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斜阳下, 人影依旧。
却早已物是人非。
司露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回到现实。
如今两人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关系也早已不复从前。
四下无人, 唯有清风徐徐, 拨动檐角的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脆音。
司露并未朝他走过去,垂首立在原地,敛衽蹲身, 规规矩矩行了个全礼, 用清婉的嗓音淡淡唤了一声。
“陛下。”
言语间,很是拘束生分。
李景宴伸出的手落了空,他眼中失意顿显, 眉宇间眷满轻愁, 眼尾压着化不去的红晕,满身落寞。
相顾无言,斜阳渐远。
两人并肩走在黄昏的巷道上,身影静谧,满是疏离。
“露露,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那些传言他都听到了, 中原神女为救苍生以身祭天, 香消玉殒的事迹, 也曾让他肝 肠寸断,一夜白头。
他从未想过, 会与她再次相见, 看到她好端端的、一切无常地站在他面前。
他想,这定是上天给予他的恩赐。
昨日, 他捡到那只崭新的香囊后,立刻派出人查司楠的行踪,发现种种蛛丝马迹,笃定她还活着时,他欣喜若狂,恨不能当夜就来寻她相见。
但碍于男女之防,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忍到此刻再来寻她见面,却未料到,她竟会对他如此生分。
每每他想靠近,拉近二人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她刻意回避的退让。
果不其然,此刻的司露再次冷冷清清地回应,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回陛下的话,一切都好。”
李景宴被她的冷漠刺伤,眸中压制不住地泛红,嗓音亦带着颤抖,他自诩隐忍克制,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此刻面对司露,他根本没有办法藏住那些情绪。
“露露,你可是在怪朕没有及时派人来救你?”
两人行至一处拱桥,湖面上有白鸥掠过,搅碎一池潋滟浮金。
司露停下脚步,凭栏远眺,目光悠远。
“陛下自有陛下的难处,臣女能体会的。”
李景宴立在她身侧,说起过往种种,语带叹惋。
“朕不是没有派人来救过你,只是那些死士最终都命丧呼延海莫之手。”
司露恍然,看来她所料不错,当日达尔丹城外的汤泉遇刺,果真是李景宴所为。
她淡淡道了声,“陛下费心了。”
李景宴感受到她的冷漠,带着恳求道:“露露,可不可以对朕不这么生分?”
司露远眺湖泽,眸中倒映霞辉,许久没有言语。
李景宴只以为她还在怨怪自己没有及时相救,说道:
“露露你不知道,这些年,朕亦有天大的难处,天大的困境,可朕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龙玉佩,呈在掌心,那是当年他们定情的信物。
“露露,朕对你的情意,一刻都没有变过。”
李景宴温雅的眸中浸润着缱绻,若是放在从前,司露定会被他打动,可如今,她的一颗心,早已看破世事,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容。
她道:“陛下,您的处境遭际,臣女都知晓,您不必再提了。”
她当然知道李景宴这些年被叛军所逼的窘境,他经历了颠沛流离不假,可那全是因他先前笼络奸佞,听信谗言,纵容胡将坐大,种下的恶果,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该同情的,是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当然,司露心下盘旋着,面上却不会提及,毕竟如今的李景宴,还是大夏的皇帝,有需要顾及的颜面,所以只将这些话藏在心里。
李景宴见她刻意回避,不甘心道:
“你能死里逃生,回到朕的身边,便是上天给朕的恩赐,朕不想再次错过你,露露,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说着,他竟要上前几步,来执她的手,在他的手还未触及到前,司露慌忙退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
桥上湖风澹澹,吹开她轻薄的面纱,司露垂着眼,摇头回拒,“陛下,我们之间,早已回不去了。”
李景宴眸中露出伤情,“露露,你该知道朕对你的情意有多深——”
见李景宴不愿放手,司露不得已道:
“陛下若是放舍不下旧情,可随臣女回家中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
侯府后院
暮色四合,花团锦簇,假山上飞流下潺潺清泉,水声哗哗。
司露方至,不远处的花丛便翻涌起来,顷刻,钻出一个身着锦裙,步履蹒跚的奶娃娃。
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她屁颠屁颠朝她奔来,伸出双手奶声奶气便要求抱。
“娘亲。”
司露将奶娃儿抱起来,举在怀中,乌眸晶亮亮的,颊边梨涡甜似蜜。
“安儿。”
“娘亲。”
暮色下,小奶娃扎着垂髫小辫,头圆滚滚、脸肉嘟嘟的,笑音甜得能淌出蜜来,一双眼睛,更是带着异域风情,隐隐显出奇异的蓝、金双色。
李景宴站在司露身后不远处,瞧见这一幕。
只觉脑中嗡鸣,天旋地转,叫人站立不住。
让奶娘抱走司安后,司露转向面色难看、深受打击的李景宴,说道:
“陛下,臣女方才说的话,如今您该当明白了。”
李景宴久久说不出话来。
暮色已深,庭院中掌起了灯烛,火光灿灿。
李景宴在经过内心强烈的挣扎后,方才慢慢缓过来,他强忍着心中的震动,面色复杂地问她:
“露露,若朕说不介怀,你愿意回到朕的身边吗?”
司露一时怔住了。
半晌方道:“那敢问,陛下会将安儿置于何地?”
李景宴喟息一声,两相权衡下做了妥协。
“朕可赐她李姓,给她公主的身份。”
司露眸光一滞。
李景宴追问:“露露,应了朕,好吗?”
司露想了想,婉拒道:“多谢陛下美意,但我只愿安儿这辈子姓司,她不需要什么尊贵的公主身份,我只想让她做个普普通通的司家女,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李景宴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露露,我们之间,真的不可能了吗?”
司露决绝道:“陛下,流年已逝,物是人非,你我命中注定是有缘无分的。”
李景宴却始终不肯妥协,“露露,朕不信缘分,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从前朕便是这么做的,如今亦不会放手,朕会等你,等你回心转意。”
“陛下……”
面对李景宴的强求,司露只觉疲累。
李景宴又道:“朕得空便会出宫来瞧你,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朕说就是,朕还想同从前一般,与你亲密无间,听你唤朕子瑞哥哥。”
司露见他如此说,便索性直言不讳道:
“那陛下可否彻查当年军械走私案,还我司家一个清白?”
李景宴没料到她会真的提出要求,愣了愣,片刻后道:“露露这是故意逼朕走?”
司露缓缓跪下身来,裙裾铺陈在地,宛如洁白的雪莲,她目光灼然,不卑不亢道:
“陛下,臣女深信家父为人,他忠君报国,绝对不会做出走私军械一事,还请陛下彻查当年冤案,还我父亲清白。”
李景宴唯有摇头叹息,将她搀扶起来,说道:“露露,朕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可此事关系重大,朕一时之间也无从着手,我们从长计议,好吗?”
听他这么说,司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李景宴走后,司露心绪四起。
回想着方才李景宴的神情和话语,只觉心中的疑云愈发深重了。
正如李景宴所言,方才她确实是的故意,不过不是为了赶他走,而是为了观察他的反应。
这些年,她没少去查证当年事情的真相,军械走私案牵连甚广,事情也太过蹊跷,而长公主的死,更是疑点重重。
而这所有的疑点,顺藤摸瓜查下去,最后都指向着同一个地方。
当年的东宫。
*
是夜,北朝皇宫,太华殿内。
烛火熠熠,炉烟冉冉。
呼延海莫是深夜来至此处的。
他每每半夜难眠时,都会前来此地,宫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
唯有在此处,呼延海莫方得寻得片刻安宁。
太华殿的宫人们,都是从前在北戎王后殿中伺候的。
此刻,他们瞧见高大威武的王,身披曳地锦丝睡袍,胸膛半裸,墨发披散,就这么径直走向里间寝屋,推门而入,就卧于皇后的凤榻上。
床幔深深,带着馨香,宽大的凤榻上,锦被、软枕皆是从前北戎王后用过之物,呼延海莫躺在床上,感受着司露的气息,沉入梦境——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不断的往下坠,似要掉进遥不见底的深渊。
直到一道嗓音传入耳畔,带着少女的纯净清甜。
“呼延海莫,这本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自保而已,你有什么错?”
随着这句话,眼前的黑暗渐渐开始挥散,出现朦胧的画面,漫天流萤的深林里,少女杏眸透亮宛如水晶,与他说着震动人心的话。
“呼延海莫,你不要命了吗?”
清凌的嗓音再次响起,画面旋转,出现了一处崖壁洞穴,少女沐着光,满身华彩,焦急匆忙朝他奔来,照看他满身的伤痕。
“呼延海莫,我们回家吧。”
燃灯节上,无数天灯随波逐流,飘向天际,满目璀璨,少女牵着他的手,笑眼盈盈说要带他回家。
“呼延海莫,你真好。”
在他赢下摔跤比赛后,少女激动朝他冲来,柔软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乌黑的发丝轻蹭他胸膛,眉飞色舞地夸赞他。
“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
画面的最后,定格在少女扬臂冲他招手的一幕。
漫天杏花烟雨,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重重亭台,层层楼阁。
少女一席雪纱烟罗裙,乌发如绸如缎,飘在长风中,回眸一笑时,眉眼清透无瑕,含着笑意,弯出好看的弧度,那种大方张扬的美,足以让天地失色。
她伸出藕白的长臂冲他招手,眸色晶亮,璀璨如星。
“呼延海莫……”
随着少女一声声灵动的呼唤。
呼延海莫彻底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缓缓从睡梦中醒转,睁开了深邃幽静的眸子。
刹那间,几乎是不受控制的。
一大颗晶莹珠泪,沿眶滑出,滚落锦枕,消匿不见。
司露在呼唤着他。
那是热闹繁华的长安街头,她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因为这场梦,呼延海莫彻底陷入了疯魔。
疯魔让这股妄念在心中生根发芽,化为执念,变作坚不可摧的力量。
他要去寻她。
哪怕翻遍整个长安,他也要寻到她。
齐心
春日正浓, 侯府中一片花团锦簇。
今日朝中休沐,司澧和司楠皆得闲在家,司露亦闭了医馆, 偷得半日浮生, 与家人共吃团圆饭。
三人摆了一桌酒菜,在跨院的凉亭中,沐着和风,边赏花边吃酒, 谈笑风生, 共享天伦,好不快意。
奶娘抱着司安立在一旁,小家伙穿着一席花绒锦裙, 扎着两个冲天髻, 头发乌黑油亮,白瓷般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睫羽纤长又浓密,眨动时,那双大大的异瞳闪着灼灼光彩,满是异域风情,叫人为之惊叹。
她在奶娘怀中呆了不多时, 便不安分了, 扭动身子, 手脚并用想要爬下来。
一双灵动的水眸巴巴张望着司楠,奶声奶气道:“舅舅抱、我要舅舅。”
那尾音拖着转了几个弯, 让人的心都快融化了。
司楠见着小侄女撒娇的样子, 心软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把持得住, 赶忙开了口。
“蓉妈妈,把安儿放下来吧。”
“诶。”
蓉妈妈笑意盈盈应了一声,将司安放在地上。
小白糯米团子刚下地,便急不可耐,屁颠屁颠便往司楠那头跑去,哼哧哼哧就往他身上爬。
司楠看着司安,满眼都是宠溺的笑意,一把将小人儿抱起来,举过头顶,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脖颈上。
“又想骑舅舅了,是不是?”
司安跨坐在司楠的肩上,眼睛弯成了一条缝,手舞足蹈,咯咯笑个不停,嘴里还不断学着司澧骑马时的样子,叫着:
“驾——”
“驾——”
如此一幕,引得司露啼笑皆非,司澧大笑不止。
就连随侍在凉亭中的下人们,也被这对活宝逗笑了,个个合不拢嘴、前仰后合。
立在一旁的奶娘捂着嘴笑,忍不住感慨道:“公子对安娘当真是宠爱至极。”
司露昳丽的杏眼微弯,笑得气息微喘,“可不是……所以安儿如今呀……跟她舅舅最亲近。”
司澧笑着打趣道:“楠儿,你这可就不对了,你把安儿抢了去,你妹妹可要吃味了。”
司楠将司安抱在怀中,爱不释手,盯着她粉嫩的小脸儿,越看越喜欢,咂嘴逗弄着。
“啧啧啧,安儿喜欢舅舅,舅舅喜欢安儿,就让你娘亲吃味去吧,谁让安儿这么招人喜欢呢。”
几人再次笑作一团。
司露眨眨眼道:“对安儿尚且如此,兄长今后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儿,岂不是要宠上天上去?”
她说着说着,促狭起来,揶揄道:“兄长,我可得助你早些成婚,抱个娃娃,也好让你把安儿还给我。”
见兄妹两互相逗趣,其乐融融,司澧捋着短须,笑意深长。
“嘿嘿。”
司楠倒是出乎意料地有些难为情起来,他干笑了一声,伸手挠挠头,借口离席了。
“你们先吃,我去让厨房再准备几个菜。”
司楠走后,司澧有所察觉般问司露,“这小子可是有什么情况了?”
亭外落英点点,司露沐着春阳,含笑点点头,眼神中满是对父亲的亲昵。
司澧当即凑近身子,急不可耐问她:“来,快同为父讲讲,是个怎样的女娘?”
“书香门第,玲珑才女,奇女子也。”
司露眉眼弯弯似月,循循同他介绍起春熙。
司澧不敢置信,“楠儿这小子出息了呀,大老粗一个,还能攀上才女了?”
司露笑得灿灿,“父亲,你别看兄长平日没心没肺的,他呀,粗中有细呢。”
司澧好奇心起,“快同为父说说,他怎么粗中有细了?”
“且听我慢慢道来——”
司露拖长嗓音,本欲侃侃而谈,却被急急赶来的司楠捂住了嘴。
“小妹,不许说。”
“唔。”
司露被他噤了声,举目望着司楠,张大的乌眸骨碌碌得转。
司楠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方才因为情急,几乎是飞身过来的。
被他的手捂着嘴,司露含混不清地说道:“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司楠这才松开了她。
司澧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算是出息了,偷摸着就把媳妇找到了,改明儿把媳妇带回家来,让为父好好瞧瞧。”
日影璨璨、花叶斑驳。
四角亭中,凉风习习,三人笑语晏晏,时间过得飞快。
直到一声兀然乍响的。
“皇上驾到——”
打破了三人之间其乐融融的笑谈,气氛刹那变得无比肃然。
别枝疏影里,李景宴面如冠玉,一身锦玉龙袍,身姿如鹤,满身风仪,宛若昂昂流光,可贵不可攀。
三人赶紧起身迎驾,齐齐唤道:“参见陛下。”
李景宴笑着让众人起身,“朕微服来此,不必拘礼。”
司澧道:“不知陛下驾临,还请恕臣未有远迎。”
李景宴含笑道:“都说了不妨事,司爱卿何足挂齿。”
“来,陪朕亭中一叙。”
李景宴邀请他们回到亭中小叙,目光却一直落在司露身上,直勾勾的,没有半点回避。
司露垂着脑袋,始终没有对上他的目光。
三人重回亭中落座,却是再无半点谈笑之声。
李景宴的到来,让本来无所顾及的三人变得拘束小心起来。
李景宴随行的宫女端来茶具,替众人斟茶。
第一杯茶自然是端给皇帝喝的,只是李景宴没喝,而是将茶杯推给了司露,眼神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露露,朕记得你从前最爱喝雨前龙井,故今日特带着侍茶宫女前来,泡给你喝。”
见他如此作态,司露只得站起身,婉言相拒,“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女如今早已不爱喝茶了。”
见此一幕,司楠和司澧面上的神情都很微妙,讳莫如深。
“露露……”
李景宴还欲再说。
却被司露打断,“陛下,臣女还要去照看安儿,就先行告退了。”
她借口要看孩子,匆匆离去。
李景宴拦她不住,目光却追随着她的身影而去、一路流连。
*
是夜,李景宴走后。
司澧将司露单独叫至宗祠密谈。
祠堂内,司家祖宗的牌位摆满了长桌,肃穆寂然,长明灯闪烁,华光灿灿。
将司露叫来后,司澧开门见山道:“露儿可知,今日陛下同为父说了什么?”
司露茫然摇头,“女儿不知。”
司澧正色道:“露儿,陛下说,想纳你为妃,问为父答不答应?”
司露一怔,似是在意料之外,旋即又问:“那父亲是怎么说的。”
“自然以安儿为由推拒了,可你猜他怎么说?”司澧长叹一声,慨然道:“陛下说他不在乎你的过去,若你嫁给他,会不计前嫌,还会给安儿赐姓,让她拥有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身份。”
这一切李景宴早已同她说过的,司露并不甚在意,只是淡淡道:
“这些话当日他就对我说过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司露半点都没有惊愕之色,司澧点点头,明白过来,又问她:“那你如何看待?”
“毕竟,如今他是天下至尊,所以为父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思。”
烛火一点两点跳跃着,连绵在一起,祠堂中灯辉一片。
司露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斩钉截铁道:“父亲,且不说我不愿入宫,失了自由,如今,我对李景宴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哪怕他贵为天子,我也不可能嫁给他。”
“我如今,只想带着安儿,平平安安度日,经营好医馆,治病救人,过这天底下最普通、却最有意义的日子。”
司澧大受感触,目光闪烁,半晌无声后,化作发自肺腑的赞语,朗声叫好:
“好、太好了,不愧是我司家的女儿。”
司澧本就不想司露入宫嫁给李景宴,只是生怕她对李景宴还有旧爱,想尊重她的意愿,让她自己做出抉择,所以才来询问。
此刻,静室之外,司楠脚步匆匆而来。
他是来寻司澧商讨军务的,刚想推门而入时,却听得里头传来两人的对话,霎时停下了脚步。
“父亲,我一直不解,当年你不想我同李景宴来往,可是有什么原因?”
司澧想了想,颔首、喟息道:“当今陛下城府太深、心机不纯,绝非良配。”
司露又道:“父亲如此断言,可是晓得什么内情?”
司澧的语气很是肯定。
“李景宴心机深沉、手段阴狠,并非如表面上这般温文儒雅,为父善于识人,绝不会看错的。”
司露颔首,突然话锋一转,说道:“那父亲可有查到,当年的军械走私案、还有长公主离奇暴毙,都是东宫的手笔?”
司澧一惊。
“你在调查陛下?”
司露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嗯。”
徐家满门忠烈不该枉死,长公主待她视如己出,她又岂能坐视不理?
司澧目光闪烁,不愿她犯险。
“此事太过凶险,女儿今后还是不要去做了。”
司露哪里肯放弃,说道:“父亲放心,我会非常小心的,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能还司家、徐家清白的真相,还有,长公主不该枉死的,父亲。”
说着说着,她想起了待她如亲生女儿的长公主,不由眼眶通红。
司澧被她的真诚打动,心生动容,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好,那你必须答应为父,今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跟为父商量,让为父与你并肩作战。”
“好。”
司露大受感动,颔首不止。
砰——
此时,门扉豁然被人推开。
锦袍玉带、身姿俊秀的司楠走了进来,他嗓音朗朗,眼圈却是红的,
“并肩作战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少了我,妹妹,天塌下来,你兄长顶着。”
司露愣住了,喃喃:“兄长?”
司楠弯唇,“怎么,还想瞒着你兄长?”
司澧问道:“楠儿,你如何来了?”
司楠望向他道:“父亲,我本想来与你商议军务的,刚巧听到了。”
司澧叹息,“罢了,此事本也不该瞒你,为父就是怕你性子冲动。”
司楠满是坚定道:“父亲,为了咱们家,我不会再莽撞了。”
司露恰在此时,拉住司楠的手,将手与他相叠,说道:“父亲,我相信,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定能达成此事的。”
司楠回握住司露的手,又将父亲司澧的手也拉了过来,三人互相叠起手背,在祖宗排位面前立誓般。
“对,齐心协力。”
“好、好。”那一瞬间,司澧不受控制地热泪盈眶,只觉一双儿女真是长大了。
*
长安街头,繁华的三元市内,人声喧阗,车马辐辏。
一辆朱轮华毂的马车徐徐驶来,悄悄停在了一家人声鼎沸的胡人酒肆的门前。
酒肆门前人流如潮,金字招牌上亮闪闪写着“明月楼”三个大字。
在车马如龙的街市上,这辆马车并不起眼,但下车之人却格外出众。
男人着一席藏蓝锦袍绘金曳地白长袍,五官深邃明朗,面部线条如刀刻斧凿,头戴一顶帽檐宽大的毡帽,将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的眼眸掩藏其间,叫人看不真切,气质神秘而又独特。
他身形高大,昂藏七尺,满身皆是雄壮之气,步入酒肆时,步伐稳健,身姿如山,有种气度恢弘之感。
在他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随着他一同进了酒肆。
共感
庭院深深, 飞花几许,落英满地。
珠帘漫卷的雅阁内,日影斑驳点点, 阔大的黄花梨拔步床上, 司露和衣而眠,双手交叠于腹前,模样安详。
她正阖眸午憩,顷刻昏昏沉入梦乡。
梦中——
迷蒙水雾让视野变得模糊。
缓缓往前走, 穿过水雾, 方见清晰的画面。
巍峨高耸的殿宇之下,身着九龙玄袍、头戴冕旈的英俊帝王,踏着九十九级白玉石阶, 拾级而上。
群臣毕至, 黑压压立满了殿前的广场,皆着官袍,戴乌帽,神情肃然,面色庄重。
这是一场盛大的登基典礼。
身着玄金王袍、头戴紫金冕冠,身形高硕、气宇非凡的年轻帝王,一步步走到最高处, 在祭台之前立誓。
“朕此生, 唯娶中原神女这一位皇后, 不设六宫、不纳妃嫔。”
天光普照,帝王身上的王袍流光溢彩, 他俯视群臣, 嗓音朗澈,一双异色瞳孔, 目光悠远,似在追忆往昔,眸底是化不开的情愫。
此话引起全场哗然,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喧议声一片。
很快,便有臣子出列谏言。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若不设六宫,您当如何绵延皇嗣、千秋万代?”
“是啊,为我新朝绵延繁盛,陛下您当开枝散叶,丰厚子息才是。”
呛——
蓦地,只听得一声刀剑出鞘的鸣响。
高高在上的帝王猛然拔出腰间王剑,朝群臣的方向掷了过去。
长啸宛如剑鸣,帝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竟将王剑掷飞出了十丈远,直直钉在了方才谏言的官员足前寸土。
分毫未差、大力惊人。
群臣吓得不轻,面如土色,抬眸向高台看去,只见帝王立在日光下,双色瞳孔焕发着冰冷的光芒,高大孔武恍若天神。
他深峻的面上已是幽沉一片,嗓音森然,满是冷冰冰的威严。
“朕心意已决,尔等若再敢非议,那这剑,下次便会夺你们的喉颈而来!”
群臣人人自危,无人再敢谏言。
但底下的私语声却是不绝。
“这一年来,谁人不知陛下对中原神女的痴念?”
“哎,看来只能再等些时日,陛下的执念消减了,再作计较。”
“是啊,陛下对中原神女的痴念如此深,哪是一年半载能消减的,此事还是缓缓再提、从长计议吧。”
……
“小姐、小姐。”
耳畔传来侍女碧水轻声的呼唤,渐渐的,眼前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消失不见。
司露从梦中醒转,乌黑的长睫颤动,慢慢睁开了眸子。
那双绮丽的杏眸带着湿气,还有两三点失神。
她如何梦到呼延海莫了,还梦得这么真!
梦里的一切,真实的好像是真正发生过一般。
每个人的神情、话语、动作,都是那么清晰。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三年来,她早已将呼延海莫渐渐淡忘,不再想起。
若说前些年刚回长安,确实还会常常想起他,梦见他,但时间如流水,能洗刷一切,后来就越来越少了,近来数月,她更是一次都未梦到过他。
今日,无端又做起关于他的梦,似是将她拉回到北戎的过往中,不由神思有些恍惚。
司露深呼吸了几口后,方才将脑中纷乱的思绪驱散出去。
立在床头的碧水见她醒转,缓缓将她扶坐起来,同她道:
“小姐,宫中来人了,侯爷请您去前厅面见。”
司露听闻此言,心下疑窦顿生。
宫里来人,父亲让她前去面见做什么?
极有可能,是李景宴派了人来,特意寻她的。
司露想明白了以后,下了床,对镜扶了扶钗环,又理了理衣裙,提步来到了前厅。
花厅里,明丽堂皇。
透过一盏雕花玉兰隔屏,司露清晰瞧见,父亲正在招待宫里来的黄门,与之并列而坐,对饮香茶。
那太监身着圆领红袍,头戴黑纱帽幞,面白圆润,朱唇齐齿。
司露一眼便看出,是从前东宫时,就曾跟在李景宴身边的小太监,徐远。
果然,不出她所料,是李景宴派来的人。
来到花厅后,她垂眸举步,恭恭敬敬上前行礼。
“徐公公。”
徐远瞧见她,笑逐颜开,赶忙起身相迎,“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如何当得起司姑娘的礼?”
司露站定后,却见徐远又满脸堆笑道:“司姑娘好福气啊,咱家今日来,是有陛下的赏赐要给姑娘。”
那徐远眉飞色舞,司露却始终淡漠,她垂着螓首,婉拒道:“陛下美意,臣女恐无福消受。”
徐远拖长尾音“诶”了一声,语调百转千绕,“司姑娘,陛下既然赏赐,那自有陛下的道理,您怎会无福消受呢?自是消受得起的。”
“啪、啪——”
说着,他笑着轻抚两下手掌,掌音清脆。
顷刻,端着锦盘的宫女鱼贯而入,将奇珍异宝摆在桌上,很快就满满当当。
什么玉石翡翠、玛瑙珍珠、钗环首饰、绫罗绸缎,应有尽有……
临别前,徐远凑到她身前,悄声恭维道:“司姑娘,陛下如此赏识您,您这泼天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徐远走后,司露看着满屋子的珠玉琳琅,并未感到半点喜悦,能感受到的,只有遍体生寒。
*
长安城中,川流不息的街市上,车马阗暄,人声鼎沸,摊贩林立,热闹非凡。
街道每日都有专人洒扫,干净整洁,不染泥尘。
人群中,一名身形高大的锦袍男子,身后跟着数名随从,正穿行在大大小小的巷陌,走走停停,流连四望,似是在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
呼延海莫身形高大挺俊,巍然苍松般,在人群中很是耀眼。
今日天晴,日光大盛,他特意戴了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遮住了那双满是北域风情的异瞳。
此番来长安,他只带了少量隐卫和随从,本就是犯险之举,自然不能暴露行踪,以免招致灾祸。
而他此行的目的。
一来,是抱着那点微末渺茫的希望,寻一寻伊人的影踪。
二来,则是考察长安的风土人情,好为北朝的都城建设,做一番衡量借鉴。
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呼延海莫来到长安伊始,便有一种浓烈的可亲感。
他此行,便要走过司露从前走过的路,感受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他想知道,她为何会对这方故土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他要彻彻底底了解她。
穿行过秩序井然的坊间、走过热闹繁华的街市、瞧见异彩纷呈的各族人群,闻见酒肆美酒飘香、听着茶楼欢声笑语、感受着包罗万象、民风开化的景象……
诸此种种,呼延海莫突然顿悟。
为何司露从前,会对长安有那么深的执念。
不知不觉间。
脚步未歇的呼延海莫,来到了平月坊,司平侯府的正门前。
府邸门庭阔大,匾额上书着“司平侯府”四个烫金大字,气势夺人。
两座硕大的青铜麒麟蹲在府门前,彰显着武将世家的凛凛威仪。
呼延海莫顿足停步,立在长街那头的檐影里,派手下去司府门前探听消息。
那名手下迈过长街,跨阶而上,来到司府门前。
他假作外乡人,想要来府中讨生活,对着府门前的护院打听起司家的现况。
“几位大哥,小人是塞外来的,不懂此地的规矩,想问问这侯府里共有几位主子要伺候,可还缺人手?”
他不动声色地问着,还从袖中掏出几定碎银,分给那几个护院,假意要来府中谋职的样子。
当然,他所说的这些话全都是呼延海莫授意的。
呼延海莫早已知晓,司露的父兄被大夏朝廷复用一事。
在他看来,以司露对亲人的依恋,若是她还活着,定会回到长安,回到父兄身边。
如此打听,或许能探听到一些口风。
只是那两个护院对视一眼后,给出的回答却是叫人失望的。
“如今府中家主只有侯爷和公子两人,府中家丁已足,不缺人了。你还是去别府问问吧。”
那人却犹不死心,旁敲侧击问道:“我明明听人说,司将军有一子一女,那小姐去了哪里,为何说只有侯爷公子两人呢?”
见他问及小姐,两名护院明显愣了愣,再次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复而笑道:“你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消息了,我家小姐前些年就远嫁他乡,不在长安城了。”
这些话术,都是司澧交代的,为的就是避免太后察觉司露归来,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些年,整个侯府从来都是对外宣称司露远嫁他乡。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端倪,司露每日进出府邸,也从未走过正门,都是从跨院的角门进出,隐蔽至极。
所以就算太后有意打听,也发现不了司露早已回到长安的事实。
面对护院如此回应,那手下也没法再多说些什么,只得悻悻而返。
呼延海莫驻足在长街另一头,长眸深沉,静静看着手下问完一切,前来回话,他虽面色不显,但心中早生波澜,连呼吸都是困难,那双袖笼中的手,更是不断地颤动着、骨节咯吱咯吱响,白得惊人。
那名手下回来,根本不敢看呼延海莫的脸色,只低着头据实回禀道:“陛下,属下打听到了,如今府中只有两位家主,司小姐……”
“早已远嫁。”
远嫁?
还是……
亡故?
这些日子,他没少派人在四处打听,可整个平月坊,乃至整个长安城,都没有打听到一丝一毫有关司露的踪迹。
而眼下,司府门前的两个护院,将他最后一点希望也抹杀了……
他这么多年不敢去想的、逃避自欺的事,再次在心头浮现。
那一瞬间,呼延海莫只觉天塌地陷一般,心脏宛如被利剑穿透,绞痛难当。
他死死盯着那道府门,眸中满是绝望的痛楚,大颗珠泪,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滚落面颊。
*
入夜,不少人看到,身躯高大的异族青年在胡人酒肆喝了一夜酒。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形容枯槁,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整个人彻彻底底垮掉了,只能来酒肆买醉,借酒浇愁。
可世人皆知,借酒浇愁唯有愁更愁。
来往的酒客、店家、伙计见此情景,也唯有摇头叹息的份,无人敢上前相劝。
父女
长安城中, 三元市里,春来医馆门前,人头攒动、门庭若市。
今日医馆特设义诊, 所以前来看诊的病人一早便排起了长龙, 秩序井然地等待着。
如今的世道,虽说恢复了昔日盛景,但叛乱过后,整个长安城中穷人也是不少, 看不起病的大有人在。
司露是三年前回到长安的, 见过战火后长安满目疮痍的惨状,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病死街头……
那时她便尽己所能,办了这间春来医馆, 把春熙、春草、郭兰儿也一并拉拢了来, 帮助战乱后有病难治的长安百姓。
春来医馆的初衷便是设义诊,帮助那些穷苦看不起病的百姓,那时战乱刚过,穷人众多,司露秉持着能帮一个是一个的原则,救助了无数百姓。
这些年,眼见着长安渐渐恢复生机, 城中的穷人越来越少, 但义诊这个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 只不过从七日一次,变作一月一次。
在司露看来, 义诊便是春来医馆的初心, 所以每月的这一日,她都看得格外重要, 黎明时便晨起,奔赴医馆,开始接诊。
到了天光微亮时,医馆已接待了不少病人,知道外头的队伍还很长,为了不让大家过多等待,司露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留。
春草心疼她,端着茶碗走进内室,劝她歇歇。
“姑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司露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旋即又对她道:“春草,你来得正好,这位婆婆的肩颈需要灸治,你把她带去后室,与兰儿一起替她施针吧。”
“好。”
春草应下,领着那老婆婆出去。
这三年来,她们几个跟着司露学了不少医术,如今,针灸、理疗皆不在话下。
那老婆婆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着离开。
“谢谢您,姑娘您可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那老婆婆走后不多时。
一位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媪,由身边的孙子搀扶着,慢慢悠悠走进来,手捧一面簇新锦旗,上用丝线绣着“妙手回春、心济黎庶。”八个字。
司露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却见老媪饱含热泪开口道:
“孙儿,还不快跪谢司大夫的恩情。”
话音甫落,搀扶老媪的那位青衫公子当即跪倒在地,对着她重重磕了个头,言语恳切,诉不尽的感激。
“大夫圣手,治愈我祖母多年顽疾,还请受我一拜。”
那青衫男子说话清泠动听,好似山泉,身形高挑清癯,弯下首时,宛如被风吹弯的竹节,满身都是文气。
他抬眸时,司露方才瞧清他的面庞,与他通身的气质一般,亦是白净清致、儒雅非常,尤其是那双狭长的凤眸,乌黑深静,充满睿智,宛如潭泉。
“治病救人,这本就是大夫分内的事,公子快快请起。”
众目睽睽下,司露受了他大拜,颇为难当,虚扶一把,赶紧让人站起来。
那青衫公子方才站起来,目光闪动,眸中感激未褪。
老媪走上前,将锦旗捧在身前,感叹不已。
“司大夫有所不知,我张家从前亦是清流门第,祖上留下的基业,钱财不愁,可谁知会遭叛贼洗掠,只留下了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捉襟见肘。”
“您当日未收那诊金,我儿才得以有了束脩,继续留在书院读书,前些日子科考,我儿中了举,我张家的门楣得以再兴,老身以为,若无司大夫当日恩情,我张家门第断送矣。”
老媪说着说着,眼泛泪光,福身就要对她作礼,表达谢意。
“司大夫于我张家恩重如山,请受老身一拜。”
司露赶紧将人搀住了,没有让她拜自己。
“张婆婆,您的谢意我心领了,实在不必拜我。”
如此一幕,在场之人无不感触。
他们都是经历过那段叛乱的。
此刻听着张氏诉说那段往事,都能感同身受,想起过去惨痛往昔,无不慨叹。
他们从前,或许也都有良好的生活,只是被那场战乱全部毁去了。
这乱世中,若非有司大夫这样甘于奉献的人站出来,这昏暗的世道就永远见不到天晴了。
排队看诊的人们纷纷被触动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司大夫,您就收下这面锦旗吧!”
一声激起千层浪,民众纷纷附和起来,“是啊,收下吧。”
“收下吧。”
盛情难却,司露最终还是收下了锦旗。
张氏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与司露拜别,让孙子搀扶自己回去了。
二人走后,医馆恢复了平静,人群排着长队,有序看诊。
这一日,司露一直忙到夜深,认真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方才闭馆。
如此忙碌一整日后,她早已是腰酸背痛,浑身疲惫了。
从座上站起身时,她活动着筋骨,伸展着双臂,春熙见状,走上来替她揉捏肩膀,说道:“你呀,就是太较真了,方才那几个病情不急的,你何不放到明日再看?”
司露笑吟吟的,避之不谈,伸手轻捏一把她雪润的脸蛋,眨眨眸子揶揄道:“熙儿,今日与我一同归家可好?”
春熙被她逗笑,已手掩唇含羞道,声如蚊讷、两颊飞红。
“司楠说了,回头来接我。”
“哦—原是如此。”司露拖长尾音,杏眸扑朔,揶揄起来。
恰在此时,司楠大喇喇的喊声传了进来,“熙儿,可有收拾妥当了?我来接你回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多时,那英武高大的人儿才走进来,朱唇熠齿,满面春风,少年意气。
司露见着他,愈发笑起来,“哟,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司楠不明就里,朗声笑着同她道:“走,一起回去,送完熙儿,咱们再一道回府。”
司露哪里愿意隔在他们中间,别有深意地觑了他一眼,杏眸亮晶晶的,说道:“福叔的马车就在外头,我就不凑你们的热闹了。”
司楠倒是恬不知耻得与她开起了玩笑,“当真,不吃味?”
司露没大没小轻嘲他,“哼,你是哪门子的香饽饽,我如何要吃你的味?”
司楠拉出春熙来帮忙,“熙儿,你瞧瞧她,这么没大没小的,你可得管管才是。”
春熙自是站在司露这头的,摊手笑道:“她是东家,我是伙计,我如何管得着?”
司楠回味过来,笑着道:“好啊好啊,你们连起伙来欺负我是不是?”
司露道:“你可消停些吧,我家熙儿能看上你,已是你天大的福分。”
司楠只得服软,“是是是,姑奶奶们。”
三人笑闹了一阵后,方才各自离散。
司楠和春熙先行一步,司露与他们道别后,独自往外走,踏出屋子,月色披在身上,无端清冷,满身寂寥。
不远处的石桥上,福叔的马车已在等候。
司露提步往那头走去。
谁料。
正对面的华灯之下,一人长身玉立,眉眼清隽,目光朝她望过来,似在等她。
司露认出那是白日随祖母一同来拜谢她的张家公子,不禁错愕。
张连笼在光晕里,满身的浮光,身形高挑毓秀,青衫玉带下,满身疏润卷气,夜风下,他面如冠玉,脊背直挺挺,宛如竹节,清清正正,两袖清风。
隔着数丈远,他朗声唤她,“司大夫。”
司露走上前去,亦唤了一声。
“张公子。”
她眸中带着两三点迷惘,面纱未解,夜风中轻纱流淌,浮动清白。
张连冲她拱手作礼,满是敬意道:“白日见司大夫忙碌,故不敢打扰。”
他徐徐解释着,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递给她,“此处有二十两纹银,乃是当日诊费和药费,特来归还。”
司露含笑望着他,大度道:“张公子客气了,这钱,你留在身边,孝敬祖母吧。”
张连却是个讲原则的,说道:“这便是祖母的意思,白日人多,不好意思拿出来给您,某知姑娘济世救人,定不差钱财,但某绝非是知恩不还之人,如今家中不再拮据,有了余钱,定是要归还的,还望姑娘一定收下,用在其余苦难百姓身上,便是某最欣慰之事了。”
张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语,让司露懂得了,这是他的家风门规,便不再推辞,依礼收下了。
她爽朗笑笑:“那我便将此钱,用在更需要帮助的人身上。”
张连颔首,复又诚恳认真地说道:“某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司大夫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某。”
原是入了大理寺,倒是年轻有为。
见他满身清正、目光炯炯,司露不禁心下感叹,大理寺挺符合他的气质的。
“好。”
如此想着,司露应了一声,低头浅笑间,突觉发钗轻晃,紧跟着,面纱竟松动滑脱下来——
一张倾城绝丽的脸庞,就这么直直暴露在了张连面前。
张连瞳孔舒张,呼吸一滞。
一时间,惊为天人。
“司……司大夫你……”
司露心中唉叹,许是今日忙了一天,面纱在不经意间被扯松,才会在此刻掉了下来。
她赶紧拾起地上的纱巾重新覆面,目光清澈,认真说道:“我的容貌,还请张公子不要声张,替我保密好吗?”
张连颔首,敛了神情,恢复了平静,信誓旦旦应下来,“好,司大夫放心,某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好,我相信张公子。”
司露这才放了心,杏眸绮丽皎洁,冲他微微一笑,表示信任。
张连因她的笑颜几乎恍了神,半晌,方才神来道:
“司大夫,这么晚了,您一个女子出行不便,可要某送您回去?”
他瞧了眼深湛湛的天色,提出要送她回去,此刻,他看着她时,眸中竟不自觉暗藏起了情愫。
司露摇摇头,冲着桥头那辆马车努努嘴,说道:“多谢张公子好意,我的车夫已经来了。”
张连点点头,明白过来,心中虽有失意,但想着来日还能再会,遂与她道别离去了。
司露继续往桥头走去。
黑涔涔的天色下,湖畔垂柳浮动,暗影层叠。
就在她踏上石桥时,扶疏树影中突然转出一人,吓了她一跳。
锦袍玉带,满身清矜,面庞温其如玉、水兰君子,如磋如切,如琢如磨。
是李景宴。
司露当即福身行礼,轻唤一声。
“陛下。”
暗影下,李景宴弯起唇角,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难辨,他道:“露露,我等你多时了。”
说这话的时候,李景宴唇角微勾,眼中是一贯的温和儒雅。
司露却隐隐觉得,那温润背后,皆是幽沉的底色。
见她不语,李景宴开口询问道:“怎么了,可是在想什么?”
司露摇摇头,抛开那些繁琐的思绪,淡淡回应道:“没什么,陛下怎么来了?”
李景宴浅笑,“朕在侯府与你父亲喝茶,见你入夜未回,有些放心不下,特来接你。”
李景宴说这话时,试图要来执她的手,却被她无声躲过。
司露道:“福叔的马车就在桥上……”
李景宴勾着唇角,长眸半明半昧,隐在暗沉里,辨不清情绪。
“方才那人,你也是这般回拒的吧……”
司露一惊,脱口而出,“你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李景宴神情微顿,旋即故作不在意的笑开,眸底却是沉了一片,“偷听算不上,只是离得太近,凑巧听到了。”
说罢,他还状若无意的提及,明明是浅笑,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冷意无边。
“你对他,好似比对朕,要热络多了。”
司露不知该怎么说,无奈喟息着:“陛下,您何必如此……”
李景晏面色黯淡下来,露出悲戚之色,试图博得她的同情一般。
“露露,朕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重新赢回你的心?”
司露只觉心疲力竭,“陛下,臣女已经说过了,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面对司露的拒绝,李景晏只是深深注视着她,不管不顾道:
“朕很怕,你的心给了别人,不管是蛮族那个呼延海莫也好,还是方才那个……”
听着李景宴的诋毁,司露冷笑出声。
“陛下,我的心只属于自己,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都永不会变。”
此话落下,不知是触犯了李景晏什么忌讳,让他突然爆发,一把扣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幽沉得似要吃人,嗓音低沉喑哑,宛如嘶吼。
“那我们之前算什么,从前,你也是喜欢朕的不是吗?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啊?”
司露下了一跳,当即扬声,甩手挣脱出来。
“陛下,你失态了!”
李景宴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怕她就此对自己生恶,放开她的手,慌张道歉起来:“露露,朕…朕…不是…”
司露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未再置一辞,提步匆匆离去,不再与他纠缠,徒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景宴并未追上来。
他立在垂柳阴影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变得闪烁不定,似是悲凉,又似伤情,但渐渐的,这些悲色缓缓消散,被浮起的点点狠戾占据。
到了最后,变作化不开的沉沉幽色。
他定要得到她的,哪怕不择手段。
*
翌日,风清气爽,日色正好。
点点飞花似清梦,迷离了世人的眼。
不少人看到——
司平侯府的正门外的街角边,倒着一个衣衫不整、宁酊烂醉的醉汉。
那男子身形高大魁梧,此刻身子却蜷缩成一团,蓬头垢面,披头散发,面容上满是脏污,也不知是跌倒在了什么污秽的地方过,五官沾满了尘泥,早已看不清楚,此刻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出现在面前,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只有凑近了,才能勉强听出他口中的喃喃低语。
“露露………露露………”
语声断断续续,却能听出个大概,似在唤一个人的名字。
这人昨夜不知喝了多少酒,此刻明显是烂醉如泥了,怀里还紧紧抱着个酒壶,当成宝贝一般。
他时不时撑着踉跄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两步,而后又倒下去,狼狈至极。
在外人看来,此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生气,死寂得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如此一幕,吸引来了不少顽劣小童。
几个豆芽丁般的稚童本在街角玩耍,见到这样的醉汉,不禁起了坏心思,合伙来戏弄取乐。
他们手里捡了不少石子,眼神中带着些许邪恶,悄悄靠近包围那醉汉,来到那醉汉身边。
为首那个总角小童做了个“嘘”的噤声的手势,勾着嘴角恶劣无声地笑着,而后一抬手。
只听哗啦啦一顿响。
那些小孩手中的石子不约而同掷出,对着那醉汉一顿猛砸,一时间石子如雨。
石子虽小,但如同马蜂叮咬般,将那醉汉砸得脸上、头上都负了伤口,挂了彩。
那些小孩见状更激动了,围着醉汉笑得合不拢嘴,手舞足蹈闹个不停。
“住手!”
此时,突然一声奶声奶气的怒喝传来,终断了这些儿童的笑闹。
孩童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肉嘟嘟、软绵绵的女娃娃,屁颠屁颠、步履蹒跚朝他们冲过来。
女娃娃约莫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着锦缎茜裙,脚蹬绒毛皮靴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头上扎着两个乌黑的小揪揪,垂下两条悬着毛球的丝绦,粉雕玉琢,精致无比,模样格外可爱。
日色下,她一双眼瞳迸发出一金一蓝的奇异双色,叫人称奇!
她瞪大了眼睛,满是愤怒,啪嗒啪嗒踩着小皮靴跑过来,像是个维护正义的使者,叉着腰,开始教训着那些用石子攻击流浪汉的顽皮小童,有几个,甚至比她高出一个头,她也不怕。
“住手!不许干坏事!不去欺负人!”
她拔出佩在身上的木剑,那是舅舅亲手给她做的生辰礼物,她终日不离身的。
在一群小孩的震惊的神情中,她展开双臂挡在那个醉汉身前,举着木剑耀武扬威,试图吓走那些坏小孩,嗓音奶声奶气的,表情却极其严肃,目光坚定,义正词严道:
“你们几个坏哥哥,不许随便欺负人,不许欺负这个流浪汉叔叔!”
决心
呼延海莫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睛时, 朦朦胧胧间看到这样的场景。
一个义愤填膺的奶娃娃拿着木剑挡在他身前,义正词严地声讨那些坏孩子,叫他们不准欺负流浪汉。
那些坏孩子许是知道她的身份不一般, 家中有大人倚仗, 并不敢欺负她,见她拿着木剑砍劈过来,纷纷抱头鼠窜、做鸟兽散,一溜烟跑开了。
奶娃娃叉着腰, 看着那些坏孩子被自己打跑, 正义得到伸张般,满脸都威风,还不忘对着那群逃走的小孩喊话道:
“哼, 看你们还敢不敢欺负人!”
奶娃娃伸张完正义后, 还不忘关心弱者,她转过头,半蹲下身子,满是关心地瞧着尤躺在地上的流浪汉叔叔,两个乌黑的小揪揪上,彩色丝带飘扬,格外俏丽。
“流浪汉叔叔, 你没事吧?”
她张着灵动的大眼, 奶声奶气地问他, 一双异色的瞳孔在日色下,一览无余。
呼延海莫僵住了。
若说方才他还处于酒刚醒时的模糊、不清醒, 那此刻, 他完全酒醒了,且神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醒!
他心口仿若涌过滔天的悸动, 这一瞬间,剥夺了他的五感、思绪、乃至呼吸。
整个天地间,仿若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能看见的——
唯有眼前的女娃娃那双,灵动绮丽、闪亮扑朔的异色双瞳。
女娃娃看着他一动不动,满身脏污,头也被打破了,样子有些可怜,同情心驱使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袋,里面藏着她存的压岁钱,用肉嘟嘟的小手递给他。
“流浪汉叔叔,你很疼是不是?这些钱给你去找大夫吧。”
呼延海莫不接,她蹲下身子,直接将锦袋塞入他掌心,嗓音软绵绵说道:“刚刚那些坏小孩,把你的头都砸破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要找大夫好好治疗的。”
她眨巴着满是天真的眸子,毫不顾忌脏污,用手拨开他的额发,给他指明伤口所在。
只是指着指着,她突然顿住了。
“诶?你的眼睛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蓦然看到一双同她相似的异瞳,小娃娃满眼都是惊愕,满是光彩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带着不敢置信,还有些许惊喜。
毕竟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与她长着相似眼睛的人,这一刻,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盯着他仔细瞧。
只是不管她说什么,地上的男人都没有回应,他一动不动、好似石化,只睁着那双异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奶娃娃倒也不觉寂寞,话痨一般对着男人自言自语,叽叽喳喳个没完,兀然又道:
“流浪汉叔叔,你怎么哭了?”
此时,在她身后不远处,冷不丁响起一道呼唤声。
“安儿,你怎么偷偷跑出来了,叫奶娘好找。”
司府门前,一个身着襦裙的中年妇人,在伸着脖子呼唤她。
小娃娃扭头看见了,对着地上的男人道:“流浪汉叔叔,你不要哭了,我现在必须回去了,你记得去找大夫哦。”
说罢,她从地上站起身,将手中木剑插回鞘中,转身屁颠屁颠朝不远处的奶娘跑去了。
迎面赶来的奶娘与她汇合后,将玉雕似的小人儿抱起来,动作轻柔地抚摸她发顶,满是宠溺,又带着责备。
“安儿下回不准乱跑了。”
奶娃娃贴脸在她怀中轻蹭,撒娇似的讨好,还不忘扭头、伸手指了指呼延海莫所在的方向,嗓音天真地解释道:
“奶娘,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祖父教我的。”
奶娘被她气笑了,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与她约法三章,“好了,安儿乖,府外危险,你今后不能再偷溜出去了,好吗?”
“好,我知道了。”
司安小大人般允诺着,用力点点头。
语声渐淡,奶娃娃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司府的门楣下。
此刻,躺在地上浑身僵硬,化作石雕的男人,终于开始有了反应。
剧烈的情绪下,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不住得震颤。
这种情绪,远比激动,要强烈百倍。
呼延海莫此刻只觉得,上天就像是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让他在一夜之间心如死灰,又让他在一日之内,重获新生!
他眼下可以确认的是。
司露并没有亡故,她甚至,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呼延海莫撑着身子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想明白了一切后,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水打湿脸庞,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几乎要断了气。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吓得远远绕路走。
“瞧瞧,这人疯疯癫癫的,定是个疯子。”
“快避开些,那疯子没准会伤人。”
“娘亲,那疯子好可怕,咱们还是绕道走吧。”
路人的种种议论,呼延海莫浑不在意。
他肆意地、张狂地笑着,似是将这些年所有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宣泄了出来,他这些年压抑的太久、太深,整个人早已偏执疯魔,此刻便宛如洪水泄了口,迸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泪洒前襟、涕泗横流。
当下,任是谁走过瞧见,都会认定此人是个疯子,若是告诉他们,这是一位万人之上的帝王,恐怕人人都会惊掉下巴。
良久良久,呼延海莫才得以恢复了平静。
他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从地上站起身来,迈步离开此地。
离去时,他的脚步再无半点醉汉的踉跄,而是变得格外稳健、大步飒沓。
*
胡悦客栈
当呼延海莫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回来时,所有的手下都惊呆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这还是他们的陛下吗?
满身的泥泞风尘,狼狈至极,额上、脸上还带着血痂,触目惊心。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让平日颜容峻整、英姿勃发的帝王,变成了这副市井乞丐的模样?
若是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会以为此人是大街上的疯子。
在手下们不敢置信的目光下。
呼延海莫一言不发,径直去到盥室,一番沐浴盥洗后,换上了华丽的袍子,又一丝不苟地束好墨发,带好玉冠,从屋中走出来,让人眼前一亮。
众人瞧见——
他们的帝王重新变得器宇轩昂,英气逼人,风度翩翩。
整个人的气场,竟似从前在北戎一般,满身的王者威仪,雷霆万钧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呼延海莫走到众人面前时,一双长眸似是洗去了平日的晦暗和萧瑟,是众人从未见过的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要知道,他们的陛下,自神女献祭后,可是三年都没有如此精神振奋过了!
“众部将听令。”
呼延海莫甫一开口,便是扬声宣令,那神情肃穆地宛如临上战场前,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一般。
“是。”
众部下高声应是,身板挺得笔直,被他们的帝王所感染,也变得目光灼灼、心神振奋起来。
一瞬间,满屋皆是蓄势待发、斗志昂扬的气氛。
见众部下豪情满满,呼延海莫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他现在确实有一场仗要打,还是一场难度极高硬仗!
这一仗,便是要迎回司露母子,迎回他的皇后和公主!
呼延海莫嗓音朗朗,首先将这个重大的消息宣之于众。
“朕要你们,随朕一起,迎皇后和公主还朝!”
此言一出,众人几乎惊掉了下巴,一时间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什么?中原神女……皇后还活着?”
“公主?皇后诞下陛下了骨肉?”
部下们个个不敢置信,呼延海莫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信誓旦旦说道:
“是的,那孩子长了一双同朕一模一样的眼睛,是朕亲眼看到的。”
听呼延海莫这么说,众人反应过来,确认此事不假,都激动不已,欢呼起来。
“那可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天佑陛下、天佑我国啊!”
“一夕之间,我朝不仅有了皇后,还有了一位公主,这可真是件前所未有的盛事!”
一番激动雀跃过后,众人眼神皆变得坚毅,齐刷刷抱拳对呼延海莫道:
“陛下尽管差遣,哪怕赴汤蹈火,属下们也在所不辞。”
呼延海莫欣慰地点点头,开始安排布置。
“明日起,你们便去司平侯府外各处潜伏,一旦发现皇后的踪迹,就悄悄跟随,查明去向,回来再与朕禀报。”
众人齐声应到:“是,属下遵命。”
呼延海莫不难猜到,司露定是刻意隐藏了踪迹,才会让他在司府周围各处打听后,都没有得到半点蛛丝马迹。
好在让他见到了安儿。
对,就是安儿,那奶娘就是这么唤她的。
如若不然,他可能就要放弃找寻了。
昨日,他以为司露身死,大受打击之下,喝了一夜酒,心也跟之去了,无人知晓,他甚至生出了轻生寻死的念头。
好在上天垂怜,冥冥中竟让他看到了安儿。
呼延海莫想起司安,就心痛如刀绞。寻到司露,他定要问一问她。
为何这么对他这么狠心,为什么要把安儿藏起来,让他找不到她们母子。
*
是夜,春来医馆外,夜风清凉,夏虫唧唧。
司露方走出门庭之外,便迎上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劲装女子。
是数月未见的春熙。
司露目光瞬间盈亮,一把握住她的手,关切询问:“春熙,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为了调查当年长公主的死因,春熙入宫蛰伏已有数月。
当年长公主对她亦有恩情,所以在得知长公主之死有蹊跷时,她第一个站出来,义无反顾地投身进了宫去。
此刻,浓浓月色下,春熙大半张脸隐在斗篷下,看不清神色,她回握住她的手,压低了嗓音、极其隐秘地同她道:
“姑娘,我们先进屋,慢慢说。”
相见(上)
静室之内, 一灯如豆。
春熙缓缓脱下斗篷,露出一张清丽如兰的面庞,她的表情很是肃然, 眸底是化不开的凝重。
司露拿起桌上的壶盏给她倒了一杯茶, 请她坐下慢慢说,“春熙,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熙连口茶也未及喝,将这些日子查到的事, 尽数倾诉了出来。
“姑娘, 杀害长公主的凶手,就是当今陛下。”
此话一出,司露眸色晃了一晃, 饶是早已生出过这样的猜测, 但此时亲耳听到确定的答案,还是免不得心中震动。
她抿着唇没有作声,听着春熙继续说下去。
春熙神情沉重,嗓音更是带着隐隐悲痛。
“长公主的死,从前先帝便派人查过,可巧的是,当年贴身服侍长公主的宫女湘儿, 没几日也跟着莫名其妙的死了。”
“同一时间无故暴毙的, 还有东宫一个叫崔岚的宫女, 所以,定是有人在故意毁灭证据。”
“崔岚是当今陛下身前伺候的, 她定是为陛下做了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才会被杀人灭口的,至于杀了她的人是谁, 那就不言而喻了。”
春熙如此断言,便是直指李景宴了。
而她会这般推测,也是因为了解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才得出的结论,而这个结论,如今可以说是非常明朗了。
在这桩桩件件的离奇事下,司露十分认同春熙的推断。
只不过,当年的相关人都已被灭口,现在,她们还缺可以证明李景宴犯下恶行证据。
司露的目光闪烁着,却听春熙想到什么,又道:“对了。”
春熙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誊抄着小字。
她道:“这是姑娘你让我进太医院查的,当年药材配送记录,我趁着无人誊写了一份。”
司露连连颔首,接过那张记录着太医院药材配给的单子,放在灯下仔细看起来。
烛火明灭跳动,灿灿灯辉倒映在她眼瞳里,模样专注又认真,看着看着,司露当真察觉出了端倪。
长公主宫里的药材进出,她细细盘看了一遍,没有任何问题,可东宫那头的药材取配,却着实让她惊了一跳。
白附子、马钱草、半夏……
这几位药材若是单拿出用,都不会对人产生伤害,但若是放到一处用,便会是杀人于无形的剧毒。
司露也是从前在古书上看过这个方子,年代虽久远了,但她印象却很深刻,因为树上极为醒目地标注了,这些草药药性相冲,切不可放在一起用。
否则,将会是比□□还毒的毒药。
可见当年的东宫当是也有人熟通药理,才会每月出一次方子取药,每张方子里刚好有一位毒草,从而没有让太医院觉察出端倪。
如此看来,李景宴的心,当真是深如汪海,黑如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如此想着,司露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春熙见她脸色发白,似是陷入了恐惧中,问她:“姑娘可是看出了有哪里不对?”
司露不可置否地颔首,满脸认真同她解释起原委。
“这些药,单拿出来看都没什么,只是放在一处,那堪比□□了。”
春熙听了,想到当今陛下如此险恶,脸色亦变得很是难看。
司露道:“春熙,你此番回去,还得好好打听打听,当年东宫里,有没有精通药理的人。”
她执起春熙的手,双手紧握,目光关切。
“不过你切莫别忘了,要保护好自己。”
春熙点点头,回以她温暖的一笑。
“姑娘,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不论如何,咱们都要还长公主一个公道。我想,长公主若是在天有灵,冥冥中也一定相助我们的。”
听着春熙这般说,司露稍稍放下了心,又再三叮嘱了让她小心之类的话语,方才目送着她从医馆后门离开。
春熙披上黑色斗篷,带上兜帽,身影敏捷如风,很快消失在湛湛深夜中,再无半点影踪。
司露这才折身回屋,从正门走出去,朝着石桥上,早已等着她的福叔走去。
月辉淡淡,疏星点点。
石桥之上,是一辆并不起眼青帷油车,车前两盏羊角等,耀着点点火光。
司露脚步匆匆,踏上石桥。
却并未发现,在她身后,河畔一处漆黑树影下,蹲着数名暗哨,正悄然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
*
夤夜
胡悦客栈的厢房内,锦衣玉袍,身形巍峨的俊朗男子,正立在一树烛火下,听着手下的回禀。
为首那人拱手抱拳,恭敬作礼,说道:“属下们查探到,皇后娘娘每日从侯府角门进出,行踪十分隐蔽,她开了一间医馆,在三元市十全街,名唤春来医馆。”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属下们还打探到,皇后娘娘每日都会去那儿坐诊,人们都唤她作——玉面菩萨。”
玉面菩萨。
她倒是当得起这个称呼。
呼延海莫扬起唇角,滚了金边的袖口在灯火下流淌溢彩,他指尖轻动,盘拨着银质蛇戒,灯火下,银光烁烁。
掌握了司露的行踪后,他心情大悦,对着手下道:
“做得不错,等回到戎国,你们每个人都重重有赏。”
部下们也为之开怀,齐声朗朗,“多谢陛下。”
一阵欢喜过后,为首的那个部下,察言观色问道:“那陛下接下来,可要属下们……”
“不必。”呼延海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道:
“明日你们就在客栈歇息,朕,亲自去见皇后。”
说这话的时候,呼延海莫心情大好,脸上的笑意格外明显,是部下们前所未见过的龙颜大悦。
众人见此,面面相觑,会心而笑,也跟着高兴不已。
*
翌日,旭阳东升,天光大盛。
侯府门外的长街上,一群年龄尚小稚童,穿着各色的衣裳,正在追逐玩闹,他们手中拿着摇铃、瓷哨、拨浪鼓,叮叮咚咚,互相逗趣,玩得不亦乐乎。
爽朗的笑声响彻天际。
而此刻,侯府大门背后,一个扎着双高髻的女娃娃正探出半个脑袋,眼巴巴看着外头的世界,她看着那些邻家孩童们玩乐逗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羡慕之色。
蓦地,一阵清脆响亮的瓷哨声传来,让她古灵精怪的耳朵都跟着动了一动。
奶娃娃定睛看去,发觉吹哨人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大人,还是一个她认识的大人。
只因那双眼睛,与她一模一样的金蓝双色眼瞳。
男人高大笔挺,看着比她舅舅还要高上半个头,穿着湖蓝色的袍子,乌黑的头发用发冠高高束起,露出麦色的脸庞,很是英俊。
他也瞧见她了,伸出大手朝她招了招,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
许是一种亲切感,让她忘了奶娘的告诫,再次屁颠屁颠地奔了出去,跑到那男子的身前,仰着脖子天真地看他。
眨着一双晶莹剔透琉璃般的大眼,长睫浓密扑朔。
“流浪汉叔叔,你怎么变得这么好看了?”
呼延海莫除了笑还是笑,嘴角咧得都快弯到天上去。
他缓缓蹲下身,与奶娃娃对视,伸手贴碰她的脸蛋,触感极好,软嘟嘟的。
“司安长得这么好看,爹爹自然也好看。”
奶娃娃不敢置信,睁大眼睛看着他,日色下,一双异色的眼瞳里,流光溢彩。
“你怎会是我的爹爹?”
呼延海莫微笑,指指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与你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这天底下,你还见过谁,同你长着一样的眼睛吗?”
司安想了想摇摇头,如实答道:“这倒是没有的。”
呼延海莫继续说服她,“换句话说,如果我不是你的爹爹,你又为何会与我有一样的眼睛呢?”
奶娃娃有些被他说动了,眼光闪烁着,嗓音奶声奶气的,甜到人的心里去。
“好像确实有道理。”
呼延海莫一把将小人儿抱起来,亲吻她的脸颊,满眼都是宠溺道:“所以,我就是你的爹爹。”
“是……这样的吗?”
司安陷入了迷惘,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好像有特别的吸引,这种吸引,远胜舅舅。
“是。”
呼延海莫斩钉截铁,点着头道。
怀中的奶娃娃却好似突然清醒过来,摇起了头,“不对不对,可我娘亲说了,我是她一个人生下来的,没有父亲。”
呼延海莫神情变得悲戚,唯有叹息,“那是你娘亲太狠心了。”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你不相信,不如我们一起去找你娘亲,问个清楚。”
“嗯……那么好吧。”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司安看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双色异眼,不受控制地喃喃应了下来。
若是换作旁人,机敏如司安,一定不会傻乎乎跟着走,但不知为何,她对呼延海莫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而且是第一眼就感觉到的,天生的一般。
这种感觉,就像这人真是她的父亲。
见司安应下来,呼延海莫再次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堆着笑,眸底笑意深深。
他用结实的臂膀将小娃儿举高了些,让她稳稳当当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如从前举着司露的姿势。
“走,我们一起找你娘亲去。”
相见(下)
时值日升, 医馆里的司露忙着替人看病问诊,并不知呼延海莫此时正携着司安,赶赴而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对襟广袖的月华裙, 领口用银线绣了缠枝花卉, 墨发用白玉木兰簪挽起,轻轻柔柔的绡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清丽脱俗的杏眸,远远看来, 整个人像是笼在烟纱中, 温婉雅然、仙气飘飘。
这些日子,来医馆最多的就是张连。
司露替人看诊时,他便已出现在门前了, 时不时侧首回望, 与她目光相撞时,眸中带着温和似水的笑意。
张连穿着一席天青色的素锦袍子,腰间玉带横陈,模样清隽高修,面容如玉,满身都是风雅。
司露瞧着他立在门口许久,却不进来, 忍不住张口问他:“张大人, 我瞧你在外头流连了许久, 怎么不进来坐?”
张连听到她清凌的嗓音,转过头来, 隔着一道竹帘, 含笑翘望,说道:
“司大夫可有忙完了?某要问的不是什么要紧事, 所以便等在外头了。”
司露微笑颔首,“此地没有病患了,那你可以进来了,我白日的看诊已经结束了。”
张连撩开竹帘走进来,径步走到司露身前,满面春风问道:“某今日来,是想向司大夫讨教,有无补气固元的方子,我想给祖母调养身子。”
他说话间,看着司露的眼神里,充满了似水温柔。
司露轻勾唇角。
心道,这是张连本月,第四次来讨要方子了。
若说前几次都是凑巧,那回回都来,且每次理由还如出一辙,就不能不让人不心生猜疑了。
这一个月里,什么健脾益气、补血生津、祛湿养胃……诸如此类的,他都问过了。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医术药方,有多浓厚的兴趣呢,才会乐此不疲,一而再,再而三前来讨教方子。
司露浅浅一笑,明媚的杏眸灿灿生辉。
“张大人可真是个孝子。”
面对司露的夸赞,张连报之内敛一笑。
“司大夫过奖了。”
曦曦日光从雕花窗棂洒落,满地金辉,两人一桌之隔,近的可以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气息。
司露看破不说破,爽朗道:“我确有这样的方子,我写下来,张大人拿去用便是。”
说罢,她提笔、埋头开始书写药方,鬓边有两三缕乌发垂落,随着手指的动作微微晃动,衬得整个人愈发飘逸空灵,超凡脱俗。
张连看着司露专注书写的样子,眼中的柔情绻意浓得都快溢出来了。
司露写完方子,抬眸看向张连,将方子地给她,认认真真说道:
“这方子是好方子,只一点,还望张大人知晓,老人家身子弱是需要补的,但切忌过犹不及。”
张连是个聪明人,听出她话里有话,身形微顿,垂下眼帘含蓄说道:“司大夫提醒的是,是某疏忽了。”
司露也不跟他弯弯绕,直言不讳道:“往后,你若想来找我,随时可来,不必寻这些借口。”
司露的嗓音温淡似水,言语中却含深意,张连看着她清澈似水的乌瞳,喃喃:“司大夫我……”
司露莞尔,说道:“不过,张大人我还要告诉你,我家中已有个女儿,年方三岁。”
张连明显一愣,脸色大变。
“竟有此等事?”
司露笑靥淡淡,眼神明亮。
“是,所以张公子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清楚,今后还要不要再来此处奔走?”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让他不要白费功夫,浪费时间了。
这份婉拒,张连不是不明白,只不过,他的内心并未因此放弃,遂真情拳拳,表露心迹道:
“司大夫,某不在乎,某……”
此刻,说话的两人都未瞧见。
屋外,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站了许久,怀里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死死盯着隔帘里头的张连。
那道眼神中的阴暗,宛如翻滚的墨云,随时随地就要杀人的那种。
小娃娃是个通人情世故的,悄咪咪凑上去,跟高大的男人咬耳朵。
“爹爹,好像有人要跟你抢娘亲了。”
男人额角的青筋一跳,脸色愈发阴沉了。
而此刻,身在里屋的司露,对屋外这一切一无所知。
她没料到张连会说出不在意的话,错愕下心中更生些许张皇,微微一愣后,赶紧打断了张连要继续说的话。
“张大人,这世间的男人大抵如此,头脑一热便会说出些哄骗女人的话来,你此刻与我谈这些着实言之过早,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再作定夺吧。”
司露这番话,分明是对他的婉拒。
张连知晓今日定然是无果了,便拱手作礼与她道别,先行告辞了。
临别前,他满眼诚恳留下话:“司大夫说得是,此等事空口且无凭,当需看诚心和实意。”
司露看着张连离开,连叹那日的不当心,才会惹下这桃花债,只盼张连不是那等执拗的,也好让她早日清净。
而恰在此刻,由远及近,无端一声清脆熟悉的童音,传入她的耳中。
“娘亲。”
司安怎会过来了?
反应过来时,奶娃娃已经一头扎入她怀里,举着两只小手要抱抱。
“娘亲娘亲。”
司露蹲下身,一把将娃儿抱起来,与她对视,满眼都是诧异,“安儿,你怎来了?”
司安抱紧她的脖子,小脸贴近来,在她脸上反复蹭着,奶声奶气说道:“爹爹带我来的。”
司露更惊了,睁大了眼瞳不敢置信。
“爹爹?”
什么爹爹?
此刻,司露心中除了迷惑,还隐隐生出一种不安来。
直到司安抬手一指,指向了门帘外头那个高大的身影,这份不安才彻底得到了印证。
“喏,就是他呀,他的眼睛跟我一模一样,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爹爹呀。”
嗡——
心中像是被洪钟猛烈地敲击了一下,连脑袋都是嗡鸣发晕的。
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四个字。
清晰且振聋发聩。
呼、延、海、莫。
她抬眸望过去,目光剧烈地闪烁着。
隔着一道竹帘,她清晰瞧见竹帘那头,生着一双异色眼瞳的高大男人,身姿风逸,五官俊朗,一字一顿对她开口,说道:
“中原神女,别来无恙。”
阳光透过门帘虚虚点点落在他身上,满身的斑驳碎影,长袖流光。
四目相对,浮光流转,恍如隔世。
只是短短的一瞬,却让司露浑身上下的警惕都被点燃,头皮一阵又一阵的发麻,她当机立断,抱着怀中司安,转身就要逃离此地。
“安儿,跟我走。”
司露想也没想,抱起司安就要走,呼延海莫瞧见了,自然不会给她离开的机会,立刻追上去,拦住她的去路。
呼延海莫身形高大如山,司露还未走至后门处,就被他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无路可逃。
呼延海莫俯下身,高大的阴影笼下来,让她压迫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幽深的眸子不可见底,情绪难辨,似压抑了千万情绪。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让你离开吗?”
呼延海莫嗓音低沉,语气带着浓浓悲痛。
司露白了一张脸,将怀中的司安放下来,与她耳语了一番,嘱咐她去隔壁找兰姨。
司安虽不明所以,但很听娘亲的话,屁颠屁颠跑出去了。
司安走后,司露得以与呼延海莫单独相对。
雕花窗扇半开,些许落英被清风裹挟,飘落进来,铺洒在古朴的木桌上,依稀还有两三点,碰贴在她的墨发上、衣袖上。
时光回溯,一如两人初见的那日,也是这样的落英缤纷。
呼延海莫盯着她,眉眼深深,带着化不开的情愫。
司露深吸一口气,说道:
“呼延海莫,你为何会来长安,你为何就是不能放过我?”
“放过你?露露,你可知这三年来年我……”
呼延海莫话至一半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以为她死了,自后他每日都是暗无天日,看不到一丝光亮。
三年来,他没有一刻,不在停止想她。
呼延海莫瞧着司露,看着面前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庞,眼尾浮红一片。
几乎是无法控制的,他伸手将人拥入怀中,与她身上熟悉的芳香纠缠在一处,牢牢不放。
他任凭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占据全身,让五脏六腑沸腾翻滚,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伏在她肩头,嗓音哽咽、艰难开口。
“你为何这么狠心,要连着孩儿一并带走,让我再无一日好过?”
为何,司露心中只觉好笑至极,他竟还来问她为何?
只是眼下,她感受着他滚烫的胸膛,颤抖的身体,知道这一份炽热此刻不由她拒绝,只好安抚般同他解释:“我那时并不知自己有了身孕,我也是回到长安才发现的。”
不过,哪怕当时知道了,她还是会义无反顾离开的。
呼延海莫久久未语,似陷入了深思。
司露趁着机会,试图脱离他怀抱,说道:“呼延海莫,你可以先放开我吗?”
呼延海莫哪里肯放手,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儿,偏执道:“露露,我不准你再离开我。”
司露无奈叹息,“呼延海莫,你如今是戎国的陛下,迟早是要回去的,而我,是决计要留在故土的。”
“你若还想同以前一般强求,那我告诉你,此处是长安,非是你戎国的地盘,我父兄都在,他们定不会放过你。”
呼延海莫听出她话中的威胁,说道:“露露,我若想要你,大可以出兵逼大夏的皇帝交出你,但我不愿如此。”
司露微怔,如今大夏处在战后恢复的薄弱期,经不住外夷进攻,呼延海莫确实可以这么做。
却见他松开她,四目相对,满眼真挚与她道:“不过,你既想呆在长安,我就陪你呆在长安,不回去了。”
疯魔
此话让司露微微瞠目, 顷刻她道:
“你休要说这样的胡话,如今你是一国之君,何必来冒这么大的风险。”
呼延海莫此番既是微服, 又没有弄出太大的阵仗, 那就说明他并未带太多的人手,安全是得不到保障的,一旦暴露了行踪,很有可能招致灾祸。
“你在担心我?”
呼延海莫勾了勾唇, 眸光闪动。
司露垂下长睫, 避开他炽热的目光道:“谁担心你了。”
呼延海莫瞧着她娇嫩俏丽的脸庞,满眼都是眷恋,一时冲动下, 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
他不敢太过分, 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生怕惹恼了她。
司露一惊,脸色都变了,当即从他臂弯间挣脱出来,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 说道:
“呼延海莫, 你别得寸进尺, 我不管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你了。”
呼延海莫见她又拿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诚恳与她道歉, 目光真挚。
“露露,从前的事, 是我抱歉。”
“呵。”
司露鼻息轻动,只觉可笑,一句抱歉,就想将过去的一切都抹去吗?
要知道,当初的平阳城百姓可是差点被那些北戎兵屠戮殆尽!
“你如今何必与我来说这些?从前你做下的那些事板上钉钉,我与你早就势不两立,也绝不会原谅。”
呼延海莫被她眼底的寒芒刺痛,生怕她再次怨憎他,将姿态放得很低,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骄傲,解释着:
“露露,当年屠城绝非我本意,乃是那达鲁纳自作主张,你走后,我痛定思痛,将此人处以极刑,稳固了军中纲纪,而后每每征伐,我也都善待各处百姓,你若不信,大可来戎国看看,看看百姓生活得如何?”
呼延海莫一席话道出了当年旧事,言辞恳恳,神情真切。
司露是信的,当年她便知晓,呼延海莫不欲屠城,会发生那样的事,全是他手下自作主张。
而这三年来,在世人传言中,她亦知晓,呼延海莫是个励精图治、宵衣旰食,想赢得天下民心的皇帝,所以他整顿军纪、善待百姓,强盛国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不过,她才不会傻傻答应随他去戎国看看。
她道:“想诓骗我?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我说得都是实话,半句没有诓骗你,我可对苍神发誓。”
呼延海莫怕她误会,连忙举起手赌誓,向她澄清着。
司露虽信了他,但眉眼间依旧冷淡,她颇为严肃地对呼延海莫道:
“呼延海莫,莫要做无意义的事了,长安对你来说,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趁早回戎国去吧。”
呼延海莫哪里会肯,对司露的失而复得于他而言,就譬如重获新生。
如何再愿意放手?
“露露,时至今日,你叫我如何对你放手?”
眼下,不光光是她,还有他们的安儿,他都不会放手。
司露喟息,如今的局面,确实让她陷入了两难。
她不可能根呼延海莫重修旧好,回到戎国去,更不可能让司安离开自己,跟着呼延海莫,所以这便是无解之局。
她眼中含着疲累,问他:“那你想怎么样呢?”
看出她的倦累,呼延海莫很是心疼,保证似地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强求你和安儿随我回戎国,我既说了愿意为你留在长安,就不会食言。”
司露见他言之凿凿,不似骗人的样子,不禁脱口而出。
“呼延海莫,你疯了吗?”
一国之君,久不还朝就够荒唐了,再者,他不可能不知道留在长安的风险,却还是执意要如此,实在是个疯子。
听她再次唤他疯子,时间就仿佛回溯到了从前,在北戎的那些日子,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酸甜苦辣都有。
呼延海莫浅笑,翘起唇角,满不在乎道:“是,我早就疯了,三年前就疯了。”
三年前,在他以为失去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走火入魔了。
*
司露一夜无眠。
想到呼延海莫眼下就在长安,又会像从前一般,对她紧追不放,她就觉得心乱如麻、焦躁不安。
而安儿又数次来房中缠着她,谈及爹爹的事,更是让她不知所措。
直到安儿被奶娘抱走,她才得以喘息,不再那么心绪纷乱,可到了那个时候,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夜雨疏风骤,丝雨如愁。
司露辗转反侧,听了一夜雨打芭蕉,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晨起时,眼底浮了一层淡淡的鸦青。
方梳妆,便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紧跟着,缦帘被人掀开,碧草脸上神色火急火燎,说道:“姑娘,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要召见您。”
*
太极宫的偏殿内,炉烟浥浥,满室馨香,日色透过眷恋漫射进来,遍地浮金。
下了一夜雨,空气中还带着潮气,云开雨霁后,日头却是格外的好,天光大盛。
宫室之外,司露被太监徐远引着,款步穿过高深回廊,踏入殿室内。
殿室之内,陈设精美奢华,金砖铺地,琉璃灯盏、白玉翡翠,到处光彩华华,彰显着皇家贵气。
李景宴一席杭绸织金长袍,金冠束发,侧颜如玉,广袖博带,身形如鹤,他坐在宽阔的软锦玉榻上,支颐闭眸,似在养神,听到门口的动静时,缓缓张开了清冽如泉的长眸。
映入眼帘的一幕,犹如梦幻一般。
司露逆光而来,满身白芒缭绕,宛如从光海中穿行而来。
她穿着一袭淡月色的浮光锦裙,头上珠玑环佩云绕,叮叮咚咚,清脆鸣响。
她今日难得地略施了粉黛,盖住了眼底的淡淡乌青,染了朱的唇色潋滟,衬得一张容颜格外美艳多娇。
因为要入宫,司露被侍女装扮得格外娇艳,她提走到李景宴面前,盈盈福身作礼,唤了一声。
“陛下。”
李景宴从幻境中清醒过来,连忙站起身来相扶,“不必多礼,起来吧。”
司露站起身,退后两三步,与李景宴保持了一定距离,始终低垂着螓首,一言不发。
殿室内,唯有更漏在一点一滴,交错时光。
李景宴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绻。
“露露,知道朕为何召你入宫吗?”
司露坦诚地摇了摇头,语气淡然。
“臣女不知。”
面对她的疏离,李景宴心下失落,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如沐春风的样子,说道:
“朕命御膳房做了一桌菜,都是你从前爱吃的,想与你一同享用。”
说罢,他作势要来牵司露的手,想领着她去到内室,一同用膳。
司露自是躲开了,她退身开去,摇头相拒。
“陛下,这万万不可,臣女与您云泥有别,这于礼制不合。”
李景宴却并未就此作罢,他上前一步,逼近她,在她耳畔低吟。
“你是朕来日的皇后,这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司露惊了一跳,抬眸撞入一双灼灼眼瞳,更是慌乱起来。
她将头低的不能再低,说道:“陛下慎言,莫要与臣女开这么大的玩笑。”
李景宴一把执住她的皓腕,俯下身,满眼认真与她道:“朕没有同你开玩笑,朕是认真的。”
司露脊背都凉了,鼻尖萦绕着李景宴满身的龙涎香,与她四目相对的,是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这让司露彻底陷入慌乱,喊出声来。
“陛下,还请您莫要乱了分寸!”
她奋力挣脱了他的束缚。
从李景宴手中挣开后,司露几乎是落荒而逃、夺门而去的。
李景宴看着司露慌不择路、夺门而逃,并未派人去追,而是任由她离开了。
只是瞧着那道背影的一双眸子,愈发漆漆幽沉了,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情绪难辨。
司露离去后,屋内空落落的,李景宴走到内室的玉桌前,看着满桌的酒菜,陷入了久久的凝立。
无声间,他的目光变得很沉很沉,无人知他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徐远进来了,他对着李景宴躬身做礼后,开始说正事。
“陛下,您让奴才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说是……说是……”
李景宴见他吞吞吐吐,本就心情很差的他有些不耐烦,冷冰冰道:“快说下去。”
徐远浑身一震,不再犹疑,当即说了下去。
“探子来报,说是司平侯父子,正在查走私军械那桩旧案,司少将军更是多次假扮看守,入大理寺调阅当年卷宗。”
“岂有此理!”李景宴闻此,一声暴喝,带着沉重嘶哑的怒吼。
“是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的?”
说话间,他愤怒到了极点,伸手拂去满桌的酒菜,珍馐佳肴打落在地,碗破瓷碎,清零哐啷,狼藉满地。
徐远为君威所摄,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连声讨饶。
“奴才该死,陛下息怒。”
一同发泄后,李景宴渐渐消息下怒火,他目光变得幽冷,瞳孔一点点被黑暗占据,直至没有半丝光明。
泛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他轻轻牵起唇角,自言自语般说道:“看来司平侯父子,是留不得了。”
此话落下,跪在地上的徐远浑身一晃,猛然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瞧着眼前的帝王。
吃醋
是夜, 星子低垂,皓月如镜。
大理寺,卷宗阁内, 灯火幽微。
守卫打扮的司楠, 穿梭在木架之间,翻找着卷宗。
那些卷宗尘封已久,落满灰尘。
他目光锐利,找到了想要的那卷后, 当即从架上取下来, 打开细细观阅。
看完卷宗后,他将其放归原位,然后蹑手蹑脚往外走, 推门出去。
本以为一切都会顺利, 却不料,在穿行过正院廊庑时,被人叫住了。
男人身形高壮,留着络腮胡,嗓音粗犷沙哑,“你停一下。”
司楠怕被他发现,假作未听见, 脚步并未停歇, 只顾埋着头往前走。
那高壮的男人恼了, 作势就要追上来,“还走, 叫你停下来, 你聋了吗?”
司楠只得停下脚步,驻足原地, 他与那男人背身而立,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恰在此时,一声清扬悠远的嗓音传来,徐徐如清风拂面。
“曹司狱,寺正大人叫你过去呢。”
说话间,身形修挺的青衫男子提步走来,与司楠擦肩而过,顷刻踱步到了曹司狱身前。
曹司狱瞧清来人,稍稍一愣,只道:“张司直,我这里还有点事,你等等。”
清俊男子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在曹司狱的的狐疑下,凑到他耳边低语。
“寺正大人今日心情不好,你快过去吧。”
曹司狱闻言,当即面露怯色,他想起那个寺正生气时,如吃人猛虎的样子,立马反应过来,表示会意。
“多谢张司直提醒,吾这就去。”
说罢,哪里还记得方才鬼鬼祟祟的守卫一事,提步急匆匆而去了。
立在原地的青衣男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间的紧绷慢慢放松。
再回身时,回廊下那道守卫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
夤夜,司平侯府,夜阑人静,更深露重,正院庭园里,寂静清廖,唯有虫鸣唧啾。
回到侯府的司楠,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前堂花厅,与父亲、妹妹报平安。
花厅里,灯火未歇。
司澧和司露知道司楠去了大理寺,坐立不安地等着他回归,待瞧见那道高俊人影步入厅堂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去。
“兄长,你可算回来了。”
“楠儿,你可算回来了。”
两人齐齐站起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司楠一见到二人,神情颇为严肃地诉道:“父亲、妹妹,我今日翻看卷宗,你们可知我查到了什么?”
两人神色亦变得凝重,听着司楠继续道:
“当年经手那批军械的官员,或多或少都与东宫有关系。”
司露沉默了一瞬后,连忙问:“名单你可记下来了?”
“那是自然。”
司楠从怀中掏出一封誊写好的名单,示于二人看。
司澧连连点头,表示赞许。
“那便好办了,下一步,咱们可以从这些人入手去查,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司露和司楠应声颔首,“父亲说的是。”
说罢正事,三人复又坐下,讨论了一番接下来计划。
言谈间,司楠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对了,今日还有件怪事。”
“我查阅完卷宗,潜出时并不顺利,遇到了阻碍,好在有人暗中相助,替我解围,才得以脱困,奇怪的是,此人我根本不认识,只听旁人唤他张司直。”
“姓张?”
司露反问,心下隐隐有了猜测,继而问道:“那人是何模样?”
司楠道:“夜色太深,我没看清楚,只记得是个身姿修长、眉目冷峻的。”
听着司楠的描述,司露心中已有了答案,当是张连无疑了。
只是,张连是如何知晓司楠,知晓他与她的兄妹关系?
不论如何,此番倒是欠了他一个人情了。
司楠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与此人认识,问道:“小妹可是认识此人?改日我当去登门拜谢。”
司露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不与张连扯上关系,免得给他惹祸上身,遂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
听她如是说,司楠自知没了拜谢的门路,便转了话题,不再纠结此事。
“好了,不提这些了,马上就是中秋,先想想咱们一家人怎么过?”
司楠说到这件事,单手摩挲着下巴,笑意盎然,满眼都是期冀。
他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吃过团圆饭了。
司露笑着提议,“既是一家人,那定少不了我未来的嫂子呀?”
司澧亦开怀道:“是啊,楠儿,说到中秋,你也该将那姑娘带给为父瞧瞧了。”
春熙是司楠的软肋,每每提及,好似都会让他变作另一种模样,内敛到不行。
司楠挠了挠头,眼睛都低垂了下去,嗓音亦变作前所未有得轻。
“行,那好吧。”
*
翌日,春来医馆。
日影横斜,透过窗棂洒落进来,斑斑驳驳落在洁白素丽的屏风之上。
司露正半靠在榻椅上午憩,一席浅碧色罗月裙,清风徐徐,长袖流纱轻舞,乌发宛如瀑布倾泻下来,清丽多娇。
迷迷糊糊间睁开眼时。
入目一张眉眼深峻的脸庞,正满含温情,目光晶亮地瞧着她。
“呼延海莫。”
司露惊呼出声,“你怎么来了?”
呼延海莫一席玄金锦袍,身姿若松,眉目俊朗,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答道:
“我在城中安置好了住所,就想着来看看你。”
司露从榻上坐起,完全清醒过来。
“安置住所?”
呼延海莫含笑冲她颔首,坦诚道:“我买了一处园子,与侯府仅一街之隔。”
“什么?”
司露瞠目结舌。
呼延海莫当真打算在长安定居下来了?
呼延海莫看她神情如此惊诧,不由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轻笑。
“如此紧张做什么?”
“我才没有。”
司露缓缓平复了情绪,又变回了冷冰冰的样子。
呼延海莫从不在意热脸贴她冷脸,过去便是如此,当下亦然。
他带着憧憬道:“露露,过两日就是中秋了,我听说长安城中有盛大的灯会,我想约你去城中逛逛。”
当初在达尔丹的燃灯节上,他们便有过那样美好的时光,如今在长安,他依旧想与她携手共度这人间佳节。
面对呼延海莫的邀约,司露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不成,我要与家人共吃团圆饭。”
呼延海莫没料到司露回答得如此决绝,心中有些受伤,但还是不舍放弃,他道:
“我自然知道你们中原吃团圆饭的习俗,我会等你,等你陪完家人,再来约见。”
面对呼延海莫的诚挚邀约,司露唯有无声叹息,久久未有回答。
“姑娘,有人找。”
此时,郭兰儿清亮的嗓音从缦帘外传进来,告诉她有人来了。
借此,司露毫不客气地对着呼延海莫下了逐客令。
“呼延海莫,你该走了。”
“你不答应,我便不走。”
谁知呼延海莫竟耍起了无赖,他闪身躲到了素绢屏风之后,怎么也不肯离去。
司露没法子,知道请不走他,只好由他去。
她以为外头又来了病患,朗声将人唤进来。
“请进来吧。”
缦帘微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青衫落拓、飘逸俊雅的身影。
竟是多日未见的张连。
一连数日,司露不欲与张连攀上关系,但张连却来找她了。
司露略显吃惊的开了口,“张大人,你怎么来了?”
张连面含笑意,眸中如有疏疏温水在流淌,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今日并非两袖清风来的,而是手捧一束金桂,满身诗意而来。
金贵香气四溢,星星点点的小花团成一簇,惹人怜爱。
张连将香桂放在桌台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张请贴,规规矩矩相邀。
“某想约司大夫中秋赏月,不知司大夫可愿答应?”
司露睇目看去,只见桌上数株金桂散发着淡淡幽芳,一封请帖字迹端秀清正,一如张连其人,中通外直、清正端方。
他上回说要拿出十足的诚意来,没想到,真的兑现了。
司露不禁还想起昨夜司楠所说,张连在大理寺相助他潜出一事。
她想追问他为何会知晓司楠的身份,还知道司楠与她的兄妹关系。
带着这份疑惑。
司露思虑再三后,答应了下来,说了一声。
“好。”
话音轻柔,却有卓越的力量,张连闻之,眸中闪烁起不可抑制的激动。
他双眸透亮,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璀璨。
“那便这么说定了,届时某来接你。”
此刻,无人看到。
屏风之后的呼延海莫,气得鼻子都歪了,脸都绿了。
所以张连方走,司露方静下来时,便有一只孔武有力的手从屏风之后伸出来,一把将她掳了进去。
屏风之后,日色被隔绝,光线昏暗。
呼延海莫将她牢牢圈在身下,俯首与她颈项相交,嗓音低哑,带着恼恨,似野狼般,轻咬在她香软脖颈上之上。
“露露,你是故意气我的吗?”
司露被他弄得有些恼,伸手推开他厚实的胸膛,说道:“呼延海莫,你讲不讲道理。”
呼延海莫任由她从他怀中挣脱,并未再强制圈束她,只是眸色深深,不服气地问她:
“你为何选他,不选我?”
司露脸上恼意未褪,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绪,直言相对,毫不客气道:
“因为张公子比你有诚意。”
中秋
“诚意?”
呼延海莫抬首, 离了她肩头。
司露道:“是,他不似你,强横直接, 他彬彬有礼, 会询问我的意愿。”
“唔。”呼延海莫垂下眼,若有所思了一瞬,目光微动,说道:“你且等着。”
话音甫落, 不及司露反应, 他便提步匆匆出去了。
待再回来时,也不知他去过了哪里,怀中抱着一匣子珠玉珍宝不说, 还学着张连的样子, 煞有介事地准备了一张请帖,呈在她面前,讨好一般说道:
“露露,我想约你中秋赏月,不知可否赏脸?”
司露瞠目看着这一切,只觉可笑,毫不留情说道:
“我已与旁人有约, 自当信守承诺, 不得背弃。”
呼延海莫只觉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笑意淡去,眼神亦黯淡下来。
到头来还是白忙活了一场, 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颇为懊恼, 但为了尊重司露,只能将满腔怨气咽下, 憋在心里。
“你……”
他瞧着司露半晌,欲言又止,却又不好发作,最后忿忿挥袖,转身离去了。
司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终得释然。
*
光阴飞转,转眼便至中秋。
今年的中秋,因为国库缺银,宫里并没有大操大办,宴请群臣,司府也正好有了举家团圆、共度佳节的机会。
正堂花厅里,宴席已设。
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碌不停。
司楠答应了要带春草见父亲,还当真兑现了。
他意气风发领着人进来时,爽朗唤了一声:“父亲。”
春草由他牵着走进来,一袭水月色锦裙,清丽多姿,楚楚动人。
她落落大方行了一礼。
“见过侯爷。”
司澧看着未来儿媳,越看心里越欢喜,连声赞道:“好、好,好啊。”
司露坐在席间,招呼着:“春草,坐到我这里来。”
春草看着她微笑,温婉道了声。
“好。”
四人落座后,一大家子其热融融,开始吃团圆饭。
席间气氛热络,谈笑宴宴。
奶娘抱来了司安后,又是一阵笑闹。
司安挽着两条小辫子,点缀着粉蓝色的绉花,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伶俐俏皮,可爱至极。
说出来的话却是让气氛一凝。
“舅母都来了,爹爹为什么不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笑意都顿在了脸上。
司露轻抿着唇,一语不发,神色变得有些难看。
好在司楠及时站出来,打破了这份凝涩:“安儿,舅舅舅母带你去放兔子灯好不好?”
“兔子灯?”
司安灵动的大眼睛眨了眨,注意力这才被转移,牵着司楠的衣袖蹦蹦跳跳起来,“舅舅最好了。”
“吧唧。”
司楠俯下身,司安踮起脚尖,一口亲在他侧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口水,甜甜说着。
“爱你,舅舅。”
司楠满眼疼爱,一颗心都融化了。
席间,被叫了舅母的春草两颊早已飞红,她见气氛不对,也及时站出来,去牵住司安的另一只手,点点她的小鼻子,满是宠溺说道:“安儿最乖了,是不是?”
司安用小脸蹭她莹白的手背,“舅母,我也爱你。”
三人有说有笑走出去。
司澧笑道:“瞧瞧,这多像一家子嘛。”
司露莞尔,心中不知怎的,不断地发闷,遂离了席,独自去庭中散步。
庭间,夜色如水。
抬头望着一轮明月,她突想起张连的邀约,提起裙子匆匆朝府门口奔去。
府门外,张连立在车前,已等候多时。
他一袭青衫,如松如竹,浑身沐在皎白月色里,凌凌好似白雪,眉眼间一片清冷,却在瞧见司露的一瞬间,寒霜尽散,化作温润暖意。
“司大夫。”
司露颊边笑涡浮现,“张大人,让你久等了。”
登车时,张连替她撩开车帘,护着她头顶,尽显君子之风。
“来,小心。”
坐上马车后,车轮开始粼粼转动。
无人看到,街角处,一人一骑转了出来,一路尾随着马车。
马背上,身披斗篷的男子脊背挺拔,一张脸孔却是黑得比夜色还深。
街肆上,花灯如昼,人流如潮。
司露和张连并肩走在长街上,看着万家灯火、满街花灯。
烛火流转,倒映在两人眼底,闪闪生辉。
“对了,张大人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司露问出了心中疑惑,她笃定张连定是早已知晓了她的身份,才会在大理寺替司楠解围。
张连含笑,万事了然于心的样子。
“可是那日令兄回来,说了什么?”
司露颔首:“不错,兄长提及张姓之人替他解围,我便猜到了张大人你。”
张连面露欣赏,“司大夫聪慧,某先前数次在医馆瞧见你与司少将军言谈,才知你们的关系。”
“原是如此。”
司露恍然,先前倒是她想的复杂了,原来,是她自己先将身份暴露了。
张连沉吟道:“某以为,令兄所为,定是有所求,司姑娘不妨说出来,某定会竭力相助的。”
司露想了想,还是不想将他牵扯其中,便道:“此事我不欲讲,还望张大人体谅。”
张连眸色顿了顿,旋即笑开:“司大夫不想讲,定是有司大夫的道理,某能理解。”
他眸色深深,含着缱绻,说道:“那今日我们便心无旁骛逛灯会,不谈其他。”
司露笑得眉眼弯弯,“好。”
两人一路散步,一路相谈甚欢。
张连扭头看向她,万千灯火倒映在眸中,晶亮一片,他小心翼翼问她:
“我可以叫你司姑娘吗?”
司露顿了一瞬,旋即抬眸轻松笑道:“可以,张公子。”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身披斗篷的高大男子,戴了一张狼王面具,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周遭人来人往,无人看到,面具之下,那双眼睛早已红透。
那道黑影就这么一直跟在二人身后,不远不近,片刻不离,跟了一路。
司露根本不知道呼延海莫跟着他们,她与张连一路往前走,瞧见一个卖灯笼的摊子前围满了人,远远观去,摊子上灯火灿灿,灯笼盏盏精巧。
司露不由发出感叹:“这些灯笼也太别致了。”
张连看出她的喜欢,“司姑娘喜欢?”
司露点点头,“嗯,只是人太多了,根本挤不进去。”
张连当即道:“司姑娘在此等着,某去去就回。”
说罢,他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只是张连不知道,他这厢方挤进人群,身后的司露便被人一把牵走了。
黑色的斗篷旋转间,司露撞入一个结实坚硬的胸膛。
来人身形高大,带了一张狼王面具,一双幽深的眸子里,倒映着漫漫灯辉,黑发高束,垂下数条叮咚环佩,轮廓格外英挺。
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深俊朗逸的脸庞。
是呼延海莫。
与司露心中料想的无异,果然是他。
她试图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只得仰头怒视着他。
“呼延海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是要做什么?”
呼延海莫目光闪烁,带着悲愤。
“露露,看着你与旁人相处这么久,我已容忍至极限了,若不是想着要尊重你,我早命人结果了他。”
司露斥道: “你敢!”
呼延海莫不管不顾,将人一把拦腰抱起,钻入人群里。
司露蹬着腿,努力挣脱。
“我不能跟你走,张公子还在等我,找不到我他会担心的。”
听她提到张连,呼延海莫气极反笑,抱着司露来到一处人少的角落,将人儿放下来,与她四目对望。
“那便让他担心好了,我对他已够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你该与我一道了。”
司露转身就要跑,却被呼延海莫铜墙铁壁般的胸膛挡住了去路,他撑开双臂,将她圈住,无路可逃。
司露后背抵着墙,无可奈何下,只得怒瞪他:“你怎得这般不讲道理。”
呼延海莫满含委屈,“你才好生偏心,我与他都向你下了邀约,你该雨露均分才是。”
雨露均分?
这样的词都被呼延海莫说出来,司露简直哭笑不得。
“接下来,你该陪我了。”
呼延海莫霸道地说着,拉着司露的手,一路向前走,转眼来到了承天门下。
仰目所及,漫天都是冉冉升腾的孔明灯。
呼延海莫看着满天灯火,提议:“露露,我们像从前一样,一起去点天灯怎么样?”
司露冷哼,“你都把我带到此处了,还问我做什么?”
呼延海莫很是满意,将人圈在怀中亲了一口,笑吟吟道:“你答应就好。”
“厚颜无耻。”
司露暗骂。
呼延海莫恍若未闻,牵着她的手,走至城楼下的摊子前,买了两盏天灯,而后与她携手登上城楼。
城楼之上,视野更为辽阔。
两人寻了一处观景台,点燃孔明灯,缓缓放归。
看着两点灯火缓缓升上天际,与无数天灯交融,碧海青天,灿灿廖远,橙红千里。
司露双手合十,虔诚祈愿,夜风吹起她裙摆,宛如水波涟漪。
呼延海莫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司露扭头不理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呼延海莫笑道:“这有什么?我便能告诉你。”
司露并不感兴趣,但耐不住呼延海莫非要说,在她耳边兴致盎然、喋喋不休。
“你不妨猜猜看,我许了什么愿望?”
司露猜测道:“戎国强盛,一统中原?”
呼延海莫摇头。
司露又道:“让安儿随你回戎国去?”
呼延海莫还是摇头。
“没意思,我不想猜了。”
司露扭头要走。
“露露别走。”
呼延海莫将她拉住,揽入怀中,眸色炽热,满是认真道: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便是与你重修旧好。”
司露微微瞠目。
夜色暗涌,清风习习,满天星火璀璨。
呼延海莫的眸色比深夜还要浓稠,他俯首,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
太极宫,偏殿内。
李景晏立在灯火阑珊之下,侧颜笼在阴影下,半明半昧,神情难辨,袖口金云翻滚。
徐远弓着身子走上前,回禀道:“陛下,去司府的马车没有接到人。”
李景晏眸光微动,“为何?”
他不信司露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违背他。
天威难测,徐远小心翼翼道:“司姑娘出门逛灯会了。”
“逛灯会?”
“是……”徐远欲言又止,还是决定吐露实情:“奴才派人去寻,瞧见司姑娘与一外男一起,两人携手登上城楼,共放了天灯。”
听闻此言,李景晏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外男?”
徐远头也不敢抬,“是的,奴才派去的探子回报的。”
李景晏从阴影中走出来,眼中浓云密布。
“可有看清男子的面容?”
徐远:“这个倒是不曾,只说那男子身形较普通男子,格外高大些。”
身形格外高大?
李景宴心中愈发起疑了,他扬声下令道:“派人去查,朕要知道那男子究竟是谁。”
“是,奴才遵旨。”
徐远领命而去。
李景晏来到书案前坐下,提笔批阅奏书,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司露约见外男的场面。
他怒不可遏,心气难平,手中握着的朱笔都被他生生攥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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