莫的意料之外,使他微微张大了眸子,顿了一瞬后, 方才用双手回抱住眼前的人儿。
他感受着她甜腻的发丝、香软的身子轻蹭在他胸口, 感受着她轻盈的藕臂温软环在他肩头,带来淡淡的暖意。
这种感觉,简直要将人融化,他贪恋这种感觉, 久久无法自拔, 甚至能记一辈子。
司露并不知道呼延海莫此刻的内心,她只是觉得激动、雀跃,所以不受控制地去做了拥住他这件事, 待情绪冷却下来, 她想起了什么,笑意犹在脸上,对呼延海莫道:“你等等。”
说罢,将那装了彩头的锦盒接过,转身奔向了方才一直立在原处的老婆婆。
老婆婆正被孙子搀扶着往家里走,司露喊住了他们:“等一下。”
两人转过头,眼神带着迷惘, 司露当即冲上去, 将手中锦盒递上, “老婆婆,这个您拿着, 给阿满的父亲治病去吧。”
老婆婆不敢置信地看着司露, 用颤颤的手接过锦盒,眼神中迸发出惊喜, 拉着孙子对她千恩万谢。
“谢谢、谢谢。”
“您是我见过心肠最好的人,谢谢你。”
司露笑着,嗓音清甜,“不用客气,快回家给阿满的父亲找大夫治病吧。”
“好、好。”
两人感激不尽,道谢着离去。
司露目送着二人离去。
两人的身影没走远几步,就传来了老婆婆对孙子的说话声。
“阿满,咱们不会是遇到神女下凡了吧?神女定是听到我的祷告了,才会从天上下来帮我们的。”
此话传到司露耳中,弄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呼延海莫恰在此时来都她身边,此时比赛结束,场地上众人离散,秋草泛黄,到处红叶飘零,极美的风光。
“神、女。”
呼延海莫眉梢轻挑,语带促狭,语调悠然地轻念着。
司露涨红了脸,“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不再逗她,执起她的手,与她五指紧扣,带着她往回走,“走,回家。”
两人就这么手挽着手,走在一碧如洗的苍穹下,远处山林金红一片,入目有壮丽之感,让人身心得到放空。
“用完餐去骑马?”
呼延海莫侧头看她,提议道,这个想法与司露不谋而合,她点点头应下,“好。”
下晌,两人在山脚下骑马。
策马驰骋在旷野上,感受着风声在耳畔呼啸,抬眼处峰峦叠嶂、草木金黄、天地寥廓,能叫人烦郁百消,整个身心都得到陶醉。
司露兴致高昂时,脱口而出道:“呼延海莫,我真想一直都在这里,永远不回去。”
这样就可以远离那些尘世喧嚣,时局纷扰,不受凡尘俗世所困束。永永远远放松下去,得到自由的灵魂。
呼延海莫扭头冲她笑,衣袍烈烈,眉眼蓄满了宠溺,日色下,滟滟生辉。
来到山脚下,两人勒马悬缰,呼延海莫翻身下马,过来抱她,对她道:“露露,我也想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回去了。”
司露牵着他的手,跳下马背,仰首望着他,绮亮的杏眸中,满是认真。
“呼延海莫,说真的,这几日我很开心。”
呼延海莫的眸光亦含着缱绻,他道:“开心就好,等你的身子养好了,我们就能准备着要一个孩子了。”
此话一出,司露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没了心情,神情也黯淡下去。
呼延海莫却是完全没察觉似的,将人一把抗在肩上,带着她往密林中走。
司露被他扛着,身子一颠一颠的,摇摇晃晃,“你做什么?”
呼延海莫走到密林中,层层枝叶掩映下,他将人放倒在落满金叶的草地上,侵身压下来。
“我想在此处与你试试。”
他的嗓音又低又沉,落在她耳畔,一只手不安分得在她腰间游走,摸索她的腰带。
不成,不能在这里,这不合体统。
司露本想拒绝,可呼延海莫的唇已然压了上来,堵住了她刚到嘴边的话。
秋风澹澹,枫丹落尽,无数的秋叶,在此间,化作一场旖旎的梦境……
*
在阿诗勒部度过了几日欢愉的时光。
呼延海莫带着司露回到了王城。
这几日在外,司露没能服药,又与呼延海莫尽兴了数回,所以回到王宫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内殿,打开妆奁匣,寻药来服。
她心中忐忑,也不知道延迟了几日服用,还能不能有效。
匆匆忙忙和水服下药后,司露开始祈祷,千万不要让她中招。
毕竟,眼下时局还不稳,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她也未作好任何准备,要与呼延海莫生儿育女。
如此想着,她又细数了一番瓷瓶中的药丸,眼看着不多了,就再次叫来了朱丽,命她去集市采购中草药材。
不知内情的朱丽再次颔首应下了,她虽也纳闷,为何司露需要药材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还是非常信任她,热心替她去办事。
只是她们不知道。
两人说话的这一幕,已被躲在门扇外的隐卫全部记下。
*
隐卫是呼延海莫派去的,他就是想看看,司露有没有骗他。
而得到的事实是,司露的的确确骗了他。
这一刻,他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
便如一记重创落在心头,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眼底泛起一片红,强忍着悲怆,对着隐卫吩咐道:“这几日盯牢那宫侍,有任何风吹草动,就来回禀。”
*
司露也未料到,事情会败露得这样快。
当看到朱丽被人押解着、推到她面前时,她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秀丽跌跪在地上,眼中满是泪花,不明所以,却又百口莫辩,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看见司露时,便冲过来抱她的腿,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害怕地声泪俱下。
“可敦,您救救我,他们突然把我抓起来,还不听我的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见此一幕,司露如坠冰窖,感觉从头到脚都是寒的,内心一阵又一阵得发怵。
蓦地,脚步声铎铎震地,手持佩剑的卫列簇拥着一人而来。
是呼延海莫,他身影高大峻拔,一身及地玄袍、眉眼沉沉,缓缓朝她踱步而来。
司露的呼吸都要静止了。
呼延海莫看着她,满眼满是沉痛、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司露不得已辩驳,“呼延海莫,你误会了。”
“误会?”
呼延海莫冷笑,命守卫呈上来一包草药。
“你叫她替你买的什么,要我让巫医来验吗”
司露脸色大变。
跪在地上的朱丽更是目瞪口呆,不知其中所以然,却还是不住地出声为司露辩解,“可汗,您错怪可敦了,可敦让我买来这些草药,只是帮助安睡的。”
“安睡?”呼延海莫笑得更冷了,直直盯着她,眼神淬着寒冰,“可敦,你要不要与你的侍女解释解释,到底是不是为了安睡?”
见他如此冷嘲热讽,司露满腔的不甘席上心头,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情绪过激道:
“呼延海莫,你何必咄咄逼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对,我就是不想与你生孩子,怎么了?”
满宫上下皆哗然,朱丽更是傻了眼,她如何能想得到可敦会对她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这件事,足以让可汗震怒,让她们整个王后宫里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可敦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用充满不解和迷茫的眼睛看着司露,久久不能自拔。
司露被她这无辜的眼神看着,许是出于内疚,不经意间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倔强的模样。
若是放在往常,呼延海莫早就心疼,软下来哄她了,可这次他出乎意料地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将气撒在了她身边人身上。
“可敦胡闹,你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不发现也就算了,还助她成事,实在是愚不可及!”
“来人——”
呼延海莫气急败坏,扬袖便要下令。
“呼延海莫,你敢!”
见他要责罚她身边人,司露当即挡在了瑟瑟发抖的朱丽身前,将她护在身后,与呼延海莫对峙。
呼延海莫沉沉的眸中,似有怒意还有各种未知的情绪在翻涌,他看着司露,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满殿气氛冷凝,宫人们跪伏在地上,人人自危,个个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呼延海莫的发落。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这场寂静最终以呼延海莫的冷笑结束。
“是,我不敢动你,但我可以动他们。”
司露哪里肯让,眉眼冷厉与他相争,“呼延海莫,你若敢动他们,我就与你恩断义绝。”
呼延海莫顿住了,眸中闪过慌乱,良久的无声。
而后,他缓步靠近她,目光复杂,似有痛意,他凑道她耳边低语,嗓音幽然。
“你少吓唬我。”
倏地,他一把将她的双手别制在身后,毫不留情地下令道:
“来人,将王后殿中的宫人通通逐出宫去,还有这个最可恶的侍女,杖三十,再丢出去。”
一声令下,满殿侍卫开始拉人,殿中哭求声不断,哀嚎刺耳。
“呼延海莫,你不许这么做!你放开我!”
司露拼命挣脱他的束缚,却是徒劳,他的手坚硬似铁,牢牢钳制着她。
那些受牵连的宫人们,被逐出宫去的尚可保命,只是朱丽却要遭受刑罚之苦,三十杖,对她这个弱质女子来说,分明是要了她的命。
朱丽吓得泪水涟涟,向着司露不停求救,“可敦,救命。”
司露急哭了,哽咽道:“呼延海莫,你要罚就罚我,你处罚朱丽做什么?”
呼延海莫哪里肯罢休,他气愤朱丽弄来的药害没了他们的孩子,将气全部撒在她头上不说,更要在全宫上下以儆效尤,看往后还有谁再敢帮司露。
庭院内
当木杖重重落在朱丽身上时,凄厉的哀嚎响彻宫殿。
“停下来,求求你让他们停下来!”
司露哭着求他停下来,但立在一旁的呼延海莫却像是铁了心,沉着一张脸,任凭她如何哭求,都没有半点动容。
司露看着朱丽受罚,泪水模糊了眼睛。
情急之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重重束缚,扑到朱丽身上,替她挡刑。
那行刑的侍卫来不及收手,重重一棍落在她的脊骨上。
闷声传来,痛楚瞬间席遍全身,她咬牙忍下来,一声不吭,脸色却当场白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那行刑的侍卫更是吓傻了,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呼延海莫看到了此幕,当即脸色大变,他大步冲过来,满眼都是阴沉,显然怒到了极点。
他愤然一脚,生生将那行杖的侍卫踹出丈远,怒吼着咆哮:“眼瞎了吗?滚——”
司露身子本就弱,此刻伏在朱丽身上,满头都是冷汗,面容苍白,血色全无,却还是咬牙拼命在护身下的人,气息微弱,却还是不住道:“不要再伤害她。”
呼延海莫心都要碎了,他伸手去抱几乎昏厥的少女,手指都在颤抖。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他不停自责着,嗓音哽咽,眼圈都红了,生怕弄疼她,小心地几乎是颤颤巍巍才将人抱起来的。
“巫医、快叫巫医!”
看着怀中眼睫低垂,面无血色,脆弱的好似一捏就要破碎的人儿。
他焦急万分地呼喊着,带着人直奔医所而去。
*
司露被呼延海莫软禁在了偏殿中。
身边只留两个宫人服侍,且都是呼延海莫精挑细选的,对他绝对的忠诚,绝不会听她的指令,为她办什么私事。
是以,她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伤口上了药后,整个人格外无力,昏昏欲睡,半夜,她趴在床榻上,沉沉进入了梦乡。
呼延海莫是后半夜来的,司露并不知晓。
他坐在榻侧,看着司露后背上大片红肿的伤痕,内疚不已。
他并非想要伤她,也不是真要那个侍女的命,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以儆效尤罢了。
却不巧偏偏弄伤了她,这让他无比自责,甚至无法原谅自己。
借着月色,掀开纱布,指尖轻轻捻起湿润的药膏,替她涂抹在那红痕上,满眼都是心疼。
巴鲁悄然而至,立在隔门外,轻叩门扉,向他禀报军务。
“可汗,属下有事禀报。”
呼延海莫走出里间,问他何事。
巴鲁道:“可汗,王军已经整装完毕,就等您号令出征了。”
“好。”
呼延海莫淡淡应了声。
巴鲁见他神情黯淡,知道他定是因为王后的事神伤,察言观色道:“可汗,为什么不告诉可敦您要出征的事?”
呼延海莫沉默了一瞬。并未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叮嘱道:“巴鲁,我不在这段时候,你留守王城,千万不要让可敦知道我出征的事。”
“好。”
巴鲁应下来,心下不由暗暗感慨王对王后的用心。
王应当是怕王后立场为难,所以才不让她知晓此事吧。
巴鲁走后。
呼延海莫又回到司露的床榻前,他一动不动、凝神望着安睡的司露,眼中满是柔情。
幽暗烛火下,她的容颜纤弱苍白,太让他心疼了。
过了良久,呼延海莫才有了动作,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知道自己该动身了。
临别时,他俯身下去,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而后收起满腔留恋,站起身往外走,推开门扇,穿过连廊,走到殿外。
殿外,薄雾蒙蒙、旭日未升、天色暗沉。
呼延海莫由侍从服侍着穿上金甲,系好躞蹀带,戴上长翎白玉盔,步伐稳健地踏入了沉沉雾霭中,腰间佩剑铿锵,犹如金石作响,满身都是势不可挡之王者盛气。
青蒙蒙的天色里,他目光坚定。
安崎谋反,中原已乱,他要趁此机会出征,踏足中原,拿下边地城池,作为入主中原的第一步。
而这件事,他绝不能让司露知道,若是她知道了,不知道又该忧思神伤到什么地步。
所以他才会这么做。
借司露欺瞒他,偷偷服用避子药的事件,假作大发雷霆,命人将她软禁一月。
而这一个月的时间,刚好足够他拿下平阳城了。
届时风烟平定,战事平息。
他得胜归来,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真相
司露被软禁在了偏殿中, 已半月有余。
在这期间,呼延海莫一次都没有来过。
可在她的吃穿用度上却没有半点疏忽,都与原先一般, 样样皆是最好的, 宫人伺候上也是极其妥当,没有半点能挑出错处的地方。
时间久了,司露甚至有些纳闷,他这般关着她, 究竟是要疏远她, 冷落她,还是作为一种惩处的手段,让她今后不敢再违背他的心意。
但冷落疏远的话, 为何还要对她安排、照顾得这样妥帖, 惩罚就更谈不上了,因为如果用这种方式作为惩罚,那未免太不痛不痒了些,一点作用都不会起到。
所以司露百思不得其解,陷入久久的怀疑中。
她隐隐觉得,呼延海莫,或许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水晶珠帘的响动声里, 身着艳色宫裙的侍女走进来, 手中捧着黑漆托盘, 脚步平稳走到她面前,将上面所盛的茶点摆到桌上。
“可敦, 请用茶。”
侍女嗓音甜美, 笑盈盈地说着胡语,服侍着她用膳。
司露低头看去, 玫瑰牛乳茶,蝴蝶核桃酥,还有新鲜的、剥了壳的荔枝,都是她素日爱吃的食物。
司露问她:“这些都是可汗交代的吗?”
侍女道:“是的,可汗交代了,叫我们必须将您伺候好,半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半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司露反问,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侍女是个会说话的,笑着点头道:“是的,我们都觉得,可汗对可敦,实在是情深意浓。”
司露问她:“那这么多时日了,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那侍女垂下眼,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含糊起来,“这个……许是可汗最近公务繁忙,顾不过来看可敦吧……”
司露捕捉到她的心虚,故意道:“我想见可汗,劳烦你去请他过来。”
那侍女摇了摇头,垂着眼睛不敢她,嗫嚅着唇瓣道:“可敦,请恕我无能为力。”
司露见她这般说,越发觉得古怪。
思忖了一会,她故作发火,拂袖将桌上东西通通砸落,茶杯、盆盏清零哐啷碎了一地。
“那我便绝食,我看他过不过来。”
那侍女噗通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还以为是自己惹怒了她,开始不停求饶。
“可敦息怒。”
“可敦饶命。”
司露并非故意想要吓唬她,只是没办法之举,眼下她不把呼延海莫逼出来见面,是不会心安的。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发生了。
她不忍看跪在地上砰砰叩首,把额头都磕红的侍女,背过身去,赌气一般倔强道:
“你只管去禀报可汗,就把我说的话同他说了就是,反正从现在开始,若他不来见我,我是绝对不会吃一口东西的。”
那侍女没办法,只得可怜巴巴地退出去,思忖着将此事汇报给巴鲁副将。
毕竟可汗下过令,他出征这段时日,宫中事务一应由巴鲁副将主管。
*
司露绝食了一日后,没见到呼延海莫,却等来了副将巴鲁。
“可敦,可汗让我来告诉您,他对您的软禁为期一个月,期间,他绝不会来看您,希望您在这期间,静思己过。”
“静思己过?”
一日没有进食,司露说话的气息有些弱,但毫不影响她通身寒冽的气势,“巴鲁,你见过如此养尊处优的软禁吗?呼延海莫到底去了哪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在骗我吗?“”说,他为什么让你们欺瞒我?”
一番咄咄追问,让巴鲁的眼神躲闪起来,他没有意料到司露会这般敏锐,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可他决计不能说,这是呼延海莫交代的。
但若是不说,以可敦这倔强的性子,定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绝食反抗,到时候身子受损,他也是担待不了的。
进退都是维谷,左右都是不行,当真是道棘手的难题。
好在巴鲁是个头脑敏捷的,他脑中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法子,于是不紧不慢说道:
“可敦,属下如何敢欺瞒您呢,您若是不相信属下的话,大可以叫个您相信的人过来,问上一问,让她亲口告诉你。”
司露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眸光微动,当即道:“阿曼阏氏,我只相信她。”
*
中原大乱,安崎和柳川集结的二十万叛军,与护国大将军常巽所带领的十五万王师,对峙在雁门。
雁门关隘险峻、城池固若金汤,常巽采取固守不出、防御为主的战略,与敌军对垒,削耗敌军的耐力和士气。
安崎和柳川攻城数次未果,便开始使用诱敌之策,他们想法子让常巽出城交战,设计埋伏,引诱敌军深入,再将其一网打净。
而此时。
远在草原的呼延海莫,却趁着中原内乱机会,领着十万北戎王军,势如破竹席卷而来。
短短十日,就大破了平阳城,而后又一鼓作气,拿下了的卢、博阳两座重镇,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消息传到长安,李景宴气得快要吐血,中原内乱未平,北戎又趁乱外侵,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内忧外患不断,叫人难以招架,无力回天。
在朝臣的建议下,他写下信件,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平阳,决心与北戎和谈交易,求得北戎援助。
消息传至雁门,安崎也坐不住了,他眼瞪如铜铃,狠狠撕碎了手中的邸报,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怒不可遏道:
“呼延海莫这个奸贼,竟敢背契毁约、戏弄本帅!”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好在一旁的柳川按住他,才没有拔剑砍人。
柳川分析着情势,劝他:“我的好大哥,消消气,北戎人本性狡诈,唯利是图,弟弟觉得,或许是哥哥先前给呼延海莫承诺的太少,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才会让他背弃约定,不如哥哥写封信过去问问,他到底想要多少城?”
安崎渐渐冷静下来,柳川又道:
“等他回信,咱们再看这比买卖到底划不划算。”
安崎不语,似在沉思。
柳川道:“大哥不要急,咱们一步步来,待我们攻破雁门,入主了长安,管他北戎南戎,一样给他打回老家去,这他妈的呼延海莫,叫他从哪儿来滚回哪儿。 ”
柳川并非是空有蛮力的莽夫,也有见识有谋略,一番话倒也说得话糙理不糙,安崎被他这么一顿安抚,心绪平静了不少。
“柳弟,就按你说的办吧。”
*
又过了一日,司露终于等来了阿曼。
不过奇怪的是,阿曼刚走进来,就表现出一种拘束,她没有亲切唤她公主,而是尊称她可敦,“可敦,您叫我来,是所谓何事?”
司露一下便反应过来,定是有人在暗处盯梢了。
她不动声色,拉过阿曼的手,与她相对而坐,冲她轻轻眨了眨眼。
“阿曼,我想知道,可汗最近还好吗?他人在何处?是否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曼隔着衣袖,偷塞给她一张纸条,眼神闪烁,格外黑亮。
她微微一笑,客气有礼道:“可敦不必忧思,可汗一切都好,这些日子,不少部落的酋长前来面见可汗,邀他相谈事务,想必是这个原因,可汗才没工夫来见您的。”
司露静静颔首,作出一副被说动的样子。
阿曼又徐徐说道:“您要相信可汗对您的喜爱,他如今关着您,也不过是小惩大诫,希望您能静思己过,作出改变,可敦,可汗对您,着实是用心良苦,你定要体谅可汗才是。”
她一直在帮呼延海莫说着话,与往常的样子大不相同。
“再者,您的身子是最要紧的,切不可绝食伤心,毁损自己的身子,可汗说了,一个月期满,他定不会再软禁您了,也会与您见面的。”
司露作出很受感动的样子,“谢谢阿曼,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阿曼临走前,司露叫住她,拜托她道:
“阿曼我还要交托你一件事。”
阿曼愣了愣,“什么事,可敦尽管说。”
司露捧出一个沉甸甸的红木锦盒,朝着阿曼打开,锦盒很大,里头盛满了金银珠宝,都是呼延海莫平日赏赐她的,件件品质上乘,在日色下熠熠发光,一看就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
“阿曼,朱丽还有我殿里原来那些宫仆,如今被逐出宫去,日子定然不好过,我挂念不下他们,这些珠宝麻烦你想法子分给他们,就当是主仆一场的赠礼了。”
阿曼被她良善的心性感动,眼神闪烁,接过锦盒说道:“可敦您放心,我定会替您带到每一个人的。”
“谢谢你,阿曼。”
司露送走了阿曼,全程都没有再问阿曼呼延海莫的事,好似完全相信了她先前的说辞,不再固执于此。
而这一切,完全是演给门外盯梢的巴鲁看的。
司露知道,阿曼定是受了巴鲁威胁,才会如此表现。
阿曼捧着锦盒,推开门扇,面色从容,徐徐往外走,巴鲁从暗处跟上来,冲她微笑,似是对她的表现很是满意。
他命阿曼来之前,就与她警告过,必须隐瞒一切,他还教给她了这些话术,让她按部就班说出来,整个过程中,他都会在门扇外听着,看着,她不可透露半点真相给司露,否则全宫上下都会遭殃。
所以阿曼不得不这样做。
但她如何舍得骗司露,于是将真相写在了纸上,借着机会偷偷塞入她的衣袖,神不知鬼不觉将消息传递给她。
*
阿曼走后,司露在确定巴鲁也离开,门外再无一人时,偷偷拿出藏在袖中的纸条,打开细细观阅。
纸条上的字句不多,却让司露的脸色一点点失去了血色。
她越读越心惊,一双手止不住得打颤,惊惧交加下,脑中嗡然一声鸣响,身子猛然一个踉跄,控制不住地要往地上栽去,好在她及时扶住了床杆,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纸条上的内容大意是:
大夏边将起兵谋反,已逼至雁门,与朝廷派出王师与之对峙,胜负难料,而呼延海莫趁中原内乱,出征掠讨,数日前已夺下中原边境的平阳城。
呼延海莫出征了,他还一举攻下了平阳!
他原来一直都在骗她!
司露浑身都在打颤,平阳沦陷,当地的百姓会面临什么?
战乱之下,呼延海莫会怎么对待中原的百姓?
自古沦陷地的百姓便如敌军的俘虏,从来不会得到善待。
且北戎兵生性野蛮,若是放纵他们烧杀抢夺,奸淫掳掠,那平阳城定会变作血流漂杵、尸骸遍野的人间炼狱。
她不敢想象。
可呼延海莫,素来都是心狠手辣、手段雷霆的人!
想起他从前弑父弑兄的情景,司露猛地浑身一个激灵。
不行,她必须要去找他,她要阻止这一切!
相杀
司露病了, 且病得很是厉害。
巴鲁听到消息前来探视的时候,吓了一跳。
躺在床上的司露整个人都陷入了晦暗中,面色苍白, 唇无血色, 一双眸子更是失了往日的光彩,变得黯淡无光,一片死寂。
她像是魇着了一般,眼睛睁得大大的, 长睫一闪不闪, 神情茫然又木讷,好似变成了木雕似的,口中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巴鲁, 带我去见可汗, 我要见他。”
巫医们来了数回,皆是束手无策,司露的症状看着不像是普通的病,更像是中了什么邪祟,只是她不吃不喝,若是一直这样熬耗下去,身体亏空到最后, 也会油尽灯枯。
众人急得团团转, 最后实在没了法子, 去请了能驱邪除祟的神婆来。
神婆头戴孔雀翎,身披缀满铜铃的法衣, 脸上涂着浓厚的油彩, 样貌诡异,她手中拿着驱邪的竹鞭, 一边在屋内走,一边各处敲打,时不时旋转跳跃,给人扑朔迷离之感。
除此之外,她还口中神神叨叨,念着那些驱邪除魔的口诀。
她对着被人扶坐在靠椅上的司露,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围着她打转,身上铜铃丁零作响,口中念念有词。
倏地,她猛地睁大了眸子,爆发出一声惊呼。
“神女归天了!”
守在一旁的巴鲁本就看得一惊一乍,被她突然一声惊呼,更是弄得吓了一大跳。
回过神来后,他赶紧凑上前问询:“怎么了,神婆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神婆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飞转,有种渗人的感觉,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人脊背发凉。
“神女归天了。”
神婆的嗓音苍凉又悠远。
“神女与王共生共存,离开王太久,那么神女就没有存在世间的必要了。”
此言一出,全场寂寂。
巴鲁虽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也能听明白了,神婆的意思是,司露是神女的化身,而神女必须依附人间的王才能存在世间,若是离开王太久,神女就会回归天上去。
殿室内点着香炉,烟熏袅袅,明白过来的众人陷入了哗然,久久未能平息。
北戎人深信鬼神,对神明敬畏到了极点,对传言能通灵通天的神婆,自然也是无比信任。
众人议论纷纷。
“神婆有通天的本事,想来此事不会有假,如若不然,可敦的病症。为何会让满宫巫医都束手无策呢?”
“是啊,我记得可敦本就是中原来的神女,当初那些见证者都有目共睹,如今神婆如此断言,定然是开了天眼,看到了神女归天的一幕。”
“可敦眼下这般样子,不正是失了魂的样子吗?”
“可敦口口声声说要去见可汗,那显然就是跟神婆的话对上了,说明她在凡间不能离开可汗的王身。”
“我看呀,只有快些将神女送到可汗身边去,才能解当下之症。”
众人越说越生动,弄得巴鲁的心也开始动摇了,毕竟他也是当初跟在呼延海莫身边,在王殿亲眼目睹司露宛如天降神女,徐徐走入众人视野中的。
因为亲眼见过,所以后来的那些流言,他也曾信过。
眼下,他对于神婆的话,即便没有实打实全信,那也是八九不离十,信了个大概了。
毕竟司露当下的样子,太像是灵魂脱离了□□,只留下一具躯壳了。
巴鲁问道:“敢问神婆,眼下我该怎么做,才能治好可敦的病?”
神婆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满是虔诚道:“唯有一个法子。”
“那就是将可敦尽快送到可汗身边去,越快越好,若是神女的灵魂脱离身体太久,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此话将巴鲁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什么叫永远回不来,若是可敦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等可汗回来,恐怕他死一万次都是不够谢罪的。
屋内,听闻此言的众人不想受到牵连,亦皆开始相劝。
“巴鲁总管,可汗临走前将可敦托付给你,你可千万不能让可敦出什么意外,否则可汗回来重怒,我们所有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是啊,这宫里谁人不知,可汗将可敦视作珍宝,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巴鲁陷入了左右为难,不得不说,他的内心因为众人的话语开始动摇,但他一方面又牢记着呼延海莫临走前的交代,所以犹豫到极点,死死攥着拳头,久久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阿曼阏氏的话,成了说动巴鲁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站在神情枯寂的司露身边,目光尤其诚恳,近乎哀求道:“巴鲁,看看可敦的样子吧,你觉得她还能撑多久,可汗回来看到了,你定性命不保。既然左右逃不过一死,不如将可敦送到可汗身边去,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
巴鲁是个懂得权衡利弊、得失计较的人,而阿曼阏氏的一番话,完全说到了他最在意的地方,在他犹豫不决的心上,给了最有力的助推。
巴鲁眼神动了动,终于被说服,颔首道:“好,我明日便带着一队人马,护送可敦去平阳。”
决断已下,事情也可在此暂告一段落。
众人送走神婆。
没有人发现,那神婆在离去经过阿曼身边时,与之几不可察地对视了须臾,眼神意味深长。
*
七日后,司露得偿所愿来到了平阳城。
一路上,她都伪装的很好,没有让人看出半点端倪。
而先前的突得魇症、神婆之言,其实都是她寻了阿曼帮助,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巴鲁信以为真,将她送到平阳城来。
她是一定要见一见呼延海莫的,若是不把一切真相问清楚,她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或许,她心中还对呼延海莫抱存着一丝一毫的幻想,所以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得寻过来,问他讨要一个真相。
若是一切属实,那她定会想尽办法杀了他,如果杀不了,作为大夏子民,在丧权辱国下,她也绝对不会苟活。
*
来到平阳的第二日,司露见到了呼延海莫。
彼时他正在平阳城府中,与一众部落酋长、军队将领议事。
端坐高位,他满身的光彩灼然,紫金冠束发,一身玄玉长袍下,身姿高大英挺,眉宇轩昂俊朗,他满眼都是大捷后的泰然之色,通身都是王者的傲然之气,叫身边人皆不敢抬头仰视。
巴鲁便是在此时带着司露进入的。
听到动静,所有的视线都齐齐转向了他们。
呼延海莫亦看了过来,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
他不敢置信得盯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司露。
司露立在淡淡光影下,一席素衣,纤腰玉颈,体态秀窈,依旧是那样美若天仙,但身形却明显消瘦了,脸也跟着小了一圈,且容色苍白得令人心疼。
究竟发生了什么?
呼延海莫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更不明白巴鲁为何会违背他的命令,将人带到了此处。
但还未及巴鲁说明事情原委。
只听“呛”的一声——
站在门口的司露已猝然拔出了巴鲁腰间的佩刀。
她眉眼冷得骇人,满身寒意凛凛,提着长刀,大步朝呼延海莫走去。
在众人瞠目结舌、猝不及防下。
她举起长刀,狠狠劈向了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你为什么要骗我?”
寒芒顿现,在呼延海莫惊疑万状的表情下。
司露对着他,声嘶力竭嗓音近乎呐喊,带着满腔的悲楚和控诉。
语声悲鸣,字字泣血!
倔强
眼看长刀向自己劈来, 呼延海莫出于本能地侧身躲避。
那刀最终砍在了椅背上,噔愣愣一声鸣响。
司露还欲举刀再砍,反应过来的巴鲁终于前来相阻, 将她手中的刀夺下。
司露的手腕被擒住, 动弹不得,手中长刀被夺,再无攻击之力,她眼眶通红, 死死盯着呼延海莫, 情绪激动地叫喊着,“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如此情状, 可见情绪已然完全失控, 没法控制自己了。
突如其来的如此一幕,满座皆惊,个个瞠目结舌,愕然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些将领和酋长都见过司露,自然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他们如何能想得到,北戎王后会突然闯进屋内, 对着他们的王举刀相向呢?
他们不由猜测, 这其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难不成是王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亏欠王后的事, 才会惹出这样的局面来?
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呼延海莫, 想看他的反应,会如何处置此事。
他们的王素来心硬手狠, 这位王后做出这样的事来,哪怕贵为中原公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难逃一劫了。
果不其然,众人看到呼延海莫的脸色比墨云还沉,他站在那里,周身似笼罩着层层浓雾,寒气渗人。
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当场处置王后,反而是对着他们一顿发作,火气大得好似要杀人。
“滚、都给我滚出去——”
众将领被他刀锋般森冷的眼神所摄,一个个都不是傻子,一想到在此地继续呆着,恐怕会惹火上身。个个拔腿四散而去,跑的比兔子还快,火急火燎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众人逃离立场后,整个屋内空落落的,只余下三人。
巴鲁是个头脑迅捷的,方才司露的过激反应,举止言行,都让他缓缓反应过来,明白了一切,知道自己先前是中计了。
眼下,他百死难辞其咎。
惊惧之下,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响头,告罪求饶,用力地把额头都磕青了。
“可汗恕罪,前些天可敦生了一场怪病,神婆说是神女归天,必须要将可敦的送到您身边来方能化解……”
“愚不可及!”
呼延海莫气得走上来,重重一脚踹在他身上,生生将人踹翻在地。
“滚、给我滚出去!”
巴鲁落荒而逃。
呼延海莫瞧着他离去的方向,气不可遏,眼下弄出这样的局面。
让他如此自处!
他明明知道司露就站在屋内,却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心虚,他害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和恨意。
但他已无可避及,司露此刻就在他面前,她一步步朝他走来,眼底的寒意恰似漫天冰雪,带着浓烈的恨意。
“何必怪巴鲁,他有什么错?不过是我蒙骗他带我来的罢了。
在他面前站定,她翘着唇角冷笑,眼眶一片浮红未散,像是块裂了缝隙、将要破碎的净透水晶。
“呼延海莫,你将我蒙在鼓里骗,好玩吗?”
“露露,我并非有意要骗你。”
呼延海莫抬眸,撞见她破碎的目光,心疼之下,不忍卒看,垂下了眼睫,连沉厚的嗓音中都带着浓浓的歉意。
“并非有意?”司露弯起唇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咯咯轻笑起来,眸中依稀有泪光闪烁。
“呼延海莫,终究是我太天真了,竟会以为像你这样野心勃勃的君主,会愿意为美人折腰,遵守与我的约定、信守承诺。”
呼延海莫久久没有抬头,他已经无法面对她,深知自己对不起她,亦做不了一丝一毫的辩解。
司露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眸底是一片的苍凉,“是我错了,是我错看了你,我竟然还曾对你生出过一丝一毫的……”
话至此处,司露止住了,眼角却有一滴晶莹水珠滚落。
“可笑,当真是可笑。”
她状若自语,又似自嘲,不知不觉间,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
呼延海莫骤然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眼中的低落一扫而空,迸发出惊喜的光亮,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她:“你说什么,你对我生出过……”
可情意二字还未说出口,就被司露冷冷的话语阻断,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所有的热望熄灭得干干净净。
“呼延海莫,你永远都别想得到我的心。”
她的眼神冷得似冰,像是开在寒天冻地中的北极花,倔强又孤傲,眸底是支离破碎的点点猩红,更是让见者心碎。
呼延海莫被她眼底的冷漠刺伤,走上前,张开双臂去搂她,试图同从前那般哄劝她。
“露露,求求你不要这样,我答应你,会善待此地的百姓,你不要再与我这般水火不容了,好吗?”
当呼延海莫的臂膀环绕上来时,司露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皆竖了起来,无比的恶心。
她拼命挣开,语声尖利,“你别碰我!”
“好、好,我不碰你。”
司露此刻像极了一只炸了毛的猫儿,爪牙锋利,一点就着,她退开数尺,与他对峙,气喘吁吁,鬓发也因为刚刚疯狂争扎,已经凌乱。
呼延海莫眼中闪过一丝内疚,最终只得认输,举手向她投降。
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司露面色惨白一片,除了冷笑还是冷笑,“呼延海莫,你说你要善待此地的百姓,你以为我会信吗?我如今已不会再相信你半个字了。”
说至悲怆处,她身形踉跄,泪水簌簌而落,“北戎人天性残暴,就算你不准他们抢掠烧杀、欺辱百姓,可他们天性如此,真的能做到吗?”
“我自进城起,这一路来到城府中,早已看到十室九空、难民遍地的惨状。”
她嗓音哽咽,唇色全无,长久未好好进食又奔波了数日,再加气急攻心,此刻的她全靠一股信念撑着,才迟迟没有倒下去,连说话都是用尽全力的。
“露露,你相信我,我已在整顿军纪了,可正如你说的,北戎兵天性好斗嗜杀,急不得这一时半刻。”
呼延海莫没有骗她,这几日他收复了平阳城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整军严纪,目的就是想让城中稳定,不伤及百姓。
来日,等一切尘埃落定,司露看到的,便是城中一切如旧、安宁祥和的画面,如此,他即便是欺骗了她,也算是还了她一个满意的交代,让她不至于为此忧思损心。
可两人之间隔了重重欺骗,彼此失信太多,司露不可能再信他了。
她道:“呼延海莫,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呼延海莫心如刀绞,一步步向她走过去,“露露,我没有骗你。”
“你别过来!”
司露一步步往后退,她骤然拔下发上的簪子,抵在了纤细白皙的脖颈之上,目光坚毅,“放我回中原去,如若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露露,你莫要做傻事!”
见她意图自毁,呼延海莫心急如焚,心痛难当,疾步向前便要阻止。
司露举簪,狠狠一刺——
鲜血淋漓。
好在最后那簪子没有刺入她的的脖颈,而是深深刺在了呼延海莫的手背上,一时间,血流如注。
呼延海莫来不及去管,因为此刻,眼前的司露正在徐徐倒下去。
她身形摇晃着,直直朝地上栽去。
好在呼延海莫及时伸出双手将人托住,才不至于让她栽倒在地。
他紧紧将人儿抱在怀中,牢牢不放,看着双眸紧闭,陷入昏迷的司露,他心疼不已。
司露呼吸微弱,再次陷入了昏迷。
她的身子早已亏空、熬尽,本就是凭着一股信念,才吊着的最后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
此刻便如突然泄去最后一口气,抽干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自然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沉沉的昏迷当中。
*
司露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满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守在床头呼延海莫。
屋内点了一盏孤灯,明黄色的烛影摇摇晃晃,照亮了周遭的一切,屋中陈设一应都是中原家具,司露由此推断,自己应当是还在平阳城内。
也不知是几日过去了,支颐阖眸的呼延海莫面容枯槁,满脸胡渣,憔悴得很是明显。
喉头传来干涸的滋味,司露翻动身子,牵动了一下锦被。
感受到动静的呼延海莫醒了,睁开了眸子。
瞧见她醒了,激动不已。
“露露,你终于醒了。”
司露嗫嚅了一下唇瓣,艰难吐出一个字,“水……”
呼延海莫赶紧起身去桌边倒水,回到床边后,他将人轻轻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司露此刻没有半点力气避让他,虽心中厌恶至深,还是只得躺在他怀中,由他给自己喂水。感受着喉头涌入的甘冽,干渴倒是消解了大半。
一杯水喂完,呼延海莫搁下杯盏,将她拥在怀中,亲吻她的额头,像是失而复得了珍宝一般。
“可有觉得好些了?你不知道,你昏迷了整整三日,我都快急疯了。”
面对呼延海莫关切的问询,司露不言不语,目光冷漠淡然,好似他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良久后,她用冷冷清清的嗓音说:“呼延海莫,放我回长安去。”
“休想。”呼延海莫抵了抵她的鼻尖,目光缱绻依恋,他将她扶靠在床头,又给她身后塞了个软垫,方才站起身来,说道:
“我去命人备餐,你这么多日没有进食,一定饿坏了,该好好补补身子了。”
面对呼延海莫的周到照顾,司露依旧没有回应。
呼延海莫无奈,又看了她几息,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呼延海莫走后。
司露神思恍惚,陷入了沉思。
此处是平阳城,虽是边地,却已经是中原的地域。
也就是说,她如今是离长安最近的一次,也是最有希望回去的一次了。
恳求
司露静静倚靠在软垫上, 翘首望向窗外,透过回字纹的红木槅窗,可见外界深湛色的天, 夜色浓重。
窗外, 湘妃竹的影子漫随清风微微摇晃,灯影绰绰,回廊重重,石径幽深, 阵阵塘风下, 树影婆娑舞动,恬然清畅之感。
这中原府邸的布景,依稀让司露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她在北戎呆的太久, 早已对家乡的一切魂牵梦萦, 多少次梦回长安,梦回故里,但醒来却是一场空,而此刻,切切实实置身在中原的府宅中,竟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着实令人慨然。
思绪流转, 她转念又想到。
此处是城府, 也就是原来平阳城太守的府邸, 她来的时候,府邸中已然全是北戎的守卫, 不见一个中原人, 可见是呼延海莫占了此地。
那原本府中的太守一家被赶去了哪里?
还有整座城府的大小官员,被俘虏的士兵, 还有他们的家眷、亲人,如今都在哪里?
还有一路上来,看到的那些十室九空的屋子,那些老百姓们都躲到了哪里,可有落得什么悲惨的下场?
司露不禁开始悲天悯人起来,忧思愈重,两道罥烟眉微微蹙起,脸上是化不开的浓愁。
门帘轻动,环佩轻响,灯影跳烁。
高大的人影应声而入,身后跟着端了漆盘的侍女,漆盘之上,陈放着清粥还有一些小菜。
呼延海莫端了粥碗,坐到床边,亲手喂给她吃。
“露露,你大病初愈,该吃些清淡的,这是我亲自让厨房备的餐。”
“来,你尝尝。”
司露只觉可笑,原来他久久未回,是在厨房亲自备餐。
何必呢?
觑了一眼他递过来的食勺,司露并未去喝,只是牵动了一下唇角,唇畔冷意尽显。
“放在此处吧,我自己能喝。”
呼延海莫拗不过她,只得将碗搁下,又吩咐侍女放下食盘出去,待侍女退却,他叹了口气,目光带了两三点乞求。
“露露,再相信我最后一次好吗?”
司露只觉他说的话可笑至极,目光冷得似冰,“呼延海莫,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
呼延海莫目光真挚,信誓旦旦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好吗?我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简直荒唐。
司露不可能再信他了。
“满意的交代?”
她笑语泠泠,满目皆寒。
“呼延海莫,那你不妨告诉我,这城府里原本住的太守一家,如今被你安置在了何处?”
“还有,这城中百姓为何会遭难逃散,十室九空,你将如何对待他们,另外,那些被俘虏的平阳城守军,你又要如何处置他们?”
放虎归山吗?
心思缜密、谨慎深沉若呼延海莫,他不可能这么做。
他信奉的,必然是斩草除根的原则。
这才更令人可信、更符合他的性格。
果然,呼延海莫眸光闪烁,久久未有回应,留给司露的,唯有无声的寂静。
“呼延海莫,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司露冷冰冰地对他下了逐客令。
呼延海莫无奈,但也不敢不遂她的意,让她再添忧闷。
“那你千万不要忘了进餐,晚些我让巫医再来给你瞧瞧,开些药补补身子。”
“不必了。”
司露冷声拒绝。
呼延海莫叹息,“露露,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
司露的眼神冷得似冰,“呼延海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呼延海莫去执她手,那双手凉得似冰,怎么也捂不热。
“那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忧思?”
司露一点点将手从他掌腹间抽出来,与他划清界限。
“呼延海莫,你若想让我快活,就把我送回长安去,让我和大夏共存亡。”
呼延海莫摇头,好声又耐心地说道:“露露,你可知现在外面的局势有多乱,多危险,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离开我身边?”
司露垂下眼睫,隔绝与他所有的交流。
“那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呼延海莫感受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眉眼间生出一抹伤痛,低下上位者的头颅,近乎哀求的口吻。
“露露,我说过了,此生都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的。除此之外,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久久的静默,屋内落针可闻。
良久良久,司露开了口,乌黑的瞳眸抬起来,长睫翻卷扑朔,带着挑衅的语气。
“呼延海莫,那我想出府散心,你准吗?”
他如何看不出,司露是故意让他为难,城中如今还未恢复安稳,动荡支离,自然是不让她看的好,免得又勾起她的伤心。
可偏偏他方才亲口承诺了。若是再失信于她,往后定再得不到她分毫信任了。
经过了一番内心挣扎后,他还是决定答应她的要求。
良久的无声后,呼延海莫开了口。
“好,那我陪着你一起去。”
*
三日后,司露在呼延海莫陪伴下,终于出了城府。
乌云蔽日、天色晦暗,江边浊浪滚滚。
呼延海莫自然不会带着她到城中去,看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只说带她来江边观光散心。
平阳城地处两江交界之地,其中的鸣江是其主要源流。
正如其名,鸣江奔流激荡、水潮隆隆,声势十分浩大。
若是在狂风骤雨的恶劣天气下,更会出现浊浪排空、惊涛骇浪的空前壮观之景。
今日的天气便是阴沉沉得不大好,肉眼可见两岸的江水击拍岸石,不少水漫溢到了岸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所以呼延海莫牵着司露在江边散步的时候,格外留心,不让她被江水洇湿鞋袜。
呼延海莫领着她一路走,最终来到了一处营地。
营地沿岸而建,其间毡帐林立。
最令人瞩目的,当属是那伫立在岸边,建至一半的神台。
此刻乌云散去,露出明灿灿的太阳,日光漫射下来,纵横交错的梁木上彩带飘舞,经幡烈烈,满是神圣庄严的气息。
神台虽才建至一半,却已初现壮观高耸的轮廓,令人不由驻足顿赏,咋舌称叹。
江涛拍岸,滚滚江水扑溢上来,漫过了正在搬运木石、垒砖砌台的工人裤管。
工人密密麻麻,前赴后继,皆穿着短装,在监工皮鞭的笞挞下,不停地劳作着。
司露看过去,发现他们都是中原子民,而身后的北戎兵凶狠残暴,责令奴役着他们。
若是她料想的没错,这些应当都是原本平阳城的守城士兵。
呼延海莫似不想让她看到这些,拉着她离开此地,往营地深处走。
营地中,将领们都出来相迎,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满脸都是络腮胡,目光矍铄,看起来像是众将的首领。
他走到二人身前,单手置于身前,利落地行了个躬身礼,对呼延海莫禀报着。
“可汗,神台正在赶工搭建,建成后,便可召集全城百姓,前来观礼。”
“相信阿拉贡苍神的力量,一定会让他们诚心归顺的。”
呼延海莫点点头,“做得不错,这件事,办得越快越好。”
他有意说给司露听,先让她了却牵挂。
意思便是,他并不想伤害城中的百姓,只是想让他们归顺臣服。
而想到搭建神台,动用苍神之力,让中原百姓归心顺服,是因为北戎人和中原百姓都有着强烈的宗教信仰。
中原百姓大都也信奉神灵,如此一来,既能不费兵戈,又能水到渠成,不可谓是一箭双雕。
可这种做法,在司露看来,却只觉得荒唐。
或许可以这么说,呼延海莫,他着实太小看大夏人的气节了。
*
一行人说话之际,不知不觉来到了主帐中。
将领们皆识趣,将该禀报的事情都说完后,纷纷寻了由头离去,留呼延海莫和司露二人独处。
营帐内曦光朗照,司露一席素白长裙,清冷干净得好比山巅皑雪。
呼延海莫看着她,眸中温情似水:“露露,眼下知道了我的打算,可以心安了吧?”
司露轻嘲:“呼延海莫,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呼延海莫舔着脸过去搂抱她,凑上去亲吻她的鼻尖,“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我想要的,是你心里有我。”
如今与他亲近,司露只觉得压抑。
她推开他,从他怀中脱出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眉眼冷冽道:
“城中的百姓现在都在何处?如今都是什么样子?原本太守府中的家眷又流落在了何处?”
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就如方才看到那些被奴役的大夏士兵,他们有什么错?却偏偏要卷入这无休止的残酷之中。
呼延海莫见她愁眉不展,执起她冰凉的手,放在怀中取暖,不断安慰,“露露,你操心的太多了,我不准你劳心伤神。”
“不准?”
司露将手从他怀中抽出来,带着讥嘲冷笑。
“呼延海莫,我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你不清楚吗?”
说罢,她抬起步子便往外走,顷刻撩帘出了帐子,似乎与他多呆一刻都无法忍受。
呼延海莫只得追出来,一路跟在她身后,好脾气地哄着劝着,来来往往的北戎士兵看到了,皆瞠目。
而司露只想逃离呼延海莫,所以步履匆匆,半刻未歇,却并未有方向,以致越走越偏,到了无人经过之处。
可即便如此,呼延海莫还是一直跟在她身后,像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直至,耳畔突然闻得清脆悦耳的琵琶声。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无限哀婉凄凉
……
司露顿住了脚步,停在了那一处的营帐外,静静聆听着。
琵琶声似在鸣诉哀愁,令人闻之心碎,司露听得入了神,定立在了远处。
啪嗒——
而仅仅只是刹那,突闻琵琶重重坠地,裂弦之声铮然入耳。
紧接着,营帐中更是传出让人汗毛倒竖、头皮发麻的语声。
“中原小美人,你就从了我吧,啊?”
似有女子被人擒住,发出仓皇的惊呼声、恐惧的哭喊声,令闻者心惊。
“啊……求求你,放了我……”
希望
撞见如此龌龊之事, 呼延海莫下意识去看司露的表情。
果不其然,她面上已生了愤意。
呼延海莫当机立断,阔步朝营帐走去, 撩开帘子, 闯了进去。
营帐之内,帘缦低垂,昏沉一片。
身形娇弱的女子被身强力壮的胡将狠狠压制在地上,牢牢锁着双臂, 动弹不得, 唯有哭喊着、抽泣着,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好在呼延海莫进来的及时,那胡将还未得手, 只是刚把人压倒, 意欲霸王硬上弓。
呼延海莫突如其来闯进来,见此一幕,脸色铁青,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胡将,眸中的怒意令人胆寒。
那胡将正欲行事,突瞧见有人闯进来,抬眸看去, 只见北戎王逆光而立, 面如铁色, 阴沉沉盯着自己,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他赶忙放开身下的女子, 理好散乱不整衣冠, 跪在呼延海莫面前请罪。
“可汗恕罪,属下罪该万死。”
那女子亦是惊魂未定, 翻身坐起来跪在一旁,双手护着被拉扯过的凌乱前襟,泪水涟涟,抽噎不断,模样好不可怜。
司露此时亦走了进来,瞧见这一幕,料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无比同情跪在地上的中原女子,走到她身前,蹲身将她搀扶起来,满目关切,问道:“姑娘,你有没有事?”
那女子生得雪肤貌美,容色娇俏,身上的绉纱湖蓝长裙沾满了尘污,脸上满是泪痕,狼狈得好似零落尘泥的花。
她对善意的司露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泪珠子却像是断了线,止也止不住,汩汩往下流。
司露看得心中难受,对着呼延海莫,冷冷笑道:“呼延海莫,这就是你说的整军严纪?”
呼延海莫无地自容,简直快被眼前这狗改不了吃屎的参将气疯了。
北戎的将士们生性好掳掠抢夺,一时半日,还真是难以转圜。
他当下觉得。
是时候该杀一儆百了。
若是没有严整军纪,往后征伐中原,也难以无往不利,永远得不到天下民心。
“本汗早已立下军规,明令禁止强掳民妇、军中狎女,你说,你该当何罪?”
呼延海莫怒气沉沉,盯着跪在地上,不停发抖的参将,嗓音森冷骇人。
那参将吓得浑身一哆嗦,不停地磕头求饶:“可汗饶命,求您饶过我这次吧,我下次一定改,不会再违反军纪。”
“改?”
呼延海莫嗓音喑哑,似沉沉低吼,一把拎住那人衣领,将人从地上生生拖拽起来,“你说说,这都多少次了?”
先前他不是没有听到过此人军中狎女的风声,不过军务太忙,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如今亲眼见到了,那就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那参将吓得腿都软了,根本不敢抬眸对上呼延海莫的眼睛,只能颤抖着身子反复求饶:“可汗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呼延海莫面色阴沉,重重一甩,将人丢在地上,怒气冲冲下令道:“脱出去斩了,叫所有将领都出来围观。”
那参将吓得面如土色,当场尿了裤子,被士兵架走的时候,求饶哭喊声响彻营地。
营帐之外。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气呵成,人头滚落,血流满地。
众将皆被叫出来围观了这一幕,个个闻风丧胆,不敢再生事端。
呼延海莫看着众将面露畏色,脸上的阴云方才稍稍散去了些。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回到营帐内,与司露相对。
方才为了不让她见这血腥的一幕,他特意将她和琵琶女留在了营帐内。
而刚刚的杀一儆百,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特意做给司露看的,他希望挽回在她心中的形象。
所以他一进营帐,便上前几步问她:“如此可能消气了?”
司露看都没看他一眼,对于呼延海莫,她早已失望透顶,谈不上气不气。
她看着犹在抽泣少女,将地上那把破裂的琵琶捡起来,轻轻送到她面前。
目光温善,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你的琵琶弹得这么好,往后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女子。”
那少女抬起纤柔的面庞,眸中的惊恐未散,点点泪光,我见犹怜。
她对司露充满了感激,弯着身子,冲她不住地道谢,“谢谢您、谢谢。”
眼见面前少女鬓发凌乱、衣襟不整,司露对呼延海莫道:“呼延海莫,我想带她去私帐,换一套干净的衣裳。”
见她难得愿意同他好好说话,呼延海莫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
*
私帐中,司露让侍女准备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给琵琶女更换。
她言语温善,带着浓浓关心。
“你如果这个样子回去,家里人一定会担心的。”
说到家人,那少女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从司露手中接过衣衫,想起逝去的家人,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谢谢您。”
司露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悲伤,不禁问道:“怎么哭了?”
那少女白净的面庞上清泪两行,闭阖眸子,长睫颤抖,艰难开口。
“我想我父亲了。”
司露软声问她:“你的父亲……他怎么了?”
那琵琶女嗓音哽咽。
“北戎兵攻入平阳城那日,从城楼上跳下去,以身殉节了。”
司露心下大受触动,亦忍不住跟着悲戚起来,“令尊是……”
少女抬起婆娑泪眼,“平阳城太守郭永明。”
司露恍然,喟息:“你是太守之女?”
那少女含泪点点头,“嗯,我叫郭兰儿。”
司露心生悲悯,对她怜惜不已。
“郭兰儿,你父亲死节,那你家中如今可还有旁的亲人?”
说起这个,郭兰儿更加难过了,泪水簌簌而落,睫羽上沾满了晶莹,泣不成声道:“家中男丁全部战死,只留下母亲、嫂子、还有几个姐姐,相依为命。”
司露亦为之心碎,心痛难当下,脱下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发钗、玉佩、手镯,一股脑儿地全部赠予了郭兰儿。
她执着郭兰儿的手,对她说道:“郭兰儿你听着,不管怎么样,都要与家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司露说这话的时候,早已热泪盈眶,眸中满是闪动的泪光。
“谢谢、谢谢您。”
郭兰儿千恩万谢,这雪中送炭的恩情,可以说是解了她们一家人当下揭不开锅的燃眉之急,她跪下声来给司露磕头道:
“您的恩情,郭兰儿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定当报还。”
司露赶紧将她搀扶起来,让她不要谢自己,快些回家去,不要让家人担心。
郭兰儿走后。
司露独自呆在帐内,再次陷入了悲戚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连呼延海莫走进来,她都没有发现。
呼延海莫从身后环住她,铁一般壮实的臂膀圈住了她纤弱的腰,在她耳畔低语:
“又在为旁人难过了?露露,你就是心太善了,才会有这么多忧愁。”
司露反应过来,不想让他碰自己,反抗着挣脱:“呼延海莫,你放开我。”
呼延海莫并未如她的愿,他今日也生了诸多情绪,憋的太久,此刻有些失了耐心。
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牢牢禁锢在灼热的胸膛前,强制道:“今日走了这么多路,你腿脚肯定累了,听话,我抱你回去。”
司露哪里要他抱,拼命捶打他的胸膛,非要下来。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可呼延海莫的胸膛坚硬似铁,敲上去连手都疼,怎么可能挣脱得开。
他抱着她走出帐外,一路穿梭在营地,又怕她费手,顿下脚步,目光深沉复杂,对她道:“露露,别白费力气了,我今日是不会放开你的。”
来来往往的将士们瞧见了,都躲着、背着他们,议论纷纷。
司露怒瞪着他,忿忿骂道:“呼延海莫,此处是营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呼延海莫哪里会在意,不管不顾,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手掌也不安分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捏了一把,愈发放肆起来,轻笑说道:
“露露,你个没良心的,我发现你对谁都好心,却独独对我冷言冷语、势如水火,这是为什么?”
他还有脸问为什么?
司露简直被气笑了,冷冰冰的眸子盯着他,满是讥诮。
“呼延海莫,你欺我骗我辱我,你还问我为什么?”
“露露,那你也骗过我,我不也原谅你了?”呼延海莫耍赖似的说着,样子十分无赖。
他抱着她走出营地,沿着江畔一路走,前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一路走,他丝毫不给她挣脱的机会,任凭她再怎么捶打、嘶咬都牢牢不放。
一直到回了城府,来到卧房。
呼延海莫愿意才将司露放下来,他轻轻将人放在榻上,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瞳孔深深,目光认真至极,语重心长对她道:
“露露,我过几日便要出征,在出发前,我想与你在此处试一试,要一个孩子。”
他出征便是要伐挞中原,攻城略池,司露恨都恨死他了,如何还会愿意与他生孩子。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滑天下之大稽。
“你休想。”
她想也不想就说道,眼神冷锐如刀。
“呼延海莫,我告诉你,你若不肯放我回长安,那你最终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呼延海莫被她惹恼,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满满的压迫,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圈在身下,眼色沉下来,盯着她,满是威胁地说道:
“那你便试试看,你若敢死,我便屠了整座平阳城,为你陪葬。”
呼延海莫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司露看出他眼中的阴鸷,知道他是认真的,并不是唬她吓她,想到他真做得出来这样的事,霎时脸色大变,后背亦生出一层冷汗。
遂噤了声,垂下了眸,紧抿着唇瓣,没有再说一句话。
呼延海莫见她终于乖觉,很是受用,蹬了鞋,剥了衣,爬上床榻,光滑结实、满是肌肉的胸膛一览无余,他凑了上去,轻轻去吻她桃花似的唇。
司露纹丝未动,眼圈却不住泛红,她紧紧闭上眸子,不去看他,身子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感觉到司露的害怕,他执住她冰冷的手,放在滚烫的腹部将其暖热,在她耳畔低低道:
“放心,巫医说你的身子还要养几日,我今日不会碰你,我能等,等你的身子将养得更好些,我们就要一个孩子。”
他的唇游离而上,吻在她泛红的眼尾,“好吗?”
五指被他的手指撑开,粗粝的茧子摩挲在她掌心,满是燥热的温度。
随着身子一点点后仰,他将她的手抵在床榻上,满身都迸张着荷尔唇的气息,滚热中带着淡淡的薄草气息,灵活的舌长驱直入、攻占她的唇齿,攫取她的一切。
渐渐占据她所有的感官……
困局
中原的十月, 战火连天。
雁门失守,洛阳沦陷,安崎和柳川的叛军长驱直入, 攻占了都城, 长安大乱。
泰元帝李景宴携皇室宗亲、满朝群臣逃至蜀地,方暂得保全。
至此,整个大夏朝廷被逼入绝境。
次月,三军激愤, 朝中以禁军大将陈德光为首的一干重臣, 皆认为是杨仲作乱才致使安崎谋反,众人合谋,将杨仲刺杀于西城门口, 其党羽户部侍郎郭攸等人一并被诛。
朝堂上, 以礼部尚书丘子仪为首的一众朝臣给李景宴施压,要其召回先前被流放的司平侯父子,与禁军首领陈德光一起,领兵作战,进军北上,击退叛军。
李景宴眼看着要被架空,被逼无奈下只得同意, 当朝下了敕诏发赴通州, 叫司平侯父子临危受命。
至此, 被叛军打得节节败退的大夏朝廷,终于迎来了希望。
*
而远在平阳城的司露自然不知, 她父兄被重新被召回朝廷、得到重用的事。
她眼下自身难保, 还在想着如何同呼延海莫斡旋,避过他要与她生孩子的事。
呼延海莫先前说会等待几日, 让她把身子养好些再行事。
可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司露心头的紧迫感与日俱增起来。
每日被人周到服侍着,变相看管着,她连故技重施,将自己弄生病都做不到,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劫呢?
或许,她该想法子逃出去,可庭院深深,墙高数丈,到处都是看守,她又该怎么逃出去?
暮色降临,司露凭轩看着院中错落有致的景色,回想起白日侍女特意来通知她,说是呼延海莫今晚要来,让她好好准备的事。
思及此,司露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尽管希望渺茫,她还是要勉力一试。
咬咬牙,她目光坚定起来,捧起书架的白玉劲瓷花瓶,悄悄蹲守在卧房的门扇后,等待着。
很快,便到了侍女再次送药膳的时辰,耳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吱呀一声,门扉被人推开。
说时迟、那时快。
司露毫不犹豫,手起瓶落,重重朝那侍女的后脖颈砸去。
砰——
只听一声闷响,那侍女缓缓倒在了地上,晕厥过去,没了意识。
司露看着这一幕,大气未定,深吸了数口气方才镇定下来,又在心中默念了数遍对不住,方才蹲下身去,将那侍女的外裳脱下来,与自己更换。
换作侍女的装扮后,她咬着唇,开始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屋外天色黑沉,守卫正值换岗,她低着螓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路脚步匆匆,倒是并未被人注意到。
她摸着湛湛夜色,穿过林道,往院墙边走去,走到四下无人的墙根处,她方才停下来,从怀中摸出藏着的绳索,朝着院墙高处用力一甩——
运气好得很,那八角银钩嘎达一声,正好勾住了屋檐上的瓦片,用力拉了拉,纹丝不动,很是结实。
这绳索并非凭空得来,而是方才她用床幔和帐子上的银钩自制的,方才一路揣在怀中,带到了此处,并未惹人注意。
司露瞧了眼高耸的墙头,心一横,深吸一口气,双手攀着幔绳,双脚踩踏在墙壁上,开始一步步缓缓往上登。
说起来,登墙这件事,她并非是第一回做了,小时候贪玩,父亲又不让出门的时候,兄长常常如此带着她出府,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没想到,今日倒是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回忆往昔,司露只觉啼笑皆非,脚下的动作片刻没停,继续往上攀爬着。
风拂娑娑,树影摇曳,月色下,她的身影显得单薄孤弱,却又充满了倔强。
司露一面翻墙,一面在心中祈求着千万莫要被人发现,让她顺顺利利逃出府邸才好。
可事情并非如她所愿。
还未爬至一半,耳边就传来了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不远处,不少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司露用余光瞥见,有无数莹莹的灯火朝她的方向涌来,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在众人的簇拥下,为首那人身姿英武、五官深俊,一席卷边金丝胡袍,墨发高束,扎了几骨绳辫,坠下的环佩叮咚作响。
不是呼延海莫又是哪个?
她心中一急,一脚踏空,幔绳滑出掌心,竟生生跌落了下来——
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可预想的疼痛却没有来。
迎接她的,是一双坚实稳健的臂膀。
及时赶到的呼延海莫,稳稳当当将她接入怀中,横抱在宽阔健硕的胸膛前。
呼延海莫将她紧紧搂着,一双眸子深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带着浓浓的促狭。
“我的王后,这么晚了,你是要跑到哪里去?”
跟在他身后的一众侍卫们都看着,众目睽睽之下,司露赧然地简直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她用力推搡呼延海莫的胸膛,试图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呼延海莫,你放我下来!”’
可那胸膛坚硬似铁,手都疼了却还是纹丝未动。
呼延海莫腾出一只手来,捉住她的柔夷,不允她再胡闹。
他瞧着她,只见那双黑亮的杏眸在夜色下带着仓皇,像是林间受了惊吓后的楚楚可怜的山狐,让人心中顿生保护欲。
半晌,他道:“你既要跑,我为何要放?”
说罢,一脸理所当然地抱着她,一路往回走,任由她如何叫嚷,就是不放。
司露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高墙,心中席卷上深深的无力感。
今夜到底还是作了困兽之斗,逃不出这高墙深院的牢笼。
*
回到卧房内,呼延海莫将她轻轻放置在长脚四方的桌案上,让她以坐着的姿势,与他平视。
他捻住她的下巴,眸底是深不可测的幽沉,轻轻挑起唇线,叫人看不出是怒气还是笑意。
“说,为何要跑?”
司露被他圈在这一方桌案上下不去,只得对上他审视的目光。
她紧抿着唇角,久久未语。
难不成直接说,我不想与你生孩子,所以你不要再纠缠我,放我离开?
这样的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呼延海莫根本不会遂她的意,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还不如不说。
窗纱由绡丝所制,轻轻曼曼,在她身后浮动,窗台上,用鲛油点了两三站长明琉璃灯,散发着葳蕤的光。
两人之间,虽尺寸相离,心却好似隔了山川湖海,疏离冷漠到了极点。
良久未有声响,久到时间好似都停滞了。
司露坐着面对他,两三点烛火在眼帘中跳跃。
“你说为什么?”
许是太久的沉默,让她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这反应显然不是呼延海莫想要看到的。
司露眉眼冷淡,唇角带着薄恶,被他当场抓回来,她心里十分不好受,所以此刻故意说着伤人的话,来刺他。
“呼延海莫,我告诉你,与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厌恶。”
“厌恶?”
呼延海莫怒极反笑,他心中被刺痛,面上却半点不显,反而恬不知耻地凑上去,亲吻她。
“那我就让你适应适应好了。”
司露避让,呼延海莫就伸手揽住她的腰,不准她后退,然后强制地去覆她的唇。
司露哪会让他得逞,当呼延海莫的舌滑入口中时,她逮住机会,狠狠咬了上去。
舌尖一阵腥甜,血珠四溢呼,延海莫吃痛放开了她。
紧接而至的,是司露狠狠一巴掌。
啪——
顷刻,麦色的肌肤上,红印渐显。
司露铆足力气的一巴掌,声音干脆又响亮。
呼延海莫微微偏着头,整个人似是凝滞了,眼睫垂落下去,看不清情绪,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露本以为会迎接他的暴怒,却不料,瞧见他再次抬起头时,唇角竟是微微扬起的。
“好,很好。”
呼延海莫浅笑着如是说,甚至还轻轻伸舌舔舐了一下唇角,似是在回味着她方才的这一巴掌。
司露心底只觉这人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而下一瞬,她的双手就被他倏然按在了桌案上。
呼延海莫的胸膛一点点贴过来,似铜墙铁壁,压迫十足,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灼热与滚烫,司露以为他要在此处行事,吓得花容失色,拼命挣扎起来。
“呼延海莫!你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
呼延海莫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恶劣的笑,猝不及防间,扯下窗纱上的细绳,十分熟练地将她双手反绑在身后。
那细绳在她柔嫩的手腕上缠了数圈后,彻底让她失去了反抗之力,呼延海莫瞧着那双皓碗,以及那皓碗上缠住一道红绳,灯火下艳丽的色泽衬得冰肌玉骨,雪肤熠熠,格外诱人。
他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面对呼延海莫的强势,司露半点没有招架之力,双手被他绑住,又让她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她又惊又恐,用充满怒意的眸子瞪着他。
“呼延海莫,你放开我!”
呼延海莫极是满意地看着她,铜臂一捞,轻轻松松将人一把扛在了肩上,好生对她道:“省省力气。”
司露只觉天地悬倒,身子亦随着他的脚步一颠一颠。
“留着一会叫。”
呼延海莫说着,扛着她往里间走去,一脚踹开了阻隔的门扇。
死遁,纵身跃下神台
呼延海莫出征后, 司露被圈在这一方宅院出不去,为了不让她觉得憋闷,他特意叫人放宽了对她的管束, 可以在整座城府中来去自由。
只一点, 不得出府活动。
而她身边,日日跟随的,除了巴鲁,还多了两名冷面刚毅的武士, 都是呼延海莫的亲随, 本事手段皆了得,却毫无人情味,铁血无情。
司露与他们磨, 得到的只会是冷面相对、处处碰壁。
这种情况下, 若想要逃走,难比登天。
在一日日的磋磨、失败下,司露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但她实在是想了解一些外界的局势,想知道如今城中的情势到底如何了。
还有,中原朝廷和叛军对峙的情况,有没有发生什么转圜。
她不想做这井底之蛙, 浑浑噩噩沉沦下去, 对外界一无所知, 这样她会逼疯的。
此一日,她在府中散步。
路过一处清幽的小院时, 被朱门之上的“泠泠堂”三字匾额所吸引, 走了进去。
院内曲径通幽,布景格外雅致, 锦鲤池中,落了几簇紫丁花,遮住了游走的小鱼,在水面上流淌。
司露穿过回廊,走入屋内。
才发觉这是一间女子的闺阁,正入眼帘的,便是一把朱红木漆、螺钿精美的五弦琵琶,静静坐落在紫檀木的横几之上,古朴典雅,华辉淡淡。
屋内因为久无人居,落了些许微尘,但满室的香馨犹在,家居摆设、各处装饰,都在秀雅中透着精致,让人很容易看出,屋子的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当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
司露不由心中浮现一个名字。
郭兰儿。
此处是太守府,她是太守之女,想必这便是她从前居住的屋子。
似是寻着一丝希望,司露突觉灵台清明起来。
遂将巴鲁叫了进来,与他道:“我突然想听琵琶了,你去城中寻个会弹琵琶的女子来,弹与我听,我想解解闷。”
巴鲁稍愣,似在犹疑,毕竟先前司露让他着了数回道,经历惨痛,便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她提出一切要求,他都会深思熟虑盘算一遍,免得她又暗中计划着什么。
但呼延海莫临去前,也确确实实交代了,只要司露不出府,一切要求都得答应的命令。
正犹豫着,甫一抬头瞧见长几上的那盏琵琶,突然了悟过来,想着司露定是因此生致,便不疑有他,点点头应下了。
“好,可敦,属下这就命人去城中寻名琵琶女来,为可敦解闷、助兴。”
“嗯。”
司露冷冷淡淡应了一声,将所有情绪掩埋心底,面上半点不显。
虽不知巴鲁能不能这么凑巧,将郭兰儿找来,但就算希望渺茫,她也要抓住这个机会,试上一试。
*
隔日,司露便等来了一人。
当巴鲁领着那名女子走进屋内时,司露一颗心便激越地跳动了起来。
隔着一道珠帘,依稀可见那女子窈窕俏丽的身影,头上乌发扰扰,长裙轻轻曳地,一柄五弦琵琶半遮容颜,秀丽端方、明艳多姿。
她带着胆怯、盈盈在她座下福身,用极小的嗓音参拜道:“见过王后。”
尽管那嗓音小如蚊讷,却在司露心头一波激起千层浪。
确实是郭兰儿无疑了。
为了不让巴鲁看出端倪,司露压制住满心的激动,只作寻常一般,嗓音冷淡道:“起来吧。”
郭兰儿缓缓直起身,整个人拘谨僵硬得很,眼睫都不敢抬,连呼吸都是小意的。
司露将目光投向巴鲁,似是将错推怪在他身上,用不满的口吻对他道:“你退下,这世间没有女子弹琵琶时,喜欢有男子在旁盯着。”
她的语气冷冰冰的,带着叱责。
呼延海莫临走前交代让他将功折罪,这第一条就是要让可敦心情愉悦,是以巴鲁没有违抗,退了出去。
确定巴鲁走后。
司露用素手撩帘而出,对上怯生生立在原地、无所适从的郭兰儿。
郭兰儿瞧见她,登时哽咽而泣:“公主。”
上回两人见面时,便互相亮明了身份。
郭兰儿知晓了她和亲草原的昭乐公主身份,也知道她当下艰难的家国立场。
此刻脱口而出唤她一声公主,完完全全是发自本心。
司露警觉地瞧了一眼门扉处,确定四下无人后,拉着郭兰儿的手,走至阁内,相对而立,与她认认真真道:“兰儿,我们长话短说。”
“公主请说。”
郭兰儿的目光亦变得灼灼,来之前,她便猜到了,或许公主是有什么需要,才会命人在城中寻找琵琶女,所以便不管不顾地前来了。
司露面带焦灼,问她:“城中的情况如何了?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郭兰儿想起这些,气愤填膺,眼圈都红了,嗓音哽咽。
“胡人将领暴敛、掠夺,百姓不堪其负,流离失所、无室可归,更有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郭兰儿说着说着,满腔悲愤,落下泪来。
“城中义士集结在一处,暴.乱已生数回。”
司露大受其感,亦满腔悲愁,红了眼眶。
“那结果呢?”
郭兰儿咬牙切齿,“次次都被胡人镇压了。”
“我还听说,如今掌管全城的胡将达鲁纳,似不堪暴民所扰,要趁北戎王不在。”
“屠城。”
屠城!
这二字宛如千斤顶,在司露的心中重重砸落,让她瞬间喘不过气来。
“消息可属实?”
“八九不离十。”
郭兰儿嗓音压下来,说道:“公主,所以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全城百姓,求您相助。”
说此话时,她眸中光彩烁烁,格外坚定。
“如今能救全程百姓的,只有您了。”
*
郭兰儿走后。
司露心中的激荡久久未平。
她攥紧了手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叫来了巴鲁,让他替自己传一封家信,给出征在外的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若是在,绝不会让那些胡将自作主张地屠城。
她要让他尽快知道这件事,及时赶回来阻止这场屠戮。
交付完信件后。
司露砰砰乱跳的一颗心方才稍稍缓释。
回到灯下,司露凝神静思。
巴鲁是否知道这一切不好说,不过就算他知道了这一切,他能如何呢?
如今全城的兵马执掌权非在他手,而是在那个名叫达鲁纳的胡将手中。
而巴鲁对呼延海莫忠心耿耿,是以,达鲁纳十有八九故意对他隐瞒了此事。
于是,司露命人将达鲁纳将军想要屠城的消息,偷偷传递给了巴鲁。
果不其然。
巴鲁是被他们蒙在了鼓里的,因为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当即闯到了议会堂,当着众人的面,与达鲁纳大吵了一架。
彼时司露假借路过此处,偷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冲突。
巴鲁气急败坏地怒斥,“达鲁纳,你这是公然违抗可汗的命令,可汗回来定不会饶恕你。”
达鲁纳却是丝毫不惧般,固执狂傲,目中无人。
“巴鲁,你可知那些流民暴.乱,伤了我们多少北戎兵,早已镇压不住了,我也是不得已才想到屠城,等可汗回来,我自会向他说明原委,领罪的。”
巴鲁气急叫骂,“达鲁纳,你若敢这么做,可汗定会杀了你。”
达鲁纳毫不在意,“北戎可汗自有公允。”
巴鲁气得诅咒他,“达鲁纳,你会遭天谴的!苍神不会饶恕你的!”
北戎人最忌讳被诅咒,达鲁纳被他激怒了,竟不管不顾地命人将他押解。
“来人,给我将巴鲁副将拉下去,关起来!”
司露听至此处,匆匆离去。
看来,以达鲁纳的固执,若是呼延海莫不能及时赶回来,这场屠戮便在所难免了。
思及此,司露心急如焚。
*
巴鲁被关押后,司露在府中的行走倒是更加通畅无阻了。
她常常借故路过议事厅,偷听里面胡将的谈话。
一日,她附耳在门口。
听得里头达鲁纳与另一将帅的密语。
“达鲁纳将军,昨日城中再生暴.乱,末将平乱,又死伤了大批人马,在这么下去,恐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声沉吟,尾调悠长,旋即话锋一转,变得狠辣。
“正好神台已建成,三日后,便借口观礼,将百姓赶至那里,献祭给苍神。”
司露在门口听得胆战心惊,手脚冰凉,脸色发白,身子几乎站立不住,踉跄着要倒下去。
三日后——
呼延海莫能否来得及赶回来?
若是不能,那整个平阳城势必会成为一座人间炼狱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路手脚都是凉的。
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焦灼。
不成,她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三日后,不管呼延海莫能不能赶回来,她都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
翌日。
她再次以要听琵琶曲为由,叫来了郭兰儿,与她密谈。
郭兰儿得知了三日后要屠城的消息,吓得面色惨白、惊恐万状。
司露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坚毅镇定的眼神安抚着她,交代她去做几件事。
“兰儿,呼延海莫三日内是赶不回来的,眼下若要阻止这一切,我非得你的帮助不可。”
“我?”
郭兰儿瞠大了眸子。
“是。”
司露郑重颔首,眼神坚毅。
“眼下有几件事,我需要拜托你去做,你认真听好,每一桩都要办妥,方才可破解这一危局。”
郭兰儿神色变得凝重,临危受命般重重颔首,“我郭家所有女眷,皆愿听公主号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家国面前,她与她那为节而亡的父亲一般,都有着不屈不挠的风骨。
郭氏满门,不论男女,都是铮铮铁骨、热血英杰。
*
三日后,静室内。
巴鲁被困此地,不见天日。
那日按捺不住的冲动行事,最后付出的代价,是被达鲁纳派人监.禁了起来。
他不难想到,先前达鲁纳对他的故意隐瞒,定是因为他对呼延海莫的忠心,绝对不会同意他们违背呼延海莫立下的军令,做屠城这件事,才会独独隐瞒他。
可后来故意透露此消息给他的人,又底是谁?
巴鲁始终没有想出来。
直至他等来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司露。
那一刻,仿若所有的一切,都拨开云雾见青天,豁然开朗了。
而司露将他救出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巴鲁,带我去神台。”
*
城郊,艳阳高照。
高耸巍峨神台已经落成,数丈高台,雄浑壮丽,直直伫立在岷江之畔,在日色下无比庄严。
神台之上,彩飘带舞,经幡烈烈,祭祀们粉墨登场,穿着各色长袍,手中铜铃清脆,正在上演着迎神舞。
城中的百姓皆围聚在神台之下,万顷广场之上,挨挨挤挤,人头攒动,数以万计,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无神的。
他们是今日一早就被北戎士兵,拿着刀枪棍棒,从城中赶至此处的。
城楼上,北戎兵林立,铁甲阔刀,军容肃肃,而城楼之下,守备就更严密了,四周无数披坚执锐的士兵将他们包围着、看守着。
中原的百姓们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就像是一群困兽,被人赶至此处,即将拿来开刀一般。
司露到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样悲惨的一幕。
眼中不可抑制地流露悲悯,眼眶尽红,眼瞳湿润。
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遂敛去眼中的悲悯,变得平静。
她在侍从的搀扶下,从容下了马车,一步步,在众人簇拥下,仪态端庄,朝达鲁纳所在棚亭走去。
今日她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的。
穿着雪色拖地的复丽霓裳,裙摆上布满了洁白长翎,纤尘不染,裙身白玉琳琅,行走间,步步清响,宛如仙音绕声。
墨发用大颗的东珠点缀着,在日色下熠熠生辉,耳铛佩戴的亦是素洁珠玉,额间的花钿是手绘的一朵纯白格桑花,栩栩如生,浑身上下除了白还是白,圣洁到了极致。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仪态万千、步履从容穿过人群时。
在日辉耀熠下,洁白神圣好似天神一般,让人晃了眼,失了神。
误以为是天界掉落凡尘的神女。
不少北戎兵发出了感叹,“是中原神女。”
更有甚者,见此一幕,被她的美丽打动,情不自禁欢呼起来。
“神女来了,神女来了!”
司露的出场,让人群渐渐骚动起来。
凉棚之下,高坐之上,正在悠闲喝酒的达鲁纳见她走向自己,更是瞠目,“神……”
继而改口。“王后怎么来了?”
达鲁纳约莫四旬上下,倒是并不显老,浓眉卷发、穿着短打的胡装,一身腱子肉,身形健硕,只是面上那一双鹰眼,显得格外阴鸷。
他刚刚差点说错话,是因为司露今日这一身打扮,沐在日光下时,浑身都散发着光彩,实在是太像神女临世了,让他失神不已。
司露含笑,唇靥似花。
“达鲁纳将军,今日神台建成,我作为北戎王后,理应是要来观礼的。”
达鲁纳愣了一愣,旋即笑起来,聊表歉意道:“是……此事确实是末将疏忽了,还请王后上座。”
司露微微颔首,“多谢达鲁纳将军。”
*
而此时,平阳城的密林中,一队金甲骑兵势如破竹,宛如利箭,快马加鞭,穿行而来。
为首的男子眉眼俊朗,身形高大挺拔,器宇轩昂,一席玄甲、披风烈烈。
但他此刻眉宇深锁,面上焦急之色尽显,心中不知为何,还隐隐生出不安之感。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呼延海莫。
他前几日收到了司露的信后,便放下了手中的一切事务,带着人马,星月兼程,快马加鞭赶来了。
达鲁纳先斩后奏的屠城之举,引得他强烈不满,怒不可遏,等回去后,他是定要将此人军法处置的。
此刻,他带着数百骑人马穿林而过,气势如虹,马蹄铎铎,惊起群鸦掠林,落叶漫天。
如此马不停蹄地奔驰。
大约今日下晌,他就能赶到平阳城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担心司露,非要快些见到她,才能安心。
*
观礼仪式进行到下晌时,突然天色大变,阴沉起来,江边阴风怒号,浪潮翻涌而上,一浪高过一浪。
似是老天也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天怒人怨的无边杀戮,所以变得躁动起来。
达鲁纳看天色如此作怪,又见时辰不早了,等不及了,大步走出凉棚,抬手示意将领们开始行动。
也就是一刹那间的事,所有的北戎兵都依指令行事,齐刷刷亮出了刀剑。
城楼之上,更是有无数的弓弩手,张弓开弩,对准了城楼之下的中原百姓。
刀剑寒芒烁烁,万箭待发。一下子搅乱了全场百姓的秩序。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令人不寒而栗。
恐惧开始蔓延,百姓们知道要被屠杀,自然是慌不择路,推搡着想要四散而逃,可无奈路口皆被封锁,一时间混乱开始弥散。
尖叫、吵嚷、哀嚎响彻遍野。
昏暗的天色下,混乱的骚动中,无人看到——
神台那头。
满身素白的司露,正在一步步,镇静坦然地踩着台阶,徐徐往上走,登至最高处。
神台依水而建,此刻阴风掀起巨浪,浊浪翻涌,拍打了横木和栏杆,冲力十足,蔚为壮观。
因为北戎人突然地刀剑相向、弓弩相对,场面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惊恐声、求救声、哭喊声,响彻云霄
直到那清越亢丽的嗓音从高空传来,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中原的百姓们,你们听着!”
那嗓音朗朗如歌,铿锵有力,让陷入惊恐中的人们,稍稍平静了下来。
司露立在神台上,努力让局面稳定。
“我是你们的神女,请你们不要怯懦,不要害怕,振作起来!”
话音高亢,似有划破苍穹的力量,所有人都被感召了,停下了推搡、奔跑,而那些北戎士兵们,亦停住了手中刀弓、箭弩。
众人纷纷抬头看向神台的方向。
只见漫天阴云之中,只余一束天光照耀了下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那位圣洁无暇的神女身上。
她静静立在那束日光下,白衣翩然,神圣不染尘埃、光彩夺目,仿若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只见西风烈烈,吹动着她衣袖和裙摆,让她看起来,宛如就要乘奔御风的天神。
她在风中高喊,嗓音穿透力十足,声声入人心腑。
“苍神在上,我以我身,前来献祭!”
她张开双臂,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翩飞,似是一只即将展翅欲飞的蝶。
“信女愿以己之身,换满城百姓性命!”
“求您庇护苍生,使他们不受屠戮之难!”
神台之下,所有人皆为之一幕震撼了。
却听得高处的神女,再次一字一顿朗声道:
“倘若有人敢违背您的旨意,必要让其受九世雷罚!”
话音甫落,神迹顿显。
众人皆震惊瞧见,神女真有通天的本事,引来了天雷——
顷刻之间,只听得天际似有闷雷隆隆响起,雷声震天。
而后,刹那之间,无数的火石从天而降。
似无数流星落下来,带着极强的冲力,纷纷砸落在滔滔岷江之中,滚滚火焰撞入江中,瞬间炸裂,如惊雷爆响,发出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
百姓哪里见过这样漫天神火的场景,震惊之下,皆跪伏在地,连声高呼:“是神女显灵了!神女福泽万民!”
无数的北戎兵亦惊骇有加,不住地喊起来:“这是神迹,是神迹!”
“如果违背神的旨意,定会受到神罚的!”
神台之上。
漫天神火司露在身后激起千重浪,光焰冲天,她缓缓将身转向台下的达鲁纳,朗声警告:
“达鲁纳,我已与苍神做了约定,你若敢屠城,必将受到严厉的神罚!”
达鲁纳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眼眶不住地颤抖,腿脚一软,竟生生瘫倒下去。
无数的北戎兵见状,皆丢盔弃械,跪拜下来,在漫天烈焰中,惊骇地喊着:
“神女息怒,神女息怒!”
“苍神在上!”
而此刻,神台上的司露再次对天呼喊,长袖随风舞动,像即将展臂腾飞的神女,将要奔赴天界,羽化登仙。
她缓缓往后退,一直退到神台边缘,无路可退。
身后,是滔滔翻滚的岷江水,阴沉沉的天色下,怒浪翻滚,奔腾不绝。
据说,风浪下的岷江水之湍急,连水性最好的水手,若是不慎掉下去,也是难以保全性命的。
可神女,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唇微笑着,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信女,特来献祭!”
一声高呼,衣袂翻卷,宛如化蝶。
失重之下,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直直扎入滚滚奔流的岷江之中。
“不要——”
彼时,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响彻云霄!
那是司露重重跌入水中前。
清清楚楚听到的,呼延海莫悲痛欲绝的呼喊。
顷刻,江水淹没了她的视野,眼前涌现的最后一幕。
是呼延海莫翻身下马冲向她时,那惊恐万状、支离破碎的目光。
渐渐的,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瞬间将她整个人淹没。
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她,朝着下游奔腾而去——
那是希望重启的地方。
时间在流逝,意识在离散。
当冰冷席卷全身,她只觉万分疲累。
缓缓阖上眼眸,心中默念着断舍离、清心诀。
与过去的一切,做了道别。
从今往后,前尘尽断,了却残念,开始新生。
高歌乱世人间怨,涅槃重生度九天!
新生
三年后, 长安。
春深景明、万物复苏。
长安城中,百花争艳,团花锦簇, 一派万象更新的局面。
街市上,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景象已经恢复,但战乱过后的痕迹也很明显,断壁残垣,疾苦流民, 百业亟需待兴。
安柳之乱, 是在一年前平息的。
彼时司平侯父子已被调任前线,与丘子仪、陈德光一众将军强强联手,将安崎和柳川的叛军退击千里。
叛军自后军心不稳, 内乱频发, 安崎被手下人刺杀身亡后,整个叛军更是失了主心骨,散如泥沙,一泻千里,很快便分崩离析,彻底溃败。
而这两年间,因为中原内乱, 让北方的胡族有了可乘之机, 北戎的版图迅速扩张, 在平城建都,成立了北朝政权, 与中原成分庭抗礼之势。
而后北戎王呼延海莫, 又推行新政、改革变法、促进民生,使得北戎国力日盛, 实力不容小觑。
长安城内。
五华市的一处街角,开着一间不起眼的医馆,医馆门庭之上,挂着一方普普通通的木字招牌,上面写着“春来医馆”四个大字。
尽管此处看起来朴素无名至极,但前来看诊的男女老少却是络绎不绝,大门前熙熙攘攘,个个耐心等待着,看完诊出来的人们,更是交口称赞着,足可见此处医馆口碑极好。
“玉面菩萨果真名不虚传,祖母,您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一名衣衫破旧的男子搀扶着身旁年过古稀的祖母,提着数包草药,走出医馆的大门。
他的祖母亦感慨着,“阿连,这女大夫当真是活菩萨啊,看出咱家眼下困难,连诊金和药费都不收。”
男子心怀感激道:“祖母,回头等您的病好了,咱们定要向人家好好表达谢意。”
两人渐行渐远——
春来医馆到午时方得片刻冷清。
内间,日色澹澹、帘缦半卷,草药香气弥漫。
一名面覆轻纱、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正以手支颐,歪靠在长椅上午憩,她双臂抱在身前,臂下压着一本打开的医书,显然是方才看着书时,困意来席,不小心睡着的。
女子静躺着,尽管轻纱遮住了她的大半容颜,但仅从那双秀美的眉眼,窈丽的身姿,便可窥见其姝丽之色。
司露,便是如今那些百姓口中所传的玉面菩萨。
为了下晌看病更加得心应手,她每日都会午憩一会来养精蓄锐。
此刻,她静静地躺在椅榻上,闭眸安睡着,只是那道半弧形的墨色睫羽却在不住地微微晃动,似是梦到了什么——
梦中。
是身坠入江后,湍急奔腾的水流,裹挟着她不断往下游冲去的场景。
那江流的冲力之大,所有的凫水之能在此间都是无用,挣扎亦是徒劳,唯有随波逐流,不断被水流冲卷而下。
刺骨的冷意、未知的恐惧、不安的情绪,都深深笼罩着她,让人难以喘息。
江涛之中,她屏息凝神,双手死死攥着,由着丹寇嵌入皮肉,试图用痛感唤回神识,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也不知呛了多少口水,就在她感到快要窒息的时候。
终于,有一双充满力量的手,托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往河岸上带去。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司露再次感受到了新鲜的空气,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宛如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她被人带到岸上后,浑身湿透、钗发尽乱、狼狈不堪,能做的,唯有伏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那是求生的本能。
因为呛了不少水,她不住地呕着水,那救她的汉子瞧见了,上前替她拍背顺气,一连吐出好几口呛着的水后,司露方觉喘息顺畅了,整个人好受了许多。
“公主!”
朦胧之际,只听得一声焦急的呼唤。
抬眸看去,不远处一道纤丽身影正匆匆忙忙朝她奔过来。
是郭兰儿。
她木钗布裙、俨然一副村妇的打扮,蹲下身来将她扶起,满眼都是关切。
“公主,您怎么样了?”
“兰儿别急,我没事。”
司露虚弱地摇摇头,安慰她自己没事。
郭兰儿扶着她一路往村子里走,“公主,我们先去允阳哥家避避。”
郭兰儿口中的允阳哥,就是将司露救下来的汉子,他是整个村里水性最佳的,也是三日前司露交代郭兰儿去寻的人。
除了寻水性好的人相救一事,司露还托了郭兰儿去准备火石、药头、火筒、烟煤等物,这才有了后来漫天神火的神迹。
也多亏了北戎人对神灵的信奉之深,近乎痴迷,所以才能这般轻易的骗过他们。
但后来她看到呼延海莫回来了。
以他的敏锐,恐怕不会那么轻易相信这一切,他或许会派人沿江大肆搜找她的踪迹,所以她不能在此处做逗留,必须尽快动身。
是以司露在村中买了马匹,打算连夜启程离开。
离别前,她问郭兰儿是否要一起去长安,郭兰儿心念她,又觉平阳城中无甚牵挂,便做下决定,携着母亲、姐姐,追随她一路同行……
明晃晃的日光斑驳洒落,三月的清风浮动,挂在檐角的风铃轻响,花叶旋飘进雕花窗棂,美得宛如画卷。
“露露,醒醒。”
清甜的嗓音传入耳中。
司露从梦中醒来,长睫扑朔翻卷,缓缓睁开了清冽似水的杏眸。
映入眼帘的,是郭兰儿一张秀雅端丽的面庞,她乌发扰扰,簪了一根花钗,尾端有璎珞垂下,光下生辉。
她朱唇轻启,笑意盈盈。
“露露,你看看是谁来啦?”
司露坐起身,循着她说的方向望去,只见隔帘轻动,风铃响动。
身形修挺的男子走了进来,如玉锦袍、腰佩长剑,眉眼俊秀风流,含着浅浅的笑意,满身的英姿勃发、少年意气。
宛如旭日朝阳,霞光万丈,给人无限可亲之感。
“兄长。”
司露瞧见他,激动地一下子从座上站起来。
没想到兄长此番出征,这么快就回来了,如何能让人不欣喜?
司露提起裙子朝他冲过去,像儿时那般带着依恋,伸出双手,牢牢抱住了他。
软滑的青丝蹭在司楠的脖颈处,弄得他有些痒,对于小妹的热情,他自然是心悦至极,脸上的笑意加深了许多,还不自主地伸手抚摸了一把她的柔滑的秀发。
“好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对兄长这么依赖?”
司露仰脖,撒娇一般,笑意清甜。
“怎么,先前还说要养我一辈子,现在就不想要我赖着你了?”
司楠笑得眉眼俱弯,满脸都是宠溺,还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小没良心的,我本该先去宫中面圣述职的,家都没回就先来这儿看你了,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司露促狭起来,乌黑的瞳孔狡黠地微转,意有所指道:
“你是为了看我,还是为了看别人?”
前阵子,兄长与春草常常走在一处的事,她可没有眼瞎,通通都看在眼中,只觉两人宛如珠联璧合、倒是相配得很。
司楠不知道,她早已在暗中悄悄撮合他二人,对春草说了不少他的好话了。没人比司露更想让这桩婚事成了,春草祖上曾是诗书名门,诗赋了得,才情过人,才女配少将,足可堪一段人间佳话,想想都是美的,她自是第一个举手赞成。
司楠被她揶揄,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提及春熙,原本大大咧咧一条汉子,竟是不自觉地耳根都泛了红,生怕她再追问下去什么,撒腿便要开溜。
“得得得,不与你说了,父亲还在等我,我得先走一步了。”
“慢着。”
司露见他要走,唤住了他,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件东西送给他。
“这个香包你带着,春日蚊虫多,你长期在外,带着这个能驱蚊避虫。”
见自家小妹如此贴心,司楠眉开眼笑接过香包,只见淡朱色的锦缎上头,用粗陋的针脚绣着个“楠”字,背面,又用金线绣了歪歪扭扭“平安”两个字。
司楠受宠若惊,从不喜女红的小妹竟为他动起了针线,足可见司露对他的用心了。
他高兴地合不拢嘴,“到底是我的小妹,对兄长最是关心。”
明明是做工粗陋的一个香囊,却被他当成宝贝似的捧在手中,他丝毫没有嘲笑司露女红的不足,而是志得意满地将香包挂在身上,反复翻看,满心欢喜,抬脚出去了。
唯一
司楠从司露处出来后, 并未立刻进宫面圣,他从郭兰儿处打听到春草去了溪边涿洗草药,便急匆匆寻来了。
春草、春熙、郭兰儿如今都与司露在一处, 经营着春来医馆。
司楠找到春草的时候, 她正蹲在溪边,浣洗盆中草药,纤纤丽影,皓腕素手, 佳人如玉。她洁白的裙摆迤地, 不留心沾染了溪水,洇湿了一片。
司楠走上前,替她掖裙。
“小心湿了裙。”
春草扭头瞧见他, 满是惊喜。
“司楠, 你回来了?”
司楠笑得张扬,眉眼间镌着少年风流之气。
“叫我司楠多生分,叫声阿楠哥来听听?”
春草脸红啐他,嗓音却是柔柔的。
“你就知道打趣我。”
司楠收敛了不羁,变得认真起来,目光灼灼看着她道:“芃芃,你给我写的信, 我都收到了。”
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①
他想起这两句, 不禁深情道:“芃芃,你的心意, 我懂得的。”
听着他口口声声唤着她的小字, 又说着那些肉麻的情话,春草耳根发烫, 起身便要走,“谁对你有心意了?”
司楠上前拦住她去路,俯身促狭道:“害羞了?”
春草两颊通红,矢口否认,“才没有。”
司楠笑着道:“闭上眼睛。”
“干什么?”春草虽不解,但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
司楠走至她身后,从袖中取出一根白玉木兰簪子,替她簪在发上。
“这根簪子是我从边地集市上瞧见的,我觉得木兰花与你极配,就买回来了。”
春草羞红了脸,背过身去,嗓音如蚊讷:“我才不要。”
司楠怕她真不要,说道:“你不能不要,否则,否则我就……”
春草转过脸来,双颊通红似苹果,赌气般道:
“你就怎么样?”
“这样。”
司楠突然俯下身,用极快的速度、蜻蜓点水般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你……”
春草的脸涨得通红,温婉文静的性子却叫她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唯余瞠目结舌盯着他。
方才的举动也是不由自主,司楠此刻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转身要走。
“熙儿,我先进宫去述职了,回头再来找你,与你说我此番出征的赫赫战绩。”
“等等。”
见他背身离去,春草叫住他,不明所以的司楠杵在原地,春草走上前,替他整理衣襟、袖口、冠发。
“这么乱糟糟的去面圣可不成。”
司楠感受着伊人身上的芳香,瞧着她仔仔细细替自己抚平衣襟上的褶皱,眼睛一瞬不瞬,满是缱绻,沉醉其中了。
*
威仪庄严的太极宫内。
李景宴身着赭黄色龙袍,襟前绣着张牙舞爪的天龙,头戴翼善冠,金丝所制,熠熠金辉,他高坐正殿之内,清润端方,满身儒雅,君子白玉,如琢如磨。
正殿之中,司平侯父子步履从容地走进来,朝着高坐上的帝王叉手行礼,恭敬述职。
司楠详尽叙述了此番出征的战果,有条不紊地讲述了父子联手,剿灭叛军残党余部势力的经过。
一旁司澧,看着儿子循循陈情,感受到他的成长,满脸欣慰,露出满意的笑来。
而高座上的李景宴听完司楠的陈词,亦是微微颔首,赞道:“所谓上阵父子兵,此话不差矣,此番退敌平叛,多亏了你们父子了。”
面对李景宴的称赞,两人皆躬下身子,谦卑拘礼道:“陛下谬赞。”
霍乱得以平定,李景宴面带荣光,破天荒提及了封赏。
“你们司家于社稷有功,此功不可没,朕要好好犒赏你们父子,不知,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
此话落下,久久无声。
二人似是没料到李景宴会提及犒赏,有些怔忡。
良久,司楠突然上前一步,鼓足勇气说出了藏在心中的愿请。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李景宴方开始还是面容平静的,说道:“司少将军但说无妨。”
可司楠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当即脸色大变。
司楠说的是:“还请陛下彻查当年军械走私案,还司家、徐家还有一众无辜受牵连之人,一个清白。”
他嗓音朗朗,话语清晰,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神情大变的李景宴有些坐不住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死死抓在椅子上,手背几不可见的微微颤抖,玉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
司澧察觉到了端倪,出言责备司楠,“楠儿,陛下面前,你休得放肆!”
可司楠此刻却因情绪澎湃,无法收止,他眼眶泛红,固执申辩道:“父亲,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说,日日夜夜都忘不了徐家满门忠烈惨死,誓要为徐将军伸冤吗?”
司澧闻言,眼神抑制不住地震动,微微泛红,但紧紧只是片刻,他便隐藏了情绪,板下脸来教训儿子,骂道:
“混账,为父何时与你说过这些了!”
司楠据理力争,“父亲,陛下还未言可否,你为何就突然怯懦起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最终竟生了争执。
李景宴坐于高台,旁观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眼神闪烁,沉默了半晌,最终出言相劝。
“司平侯莫要动怒,司少将军年轻气盛,一时意气用事,缪言无行也是有的,无碍的。”
司澧听李景宴如此说,稍稍松了口气,“犬子无状,让陛下见笑了,臣回去后定会好好教导,让他今后不敢再生放肆。”
听他这般说,李景宴淡淡一笑,大度道:“司平侯多虑了,朕不会介怀。”
“多谢陛下宽宏。”
司澧抱拳恭敬行退身礼,“那臣便携犬子先行告退了。”
司澧转身要走,却见司楠尤立在原地,一脸悲愤,满是不服气的样子,便一把将他拉拽着往回走。
拉扯间,司楠系在腰间的香囊滑落,无声跌坠在了地上。
日光下,彩锦生辉。
不多时,一道修挺的身影缓缓靠近,弯下身来,金丝祥云滚边的袖口下,一只修白如玉的手,将其捡了起来,把在手中翻看起来。
*
平城
太明宫,正殿之内。
呼延海莫金冠玄袍,气度非凡,高坐王位之上。
接受着群臣朝拜,三呼万岁。
北朝建国已有一年,后位却一直悬空着,是以群臣今日便联合着上奏此事。
大殿内,数名官员站出来,谏言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如今后位空悬,您又不纳妃子,何来子嗣,延续国祚?”
“是啊,大司马说得有理,如今国家安稳,政律严明,百姓得以休养生息,陛下也该多考虑考虑子嗣之事了。”
“陛下正值壮年,若膝下一直无嗣,恐怕会让旁支虎视眈眈,以致宗室不稳啊。”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嘈声四起。
无人瞧见,高座之上的呼延海莫,面上已是阴沉一片。
“朕说过了,朕的皇后,只会是中原神女一人,除了她,朕此生都不会再立别的皇后。”
话音落下,众皆哗然,不知是哪位官员说了一句:
“可神女已经殒身多年了……”
霎时引来场上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因为此事,早已是举朝讳莫如深、谈之色变的事。
果不其然,此话引得呼延海莫震怒,他面色如墨,毫不留情下令道:
“拖出去,扔到岷江里喂鱼。”
瞬间,侍卫出动,将人拖走,哀嚎声响彻满殿。
众人见此一幕,吓得瑟瑟发抖,无人再敢发声。
朝会就此结束,群臣四散离场。
呼延海莫站起身,缓步迈下台阶,徜徉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他徐徐走出大殿,并未去偏殿批阅文书,而是转道去了太华殿。
太华殿是早早便已修缮完毕,用来给皇后居住的寝殿。
呼延海莫走进去。
殿内收拾得很是干净,物件摆放的整整齐齐,都是司露以前用过的,喜欢的,香炉里点着她从前常用的幽兰香,连来来往往的宫婢,也是从前跟着她的那些。
一切看似都未变,但实际早已物是人非。
佳人已去,此处早已成了空中楼阁。
可这几年里,呼延海莫只有来到此处,方觉自己是活着的,因为这里有她的气息,也是如今他能够去到的,离她最近的地方。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他亲自带人去搜寻了数日无果,最终在岷江下游,打捞上来数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一具,身形相似,还穿着她那日所穿的雪色霓裳羽衣。
那一刻,天崩地裂的惊骇,让他生生呕出数口心头血来。
醒来后,呼延海莫只觉心都像是被人挖空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无法抑制的恐惧。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相信她已经死了,说是不愿,其实是无法接受。
他只要一想到她死了,整个人就像是坠在了茫茫黑暗中,再不见一丝光亮。
他如今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还心存着一丝信念。
司露还活着的信念。
整个北朝,人人都在传颂神女为救苍生、以身祭天的故事。
可他偏偏不信。
他不信她会这么轻易就死去。
他觉得她定是躲起来了,或许此刻正藏身某个角落,等着他去寻到她。
*
长安
春来医馆
这一日,司露从医馆出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一位故人。
暮色时分,霞辉漫漫。
徐徐清风卷携着春花,拂动着她面上的轻薄的绡纱。
不远处,夕阳余晖下,身形修挺的男子着湖蓝色锦袍,腰间玉带横陈,面容满是儒雅,一双眉眼风逸,说不出的温润,他徐徐朝她走来,踏过满地斜阳碎金,有种时光交错之感。
一眼万年。
司露立在原地,静静瞧着他,带着愕然和迷惘,连呼吸都放慢了。
依稀仿佛回到了过去,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让她沉溺在遥不可及的梦里。
“露露,你回来了。”
他嗓音清冽,缓缓朝她伸出手,衣袖在风中翻卷,宛如浪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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