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

    长安城外, 一处水木丰茂之地,鹄鸟振翅,鸣声绕林。

    因是冬日, 草木都已经谢尽, 到处枯草不生,光秃秃一片。

    林道上,积雪未尽,犹泛着盈盈冷辉。

    数匹骏马正在疾驰而来, 奔声如雷。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 锦帽紫貂,金冠束发,玉带悬垂, 他五官英朗, 眉目深邃,眼神锐利如电。

    正是连夜出城的呼延海莫。

    他身后跟着数十骑士,个个魁梧精壮、雄姿勃发,跟随他一路浩浩荡荡,穿林掠水,不断北上。

    眼下的困境,若不回国调兵遣将, 难以破局。

    这段时日, 他不是没有筹谋计划、寻找办法, 但都以寡不敌众、人少势弱而不成。

    所以他才决定北上调兵,哪怕山高水远、波折重重, 所需时日诸多。

    可就在一行人出城不多时, 天罗地网便拔地而起,向他们席卷而来。

    烈马嘶鸣, 被迎头飞来的巨网罩住,扬踢飞舞,剧烈挣扎。

    好在一行人早有准备,背上的长刀齐齐抽出,锋芒一闪,便将绳索斩断,冲破天网而出。

    紧接着,利箭四起,缭乱人的眼球,到处危机四伏,黑影刺客丛生、突袭不断。

    分明是提前有人设了伏。

    不过呼延海莫看多了这些伎俩,丝毫不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李景宴派人刺杀他这么多次,却次次都未能得手,可见那些宫廷暗影卫的实力对他来说,是弱不禁风的。

    他身上裘氅迎风飞旋,雪舞弓刀,映着他寒霜般冰冷的双目,身手矫捷,来去自如,他手起刀落,动作利落地斩杀着刺客,刀刀致命,丝毫不拖泥带水。

    所到之处,便是一大片倒下的尸体,令人闻风丧胆。

    呼延海莫的部下亦个个身手了得,面对一波又一波刺客的攻势,他们奋力反击,以命相搏,杀红了眼睛。

    鲜血染红了白雪,触目惊心,这一处林道,变成了刀光血影的修罗场。

    直至夕阳旁落、木影横斜,这场杀戮方得终止,整片林道方才恢复平静。

    众部将们把困在网下的马解救出来,拉到岸边饮马,各自洗刀、整顿,稍作休息。

    他们个个都是呼延海莫的得力部下,训练有素、镇定自若,这么多年随着汗王东征西讨,四处征伐,什么大风大浪面见过。

    这一场刺杀对他们而言,轻描淡写地好似一桩小事,所以现在才会有这样有条不紊、波澜不兴。

    呼延海莫立在残阳下拭刀,脉脉斜阳里,他倚靠在红鬃烈马上,姿态慵懒,动作不紧不慢,眸底的冷意却是尖锐似寒冰,冻得人心里发慌。

    无人知晓他现在心底的恨意有多深,但那浑身漫散的威势却浓烈的,让人不敢靠近。

    待他擦拭干净刀锋,将亮剑收入鞘中,漫天寒雁呼啸,掠林而过,惊动满枝皑雪。

    呼延海莫抬头,看着南飞的大雁,眼神深邃无垠,神情难辨,他拍拍肩上的落雪,翻身上马,对着一众部下们发号施令:“上马,启程。”

    “是。”

    众人整齐应声,齐刷刷上马,准备动身。

    此时,不知哪里来的一只流矢,从暗处飞来,直直飞向马背上的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稍稍侧身避过去,却见那支箭掠经过他,钉入了不远处的雪地上,箭尾处,还悬着一封密信。

    “还有刺客。”

    他的部下眼疾手快,朝着方才箭矢飞出的方向追去,捉拿刺客。

    呼延海莫却被那封密信拨动了心神,翻身下马,踏雪上前,捡起信来细细观阅。

    部下们瞧见,他们的陛下,在打开这封信开始,神情就变得异常凝重,冷意在面上蔓延,几乎要凝结成冰,眼底的幽沉更是深不见底,叫见者胆寒。

    神情几经变换后,到了最后,他攥着信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众部下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纷纷屈膝跪在地上,抱拳询问:

    “陛下,发生了何事?”

    这时,方才去捉刺客的几人也折返了,他们擒着那蒙面刺客,将人的双手反折身后,重重推倒在呼延海莫面前。

    “陛下,方才就是此人,放的冷箭,可要属下们立刻处决了他?”

    说着,他手中刀锋闪现,已对准那人的头颈。

    “慢着。”

    呼延海莫制止道,他垂下攥着信纸的手,缓缓抬起眼时,满身的冷意泛滥。

    众人不知为何,感受到了无比了压迫感,纷纷垂目,不敢直视。

    呼延海莫踱步上前,一把将人从地上拖拽起来,一直拖拽到一旁树底下,将人重重撞在树干上,气力大得惊人,一时间,树枝乱晃,霰雪纷落。

    他避开手下,单独垂问,咬牙切齿:“是那狗皇帝命你传的信?”

    那人似是死士,重击下五脏俱损,嘴角流挂鲜血,却是毫不畏惧,仰着头颈道:

    “不错,陛下说了,若是暗隐卫除不掉你,就让我将此信传给你。”

    呼延海莫气得浑身发抖、满眼通红。

    信上,清清楚楚写了一则三日后邀约,以司露的性命为挟,要他以命换命。

    他死死掐住那人的脖颈,“我若不去,他待如何?”

    那人气息微弱,再加呼延海莫将人拖开,与部将们隔了一段距离,两人间的对话只有彼此能听到。

    “陛下说了,三日后,沧澜山的观雪台上,你若不来,那他便将司姑娘推下去,一了百了。”

    “无耻。”

    呼延海莫浑身的气血瞬间涌灌头顶,大骂一声,将人的脖颈生生折断,那人沿着树干,缓缓滑倒在地上,头颈断裂歪斜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死状可怖。

    呼延海莫立在那儿,脑中回忆着方才那人的话,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双瞳赤红,袖笼中的手不住战栗,似是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恐惧里。

    自从寻到司露后,他已经太久没有这种恐惧了。

    只有从前午夜梦回,梦见她坠落神台的一幕时,才会如此难受。

    而方才那人所言,却将这份恐惧,再次在他心中点燃,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背对着部众,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呼延海莫正在经历什么。

    在他们看来,呼延海莫只是静默背身而立着,像是在沉思什么。

    许久许久,呼延海莫才得以恢复平静。

    他转过身来后,眼中的慌乱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一贯的笃定从容、泰然自若。

    他不能让部将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若是知道了,恐怕他们会以死相劝,成为他的阻力,所以他必须隐瞒他们。

    呼延海莫缓步朝部众走来,积雪上,足靴发出窸窣的响动,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他们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所以寄希望于他们的王会告知他们。

    可他们并不知道,短短这几步路间,他们的王就已经编好了一个由头,来欺骗他们。

    “朕已问出皇后的所在,今夜就要回去救人,地方隐蔽,此行不需你们相陪,人多反而坏事,你们先启程回国,朕救出皇后以后,便会追上来与你们汇合。”

    呼延海莫的话语毅然,眼神更是坚如寒铁,透着不容人反驳的果决,哪怕部下个个欲言又止,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开始下命令。

    “德达,你为头领,率领部将们返归,途中,不允许任何人掉队,或是调转马头回长安,坏了朕的好事。”

    王命不可违,德达挣扎了许久,犹豫再三,还是艰难地应下了。

    “是。”

    他撩袍单膝跪地,对着呼延海莫行了抱拳礼,领了军令。

    呼延海莫这才放了心,德达忠心耿耿,但凡他交代的任务,从来没有办不成过,哪怕赴汤蹈火、豁出性命。

    皑皑雪地上,众部将翻身上马,启程出发后,忍不住悬缰勒马,回首翘望。

    日暮余晖,苍林空寂,满地雪白,跳动着淡淡浮金。

    一人一骑,长刀快马。

    就这么消失在茫茫的白雪尽头……

    *

    沧澜山醴泉行宫

    数日大雪,推窗远眺,遍地清白,放眼望去,茫茫一片。

    暖阁之内,珠帘低垂,陈设华美,到处都是描金绘彩,雕梁画栋。

    炭盆生在屋子中央,盆中银碳闪烁,云母熠熠,淡香阵阵,暖意融融。

    司露被李景宴带到此处已有数日,数日来,他每每都会来借机羞辱,发泄心头之恨。

    不过好在他没有动她,所以不管他如何言语辱没,司露都当充耳不闻,对他置之不理。

    而李景宴之所以不动她,是因为他发过誓,要在杀了呼延海莫之后,再完完全全拥有她。

    李景宴完完全全疯了,又或许他原本便是这样穷凶极恶之人,只是隐藏的太深、太好,没让她看出来而已。

    所以这几日司露也深刻反思了自己,从前是她识人不察,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在父兄都反对的情况下,与此人私定终身,也因此,牵连父兄锒铛入狱、被贬塞外,带累长公主受难,丢了性命。

    如今想想,她自责不已。

    而眼下这困境,更是让她心力交瘁,她自身难保,更别提去救父兄。

    李景宴口口声声说要让呼延海莫前来赴死,但只有司露知道,呼延海莫回戎国了,他不会来了……

    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这么多时日,都没有任何动静。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气急败坏的李景宴,会不会真的杀了她泄愤?

    吱呀——

    司露正思绪翻涌着,门扉突然被人推开,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司露敏锐扭头,只见一席宽袍,鹤氅及地的李景宴立在门口,广袖翩然,在风中曳曳。

    他面容清隽一如往昔,在身后檐廊寒雪映照下,倒宛如飘逸俊朗谪仙人了。

    唯那眸中一点沉黑,彻底出卖了他。

    表象皮囊不可信,多少圣人皮囊背后,藏着魔鬼的心肠,李景宴不外如是。

    山巅

    屋内点了合水沉香, 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还夹杂了两三点若有似无的松竹芳韵。

    李景宴展袖,不疾不徐走进屋内, 脚步轻慢, 神色并不似寻常沉幽,相反,他嘴角浅浅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在做什么?”

    他提步朝她靠近, 若有似无地发问。

    和煦似二月春风, 却又焉知不是杀人无形的笑里刀。

    “不曾做什么。”

    司露淡淡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一小步,避开李景宴款款而来的身形。

    李景宴看出她的意图, 顷刻转向, 故意朝她逼近,堵住了她的来路,将她逼至墙角,一把擒住她的双手手腕。

    “躲什么?”

    他嗓音低沉,落在耳畔阴恻恻的。

    “怕我?”

    司露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浑身一颤,发上的朱钗摇曳, 熠熠泛着光辉, 照出芙蓉面上的仓皇紧张。

    她低垂着眉睫, 一言不发。

    李景宴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庞,灯辉闪熠下, 美人娇靥如花, 如隔云端,蛾眉宛转, 黛如远山,当真是叫人见之忘我。

    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与她四目相对。

    “想当年,这张脸可是引得五陵少年争相追逐,奉为第一美人的,如今看来,风采当真是丝毫未减。”

    他用冰冷的指尖摩挲她的下颌,是一种带着病态的凝视,“怨不得那北戎王会为你神魂颠倒,连性命也不顾。”

    司露警惕起来,轻启朱唇。

    “你什么意思?”

    李景宴笑意幽深,“你等着看吧,明日你那情郎,就会出现在沧澜山上。”

    “痴人说梦。”

    司露根本不相信,呼延海莫明明已经走了,如何还会来?

    且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一桩圈套,他非愚钝之人,难道会傻傻往里跳,白白枉顾性命?

    “还敢嘴硬。”

    李景宴轻嗤,俯下唇要亲吻她,却被司露嫌恶的眼神所伤。

    她别开脸,奋力抵抗着,拔高语调,“你别碰我!”

    因她反抗力道极大,李景宴触碰不着,恼羞成怒,一把将人推在地上,恶狠狠瞪着她,恐吓道:

    “朕奉劝你,最好盼着他会来,如若不然,明日坠下深渊,尸骨无存的人,便会是你。”

    司露被他大力推到,地板坚硬,浑身上下被撞散了架,又痛又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紧了牙关。

    她仰头,眼神冷冽如霜,哪怕鬓发微乱,也丝毫不减那股韧劲。

    “李景宴,你听着,若你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就是了,不要总想着使那些龌龊下流的手段。”

    此话一出,瞬间激怒了李景宴,若说方才的举动让他恼羞成怒,那么此刻,他则是满腔的怒火都被点燃,觉得受到了深深侮辱。

    他蹲下身,掐住司露的脖颈,嗓音喑哑可怖。

    “朕可不会如你愿,在要你的命之前,朕要利用你,杀了你那不可一世的情郎,替朕的潜龙卫报仇血恨!”

    他吃吃笑着,眸底恰似万丈深渊,一字一句将话递到她耳边。

    “明日,朕会将你带到沧澜山颠的观雪台,他若不来,朕就将你推下万丈悬崖,叫你粉身碎骨、尸体被鹰犬撕咬,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用阴鸷的嗓音说着,满意地看着司露脸上的血色一点点丧失,变作惨白。

    司露攥紧袖笼中的手,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战栗,但此刻眼中露出的怯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那是种从心底生发,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恐惧,宛如阴云笼罩着她,让人凉入骨髓、不可抑制地想要打颤。

    “终于知道怕了?”

    李景宴见她露怯,阴冷笑起来,心中终于得到慰藉,松手放开了她。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沉沉道了一句,“等着朕明日来接你。”

    而后,看了眼伏地不起,再无反还之力的司露,大为满足地提步而去。

    李景宴走后,司露方才捂着被他掐红的脖颈,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无人知晓她方才的隐忍有多么难熬,她不想让李景宴瞧见她的狼狈。

    良久,她才缓过劲来,视野也一点一点变得清楚。

    她缓缓支起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心下却不停地打着鼓,神思纷乱,心慌不已。

    李景宴这个魔鬼,他说的话,应当不是假的,疯魔如他,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不行,她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在此之前,她要努力自救才是。

    再不济——

    她也要拉个垫背的,与李景宴同归于尽,才算大仇得报,是告慰了那些无辜枉死的英灵。

    *

    入夜,冬雪纷飞,雪声如沙。

    司露靠在床榻上,披衣半坐,听了一夜絮絮雪声,彻夜未眠。

    她耗尽心神,筹谋了一整夜,做了最后的决断。

    天色微暝,风雪渐消。

    暖阁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是李景宴带人来接她了。

    门扉豁然被人推开,李景宴被众人簇拥着,直传内室而来,气势夺人。

    几乎是被人强行拖拽着,司露不得已只能起身,身子踉踉跄跄地被扶到李景宴身前。

    李景宴低眸凝睇了她一眼,发现她眼底薄薄的乌青,下令道:“找侍女来给她梳妆。”

    说罢,他便携人在外等候了。

    司露被扶坐到妆台前,很快,便有侍女前来替她梳妆理鬓,簪花描眉,施粉涂朱,更换上飘渺如烟的衣裙。

    一切收拾妥当后,侍女引着司露一路往外走,来到了李景宴面前。

    廊庑外,碎玉如珠,遍地都是皑雪,落脚窸窣软绵,如同云絮。

    李景宴执伞伫立,一席浮光玄袍下,如松如竹,他身后,是茫茫无涯的雪海,偶有几株枯枝,两三点红梅。

    微弱的天光里,司露缓缓走近他身前时,他的眼神明显顿猝了。

    他将伞递给身后侍从,让他替两人撑着,主动将身上雪色狐裘解下,轻轻替司露笼在肩头,凑在她耳边细嗅芬芳,语气温和且低沉。

    “怎么办,朕好像有些不想杀你了。”

    司露任凭他替自己披狐裘,仰头,冲他莞尔一笑。

    “那陛下,要不要改变心意?”

    李景宴的眸色有一瞬的松软,但片刻转瞬即逝,勾着嘴角似笑非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一挥手,下令将司露看押带走。

    “来人,带走。”

    上一回,司露用美人计差点杀了他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所以这一次,他并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

    司露只能任凭涌上来的侍卫们,用绳索缚住她的双手,被迫登上了一辆马车。

    *

    沧澜山巅,矗立着一座宽阔平台,名为观雪台,立于其上,可俯览漫山壮丽雪景,从古朝修建至今,便是一处冬日赏雪的盛地。

    而今日,李景宴在此布下天罗地网,数万精兵,只为取呼延海莫一人之命。

    司露来到观雪台上时,这一夜纷扬落雪已然停歇,雪后初霁,天光辽远,空气中都是冷冽湿润的气息,使人口鼻舒畅清新。

    司露的神识也在此刻变得清彻通透。

    沧澜山上积雪皑皑,一条冰川横列其间,纵横交错、千姿百态、充斥着雄浑波澜,圣洁巍峨的美感。

    站在观雪台上,举目四望,皑皑银雪遍布山峰,风吹云动,层层交叠,千变万化,远处,松林里时不时有鸟飞起落,到处都是奇观丽景。

    她凭栏俯眺,看着不可见底的万丈深渊,心中未生畏惧,而是生出了一股坚定的信念。

    今日,若要命丧于此,那她定要李景宴为她陪葬!

    正想着,只见不远处的李景宴,开始召集部下,下令部署,调遣兵士。

    很快,整个观雪台上,便围满了黑压压的守军,他们着铁甲,戴银盔,佩剑戟,武装整齐,蓄势待发。

    兵甲一路蔓延,从观雪台上一路往下,山路两侧皆排布了甲卫,气势浩然,不见尽头。

    如此阵仗,足可见李景宴对呼延海莫的忌惮,今日偏偏是要叫他插翅难逃的。

    可司露却知道,呼延海莫他不会来。

    父亲既然知道了一切,将他赶走,那以他的气性,大概率会一走了之,回到戎国在做打算,毕竟眼下他在中原的人手不足,对于被困宫室她的来说,难以为继。

    如此也好,她便少了顾虑和烦忧。

    只期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李景宴这般的恶人,父兄能平冤昭雪、平安康健,呼延海莫能将她忘记、开启新的生活……

    眼前,布置好一切的李景宴缓步朝她走来,他在她面前数丈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像是在疑惑她为何不求饶。

    司露的双手被缚,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栏杆上,她便被困在这一方寸之地,挣不脱、逃不离,周围立着手持枪械的卫列,他们形容整肃、冰冷无情。

    只要李景宴一声令下,便会将她无情地推落深渊。

    “为何不求朕?”

    此刻,面前的李景宴缓缓踱近,问出心中疑惑。

    “他若不来,你今日便会死于万丈高崖。”

    面对李景宴的置疑,司露并未理睬,只是突然间,李景宴觉得有些古怪。

    司露身形踉跄了几下,似是体力不支,支撑不住的样子,而后,她更是浑身瘫软了下来,双手捂着腹部蜷缩起身子来,似是在忍受剧烈绞痛。

    李景宴并未设防,惊愕之下,走上前去查看她的情状。

    恰在此时,司露豁然站起,咬着牙,拼了命,猛地朝他撞去——

    但面对司露的突袭,李景宴像是早有意料般,微微侧身,机敏的避开了。

    司露计划未成,狼狈地跌倒在雪地上,还来不及喘息,便迎来了李景宴的狂风暴雨。

    他眼底的阴霾破土而出,死死掐住她的脖颈,满脸的扭曲狰狞。

    “你当真这么想死?”

    这股力道来势之大,让司露感觉快要窒息——

    喘息越来越艰难,意识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起来。

    谁能救救她?

    许是老天听到了她心中的祷告,蓦然有人上前来报,让李景宴瞬间恢复冷静,松开了掐住她的手。

    近卫跪在他身边,抱拳禀道:“陛下,他来了。”

    绝境

    听闻此言, 李景宴神情一顿。

    缓缓松开掐在司露脖颈上的手,司露一时脱力,身子就像断线的纸鸢, 摇摇摆摆, 坠落倒地。

    抬眸处,李景宴阴鸷的面庞上,那道薄唇微微翘起些弧度,他毫不留情地一声下令, 嗓音冰冷沙哑。

    “杀了他。”

    “是。”

    那近卫得令, 匆匆转身而去,将此命令传达开去。

    很快,山下便传来嘈杂而又激烈的打斗声, 兵戈声宛如惊雷, 叫人心慌胆寒。

    司露也在这时清醒意识到——

    呼延海莫,当真来了!

    她满身狼狈地伏在雪地上,呼吸犹在急促,大口大口地吞吐着,冷冽的空气钻入口鼻,却让她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一刻,她心中的震惊难以平息。

    呼延海莫不是被父亲赶走, 杳无音信了吗?

    他为何没有回到戎国去, 安安心心做他的皇帝, 却还要留在长安?

    正当她陷入怔色迷惘时,李景宴突然一把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 司露重心不稳, 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他怀中。

    李景宴薄唇轻扬,似是将方才恩怨一笔勾销般, 低笑着:“看看,朕留着不杀你,到底还是有用的。”

    他用眼神示意栏杆边的甲卫解开绳索,那些甲卫照做后,司露才得以摆脱这道束缚。

    此刻,她因为记挂着呼延海莫的安危,脸色很是僵硬。

    “露儿,你当真是朕的福星。”

    李景宴箍住她的腰,将她带到可以瞧见山下情形的栏杆边,毒蛇一般在她耳畔吐着冷冷的信子。

    “若没有你,朕如何能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司露被强搂着,居高凭栏俯望,瞧清山下的情形时,当即湿润了眼眶。

    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卫们朝着一人冲杀而去,喊声隆隆、杀气十足。

    而那道高大巍然的身影,却是单枪匹马,在尸山血海中挣命。

    呼延海莫高骑赤血烈马之上,长翎盔甲在风中如炼,气势冲天,目光如寒冰凛冽,身上披风如烈焰,张扬着无与伦比的锋芒。

    手中长戟玄铁所筑,百斤之重,挥舞时见血封喉,横扫千军,叫人闻风丧胆,不敢上前。

    他英勇无畏,浴血厮杀,沿着蜿蜒的山路,且战且冲,直奔高台而来。

    越来越多的甲卫朝他冲过去,扫除了一波,又来一波,怎么也杀不尽。

    李景宴今日在此布下层层重兵,就是知道呼延海莫有一人对抗三军的本事,所以才会动用上万人马,来对付他一人。

    此刻,李景宴在高处静立着,目光落在山下、人群中血战的呼延海莫,不由慨然,此人堪称当世豪雄,有万夫不当之勇,令人佩之、慕之。

    但今日,他终会命丧此地,死于他手。

    谁让他为情爱失了理智,甘愿为了一个女人,单枪匹马来闯这修罗场,自取灭亡呢?

    思及此,李景宴的嘴角几不可见的勾起,眸色也变得深沉无比。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司露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沿着山路奋勇而上的呼延海莫还在冲杀,他愈战愈勇、百折不挠,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难免负伤,血染宝甲。

    每次瞧见他被人所袭,又添一处新伤,司露的脸色便会苍白一分,心中绞痛不已。

    “怎么,痛了?见他受伤,你心痛了?”

    身旁的李景宴瞧见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出言相讥,带着浓浓的讽刺。

    司露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狠狠剜了他一眼,“李景宴,你会不得好死的。”

    两人说话间,山下的呼延海莫已然转过一道怪石嶙峋的弯路,直奔山顶而来,眼看着离观雪台越来越近了。

    司露眸光闪烁,看到了希望,李景宴却是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像是早有城府和打算,只是悄然无声地带着她转了个方向,朝山道那头走去。

    司露被李景宴挟制着,无法奔向呼延海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浴血奋战、朝自己奔赴而来。

    约莫十丈远外,呼延海莫亦瞧见了她,只见那道绝丽的身影立在雪地上,苍白盈弱,楚楚无依,那破碎含泪的眼眸,只一眼,就让他心碎魂殇,心痛到无以复加。

    也是这一眼,让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浑身的战力被激起,愈发勇不可当,迅猛冲杀。

    他今日,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将她救出这龙潭虎穴。

    这是他此番前来,早已做好的最坏打算。

    观雪台上,司露眼见着呼延海莫越战越勇,与自己越来越近,心中的希冀一点点汇聚,变作奔涌的江流。

    可她并不知晓,这短短十丈远,暗藏着多少危机,便如无底深渊,足以叫他们天人永隔。

    只听李景宴在她耳畔幽幽道:“这段山道朕埋伏了重兵,保管叫他折去半条性命。”

    “至于还剩下的半条命,朕一早说过了,会亲手了结了他。”

    他要看他奄奄一息爬到他们脚下,再给他致命一击,这样,方才算大仇得报、得偿所愿。

    李景宴阴险狠毒地说着,司露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俨然在看天底下最恶毒的魔鬼。

    可李景宴的话宛如诅咒,他刚说完,不远处的呼延海莫就中了一只冷箭,他咬牙,挥剑砍折断箭,继续与两旁的甲卫拼杀,鲜血浸透了他的铠甲,沁染了他的面颊。

    紧接着,无数箭矢自暗处射出,齐齐朝他射去,若他无处藏身,那便足以将他定成一只刺猬。

    好在呼延海莫身手迅捷,他挥剑格挡,又翻下马背,举了一具尸身作挡箭牌,堪堪阻下了这波攻势。

    但还有无数的卫列汹涌而出,直奔而去,要取他性命。

    李景宴振臂高呼:“取下首级者,赏千金、赐万户侯!”

    在此话的鼓舞下,越来越多的卫列浑不怕死,开始对呼延海莫冲杀。

    眼看着呼延海莫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双拳难顾四敌间又负伤多处,失血不已,司露心痛到难以呼吸,泪水模糊了视线,如断线的珠子,汩汩倾落。

    “让他们停下,停下!”

    她拼命拍打、撕咬将她束缚的李景宴,企图挣脱开来,冲向呼延海莫,与他一同赴死。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让我同他一起死。”

    李景宴被她惹烦了,狠狠掐住她的腰,又捏住她的下巴,冷声恐吓道:

    “放开你?朕说过了,要你亲眼看着朕了结他,所以,你最好乖一点,若不然,朕便在了结他以后,亲手断送了你……”

    “啊——”

    然而李景宴话未说完,便化作一声吃痛,司露狠狠咬住了他小指,铆足了劲,几乎将其咬碎了。

    李景宴气急败坏下,不得已将她松开,重重推倒在地。

    雪地上,司露连滚了几圈,狼狈摔落台阶,却是终于摆脱了李景宴的掌控。

    她咬着牙努力从地上,支撑着站起来,顾不得去拍身上的雪,而后,不管不顾,奋不顾身地朝呼延海莫冲了过去——

    这一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与他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不惧生死,生死不离。

    而那一头,呼延海莫也基本取得了胜利,在收拾残局了,他这一路斩杀而来,遍地尸骸、触目惊心。

    但也如李景宴所说,这条路会折去他半条命。

    当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敌人击倒后,他终于体力不支,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当他倒在雪地上时,跃入眼帘的,便是飞奔而来的少女身影,她满眼焦急、担心、忧虑……

    还有大颗大颗坠下的泪珠。

    晶莹剔透、点点滴滴淌落在他的脸颊上,手背上,凉凉的,带着湿意,让人的心都跟着揪起来,为之难过。

    她在为他落泪。

    她跪在他身侧,紧紧地抱着他,将首埋在他颈窝处,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悲鸣着。

    飞雪又在无声无息间,悄然下了起来,似是要将这一切脏污掩埋。

    司露抱着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呼延海莫,泪如雨下。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铠甲残碎,满身伤痕,盔甲早失,墨发散乱,满脸血污,憔悴不堪。

    雪地上,滴滴答答满是斑驳血迹,那是呼延海莫身上的血。

    怎么办?

    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而亡的。

    她只有一遍遍哽咽控诉着,这个让她陷入极度绝望的男人。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

    为何明知是陷阱,明知是死局,也要义无反顾的来!

    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下,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嗓音近乎嘶哑,断断续续,如孤雁哀鸣。

    呼延海莫气息微弱,但还是无声笑了,“我没办法不来啊……”

    他半阖着眸子,吃力地说着话,嘴角有鲜血溢出,显然是伤重到了极点。

    “上一回眼睁睁看着你坠入江中,消失不见,你可知我这么多年,都是怎样过的吗?”

    “我每次做梦,都会在那岷江边寻你……可、可那江面上白雾茫茫,我看不见你啊……”

    呼延海莫虚弱到了极点,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喘着气,说至最后,眼尾都浮起了红。

    “这一回,若再看你坠落山崖……往后余生,你叫我怎么活……”

    “别说了。”

    呼延海莫的话语,最终消弭在司露的泣不成声中。

    她伏在他胸膛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司露满脸的泪痕,却是哭着哭着笑出声来,同他道:

    “呼延海莫,你当真是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大傻瓜。”

    呼延海莫弯唇,鼻中溢出几息破碎的气音,断断续续,艰难羸弱,他没有回应,像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漫天飞雪,无声无息,一片茫茫中,司露静静搂着他,两人就这么相依相靠,相偎相拥。

    直到,一声冷笑传来,打断了二人的温存。

    “好了,打情骂俏也该够了。”

    司露轻抿着唇,将呼延海莫护在怀中,紧盯着一路而来的李景宴。

    在他身后,还有方才观雪台上一众御林卫,他们浩浩荡荡而来,人多势众,装备整肃,乌泱泱一片,叫人看了就感到威压十足,喘不过气。

    李景宴不紧不慢走过来,幽沉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叫人不寒而栗,他轻轻挥袖,那些御林卫就将两人团团围住。

    “朕说过,要你亲眼看着他,死在朕的手中。”

    司露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眼下,怀中呼延海莫呼吸微弱,生命垂危。

    而她,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女子,两人在这么多御林卫的夹攻下,无论如何都会是死路一条。

    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地不灵。

    噌——

    还不及她多思虑,就见寒光烁现,面前的李景宴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开始向他们逼近了。

    一步、两步、三步——

    寒刀倒映着泠泠飞雪,寒气四射,凛冽萧杀。

    “呼延海莫,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止疼

    “不要, 不可以……”

    反应过来的司露慌慌张张从雪地上爬起来,试图拦住靠近呼延海莫的李景宴。

    李景宴哪会遂她心意,他对近卫递了个眼神, 便有数名甲卫冲上来将司露生生拽走, 带到一旁。

    司露没有男子的力气,自是挣脱不过他们,被扭着手禁锢在原地,毫无办法。

    眼看李景宴离倒地不起的呼延海莫越来越近,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泪水打湿了脸庞。

    “求求你,放了他,求求你, 你杀了我, 放过他,你杀了我……”

    她的嗓音近乎沙哑,凄厉不绝。

    然而李景宴对她的举动毫无动容,他面色沉狠地一步步走到了呼延海莫身前,冰冷尖利的刀锋拖了一路,发出令人发怵的鸣音,在雪地上蜿蜒出了一道锐利的痕迹。

    站定后, 他毫不犹豫地缓缓举刀, 不断贴近, 对上了呼延海莫染血的胸膛。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此刻,只需轻轻一推, 便可将锋刃插入他的心脏, 取走他的性命。

    “不要——”

    司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声疾呼。

    可雪地上, 呼延海莫却始终没有站起来,他失血过多,气息衰微,早已没有返还之力,陷入了近乎昏迷的状态。

    锐利的剑芒闪烁,眼看那利刃就要刺入胸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四周的丛林却齐齐传来一阵哗响,让感到惊异的李景宴手中动作一迟。

    伴随着丛林哗响,所有人都看到,那些草丛灌木中,似有疾风在游走,如浪一般,朝他们涌来。

    众人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眸子,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情形。

    李景宴亦因此滞了片刻,但他并未就此将重心他顾,他今日的目标很明确,可不会因为一些纷杂之事,而延误杀了呼延海莫的好时机。

    只见他目光一沉,当机立断,将手中攥着剑的重重推出——

    嗥——

    电光火石间,一声咆哮震天动地,李景宴还未反应过来,便有庞然巨物朝他飞扑过来,硕大的前爪狠狠袭来,将他胸前的衣襟扯碎,抓出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啊——”

    凄厉痛楚的哀嚎声响彻山谷。

    众人胆战心惊地瞧见——

    他们的帝王护着鲜血淋漓的胸膛,痛苦的在雪地上哀嚎打滚,而那只突如其来、硕大无朋的雪狼,正在不断撕咬、攻击着他,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众人惶惶不敢前,那雪狼足有一人高,壮硕无比,凶猛至极。

    一双瞳孔泛着幽幽绿芒,森然可怖,像是可号令群狼的狼王,此刻,它浑身的白毛尽皆竖起,张开充满獠牙的巨口,对着李景宴的腿部,便是重重一口。

    “啊——朕的腿、朕的腿……”

    随着又一声凄厉哀嚎,场面混乱到了极点,“护驾——”

    “护驾——”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开始对着雪狼发起进攻,试图救驾,却是为时已晚,更多的雪狼自丛林间跃出,飞扑向那些甲卫们,对他们发动着猛攻、突袭,将他们扑倒在地、撕咬殆尽。

    咆哮声、嘶鸣声、哀嚎声此起彼伏、响彻旷野,整个山巅成了腥风血雨、混乱不堪的修罗场。

    司露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这无数的雪狼宛如神兵天助,源源不断涌现,将李景宴的人马打得措手不及,将她与呼延海莫从绝境中解救出来!

    不远处,好不容易被人救下的李景宴面色苍白的瘫坐在雪地上,痛苦蜷曲,鲜血自他腿上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蜿蜒满地,司露知道,他这只腿是完全废了。

    鏖战越来越激烈,所有人都参与了同雪狼的战斗,故而放松了对她的看顾,司露这才有机会来到呼延海莫的身边。

    她跪下身去抱住他,喜极而泣,“呼延海莫,你醒醒,我们有救了。”

    呼延海莫听到了她的呼唤,从模糊昏沉中缓缓睁开眼睛,瞧见了她欢喜落泪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抚她微乱的鬓发。

    司露将脸伸给他,亲昵地回蹭他的手掌,激动无比地回应着他。

    “呼延海莫,你的雪狼来了,他们来救你了,我们得救了。”

    说话时她的长睫扑朔,眸中满是亮彩,泪珠儿却止不住的往下落,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呼延海莫用指尖替她抹拭去泪珠,无声地弯了弯唇,以示回应,他此刻虚弱到了极点,说话都是艰难的。

    而此时,那只巨大的雪狼突然来到他们面前,用软白的绒毛轻蹭二人的脸颊,俯首替呼延海莫舔舐伤口,动作轻柔地好似温柔母亲,方才森森绿眸中的煞气在此刻荡然无存,变作无尽的亲昵和柔和。

    雪狼舔舐完呼延海莫,又低下身子匍匐到司露跟前,拱着让她上自己的背。

    司露对这个庞然大物还有些陌生,又因其方才异常凶猛的举动,有些拘谨防备,在呼延海莫同她解释后,她方才敢坐到它的背上去。

    “别怕,阿栗不会伤人,她是我请来的救兵。”

    呼延海莫展臂勾住雪狼的脖颈,雪狼轻轻一动身,就将人背到了后背上,司露见状,紧随其后,也坐了上去。

    就这样,两人伏在雪狼的背上,紧紧相拥着,由雪狼驮着,消失在苍茫寥廓的雪原之上。

    风雪渐消,不远处,天光朗照,其道大光,身后的喧嚣、混战、尘烟都离他们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

    次日,云开天霁,风消雪停。

    日色普照着大地。

    长安城外的一处密林,空气中到处都是雪过天晴的新鲜气息。

    雪狼带着呼延海莫和司露,追上了德达一路北上的队伍。

    德达带着队伍并未走出多远,故而能被雪狼轻易追上。

    呼延海莫虽然交代了他不准回头,但德达和部众却始终放心不下,所以边走边停,行路极慢,就是为了等呼延海莫追上来与他们汇合。

    虽说皇命不可违,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舍下他们的陛下,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走走停停,边走边等。

    德达带着部众歇整在密林中,看到雪狼出现的时候,别提有多么高兴,因为他知道定是陛下回来了。

    但当他看到伤势危急的呼延海莫时,却瞬间红了眼眶,只因他跟着王东征西讨这么多年,何曾见过他伤重如此?

    众部下都陷入了焦急万分中,他们就近找了一处驿站,将呼延海莫暂且安置下来。

    他们的王伤势太重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刀枪剑伤,如此情形下,还能保持清醒,也不知道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这荒郊野岭请不到大夫,抓不到草药,但好在司露便是现成的大夫,可以为他包扎疗伤,不过,所需的草药,就要劳累众人去山野采摘了。

    “德达将军,这些草药都是治疗所需的,劳烦你同众将军前去寻找了。”

    为了方便他们找寻,司露还将所需草药画了下来,做成示图交给德达。

    “好,娘娘放心,属下定会寻来草药。”

    德达取了图,带两三人去了,留下更多的人,守在驿馆,谨防追兵突袭。

    司露认为他考虑的很是周到,也在不知不觉间,默认了他对她的称呼。

    屋舍内,床榻上的呼延海莫焉焉昏睡着。

    司露屏退众人,开始替呼延海莫疗伤。

    她先用热水替他擦拭身子,将那些伤口清理干净,不至被脏污沾染。

    缓缓脱去他的外袍时,她被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不免弄得泪湿眼眶。

    肩上、胸膛、脊背、胳膊……

    擦拭过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时,她鼻尖酸楚,嘴唇颤抖,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坠,大颗大颗如晶莹珍珠,就这么正正砸在了呼延海莫的肌肤上。

    呼延海莫似是感受到了那温热的触感,缓缓睁开深邃的长眸,瞧见一张泪如雨下的楚楚面庞,心都揪在了一起。

    他向来见不得她哭,而她这两日,足足在他面前哭了数回,当真叫他心都绞痛。

    他眉宇微蹙,动了动唇,“怎么又哭了?”

    司露察觉到他的苏醒,一双充满水雾的眸转过去,带着两三点欣喜。

    “你醒了?”

    呼延海莫不可置否地点头。

    司露放下手中的动作,伸手胡乱抹去眼泪,趴到他床边,安抚般同他道:“你别害怕,德达他们已经去采草药了,我会治好你的伤的。”

    呼延海莫眼光微动,却道:“那你还需答应我一件事。”

    司露不解,“什么事?”

    呼延海莫轻叹,“别再哭了,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司露别过头,耳根却无端飞上一片红,“呼延海莫,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打趣人。”

    呼延海莫伸手捉她的皓腕,一把将人拉近,牢牢贴在胸口。

    “我是认真的,不信你听。”

    咚、咚、咚——

    司露脸颊发烫,额发耳垂轻蹭着他结实裸露的胸膛,能感受到其中炙热跳动着的心脏。

    “露露,我很疼。”

    呼延海莫突然沉哑着嗓子吐露道。

    司露以为是碰到他伤口了,忙从他身上起来,好言相劝道:“所以不要乱动了,小心伤口又开裂了。”

    呼延海莫望着她,直勾勾的,“我需要止疼。”

    司露心头一软,耐心哄着,“再忍忍,草药很快就来了……”

    “唔……”

    话还未完,却被突如其来的唇给生生堵住了,她整个人再次扑倒在他身上,衣料摩擦在他的胸膛上,发出窸窸窣窣轻响。

    司露缓缓张大含水杏眸,耳畔传来呼延海莫渐渐沉重的喘息。

    “这样就不疼了。”

    打算

    “唔……”

    司露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手足无措, 呼延海莫却不知收敛,为了避免她动弹,一只手缓缓搭在她的后腰处, 轻轻压制着, 然后用唇细细地辗转研磨,一点一滴侵占她的呼吸,攻掠她的唇舌,在温软缠绵中与之共沉沦。

    呼吸渐重, 缱绻愈浓。

    屋内点燃的草药香幽幽淡淡, 好似空谷兰草,给本就迷离的屋子更增几分梦幻。

    日色清浅,澹澹洒落, 自窗棂透进来, 隔着缦帘铺在二人周身,将这氛围变得更加旖旎。

    清风微乱幔帐,亦拂动三千青丝,司露从混沌中逐渐变得清醒,她纤白柔嫩的指尖一点点滑过他的喉结、贴上那道脖颈。

    开始缓缓回应。

    呼延海莫感受到司露的变化,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好似都张开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包裹着他, 让他心跳加剧、血脉泵张。

    司露伏在他健硕的胸膛上, 可感受到其中砰砰跳动的心脏, 明快有力。

    良久良久,两人都忘我地亲吻着, 似是要至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一般。

    直到——

    砰的一声, 门扉陡然大开。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停下了亲吻的动作。

    本以为是某个不知情的部将闯进来了, 是以司露满脸羞赧,恨不得找个地洞往里钻。

    可等了半天,却并未看到人影。

    相反,两人目瞪口呆地瞧见,那只巨大的毛绒家伙,正摇头晃脑,呼哧呼哧地朝他们走近。

    “阿栗。”

    司露长舒一口气,去揉他的软乎乎的脑袋,“你吓死我了。”

    好在是阿栗,若是被呼延海莫的部下撞见了,她可真是要为方才的情不自禁,无地自容了。

    阿栗眨着一双圆润透亮的眸子,热情地回应着她,用硕大的脑袋拱着她的酥手,摇着尾巴讨好她,模样好不滑稽。

    司露被他拱得手心痒痒,心底也是一片软,咯咯笑起来,月眼弯弯,看着阿栗的眼神中愈发充斥喜爱。

    她与阿栗逗着、闹着、笑着,全然忽视冷落了一旁的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躺在榻上,瞧着她与阿栗有来有往的互动着,眼神不知不觉黯淡下来,当中情绪难辨,突然间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看来阿栗很喜欢你。”

    司露并未察觉,笑逐颜开道:“是啊,我也喜欢他,你瞧瞧,他多讨人喜欢。”

    她甚至蹲下来,搂住阿栗的脖子,与他雪白的绒毛相蹭,亲密无间的模样。

    阿栗愈发来劲了,用圆圆的脑袋不断拱司露的脸颊,贴得她紧紧的,那雪白无比的皮毛水光锃亮、触感极佳,逗得司露抿着唇直笑。

    “溜须拍马。”

    呼延海莫不合时宜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古怪的语调,让人辨不清情绪。

    司露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扭过头看向他,说道:

    “呼延海莫,你有没有良心,若没有阿栗,你我可都要死在沧澜山上了。”

    受她指责,呼延海莫感到十足委屈,脱口而出:“可他来了,你的心思便全不在我身上了……”

    司露终于发现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同他吃什么醋?”

    呼延海莫被她洞穿了心思,一时间无处遁形,只又拿伤势来做借口。

    “嘶……露露,我好疼。”

    司露眸光闪烁,有一瞬的担忧,但转瞬即逝。

    “休要再来骗我。”

    “真的。”

    呼延海莫信誓旦旦,眨着清冽的眸子,眼巴巴望着她,期待她垂怜似的。

    司露这才相信了他,推了推阿栗,让他出去,对呼延海莫道:

    “好吧,那让阿栗先出去,我来替你好好疗伤。”

    见她把重心又放回自己身上,呼延海莫一改常态,变得分外乖觉,直勾勾看着她,一瞬不瞬。

    “好。”

    司露无奈地摇头,看着呼延海莫的眼神里,竟有几分看司安时的宠溺了。

    此刻的呼延海莫便是像是个大孩子,心智还不完全,需要人全心全意地照顾着。

    她复又开始替他料理伤口,小心翼翼,动作轻柔至极。

    司露的体贴入微,呼延海莫很是受用,他微微阖上了眸子,沉静在这无与伦比的享受当中。

    *

    没出几日,呼延海莫的身子便好了许多,可以下床行走了。

    他身体底子本就强健,修复力也异于常人,再加司露的精心调理,所以哪怕是重伤累累,也很快好了起来。

    呼延海莫能下床走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了部将们,让他们折返长安,去做两件眼下最关键之事。

    众部将齐聚堂中,听着呼延海莫的授命。

    呼延海莫玄袍威赫,朗声下令道:

    “众部将听令,朕要你们,连夜潜入大理寺,将司家父子从诏狱救出,带至此处。”

    “另外,前去司府,将朕的女儿一并带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那您和皇后……”

    部将首领德达将众人心事道出,毕竟眼下他重伤方愈,若是来了外敌,恐难应对。

    呼延海莫却道:“放心,皇后有朕与阿栗护持,足矣。”

    见他全然不顾己身,只为皇后谋算,众人不禁感慨纷纷。

    德达欲言又止:“可……”

    呼延海莫轻笑,“德达,难不成你还要留在此处,围观朕与皇后恩爱不成?”

    一席话,引得众人哄笑。

    堂中原本肃然的氛围一下变得轻松起来。

    德达挠挠头,想了想还是应下了。

    “属下不敢。属下遵旨。”

    呼延海莫满意地点点头,其余部将们见状,也跟着抱拳领命。

    “属下们定不遗余力,完成使命。”

    呼延海莫朗笑,满脸的意气风发,“回到戎国,你们个个都是大功臣,朕全都重重有赏。”

    *

    是夜,明月高悬,亭中积雪如镜。

    司露一席素衣,裙裾迤逦,悄然游走至廊下,独坐对孤月,心事万千,悄然红了眼眶。

    父兄如今生死未卜,司安亦不在身边,叫她如何能心安?

    身后,突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呼延海莫带着关心的话语声。

    “如何独自呆在此处?”

    顷刻,一双坚实的臂膀便从背后伸过来,绕过她的脖颈,揽住了她的肩头。

    司露连忙抬袖拂去泪泽,又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转过脸去时,甚至还弯了弯唇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她不想让呼延海莫看出她的脆弱。

    呼延海莫见她如此,眼底的心疼漫散。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鬓发,说道:“我见你这数日都怏怏不乐,可是因为什么事?”

    “我没事,胡思乱想罢了。”

    司露想也没想便道,她不想徒增呼延海莫烦忧,妨碍他休养。

    呼延海莫喟息了一声,将她的手执入掌中,与她面对面而立,满是认真地望着她。

    “露露,对我,你无需有任何隐藏。”

    “我……”

    司露仰视他,喃喃低语,呼延海莫这些日子,伤好了许多,可以自由行走了,他穿了一席湖锦玄袍,浑身上下充满了沉稳的气质,不似从前草原上那般的粗犷。

    隐隐让她生出一种,可信任、可依靠之感。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那英挺的五官如今更显明朗,有种超凡脱俗的深邃感。

    司露久久不语,呼延海莫再次开了口,他道:“我已命人去劫诏狱,救你父兄了,还有我们的安儿,自然也要一并接来。”

    “呼延海莫……”

    司露心中当即流淌过一阵暖流,没想到在她不知情下,他竟已将她牵挂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的目光闪闪烁烁,此时此刻心中除了感动,唯有感动。

    呼延海莫将心中的打算全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

    “如今,长安已没有你司家的容身之处,不如先随我去戎国暂避风头。”

    “可我父兄……”

    司露感到了为难,她深知父兄的脾气,如何愿意离开故土,转居别国?

    呼延海莫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

    “放心,我绝不会强留你们在北戎,我保证,只是接你们过去暂住,至于最终的去留,我会尊重你们的意愿。”

    司露这才放了心,只要呼延海莫不强留,最终让他们回到故土,那么,她便有把握说动父兄,暂时前去避难。

    “好。”她轻轻颔首,应了下来。

    呼延海莫见她答应了,很是高兴,眼中的神采掩饰不住,叫嚣起来:

    “不过那狗皇帝实在是欺人太甚,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待回到戎国重整旗鼓,咱们定要回来找那狗皇帝算账。”

    扑哧——

    司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原本心中的阴霾,亦被他粗鄙的话语一扫而空。

    她不得不承认,呼延海莫话虽糙,但理不糙。

    呼延海莫自鸣得意,“怎么,我是不是跟你想到一块去了?”

    司露颔首,眸中闪现出坚定的光来。

    “嗯,这口气,不止你咽不下,我亦咽不下,父兄更咽不下,全天下的百姓都咽不下,定要讨回来不可!”

    呼延海莫朗声抒怀,“哈哈哈,不愧是我呼延海莫的女人。”

    有骨气,有脾性,他可太喜欢了。

    见他狂性毕露,司露打断他,“谁是你的女人?”

    呼延海莫急了,将人又搂又抱,不肯撒手。

    “怎么,事到如今,露露还不愿与我重修旧好?”

    司露泼了他一盆冷水,“别以为你舍命救我了,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以身相许。”

    “那我以身相许好不好?”

    呼延海莫凑上来示好,死乞白赖,毫无半点帝王架子。

    “你既为我治伤,也算是救了我性命,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恩德吗?我想以身相许,你让是不让?”

    “呼延海莫,你个无赖……”

    面对呼延海莫的无赖行径,司露低低骂了一声,但顷刻就淹没在了唇舌的碰撞中。

    “唔……”

    为难

    黑黢黢的宫室内, 幔帘遮蔽,四不透光,到处阴沉沉一片。

    只有几盏跳跃的烛火, 将这一方天地照亮。

    昏暗的光影里, 披发跣足、身形瘦削的男子,一遍遍地从地上强撑着站起来,又一遍遍地倒下来,跌跌撞撞不知尝试了多少回, 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满身狼狈落魄地跌坐在地。

    最后一次,只见身影摇晃间,男子整个人猛扑向前, 生生撞翻了书架。

    架子上的书籍、香鼎、珊瑚坠落满地, 清零哐啷声中,碎片纷飞、满是狼藉。

    那道身影因此溃败,两袖不停地扑打地面,陷入崩溃。

    “为什么朕站不起来?”

    “为什么?”

    低吼声宛如开裂,嘶哑至极。

    烛火摇曳,那身影缓缓仰起头颅,映出一张泪流满面、布满伤疤的脸来, 那些疤痕又深又粗, 自左颊向下颌蔓延遍布, 在幽微明灭的烛火下显得狰狞而又可怖,好比魑魅魍魉。

    自被那些野狼群攻击之后, 李景宴废了一条腿外, 还毁了半付容貌。

    不得见人下,他久未临朝, 引得朝中流言纷纷。

    七日不朝,对于大夏朝堂来说,是前所未有之事,是以朝中非议甚嚣尘上,各种揣度如纸片般纷涌而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李景宴瘫坐在地之际,有服侍其起居的内侍推门走进来,瞧见此幕,吓得不轻,话语都结巴了。

    “陛…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太医说您需要静养,不可随意下榻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扶人,却被李景宴突然扭头、那道森冷的目光吓退了。

    “滚……”

    “给朕滚出去……”

    一说到太医,李景晏就失控了。

    那些庸医竟然说他的腿永远好不了,只能终生拄拐,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内侍被他一把推搡,倒在地上,吓得连连跪伏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李景晏一时失去重心,亦跌倒在地,狼狈至极。

    他跌扑在地上,无助又可悲,此情此景下,却不知为何,突然笑了,笑得极其大声,笑得流下泪来。

    “哈哈……”

    他仰天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却顺着布满伤疤的面颊蜿蜒流淌,诡异又可怖,他抬手指着那个跪地求饶的内侍,边哭边笑,模样癫狂。

    “哈哈哈……”

    他如今,和蝼蚁般的太监,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还不如。

    那内侍以为他疯了,愈加害怕,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只想快些逃离此地。

    他战战兢兢开口:“陛,陛下……”

    “徐公公在外求见,说要见您,有要事禀报。”

    他突然灵机一动,寻着借口,据实以告。

    李景晏听了此言,渐渐平缓下来,也稍稍恢复了理智。

    他这几日都没有见任何人,包括最近的心腹徐远,对朝中局势自然也是一无所知,他深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遂放过了那内侍,命他前去宣见。

    “扶朕坐到椅子上,再把人宣进来。”

    说话间,他眼中的癫狂慢慢散去,换上了些许清醒的底色。

    内侍闻言,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将李景宴扶坐到圈椅中,然后退身出去,宣召徐远进来了。

    很快,昏暗的烛火下,身着圆领皂袍的徐远便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他看到坐在圈椅中的李景晏,垂下眼睛,上前躬身作礼。

    “陛下。”

    李景宴侧坐着,乌黑的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神情不显。

    “听说你有事禀报朕,可是近日朝堂不安定?”

    可想而知,这么多日不临朝,朝堂必然流言纷乱了。

    这么多日都没能见到李景宴,徐远积了一肚子事,此刻仰起头,便急急开始上报:

    “回禀陛下,何止朝中不太平,大理寺出事了。”

    “七日前,有人劫狱,将司家父子劫走了!”

    李景宴听闻此消息,当即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桌案,爆发道:“岂有此理!”

    他眸色沉下来,对着徐远叱问:“七日前的事,大理寺卿为何不报?”

    徐远此番可真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他道:“陛下您下令不见外臣,连奴才也不见,寺卿、寺丞就算是来了再多回,也见不了您啊……”

    “混账,你敢指责朕?”

    李景晏恨得牙痒痒,一时又无法站立行走,便将满腔怒气付诸桌台上的笔墨,将那些个砚台、玉笔砸了粉碎。

    徐远被他的气焰所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忙道:“奴才不敢,陛下息怒。”

    李景晏气得浑身颤抖,又想到先前交代失败的计划,便将满腔火气撒在徐远身上。

    他猛地扭头,墨发掀动,满脸的伤疤暴露在光下,若影若现,无比狰狞,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徐远,嗓音沙哑扭曲。

    “朕不是让你提前动手,为何人还是好端端的,没死没伤?”

    徐远被吓了一下跳,身子猛地一颤,跌跪在地上。

    “回禀陛下……奴才也不知……可后来……后来司家父子似是受人提点,对送去的饮食格外注意,半点饭菜都不碰……”

    “胡言乱语,怎会有人提点!”

    李景晏不愿相信,他是大夏国君,国家之主,大理寺的官员该是忠于朝廷,忠于他,如何敢有人生出异心,暗中相帮司家父子。

    可偏偏这时徐远还在攻他的心,“陛下,奴才以为……司家父子许是因着民心所向,才会有那么多人暗中相帮……”

    李景宴被他气得几乎吐血,看向他的目光几乎要杀人了。

    “徐远,你到底是谁的狗?”

    徐远浑身一抖,将头埋了下去,“奴才一时失言,奴才该死……”

    他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却触犯了李景宴的忌讳。

    李景宴冷冰冰盯着他,阴森无比的嗓音再次响起,吓得徐远又一哆嗦。

    “徐远,你说,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司?”

    徐远脊背一阵又一阵发凉,直透体魄,浑身寒毛尽皆竖起,连连叩首道,“自然是姓李啊,陛下。”

    李景晏冷冷笑着,眸底翻腾着幽沉和扭曲。

    “你知道就好。”

    “去,把韩统领叫来。”

    “是。”

    徐远得了令,几乎是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徐远走后,李景晏靠躺在椅背上,眼底的森冷几乎要滴下水来。

    民心所向,好一个民心所向,所以,司家那两个乱臣贼子才会被人劫走整整七日了,他才得到消息!

    眼下派人去追已是为时已晚,暂且只能放由他们去了。

    不过这口恶气他实难咽下,定要找到宣泄的口子,方能解气。

    是以,当韩硕来后,他便决绝狠辣命令道:

    “今夜,放一把大火,将司平侯府夷为平地。”

    韩硕听得此言,双目一瞠,满脸不敢置信,但皇命不可违,还是领命去了。

    *

    云开雪霁,日影流光。

    戎国皇宫,气势巍峨的梓和殿中,回朝数日的呼延海莫,终于着龙袍,戴冕旈,端坐高位,开始临朝听政,恢复了一个帝王本该有的样子。

    他不在朝中的这段日子,整个朝堂一直由两位德高望重的宰执代为管制。

    虽说呼延海莫回朝后,朝中一切井然有序,没出什么乱子,但对两位宰执来说,这段期间他们身上担子极重,早已苦不堪言。

    所以呼延海莫一回来,两人自是大喜过望,如释重负。

    他们设想过,若是呼延海莫还不回来,那他们的日子可能还要焦头烂额下去。

    当然,呼延海莫此举也半含故意,谁让这二位先前劝谏过他选妃立后、绵延子嗣,曾惹他不悦。

    不过呼延海莫这肚子坏水,那些耿直忠厚的老臣可看不穿。

    朝堂上,他们对呼延海莫叩拜相迎,三呼万岁。

    呼延海莫危坐高台,对着一众朝臣也表现出十足的宽待,直言谢意。

    他意气风发,语声朗朗。

    “朕不在朝的这段时日,多亏两位宰执呕心沥血,诸位爱卿披肝沥胆,才使我戎国蒸蒸日上,安稳无虞,此乃社稷之福、朝野之福,我大戎百姓之福,故今日,朕要重赏全朝,以示褒奖。”

    如此君臣和乐之时,群臣脸上皆露笑颜,当即跪伏在地,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呼声如山,响彻殿宇,洋溢着浓浓的喜悦之情。

    呼延海莫满意地看着此幕,继而起身正色道:

    “还有一事,朕要昭告全朝,那就是朕此番回朝,迎回了遗落在外皇后与公主,朕决意大赦天下,共贺此事。”

    此话一出,朝堂上旋即爆发出阵阵哗然,还有此起彼伏的欢呼。

    朝臣们反应过来后,个个喜不自胜,议论纷纷。

    “是神女回来了?”

    “陛下把神女迎回来了?”

    “所以当年的神女没有死?”

    “公主?神女不仅没有死,还未陛下诞下了皇女。”

    “看来,神女是真有不死之身了,这是苍天庇佑我大戎啊,是苍神赐福我大戎啊!”

    “神女万岁,大戎万岁!”

    朝堂上爆发出一阵又阵呼声。

    呼延海莫立在高处,看着满朝欢贺,心中的餍足溢于言表,轻动的冕旈之后,深邃的眉眼中染满了笑意,微微勾起了唇角。

    *

    皇宫一隅,玉芳园中,司露和父兄暂居在此。

    这一处园子是司澧选的,是个僻静人少的所在,此刻艳阳高照,积雪却未消,繁草似锦,红梅映雪,空气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主室内,一家人围炉饮茶,逗弄孩子,其乐融融。

    司安扎着两个羊角辫,衣裙上环佩叮咚,举着小木剑跑来跑去,学着大将军的样子,咿咿呀呀,吹眉瞪眼,乐此不疲,看得几人鼓掌叫好,连连称赞。

    一番玩闹后,司澧想到什么,对司楠道:“阿楠,你先带安儿出去,我有事跟你妹妹说。”

    “好。”司澧应声,扭头转向冲来冲去司安,拍拍手让她过来身边,说道:

    “安儿跟舅舅出去玩好不好?”

    司安朝他奔过去,冲他眨巴流光溢彩的大眼睛,懵懵懂懂问道:“玩什么?”

    司楠蹲下来,拍拍后背,“骑大马,怎么样?”

    司安跳起来,手舞足蹈,“好好好,骑舅舅咯,骑舅舅咯。”

    几人笑得乐不可支。

    只见司安无师自通般,手脚并用爬上司楠的脖子,口中念念有词,浓浓的奶音。

    “驾、驾驾——”

    司楠就这般举着娃儿跑去院里玩耍了。

    司澧看着两人的背影,眸中流露出些许温情,他对司露道:

    “露露,眼下我们暂居在此,虽温馨和乐,但终究不是办法,他国非乡,不是长久之计啊。”

    司露安抚道:“父亲放心,等这阵风头过去了,咱们还是可以回到长安去的。”

    司澧顿了顿,欲言又止道:“可女儿,你与那呼延海莫之间……”

    这一路上,他不是没有看出司露与呼延海莫之间的情深意浓。

    他愿意尊重她的心意,不过,他还是有所担心,毕竟呼延海莫眼下身份太高,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将来是否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当真能给女儿想要的幸福吗?

    司露知晓司澧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只不过,眼下这些情爱之事,她并不想去考虑过多,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遂道:

    “父亲,女儿眼下,不想去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事。”

    她如今只筹谋一事,那就是来日回到长安,该如何与李景宴谈判,讨回所有的公道。

    司澧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语重心长道:“女儿你不想提,但为父还是忍不住要说,呼延海莫如今是一国之君,虽然他对你的诚意,为父同你兄长都能看到,但他毕竟从前亏待过你……”

    “女儿你若想与他重修旧好,务必还得好好考量,切莫因为他救了我们司家,就对他另眼相待,失了考量准则,不如,为父和你兄长来替你把关,将他好好考验一番……”

    “父亲……”

    司露喃喃,虽知道司澧是一番好心,但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话里有话,分明是要难为呼延海莫的意思。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奶声奶气、充满亲昵的呼唤。

    “爹爹。”

    司澧和司露反应过来,当是呼延海莫来了。

    两人扭头看去,只见阳光洒满的小院里,司楠抱着司安从身上下来,司安蹦蹦跳跳、张开双臂奔向呼延海莫,要他抱自己。

    日色下,父女两个皆是异瞳灿灿,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意。

    看得出来,呼延海莫是方下朝就赶来了,此刻他身上龙袍未褪,金灿灿的图腾晃人眼球,莫名给人一种威压和隔阂感。

    自来了北戎,司澧和司楠对呼延海莫就生分了很多。

    从前在侯府,他们将他当做朋友、恩人、护卫,亲近有加,但此刻,他们自然分得清,他是一国国君,彼此之间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自然不能再向从前一般相处。

    “参见陛下。”

    院子里,传来司楠低低的语声。

    呼延海莫抱着司安,转向垂首躬身的司楠,“不是说了吗?勿需对我行礼,还当我是从前的阿莫好了。”

    司楠有些为难:“这……”

    此时,司澧拉着司露走出来,扬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那怎么可以,您是戎国的陛下,我们司家如今都受您的庇佑,不可不拘礼数。”

    呼延海莫见到二人,态度变得愈发谦恭,“侯爷这么说就见外了。”

    呼延海莫很是客气,一双眼睛却早已追随司露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司露今日依旧是清新素雅的一身打扮,淡淡的光晕笼在身上,云鬓花颜、雪肤玉貌。

    司澧发现他对女儿毫不避讳的眼神,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不卑不亢道:“有些心里话,老夫还是想说上一说。”

    呼延海莫收回目光,直面司澧,谦和有礼,“侯爷请讲。”

    司澧不客气道:“不管从前你与小女间有什么误会,但你让她伤心过,这是事实,老夫是个护短的,你若想与小女重修旧好,没这么容易。”

    呼延海莫微怔,却听身旁的司楠亦帮衬道:

    “父亲说的是,你若想赢回小妹芳心,需得先经过我和父亲这关。”

    呼延海莫见两人如此维护司露,不禁笑了,他深以为然道:

    “侯爷和世子说得是,为了露露下半辈子的幸福着想,你们对我多加考量也是对的,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反正两人之间克服的障碍已经够多了,也不差司家父子这几关了。

    司澧见他态度和善,耐心十足,这才稍稍满意,旧事重提道:

    “既如此,那便还是延续那三月之期,如何?”

    呼延海莫回想起来,不由会心一笑,爽快道:“自然可以。”

    司澧又道:“在此期间,但凡你有半点不能让露露满意之处,就必须放她与我们一起回长安去。”

    此话严苛,但呼延海莫想了想,最终还是应下了,“好。”

    他既决心要拿出十足诚意,来打动这对父子,就不能半途而弃。

    司澧这才愿意放司露与他同处,“露露,听到没有,若是有半点不称心,便同父兄说,我们立刻回长安去。”

    如此情状下,司露不好拂了司澧的面子,只好点头应答。

    “好,我知道了,父亲。”

    司澧这才放了心,向司楠递了个眼神,带着司安一同离去。

    呼延海莫这才得了与司露独处的机会。

    这份独处属实来的不易,他苦笑着表示无奈。

    “你父兄对我的敌意可真是不少。”

    欣喜

    两人立在红梅花枝下, 点点雪花缀满枝头,香冽之气迎面扑鼻。

    司露微敛杏眸,不紧不慢说道:“如今你是一国之君, 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呼延海莫眸光轻动, 知道司露的言外之意,是上回司澧将他赶出家门之事。

    他轻笑,胸膛略带起伏,“什么一国之君?若是这个身份让你们对我生分了, 我宁可不要。”

    “我看得出, 方才你父兄便是对我生了隔阂,不似从前那般热络了。”

    司露不可置否,唯有默然点了点头, 她轻抚鬓发, 耳边垂落的琉璃玉珠衬得容色明丽,雪色映照下,格外柔美多娇。

    呼延海莫看着她,眸色缱绻深浓,稍有失神,反应过来后,他无声一笑, 将身倾过去, 执起她的手。

    “还有你, 我怎么觉得,你对我也生分了不少?”

    在她面前, 他从不自称朕, 都是用我,他不想让这道身份, 成为二人关系的阻碍。

    司露哪里不懂他的用心,只不过,眼下境遇变了,心境自然也会不同,回不到过去在长安那般随心所欲了。

    她任由他将手执过去,放在炙热的胸膛口取暖,嗓音却是有些淡然。

    “或许人心易变,会随世事变迁吧。”

    呼延海莫索性将她整个人儿搂入怀中,立誓般道:“不论如何,我对你的心可不会变。”

    见他又说这样哄人的话,司露从他怀中钻出来,背过身去,自顾自朝前走。

    “你休要说这些话来哄我,我可不吃这套。”

    呼延海莫紧追不舍,“那你想要听什么?”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一处暖阁。

    司露怕冷,提裙走进去取暖,呼延海莫跟在她身后,也步了进来。

    暖阁里幔帘低垂,昏黄的日色洒落进来,遍地鎏金,炭盆流出热浪,满室暖融。

    司露转过身来,正视他,说出了心头念想。

    如今她对呼延海莫,经历了那番同生共死后,已有九分信任,但还是差了那最后一分。

    她问他:“我想知道,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呼延海莫认真思忖起来,良久方答:“我的计划,就是与你和安儿在一起,共度余生。”

    司露静静聆听着,目光中神情不显。

    呼延海莫顿了顿又道:“我们就这样,一家人团圆和美,相伴度日,若可以,再与你多生几个孩子,来日儿女绕膝、含饴弄孙。”

    呼延海莫说的这番话,发自肺腑,是他心中的愿望,亦是他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

    此刻他心中没有鸿图霸业、征伐天下的勃勃野心,有的只是平平淡淡度日,余生守着她们母女,过安稳幸福日子的念头。

    或许早在不知不觉中,他已做下了,为她放弃毕生所求的抉择。

    呼延海莫信誓旦旦、掏心肺腑的话,让司露心中涌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如暗流淌过,心绪起起伏伏。

    但她面上并未表露,只道:

    “你想得美,谁要与你生孩子?”

    上一回生孩子,就疼得她去了半条命,这一番痛楚,她才不愿再经历第二次了。

    如此想着,司露索性背过身去,不与他对视,眼不见为净。

    “别生气。”

    呼延海莫见状,绕到她身前,拉过她的手,好声讨好着:“我话还没说完,你若不愿意,咱们这辈子便只要安儿一个,也没什么。”

    司露微微一愣,旋即嗔道:“休要唬我,我才不信。”

    呼延海莫毕竟是九五之尊,若是没有皇嗣传承,如何能堵这天下悠悠众口?

    她甩开他的手道:“你的皇位打算传给谁?安儿是女娘,继承不了大统,不过,若你要纳妃也成,反正我无权干涉……”

    呼延海莫慌了,连忙将人搂住,急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纳妃,我早已立誓永不纳妃,你是要我天诛地灭吗?”

    司露被他宽硕的胸膛禁锢,宛如铜墙铁壁,一时难以脱开,遂怒瞪着他:“呼延海莫,你……”

    他简直不可理喻。

    呼延海莫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赌誓一般道:“露露你听我说,我早想好了,若是咱们以后不再生孩子,便让安儿做女帝,这也没什么不可以。”

    至于这天下的非议,他不在乎,也有把握能压制。

    “女帝?”

    这属实是千古未有的天下奇谈了,司露张大眸子,只觉呼延海莫莫不是疯了。

    呼延海莫却道:“我知道女人生孩子辛苦,亦不想让你再受苦,你若不愿,我们可以想法子,让太医院想法子。”

    司露愈发瞠目结舌,半晌才缓过神来,恢复了正色道:

    “何必谈这么长远,你可别忘了,你方才答应我父亲的事,我们两个将来算不算数还不好说,你可还在我父兄的考察期。”

    呼延海莫却笑了,在她脸颊上浅啄一口,说道:

    “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早已什么都不惧了,我说过了,这辈子所求,唯你。”

    司露窝在他怀中,可以感受到他笑时胸膛的震动,缓缓抬眸,撞进他深邃无垠的眸色中,心口突然微微一窒。

    她回过神来:“那我父兄来日若执意带我走,你又待如何?”

    呼延海莫扬唇,“那我便只能与从前一般,舍下江山,千里追妻了。”

    这三年来,他早已弄明白自己的心了,为了她,哪怕舍弃一切,浪迹天涯,他也无怨无悔。

    所以他此刻说出这番话来,既是清醒的,也是理智的。

    司露终于被他触动了,低喃出声:

    “呼延海莫,你让我的心好乱。”

    呼延海莫深深看着她,突然半蹲下身,一把将人儿拦腰抱起,轻轻松松横抱身前。

    “那就更乱一点。”

    他如此说着,便抱着她径步来到榻前,将人轻轻放在榻上,替她轻轻拔去发上金钗,顷刻,墨发如瀑,流泻下来……

    帘幔低垂,昏暗光影勾勒出一张勾魂摄魄的脸来,水眸潋滟,唇瓣莹润,无一处不完美,叫人难以自持。

    呼延海莫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下去,五指插入那釉滑的青丝中,嗓音喑哑,带着似水温情。

    “做我的皇后,好吗?”

    “我现在还不能……”

    “唔……”

    意乱情迷间,呼吸渐重,司露本欲摇头相拒,却被他略带霸道的吻堵住了话音。

    呼延海莫的吻越来越热烈,胸膛越来越炙热,将她包裹地密不透风,喘不过气,脑子一点点混沌,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眼下还不能囿于情爱,迷失心智,从而忘却了志向。

    所以她伸手推开他的胸膛,带着微喘,道:“呼延海莫,现在还不可以。”

    呼延海莫埋在她脖颈处的唇微微一顿,听她用沙哑的嗓音对他道: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呼延海莫停下来,伏在她的肩头,用全身心的意志力,一点一点寻回最后的清醒,司露对他,实在是这世间最难以抵御的诱惑。

    他一点点松开她,坐在她身侧,不再碰她,等着她说话,努力按捺中心中的欲望,但眼底的幽沉却足以显现,他克制得很是辛苦。

    司露仰视他,水眸中亦是光泽一片,湿雾重重。

    她慢慢平复下来,说道:“呼延海莫,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做,等做完这件大事,我才能回答你方才的问题。”

    呼延海莫亦慢慢敛去眸中沉色,恢复正色,说道:

    “我知道你牵挂的是什么事,此事,我们一起去携手去做,如何?”

    这么久以来,他早已把司家的事,看作自己的事。

    “好。”

    此时此刻,司露望着他,交付了全身心的信任,重重颔首应下。

    *

    三日后,御花园内,白雪皑皑,梅林灼灼。

    下了朝的呼延海莫陪着司露散心,两人走在白雪未消的石道上,并肩而行,身影被日色拉长,落在地上,远远看去,格外登对的一对璧人。

    两人携手漫步着,赏雪赏梅,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园中白雪素裹,梅香阵阵,景色很是宜人。

    司露昨日对呼延海莫说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呼延海莫放心不下,始终牵挂着。

    哪怕此刻漫步园中,他还是忍不住对身旁的司露道:“我当真不能陪你去吗?”

    司露要动身回长安,与李景晏斡旋,且不让呼延海莫相随,这让他始终难以接受。

    司露道:“这件事,我与父兄商议了数日,如此做的确是最好的法子,睿智如你,当不会不明白的。”

    呼延海莫确实明白,司露的计划制定地很是周全,这不得不让他再次对她刮目相看,而此番,若他一同前往,反而会让李景宴戒备设防,最终难以达成目的。

    可就算计划再周全,他多少还是担心的,他不能接受司露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也不愿再与她分离,哪怕一日。

    此刻,他看着司露,神情复杂,目光闪烁,久久未有言语。

    司露看出他的担忧,这两日,她看着呼延海莫神思不定,左右为难,自是清楚他的心思,也知他的用心。

    她试着宽慰他,开解他。

    “你放心,有我父兄随行,我能保证自身的安稳无虞。”

    “再者,有你率领三军在后方坐镇,我又是以昭乐公主、戎国皇后这两重身份回朝,李景宴如何敢动我?”

    听着司露的分析,呼延海莫思忖着颔首,却猛地察觉到,她提及戎国皇后的身份,心中登时涌上一阵惊喜,双眸灿若繁星,停住脚步盯住她。

    “你答应做我的皇后了?”

    司露没有犹豫,郑重颔首,清清楚楚告诉他:

    “嗯,待大事定了,我便回来,做你的皇后。”

    梅树下,她容色倾城,嗓音清悦,话语清晰坚定,有如承诺一般。

    呼延海莫望着她,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汇聚,变作欣喜若狂的神色。

    “太好了!”

    这一刻,他仿佛化作了稚童,按耐不住心中狂喜,将面前人儿一把抱起来,举在怀中旋转欢呼,喜不自胜。

    还朝

    次月, 达尔丹王宫内,细雪纷纷,积雪遍地。

    夜色中, 王殿灯火未熄, 灿灿烛光透过琉璃窗扇透出来,照亮庭前积雪,跃动点点白芒。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雕梁画栋, 到处都是精美的陈设, 炭火融融,窗幔馨香,暖室内, 两道身影对坐轩窗之下, 隔着一张楠木黑漆方桌,闲敲棋子,悠闲对弈。

    轩窗下,摆放着一只细瘦净瓶,几株旁逸斜出的枝干虬劲,点点寒梅,悄然盛放在这空濛月影里。

    暖屋里, 淡淡梅香四溢, 落子声清脆。

    女子端坐圈椅上, 神情凝肃,袖腕轻抬间, 啪嗒又放下一枚白子。

    对坐的男子身形高大, 他紧紧盯着黑漆棋盘,紧跟着眼疾手快落下一子, 终结了这场对弈。

    “露露,你输了。”

    呼延海莫抬起头,嘴角微勾,噙着得胜的笑意。

    司露看着棋盘,霎时恍然,到底是她轻敌了,本以为呼延海莫是个外邦人,门外汉,不通中原棋局,没想到,他不仅通熟,棋技还相当了得。

    看来,他平日里,没少下功夫钻研。

    司露因大意而输了棋,但还是坦荡服输,说道:“我愿赌服输,说吧,你想要什么?”

    方才两人对弈前约定过,哪一方输了,就要满足对方一个心愿。

    “我想要你,明日带我一道走。”

    呼延海莫支颐正色看着她,微微翘起唇角,一点也不像看玩笑的样子。

    天亮之后,司露便要踏上去中原的路,此时此刻,呼延海莫满心的不舍无法抑制,故而才会提出这样的心愿。

    司露抿着唇角,轻轻摇了摇头,“除却此事,旁的都成。”

    呼延海莫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改口道:“那便亲我。”

    司露感觉呼延海莫在她面前,好似时不时就会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非要哄着才行,所以她已经见怪不怪了,起身绕过棋桌,凑到跟前亲吻他的脸颊。

    浅淡灯华下,少女的唇轻软似梦,带着清甜的幽芳。

    可呼延海莫好似并不满意,他指指唇瓣,眸色迷离深邃,示意她亲此处。

    司露拿他没法子,想着明日就要分离,此刻哄着他也是应该的,并不恼怒,反而好脾气地抚慰他,轻轻贴了贴他的唇。

    香软的触感让人欲罢不能,待她想要撤离时,已经不能够了,呼延海莫的长臂环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儿都带入怀中,紧紧相拥。

    那胸膛结实刚硬,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皮肤的火热,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颊侧、唇畔、脖颈、耳垂……

    一路蜿蜒而下,所到之处,战栗阵阵,酥麻无比。

    良久良久,两人躺靠在窗棂下的软榻上,互相依偎着,衣襟凌散,气喘微乱。

    司露的螓首歪靠在呼延海莫宽厚的肩头,极其安逸的姿势,杏眸中含水带露,晶莹一片。

    呼延海莫发冠微散,垂下几缕墨发搭在肩头,身前衣襟半敞,露出一大片精壮的胸膛,在明灭的烛光下,染了一层流光,深深浅浅的沟壑蜿蜒遍布,大块大块的肌肉坚硬发达,还落了不少指印痕迹。

    他垂落袖笼的手掌与她紧紧相握,十指相扣。

    司露靠在呼延海莫肩头,耳畔是窗外窸窸窣窣的细雪之声,突然感到一种宁静,让她回忆起往昔。

    达尔丹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当初为了逃离北戎,她去到西域,又辗转来此,兜兜转转,几经奔忙,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女王、佛子,如今不知道怎样了……

    心随念想,她不由喃喃道:“来到这儿,我倒有点想女王和佛子了。”

    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冲破世俗,走到一起。

    呼延海莫听着她的感怀过往,并未有什么同感,而是煞风景地来了一句。

    “想女王可以,想那秃驴可不行。”

    那秃驴屡次要置他于死地,他不杀他便已是宽容大度了,再不会有什么好感。

    听着他粗鄙的话语,司露蹙眉,偏头望向他:“呼延海莫,你怎能如此唤世人尊敬的安罗法师。”

    呼延海莫挑眉,不以为然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昔日种种,你焉知他是佛是魔?”

    司露皱眉瞪着他,但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实话,过去,佛子对他的所作所为,手段确实算不上光明磊落。

    可事关两国立场,难以评述是非黑白。

    见她不语,呼延海莫又想起了过往之事,颇有些耿耿于怀道:

    “你可知当日在佛寺,看到你对那秃子眼放光彩,我心里有多么不舒坦。”

    听着呼延海莫的牢骚,司露突然回忆起来,当日德源寺法会,突然出现对她强制夺吻的呼延海莫,怪不得他那时会带着几分怒火和醋意,原来是瞧见了她对佛子的仰慕。

    恍然之下,司露澄清道:“我对佛子只是仰慕,别无他想。”

    呼延海莫霸道地将她揽在怀中,目光深深凝视着她,带着沉沉的占有。

    “那也不成,我要你眼里只有我。”

    司露忍不住抱怨,“呼延海莫,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霸道。”

    呼延海莫受她指责,气焰明显弱下去,带了两三分委屈,嗓音亦是闷闷的。

    “明日你便要走了,我舍不得与你分离。”

    呼延海莫惯用此招,每每他以退为进,司露都会拿他没法子,对他充满了耐性。

    此刻,司露便是耐下性子来哄他了,她伸手回抱住他的劲腰,温软好声道:

    “不出半个月,我便能把事情处理好,将来呀,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相处,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腻烦都来不及。”

    呼延海莫对她的温软相待十分受用,恨不能将心都掏出来给她,他看着灯下玉人,忍不住伸手捏一把她的脸颊,目光温情似水。

    “怎会腻烦,我还担心你对我腻烦呢,再说了,一辈子哪里够,我要三生三世,永生永世……”

    “待春暖花开了,我要带着你上阿拉贡山,我要与你对着苍神像,结定永生之契。”

    永生之契的传说,司露是听说过的,相传,凡事在苍神像前结定契约的人,苍神会让他们在来世相遇,做十世夫妻。

    是以,此刻听着呼延海莫这般说,司露心生动容,柔软一片,不由目光闪烁着喃喃:

    “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对她又亲又抱,怎么都不够,无赖的那股劲儿在此刻又涌上来了。

    “可是被我打动了?那就带上我一起回中原去。”

    见他死皮赖脸地凑上来,司露终于没了好脾气,重重一口咬在他胸口,表达愤怒和不满。

    “呼延海莫,你有完没完!”

    呼延海莫微怔,感受到胸口被温软的唇堵贴,那贝齿轻咬的滋味,让他酥酥麻麻,却并未感到痛意。

    他无声地牵动嘴角,看着胸前那排齿痕,终是没有忍住,低低笑出声来。

    气息凌乱、笑得胸膛都在震动。

    司露见他还在笑,愈发郁闷了,怒瞪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捶打他的胸膛。

    呼延海莫见她动真格了,连忙捉住她的一双柔夷,不让她再乱扑乱打,以免伤了手。

    “好了好了,仔细手疼。”

    他将人搂进怀中,开始连声哄着,两人就这么闹到了深夜,司露最后用光了力气,也就不闹腾了,趴在在他身上,眼皮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呼延海莫打量着怀中娇俏人儿,满眼的不舍和留恋,轻轻在她额上烙下一吻,复又缓缓从榻上站起来。

    微弯下身,双手轻缓地从司露膝下后背穿过去,慢慢将人抬起来,稳稳当当抱在怀中,全程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不弄出半点动静,以免怀中人儿苏醒。

    翌日司露便要出发,去长安免不了车马劳苦,今夜,阖该睡个好觉,养精蓄锐。

    此处非寝殿,不利安寝,呼延海莫不忍她睡不好,遂将人抱起来,提步往外走去。

    殿室外,细雪霏霏,尤未停绝。

    明黄色的宫灯朗照,将遍地积雪照亮,怕她冷,呼延海莫加快了脚步。

    下了台阶,便有侍卫上前来替他们打伞,呼延海莫怕他吵扰到了怀中女子,压低嗓音出声道:“嘘,别打扰皇后安睡。”

    那侍卫不知如何是好,连脚步都不敢走得重了。

    “把伞给朕。”

    在那侍卫不小心踩到枯枝后,呼延海莫终于不耐烦了,小声让他把伞交给自己。

    他单手执伞,另一手抱孩子般,将怀中女子轻缓向上托,让她的身子倚靠在他胸膛上,头颈靠在他的肩头。

    这种单手举抱的姿势,需得高大的身形做支撑,寻常人没法做到。

    侍卫立在原地,看着帝王执伞抱着皇后缓缓离去,除了瞠目,唯余慨叹。

    从前宫人们就盛传陛下宠妻无度,如今看来,此言的确不虚,陛下对皇后的宠爱,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雪地上,呼延海莫脚步轻缓,抱着司露一路稳稳当当走,不生半点动静,夜色里,司露的乌发滑垂下来,落在他的肩头后背,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安详静谧宛如画卷。

    来到寝殿后,呼延海莫将人轻轻安置在松柔绵软的床榻上,替她盖好锦被,掖好被角。

    寝殿中,助眠的松香早已点燃,冉冉升起青烟,淡香怡人。

    司露安然睡着,容颜似雪,恬淡楚然。

    昏淡烛火煌煌灭灭,呼延海莫翻身上榻,静静守在她身侧,与她相对,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峨眉、长睫、琼鼻、瑶唇,带着贪恋……

    他伸手轻揽在她腰际,缓缓阖上眸子,与她相拥而眠。

    *

    泰元五年,三月廿十七,早春。

    长安城中春光明媚,繁花似锦,百草丰茂,山野烂漫,到处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同时,整个大夏也在此日迎来了一桩盛事。

    六年前和亲戎国的昭乐公主,摆着盛大隆重的仪仗,风光回朝了。

    此乃普天同庆之事,全城百姓奔走相告、喜迎公主还朝。

    人们在门前张灯结彩,翘首以盼。

    到了当天,街头巷尾,更是万人空巷,锣鼓喧天,欢声如鸣,到处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共同迎接着这件天大的喜事。

    城门大开,公主仪仗缓缓入城时,夹道相迎的百姓都沸腾了,将热烈的呼声推向最高点,人们挥舞着手中的帕子、彩带,欢迎着这位和亲公主还朝。

    在世人眼中,这位公主是两国和平的缔结者,亦是为了家国大义奉献自我的牺牲者,值得最高的尊敬,最好的礼遇。

    回朝

    城门大开, 大盛的天光下,众人看到——

    徐徐入城的浩荡车队,彩旗在风中烈烈招展, 随行的人马绵延十里, 戴锦帽,着华衣,佩金银,从头到脚穿戴精美, 无不彰显着戎国昌盛的国力。

    众人看着如此景象, 不由纷纷感慨。

    这位昭乐公主不仅是大夏公主,也是戎国皇后,如今回朝阵仗之大, 可见她在戎国有多么受追捧, 地位有多么崇高。

    这些年来,这位公主在草原的事迹也有不少传回中原,极富传奇色彩,成为人们只言片语间的传闻。

    此刻,翘首以待的百姓们,看着高架金车、宝马队列徐徐而过,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一时间, 喧声不绝。

    “昭乐公主在草原上可是留下神女美名的, 此番回朝, 听说是代表戎国,与我大夏共建和平之约。”

    “若如此, 那当真是神女泽被苍生、造福世人了。”

    “我还听说, 咱们这位公主在北戎十分受宠,那北戎王对她恨不得宠到天上去。”

    “可我也听说, 神女曾为救平城百姓免遭屠城,跳入岷江,以身祭天了吗?”

    “如此看来,昭乐公主不仅在世,还活得好好好的,难道她真是传说中的神女,有不死之身?”

    众人的议论之声此起彼伏,热浪一般,久久不绝。

    他们对这位公主的敬仰和热情,也因此水涨船高,一时间,全城都在歌颂着昭乐公主的美名。

    车辙辘辘,翠帷宝盖的主车经过人群时,人们透过金丝编织的绡纱,依稀可观瞻到车架之内的公主模样。

    东风中,轻薄的鲛绡迎风起舞,幻影似梦。

    车架正中,一道娇俏玲珑身影端坐着,掩映在轻纱之后。

    她盘腿而坐,脊背端正,身着朱色浮光霓裳,头戴九□□玉冠,侧颜秀美,五官昳丽,朦胧中可窥其绝丽全貌,她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高贵明艳不可方物,满是大国贵女的风范。

    人群沸腾了,他们洋溢着满腔的热情,追随着公主的车架,一路前行,穿过皇城街道,重重市坊,最终来到了宫门前。

    在那里,人们终于得见了公主真容。

    这一看,更让人惊为天人。

    只见公主由身边侍女搀扶着,踏着红木台阶,从车架上缓缓走下来。

    日色下,她头戴金玉华冠,垂下数串琉璃碎珠,行走间熠熠生辉,衬得肤色赛雪、容色倾城。

    她朝宫门内走去,身上的浮光霓裳锦裙流动着华彩,耀目多姿,绵长数尺的裙摆上,翱翔九天的金凤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充满雍容华贵的气度。

    司露就这样,踩着金缕鞋,在随行众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沿着宫道,朝内廷走去。

    宫道上,宫女内侍们跪列两旁,齐齐磕头行礼,迎接她的到来。

    很快,迈过金水桥,司露来到了太极宫。

    大殿之前,身着龙袍的帝王,携了文武百官迎接公主还朝,早已等候多时。

    公主还朝这样的大事,朝中重臣自然都来了。

    李景宴被众臣簇拥着,立在高台之上,一袭锦绣金龙皇袍,墨发高束紫金冠中,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偏偏他腿脚却好似不便,站立时要由旁边的小太监搀扶,更不合时宜的是,他面上带了半枚银质面具,遮住了左唇至右耳的半张脸。

    在他身后,朝臣们皆穿戴整齐华丽,毕恭毕敬地站着,井然有序。

    司露双手交叠身前,缓缓步上台阶,身后是一众戎国跟来的官员,两国即将洽谈盟约,他们都将作为见证。

    一步一步,她步态沉稳、落落大方,当迈上九十九级台阶后,终于来到了李景宴身前。

    她微微作了一礼,表示对大夏皇帝的尊敬,而后挽着唇角、周全有礼道:

    “参见皇兄。”

    说话时,她杏眸似水,谦和温婉,极富一国之母的风范。

    既然以昭乐公主的身份回来,那就免不了叫李景宴一句皇兄。

    哪怕心中对此人再厌恶、再痛恨,当下也只能顾全面子,虚与委蛇。

    两人离得很近,仅仅咫尺隔。

    李景宴看着明艳大方的司露,微微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含笑看着她,眼底的阴色一览无余,好比冰冷的毒蛇一般。

    他抬手虚扶一把。

    “皇妹有礼了……哦不,眼下应当叫你戎国皇后才是。”

    李景晏笑着改口,表面客气有礼,但司露明显感觉到他背后笑里藏刀的阴寒,还有心里那份深入骨髓的恨意。

    司露与他对视,不卑不亢:“皇兄何必客气,我此番还朝,一来是解思乡之情,二来,是代表戎国,想与大夏签订和平盟约。”

    司露有条不紊地说着,李景宴听了此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一般。

    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久久未有开口,似在思量。

    李景晏不表态,一群朝臣却憋不住了,纷纷站出来。

    “和平盟约?可是戎国先前同西域国签署过的百年之盟?”

    朝臣纷纷议论着,脸上毫不遮掩地满是喜色,如今的大夏,最是需要休养生息,昭乐公主带来的消息,对大夏而言,无异于是眼下最需要的。

    司露面向朝中群臣,毫不露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地朗声应答:

    “正是。”

    先前的昭乐公主便是个性子寡淡的,鲜少当众示人,所以朝臣中未有熟悉昭乐公主真容的,哪怕有,眼下经年已久,再加盛妆之下,也难以分辨。

    朝臣们当下没有猜度,唯有欢喜,对此造福黎民的消息,他们个个喜不自胜,连连欢呼:

    “那真是我大夏之喜,天下万民之喜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昭乐公主当真是我大夏之贵人,赐福苍生黎庶啊!”

    司露听着大臣们的溢美之词,谦逊道:

    “诸位大臣谬赞了,两国和平,事关天下民生,本就是我这个和亲公主义不容辞的使命。”

    众臣见她虚怀若谷,又被其心怀天下的胸襟所折服,抱拳折礼,对着她叩拜起来。

    “公主大义,请受老臣一拜。”

    “公主大义,受臣一拜。”

    “公主大义!”

    大受触动下,全场竟纷纷跪下来,高呼跪拜,热泪盈眶。

    硕大的广场上,一瞬间呼声如雷,响彻内外,久久不绝。

    被这么多人的赞声包围,司露如坐针毡,赶忙上前将他们搀扶起来,却是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而此刻,无人注意到,立在一旁久久默然不语的李景宴,不知何时早已铁青了面孔,阴沉了双眸。

    他不明白,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司?

    为何司家的人,不管是司平侯亦或是司家儿女,都能得到世人景仰、拥戴、维护。

    而他李景宴,却要饱受争议、非议、指责、甚至唾骂……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越想越愤怒,李景宴藏在袖笼中的手,攥地咯咯作响。

    偏偏这个时候,司露还要来挑衅。

    她在安抚完群臣后,来到李景宴面前,容光焕发、黛眉微挑看着他,朱唇轻轻挽起,一种极其好看的弧度,艳光四射、张扬明媚。

    “那么皇兄,意下如何?”

    群臣的目光也因此转过来,齐刷刷落在了李景宴身上。

    此刻,良久没有说话的李景晏,无异于被架在火上烤,群臣瞩目下,他没法拒绝,也没法说不。

    若是拒绝,便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离得近,司露可以清楚看到,李景宴虽在强颜欢笑,但脸色却并不明朗,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像是在极力地隐忍什么。

    可以看得出来,他心中,一定是忍得十分辛苦,恐怕是要忍出内伤的那种。

    这一刻,司露的心情格外好。

    她唇角飞扬,看着李景宴难堪,说不出得轻松畅快。

    李景宴再也绷不住脸色,恶狠狠盯着眼前的司露,却见她秀眉微扬,神情中还带了两三点挑衅,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但他眼下,无异于被她拿捏了,没有说不权利。

    李景晏自然知道她的绵里藏针,如此施压,定然是设了圈套等着他。

    但此刻,他即便是气得心中呕血,但面上还是不得不作出温善的表情来,他忍了又忍,好在面具藏住了他的半副脸孔,否则定然要被群臣看出端倪不可。

    所以他艰难地平复良久,方才缓缓开了口:

    “皇妹一心为国,满朝文武皆敬慕,皇兄自然也是大为感动,大加赞许的。”

    听着李景宴如此说,司露泠泠浅笑着,继续施压。

    “那么,皇兄打算什么时候,与戎国签立盟约呢?”

    群臣面前,李景宴被她逼得没法子,只好道:

    “签订盟约之事,事关两国社稷,关系重大,朕会让钦天监算个好时辰,择期举行仪式。”

    “好,那皇妹便同文武百官一起,静候皇兄佳音了。”

    司露抿唇含笑说着,话一出口却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顷刻间,附和声纷至沓来。

    “是啊是啊,公主说得有理,陛下还需速速将日期定下,完成这桩举国大业。”

    “此事关系两国和平,刻不容缓,还请陛下速速择期,若得宜,明日最好,以免迟则生变。”

    “臣等,静候陛下佳音。”

    在群臣的附议声中,司露含笑而立,娇靥如花。

    她知道,越是如此拉着满朝文武站在自己这边,与自己同进同退,就越能让李景宴怒不可遏。

    而她,巴不能将他气死才好。

    果不其然,李景宴最后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怕隔着层银面具,也能看出他铁青发黑的脸色。

    “皇妹,爱卿们请放心,朕会尽快择期的。”

    *

    是夜,明镜高悬,星子璨烁。

    萱澜殿内,烛火葳蕤闪动。

    殿门大开,侍女们提着灯笼分列两旁,为回殿的司露引路。

    方才一番宴饮歌舞,盛大而隆重,是李景宴做给世人看,为她接风洗尘而设的。

    好不容易虚情假意地对付完,司露回到殿中时,不免感到身心疲累。

    她由宫人服侍着,脱冠散发,沐浴净体,洗去这一路来满身的风尘。

    盥室内

    氤氲的水汽萦绕身侧,淡淡的蔷薇花香弥散鼻端,叫人身心放松下来,司露靠着沐浴池壁,任由侍女替自己捏肩、揉背,长睫轻阖,思绪万千。

    这是昭乐公主从前在宫中的居所,一应陈设、摆件都奢华靡丽,珠围翠绕,可见这位公主深得先皇太皇太后喜爱。

    而自她和亲之后,为了掩人耳目,昭乐公主自然也不能再居此处,此处便成了空殿。

    至于真正的昭乐公主去了何处,这普天之下,或许只有护她如珠如宝的太皇太后知晓了。

    曾几何时,她也曾被人这样呵护过,母亲虽然在她年幼离世,让她未尝母爱的滋味,但后来,上天似乎冥冥中弥补了她,让长公主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给了她那份缺失的关怀。

    思及此,长公主的音容笑貌渐渐浮现在眼前,司露不由红了眼眶。

    她为她奔波,惨遭李景宴毒手,为司家枉死,此番,她誓要替她讨回公道,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司露豁然睁开眼,杏眸清凌宛如水洗一般,目光亦变得格外坚定。

    她举目望去,只见高窗之外,一轮圆月高悬,清辉四溢。

    月色流光空皎洁,此时两地不同看。

    望着空濛皎亮的月色。

    无端的,她竟有些牵念异地之人了。

    呼延海莫,也不知远在达尔丹的他,有没有动身启程?

    反击

    水汽氤氲的盥室内, 司露靠在池壁上,任凭身后侍女替自己按揉肩颈,满身的疲倦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连呼吸都变得舒畅。

    困意开始顿生,让她缓缓阖上眸子,昏昏沉沉起来……

    在她昏昏欲睡之际,身后按揉的力道却在无声无息间蓦地发生了改变。

    察觉到变化的司露登时醒了, 盥室内水声潺潺, 朦胧水雾中,她浑身的警惕都竖了起来。

    父兄此行扮作护卫随侍她身侧,眼下当在殿外守候, 防止李景宴暗下绊子、对她不利。

    故而殿内应当不会有李景宴的人潜入, 她该是安全的。

    尽管如此想着,心中那份疑窦却还是未有消散,她带着警惕转过头去,撞入一双含笑的眼瞳。

    那人着圆领锦衣,头戴乌幞头,俨然一副宫中内侍打扮,唯那深邃英挺的五官和通身高贵的气度, 与之格格不入。

    不是呼延海莫, 又是哪个。

    司露大惊, 一瞬间瞠大了眸子。

    “你怎么来了?”

    她猛然转身,带起水声阵阵, 环顾四周, 方才那些宫侍早已退去,只剩她与呼延海莫两人。

    面对她的质问, 呼延海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耸耸肩,颇无辜道:“放心不下,故而一路相随。”

    听着他的回答,司露气不打一处来。

    气得是他竟然如此不守承诺,明明答应了不随行,却还是偷偷跟来。

    她瞪着他,“所以你这一路一直悄悄跟着我?”

    呼延海莫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是啊,毕竟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司露心头的火蹭的一下子起来了,嗔责道:“呼延海莫,你这个不守信用的骗子。”

    呼延海莫见她生气,索性将人一把从水里捞出来,打横抱在怀中。

    解释道:“放心,我明日就走。”

    哗啦啦一阵水声中,司露就这样被他揽在了怀中,她身上湿衣滴滴答答还在淌水,胸口大片春光乍泄,窈窕身段,一览无余。

    呼延海莫看着她,眼神炙热,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耐心替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发梢,说道:“眼下,让我服侍你沐浴更衣。”

    这一路风沙茫茫,危险重重,不把她安全护送到长安,他不会放心的,所以才跟着来了。

    司露被他揽着按部就班地擦拭头发、更换寝衣,脸儿涨得通红,耳根烫的几乎要烧起来。

    不小心与他胸膛相撞时,发现更是滚热一片。

    她终于忍不住,叫他停手。

    “呼延海莫,你放开我,我自己来。”

    呼延海莫没再勉强,立在一旁看着她抱着衣物躲到屏风后更换。

    纱影烛光,将佳人玲珑曲线映照勾勒,惹人无限遐思。

    呼延海莫盯着那道光影,眸色一点点变深,喉头也不自觉地滚动。

    待那道人影穿戴妥当出来后,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上前拥揽她。

    “来,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埋首在她秀发间、脖颈处深嗅,贪恋不已。

    司露推开他,“呼延海莫,你不能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若是被李景晏发现……”

    呼延海莫却是轻笑,“放心,那狗皇帝发现不了我,我今日,就一直跟在你身后。”

    见他狂放恣意,司露忍不住出言斥责:“你太冒险了!你如何能……”

    这样轻狂大意,明目张胆,当真是疯了!

    面对她的指责,呼延海莫上前安抚,“露露莫担心,我自有分寸。”

    “李景宴今日与你斡旋不及,哪里有空顾及旁人。”

    呼延海莫今日之所以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跟随,是因为他知道,李景宴应对司露都来不及,定然无暇旁顾。

    司露知道呼延海莫是胸有丘壑之人,今日之举是做了计较的,遂不作声了,任由他去。

    呼延海莫靠近她,将人搂入怀中,一把横抱起来,大阔步走出盥室,穿过中殿,来到寝屋。

    灯火煌煌的殿室内,他将司露放在紫檀雕花木床上,紧跟着一起躺了上来,十分熟练地翻身揽住她腰际,与她抵额相对。

    “让我好好抱抱,天亮之前,我就得动身离开。”

    他在她耳畔亲昵喃喃,司露一时无言相对,唯有睁着水光潋滟的一双杏眸,与他无声相望,久久默然。

    呼延海莫痴痴看着她,对上她琥珀般晶莹的眸子,心中柔软极了,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用低哑的嗓音道:

    “睡吧。”

    司露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滚滚热意,在这冬日里格外温暖,在这种舒服的感觉下,鬼使神差地阖上了眼眸。

    呼延海莫凑近些,在她耳畔郑重道:

    “放心,十万大军已经开拔,不日便会抵达玉门关外,不会耽误我们的计划。”

    他允诺般的话语,似有稳定人心的力量,在他宽阔稳健的胸怀中,司露感到很是安心,这些日子舟车劳顿的辛苦在此刻得到释放。

    疲惫感渐渐袭来,困意丛生。

    冬日寒凉,哪怕室内点了炭火,依旧有丝丝寒意,司露是个怕冷的,睡意朦胧间,不自觉动了动身子,朝呼延海莫温热的身躯贴近,将螓首埋在他虬实的臂弯间。

    还不忘伸出纤柔的藕臂,缠住了他的劲腰,以一种极其舒适的姿势侧卧在他怀中,她咂咂嘴,孩童般柔声轻咛着:

    “好,那便睡吧。”

    幽微火烛下,呼延海莫瞧着她安然的睡颜,目光落在那道柔嫩似花蕊的樱唇上,舔舔唇角,孩子气般耍赖道:“那可不成。”

    说罢,他凑上前去,捏起她的下巴,开始全身心地亲吻她。

    司露迷迷瞪瞪之际,感受到温热的唇覆了过来,似有灵舌探入她的唇齿,与她纠缠相依。

    灼热的手掌略带粗粝,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抚了抚,低低的嗓音传入她耳畔。

    “这是酬劳。”

    *

    七日后,浩大庄严的盟约仪式在太极殿中如期举行。

    李景宴迫于群臣压力,在一干重臣的屡番催促下,不得不将日子定下来,举办这场隆重的仪式。

    满朝文武毕至,无一缺席。

    李景宴踏上大殿时,隐隐有些不安,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今日的盟约签订并不会那么顺理成章,司露必然设好了圈套等着他,这其中定然会生波折变故,会有大事发生。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如今便等同于被群臣架起来,放在火上烤,早已身不由己。

    此刻,他身着明黄九龙袍,头戴十二幅冕旈,作为一国至尊,出席这场典礼,在内侍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入殿中。

    冕旈晃动,依稀可见他脸上的道道伤疤,狰狞而丑陋,令人望而生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走近殿内,早已分列整齐的群臣齐呼起来,持笏躬身作礼。

    但他们的嗓音闷闷的,可见并不热情,而后进场的昭乐公主,却让沉闷场面瞬间变得热烈,群臣满心拥戴,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昭乐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北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两国官员的热情相迎下,司露身着九天凤尾浮光锦裙,金冠上琉璃玉珠轻晃,光彩熠熠,明艳绝伦,额间五瓣花钿娇艳欲滴,衬得肤白似雪、仙姿玉貌。

    她仪态落落地迈入大殿,似笼在光芒万丈的烟霞中,满身的华彩昳丽,叫人挪不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九天仙子下凡尘。

    就这样,在群臣的热烈呼声里,她站到了长桌一头,与李景宴面对面的位置。

    长桌之上,已然放置着,用丝帛所制的两国百年和平结盟书,长桌两侧,两国的史官早已就绪,举笔待书,记录下这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在全场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李景宴率先入座,然后对着司露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露微微一笑,从容入座。

    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盯着长桌尽头的李景宴,带着利刃般的锋芒。

    今日,便是对他的审判。

    李景宴被她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后背无端汗毛竖起,感到了阵阵寒意。

    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心头的不安一点点放大。

    此时,钦天监官员高呼——

    “吉时已到,请陛下、皇后,签订盟书。”

    此话一出,分列两旁的两国官员们,纷纷将殷切的目光投向二人,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李景宴率先提起笔,在帛书上书下姓名,而后捧起国玺,加盖其上。

    紧接着,所有的目光便转而落到了司露身上。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司露并未即刻签署盟契,在众人的瞩目下,她霍然从座位上站起,振袖高呼。

    “在签订盟约前,本宫还有一事,要与陛下商谈。”

    此话一出,全场肃立,静默无声。

    李景宴在愕然中缓缓抬眸,对上司露斩钉截铁的陈词。

    “李景宴,我以北戎王后的身份,与你谈判!”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全场为之所震,久久不能平静。

    李景宴终于忍不住了,大袖一挥,从座上站起,气急败坏道:

    “放肆,朕乃大夏天子,你如何敢直呼朕的名讳?”

    司露坦然自若面对他,毫无畏色,“我为何不敢,今日,我便是要当着两国朝臣的面,将你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揭露,将你做过的那些肮脏阴私之事,公诸于众。”

    此话一出,李景宴的脸色登时黑了,他怒不可遏地盯着司露,牙关咬的死死的,几乎要将槽牙咬碎。

    “一派胡言!北戎皇后若是再敢大放厥词,毁朕声誉,朕就不客气了。”

    群臣一片哗然。

    他们中不乏知情者,这些年来受到感召,为旧案鸣冤陈情的。

    他们不是不清楚李景宴做过的龌龊事,但要让一个帝王认罪,这比登天还难。

    而然眼下,有人站在他们前面,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

    司露目光如炬立在那儿,与李景宴对峙着,通身都是冷冽的气息,横眉冷对,毫不退让。

    “李景宴,我便把话放在这儿了。”

    “今日,若大夏想要我戎国签订盟约,你必须答应两件事。”

    “第一,颁布罪己诏,陈列平生罪行,还无辜枉死者一个公道。”

    “第二,退位让贤,择宗室中贤能仁善者继位,绵延大夏国祚。”

    李景宴的面色一点点铁青下去,尤其是听到后面一句退位让贤时,更是沉到了极点,群臣面前,他再稳不住半点风度,伪装彻底被撕碎,暴怒着嘶吼:

    “放肆,来人,北戎皇后骄蛮无理,诋毁辱没于朕,将她拉下去,即日赶出长安城。”

    一声令下,嘈杂的脚步声四起,殿内的御林卫纷纷提刀上前,围逼而来。

    “我看谁敢。”

    瞬息之间,司露身后两名北戎官员猛地拔出佩刀,冲到她身前相护。

    “司将军,司少将军。”

    大夏朝臣看清二人面容,皆震惊不已。

    “你们怎会在此?”

    司澧和司楠隐藏了数日,这番陡然现身,着实叫人又惊又喜。

    御林卫也因此变故,停下了上前拿人,顿在了原地。

    司澧对着大夏朝臣,对着场上的所有人,开始娓娓诉说这些日子的际遇。

    “吾与犬子险些被人暗害狱中,多亏江湖义士相救,方才保全性命,而后一路北上,欲逃离长安是非,苟安此生,幸得途遇北戎皇后,使我父子重燃希望,遂跟随回朝,为那些蒙冤枉死之人讨回清白公道。”

    群臣恍然,不由对他二人叹息敬佩。

    李景宴见状,气得发了疯,目露凶光,抬手指着两人大骂:

    “一派胡言,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司澧突然冷笑,红了眼眶,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控诉般说道:

    “陛下,就是你口中的这群乱臣贼子,九死一生,血战沙场,方替你保下了这大夏江山。”

    “可你呢?”

    “兔死狗烹,不留半点活路。”

    “你可知,若没有边将保家卫国、出生入死,你如何能当这个皇帝?”

    “你……”

    李景宴被他说得目眦欲裂,浑身颤抖着抬手指他,却终是吐不出半个字。

    “陛下可还记得徐将军,可还记得长公主?”

    司澧就这样,在两国官员面前,当堂控诉着李景宴残害忠良的种种行径。

    听得在场之人振聋发聩、无不动容。

    “不止是臣啊,还有忠贞守节的徐将军,徐家满门忠烈啊,陛下……”

    “你怎么可以对他们赶尽杀绝?想当年,徐家被灭门时,幼子方才呱呱坠地,却也跟着,跟着……惨死在狱中!”

    “你如何忍心?”

    “如何忍心?”

    说着说着,司澧喉头哽咽,几乎哭出声来。

    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红了眼眶。

    司澧继续说道:“还有长公主,她可是您的亲姑姑啊,只因她当初为我司家出头,就要被你暗中下毒谋害,暴毙宫中……”

    提及长公主,本就红了眼眶的司露,此刻更是泪流满面。

    “以上种种,大理寺皆有迹可循,陛下半点否认不得!”

    司澧力竭声嘶,群臣闻之,无不动容。

    司楠亦在此时,步履铎铎走上前,抱拳作礼,跪倒在李景宴脚下。

    他放声高呼,喉颈处青筋暴起。

    “还请陛下!还无辜受难的忠臣良将们一个公道!”

    “让徐家满门忠烈、长公主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此言一出,李景宴身形猛然一猝,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加之他身边没有相扶之人,以至于他狼狈跌倒,冕旈尽碎、蓬头散发。

    他跌坐在地,却还是不住叫骂着:

    “乱成贼子,朕当初就不该心软,没听李临的话,对你们斩草除根!”

    此话一出,便是坐实了自己先前勾结奸相李临,残害忠臣良将之事。

    满朝皆惊,哗然四起、非议一片、指责声讨响成一片。

    李景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食言,可为时已晚,说出来话便如泼出去的水,在场官员皆是见证,覆水难收。

    他眼中的恐惧,一点点弥散,变作惊惶。

    司露朝他缓步走过去,面上的神情极冷,一如当日在沧澜山颠,那样的决绝冷厉。

    她对他的恨,自那日起,便深入骨髓,永难磨灭。

    她在他身前站定,居高临下望着他,勾了勾轻蔑的唇,继续朝他施压。

    “对了,方才忘了说,若是陛下不答应本宫的要求,那北戎王亲率的十万骑兵,明日就会攻入中原,入主长安,取陛下,而代之!”

    此话方落,李景宴双肩猛烈地颤抖,惨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突然噗嗤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而此时,恰有内侍匆匆奔入殿内,高声传报。

    “报——北境传来战报,北戎王率领十万大军,已逼近玉门关外!”

    此消息一出,完全印证了方才司露所言,可谓是无巧不成书。

    满朝文武无不感到危机,齐齐跪下来,朗声高呼,带着对李景宴的声讨。

    “请陛下退位!”

    “请陛下退位!”

    一时间,呼声如雷,响彻天地,满宫皆闻,无不震惊。

    此时此刻,跌坐在地李景宴彻底失了势,他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彻底傻了眼。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