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
从街市上回来后, 已是夤夜时分。
司露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下人前去张宅传信,好叫张连不要担心自己。
司露很是愧疚, 今夜她突然不见, 张连寻她不找,定是会担心的。
下人匆匆离去后,司露方缓了心事,提步往汀兰院走去。
回到院中时, 却见疏疏月影下, 一席披风的萧飒女子,正立在廊庑下,等候着她。
“春熙。”
司露提裙跑过去, 脸上的欢悦一览无余。
“司姑娘。”
廊下灯辉流转, 两人执手,互诉衷肠。
寒暄了一阵,司露引着春熙进屋,坐于灯下密谈。
春熙将这几日调查的结果告诉她:
“姑娘,我已查清楚了,当年东宫,确有精通药理之人。”
司露的神情肃穆下来, 问道:“那人如今在何处?”
春熙道:“便是宫中司药局的尚宫胡翠仪。”
“我打听到, 她从前只是东宫最下等的宫侍, 后来不知怎的,像是立了功, 一夜之间就入了司药局做了五品女官, 陛下登基后,更是当了一局尚宫, 这升位之路,着实令人称奇。”
司露颔首,“此人十有八九同当年长公主的死有关系。”
“我与姑娘想得一样。”
春熙神情正色道:“对了,姑娘那头,查的如何了?”
春熙说得是走私军械那场旧案,她知晓司露和父兄如今正在着手调查,两厢若是同时得证,便可向当今陛下施压,平反当年冤案,让长公主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司露毫无保留地对春草道:“事情已有眉目了,眼下,只需进一步查证,便可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那便太好了。”春熙目光闪动盈辉,似看到了希望。
司露满是关切道:“春熙,眼下情势已明,你若再查下去,怕是会有危险,往后就不要入宫了,留在医馆吧。”
春熙想了想,最终决定听取司露的提议,遂颔首应下来。
“好。”
*
翌日清早,司露便坐了马车出去了。
昨日她叫人传去张宅的信中,明确写了今日邀约。
她想面对面与张连说明白,一来诚挚表达歉意,二来,给这场闹剧画上中止。
车轮辘辘滚动着,在雾气洇湿的青石板道上留下几条或深或浅的痕迹。
马车之后,几条蒙面暗影一路跟随着,隐蔽不易察觉。
*
很快,与侯府一街之隔的园子里,呼延海莫便得到了风声。
部下们抱拳躬身立在他面前,回禀着:
“司姑娘在明苑楼订了座,属下们瞧见,有个年轻公子前来赴约。”
“好,知道了。”
呼延海莫并未恼怒,而是挥挥手叫他们下去,模样沉静从容,似是早已料到。
他确实早有预料。
他知道以司露的性子,昨夜突然抛下张连离开,会让她心生愧疚,要还张连一个说法。
所以呼延海莫提前派人在侯府外盯着梢,想看看她去了何处。
旭日初升,晨光熹微。
此时,仅仅一街之隔的司府庭院内。
软软糯糯的雪团子正沐着晨光蹲在地上,小脸粉嫩圆润,穿着湘妃色绸缎裙,模样格外清灵,她白嫩嫩的手中拔了一把青草,正兴致勃勃给草坪上的小白兔喂草。
小白兔的嘴巴一扭一扭的,小白团子也跟着小嘴翕合,一扭一扭的,模仿着小兔子的一举一动,煞是可爱。
小娃娃并未察觉到,高高的院墙上翻跳下一人,正窸窸窣窣踏着草丛朝她走过来。
高大的身影徐徐而来,顷刻站到她身后,遮住了她头顶的天光,将小小一只笼在身下。
“这么喜欢小兔子?”
耳边传来熟悉又动听的嗓音,小白团子扭头,瞧见英武俊朗的男人,双色异瞳顿生光彩,刹那从地上站起来,喜盈盈叫道:
“爹爹。”
她嗓音清甜,带着软糯,足让人心旌摇曳。
呼延海莫看着女儿,心爱到不行,蹲下身,将小白团子一把抱起来,让她稳稳当当坐在他臂弯里,伸手捏了捏她软扑扑的小脸蛋,满眼都是宠溺。
司安眨巴着俏丽的眼睛问他:“你怎么来了?”
呼延海莫含笑,眼中的温情都快滴下来,“想安儿了,便来看看。”
司安吧唧一口亲在他眉毛上,乖巧道:“我也想爹爹的。”
呼延海莫畅快地笑,复又问:“可知你娘亲去了哪里?”
司安每每见了呼延海莫,都亲昵到不行,轻蹭着他的脸颊,如实摇摇头说道:“不知道。”
听闻此言,呼延海莫顿生叹息,满含委屈,向小娃娃诉状。
“你娘亲背着我们父女,去跟别的男子见面了。”
司安的眸子一下子睁大了,喃喃道:“娘亲要被别人抢走了吗?”
呼延海莫唉声叹气道:“是啊,所以安儿要帮爹爹才行。”
司安眨眨眼睛,“怎么帮?”
呼延海莫斩钉截铁,义愤填膺。
“随爹爹一起找你娘亲讨说法去。”
小娃娃托着腮,沉思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
“爹爹是要去捉奸吗?”
呼延海莫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眨了眨眸子,神秘兮兮道:
“嗯,到时候,安儿躲在爹爹身后就好。”
*
明苑楼内,司露提前定了二楼的雅间,方便约见张连。
推门进去时,张连早早就在等候了。
司露今日穿得很是简素,一席淡月长裙,别了一根白玉木兰簪,衬得浑身上下,如雪如月,皎皎纯净。
她福了个礼,唤道:“张公子。”
张连一席青衫,白玉腰带,清俊端方,品貌风雅,起身相迎,亦作了一揖。
“司姑娘。”
司露开门见山,与他对坐而谈,坦然诉出心中歉意。
“昨夜事出突然,叫张公子担心了,今日这顿酒,权当是赔罪了。”
桌子上,酒菜已备齐,两人对坐着,气氛稍稍有些冷寂。
司露说着,站起身来,提起桌上的青瓷酒壶,斟了两杯酒,清酒入杯,叮咚作响,酒香甘澈。
司露对张连十分愧疚。
昨夜听传信回来的下人说,张连在街头寻她至夤夜,彼时街道已冷清,来往行人全散了,唯有他还在苦苦找寻着。
昨夜听闻这些话,司露心中很是自责,所以今日将张连约出来相见,也是想把事情说清楚,免得他今后再对她这般执着。
张连接过酒,却是道:“何来赔罪一说?某心甘情愿耳。”
他眸色深深,含着情愫。
“不管司姑娘那日是因何突然离开,某都能体谅。”
司露摇摇头,状若喟叹。
“张公子,这正是我今日要与你说的事。”
她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好让他知道实情,主动选择放弃。
而此时,雅间之外。
抱着小团子匆匆赶来的呼延海莫,顿住了脚步,立在门前,他附耳倾听着屋内的一举一动,悄无声息。
雅间之内。
毫不知情的司露面对着张连,打算将事情做个了断,她决定将事情全盘托出,好让张连知难而退。
她用极为真挚的口吻告诉他:
“我的前夫来寻我了。”
此言一落,张连眸色一顿,身形亦微微一滞,反问道:
“前夫?”
司露颔首,深吸一口气,娓娓吐露道:
“是的,我昨夜也正是因为被他拉走了,才会让你苦寻无果。”
“我知道此事说出来定会让你不悦,但我不想欺瞒你,亦想与你,郑重道歉。”
司露一席话说得极为诚恳,毫无保留。
若说先前张连不在意她带着孩子的事,那现在,又多了一个屡屡来扰的前夫,任是哪个男人,想必都不会再接受了。
所以司露说完这些话后,便没有再说了,只是静静垂下了眼帘,等待着张连的反应。
今日,她早已做好准备,哪怕被他辱、被他骂,都没关系,因为之前她也确实有错,不该头脑一热,答应了他的中秋邀约,让他误会了她的意思。
屋内寂阒,只余曦光冉冉,透过窗棂一点点漫射进来,照亮屋内的光景。
良久良久,张连都没有说话,他低垂着长眸,似在思量,神色几度变换,最后变回了沉静。
他抬起了眼帘,看向司露,认认真真问她,神情一丝不苟,似是要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回答。
“司姑娘的坦诚相待,某心中感激,某只想问一件事,还望司姑娘如实告知。”
司露看着他清冽纯净的长眸,郑重启唇,“张公子请问。”
张连眸光灼灼,饱含真情。
“司姑娘如今对你那位……前夫,可还有旧情?”
此话在司露的意料之外,她微微瞠目,看着眼前无比真诚的张连,不忍相欺,遂启唇道:
“没……”
哗啦——
话音还未落,只听一声哗响。
司露刚吐出的“没”字,被那豁然打开的门扇声隐没。
门口。
赫然站着一人,长身如松,巍峨英挺,一席织金浮光锦袍,满身华贵,他微扬下颌,脸部线条凌厉,眸中的自信昂扬锐不可当,他直勾勾盯着早已傻眼的司露。
挑唇说道:
“自然是有的。”
说话间,一个小白团子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粉雕玉琢宛如瓷娃娃,扎着两根羊角辫,古灵精怪的,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眨巴着,乌黑浓密的长睫扑朔着,全然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她冲着司露轻轻唤了一声。
“娘亲。”
娘亲?
这便是她的孩子还有前夫了?
猜到一切的张连冷静不在,瞠圆了眸子,如遭雷劈。
争锋
“安儿。”
瞧见自门口冲向她的司安, 司露一把将小人儿搂入怀中,亲昵地与她蹭了蹭脑袋。
安抚完司安后,她抬起头, 颇有些愤懑地盯着呼延海莫, 质问道:
“你怎么把安儿给带来了?”
司露的语气中带着愠怒,只因呼延海莫这般私自将安儿带出来,已经两回了,先前她没有与他计较, 但是一而再再而三, 实在是让人孰不可忍。
呼延海莫犹立在门口,他被司露冰冷的眼神所伤,显得有些落寞。
“我可没有强迫, 是安儿主动要跟来的, 我同她说你与旁的男子在此地约见,她很怕你被人抢去了。”
他一番话以退为进,说得倒是圆融,满满都是心机。
司露更恼了,鼻尖涌上酸涩,眼眶都泛红了。
“你派人跟踪我?”
此时,怀里的司安见状, 以为司露很伤心, 扭动着身子要与她呼气, 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娘亲不要生气,好吗?”
司露吸吸鼻子, 指了指后头那扇槅门, 柔声道:
“娘亲没有生气,安儿乖, 我与你爹爹有些话要说,你乖乖待到里间去,不要参与,好吗?”
“好。”
司安乖巧地点头,屁颠屁颠跑去槅扇后的里间呆着了。
安顿完司安后,司露再次将目光投向呼延海莫,带着审视。
她要听他的回答。
呼延海莫被她盯着,朝她走近几步,欲言又止地解释着,“我确实是派人跟踪你了,但我也是怕你……”
他说不下去了。
司露冷冷笑起来,“怕我什么?红杏出墙?我与你早已一刀两断,就算我要与旁人交好,你也没有权利干涉!”
“露露,我……”
呼延海莫眼神闪烁,将司露气成这样并非出自他本心,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此刻,在一旁旁观许久,一言不发的张连像是弄清楚了一切,突然坐直了身子,启唇说道:
“都说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位公子,你既是司姑娘的前夫,就该大度些,洒脱些,不该再来搅扰她的生活。”
“前夫?”
呼延海莫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此刻张连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像是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此刻他冷笑一声,将锐利的目光转向他,带着摄人的森森寒意。
“就算我成了前夫,也轮不到你。”
张连并未被他满身的威压所慑,他不甘示弱地对上呼延海莫的寒眸,缓缓站起了身,与他对峙。
“我真心喜欢司姑娘,虔心追求,发乎情、止乎礼,未有任何逾矩,有何不可?”
张连眉眼冷峻,满身的风骨刚毅,浑身上下有股百折不挠的韧劲,宛如节节不弯的青竹。
呼延海莫被他挑衅,满身的锋芒毕露,眸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他一步步朝张连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死死凝视着他,双眸寒气逼人。
“我奉劝你,不要自寻死路。”
面对呼延海莫的夺人气势,张连却出乎意料地并不为所动,他鼻息微动,不疾不徐道:
“且不说张某从不畏死,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一切都要讲法度,我告诉你,你若再敢欺负司姑娘,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你要替她出头?”
呼延海莫眉梢挑起,已是怒极,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轻蔑嘲讽。
“书生,你信不信,我一把就能勒断你的脖子。”
说罢,他的手已然搭上了张连的衣领,紧紧攥着,轻轻一用力,便将他的身子都快提起来,力道大得惊人。
“住手!”
司露瞧见这一幕,赶忙出言阻止,呼延海莫也是听话的,恐吓过后,缓缓松开了五指。
可令他气愤的是,张连脸上并未露出半丝胆怯,他从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唇角扬起一抹讥嘲。
“你若敢动我分毫,明日便会被关入大理寺的诏狱之中。”
“你看我敢不敢……”
呼延海莫被他惹恼,再也控制不住怒气,伸手便要去掐张连的脖子。
“够了!”
好在司露及时出声,才止住了这场二人间的对决。
她红着眼睛瞪着呼延海莫,不让他再生事。
此时,张连表现出格外的体贴来,他走到司露面前,对她道:
“司姑娘,你不必怕他,往后若他再来扰你,你只管告诉某,某来护着你。”
司露看向满眼真挚的张连,只觉承受不起他这份好意。
事到如今,她没有再犹豫的道理了,先前的摇摆不定,或许让张连误以为有了机会,才会对她百般维护。
这实际上对张连来说,很是不公平。
司露今日本就是要来找他把话说清楚的,因为呼延海莫的出现,才会将那些话拖到现在还没说。
虽然知道说出这些话,可能对张连是一种打击,但长痛不如短痛,故她狠狠心说道:
“张公子,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对不住,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张连神情微晃,司露深吸一口气,继续坦诚道:
“我今日邀你见面,其实就是想与你说明白此事的,我先前不该犹犹豫豫,更不该头脑一热,答应与你逛灯会,惹你误会的。”
司露说到最后,深深朝他福了一礼,表达自己的歉意。
“总之,非常抱歉。”
张连愣怔了许久,神情诸多变换,最终化作释然。
他大度道:“司姑娘,情爱之事,原本就先始于一方,某喜欢你,是某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至于你能否接受,那也得看缘分,强求不得。”
“张公子……”
司露听着张连的话,心中说不触动是假的,但她不能因为一时感动就接受他,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一旁,呼延海莫瞧着这一幕,勾了勾嘴角,讥讽道:“惺惺作态……”
司露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她不想再让这场闹剧持续下去,遂对张连道:
“张公子,今日闹成这样,实是叫我过意不去,再者,安儿待在此地总是不好,我先带她回去了,望你谅解。”
张连颔首表示理解,温声道:“无碍的,某能体谅。”
*
回到侯府,司露将司安交托给奶娘好好照管后,再次出了府门。
她同呼延海莫寻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面对面而立,想把一些事好好说清楚。
巷子里空寂无人,天光淡淡,两旁别枝横生,枝头绿意闹盛。
清风徐徐,飞来两三点落英。
司露仰视着眼前的男人,只觉身心俱疲。
“呼延海莫,今日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呼延海莫低下头来,“露露,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道歉道歉,又是道歉,她已经听了数百遍,早已腻了,烦了。
“你别再与我说道歉了。”
她打断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呼延海莫,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你,难道你当真不明白吗?”
一直以来,呼延海莫好似始终不明白,她为何会决然离开他。
此事让司露觉得奇怪,因为颖悟如他,怎会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所以,他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将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问出来,司露静静立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本以为呼延海莫会说不明白,但他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的。
“我明白。”
他抬起清冽如泉的长眸,认真回答道:
“因为我欺骗你,不够尊重你,试图控制你,才会让你一次又一次想要离开我身边。”
司露微微睁大了眸子,“你知道?”
“是。”呼延海莫回答得很干脆,他发自肺腑,满是虔诚对她道:
“所以我在改,可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有时冲动之下,还是会做出让你不满的事。”
“露露,还望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变成你满意的样子。”
司露喃喃:“满意的样子?”
呼延海莫郑重颔首,日色下,异瞳灼灼生彩。
“我们北戎人天性粗蛮,不似你们中原人讲究礼节,但我会学着尊重你,不再欺骗你分毫。”
“还求你能给个机会,看看我能否痛改前非,叫你满意。”
呼延海莫的一番话,让司露陷入了沉思。
她仔细回想,发现如今呼延海莫的种种举动,好似确实已经改了性子。
除却他忍得超出极限,难以自控的几回,他几乎都做到了不强求、尊重她。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司露道:“痛改前非又如何?满不满意又如何?我是不会随你回戎国去的。”
“至于安儿,她既喜欢你,我便没有权利不让你来看她,不过我先把话说前头,你千万别打安儿的主意,我是不会让她跟你回戎国去的。”
见司露对他始终充满了戒备,呼延海莫叹了口气,十分诚恳地说道:
“露露,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说了,我愿意为你和安儿留在长安。”
面对呼延海莫的偏执肆意,司露终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提步离去了。
呼延海莫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顿立在原地发愣了半晌,眸色深深,流转着情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提步跟着她一路走出了巷子,朝宅邸而去了。
*
是夜,太极宫中,烛火明黄,摇摇晃晃。
李景宴立在一排树灯旁,眸中烛火跃熠,神情肃穆阴寒。
他背身立在那儿,长袍及地,身姿楚谡,让身后的太监徐远,看不到真容。
他道:“安排的怎么样了?”
徐远手中捧着一杆浮尘,躬身回禀道:
“回陛下的话,都安排好了,韩侍郎说了,今日宴请司平侯父子在得月楼喝酒,保准喝到深夜、不醉不归。”
李景宴嗓音阴冷得好似二月寒冰。
“朕的潜龙卫呢?”
徐远道:“回避下,潜龙卫都已埋伏好了,在回司平侯府的必经之路上,只等时机一到,便可动手,将二人就地除去。”
李景宴转过身来,对着徐远弯起了唇角。
“做得很好,等事成了,不管是你,还是韩侍郎,还是潜龙卫,朕都重重有赏。”
徐远抬眸,几乎吓得一个哆嗦。
葳蕤烛火下,陛下满是阴鸷瞳孔与勾起笑意的嘴角,交错辉映,叫人遍体生寒。
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恐惧,故作无状地垂下身子谢恩。
“多谢陛下。”
解救
乌云遮月, 繁星高悬,点点星辉洒落人间。
得月楼门口,喝醉了酒的司平侯父子被人搀扶着, 脚步摇晃地上了马车。
马车前挂的两盏羊角灯, 投下橙黄的光晕,照出两人酒醉的面庞,踉跄的身形,可见是醉得不轻。
郭侍郎立在阶下, 目送他们离开, 他亦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目光都是迷离的,灯辉下, 白皙的颊上两团酡红, 分外鲜明,酣醉下说话都说不趔趄。
“司、司、司将军、司少将军,咱们——改日再约啊——”
“好,改、改日,咱、咱们再一较高下。”
马车内,司澧断断续续地说着醉话。
车夫扬鞭,车辙滚动起来, 辘辘作响, 立在原地的郭侍郎, 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中的迷乱渐渐褪去, 变作深不可测的幽幽森寒。
他提步, 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手下拿着大氅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大人, 您去哪儿?”
郭侍郎朗朗的笑音落在夜幕里。
“入宫领赏。”
*
而此刻,侯府之内。
司露正在与春草、春熙坐在庭中赏月。
今日司澧、司楠刚好不在家,司露便将春熙、春草一并邀回了家,三人在院中搭了圆桌,吃了一顿热热乎乎的古董羹,吃肉喝酒,别提多有滋味了。
正值深秋,金桂飘香,清风卷带着零星花蕊,袅袅袭人,别有一番意境。
三人坐于一处,便免不了谈及从前在北戎的事。
良辰好景,更生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慨叹。
春草突然发出感叹来,“若无姑娘当日谋划,也不会有我与春熙的今日。”
春熙亦道:“是啊,姑娘对我们恩同再造。”
司露被她们夸得有些难为情了,“说什么呢。我这不也是为了自己嘛,若不先放你们走,我如何能毫无顾虑地离开。”
春草却道:“姑娘明明可以舍弃我们,但是姑娘没有。”
司露被她们说得感慨油生,“我们都是一样的,当日如果我不骗你们,你们也定当不愿舍我而去的,不是吗?”
两人俱是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们三个也算是同生共死、情比金坚的交情了,是不是?”
司露兴致突起,“不如就此结拜如何?”
三人一拍即合,欢欣不已。
“好啊、好啊。”
司露命人在庭中设了香案、佛龛。
三人燃了清香,同跪在月下,阖眸共同许愿。
“苍天神佛在上。信女们愿从此结为异姓姐妹,今生相互扶持、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结拜之后,三人便已姐妹相称,一时间亲昵无边。
司露打着流萤小扇与春熙玩笑,月色下,一双清丽的杏眸流转着光彩。
“不对呀,春草姐姐,那改日你成了我嫂子以后,我到底是叫你姐姐呢,还是嫂嫂呢?”
春草被她促狭,羞赧地求助春熙。
“春熙姐姐,你可得管管,才刚结拜呢,司妹妹就来打趣我。”
空濛月色下、婆娑竹影见。
三道丽影手捧流萤小扇,垂下璎珞叮咚,互相追逐打闹着,嬉笑声响彻庭院。
下人们瞧见了也被她们感染,躲在一旁捂着嘴笑。
满庭都是欢悦的气氛。
春草身子骨柔弱,跑了一阵便气喘吁吁,扶着亭栏道:“好了好了,不与你闹了。”
三人静下来,春熙又道:
“我方才不知怎的,眼皮跳得厉害。”
说到眼皮跳,司露也突然感觉到了,只觉右眼皮一阵又一阵跳着,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感。
她心头无端生出几点局促来。
“当真是怪事了,我的眼皮也跳得厉害。”
两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不安之色。
春熙宽慰她们,“两位妹妹,我说你们两个就别自己吓自己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这个姐姐先顶着。”
知道春熙是故意逗她们高兴的,但司露还是放心不下,她看着时辰已晚,牵念还未归家的父兄,遂道:
“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春熙姐姐,要不你去巷口看看,为何我父兄还未归来?”
“好,我这就去看看。”
春熙颔首应下,走到亭中提剑,迈步而去。
*
夜间薄雾四起,冷意氤氲。
青石板的道路上,马蹄哒哒、车轮杳杳。
马车内,司家父子背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司澧斜着眼睛,瞥向一旁的儿子。
只见司楠手中捧着一枚针脚缜密、绣着楠竹的香囊,反复翻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定是姑娘所送的定情信物。
司澧乐呵呵道:“好你个小子,今日若不是酒后吐真言,为父还不知道你的打算呢。”
司楠将那香囊攥在掌心里,“父亲,我不想再等了,明年开春,我就要把熙儿娶进门。”
司澧眉开眼笑,“好啊,你能成家立业,为父最是开心不过,过几日,为父就去春熙姑娘家为你提亲,如何?”
司楠连连颔首,咧嘴笑得皓齿熠熠,“谢谢父亲。”
司澧笑声朗朗,“你呀你呀,好你个小子,当真是有出息了。”
咴——
蓦地,骤然一阵马儿长嘶,划破寂静长夜,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将二人的身子猛然贯到车壁之上。
惊雀振翅而过,扑棱棱一声响动。
空无一人的小巷中,杀机突然四起。
紧接着,长箭咻鸣——
如劈风破夜,飞穿而来,扎入车幔,迎面直逼司澧而来。
“父亲小心——”
司楠瞧见此幕,下意识地旋身,为他生生挡下箭矢。
“噗嗤。”
长箭钉入胸膛的声响里,滴答滴答的鲜血开始流下,顺着锦衣的袖口,蜿蜒而下,染红了他攥紧在手心里的素面香囊。
随之,司楠的脸色变得惨白,身子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往下倒去。
“楠儿——”
一声悲恸欲绝的哀鸣声划破长空。
隐秘的小巷里,轻巧的脚步声、窸窣的骚动声,尽数响起,似有无数黑影从暗处涌来,顷刻间,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包围。
一张数十名刺客组成的天罗地网,在此一瞬,编织地密不透风。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枪林箭雨、兵戈相向中。
为了保护受伤的儿子,司澧提着长剑站在前面,司楠强撑着身子站起来,父子齐力作战,对抗着暗影卫一轮又一轮的攻势。
那些暗影卫个个武功高强,且招招致命,他们人多势众,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而司楠又负了伤,哪怕父子两人平日再神勇,此刻也双拳难敌四手,敌不过对方这么多人。
慢慢的,二人落了下风,而司澧的肩背、腰部也都中了剑,负了重伤。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去,继续拼命地抵御着暗影卫继而不断的攻势。
司楠的肩头又中了一刀,鲜血淋漓,加上方才当胸一箭,早也是负伤累累,可哪怕再这样的境遇下,他还是紧紧攥着那个香囊,没有松手。
鲜血染透了香囊素白的缎面。
就在两人快要支撑不住、陷入绝境之时——
突然。
一杆长枪,气贯山河,如流星飞来,势不可挡,定穿了二人身前的人影。
鲜血喷涌,那道人影缓缓倒下去,腥臭味弥漫整条巷道。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起来的一幕,弄得瞠目惊心,纷纷举目望向长枪飞来处。
只见明镜皓月之下,皎皎清辉洒落人间,流淌在大地上。
高大的身影锦衣鹤氅,逆光而来,恍若天神,踏着月色,脚步从容,大步流星。
他的面容看不真切,但那柄扛在肩头的巨大的长刀,泛着凌冽的光芒,叫人心生胆寒,他一步步踏月而来,缓缓逼近,高大的身躯气势迫人,叫人窒息,宛如从暗夜中走出来修罗。
如此天降神助的一幕,叫气力殆尽、奄奄一息的司澧、司楠瞧见了,也都震惊地睁大了眸子。
眼看着局面被阻扰,影卫首领当机立断,嗓音沙哑下令道:
“杀了他。”
一声令下,所有的暗影卫齐齐出动,迅疾如风,朝那街口的男子杀气腾腾地冲去。
男人拔刀反击,寒芒飞舞、力不可挡、鲜血飞溅。
大有万夫莫敌、三军难挡之勇。
暗影卫一个个被斩杀。
很快,整条街巷,就变成了腥风血雨的修罗地狱。
哀嚎声中,一批又一批的暗影卫应声倒下,满地横尸、流血漂橹。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中。
太监徐远匆匆忙忙跑进来,着急忙慌禀报:
“陛下……”
李景宴一席素雅常服,面容清隽,转过身来时,脸上明显表现出不耐。
“慌慌张张做什么,说。”
徐远浑身哆嗦着说道:“陛……陛下,咱们的人,没……没有得手。”
“怎么可能!”
李景宴不敢置信下,喃喃出声:“朕花了三年时间,培养出来的潜龙卫……”
因为上回的隐卫全部折在呼延海莫手中,所以李景宴不惜废了大功夫,在三年内又加紧训练出来了一支隐卫,远比上回的要更出色,更机敏。
“陛下……”
徐远脚软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地说着:“潜、潜龙卫……所有死士全部伏诛了。”
“胡说,这不可能!”
李景宴暴怒,气得几乎要发狂,他的潜龙卫明明与之前派去北戎的那只隐卫一样,通通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哪怕抵挡一整支御林军都不在话下,如何会……
徐远跪在地上,如实回禀道:“陛下,司平侯父子有高人相助啊,奴才的探子瞧得真切,那人孔武非凡、神力惊人,突然从天而降,将司平侯父子救了,不仅如此,他还轻松诛杀了整支潜龙卫,宛如神兵天降,如此本事,足叫人心惊胆裂。”
李景宴听闻此言,气的浑身发抖,脸色都白了,怒吼:
“朕不信,朕不信!”
上回呼延海莫将他的整支隐卫格杀殆尽,就已让他怒不可遏了。
如今,就仿佛事态重演,花了三年时间,辛辛苦苦重新培植起来潜龙卫,又叫人一窝端了,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
李景宴急气攻心下,扬袖奋力推倒了面前的烛树,蜡烛啪啦啪啦被扫落,砸在在地,滚得七零八落。
“去、给朕去查,查出来是何人,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徐远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但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您说……会不会是……冥冥中天上神灵在保佑……”
放眼整个大夏朝堂,徐远都想不到哪有这样的能人,所以他才会想到这些玄之又玄的,或许上天不想让司家父子死呢?
先前司平侯父子就多次死里逃生,战场上更是屡立奇功,这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天助。
徐远的话引得李景宴再次勃然大怒,他愤愤然走过来,一脚将徐远踢翻在地,大骂:
“徐远,你到底是不是同朕一条心的,还是,你想做司家的走狗?”
呛——
他从身后的栏杆上,拔出悬着的宝剑,噌的一声劈过去,横在徐远的脖子上,嗓音阴沉地要滴水。
“若是如此,朕不介意先送你去地底下等他们。”
额发被劈碎,几缕掉落下来,徐远吓得两股战战,几乎要尿裤子了。
可以看得出来,李景宴的情绪异常激动。
而人往往在被戳中心事的时候,最容易如此。
亏心事做多了,李景宴实际也在心虚,尤其是这么多次都杀不掉司平侯父子,足以叫他情绪失控、彻底崩溃了。
徐远砰砰磕头,求他饶恕。
“陛下息怒,是奴才一时失言,还望陛下恕罪,奴才这就派人去查,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地答复。”
“滚。”
李景宴这才砸了手中长剑,叫他滚。
徐远落荒而逃后,大殿内之内只剩李景宴一人,烛火葳蕤,明灭跳跃,映出他眼底的阴鸷。
到底是谁?
这普天下,除了呼延海莫,还有谁有这般神力、武力?
他突想起,上回徐远说司露会见的外男,会不会就是——
他心头猛然一跳。
可那又怎么可能?
呼延海莫如今是戎国皇帝,远在天边,怎可能孤身赴险来长安,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咚——
李景宴越想越发心烦气闷,嘶吼着一脚踹翻了金镂铜鼎。
他眉宇深锁,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突又听太监来报。
“陛下,韩侍郎来了。”
李景宴听到这个名字,眼底的阴鸷更深了。
他没去找他算账,他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本就一肚子怒气无处发作,此人无异是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让他进来。”
下令时,李景宴的眸色比翻卷的墨云还要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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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之内, 烛火煌煌。
眉开眼笑的郭侍郎走进来,脚下有如生风。
他对方才刺杀失败之事毫不知情,只知完成了皇帝派遣的任务, 前来领取恩赏。
他满脸松快地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
李景宴背身立在那里,看不见脸色,只听他淡淡道了一声。
“免礼。”
郭侍郎笑得像朵花,谄媚道:“陛下, 臣已经按照您的指示, 将事情办妥了,你就放心吧,今晚上司平侯父子定当同赴黄泉。”
话音甫落, 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冷笑便传了过来。
“若他们活得好好的呢?”
李景宴转过身, 眼底的阴鸷一览无余,郭侍郎吓得浑身猛然一抖,噗通跌跪在地,颤抖着嗓音说道:
“陛下说的,臣实在是不明白啊。”
李景宴缓缓踱步过去,宽大的袍袖在灯下鎏光熠熠,他勾着嘴角, 邪魅阴沉。
“郭侍郎, 朕知道你深夜前来是想要什么, 无非是图朕的赏赐,不过眼下事情没成, 你说朕该赏赐你什么好呢?”
郭侍郎吓得脸色苍白, 保命都来不及,如何还敢要什么赏赐。
“陛下恕罪, 无功不受禄,臣如何敢要赏赐。”
李景宴却摇摇头,啧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可不行,你做了那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容朕想想——该赐你什么好呢?”
“那便赐你——”
陡然间,寒光一现。
“噗嗤——”
只听利剑刺入皮肉的声响中,长剑贯穿了郭侍郎的胸膛,刹那间,鲜血喷涌,血腥弥漫。
郭侍郎不敢置信地看着贯穿在胸膛前的长剑,缓缓倒下去,死不瞑目。
灯火明灭下,李景宴净白的面孔沾染了殷血,红白交错,诡异至极,他漆眸深不见底,空洞洞的,宛如鬼魅。
他看着地上早已断了气的郭侍郎,嗓音森然、喑哑无比。
“来人,拖下去,剁碎了喂狗。”
*
入夜后,月色凄寒,冷雾浓稠。
司平侯府内,灯火如昼,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司平侯父子回府路上中了埋伏,受了重伤,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气息微弱。
司露和春草得知此事,焦急不已,匆匆赶了过去,脚步不停来到前院。
正堂之中,进进出出的下人们神色张皇,打水,烧水,煎药,送药,忙个不停。
司露赶到卧房内,瞧见躺在床榻上、浑身浴血的父兄时,眼眶刹那红了,鼻头不受控制地酸涩,泪如雨下。
“父亲、兄长,发生什么了,怎么会……”
两人的衣袍皆染了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的伤口横贯满身,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流血,淋漓不止。
司楠早已神志不清,但他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只香囊,死死不放手,殊不知那香囊早已被鲜血浸透。
春草发现了此幕,伏在他身边,哭得泣不成声,紧握司楠的手,哽咽不止:“阿楠,你说过会长命百岁,守我护我一辈子,绝对不会丢下我,你不可食言……”
此时,立在一旁久久未言语的高大男人,突然开了口,说道:
“你们别太难过了,大夫方才看过了,说伤处虽多,但索性都没有危机要害,暂无性命之忧。”
男人的话低沉醇厚,带着字正腔圆的味道,司露这才发现屋中还站着一个男子。
不是呼延海莫是哪个?
“你怎么在这里?”
司露瞪直了眼睛,春熙更是瞠目结舌,只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睛,话都说不全了。
“北、北、北……”
北戎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呼延海莫玄袍染血,及地鹤氅上亦是大大小小的战损破洞,可见方才的搏斗有多激烈,战况有有多危险。
他冲司露翘起嘴角,眸光灼亮。
“不必谢我,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是呼延海莫刚好路过,救下了父兄?
司露隐隐猜出了缘故。
春熙是方才与他们一道回来的,她刚见到呼延海莫时,也是惊愕不已,不过眼下已从恢复了平静。
她是方才之事的见证者,理应将事情向二人解释清楚。
“你们有所不知,方才我看的真切,若非这位义士出手相助,恐怕侯爷和世子,难逃一劫了。”
为了不暴露呼延海莫的身份,春草唤他作义士。
经春熙所述,司露算是全部明白了。
确是呼延海莫救下了父兄。
此时,帘幔微动,大夫再次拿着干净纱布和止血的膏药走进来,要给伤患包扎伤口。
女眷不便在屋中停留,便齐齐出去了。
司露的眼眶依旧红着,心中还是挂念不下,低着头郁闷不已。
迈下石阶,步入庭院。
冷不丁,被身后之人一把拉过去,撞了个满怀。
灼热的胸膛紧紧贴着她,有力结实的臂膀下一刻便自上而下,环住了她的纤腰,一种禁锢般的姿势。
一抬眸,撞入一双深邃无垠的眼瞳,男人灼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满是男子的气息。
春草和春熙都去了别处,庭院中就只有她与呼延海莫两人,四下无人,这让呼延海莫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他将头埋下来,在她耳边低语。
“露露,我很想你。”
“呼延海莫,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与我谈这些?”
司露表示不解,她试图推开他的胸膛,素软玉手在他胸前使劲的敲打。
出乎意料的,呼延海莫没有强留她在怀,竟是一下便撩开了手。
司露明显感觉到,他在闷哼了一声后,将她放开了,伸手捂住了前胸。
这闷哼声带着隐忍,状似吃痛。
司露举目看去,只见玄袍襟处洇染出了血水,湿濡一片。
见此一幕,司露缓缓张大眸子,忍不住惊呼:“呼延海莫,你受伤了?”
在她的印象里,呼延海莫极少负伤,除了上回在达尔丹城外遇伏,刺客个个精锐那次,而后,便是今日了。
一般的刺客,根本伤不了呼延海莫,除非,是来自皇室的……
月色下,呼延海莫丝毫不顾身上的伤,提步朝她走过来,将她搂入怀中,下巴搁在她发顶,带着亲昵,带着贪恋。
“是啊,所以看在我救了你父兄的份上,让我抱抱好不好?”
他的嗓音不似以往强势,反而毫不掩饰示弱之意,满满都是孩子气,让人难以生气。
许是因为顾虑他负伤,这一次,面对呼延海莫的矫揉造作,司露破天荒没有作声,也没有再推开他,而是任由他抱着。
夜风澹澹,吹起她的墨发,亦将她身上的芬芳尽数散开,呼延海莫深嗅她秀发,感受着她的气息,贪恋不已。
从前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便也是这样抱着她的,流光月影、灼灼其华。
司露倚靠在呼延海莫怀中,感受着他的灼烫的身体,滚热的内心。
他救了她父兄的性命,也算是她的恩人。
她不该恩将仇报,暂且便由着他罢了。
*
三日后,司澧稍稍恢复了些身子,可以不必日日卧床,时不时下榻了。
而司楠还是下不了床,他比司澧伤得更重,为父挡下的那一箭差点致命,所以恢复起来也格外慢些,需要精心调养。
春草日日照顾着他,贴心周到,忙得脚不沾地。
司楠有春草照顾着,司露很是放心。
司澧是个讲恩义的,他能下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来救命恩人,谈及报答。
卧房内幔帘半卷,炉烟冉冉,草药气味浓重。
司澧半靠在黑漆圈椅中,看着缓缓步入屋内的锦服男子,也不绕弯子,满脸慈祥,开门见山道:
“这位义士,本侯眼下身体欠佳,不能起身拜谢,但你对我司家父子的救命之恩,本侯没齿难忘,定当涌泉相报。”
“你若有任何需要,但凡本侯能做到,定会竭尽全力,替汝达成。”
对面,男子身影高大如山,笼在阴影下,眸色不显,神情难辨。
他垂眸状若深思,半晌未说话,场面陷入久久的沉默。
就在司澧以为是自己问得太过直白,叫人难以回答,正考虑改变措辞,委婉再问时,男子突然开了口。
他抬首,一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处,并未显出异色,反而是一种纯粹干净的清冽。
“当真什么都能说吗?吾仅有一桩心愿,但怕说出来,让侯爷为难。”
司澧微愣,“义士但说无妨。”
男子鼓足勇气,将心愿吐露。
“吾爱慕令爱久矣……”
司澧根本猜不到他会提及司露,脸色几度变换,他像是突然明白了,先前为何会得这位义士相救,原是他爱慕自家小女的缘故。
但儿女的婚姻之事,他从来不会过多干涉,遂轻咳两声,颇有些难以启齿道:“方才本侯说的话不假,但义士有所不知,小女从前早婚配过,还生育过孩子,那女娃娃如今已三岁有余,都会跳会蹦了。”
男人立在他对面,却是说道:“这些吾都是清楚的,吾便是不在意,所以才斗胆向侯爷提及此事。”
他满眼都是真诚,“若侯爷不弃,吾很想做你司家的女婿,与司小姐定下终身,守护她、呵护她一辈子。”
“若侯爷能首肯,吾不日便可来送庚帖,下聘礼,三书六礼,迎娶司小姐。”
这便是赤.裸裸的求亲了。
司澧如何听不出来他的求亲之意,不得不说,眼前这个英俊挺拔、充满诚意的男人,让他有些动摇了,想起他满身勇武、万夫不当的样子,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如今司家正在风口浪尖上,李景宴对司露又是虎视眈眈,垂涎昭然,若是有这样一个男人,能将他的露儿护住,便是他眼下最大的欣慰了。
而面前这个男人,恰恰是有这个本事的。
一颗心松动之下,司澧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喃喃发问,“不知这位义士是何许人士?”
要让人家做女婿的话,首要当是了解清楚背景,知根知底才好,如此才能放心将女儿嫁给他。
当然,最终还是得女儿首肯了才能行,他只是做第一步的考察而已。
他道:“你生得好似异族人,而这身通天的本领又似是在沙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可若说是将领,他如何会不认识?若说是无名小卒吧,他偏偏又穿戴高贵,器宇非凡,非富即贵的模样。
这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呼延海莫立在那里,卖了太久关子,也实在不想再扯谎下去,在心下做了一番计较后,决定开诚布公:
“不瞒侯爷,吾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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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你是谁。”
呼延海莫的话还未说完, 陡听得一声清越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绝不会嫁给你。”
那是司露的声音。
呼延海莫未说完的话被她打断,生生咽了回去, 目光微微一滞, 转头看过去。
只见两扇雕花红漆槅门大开,身着紫缎罗裙的司露迈过门槛走进来,腰间步禁叮咚,宛如九天下凡的仙女, 让人眼前一亮。
她疾步朝呼延海莫走过来, 白玉耳铛轻晃,衬得整张脸极是明艳。
在他身前站定后,她用带着埋怨的语气道:
“我两才认识多久, 你就急着跟我父亲提亲了?”
她嗔了他一眼, 语气不善地骂了一句:
“登徒子。”
呼延海莫知道登徒子在中原话中的意思,摆摆手连忙要解释,却被司澧抢了先。
“露儿,不得对恩人无礼,有话好好说。”
司澧不知道呼延海莫的身份,见司露无礼在先,眼下自然是替他说话的。
“父亲……”
司露喃喃。
她为何会闯进来, 全是不想呼延海莫在司澧面前公布身份, 因为一旦曝露了身份, 她保不齐父兄会做出怎么样的抉择。
在家国大义面前,对呼延海莫痛下杀手, 也是可能的。
而呼延海莫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两厢若是斗起来,免不得两败俱伤, 不可收场。
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她当然是要出面阻止的。
司澧以为她是误会自己要作主她的婚事,便解释起来。
“露儿,为父并非是想自作主张让你嫁人,只不过想问问恩人的身份罢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哎,为父如今也老了,还能护你多久呢?若是你能寻个良配,将来互相扶持,为父也就心安了。”
司露如何不懂他的用心,脸色缓和了不少。
“可父亲也不能病急乱投医。”
司澧满面慈容,缓缓道:“你的终身大事,为父岂会草率,这不是还在询问、考量之际,你便闯进来了。”
司露摇摇头,果断拒绝了他的好意。
“父亲,你勿需问了,总之我不会嫁给他的。”
见女儿对恩人如此不善,司澧不禁疑惑,问道:
“何故?可是先前你二人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司露不愿将过去在北戎的事情吐露,遂摇头,态度坚定道:
“不曾,女儿只是不愿嫁人罢了。”
司澧看出她的坚决,自然不会强求,而是尊重她的意愿。
“好好好,不嫁就不嫁,为父养着你就是了。”
司澧对司露从小宠到大,一贯都是如此的慈父做派。
他唯有带着歉意,对面前的恩人道:
“这位义士,小女顽固,让你见笑了,这桩婚事她不愿意,本侯作为父亲,自当尊重,还请你换个要求吧。”
即便司澧放低姿态,呼延海莫哪里肯放弃,他目光如炬,满是执着:
“吾唯此一个心愿,别无他求。”
“这……”
司澧陷入了为难,瞧瞧女儿,又瞧瞧恩人,目光闪烁着,迟迟没有说下去。
场面僵持不下时,呼延海莫突然提议:
“若不然,便各退一步,让令爱与吾相处三月,期间我会尊重、爱护她,绝不强求,若期满,她还是未能接受吾,吾定当退让,绝无怨言。”
呼延海莫的真诚打动了司澧,他犹豫着,将目光看向司露,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道:
“这……露儿,你看能不能……”
司露看出司澧想要撮合她与呼延海莫的心思。
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也为了让呼延海莫彻底死心,今后不再纠缠。
她心中一番琢磨后,点点头答应下来。
“好,女儿愿意接受这个提议,与他相处三月。”
话音方落,司澧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司露转向呼延海莫,与他四目相对,郑重协定道:
“三月期满,你必须言而有信,说到做到,若不然,我便让父兄……”
她顿了顿道:“让父兄打断你的腿。”
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些许威胁的意思。
本以为呼延海莫会据理力争些什么,没想到,他仅仅只是长眉微挑,便欣然接受了下来,成竹在胸的模样。
“好啊。”
介于他先前骗过自己,司露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司澧,让他当个见证。
“父亲,你便作这见证,如何?”
“好、好。”
司澧怔了一怔,顺势应下来了,事情变化的太快,以致他全程都迷迷瞪瞪的,直到两人离开,他方才一拍大腿,察觉自己忘了正事。
别说家世背景没问清楚了,他连未来女婿的名字都不曾知道呢!
罢了,来日再细细盘问吧。
*
庭院中,芳草依依,落叶飒飒。
司露走得飞快,呼延海莫追着她,与她并肩而行。
“那么,你眼下便是在与我相处了,是不是?”
司露停下脚步,仰头看他,秀眉微蹙,神情不悦。
“呼延海莫,你怎么还有心情与我开玩笑?”
面对美人娇嗔,呼延海莫无辜地耸耸肩膀。
“怎么了?”
司露嗔他,“你还给我装傻,我方才要是不来,你想我父亲言说什么了?”
呼延海莫颇为委屈:“露露,我答应过不再欺瞒你任何事,所以亦不想对你的家人有所隐瞒。”
司露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就不要命了?你的身份一旦曝露,我父亲忠义耿耿一辈子,焉知不会割舍救命之恩,对你不利?”
司露一番严肃责问,呼延海莫却好似不甚在意,反而翘起唇角,玩世不恭地凑上来。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司露冷哼,“你想得美,我只是不想惹出事来,平添父兄烦忧。”
呼延海莫敛了笑意,变得正色,不再玩笑。
“令尊并非愚忠之人。”
司露:“愚忠?”
呼延海莫道:“你以为,他猜不出前些日子的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机敏如司平侯父子,事后自然不难猜到幕后主使者,李景宴用这样的手法除去朝臣,不是一次两次了。
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司家父子定然也是懂的,说服他们保全家族,远走异国避祸,不一定是难事。
呼延海莫的这番心思,司露经过几度盘算,也猜了个大概,但他到底还是小看了父兄的家国之情。
她道:“别打如意算盘了,父兄不会答应去戎国避难的。”
呼延海莫不懂,“继续效忠那狗皇帝?他可是要置你们于死地了。”
司露何尝猜不出,这样的手笔,必然又是出自李景宴,兔死狗烹罢了。
但呼延海莫想错了,父兄忠得怎会是李景宴?
她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凝重悠远:
“不,父兄忠的并非陛下,而是大夏。”
看着她郑重的神情,呼延海莫终是咽下了要说的话。
此刻,他不想再去谈这个深沉的话题,一转话锋,岔开了去。
“不提这个了,扫兴。”
他将司露的柔荑执起来,目光炯炯看着她,“那我是不是算因祸得福了?”
司露立时便要抽回手,“呼延海莫,你说过会尊重我。”
“是,可没说不会牵你的手。”
他耍无赖惯是好手,复又低头在她手背上吧嗒亲了一口。
“登徒子。”
司露骂着,脸颊却红了。
呼延海莫凑上来,温热的鼻子吐洒在她脖颈,与她咬耳朵,“我可以把这当做是打情骂俏吗?”
“不要脸。”
耳根被他的气息弄得湿濡一片,又痒又麻,红得发烫。
呼延海莫轻笑,盯着她红扑扑的脸庞,心痒难耐起来,喉结翻滚,眸色深深。
“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是知道我从不在意脸面的。”
司露感到了危机,退后一步,“你不许对我动手动脚,否则我让父兄……”
呼延海莫上前一步,伸手环住她的腰,突然俯颈,吻了她的脸颊一口,再次钻起了空子。
“那动嘴总可以了吧?”
司露被他禁锢在身前,只得用手拍打他,“呼延海莫,你这个浑蛋。”
奈何那胸膛太过精壮,坚硬似铁,拍打着纹丝不动不说,自己个儿还手疼。
呼延海莫瞧着美人儿眼含水泽,心疼不已,捉住那双柔荑,吹了吹柔声安抚:
“好了,别捶了,仔细手疼。”
司露睁着水亮亮的杏眸瞪他,活像一只生气的兔子,绵软可憨。
呼延海莫浅笑,眼中宠溺深重,喉头溢出一阵细碎的笑音。
“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约你,秋高气爽,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如何?”
司露不答应,“谁要同你去放风筝?”
呼延海莫讨好:“方才在你父亲面前,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要与我相处三个月,可不能抵赖。”
司露不说话,他又伸手揉了揉她的秀发,眼中的爱意几乎漫出来,“乖,等着我来接你。”
*
夜阑人静,太极宫中灯火未熄,李景晏立在大殿之内,脸色幽沉,恍若滴墨。
在他身前,跪着前来回禀消息的暗探,他们单膝跪地,抱拳朝他作礼。
“参见陛下。”
李景晏未道平身,便急急出声询问:“可有查到那人是谁了?”
探子们战战兢兢,“回禀陛下,那人将身份藏得很深,属下们周旋数日也是无果,怎么也打探不清楚,只……只弄清楚了,是个外夷来的,非我本族人士……是个……异族男子。”
“一群废物。”
李景晏暴怒,狠狠踹过去,将为首之人踢倒在地。
“滚,都给朕滚出去。”
他阴沉地怒吼着,嗓音低哑中,带着撕裂一般。
想起前些日子惨死的郭侍郎,那些探子几乎是狼狈逃窜离去的。
李景晏独立在殿内,看着落荒而逃的暗探们,喘息未定下,突然咯咯笑起来,疯了一般。
煌煌烛火照着他的侧脸,半明半昧,跳跃闪烁,阴森宛如鬼魅。
异族人?
李景宴冷笑,他倒是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异族人?
助攻
“芃芃……芃芃……”
病榻之上, 梦呓着的司楠,眉头紧锁,神情焦急。
坐在床头的春草轻轻执住他的手, 在他耳畔细语呢喃, 安抚他的情绪。
“我在、我在。”
司楠猛地睁开眸子,从梦魇中惊醒,瞧见心上人相安无事,他整个人翘坐起来, 将心爱之人搂入怀中。
春草亦缓缓伸出手, 环住他的腰,两人紧紧相拥。
抱了良久后,春草牵挂他身上的伤, 便道:“好了, 仔细身上的伤。”
司楠这才将人松开,两人相离,春草突瞧见他手中犹牢牢紧攥了那枚锦囊,想起当日惊险情形,嗔怪起来:
“傻瓜,我送你的东西,你图个新鲜便好了, 哪怕丢了我还可以帮你重做, 到了命悬一线时, 还死死抓着它做什么?”
说着,她从他手中夺过锦囊, 作势要丢, 司楠连忙拦下来,讨饶一般道:
“诶诶诶, 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意义非比寻常,如何能丢。”
春草瞪了他一眼,扭过身子去,“油嘴滑舌。”
司楠掰正了她的身子,“好芃芃,别背着我,让我好好瞧瞧你,这几日你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人都瘦了。”
他瞧着春草瘦了一圈的脸庞,目光中满是心疼,闪闪烁烁泛起水泽一片。
半晌,他又想起司露,问道:“对了,我妹妹呢,这几日怎么不常见着她?”
春草道:“司妹妹这几日忙得很,那位义士常常来寻她,约着一同出去。”
此事司澧也与他透露过,司楠反应过来,咋舌不已。
“啧啧啧,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有了情郎忘了兄长。”
父亲识人一贯准,那人既是父亲看好的,人品自然没的说,司楠也乐见其成,再说那义士还对他有救命之恩,让他更增几分好感。
春草给他喂药,便听他嘴儿像是抹了蜜似般,开始说道:
“不过呀,有了这比对,我方知道这天底下,还是芃芃对我最好。”
喂完药,春草拿出绣帕给他擦嘴,又搁下碗来,笑中带讽道:
“我看这天底下呀,就司少将军的嘴儿最讨巧。”
司楠最喜看她这副娇嗔样子,将人一把拉入怀中,亲昵极了。
春草跌扑在他结实宽厚的怀中,举目带着几分错愕,“你做什么?”
“讨巧给你看。”
司楠说着,俯首下去,衔住那片温软的唇瓣,开始探索着,缓缓驱入。
*
长安城郊
秋日里,城郊的田野上,一切都是金色的,日色、稻田,交相辉映,置身其间,宛如沐在金光闪闪的海洋中,惬意极了。
风吹麦浪,黄澄澄的稻穗垂下沉甸甸的穗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落交错,发出淡然柔和的哗哗声,给人美的享受。
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前来城郊踏青、赏玩、放风筝的年轻男女不可胜数,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或在田埂上穿梭漫步,感受这田园的大好风光,或奔走稻田间放着纸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色。
司露牵着司安的手,漫步在这城郊的农庄上,感受着和风拂面,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月的湘裙,腰间系着雪色的丝绦,墨发仅用一截竹枝半绾,如瀑的长发流泻在肩头,日色下如绸般亮泽,一张小巧玲珑的芙蓉面上,蛾眉宛转,朱唇盈盈,清丽多姿。
呼延海莫跟在他们身侧,身姿高大宛如苍山,带来十足的安全感,他锦袍落拓,前襟浮动着祥云银纹,衬得面容深邃,五官俊朗,满身的骄矜气度。
田埂上,司安牵着娘亲的手走着,想起今日正事来,扭头便转向呼延海莫,头上扎的两个粉毛小球球一动一动,可爱至极。
“爹爹,不是说要放纸鸢吗?”
她天真地冲他眨眼睛,水汪汪的眸子乌黑透亮,灵动异常。
“你准备的纸鸢在何处?”
呼延海莫早有准备,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弯下腰,眼神中宠溺满满。
“喏,给你。”
他手中,是一只的兔子形的风筝,有粉嘟嘟的鼻子小嘴,还有红彤彤的眼睛,活灵活现。
司安捧在怀中,欣喜不已。
“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兔子?”
呼延海莫脸上的笑意都快堆满了,“因为我是你爹爹啊。”
“有道理。”
小娃娃点点头,奶声奶气的说着,眼神却是认真思索的模样,像是听进去了。
呼延海莫牵起她肉嘟嘟小手儿,说道:“走,爹爹陪你一起放风筝。”
司露立在原地,看着父女两人放风筝。
只见呼延海莫奔跑了一阵,很快就把风筝放了起来,那风筝驾驭着风升腾而起,越来越高,很快就上到了高空,变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影子。
司安看着自己的“小兔子”飞得那么高,兴奋地手舞足蹈,蹦蹦跳跳。
“哇,爹爹太厉害了,爹爹太厉害了。”
这娃一贯嘴甜,所以人见人爱,司露知道她的脾性,所以也便不去计较她是否夸呼延海莫了。
司露看过去,只见呼延海莫蹲下来,极温柔地把籆子叫到小娃娃手中,又细致耐心的交给司安放线收线的办法,司安聪明剔透一学就会,她满眼带着新奇,欢喜地再次又蹦又跳。
教会司安后,呼延海莫放开手让她自己放,自己则退回来,与司露并肩而立,融融日色下,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与身前蹦蹦跳跳、欢乐无边的小娃娃组合在一起,成了一副温馨美好、其乐融融的图景。
呼延海莫道:“瞧瞧,我们的安儿多喜欢放风筝。”
司露心道,司安从前对放风筝也没有这么激动过,今日不只是怎么了。
他转念一想,许是因为有呼延海莫在,这个她心中早已承认的爹爹吧。
此情此景,不知不觉间让人放下结缔,心境亦变得平和,司露由衷感叹着:
“安儿挺喜欢你的。”
呼延海莫朗笑,自满不已,“我是她爹爹,嫡亲的爹爹,她不喜欢我喜欢谁?”
司露毫不客气回敬他,“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呼延海莫笑容灿灿,瞳孔在阳光下又显出一金一蓝双色,与小娃娃的眸子如出一辙,他展臂过来揽她的肩。
“是啊,上天待我不薄,竟让我捡了如此大的便宜,这一切,自然全归功于夫人。”
司露侧身躲开他,“你别叫我夫人,我可当不起。”
“当不起什么,戎国的皇后?”
呼延海莫扭头,笑意敛去,神色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露露,我的妻子这辈子只会是你,戎国的后位亦是,若你不愿当,那这世间便再无第二人可当。”
“三年前,我初登基时,便当朝立下誓言,为你虚设后位、永不纳妃嫔,一辈子守心如一。”
漫天淡淡日辉,入目皆是浮金。
听着呼延海莫信誓旦旦说的这些话,每日更稳稳群夭屋儿耳气五二八一司露蓦然想起曾经的梦来,梦里,他在登基大典上,立在高大巍峨的殿宇前,对着满朝文武发愿立誓。
日色静静流淌,这一刻,她看着他真挚无比的眼光,恍惚觉得,原先梦中发生的一切,许是真的。
可他所要的一切,她无法给他,终究会是黄粱一梦、空中楼阁,不会成真的。
她摇摇头,对着呼延海莫说道:“我不值得你为我如此。”
呼延海莫固执道:“如何不值得,我说值得,你便值得。”
两人说话之际,突然一阵卷地风起,天上那飘飞平稳的纸鸢突然开始晃动,最终晃晃悠悠栽倒下来,落在了田埂边一棵枝丫横斜的大树上。
下一刻,不远处那道小小的人影便掉转头来,冲向了司露。
司安一贯依赖司露,不管发生何事,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来寻母亲。
她着急忙慌、仰着脖子求助她,还不忘回首指指那棵高壮的大树。
“娘亲、娘亲,小兔子挂树上了,挂树上去了!”
司露看过去,那树不高,但较她的身量高很多,她应当是够不到的,不过以呼延海莫的身长定是可以的,所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他。
呼延海莫如何不懂她的意思,眸中闪过狡黠,做了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弯了弯唇,将脸颊转向她,微微在她身侧俯身。
“亲我,我就帮你。”
“你……”
浑蛋二字差点就要骂出口,但碍于安儿在前,司露还是咽回去了。
两人僵持着。
思绪流转,记忆的洪闸倾泻,时光仿佛回溯,旧事仿若重演。
那是在草原的某夜,她曾为了救树上的猫儿,亲过呼延海莫一口。
当时,也是一样的清风澹澹、秋高气爽。
所以,呼延海莫根本就是故技重施。
就在司露陷入回忆时,司安突然眨巴着眼睛,满是期许地看着她,天真无邪地开口说道:
“娘亲娘亲,我想要快些拿回纸鸢,你就亲爹爹一口好不好?”
她似懂非懂父母间的情爱,但迫切的心思却让她忍不住催促起来,且在她看来,亲人一口是示好的表现,她想看父母恩爱的样子。
司露被司安催促着,心下当即做了计较。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她与呼延海莫不知有过多少肌肤之亲了,亲便亲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最主要还是为了不让司安再焦心。
于是司露踮起脚尖,缓缓凑了过去,清风吹开她的乌黑的长发,如轻纱般流淌,梦幻迷离、缱绻美好。
电光火石间,她用极快的速度轻触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又飞快撤离,不想让人瞧见的那种。
不过仅仅只是蜻蜓点水,呼延海莫就已经很受用了。
他回味着方才温软的芳泽,芬芳袅袅的气息,心早已融化成了一滩春水,他心情大好地弯起了眉眼,眸底笑意深深。
“走,一起去取风筝。”
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司露的手,又一手牵住司安,三人齐步往那棵大树边走去。
流金碎影下,三人的衣袂被风吹得轻轻扬动,落下恬静安宁的影子。
这样的气氛,祥和温馨,和睦美满,叫人深深眷恋、难以忘怀。
可正当他们沉静在这美妙的气氛中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人从始至终都躲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是李景晏。
他一袭锦袍,玉冠束发,微服出宫,全然一副长安街头普通公子的打扮,他刻意如此装扮,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自两人离开侯府伊始,便一路坐车尾随着,街上车马如流,游人如织,李景晏的马车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而到了城郊,他更是与他们前后下了马车,一路跟在暗处,窥视着三人的动静。
呼延海莫今日只顾跟司露增进感情,平时异常敏锐的他,这次竟丝毫未察觉到身后有人一路相随。
所以李景宴就这般躲在一片密林之后,亲眼看着司露踮脚亲吻呼延海莫、看着两人麦浪中牵手漫步,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馨和美。
他气得浑身战栗,眸底完全被阴戾笼罩,沉得几要滴墨。
心中的嫉妒翻腾似海,袖笼中的一双手攥得死死的,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抑制不住地颤抖。
原来,他的怀疑竟都是真的!
那个异族人当真是如今戎国的皇帝,呼延海莫!
他原先还不解,为何司露迟迟不愿接受他,如今才发现,原是早跟旧情郎又好上了!
李景晏嫉妒得发狂,双目幽沉不可见底,十分骇人。
既然她要择旁人而背弃他,那就别怪他不择手段,强要了她!
不过,呼延海莫会不顾身家性命,为了女人来到长安,倒是他意料之外的。
所以先前他的潜龙卫被屠戮殆尽,也就能说通了,想来这普天之下,也只有呼延海莫,才能这样的本事,能以一敌百,一人灭了他一整支隐卫。
妒火和怒火交织在一起,如烈烈火焰,冲昏了他的头脑,叫他恨得要把槽牙咬碎,恨不能立刻报仇雪恨、将人碎尸万段才能痛快。
李景宴立在阴影下,脸色半明半暗,森森可怖,他死死盯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道眼神里发冷发狠,笑意凛冽刺骨。
呼延海莫,既然你不怕死,非要来夺我的女人,那我便成全你,让你有来无回,没法活着离开长安……
被掳
深夜 胡悦酒肆
二楼的客房中, 灯火已熄,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微弱星光透过窗棂洒进来, 投下朦朦胧胧的余晖。
卧榻上, 熟睡的男人,身形高大,双手交叠在身前,呼吸平稳, 面容沉静。
槅门上, 几条黑影映在上面,由远至近,徐徐游动。
卧榻上的男人似是有所警觉, 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清冽的长眸,冰冷肃穆。
哐当——
破门之声陡然传来,紧接着,寒光乍现,无数长刀在暗色中,朝卧榻上劈砍下去。
一声隆响,卧榻被劈得粉碎。
齑粉四散, 榻上却是空无一人, 一群蒙面刺客面面相觑, 恐惧漫上眼底。
窗棂边,缦帘被风吹起, 高大的身躯随之显现, 提着长刀,眸色幽沉, 宛如修罗,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啊——
顷刻,血色四溅、哀嚎遍地。
*
太极宫中
李景宴立在灯下,眼底乌青一片,多日未有好眠的他,耐性已经被磨完了。
他已派人暗杀呼延海莫多次,却屡屡未得手,今日亦然。
在他身前,那群苟延残喘、侥幸逃回来的暗卫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吞吞吐吐说道:
“陛下,属下们竭尽全力了,却还是……还是没有得手。”
李景宴挥袖叱骂,“混账,一群废物,没用的东西。”
为首的暗卫为了躲避责罚,借口道:“陛下,酒肆人丁众多,属下们缩手缩脚,这刺杀行动才受到了许多节制,难以成功……”
李景宴听完冷笑,眸色完全被幽暗占领,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如此,那便一把火将酒肆烧个干净。”
“这……”
暗卫们皆吓了一跳,此举无异于草菅人命,势必会牵连到无辜之人受难,死于非命。
李景宴却不断施压:“怎么,朕交代给你们的事,你们还要违抗不成?”
那群暗卫齐齐低头,“属下们不敢。”
李景宴声嘶力竭,带着低吼,“明晚便动手,此番若是再失手,提头来见!”
*
次日深夜,胡悦酒肆突发大火。
熊熊烈火卷地而起,吞噬了整座酒肆,火光冲天,不少人丧命其中,尽管百姓、官府及时救火,但这场走水还是持续了一整夜,到了天明之时,只剩一堆焦土,满地白灰。
司露是翌日清早才听说此事的,得知消息后,她牵念呼延海莫的安危,第一时间便赶过去了。
下了马车后,她看着满目疮痍的景象,来来往往的奔忙抢险的人们,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
待寻见人群中那道高大的身影时,情不自禁提裙奔了过去。
“呼延海莫,你没事吧。”
呼延海莫正在帮扶着受伤的人,灰头土脸不说、还满身的烟火气,但他浑不在意。冷不丁听到熟悉的声音,缓缓转过了身去。
冉冉微光下,司露立在他身前,一席素裙,纤尘不染,正满含关切地望着他。
这一刻,呼延海莫仿若看到了这世间的光,他情不自禁展臂,将人深深拥入怀中,眼中的情愫浓得快要溢出来。
“我没事。”
司露感受到了他炽热的情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一般。
“你如今没了落脚之处,父亲让我先来把你接回去。”
呼延海莫埋首在她脖颈间,眷恋不已。
“那我可不是又因祸得福了。”
司露伸手推开他,从他怀中钻出来,转身自顾自往马车那头走。
“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晚酒桌上,若是父亲问你什么,你千万别不小心说漏嘴,否则被我父亲打出去,露宿街头,我可不会管你。”
呼延海莫追在她身后,“你当真这么狠心?我如今可是无家可归,顶顶可怜之人了。”
呼延海莫故作委屈,欲博她同情,早不是一回两回了,司露看穿了他的伎俩,只道:
“你还要不要上车了,若不想跟我回府,我便走了。”
呼延海莫跟随其后跳上车,钻进车厢里,与她挨在一处。
“你带我回家,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司露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呼延海莫道:“昨夜的大火,来得蹊跷。”
“何意?”
呼延海莫摊了摊手,“实话告诉你,在这场大火之前,我已被刺杀了数回。”
“什么?”司露不敢置信,当即道:“那你有没有受伤?”
呼延海莫看出她对自己的关心,心下十分暖和,将人揽在怀中,道:
“露露不要担心,我毫发未损,那些人对我来说,还太弱了些。”
“那你也不可如此大意。”
司露替他担心起来。
定然是他身份暴露了,才会引来这样的事,而背后的主使是谁,一猜便知。
司露隐隐有了猜测,只是她没料到,那人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会为了除去呼延海莫,牵连到这么多无辜的百姓性命。
这着实令人发指。
好在她与父兄的计划就要成功了,待当众揭开李景宴的真面目,他的皇位也就坐到头了。
不过眼下司露还是忧心呼延海莫,她道:“你不要留在长安了,快回戎国去吧。”
呼延海莫以为她要赶自己走,连忙道:“露露,你叫我如何离得开你,我说了要陪你在长安,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司露:“我何须你陪……”
呼延海莫道:“你们司家如今在做的事,危险重重,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司露微怔,没想到呼延海莫洞若观火,对局势了如指掌,竟什么都已知晓。
呼延海莫道:“你放心,我早想好了,今日酒桌上,我会说动你父亲,留我在府上做个护院,这样今后我便能保护着你们。”
“护院?”
司露大惊,一国国君,为了她来府上做护院?这要是说出去,恐怕世上没有人会信。
司露摇头,“你不必如此……”
呼延海莫弯了弯唇,沾了泥灰的脸上,眸灿如星。
“能做你的护院,是我的荣幸。”
入夜,疏星朗月,清晖漫漫。
侯府后花园中,司澧命人备下一桌酒菜,招待呼延海莫。
一来,他想为劫后余生的呼延海莫压惊,二来,则是为当日救命之恩的答谢。
司楠的身子也恢复了不少,可以下床走动了。
春草扶着他一并坐过来,席面上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坐在亭下听风赏月,共用家宴,温馨美满。
司澧关心着问道:“义士,昨日那场大火凶险,可有让你受惊?”
呼延海莫坦然道:“不曾。”
司澧哈哈大笑,低头斟了一杯酒,起身敬他,“义士好胆量,老夫敬你一杯。”
呼延海莫谦逊得站起来,谢道:“不敢当,晚辈敬您才是。”
司澧目光闪烁,“这杯酒,还望义士不要推却,便作当日救命之恩,老夫对你的答谢。”
他示意身旁的司楠一并站起来,“楠儿,快站起来,与为父一道给恩人敬酒。”
司楠闻言,亦端起酒盏站起来,满是诚意道:“谢过义士救命之恩。”
见此,呼延海莫也不再推却,便仰脖将酒一饮而尽,爽朗含笑。
“好,那便多谢侯爷和世子了。”
司澧温和地笑笑,伸手示意他落座。
“对了,这么长时日了,老夫还未知义士姓名,至于义士的家世背景,更是一无所知,还真是老糊涂了。”
呼延海莫低眸沉思片刻后,一本正经答道:
“晚辈乃是边塞人士,祖上世代行商,来长安是为采办货物,侯爷若是不弃,唤我阿莫便好。”
一番话编得很是圆通,让人听不出端倪。
一切都跟他料想的对上了,司澧不由笑起来,不住颔首,“好,阿莫、阿莫。”
他满是慈爱地看着他,捋了捋胡须,再次开口问道:
“只是不知阿莫这身过人的本事,是师从何人?亦或是从前在军营待过?”
呼延海莫含笑道:“晚辈并未师从过高人,也为参加过军伍,这身功夫乃是与生俱来,在我家乡,人人都传我是天生神力。”
“原是如此。”
见他说话淳朴老实,司澧愈发满意了,点着头,目光中带着欣赏,赞道:“天生神力,阿莫当之无愧啊。”
呼延海莫虚怀若谷,“侯爷谬赞了。”
司澧想了想又道:“如今胡悦酒肆被烧毁,阿莫若是暂无落脚处,便在我侯府落脚吧。”
司楠亦道:“父亲说得是,反正西院还空置那么厢房没人住,刚好能让阿莫留住。”
对于此,呼延海莫未有半点推让,顺势接受了。
“那就多谢侯爷和世子了。”
不仅如此,他还放低姿态道:
“若是侯爷不弃,晚辈愿做府中的护院,保护你们的周全。”
听他方才的介绍,司澧知道他富家子的身份了,但没料到他会诚恳如斯,纡尊降贵,实在是令人动容,连连道:“那如何使得,太委屈阿莫了。”
而桌上,春草的眼珠子更是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司澧和司楠不知道阿莫的真实身份,她却是清楚知道的,作为戎国的国君,跑到长安来追妻已经够荒唐了,如今还愿屈尊降贵自甘做人护院,更是旷古未有。
呼延海莫义正词严道:“阿莫不愿白受人好处,所以还望侯爷成全。”
见面前青年守原则,讲道义,司澧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开怀,最终还是应下了他的请求。
“既然阿莫执意如此,那老夫便全了你。”
晚膳后,众人各自回房。
月色空濛,星辉朗照。
司露无心睡眠,便叫了呼延海莫一道散步,她有许多话要跟他说。
呼延海莫走在她身侧,只听她郑重对他道:
“呼延海莫,别闹了,回到戎国去吧。”
“露露,我何曾在闹?”
呼延海莫去执她的手,满是认真看着她。
如今司家处境危险,他这是在守护她。
司露停下脚步,转身仰视他,满脸正色对他道:
“那是我司家的事,你何必参与?你我立场对立,终是难两全,哪怕你做再多,最终也是无济于事的。”
呼延海莫将她的手牢牢攥着,放在胸前,眼中满是深情。
“露露,若我说,我当真愿意为了你放弃一统天下的野心,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你……”
司露愣住了。
她回想这段时日来,呼延海莫确实没有再骗过她一次,不仅如此,他还救下她父兄的性命,还愿不计性命留在长安,只为守护着她。
这桩桩件件,说不触动,那是假的。
呼延海莫直勾勾盯着她,神情却是卑微至极。
“露露,我只想知道,你如今对我,还有没有情意?”
她并不知道,那日在医馆,无心对张连说出对他没有情意时,呼延海莫的心有多痛。
“我……”
司露讷讷着张唇,意欲说些什么。
却在一下瞬,被突入其来的唇堵住了话音。
呼延海莫俯首吻着她,气息凌乱,横冲直撞。
“不许说了。”
呼吸渐快,他将她的手锁在腰后,吮咬着她的唇珠,胆怯般说着,只因他不敢听,他怕再次得到不能接受答案,所以,他情不自禁下才会这么做。
这是个来势汹汹的吻,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强势,呼吸被一点点攫取,剩下的只有无边的酥麻、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风拂林梢,传来沙沙声响,夜色晕染开来,满地银辉。
呼延海莫深情地吻着她,她在她耳边乞求般说着:
“不要拒绝我,就说你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好吗?”
从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王,如今求着她施舍这半点情爱,卑微到了尘埃里。
半晌,这场亲吻才平息。
司露大口大口喘息着,眸色湿潮,被迷离晕染。
“呼延海莫,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好,我会给你时间的,我愿意等你,哪怕一辈子……”
这一晚,司露一夜未眠。
辗转反侧间,脑中全是呼延海莫对她说的话。
她不得不承认,在那样的夜色里,她的一颗心,好似动摇了。
*
翌日,天色尚暗。
窗外还是一片青蒙蒙时,司露早早便晨起了,今日医馆有义诊,她需早些赶到。
一番梳洗罢,匆匆换好衣裙,蒙上面纱,她便直奔角门,去登马车。
可方撩帘钻入马车时,她便闻到了一阵浓烈的气息,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意识,缓缓倒了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紫檀雕花木床上,四角帷幔深深,坠着珠玑。
司露游目四顾,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只知道,这是一间暗室,门窗紧闭,孤灯一盏,火光微弱,周遭都是灰蒙蒙的。
意识是混沌的,视野是模糊的,她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
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来后,她开始观察屋中的一切陈设。
窗棂的雕花、门扉的颜色、桌椅的样式……
最终,她得出了结论,自己应当是在宫室里。
*
而此时,侯府中人得知司露不见了的消息,早已急得人仰马翻。
司澧第一时间来找呼延海莫,“阿莫,小女不见了。”
呼延海莫一愣,“露露不见了?”
司澧满面焦急,“是啊,今日晨早出门后便再没回来,连同车夫福叔一并不见了,医馆那头也说没见她去过,这可真是要把人急死了。”
呼延海莫努力保持冷静,“您先别急,我这就带人去找,这才半日的光景,便是被人强行掳去,一时半会也出不了长安城,我便是带人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定将露露找回来,再将那伙贼人碎尸万段。”
司露不见了,他自然也是心急如焚的,眼中森森杀气顿显,但他眼下还有个猜测,也是让他更不安的。
“不过,我还有个担心……”
司澧:“阿莫但说无妨。”
呼延海莫毫不避讳道:“若此事是宫里人所为,那便要劳烦侯爷世子出力了。”
宫里……
在呼延海莫的提醒下,司澧不寒而栗,一下便想到当今陛下李景晏了。
他的确是能作出这种不择手段之事的人,联想到上回暗杀的事,司澧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匆匆拜别呼延海莫,立刻进宫去,打探情况。
“阿莫说的是,老夫这就入宫查探情况。”
*
翌日,太极殿内。
群臣列队入朝,气势恢宏。
李景宴玄袍加身,高坐龙椅之上,听着群臣觐见。
大理寺少卿宁岚持笏出列,朗声说道:
“陛下,臣近日查得,三年前贩卖军械旧案,疑点颇多,涉案官员或有冤情,还望陛下发令重理此案,还无辜者清白。”
听到贩卖军械旧案几个字时,李景宴的面色便登时大变,沉了下去,变得乌青似铁,但碍于群臣在场,也不好发作,他深呼吸了几口,攥在龙椅上的手紧了又紧,努力保持镇定。
“爱卿说得有理,旧案有疑,当择期重审,不使人蒙冤,不过,此案到底是陈年旧案,且涉案人员太广,真要彻查起来恐费时费力、收效甚微……”
李景宴不露山水地想要阻止此事,只是他未料到,此话落下,不仅没能迎来他想要的局面。
相反,朝中重臣像是事先说好一般,纷纷持笏站出来。
他们个个大义凛然,拧成一股绳似的,气焰强盛,前赴后继,如雨后春笋一般。
“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主理此案。”
“陛下,臣亦愿为朝廷分忧。”
“陛下,臣愿担此责,协助查案。”
“陛下……”
“陛下……”
“你们……”
李景宴气得浑身发抖,好在冕旈藏住了他早已慌乱的脸色,让他不至于彻底失态。
他努力平复情绪,说道:“此事毕竟不是小事,各位爱卿需容朕好好思量,再做定夺。”
群臣:“陛下圣明。”
李景宴起身,由徐远搀扶着走下龙椅,“今日时辰不早了,诸位先退朝吧。”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离散后,李景宴在徐远的搀扶下,走缓缓走出大殿。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只见日光冉冉,洒落人间,不远处汉白玉的石桥上,跳跃着点点白芒。
他眼中的疲惫一览无余,提步朝前走去,没有回到紫宸殿中批阅奏折,而是径步转过了金水桥,往深宫后苑的方向走去。
*
宫苑深殿,被拘数日的司露,第一次迎来了李景宴。
他推门走进来时,一席赭黄色的龙袍,龙靴熠熠,可见是刚下朝堂就过来了。
司露瞧见他,从座上站起身,微微福身行礼,唤了一声。
“陛下。”
李景宴朝她走过来,面上笑意如春风,满身的温雅风度,一贯的端方清致。
“见到朕,露儿竟一点都不吃惊吗?”
李景宴笑着朝她走过来,知道他心有多黑的司露,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司露不语,李景宴又自言自语道:“聪慧如你,该是早就猜到了,是朕将你请来的吧。”
将强掳光明正大说成请,也就只有李景晏这样的伪君子做得出来了。
司露一时只觉齿冷,“臣女竟不知,世人口中光风霁月的陛下,请人相见的法子,是这般粗鲁蛮横。”
她不想再与这样的人虚与委蛇,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言语中讽刺之意甚浓。
见她对自己锋芒毕露,李景宴满不在乎地轻笑起来,一步步朝她靠近,走到她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她。
“露儿生朕的气了?”
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女子被掳,还要对始作俑者感恩戴德,李景晏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但人在屋檐下,此刻她想离开,还是不得不低头,遂退身两步道:
“您是万人之上的陛下,臣女如何敢生您的气,还请陛下莫要再与臣女开玩笑,速速送臣女归家。”
李景宴靠近她,修长玉指卷起她肩头一缕乌发,玩绕指尖。
“露儿,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朕装傻,你当真不懂朕为何将你拘来吗?”
司露摇头,只觉脊背一阵又一阵发凉,恐惧在心中弥漫。
李景宴直勾勾盯着她,慢条斯理说道:“朕喜欢你,朕要让你做朕的皇后。”
司露退后几步,躲开他的视线。
“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李景宴立在原地,眸色暗沉下来,“是朕对你不够好,还是…你想做那蛮人的皇后?”
司露猛然抬头,瞳孔微震。
“你什么都知道了?”
李景宴低笑,眼中的幽沉似要溢出来,令人头皮发麻。
他一步步走过来,一把擒住了她的双肩。
“对,朕亲眼目睹了一切,露儿,你不知道,朕嫉妒的快要发疯了,凭什么,那个蛮人有什么好,让你为了他,甘愿舍弃朕!”
李景晏是疯了吗,他竟然亲自出宫跟踪他们?
司露仰头直视他,“陛下你想多了,我并非为了他舍弃你,只因我对你,早就没感情了!”
李景宴听不得她提这些,“胡说,你从前明明对朕,是那么情深意重!”
司露挣扎着从他掌中逃出来,却是徒劳。
“陛下,时过境迁,一切早已不复往昔,莫要再执着了。”
“若朕非要执着呢?”
李景宴的眸色突然变得深沉无比,他一把将司露横抱起来,疾步走到榻边,重重丢了上去。
司露惊惧不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挪着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你要做什么?”
李景宴俯身下来,双手撑在榻上,对她语重心长道:
“露露,那呼延海莫不是个好人,他勾结藩将,试图搅乱中原局势,借机入主侵占中原,你司家世代忠君报国,本就不该与之为伍,该与之势不两立!”
“你莫要被他一时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朕才是你的良人!”
良人?
那你就是个好人了吗?
司露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心中的悲愤一下子被激起,满腔不甘。
她司家是忠君爱国,但绝不是李景晏这样残害忠良的昏君!
她无视他的压迫,开始冷冷发笑。
“你说得对,呼延海莫确实称不上是个好人。”
而后话锋一转,直刺李景晏的心窝。
“但至少他光明磊落,不会做这样卑鄙龌龊的事!”
李景宴瞠大了眸子,“我卑鄙龌龊?”
“是!”
司露朗声说道:“你残害忠臣良将,宠信佞臣小人,登基不过三年,便使得藩王作乱,民不聊生!使中原陷入战火,四分五裂!”
“李景晏,你当真是这天下最昏聩无能的昏君!”
“你放肆!”
啪——
李景宴怒极攻心下,不受控制地狠狠抬手扇了过去。
司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白净无暇的脸颊上,瞬间浮出深深红印,鬓发被打散,朱钗应声滑落。
李景宴冷静过来后,看着司露垂眸侧脸,满是狼狈,以及脸上那道深深的红印时,缓缓从暴怒中恢复意识来。
那一刻,他出于本能,满是慌乱地想要挽回方才的冲动。
“露儿,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你逼急了……”
司露抬眸,看向他的眼神里,冰寒刺骨。
“李景晏,莫要一错再错了。”
“长公主、徐家满门忠烈……”她哽咽着,“都在天上看着你……”
见司露提及此,李景晏目光闪烁起来,再次变得阴暗。
“既然你都知道了,朕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你必须乖乖听话,做朕的皇后,否则,朕不会留你父兄性命。”
司露笑起来,满腔义愤再次被点燃,忍不住出声讽刺。
“暗杀我父兄?陛下先前不是已经做过了吗?”
“你……”
李景宴再次被她激怒,但好在他忍住了,没有再次动手,他擒住她皓洁纤柔的手腕,将人拉过来,直视着她道:
“谁让你父兄非要与朕作对?今日朝堂上,他们煽动朝臣给朕施压,逼朕彻查旧案,简直是罪大恶极!别以为朕不知道,这都是你们司家在背后捣的鬼!”
司露被他攥地手腕生疼,眼眶都红了,声嘶力竭道:
“罪大恶极的人是你自己,我父兄身先士卒、不顾生死地平息叛乱、守护河山,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求你还徐氏满门清白。”
“可你却命人对他们痛下杀手,李景宴,若是没有我父兄,没有徐将军这些忠烈保家卫国,你如何能当这个皇帝!”
司露试图将他骂醒,“你可知,你早已在追逐权利的道路上迷失了自己,事到如今,还不肯幡然醒悟吗?”
“只要你下罪己诏,承认当年之过,还徐家一个清白,告慰长公主在天之灵,便可平息众怒,还吏政清明,得万民归心。”
此话落下,李景宴眼中的神色明显晃动了一下,但挣扎只是一瞬,最终还是被幽暗占据。
“嗬嗬……”他古怪地笑起来,“我竟不知,露儿去了一趟异国,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不过,朕可不似那心思单纯的蛮人,被你轻易蒙蔽。”
他幽幽说着,突然一把擒住她的下巴,逼她对视,“说,你到底什么居心?”
司露冷着脸不语,李景宴又附到她耳边轻轻吐息,冰冷宛如毒蛇。
“对了,方才忘了告诉你,朕不介意那蛮人碰过你,朕今日便要得到你。”
此话一出,司露似是遭雷劈般,猛然抬头,面露惊色。
她拼命挣扎,试图逃脱,但李景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撩袍裾翻身上榻,重重压制而来,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司露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和无助。
掉马
噗嗤——
蓦地, 只闻锋利的尖刃没入皮肉之声,顷刻鲜血四溢。
“嘶——”
李景宴的左肩被银簪深深刺伤,血流如注, 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眸中的迷乱也在此刻散去,变得清明,他不敢置信地低喃:
“你敢伤朕?”
司露在李景宴松懈之际脱身开来,她挪动身子与他保持距离, 将那带血的银簪抵在脖颈上。
“陛下若再敢下相逼, 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
鬓发尽散,三千青丝洒落肩头,纤盈的脖颈不堪一握, 落了不少红痕, 衣襟凌乱,满是被压过的褶痕,明明狼狈不已,目光却坚毅绝然,像是一株盛放在极寒之地的雪梅,坚韧不屈。
李景宴未反应之际,司露握着银簪的手微微用力, 簪尖扎破雪肤, 皓白柔细的脖颈上血痕尽现。
“住手。”李景宴呵止住了她。
他单手握住肩头的伤, 心下思量,反正今日是半点兴致也无了, 不如来日再计, 遂松了口。
“朕可以不碰你,朕也不喜欢强迫。”
“朕会用充足的耐心, 来等你,等你主动顺从的那日。”
说罢,他未再置词,目光深深、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扶肩转身离去,推门而出了。
司露只闻,殿门外传来他阴沉狠戾的命令声,“都给我守好了,若是丢了人,朕要你们的命。”
“是。”
守备们齐声应答,嗓音洪亮,听着数量众多。
这一下,她可真成困兽了。
司露从剧烈的喘息中缓缓平复,手中犹紧紧攥着那根簪子,煞白的小脸上血色尽失。
她没想到,李景宴竟会卑劣无耻到如此地步。
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暗中囚禁。
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已经丧心病狂了,只是眼下,她虽躲得了一刻,又能躲到几时呢?
父兄会来救她吗?可此地是宫闱,她情愿他们不要来犯险。
医馆那头,春熙春草还有兰儿,定然也知道了,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还有,呼延海莫……
若是他们擅自入宫来救人,李景宴定不会善罢甘休,轻易放过,他本就要置他们于死地……
如此想着,司露愈发焦心了。
她想自救,但眼下被困樊笼,看守重重,插翅难飞,她到底该怎么办?
*
深夜,别枝惊鹊,薄雾蒙蒙。
熟睡中的司露并未察觉,房檐上的瓦片动了一动,被人拨开了一块。
涔涔冷夜中,身穿夜行服的父子二人,蹲在屋顶上,小声私语。
“父亲,妹妹在这儿。”
“当真是露露。”
可正当二人找到司露,喜不自胜时,陡然一声高喝,划破空寂长廊,乍然响起。
“什么人?”
司楠眼疾手快,拉起父亲便踏瓦而去,“快走。”
地面上,御林军首领韩硕在火把照耀下,扬手高声下令:“来人,有刺客,放箭!”
顷刻,箭羽如注,穿林打叶,飞声如风,直逼屋顶上两道身影而去。
危急关头,好在那两道身影身手了得,已走脱了一段距离,并未被箭矢射中,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
翌日,司平侯府中。
昨夜失手的司家父子,唤来了呼延海莫。
司澧满心烦忧道:“好不容易找到了露露的所在,但御林军处处掣肘,我们父子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呼延海莫听闻此言,一席玄袍下,满身的锋芒被激起,他当即请缨道:
“侯爷,今夜,可否让我扮作亲随,跟着你们一同入宫。”
“好。”
阿莫勇武过人,有他助力,那当然是最好不过,司澧几乎是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三人一筹谋,便寻了时机入宫潜伏着,待夜半动手救人。
是夜,夜色深浓,宫室漆黑时。
几条暗影出现在了幽深的甬道上,直奔司露所在的偏殿而去。
可刚转至宫苑高墙脚下,便被人发现了行踪,为首的佩刀统领像是早已守在此处,等着瓮中捉鳖一般。
“什么人,敢擅闯宫闱?”
他呛地一声拔出佩刀,刀锋直指三人,而他身后,涌出数列御林卫,披坚执锐、声势浩然。
“你们被包围了,还不束手就擒。”
御林军统领韩硕威风八面地喊着,他身后的御林卫齐齐包围过来,将三人团团围住,场面一触即发。
火把耀亮了这一方天地,情势危急下,司澧只好主动扯下面罩,自曝身份。
“韩统领,你可看清我是谁?”
耀耀火光下,韩硕睁圆了眼睛,像是没料到是他,很是震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变了脸色,阴狠冷酷道:
“陛下有令,无论何人,但凡擅闯内宫者,一律格杀勿论。”
说罢,他抬手下令,毫不留情。
“来人,给我杀了他们。”
一时间,流矢齐发,刀光寒影,缭乱而下。
“小心。”
眼看一支飞箭直逼司楠而来,呼延海莫一把将他拉开,那飞箭堪堪从他耳畔划过,没有伤到他。
司楠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携着司澧边战边退:“走,快走。”
乱战中,呼延海莫折了一人的手中的战戟,挥在手中,气势摄人,横扫千军。
他重重一挥,可扫垮一整排御林卫,气力十分骇人。
眼看越来越多御林军涌来,他扭头对着司平侯父子一声高喝,“你们两个先退,我稍后就来。”
两人知晓呼延海莫的能耐,眼下的处境也唯有这么办了,于是先行一步,率先退出重重包围。
呼延海莫力拔盖世,横扫千军,他且战且退游刃有余,最后,他一声咆哮,手中长戟重重推出,扫倒了数排御林卫。
而后寻着机会,转身潜没在夜色里。
“不好,被他们逃了。”
夜风中,传来韩硕气急败坏的声音。
*
太极殿,南书房。
夤夜时分,李景宴尤未安寝,徐远推门走进来,禀报消息。
“陛下,韩统领说,司家父子今日又悄悄潜入内宫了。”
灯火下,李景宴冷冷勾着唇,眸色沉得惊人,“朕不是说,再敢来,就格杀勿论、乱箭射死吗?”
徐远低着脑袋,生怕触怒他,“韩统领说,司平侯一名亲随功夫了得,以一敌百、勇猛异常,在他护持下,司平侯父子毫发无伤,既没有乖乖束手就擒,还叫他伤了咱们的人,逃脱了。”
李景宴砸断手中朱笔,面露狰狞,“放肆,竟敢与御林军动手,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他们?”
他气得咬牙切齿,唇角都在颤抖,猜到那人定是呼延海莫无疑了。
呼延海莫,他与他势不两立,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陛下,杀不得啊,眼下司家父子备受群臣、百姓拥戴,若是公然杀之,势必会激起民怨……”
“谁说朕要杀他们了。”
李景晏突然冷笑,眼神中的愤怒渐渐散去,变得幽暗无比。
这是他们自找的,也就怪不得他了。
“朕不过是想将他们收关大理寺、配合三司会审、调查前因后果而已……”
不过到了狱中是否会发生意外,那就不好说了。
他踱步转身,“徐远,司家父子打杀御林军在先,又连夜潜逃出宫,你说朕该给他们定什么罪好?”
徐远惶恐,身子一震跪下去,“奴才不敢妄议。”
李景宴唇角微扬,噙着冷意。
“你明日便去司府拿人,就以他们殴斗御林卫,致使数人伤亡为由,将司平侯父子打入大理寺诏狱,收监侯审。”
徐远身子一抖,但圣旨面前不得不从,唯有磕头领命。
“是,奴才遵旨。”
*
翌日清晨,冉冉曦光洒落在庭院中,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出现在高树之下。
“爹爹。”
小司安奶声奶气叫着,拉扯着呼延海莫的袍裾,手脚并用地想要爬上去。
呼延海莫半蹲下身,将人举起来,稳稳抱在臂弯之上,司安眨着明媚干净的大眼睛,不知情下问他:
“爹爹爹爹,娘亲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怎么这么多日都没看到她?”
“司安想娘亲了……”
说着说着,她嗓音低下去,失落之意满满。
呼延海莫柔声安抚着司安,“安儿放心,爹爹向你保证,娘亲很快就回来的。”
“舅舅、祖父。”
怀中,小娃娃的注意力突然转变。
呼延海莫扭头,不远处,踱步而来两道身影,出现在冉冉晨曦下。
呼延海莫立在树荫下,瞳孔的异色未显,他唤了一声。
“侯爷、世子。”
“阿莫。”
司澧朝他走过来,用眼神示意,让一旁的奶娘将司安抱走。
呼延海莫将司安交给奶娘后,听着司澧又道:
“昨夜多亏阿莫了。”
他语声淡淡,不似从前慈和,脸色亦变得严肃,半笑意无存。
就在呼延海莫感到异样时,却听他突然发问:
“本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婆娑树影下,呼延海莫抬起眼眸,平静无波道:“侯爷为何如此问?”
司澧不疾不徐,像是在回忆往事般。
“你说你是塞外来的商人,但现在本侯看来根本不是。”
呼延海莫不语,司澧继续说道:
“若是寻常商客,你手下的那群人,为何个个武功了得,可敌大内高手。”
昨夜他们三人一路被追至宫外,好在呼延海莫的手下及时赶到解围,替他们挡住了御林军的穷追不舍。
但回来以后,司澧便越发觉得不对劲,联想起这段日子的种种,他隐隐猜到了答案。
“还有,这么多时日了,我见安儿口口声声唤你爹爹,那种亲热,不似是有人教的,倒像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
司澧敏锐的目光盯住他,“若老夫猜的不错,你便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开口道:
“戎国的皇帝,呼延海莫。”
此话落下,在旁的司楠瞠目结舌,喃喃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
良久的无声后,等来的是呼延海莫肯定的回答。
他谦和而真诚,带着浓浓的歉意。
“侯爷分析得不错,晚辈先前的确是欺骗了您,晚辈在此向您致歉。”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司澧还算冷静,司楠却如遭雷劈,“你、你、你……”
“你便是那个将我妹妹欺负了,还生下了安儿的男人?”
呼延海莫没有再撒一句谎,点点头应下来,“不错,是我。”
司楠瞬间被点燃了,抄起地上的一截树枝,便要冲上去揍人,气愤难当道:“你为何要将我们全家骗得团团转,好玩吗?”
好在司澧伸手拦住了他,才没让他冲动上前打到人。
呼延海莫满含歉意,解释道:“其实我那日便要交代真实身份,是露露不允……”
此话一出,倒是将还算镇定的司澧激起来了,他满腔的不悦化作怒气,回想起当日情形,只觉讽刺,扬声叱问:
“你好大的口气,你如何觉得,本侯基于两国立场,不会杀了你?”
此话一落,寂阒顿生。
司楠也怔住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们司家世代忠义,将守护河山视为己任,呼延海莫是个野心家,他觊觎中原,对大夏虎视眈眈,他们如何能留他?
可偏偏他舍命救了他们父子,算上昨夜,足足两次。
恩义如何两全?
这着实叫人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场面僵持着。
呼延海莫深思良久,认真说道:“我并非不懂司家的立场,只是想上赌一赌。”
“为了露露,我甘愿舍弃皇权野心,但若是侯爷不相信,大可一刀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说罢,他缓缓解开衣袍,当众坦然脱下外衣,露出紧实健壮的胸膛。
寒风栗栗,他浑不在意,双手抱拳,单膝跪下来,浑身的肌肉线条浑圆贲张,充斥着张扬野性,麦色的肌肤在光下流转着光辉,宛如镀了一层釉色。
他无比虔诚地跪在司澧脚下,拿出满腔的赤诚,宛如壮士断腕,破釜沉舟道:
“侯爷,该说的都已说了,我死而无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困境
秋风卷起满地黄叶, 司澧站在庭院中,盯着眼前的呼延海莫,眼神突然变得凌厉无比。
“这可是你说的, 那就休怪本侯手下无情。”
“来人, 取我宝剑来。”
他毫不留情地下了令,从侍从手中接过递来的宝剑。
呼延海莫始终笔挺地跪着,没有半点神情的变幻,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噌——
寒光陡现, 司澧猛地举起手中长剑。
几乎是没有迟疑的, 朝着呼延海莫的脖颈劈砍了过去——
“父亲——”
一旁的司楠看得胆战心惊,失声惊呼,伸手想要阻止。
好在, 惨剧并未发生。
刀锋堪堪停在了呼延海莫的脖颈之上, 贴着他麦色的皮肤,分毫不差,一缕长发被锋利的刀刃砍断,随风飘曳,缓缓垂落在地。
这千钧一发之际,呼延海莫并未闪躲分毫,他甚至, 连眼睫都没有抬一下。
哪怕那刀锋只要再靠前一寸, 便会划开颈项, 取下他的首级。
司澧立在原地,执剑的手顿在空中, 眸光闪闪烁烁, 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底似有隐忍, 矛盾,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
见父亲收住了剑,司楠稍稍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过经此惊险一幕,他对呼延海莫算是彻彻底底改观了,发自内心地信任了。
他此刻,完完全全相信,呼延海莫对小妹,是付诸真心的。
想必父亲,也会为之动容了。
“哐当。”
果不其然,司澧扔下了手中的长剑。
长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鸣声嗡然。
司澧方才本就是试探,但呼延海莫的表现,着实将他坚如磐石的一颗心打动了。
不论立场如何,他对她的女儿,是真心实意的。
并且,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为女儿做到如此,敢做到如此了。
况且,还有司安,她这么喜欢她的父亲,他怎能杀了他的父亲,叫她伤心?
再者,便是对他父子的两次救命之恩。
呼延海莫缓缓抬起头,看到司澧长叹着:
“罢了,本侯不杀你。”
“你走吧,但往后若是再遇见,本侯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
深秋转眼过去,长安城迎来了冬日。
第一场冬雪飘零时,满城银装素裹、遍地霰雪皑皑。
这个冬天,备受百姓争论之事,莫过于司家父子入狱一事。
此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声载道。
因涉嫌打杀宫中御林卫,司家父子被圣上罚入了大理寺诏狱,但百姓们却坚信司家父子清白蒙冤,多日来为其奔走呼号,跪在大理寺门口为其请命,将此事的动静越闹越大,上达天听。
民怨传至宫中,李景宴这才慌了,他自知如此做,已引得民情激愤、失了民心,但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尽快手动,遂唤来徐远,将配制好的毒药交给他,并言:
“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将此药下入司家父子饭食中,事成之后,朕重重有赏。”
“这……”
徐远看着手中的毒药,却退缩胆怯了。
此事若暴露,皇帝定不会保他,他还会成为替罪羔羊,被天下唾骂,遗臭万年。
“怎么,你不敢了?”
李景宴见他迟疑,威逼道:“徐远,你一直跟在朕身边,当知道,从前长公主也是如此亡故的,死因至今查不清楚。”
徐远低着头,不敢直视皇帝,两股却不住战栗,知道当下已是命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奴才遵命。”
*
大理寺诏狱内
阴暗潮湿,哀嚎阵阵,血腥弥漫。
春熙、春草穿着斗篷、掩住了大半张面孔,跟着一名身形修长的青衣男子,一步步迈下台阶,踏走在滑腻冷硬的地砖上。
春草胆子小,身处如此地方,脸色都发白了,春熙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人走至深处,在关押司家父子的牢房前停了下来。
“阿楠、侯爷。”
一双素洁玉手攀上冰冷的栏杆,对着里头张望、低唤。
栏杆那头,听到动静的两道背影转了过来,衣衫单薄,满脸胡茬,肉眼可见的狼狈和憔悴。
“阿楠、侯爷。”
“侯爷、世子。”
春熙春草鼻尖泛着酸涩,齐齐道。
两人瞧见她们,俱是吃惊,“你们怎么进来的?”
春草望向身后,“张大人带我们进来的。”
不远处,石门之下,火光耀熠处,男子身量高挑,满身清正,端肃而立。
是张连。
司澧、司楠用眼神向他表示感激,复又对着春草春熙问道:
“家里一切都好吗?安儿怎么样了?”
两人答道:“都好,一切都好。”
司澧记挂女儿,“只是不知露露怎么样了……”
春熙道:“侯爷莫急,我寻着机会入宫一趟,想办法见司妹妹一面,回头给大家报个平安。”
司澧、司楠连忙答谢,“好,那就多谢春熙姑娘了。”
春草见两人衣衫单薄,连忙取出所带包裹,塞了进去,“这是给你们带的冬衣,快穿上,这天寒地冻的,别生病了。”
这牢狱内阴湿无比,寒气直透脊背,犯人又穿的极单薄,很难不生病。
司楠为了不叫她忧心,故作不在意道:“我与父亲常年塞外行军,冰天雪地里作战,早已冻惯了,不会生病的。”
司楠夸夸其说时,唇角早已冻得发紫开裂了。
他本是想宽慰春熙的,却不想所言所行,并未如愿奏效,反倒起了反作用。
春草的眼圈唰得一下红了,泪水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汩汩坠下。
司楠手足无措起来,“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春草隔着铁栏捶他,“我叫你逞强,叫你逞强。”
她嗔怪着,泪水却如开了闸口的江水,止也止不住。
司楠一把捉住她的手,“是我错了,你别这样了,仔细手疼,我不逞强了,这就穿上,好不好?”
说罢,他转过身去,捡起地上的棉衣,着急忙慌地穿在身上,却是越乱越出错,弄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一旁的司澧也跟着将衣裳穿上了,一面穿还不忘揶揄自家儿子,“你小子,如今终于有人能治你了。”
铁栏外,春熙噗嗤笑出声来,泪痕犹挂在脸上,哽咽道:“好了,我不生你气了,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快尝尝。”
司楠最怕女人流眼泪,更别说最心爱的女人了,春草一哭,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听话,趴在铁栏边,大口大口吃着桂花糕,讨好似的哄着她:“好好好,我都吃了,都吃了。”
此举引得身后的司澧不满,他吹胡子瞪眼起来,“不孝子,都吃了?不给你父亲留两块?”
几人都笑了,眼圈却是红的。
不远处,垂袖立在拱门下,一言不发的张连,也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他不由慨叹,司家父子这苦中作乐的本事,当算是绝无仅有了。
不过温馨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诏狱规定了探监时间,眼下,时间到了。
他不得不走上前,提醒他们。
“两位姑娘,探视时间到了,某引你们出去吧。”
“好。”
春熙、春草应了一声,只得起身离去。
张连提步离去前,凑到栏杆前,与司家父子寒暄了几句。
“侯爷世子放心,如今全城百姓都在为你们请命,相信圣上很快便会放你们出去。”
民心如山,圣人也难违,放他们出去,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司楠抱拳作礼道:“蒙张大人相助数次,我同父亲感激不尽,在此拜谢了。”
司澧亦抱拳正色道:“我儿说的是,承蒙相助,不胜感激。”
张连回了一礼,道:“侯爷世子高义,全城百姓都替你们奔走,下官也仅仅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不足挂齿。”
说罢,他凑到铁栏前,悄声附耳道:
“不过,这几日的饭食,还请少将军好好留意。”
司楠听了此言,眼神突然变得凝重,再三郑重拜谢后,目送着张连离去。
*
冬至将近,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北风萧瑟、白雪纷纷。
殿室内点了上好的银炭,带来融融暖意之余,还不生烟灰,殿门处,一道厚重的缦帘垂落,遮蔽了天光,隔绝了外界的寒凉。
司露被困此处已有月余,终日无人相伴,只有服侍起居、送膳的宫女,会在固定时辰来一趟,再退出去。
除此之外,李景晏命人收走了屋内所有锐利之物,以防她自戕或是伤人。
他如此熬着她,是在等她低头、顺从。
这日午膳,送食的宫女再次提着食盒再次走了进来,将一道道菜摆置桌上。
昏昏烛影里,司露长发未挽,慵懒地靠在软榻里,看着宫女的一举一动,却并不作声,那些宫女例行公事,也并不会与她搭话,她早已习惯。
不过今日,那宫女的身影却是让她越看越觉得熟悉……
待那人抬起一张脸来,司露更是一下从软榻上跳坐起来,满眼的不敢置信。
“春熙姐姐,你怎么来了?”
春熙过来执她的手,压低嗓子同她道:“司妹妹,我不好逗留太久,我们长话短说。”
司露点点头:“好,我想知道,我父兄怎么样了?”
这么多时日没听到父兄的动静,她很是担心。
春熙如实相告道:“你父兄为了救你,打杀了御林卫,被陛下关押在了诏狱,不过你别急,他们不会有性命之忧,满城百姓都在为他们请命,相信陛下对抗不了民意,很快就能放他们出来的。”
司露闻此,面露忧色,又牵念起府里的情况,复又问道:
“安儿呢?呼延海莫呢?他们怎么样了?”
春熙捏捏她的手心,安抚她,“放心,府里如今春草在操持,没有乱,也没有生事,安儿被奶娘带着,好得很,至于北戎王……”
她顿了顿,说道:“那日他曝露了身份,被侯爷赶了出去,而后就杳无音信了……”
杳无音信?
司露怔了怔。
莫非他是想通一切,回戎国去了……
也罢,这样也好,他们司家的事,本就该由他们自己解决,不该想着依靠旁人。
春熙看出她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柔声安抚道:“我们大家都非常牵挂你,知道你无恙才能安心。”
“司妹妹,你没有受委屈吧?”
司露摇摇头,报以微笑,让她安心,“春熙姐姐,我没事。”
春熙再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确认她无恙,方才放了心,又提醒她道:
“当今陛下不是好人,司妹妹你务必小心,且与他周旋着,那怕虚情假意也好,不要冲动,待侯爷他们出狱,定会想法子救你出来。”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刀鞘镶嵌宝石,看着像是祖传之物。
“这把匕首,是我贴身之物,如今留给你防身。”
她将匕首塞在她手中,叮咛再三:“你记着,千万保护好自己。”
“好”
司露应了一声,烛火下眸光闪动。
临别时,春熙眼圈红了,“司妹妹,我必须得走了,再不走恐被人发现了。”
司露颔首,目送着她离去。
春熙走后,殿室内又只余司露一人。
满室寂然无声,唯有更漏滴答。
独坐一隅,司露脑中不断回响起春熙说过的话,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李景宴为何要这么做?
他不傻,必然知道父兄在民间的声望,草率关押势必会引起民意沸腾,最后不得不再将人放出来。
那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这分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不会对他的父兄产生实质性的伤害。
这不是李景晏的作风。
若说只是想惩罚一二,那这手段未免太过费力不讨好,李景宴不会这么愚蠢。
他无时无刻都在想要父兄的命,那他会不会……
是想在牢狱里动手?
这个念头突然跳出来的时候,司露猛地一个激灵,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司露的双手都在颤抖,她紧紧攥着春草留给她的匕首,心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她不能让李景宴对父兄下手。
在此之前,她要杀了他。
如此想着,司露的神情变得决然,她攥着那把冰凉的匕首,凝神独坐到了日暮,神思恍惚间,脑中划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最害怕的,便是李景晏已经动手了,父兄遭了难……
这个念头,让她呼吸急促,面色苍白,心若擂鼓,久久不能平静。
若是如此,那她更要杀了李景晏,为父兄报仇!
拿定了主意后,到了晚膳时分,司露对那前来送膳的宫女说道:
“去告诉陛下,我想通了,请他过来相见。”
险境
入夜, 冬雪未歇,遍地积雪,宫灯照耀其上, 泛着莹白色的光辉。
殿内的暖室中, 馨香漫溢,炭盆早已升起,暖意融融。
司露穿着淡月色的宫裙,乌发用素雅的丝带半束, 眉心点了花钿, 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红梅,在如雪的肌肤上盛放着。
她斜靠在软椅上,姿态慵懒, 眉目清丽, 皓白的颈项在灯辉下泛着羊脂白玉般的光辉,两段纤盈的藕臂在绉纱下若隐若现,远远看来,仿若笼在烟霞中的月宫仙娥,美得动人心魄。
她在等待着李景宴的到来。
不多时,殿外的连廊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那脚步越来越近, 让司露的一颗心也跟着紧了起来。
门帘被掀开时, 几点飞雪随着来人卷入屋内。
李景宴肤光赛雪,泛着些许冷意, 一席龙蟒长袍下, 身如修竹,面容俊美。
他款步走进来时, 便看到这样一尊美人玉塑,横成面前。
瞧着绝色佳人向他示好,他眸底的两三点冷意瞬间消散了,暖意浮上眉梢,变得温润至极。
他缓步朝她走近,嗓音清润圆嘉,柔和悦耳。
“露儿,你终于想通了。”
见他靠近,司露缓缓从榻上支起身子,方睡醒酥软无骨的样子,格外使人爱怜。
她起身下榻,立在李景宴身前,温婉柔顺地垂着螓首,墨发轻轻坠下来,好似悬瀑,拨动人的心弦,嗓音更似黄鹂轻啼,千回百转,轻轻唤了一声:
“陛下。”
李景宴听着此音,只觉耳鼓酥痒无比,浑身上下都麻了、软了,失去了理智和清醒,甘愿与之共沉醉永不复醒,哪怕溺死在这温柔乡中。
世人常说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要江山爱美人,他此刻算是彻彻底底领略到了。
他伸手将美人拥入怀中,双手都在微颤,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心头的喜悦几乎满溢而出,他俯首低嗅她的发,感受着她身上缕缕沁芳,就此沉溺,不可自拔。
“露儿,你可知道,方才听到宫女传话,说你愿意接纳朕了,朕心底有多么高兴。”
耳畔传来李景宴的低语,絮絮沉沉,饱含情愫。
司露伸出手,回应着环抱住他的腰,嗓音一如方才的温柔似水。
“陛下,臣女想明白了,愿与您重修旧好。”
听着这句话,李景宴的一颗心,在刹那间融化,变作前所未有的柔软。
仿佛一朝回到了从前,他与她私定终身,两人花前月下、情意绵绵的时候,那种年少时的悸动再次萌发,在心中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露儿,造化弄人,朕与你错过了太久,如今,朕不想再错过你。”
他直直瞧着她,眼中深情蔓延,情难自抑下,他一把将人抱起来,打横在怀中,亲昵地用唇触了下她的面颊,与她抵额相贴,闭眸深情款款道:
“今夜之后,朕会好好弥补你,让你做母仪天下的皇后,成为朕此生的唯一。 ”
李景宴说着如此情话,胸膛起起伏伏,气息不定,几乎将自己都感动了。
对旁的女子来说,这无亚于这天底下最美的情话,可在司露眼中,却只觉可笑至极。
他屡次陷害她的至亲,要致他们于死地,将她的家族利用的干干净净,然后杀之后快。
这天底下,最阴狠毒辣的人,莫过于斯!
满腔的愤慨积蓄在胸口,司露恨不得立刻一刀杀了他,但此刻还不是时机,她只能强忍着怒意,继续虚与委蛇,让他放松警惕。
她慵懒地倚靠在李景宴的胸膛,乌黑的长发披洒下来,流纱一般,一双渺目氤氲着水雾,干净的好似洗濯过的琉璃,微微挽唇浅笑时,叫人的魂魄都失了去,花瓣般娇嫩的唇翕合着,轻轻吐字。
“好,我愿意。”
说话间,粉嫩的丹寇缓缓攀上去,在李景宴的脖颈处停驻,丝丝凉意泛开,带着旖旎妩媚,让李景宴身上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
他几乎陷入一种痴迷的状态,将人在怀中紧了紧,抱着朝里间大步走去,很快将人轻置到了描金画彩的宽大床榻上。
他紧跟着钻进去,反手一撩,将那银钩打落,帘幕低垂下来,遮住了跳跃的烛火,将满是旖旎的一幕,映在了轻薄的帐帘之上。
香炉里的熏香犹在冉冉腾烧,细瘦的青烟袅袅不绝,角落里,更漏滴滴答答,与沉重起伏的气息声,错落交叠。
直到寒光陡现——
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入胸膛,将一切梦好的虚妄幻境,统统打碎。
李景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他死死盯着胸前插入的那把匕首,想着方才那匕首自那皓洁纤修的掌中滑出,毫不留情对准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分毫不差地刺了进去。
而紧紧握着刀柄的女子,正是他此生最心爱的女人!
“为何要杀朕?”
他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眸色更是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变得深不见底,幽森可怖。
而此刻,司露也渐渐感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只因那匕首刺入之处,并未有半点鲜血涌出。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局促,脸色亦一点点变得惨白下来。
猛地,李景宴一把攥住她执匕首的手,力大的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他疯了一般,将那匕首一点点往里推,却是无论怎么发狠,都推不进去了。
“来啊,杀了朕,杀了朕啊,哈哈哈……”
李景宴癫狂起来,盛怒让他几欲疯魔。
司露也在此刻深刻意识到,她失手了。
李景宴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护体软甲。
他对她到底还是设了防。
而没有意料的她,彻彻底底失手了。
短短一刹那,她变得面无血色,连唇角都在颤抖。
蓦地,砰的一声重响,司露整个脊背疼得几乎要裂开,她咬着唇,才勉强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花。
李景宴勒着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提起来,重重抵在了床板上,他手臂的青筋暴起,的五指越收越拢,让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几乎快要窒息。
李景宴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嗓音粗粝刺耳。
“说,到底为什么杀朕?”
司露拼命挣扎,努力掰开他的指节,稍稍得到喘息的空隙,她无比艰难地说着:
“你派人……杀我父兄,我……为何……不能杀你?”
听了她的回答,李景宴渐渐松了些手中的力道,他眼中阴沉依旧,理所当然道:
“那是他们应得的,谁让他们非要耿耿于怀那桩旧案,跟朕作对?”
听着他冠冕堂皇的话,司露只觉可笑至极,她从他的指掌间挣脱出来,捂着生疼的脖颈,剧烈地咳嗽着。
“咳咳咳……”
那段脖颈上,布满青红指痕,在雪色肌肤上,触目惊心。
李景宴没有再为难她,只是死死盯着她,好似再等着她开口说话。
司露缓过气来后,抬起了眼帘,坚韧不屈地对上了他。
“李景宴,你在怕什么?”
她挽唇轻笑起来,“天下人唾骂,还是遗臭万年?”
“午夜梦回时,那些冤屈的亡魂,当真没来找过你吗?”
此话一出口,愈发激怒了李景宴,他掐住她的脖子将人重重掼下床去,然后下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眼的愤意。
“你住口,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了你?”
司露的身体被他如此对待,几乎是散了架的,没有一处不在痛,可她依旧没有服软,勉力从地上撑起身子,倔强地仰着头颈,坚毅道:
“愿赌服输,你杀了我吧。”
李景宴眸色一沉,撩起袍脚蹲下来,掐住她的下巴。
“杀了你?那太便宜你了。”
他打量着她绝丽的容颜,嗤笑一声说道:
“你这样的绝色佳人,能引天下英杰趋之若鹜,你对朕,还有利用价值。”
司露感到了危机,脱口而出道:“你想做什么?”
李景宴眸光微动,嘴角噙着阴鸷,眼底染着疯狂。
“你不喜欢朕,却与那个蛮人两情相悦——”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巴,说出来的话阴沉狠戾,“而朕眼下,正愁除不掉那个蛮人。”
“你什么意思?”
司露凝视着他,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
李景宴一声冷笑,眼中恨意深深。
“这么紧张做什么?朕不过是想看看,那蛮人会为你做到什么地步而已。”
“你说,若是以你为诱,他会不会愿意,前来送死?”
呼延海莫既然已经做出只身犯险,远赴长安的事,那么他或许也会头脑一热,甘愿为了红颜,抛舍性命。
听闻此言,司露神情一怔,旋即冷静道:
“你死了这条心吧,他不会来的,他被我父亲赶出了府,回戎国去了。”
李景宴冷笑,“看来这几日,在朕不知道的时候,有人给你传递消息了。”
司露弯了弯唇,“不错,让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李景宴攥着她的下巴的手一紧,死死盯着她渐渐发红的眼圈。
“那个蛮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维护他,对朕弃如敝履?”
呼吸都是痛的,但此时此刻,司露还是咬着牙说道:
“呼延海莫,比你好千倍万倍。”
“哈哈哈……”
李景宴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再抬头时,眼中的恨意深沉似海。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朕就让他死在你面前,让你也尝尝失去所爱的痛。”
“朕要让你亲眼看着,朕是如何亲手了结他的。”
听着李景宴幽沉的话,司露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寒意,此时此刻,直觉告诉她,面前的李景宴已经疯了。
她平静回击,“他不会来的,你别做梦了。”
此话一下激怒了李景宴。
他眸色一沉,再次一把勒住她的脖子,凑到她耳边,低沉阴狠道:
“届时他若不来,朕便亲手了结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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