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压迫感一寸寸地逼近, 恰如死亡一步步来临。无形之中的紧张将气氛渲染得阴森恐怖,仿佛在等待死神的光顾。
这世上有一种人,长着一张出尘无双的脸, 原本最是让人赏心悦目见之美好的容颜, 却令人望之生畏。
姜觅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怕这个人,但身体的反应总比她的内心更为诚实。
她的心不惧,她的身体则相反。
须臾间的工夫,她脑海中像万花筒一样幻化出无数的场景。当萧隽的脸几乎占据她整个瞳仁之时,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对方的五官上,尤其是那没什么血色却唇形完美的薄唇。
他想干什么?
不会是…
当她全身僵硬地幻想时只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她的头发如倾泄的黑瀑一般散开。
这……
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
等她回过神来之时,原本插在自己头上的簪子已到了萧隽的手中。
“这支簪子, 就当是工钱。”
“……”
所以这位慎王殿下是想让她用簪子抵工钱。
真是好的很!
她还以为……
“王爷行事不拘小节,日后必成大器。在此我祝王爷潜龙出海一飞冲天。”
这人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又不是没有银子, 居然拨她的簪子抵债,像是生怕她不会给似的。
萧隽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不满,情绪无一丝波动。
“谢姑娘吉言, 来日我必报姑娘大恩。”
“王爷重诺,那将来我就不客气了。”
到时候她一定要好好盘算一番, 然后拿着那块玉佩去讨要救命之恩,务必达到投资回报的利益最大化!
反正这人说了, 必报大恩, 那她还有什么好客气。什么丹书铁券, 什么金银珠宝,她要列出一张长长的单子, 一一让其兑现。
她脸上带着笑,牙齿却像在磨刀。
萧隽仿佛听不出她的咬牙切齿,道:“姑娘不必同我客气,日后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她才不会客气!
这么喜欢给人画大饼,别怪她以后吃拿卡要。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了三分之一,此时夜已深。
将来事将来再说,眼前还有眼前的事要做。她询问萧隽是否要重新上锁之后,再次蹲下去将兽镣锁好。
少女的身形纤细瑰丽,一时伸展一时含羞,尽情地撩拨着人心。
萧隽记得很多年前,母亲最是喜欢亲自替父亲整理衣冠,温柔细心事必躬亲,那一幕恰如现在。
他掌心收紧,紧紧握着那支玉簪。
很快姜觅直起身来,这次她汲取之前的教训起得极慢,也就没有犯同样的错误,更不会情急之下去抓男人的腰带。
柔软滑顺的发已乱,有几根发丝贴在她脸上,她却一无所知。
“王爷,时辰不早了。”
她在赶人。
萧隽垂了垂眸,静谧诡异之时突然出其不意地抬手将她脸上的发丝拨开,收回时食指的指腹划过她的脸。
那冷玉般的长指触及肌肤,却不见寒意。
姜觅想着,这人看上去没什么温度,还以为血都是冷的,没想到手指竟然并不凉,反而是温热的。
那抹温热仿佛一直停留在她脸颊上,直到人都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被人轻薄了?
……
夜很静,侯府的人心皆不静。
不拘是满庭芳,还是海棠居,烛火都彻夜亮着直到天明。
天色还没怎么亮,姜婉就独自一人到了采薇轩。她双眼红肿,脸色也不太好看,瞧着应是一夜没怎么睡。
昨日姜觅那一通发作,留给海棠居的除了一地的狼藉,还有忐忑不安的惶恐。地上的狼藉好收拾,但心底的不安难以抚平。
她面容切切,低声啜泣。
“大姐,姨娘夜里起了高热…病得直说胡说,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大姐,说自己对不住母亲。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可是你仔细想想父亲为什么这么做?他是以防万一……万一大哥找不到…那日后的侯府之主就是三弟,到时候大姐你该怎么办…”
姜觅背对着她,不甚雅观地打了一个哈欠。
所以孟姨娘病了?
病得可真是时候啊。
昨夜她回过神来之后到大半夜都睡不着,一是被那个无耻王爷要钱的态度的气得不轻,二是恼自己被人摸了脸都没反应过来。
她一夜没怎么睡好,精神气不佳。
一大早姜婉就过来哭丧,吵得她脑仁都疼。
“…大姐你生气归生气,骂我也好,骂姨娘也好,我们都不怪你。只盼着你早些想通,莫要再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亲者?仇者?
她心下冷笑,她哪有亲?
这侯府上下看似都是亲,实则全是仇!
“大姐…你看看我给你求的平安符和姻缘符,这可是我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钱添了香油,才求得龙山寺的长明大师开过光的。我一心想着大姐,希望大姐平安顺遂还能有一个好姻缘…”
姜觅终于转身,微挑着眉。
姜婉的手上拿着两个黄色的符,神情怯怯满是讨好。原主最是喜欢她这个伏低做小的样子,也最是受用她低三下四的态度。她两眼巴巴,看上去弱小又无助。身为庶女,她从小就知道要为自己争取,有些事不用姨娘提醒教导,她都能无师自通。无论是祖母还是这个嫡姐,她自有一套对付讨好的法子。
思及此,她神情更是讨好。
好半天,姜觅终于伸手将符接了过去,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姜婉见状,以为她是被自己安抚住。
大姐性子不好,往常动不动就疑神疑鬼大发脾气,这么多年来她对于如何哄好对方颇有几分心得。只要大姐气一消,她和姨娘再将祸水东引。她相信比起洵儿成为嫡子的事,大姐更介意以后侯府的爵位落到姜沅的头上。
突然那两个符被扔过来,打在她身上。
“大姐!”她捂着嘴,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紧接着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佛祖莫怪,我大姐她不是故意的,佛祖莫怪…”
“行了,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地演戏。长明大师亲自开过光?还花了你所有的私房钱?姜婉,你怎么这么会编故事?”
“大姐,我说的都是真的……”姜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眼眶已经泛红。
姜觅丝毫不为所动,道:“符纸又粗又厚,朱砂的颜色也不够正。若我记得没错,这是龙山寺外面香火摊子上卖的符,六文钱一个,十文钱两个。”
姜婉心下一惊,抬头望去看到的是姜觅一脸的嘲弄讽刺。
大姐是怎么知道的?
姜觅冷笑,“鬼话说多了,自己都不记得了?十年前你跟我说你用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六文钱替我求了一个平安符,那符和你今天给我的一模一样。你还说来年等你再多攒些钱,就能花十文钱给我求两个符。”
十年前姜婉四岁,那年是她第一次跟随刘氏出京。她离京之前和原主说悄悄话,说自己背着孟姨娘攒了六文钱,会给原主带礼物回来。
彼时原主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哪怕是徐氏留下来的东西再多,也会对别人的礼物充满期待。原主等啊等盼啊盼,盼到了那个平安符,为此高兴了好些天。
姜婉此时也隐约记起往事,顿时后悔不迭。
“大姐,你是不是记错了?”
她表情真诚,好像真是姜觅记错一样。
姜觅给子规递了一个眼色,子规转身去了内室,出来时手上拿着另一个平安符。两个平安符放在一起,除去一个因为颜色略褪之外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原主仅戴了两天,所有人都以为她把这个平安符给丢了,包括姜婉。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爱惜自己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礼物,一直将其珍藏。四岁的姜婉或许对原主有几分真心,但十年后的姜婉只有欺骗和算计。
姜婉万万没有想到姜觅的手里还保留着以前的平安符,正欲开口替自己辩解时安怡堂有下人来传信,说是老夫人有请。
一听刘氏有请,姜觅心下了解,姜婉同样如此。不过二人的心情相反,姜觅是神色平静,而姜婉则是忐忑不安。
两人心思各异,一前一后去了安怡堂。
一进安怡堂,不光余氏母子三人在,姜婉口中生病的孟姨娘也在。孟姨娘一脸病容,在看到姜觅之后神情更是凄楚。她的身后站着姜洵,姜洵望向姜觅的目光充满了谴责愤怒。
所有人齐聚一堂,唯独不见姜惟。
刘氏脸色暗沉,眉眼嘴角耷拉得越发厉害。等姜觅和姜婉进来后,她说不用等姜惟,让余氏有话就说。
姜觅心下微动,嘴角扬了扬。
一夜过去,余氏应是已有对策。嫡庶之争,事关爵位,比起自己的不愿意和排斥,余氏更是无法容忍有人以庶充嫡压自己儿子一头。她带来了关键证据,那就是姜氏一族的族谱。
旁人或许没这个本事,但承恩公府如日中天,她背后还靠着余太后和今上,弄到姜氏的族谱不在话下。那族谱打开,先是让刘氏过目,然后送到姜觅面前。只见姜惟的名字后面写着一列字:妻徐氏令娇,子姜润、姜洵。
“母亲,敢问这上面为何没有我和沅哥儿的名字?”
平妻不是嫡,可也算得上是正妻,一般都会记于族谱。如果说姜洵被记在徐氏的名下令余氏愤怒,那自己和儿子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族谱则是奇耻大辱。
姜觅实在是有些意外,意外于余氏的恋爱脑。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余氏太不争气。嫁进侯府十几年,到头来连族谱都没上,早干嘛去了?
如今发现自己和儿子的名字不在族谱上,不应该大闹一场吗?不管是去娘家搬人也好,还是去宫里告状也罢,怎么着也不能忍下这口气,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管别人的事。
你越是示弱,有些人就越是欺你哄你。
果然,刘氏正是这般处理的。
她盘着手里的檀木珠串,耷拉的嘴角抬起了一些。“这些年侯爷不太爱理事,有些事也就一直没有顾上。既然今日提及此事,过后我必叮嘱他把你们母子俩的名字记上。”
这般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明显就是敷衍。
余氏当然生气,心想着既然婆母都这么说了,此事暂时搁置一旁,还是姜洵被记为嫡子的事情更重要一些。她是侯府的主母,她的儿子必定是侯府将来的主子。徐令娇生的儿子也就罢了,一个姨娘生的贱种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记嫡子的事她不好反对,但有人可以。
然而当她朝姜觅看去时,瞬间被臊得一个满脸通红。
姜觅眼中的幸灾乐祸过于明显,看笑话的嘲讽意思太过浓烈,仿佛在讥笑余氏的懦弱和好欺负。
一个蠢货在笑自己蠢,余氏哪里能忍。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无法对深爱的男人生出怨恨之心,而是将埋怨迁怒到刘氏身上,她认为这一切应该都是刘氏捣的鬼。
“我还以为母亲是对我不满,或者是当我娘家没人。”
这话有点重,刘氏立马变脸。
不等刘氏圆话,姜觅幽幽地开口。
“余夫人你就知足吧,祖母不是说了过后会把你们的名字记上。总好过我母亲的娘家真的没人了,什么事情都由别人说了算。”
刘氏气结。
这个孽障!
竟然和余氏一唱一和,莫不是想气死她!
余氏羞臊的同时,又敏锐地抓住了机会,赶紧道:“庶子被记为嫡子,一是要族老们见证,二是要嫡母同意。儿媳心中略有疑惑,徐姐姐已去世多年,洵哥儿是如何被记在她名下的?”
姜觅立马像炸毛的猫,瞬间来了脾气。
“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她这声质问,姜婉和孟姨娘适时换换了一个眼色,在默契传达了一些消息。姜婉吃了一颗定心丸,心知祖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刘氏确实是站在他们一边,确切的说是在维护姜惟。
不管后宅如何相争,此等大事真正做主的人是姜惟。姜惟已经同意把姜洵记成嫡子,那么刘氏就一定会保住儿子一家之主的威严。
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这是徐氏临终的遗言。”
“徐姐姐的遗言?”余氏脸上的臊热散了一些,她就说自己还能被一个蠢货笑话,蠢货只能是被她利用。她一个祸水东引,蠢货就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但有些事蠢货能做,有些事只能她自己出手。
她皱着眉,装作疑惑的样子,“母亲,不知徐姐姐交待遗言时,当时可有人作证?”
“当时侯爷在场,还有孟氏。”
也就是说能作证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余氏不甘,又问:“那时孟姨娘也只是一个开脸不久的妾室而已,徐姐姐如何能料到世子一直找不到,又如何能料到孟姨娘会生儿子,竟然未卜先知交待这样的遗言?”
“我哪里知道。”刘氏转动檀珠的手一顿,嘴角越发耷拉。“或许是人之将死,上天有所预示。侯爷正是依着徐氏的遗言,这才将洵儿记在她的名下。”
“我相信母亲所言,可是传出去未必有人信。若徐姐姐真有遗言,便是她已经不在,记嫡子的事也应该知会大姑娘一声。我瞧着大姑娘此前并不知情,这又是为何?”
余氏说这话的时候,眼晴一直看着姜觅。
姜觅知道,她这是等自己发难。
礼法有依,若嫡妻去世,记嫡子之事需征得嫡妻娘家人的同意,以及其子女的同意。徐氏唯一的血亲只有原主,原主不仅有知情权更有否决权。
刘氏叹了一口气,对姜觅道:“这些年润儿一直找不到,觅儿你也应该有所打算了。”
这个有所打算姜觅听懂了,不就是觉得她和余氏更不对付,哪怕是再不满意姜洵被记为嫡子,也因为要对付余氏和姜沅而忍下一时之气。
但是这些人猜错了。
什么亲者痛仇者快,在她这里都不存在。
因为整个侯府之中她没有亲,只有仇!
“我不同意!”
刘氏脸一沉。
孟姨娘母子三人大惊失色,而余氏和姜晴雪姜沅这边则是大喜过望。
几家欢喜几家愁,姜觅谁也不在意。
“觅儿,祖母说了,你莫要一时之气,得为自己的日后好好打算。”刘氏又道,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余氏何尝听不出刘氏话里的意思,她只能忍着。
所有人都看着姜觅。
姜觅也在看他们,凉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清澈如水的眼眸像是两面镜子,不仅照出他们隐藏的心思,还折射出他们所有的算计。
这些人哪,谁不是在算计她,算计着她的一切,名声、地位、还有钱财。
“祖母,我说了,我不同意。”
“这是你母亲的遗言。”刘氏的声音大了一些。
这个孽障是想气死她吗?
好赖不分,分不清事情的轻重,哪怕是和孟氏生了一些龃龉,也应该以大局为重。如此不管不顾的小家子气,怎么能让人喜欢。
她声音大,姜觅的声音更大。
“谁说这是我母亲的遗言?祖母亲耳听到了?”
刘氏当然没有听到。
安国公府出事之后,她就有意远着徐氏。徐氏难产之时她嫌晦气,除了派人过问之外压根没到场。
这事她撒不了慌,但也容不得一个小辈质问!
“你……你竟敢质疑长辈,你这是大不孝!”
“我母亲早已去世多年,你们说这是她的遗言,那为何不敢公开?”
为什么不敢公开呢?
还正是因为说不通又不占理,怕原主闹。
刘氏没办法再辩解,一对眼珠子激凸出来死瞪着姜觅,其中愤怒如同两把摩擦的刀子,险些磨出了火星子。
这个又蠢又坏的孽障!
简直愚不可及。
若是个聪明的,哪怕心里再是有些不太痛快,也当以大局为重。如此胡搅蛮缠不知变通,弄巧成拙而不自知。
她指着姜觅的手指都在抖,显然是气得不轻。
“祖母,您消消气,大姐不是故意的。她就是一时没想明白,不知道您的苦心。”姜婉小声劝着。
孟姨娘低声啜泣,“大姑娘,这真是夫人的遗言。夫人是怕有个万一…早早做了打算。日后世子回来了也不妨碍什么…”
姜润是嫡长子,底下无论多少个嫡子,管他嫡二嫡三还是嫡四,确实都振动不了他嫡长子的地位。
但有些事不是这么算的,更何况人心最是难测。
“我压根不信这是我母亲的遗言!”姜觅怒睨过去,“今日你们想以庶充嫡,说是我母亲的遗言。日后你们有人想打我母亲嫁妆的主意,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我母亲的遗言?”
还真是一语中的。
刘氏和孟姨娘齐齐心惊。
她们的表情落在姜觅眼底,姜觅更替徐氏和原主不值。她冷冷地环顾所有人,带着寒意的目光一一掠过,停留在孟姨娘的身上久一些,最后定在刘氏那里。
“我最后说一次,我不同意!”
“我说了,这是你母亲的遗言!”刘氏一拍桌子,怒道。
什么遗言?
姜觅一个字都不信。
“你们分明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扇在侯府的脸面上。
武昌侯府几代人的体面,仿佛都被这一记耳光给扇得颜面尽失。那些所谓的家族荣耀,那些可笑的世家尊贵,从显赫的底蕴中剥离出来,然后被反反复复地鞭笞。
刘氏脸沉得厉害,眉眼更是耷拉得难看。
孟姨娘的哭声渐大,“大姑娘,夫人若是看到你这个样子,在天之灵该有伤心的…”
“有你这样的奴才,我娘确实应该伤心。以前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说你会照顾我,怂恿我把秦妈妈赶出府。你让你到我院子里当管事婆子,你又一脸的不情愿。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生的一双儿女也和你一个德行!”
“大姐!”姜婉也跟着哭起来。“我没有…”
“你还说你没有,居然敢糊弄我!龙山寺外面十文钱两个的符,也敢骗我说是长明大师开过光的符!”姜觅咬牙切齿,又恨恨地看向姜洵。“还有你!平日里压根不把我这个嫡长姐放在眼里,你让我以后如何指望你给我撑腰。你们一个个都靠不住,还想做嫡子,做梦去吧!”
她突然这一通发作,所有人都以为她今日的不顾大局,宁愿和余氏联手也不同意姜洵当嫡子是因为恼了孟姨娘娘仨惹怒了她。
孟姨娘气苦,她怎么可能放着好好的侯府半个主子不当,跑去采薇轩当一个下人,她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姜婉也不能承认姜觅的指责,“大姐,我真的没有骗你,不信你可以问祖母。”
一屋子乱哄哄的,刘氏越发气恼姜觅的不识大体。她端着侯府老封君的架子,哪怕是再恨不得把姜觅给打死,此时此刻也要保持自己的气度。她以为只要安扶好姜觅对孟姨娘的心结,姜洵被记为嫡子一事也会迎刃而解。
“婉儿心诚,用自己的私房钱请长明大师给符开了光,这事我可以作证。”
孟姨娘的哭声越发哀哀切切,仿佛有万般委屈说不出来。姜婉也不遑多让,一副受尽冤枉的模样。
母女俩脸上有泪,心中却是大定。
姜觅忽然过来,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只看到她从姜洵的脖子上扯出一根红绳。
“你做什么?”刘氏怒喝。
姜觅慢慢松手,红绳上挂着一个小锦袋。她一把扯开锦袋,从里面倒出一个黄色的平安符。
姜沅冲过来,兴奋地道:“这是平安符!我也有一个,是我母亲请长明大师开过光的,和这个一模一样!”
他行三,姜洵行二。
如果姜洵成了嫡子,那他还怎么当侯府的世子,以后还怎么袭爵。若不是母亲拦着,他早就找人把姜洵打一顿了。
一个庶子还想当嫡子,也要问他答不答应!
他像邀功似的,将那平安符举得更高。
“大姐,三姐肯定是骗你的,长明大师开过光的符她一定是留给自己和姜洵了,送给你的就是普通的符。”
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声大姐叫得还挺亲热,可真是能屈能伸,但姜觅可忘不了这死小孩骂自己有娘生没娘教时的样子。
开过光的符和普通的符一比,高下立见。
姜婉白着脸,“我…我一时着急…拿错了。”
有没有拿错,只有她自己知道。
刘氏适时打圆场,“好了,误会一场而已。一家子骨肉哪里来的怨仇,觅儿你是长姐,应当爱护底下弟弟妹妹。”
长辈们的偏心,可能从来就没有理由。但偏心就是偏心,再怎么端着长辈的架子也改变不了伤人的事实。
原主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父亲又对自己不闻不问,年幼时该是多么的渴望疼爱。明明同为女儿孙女,她得到的永远都是漠视与偏心,日子一长怎么可能不怨尤。
她闹,她偏激,都是因为她缺爱。
一个自己都缺爱的人,拿什么去爱护别人。
“祖母说笑了。二妹妹和三弟有余夫人照顾,三妹妹养在你膝下,二弟被父亲亲自教导,他们哪里需要我爱护。我母亲死得早,父亲又对我不闻不问,祖母也不愿教导我,还让我去爱护别人,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刘氏一噎,又被她气得不轻。
孟姨娘赶紧表态,说自己以前做得还不够好。姜婉也有样学样,自责自己太过粗心,日后一定不会再犯。
姜洵方才被姜觅那一下弄得措手不及,更加激出心中不满。他没有办法服软说软话,又识时务地知道自己眼下不能和姜觅再起冲突,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偏偏姜觅不肯放过他,问道:“姜洵,你说,你以后还敢不敢不敬我?”
孟姨娘和姜婉拼命朝他使眼色,她们以为姜觅是在找台阶下,若是能把姜觅哄好,那记嫡子的事姜觅就不会再追究。
她们这么想,余氏娘仨也这么想,
余氏又急又气,生怕他们和解。
母女连心,她一个眼神姜晴雪就明白是时候该自己出手。
“大姐,二弟以后和你一母同胞,他怎么可能不敬你?若是顾姑娘知道你也多了一个嫡出的弟弟,必定会为你感到高兴。”
顾姑娘姓顾名爱莲,是宗天府府司顾大人的嫡女。顾爱莲的母亲顾夫人膝下无子,抱了一个庶子养在名下,这事曾被原主拿出来嘲笑过。
姜晴雪提起顾爱莲,目的是想刺激姜觅。
姜觅就知道,余氏娘几个比她更弋㦊着急。
她装作恼怒的样子,“谁管她高不高兴!”
孟姨娘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事情要糟。
果然姜觅已经变了脸色,冲姜洵怒吼,“你对我如此不敬,还想记在我母亲名下,简直是白日做梦!”
说完,她跑了出去。
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出安怡堂的大门,绵绵的秋雨开始洋洋洒洒。
如果徐氏在天有灵,此时应该也在哭吧。
“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子规忧心忡忡地问。
姜觅慢慢仰起头,感受细雨密密地盖在自己脸上的凉意。
“去找可以做主的人。”
……
前院是待客与家主处理事务之地,位置在前院正屋之后。左右两边种着青竹桂树,绿意浓香相得益彰。
书房的半开着,大致能看见里面的情景。
清俊儒雅的男人立于桌前,桌上铺着一幅画。
桌上铺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子正值妙龄,眉目似画笑靥如花,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贵气。画的右下角,有一方印记,还有几个字:吾爱娇娘。
哪怕是从未见过,姜觅还是立马感应到画中人的身份。
她的生母徐令娇。
旁边还有一个有锁的匣子,应是用来存放这幅画的。匣子的锁不是普通的横锁,而是文人墨客们最为喜爱的藏诗锁。
顾名思义,藏诗锁是一种密码锁,开锁的密码就藏在诗文里,只有将正确的诗文转到同一条线上锁才会打开。此时四个转轮正转到密码的位置,同样是:吾爱娇娘。
这样的深情,真是令人如鲠在喉。
“你怎么会在这里?”姜惟见是她,明显吃了一惊。
“余夫人找来族谱,我看到姜洵被记在我母亲名下。”
姜惟垂眸,将画收起,
“确有此事。”
“我不同意!”
“你说什么?”
姜惟又是一惊,看着眼前的大女儿。
姜觅不躲,也看着他。
人人都说这个男人痴情,可在她看来这人冷漠自私,而且还极其自以为是。后宅闹成那样,他还LJ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假装深情。被他缅怀的人,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恶心?
“父亲可知我母亲为何替你纳孟氏?”
姜惟面色微怔,同时又有些羞恼。
这不是一个女儿可以质问父亲的问题!
这也不是一个女儿对父亲该有的态度!
“长辈的事,你不必多问。”
“我母亲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姜觅不惧他的威严,目光执着。“母亲怀哥哥时,从未提过为你纳妾之事,你可知为何?”
“你给我出去!”
姜惟怒喝道。
他和娇娘的事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就算是他们的女儿也不行!
“父亲不想听,我也要说。”姜觅不仅不退,反而上前一步。“那是因为你们夫妻恩爱,你是她珍爱之人,她不愿与人任何人分享你,哪怕有人背后说她不容人,哪怕她要背负善妒的名声。后来她为什么又给你纳妾了,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那么的残忍,不等姜惟有所反应,她接着道:“那是因为你娶了余氏,再也不是属于她一人的丈夫。白玉有了瑕疵,明镜有了裂痕,便不值得再珍惜,也就更不会在意白玉的瑕疵多了几点,明镜的裂痕多了几道。”
“你知道什么!”
姜惟面色红白交加,青筋暴起。
他的骄傲听不得这样的话,他的自尊不允许被人如此指责!
娇娘爱他,他也爱娇娘。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人,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们一定会白头到老,成为世人艳羡的佳偶。
这个孩子连父母的私房事也敢置喙,还真是没有教养。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母女连心,我就是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听到自己丈夫和别人生的孩子叫自己母亲!”
“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
“我都不愿意,她怎么会愿意?”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你娘她是为了你,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
“为了我吗?为了我哥哥吗?”姜觅瞬间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来,你视我为无物,这叫为了我?你抬举一个妾生的儿子为嫡,日后好取代我哥哥的位置,这是为他好吗?若真是这样,那我求求你,别为了我好,也别为了我哥哥好?你这样的好我承受不起,我哥哥也无福消受,我母亲也不会领你的情!”
姜惟抿着唇,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极致的愤怒过后,是肉眼可见的颓败与自我怀疑。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他真的是为了她好。
没有人知道他承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痛苦煎熬。别人可以不理解他,但是他知道娇娘一定与他同心,他们的孩子也应该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姜洵是可造之材,若你哥哥回来,他必能成为帮手。若不能…也可以照顾你…你和孟氏一向相处不错,和婉儿感情也好,姜洵也是你弟弟,我这么做…”
“我娘只生了我和我哥哥,她不需要再多一个儿子!”
姜惟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自己身为父亲的尊严。
“此事已定,日后你自会明白我的苦心。”
姜觅突然笑了。
又哭又笑。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如泣低喃。
“幸好…幸好啊,幸好我娘死得早。”
因为死得早,所以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也不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失望中磨光所有的感情,更不会在痛苦中反反复复地煎熬着自己的身心。
“父亲可知欲壑难填,人一旦有了贪念,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孟氏或许比谁都盼着我哥哥找不回来,同时也盼着我和我母亲团聚,那样她就能彻底翻身做主,从一个低贱的奴才到成为人上人,取代自己主子所有的一切,男人、钱财和地位。”
“你……你不是一向和她亲近…”
“她会做戏,难道我就不会吗?”
姜惟眼神惊疑。
愤怒渐散,变成了惊讶与怀疑。
这个孩子…难道他一直都看错了?
也或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
“这只是你的猜测,你要知道,你真正应该提防的人是谁。如果你和孟氏闹翻,谁是最终受益之人,你可想过自己这么做的后果?”
“父亲是说我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余夫人在明反倒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表面上与你交好,背后朝你捅刀子的人。”
“孟氏是你母亲生前得用的人,对你母亲忠心耿耿,你实在是没有理由怀疑她。好了,这事不用再说,我心中有数。”
渣男!
不就是想维护自己的小妾和庶子,什么心中有数。
“父亲说你是为了我,为了我哥。那我这么极力反对的事,你如果还要坚持,真的是为了我吗?你如果真是为了我为了我哥,你应该花更多的心思找我哥,而不是早早就找了一个人来取代他!”
姜惟恼怒又起,
今日他不仅是身为父亲的威严被人挑衅,他对娇娘的感情也被人质疑,而这个人竟然是他的女儿。
子不教,确实是父之过。
但还有一句话:那就是世间无不是之父母。
他是父,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还小,有些事你看不明白,此事就这么定了。你现在的怨恨,以后都会变成庆幸。若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庆幸?
这个渣男不要太自以为是!
“我哥哥音讯全无,我母亲也不在了,父亲如果执意过继庶子,除非我也死了。我一死百了,我母亲这一脉就没人了,到时候父亲想如何就如何。”
姜惟闻言,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缝。
“你…”
“父亲,我已经说的很明白。若你非要让姜洵记在我母亲名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死了!”
所以这事没得商量。
除非她死!
第27章
……
书房的四周, 早有躲在暗处的各院眼线。
他们不时探头探脑,不时东张西望。等看到姜觅脚步踉跄地哭着夺门而出时,一个个争着赶着去把这个消息传给自己的主子。
天阴沉沉的, 笼罩在侯府的上空, 压抑而悲伤。内宅的风不知从何处起,又不知往何处去。哪怕树欲静,而风却永不知停歇。
姜觅跑了一段路后不再掩面,玉色倾城的脸上泪迹斑斑,清澈的水眸中潋滟泛滥, 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她徐徐回望,书房两边的青竹与桂树并立。
徐令娇喜桂花,姜惟喜竹,这两种象征他们爱情的花草, 原本最是相得益彰。或许徐令娇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花一草时过境迁之后竟是如此的不合适。
花还是花, 竹还是竹, 可惜竹常青而花不常开。
行至园子时,她脚步渐缓。途中不时有来往的下人,皆是避之不及的模样。期间有人偷偷瞄她, 眼神充满忌讳与复杂。
她身为侯府的嫡长女,一无亲娘相护, 二无父亲疼爱,三无祖母拂照, 各院的下人明面上对她又惧又怕, 私底下可没少议论她。
“孟姨娘之前对她那么好, 谁能想到她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如此不管不顾。她闹得这么难看,也不怕寒了孟姨娘的心。”
“她原本就是不知好歹的人, 若不然老夫人也不会对她失望,宁愿教养三姑娘也不愿意教养她。”
“她这般性子不容人,也难怪命中带克。”
“哎,她克兄克母,没想到现在连姨娘都克…”
躲在假山后面的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到兴起之时突然感觉不对。其中一个抬眼看去,惊骇之下尖叫出声。
神色冷清的少女漠然而立,如画的容貌越发的灵秀清楚,尤其是那一双冰凉的眸子,幽幽然透着凛冽的寒气。
“大…大姑娘!”
子规几步上前,左右开弓一巴掌扇一个。
“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在背后说主子的是非!”
那两人上挨了巴掌却不敢狡辩,齐齐跪在地上求饶。
姜觅俯睨着她们,眼神冰冷无比。
原主在时也没少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揪着人去刘氏面前闹过几回,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刘氏三言两语打发。
时日一久,纵得有些有靠山的下人越发的放肆。就好比这两个人,看似跪在地上一副害怕的样子,实则心中并无多少的敬畏。
不是说她又蠢又坏吗?
不是说她命中带克吗?
她如果不再蠢再坏一些再克几个人,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名声!
“既然你们的嘴巴这么臭,那就应该去最臭的地方待着!”
侯府最臭的地方,正是子规被原主发配的洗恭桶的地方。
前脚子规把这两个人扭送过去,后脚侯府上下就传得沸沸扬扬。无非是说姜觅越发的蠢坏,连带着身边的丫头也有样学样。
近些日子以来,子规可不是头一回去那里,而是去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去找那管事婆子的麻烦。那婆子惯会偷奸耍滑,仗着自己好歹是个管事使劲是磋磨没有靠山的杂役或是被贬去受罚的下人。
子规打着看望她的旗号,名面上是感谢她当初的照顾,其实是去盯着她亲自刷恭桶,不仅要刷完全部的恭桶,还必须得刷得干干净净。她因为畏惧姜觅而不敢不从,背后少不得叫苦连天,逢人就倒苦水。
府里的人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子规是彻底学坏了。但在姜觅的看来,子规是个可造之材。有其主必有其仆有什么不好的,她们主仆一心,哪怕是又蠢又坏又如何!
内宅的水这么深,人心比这水还要难测,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名声算什么,非议算什么,她要的就是那些人明明怕她又不敢真的得罪她的憋屈样子。
这两个人一个是府里的杂扫丫头,一个则在刘氏的院子里当差。她这一通发作,没招来刘氏,反倒招来了姜晴雪。
姜晴雪刚进采薇轩,便被屋子里砸东西的声音惊了一下。那瓷器碎裂的声音听得人胆颤心惊,同时又肉痛不已。唯有不在意身外之物的人,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想砸什么就砸什么,若是换成是她,哪怕是再生气再愤怒也只能是摔摔枕头发发气。
她甫一进屋,入目所及是一地的狼藉,月白色衣裙的少女就坐在狼藉的尽头,哪怕是一脸怒容,依然玉貌花容瑰姿艳逸,恰如琼花开在云端之上,光芒万丈流光溢彩。
仅仅是一眼,她便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心头泛起不知所以的滋味。为什么她最近看这个蠢货,居然会越发心惊对方的美貌?
姜觅眼皮子抬了抬,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看你的。”姜晴雪按捺着心中嫉意,“你我姐妹一场,虽然平日里多有争吵,但说到底你我之间并无可争之处,我们应该好好相处才是。”
“就凭你?”姜觅用怀疑目光将她好一通打量,眼神越来越不屑。“你长得没我好看,出身上也越不过我,你拿什么和我争?”
这话听在她耳中,实在是太过扎心。
“你是嫡长女,这是不争的事实,府中姐妹谁也越不过你,我也没有资格与你争这个。”
两人先前已撕破了脸,所以她再是来求和求合作,也不可能放低姿态。但既然是来服软的,该说的漂亮话还是不能少。
姜觅冷哼一声,“你当然没有资格和我争!”
还是这副又蠢又讨厌的样子!
姜晴雪忍着心底的不舒服,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她的来意一是火上浇油让姜觅和孟姨娘母子继续对上,二是隐晦地表达如果姜觅想报官的话她可以帮忙。总而言之一句话,她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不能让孟姨娘母子得逞。
姜觅听着她说完,嘴角渐渐扬起。
“说完了?”
“不管以前我们如何,今日我确实是好心好意。”姜婉心里并没有底,面上不敢显露半分。“莫说我没有那等心思,便是真的有,你的东西我也抢不过来。但孟姨娘就不一样了,她曾是你母亲的丫头。她如果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指不定还真的能成。”
果然是旁观者清。
可惜原主以前看不明白,一门心思和余氏斗得你死我活,却不知外敌难挡的同时,家贼也是一样的难防。
姜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突然玉面一沉。
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直直砸在她脚边,巨大的声响和溅开的碎片吓了她一大跳。
定晴看去,见是一只青花美人瓶。
这瓶子她认识!
正是去年自己买来插花的瓶子,足足花了她两个月的月例银子。谁知有人心思不正,非要把瓶子要走。一想到她攒银子时的省吃俭用,再想到她买到瓶子后的爱不释手,再一看地上一堆的碎片,她的自尊也仿佛被人摔得粉碎。
“你…”
“我什么!”姜觅“呼”地站起来,“我告诉你姜晴雪,你少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我如何行事!”
她也是侯府的嫡女,怎么就不算个东西了!
不。
她没说自己是东西…
姜晴雪恨着,懊恼着,眼睛里全是火。
“你瞪我干什么?是你自己犯贱跑上门来找骂挨。”姜觅回瞪。
姜觅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像两汪清澈的泉水,瞳仁如浸在水底的黑玉石。当她用这双眼睛看人时,仿佛所有的污垢都无处隐藏。
姜婉越发心惊,眼神开始躲闪。
这个蠢货什么时候变得有气势了?
姜觅一步步走近,逼得她一步步后退,心绪和方寸齐乱。
她被逼到了门口,若不是扶着门框恐怕已被门槛绊倒。更让她惊骇的是,事情好像被颠倒过来。以前她总是游刃有余的那一个,往往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这个嫡姐情绪大乱。而今她心慌不已,而对方却气定神闲。
“滚!”
这个滚字,击溃了她。
她再忍不住,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姜觅怒气滔天的骂声,“什么东西!也敢来教做事。还想来看我的笑话,信不信我明天就和孟姨娘和好?”
紧着怒骂声低了下去,“他们要是诚心诚意的来求我,我或许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她听到这些话脚步加快,像被鬼撵似的跑出采薇轩。
姜觅瞧着她疾行的样子,唇角慢慢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一个个的都想渔翁得利,那么谁是鹬蚌?
“姑娘,你真会改变主意吗?”子规小声问。
姜觅摇头。
这注定是一条孤身走的道,她没有同行者,也没有人真心诚意地想与她同行。那些人或是虚情或是假意,为的是将她杀死在半道,好夺走属于她的一切。她没有任何的退路可言,所以她不会改变主意。
“子规,你记住,在这个侯府之中,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唯一在意的人也只有你。”
“姑娘…”子规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个,动容之余又有几分心酸。“奴婢当不起的…奴婢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如今这阖府上下都说我们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比我想象的做得还要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已有默契,往往姜觅一个眼神过去,子规就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子规眼眶泛着红,面上则是一片羞赧之色。“都是姑娘教得好,奴婢以后一定会做得更好。”
姜觅拍着她的手,笑道:“嗯。以后你家姑娘我呀,就靠你罩着了。”
“姑娘…”
子规突然很想哭。
谁家当主子的要靠下人照应,还不是因为她家姑娘无人可依。她心中暗暗发誓日后遇事时更应该机灵一些,万万不能坏了姑娘的计划和行事。
她忽然想到什么,命人把大门落了闩。
回头一看自家姑娘正一脸赞赏地含笑看着自己,她羞赧着,欢喜着,激动着,脸蛋泛红眼睛晶亮。
姑娘真的变了很多,她好喜欢这样的姑娘。
……
这一天对于侯府所有人而言都极其漫长,漫长的一天过去,迎来的是更为难熬的夜晚,各院的灯烛又是一夜未熄。
所有人都以为最难熬的人是姜觅,谁也不知道姜觅睡得比谁都好。
一大清早的,姜婉和姜洵姐弟就到了采薇轩门外。事实上他们夜里就来过,却被早已落闩的门挡在门外。
这个时辰门还闩着,他们照样进不来。
大门外姜婉还在低声叮嘱姜洵,姜洵低头一言不发。事关嫡庶之别和前程,姐弟俩都知道轻重。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今日来无论姜觅如何打骂都受着,只要姜觅能消气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日头渐高,门一直没开。
姜婉几次隔着门缝叫门,里面根本没有理睬。久候最是考验人的耐心,姜洵拼命压抑的郁气和怒火一点点地往外冒。
他们都知道姜觅是故意的,又毫无办法。
等啊等,太阳升至半空中。阳光驱散昨日的阴霾,原本开得繁茂的桂花残败了许多,馥郁的香气也淡了许多。
姜洵已是满心浮躁,道:“说什么只要我们诚心诚意地求她,她会就原谅我们,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那么说的,好让我们上门来自取其辱!”
“洵儿。”姜婉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听了去,声音压得更低。“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法子吗?”
“父亲都同意的事,她凭什么不同意。我还就不信了,她真能左右父亲的决定。”
姜婉目光微闪。
“她到底是嫡长女,父亲再是不喜她,应该有的体面也不会少。”
若是真正厌弃了呢?
她望着采薇轩外面的路,眼底划过一抹算计。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姜觅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地出来,那满头的珠翠晃得姜婉和姜洵的眼都花了。
所以他们姐弟二人侯在门外时,这个大姐还有心思打扮梳妆!
姜婉先回过神来,神情怯怯又乖巧地叫了一声大姐,递给姜洵一个眼色。
姜洵绷着脸,面色胀红,生硬地开口,“大姐,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对大姐心生误会,更不应该顶撞大姐。求大姐原谅我,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必定好好待大姐,对大姐言听计从,绝不忤逆大姐。”
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竟不敢直视姜觅。
姜觅打了一个哈欠,华美之中带着几分慵懒,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这姐弟俩不会以为干巴巴地服软说几句好听的话,她就真的会回心转意吗?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如果不是为了利益,他们会这样吗?既然为了利益能暗中害人,为了利益能欺骗哄瞒,为了利益能低三下四,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大姐,洵儿知道错了。他原本也不是故意惹大姐生气的,大姐说的没错他就是读书读傻了,有时候犟得很。大姐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人心隔肚皮。”姜觅打断姜婉的话。“何况我和他也不是从同一个肚皮里出来的人,我怎么会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他嘴上说着以后会听我话,心里是不是想着等以后用不到我之后再算这笔账。”
姜洵到底年纪小,闻言面色都变了。
他当然不是心甘情愿来服软的,若不是姨娘和姐姐劝他,若不是为了他嫡子的名分,他怎么可能低头。
女子当贤,未出嫁时尊父为天,出阁后尊夫为天。徐夫人若是活着,必然也不敢不听父亲的。大姐身为父亲的女儿,更不应该违背父亲的决定。
他不说话,姜婉自然要替他辩解。
“大姐…”
“啪!”
姜婉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
姜觅讥冷地看着她,再次扬手。
这下姜洵终于回过神来,一把将姜觅推开后挡在姜婉的面前怒目而视。
“你干什么?”
“你敢吼我?你刚才不是说以后什么事都听我的,绝不忤逆我吗?”
打脸来得这么快,还好意思说对她言听计从再不忤逆,当真是可笑至极!
姜洵脸胀得更红,又恼又气。恼她行事乖张令人讨厌,气自己一时没忍住食了言。哪怕刚才那番言语并非出自他真心,但他既然说了短时日也应该做到。
“是你…是你欺人太甚!”
“我这样就欺人太甚了?姜洵,你如果记在我母亲名下,以后我们才是同母的姐弟。你当事事以我为重,若我和别人起了冲突,你应毫无疑问地站在我这一边,哪怕那个别人是孟姨娘和姜婉。你还不赶紧给我让开!”
这样就忍不了了。
那还真是可惜。
姜觅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心道果然。
她算着时间,再次扬手。
姜洵下意识一挡,她就势朝后跌去,一下子倒在地上。
“姑娘,姑娘!”子规急急忙忙扑过来,扶了她几次也没将她扶起,反而连带着一齐倒在泥土中。
两人滚在一起时,姜觅递给子规一个眼色。子规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惨又无助。“姑娘,姑娘,你别和他们争了,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他们吧,否则你会被他们打死的…”
“我凭什么要给他们,他们有本事就打死我!”姜觅叫嚣着,挣扎起来时故意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子规也跟着有样学样,趁机在地上沾了满身的尘干。
当主仆二人终于爬起来,那道身影已经走近。
来人正是姜惟。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直以为品尝兼优的儿子会有这样一面。不仅对嫡姐不敬,还出手将其推倒。
所以他真的错了吗?
“你们在做什么?”
姜婉听到他的声音,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变得一片煞白。
怎么会这样?
这难道就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父亲…父亲,事情不是你看的样子,是大姐…大姐她一时没有站稳…”
姜洵原本还在怀疑自己的力气,此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从小得姜惟亲自教养,以为自己才是父亲唯一的骄傲。
“父亲,儿子不是故意的。是大姐无理取闹要打三姐,儿子情急之下攘了她一下,根本就没碰到她,谁知道她竟然会坐地不起。”
“你们胡说!”姜觅怒道。
她就碰瓷怎么了?
别人使计让她上套,还不许她将计就计了。
姜惟不是不信她说的话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总该信了吧。
“父亲,你不是说记嫡子是为了有人照顾我吗?那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被照顾得很好?”
她和子规都是一身的尘LJ土,头发规矩衣衫不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如果这样都不能让姜惟相信,那只能说她低估了对方渣的程度。
姜婉心里一个“咯噔”,不敢置信是看着姜觅。
方才她看得分明,洵儿只是挡了一下,根本没有推人。她刚刚还奇怪大姐为何会倒在地上,眼下终于明白过来。所以自己的算计早有别人的掌握之中,她这是被人反将一军了吗?
但…这怎么可能!
“父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别怪洵儿。大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有什么气冲着我来,我不怪你,你千万不能让父亲为难。”
姜觅自嘲一笑,合着好人都是别人做,坏人全是她,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或许有些人能忍,但她绝对不会忍。
她都又蠢又坏了,如果让别人骑在头上拉屎,那还叫又蠢又坏吗?
“父亲,你也看到了。姜洵为了姜婉推我,这样看来我在他心目中根本没有办法和一母所出的姜婉比,更别提他的生母孟姨娘。如果有朝一日我与孟姨娘和姜婉起了冲突,他一定会向着她们。哪怕他被记在我母亲名下,哪怕我与他是名义上的嫡亲姐弟,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永远处于孟姨娘和姜婉之下。如此有杂念不能一心一意照顾我的人,父亲觉得我真的需要吗?”
姜惟皱起眉头,淡淡地看着姜洵。
姜洵腿一软,立马跪下。
“父亲,儿子刚才是情急之下的一念之差,求父亲原谅。”
这话姜觅可不依。
什么叫情急之下,难道不知道情急之下最容易暴露本心和真性情吗?什么叫一念之差,说明一早就存了那样的念头,差与不差的区别是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而已。
“世间很多的悲剧往往都是一念之差造成的,一念之差可以亲人反目,一念之差也可以天人永隔。”姜觅神情渐悲切,零乱之中更显几分孤苦。“若我哥哥还在,无论我是对是错,想必都会无条件地维护我。”
她声音空灵,透着哀怨与凄楚。
姜惟的心仿佛被利刃刺中,酸酸地抽痛起来。
当年他何尝不是一念之差,所以才会娶余氏过门。如果没有余氏也就不会有孟氏,哪怕被陛下所弃,哪怕不再立于朝堂,他们依然夫妻恩爱儿女双全。
那该多好。
他黯然地望着采薇轩,久久出神。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沉声道:“日后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不会后悔。”姜觅回得干脆且斩钉截铁。
她怎么可能会后悔,是后悔别人害她的筹码不够多,还是后悔别人害她的底气不够足,才会傻乎乎地给别人添筹码加底气,好让自己死得更快更惨一些。
所以她不后悔。
永不!
第28章
姜婉知道事情可能已经无法挽回, 但是她不甘心。
父亲怎么能这样?
她不敢在姜惟面前再说什么,因为她怕适得其反。等到姜惟一走,她连忙拉住眼看着就要回院子的姜觅。
“大姐!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
姜婉更急, 拼命朝还跪在地上的姜洵使眼色, “洵儿,你还快和大姐说几句话。”
一旦事情定下,日后哪里还有机会。若是洵儿不能成为嫡子,她又怎么可能和梦里那样被记为嫡女。
事关他们姐弟俩的前程,由不得她不急。
姜洵面色泛着灰气, 眼里还有一丝茫然。他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居然真的会撤回自己嫡子的身份。
他不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吗?为何父亲方才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人人都说徐夫人是大姐克死的,父亲最忌讳大姐的命格,也怨恨大姐克死了徐夫人, 那为什么父亲会顺着大姐的意?
他看着姜觅,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
姜觅双手环胸, 明明一身的零乱狼狈却依然美得令人心惊。尤其是一双冷滟的眼睛, 似水清柔又沁寒如刀。
“不为什么,因为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姜洵喃喃着,“凭什么?”
“我就凭徐夫人是我母亲!我母亲只生了我和我哥哥, 她没有其他的孩子,也不需要其他的孩子!”
这是什么话!
姜婉气得想骂人, 她和洵儿就算是庶出的子女,那也是要叫徐夫人一声母亲的, 同样也是徐夫人的孩子。
“大姐, 你别忘了, 如今父亲的妻子是余夫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挑动余氏还拉仇恨。
姜觅甩开她的手, 道:“你是不是以为除了姜洵,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你错了,姜洵是我的庶弟,姜沅在血缘上也是我弟弟,我并不是没有选择。”
如果姜沅都可以,那为什么洵儿不可以!
姜婉气急不已,“大姐,三弟可是余夫人所出。难道你忘了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吗?若不是余夫人横刀夺爱,母亲又怎么会成日抑郁,更不会难产而亡!”
多年来原主就是被这样的话洗脑,所有人都以为徐氏的香消玉殒是余氏造成的,别有用心之人正是利用这一点,才会怂恿得原主一次次找余氏的麻烦。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吗?
在姜觅看来,余氏只是原因之一。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姜洵,道:“姜洵读书好,但不代表人品也好。他明明心中厌恶我,私下对我多有不屑,却能为了记成嫡子而向我低头服软,足见他有多么的表里不一,日后哪怕学问再好,恐怕也是一个伪君子。”
这样的评价,姜洵不能接受。
不等姜洵反驳,姜觅又道:“姜沅不爱学习,性情十分骄纵,他的坏全在明面上。他讨厌我,平日里言行上从不会做表面功夫。他坏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反倒让人放心。相比而言,伪君子才更让人防不胜防。”
何况后宅的水太浑,藏得太深的人更不容易看清。比起流于表面的坏人,阴暗之中放箭的人才最可怕。
所以她宁愿和真小人直来直往,也不愿和一个伪君子虚与委蛇。
因着她这一招将计就计,族谱记名一事很快有了结果。余氏和姜沅的名字被记上族谱,而姜洵的名字则从族谱上抹去。
这个消息一出,姜沅就到了采薇轩。
锦衣的少年无比兴奋地咧着嘴,笑得张扬而灿烂,一口白齿和脖子上的金锁一样发着耀眼的光。
“这个平安符送给你,这可是真的。”他昂着头把平安符递给姜觅,白胖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别扭之色。
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是不太自然,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一时看天一时看地,就是不敢看姜觅。
姜觅没接。
“不用。”
姜沅瞬间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自己都主动示好了,这个蠢…大姐怎么还不领情。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你也算是帮了我们,你收了东西我们就两清了。”
两清?
真可笑!
这侯府还真是一脉相承,父子仨同样的自以为是。这死小孩不想欠别人的,难道别人就希望被他欠吗?
“我是为了我自己,不是在帮你们。”
“我知道,但你确实是帮了我们的忙。”姜沅霸道惯了,难得有说软话的时候。
他堂堂侯府嫡公子,生平第一次讨好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原本讨厌的人,没道理会别人拒收礼物。若是传了出去,他的面子放哪里搁。
“快拿着,别扫小…我的兴。”
姜觅还是不接他的平安符,清澈的目光认真地看着他。比起姜洵来,他确实还有几分可取之处。然而有些人天生注定不能和解,无论对错与否。
“东西我不会要的,我们也不可能两清。”
姜沅自尊心受挫,懊恼无比。
他都这么低声下气了,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你真不要,以后可别后悔?”
还真是父子。
当老子的让她不要后悔,当儿子也让她别后悔。
她不会后悔的。
无论问多少次都一样。
“不要,也不会后悔。”
“不要就不要,有什么了不起的。”
从小到大姜洵还没这么服软过,没想到对方还不接受,让他觉得好丢脸。他恼怒地瞪了姜觅一眼,却倔强地不肯离开。
直到被姜觅赶出采薇轩,他也没有发脾气。
他身边的小厮不解,问:“三公子,大姑娘那么不给你面子,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懂什么!”他白了一眼,噘着嘴回望采薇轩的大门。“她懂小爷!她说小爷我坏得明白,比姜洵好。”
小厮:“……”
那好像不是什么夸人的话吧。
姜洵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她挺可怜的,所以小爷决定了,以后不骂她了。”
他走后不久,姜觅带着子规出门。
走着走着子规疑惑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因为她们走的路好像是去安怡堂的,她心想着这个时候姑娘怎么会去老夫人讨骂挨?
姜觅见她疑惑,表情几分娇憨几分可爱,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毫无防备之下闹了一个大红脸,对这样的亲昵行为很是不习惯。
“老夫人想来应该正在气头上,姑娘这时候过去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的?这世上有的人不是想躲就能躲得过的,哪怕是眼下风平浪静,过后也会来找我的不痛快。与其被动等人上门找,我还不如痛痛快快送上门去。再说我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娘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我也应该找人要些补偿。”
补偿?
子规更疑惑了。
姜觅但笑不语。
她要补偿的对象,当然是刘氏。
徐氏去世后,那些田产铺子全被刘氏接手。
安国公府一大半的家产,该是多么丰厚的一笔财富。财富最能动人心,刘氏还能心甘情愿把这些东西交出来吗?
以前刘氏拿原主年纪小当借口,在原主及笄之后依然绝口不提,哪怕原主为此闹过一阵子也是诸多借口搪塞,所以答案应该是不会。
一到安怡堂,迎接她的人是姜婉。姜婉一脸的憔悴,哪怕是敷过脂粉,依然可见眼睛的红肿与眼下的青影。
“大姐,昨日都是我和洵儿自作主张去找你,姨娘也是不知情的。姨娘知道后把我和洵儿骂了一顿,不顾身子还病着执意去求父亲收回成命。”
“你的意思父亲之所以改变主意,都是孟姨娘的功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误会姨娘。父亲应是有多般考虑,姨娘的诚心只是其一。”
姜觅讥笑道:“我看孟姨娘不是诚心,她是脸大。她如果不是脸大,怎么会以为自己一个妾室能左右父亲的决定。”
“大姐,你对姨娘的误会真是太深了…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她们的不怀好意,也应该清楚她们的别有用心,你怎么能信了她们的话,而和我们生分了呢?”
“以前我觉得你们确实不一样,但是如今看来你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姐…”
“我要见祖母,你快进去禀报。”
姜婉见姜觅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懊恼。
姨娘说的对,是她们太心急了。这一次她们算得上功亏一篑,多年的经营谋算都成了空,还白欢喜一场。
事已至此,只能再徐徐图之。
她进内室传话后一直没有出来,姜觅被晾在外面。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她才扶着刘氏姗姗来迟。
刘氏一脸的不虞,在看到姜觅之后眼皮嘴角更加耷拉。姜觅对她的摆脸子视而不见,开门见山就要拿回徐氏的东西。
“以前我还小,祖母替我管着倒是合适。如今我早已及笄,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祖母若是还霸着不还,一旦传扬出去世人还当你是想贪墨儿媳的嫁妆。”
刘氏以为姜觅说的还是记嫡子的事,早就想好了一通严厉的教训敲打之词,没想到姜觅提的却是徐氏的嫁妆,生生把她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心口瞬间被压了一块巨石,堵得她恨不得破口大骂。
这个孽障!
“哪个姑娘家像你一样,张口闭口就是议亲,你也不嫌害臊。你的亲事祖母会替你做主,你就不用操心了。等你出嫁之时,你娘的东西我自然会交到你手上。”
所以是暗示她活不到那个时候吗?
她顶着又蠢又坏的人设,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吗?
姜觅顿时不干了,撒泼道:“我不相信祖母。祖母太过偏心,谁知道你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你是不是想把我娘的东西分给别人?”
刘氏被气得憋了一口老血,梗得她气血翻涌。她忍着气,耐着性子安抚姜觅。“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浑话?我说了等你出嫁之时东西一样不少,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姜觅看着她,满眼的怀疑。
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好吧,那祖母可要说话算话。”
“我是你祖母,不是你的仇人,我还能害你不成。”
“谁知道啊。”姜觅嘟哝一句。“这次的事让我心里很不痛快,我娘在天之灵恐怕也难安。我想去给她寺里添些香火钱,祖母你拿五万两给我。”
什么香火钱要五万两银子?
刘氏感觉自己眼前阵阵发黑,恨不得让人把这个碍眼的孽障打出去。
“你这孩子花钱不能没个轻重…”
“祖母,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钱。你别欺负我年纪小,以为我不知道那些田产铺子的产出是多少。别说是五万两,就是五百万两,这些年也有了吧。你不肯给我,难道是想…”
“好了!”刘氏实在听不下去,一颗心“突突”乱跳。“五万两太多了,两万两吧。”
“三万两,不能再少了。”
“行。”刘氏磨着牙,让郑嬷嬷取来银票。
三万两银票到手,姜觅还是满脸的不情愿。
“祖母,我们可是说好的,到时候我娘的东西你要全部还给我,这些年的产出也不能少。”
刘氏忍着气,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好”字。
姜觅挥了挥手中的银票,对姜婉露出一个炫耀的表情。
姜婉一贯乖巧懂事的表情险些没绷住,眼底的嫉妒都快溢出来。她嫉妒姜觅这么讨人厌,却因为是嫡女身份可以为所欲为,更嫉妒姜觅有取之不尽的钱财,不像她和姨娘每个月省吃俭用。
姨娘说了,这一时之气必须要忍。千里之行,路途中的坎坷阻碍都无需在意。终将有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
……
郦京城中有一大寺庙,名为法清寺。
法清寺位于城墙内的东南角,因着地处繁华的京中,寺中的香火极为鼎盛,离得老远都能闻到浓郁的香烛气,寺中上空也被香烟笼罩着。
姜觅当然不可能真的添三万两银子的香油钱,她之所以向刘氏开口要银子就是试探对方的态度。
试探的结果很明显,那么一大笔财产,对于刘氏而言已经是吃到嘴的肥肉,无论如是不可能轻易吐出来的。
她拿出一万两银子添了香油,得到了寺中监寺的特别对待,自然是不用和普通香客一样挤在前殿烧香烧纸,而是被请到了寺中的另一处香火殿。
这个香火殿不仅清静,还可以当场抄写经文烧给亡者。她没让寺中的僧人随侍,仅让子规守在殿外。
她抄了经文,还写了祭文,一并放进香炉中。
佛像庄严肃穆,慈悲地睥睨着众人。香烟袅袅慰亡魂,如果徐氏和原主真的泉下有知,她希望她们可以安息。
突然窗户一响,她看到有人跳进来。
先进来的是一个黑面胡茬的男子,然后他接过一个蓬头垢面戴着脚锁链的中年男人。哪怕是面容迥异,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黑面胡茬的男子。
萧隽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声,她心下一紧。
“快躲起来!”
萧隽看了她一眼,扶着那中年男人朝佛像后面去。
脚步声近了,殿外传来“仔细搜”“跑不远”之类的声音。子规得了她的命令,原本是要一直守在外面的,当下神色焦急地进来。
“姑娘,有禁军,我们赶紧离开吧。”
姜觅摇头。
禁军搜查,必是和萧隽有关。
她不能走。
很快禁军就到了,在看到她们之后都愣了一下。其中有一个年纪看上去最小的,瞬间闹了一个大红脸。
原因无它,只因美人太过娇艳。
这一行的禁军为首之人是柳仕原,他当然认识姜觅。
郦京城的世家公子们,哪个不知道这位姜大姑娘,垂涎的人不少,敢招惹的人却寥寥无几。再是好看的花,一旦烫手又扎人便无人敢碰。
“原来是姜大姑娘,我们公务在身,还请姑娘见谅。”
“我管你们公务不公务的,今日我在这里给我娘祭奠,若是你们搅了我娘的亡魂清静,我和我娘都不依,信不信我娘晚上去找你们!”
世人信佛者众多,忌惮鬼神者也不少。哪怕是身为禁军,或多或少对佛门和鬼神都有敬畏之心。
这处香火殿一眼能看完,除了抄写经文的桌子蒲团之外,便是香案和佛像,并不是一个适宜藏身的好地方。
柳仕原不想和姜觅纠缠,他自诩前程无量,唯恐被一些别有居心的女人缠上,尤其是像姜觅这样身世麻烦的姑娘。
“姜大姑娘放心,例行搜查而已,绝不对扰了姑娘祭奠。”
姜觅冷哼一声,别过脸不看他。
他示意其他人不动,自己准备过去佛像后面看一眼。
佛像的后面,萧隽那双空洞幽沉的眼睛突然一变,涌现出恐怖的噬血之色,右手也已经按在剑鞘之上。
一步两步……
柳仕原的脚步声步步逼近,眼看着就到了佛像跟前。
千钧一发之时,突然响起一道姑娘家娇蛮羞恼的怒斥声。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让人挖了你的眼睛!”
柳仕原眉头皱起,转头看去。
只见自己的一个属下胀红着脸,“我…我没有…”
“你还说你没有?你分明是对我有了觊觎之心,当着佛祖的面也敢生出污秽的心思,简直是胆大包天!”
“姑娘误会了,我…我真没有…”那人正是一行人之中年纪最小的,猛一见姜觅这般姿容的美人,难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哪里知道一个姑娘家被人看了几眼,居然会不顾矜持喊出来,当下臊得那叫一个无地自容。
姜觅越发来劲,嚷道:“你有,你分明就有!你们身为禁军,居然在佛门之地也敢轻薄良家姑娘,信不信我去宗天府告你们!”
这还真是胡搅蛮缠!
怪不得有人说这位姜大姑娘除了一张脸之外,再无可取之处。换成哪家的姑娘被男人多看两眼早就羞得避到一边,哪里会不管不顾地嚷嚷出来,还叫嚣着要去见官。
柳仕原无奈,只好折身回来。
他自小被家族寄予厚望,最怕惹上不该惹的麻烦而坏了自己的前程。这位姜大姑娘性子最是难缠,看那一沓抄好的经文和香炉里的香灰,显然对方在此地已有些时辰。若真遇到那两个逆贼,恐怕这位姜大姑娘早就吓得半死,怎么还可能大呼小叫的无理取闹。
“是我们打搅姑娘了,我们这就走。”
他给那几人使了一个眼神,然后齐齐退出去。
出门时他瞪了那禁军一眼,低骂一句,“瞧你这点出息!”
那禁军的脸已红得快要滴血,嘟哝道:“长得那么好看,性子怎么那么坏,真是白瞎了……”
白瞎了她这张脸吗?
姜觅自嘲一笑。
她今天可要好好感谢自己这张脸,若不然刚才危急关头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嘈杂声远去之后,姜觅再次让子规守在门外。她继续往香炉里添经文和祭文,香火气重新弥散。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在祭奠自己?”
她没有抬头,继续往香炉中丢经文和祭文以及纸钱。
火光之中,未烧完的祭文上清楚地写着徐氏的名字,还有她的名字。她祭奠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原主。
除了她,这世上没有知道那个姜觅已经不在。如果人死后真能在阴间重新开始,那她希望自己能为对方做些什么。
“这很奇怪吗?”她抬头看去,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黑的面容,短的胡茬,若是走于市井之中或许没有会留意这样的一个人。正是这样普通寻常的一个人,却有一双让人见之难忘的眼睛。
空洞而幽深,寂静又可怕。
萧隽看着香炉中渐渐被炭火吞噬的名字,反问:“难道不奇怪吗?”
“活人给死人烧纸钱,不就是希望亡者在阴间也能享受富贵荣华。我无人可依,凡事只能靠自己。若是有一天我死了,恐怕连个烧死钱的人都没有。所以我这叫未雨绸缪,将来我一去阴曹地府,马上就是有钱人,多好!”
“也是。”
姜觅笑了。
她就知道这位慎王殿下不一样。
“我也就是和王爷关系好才说的,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王爷日后有闲,别忘了给自己百年之后积累财富。”
“好。”
姜觅没问那个戴着锁链的人是谁,她是搅进皇权之争的浑水没错,但她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萧隽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她。
咦?
这位慎王殿下不走吗?为何帮她一起烧纸?
“外面情况未明,我们不急着走。”
姜觅“哦”了一声。
她发现萧隽扔进香炉的都是她的祭文和纸钱,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
面色苍白如鬼的美男子,配着这庄严肃穆的气氛以及安抚亡魂的香火气,竟是说不出来的合适。
“他日黄泉重逢,还望姑娘借我些盘缠。”
所以帮她烧祭文纸钱,是打算到了底下找她借钱。这个算盘她是应该夸打得好,还是应该哭笑不得。
欠她的这辈子都没还,还想把下辈子的账也赊上,就算是薅羊毛也没这么可着一个人薅的。这辈子不够还想算计她下辈子,哪里有这样的美事。
“不借。”
“为何?”
“王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靠人不如靠己,王爷完全可以自己给自己多烧一些纸钱。”
萧隽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听你的。”
什么叫听她的。
这话听着有点怪。
当她烧完纸钱告辞离开时,听到身后一声极低的呼唤。
“姜觅。”
第29章
寺中香客少了许多, 应是因为之前禁军搜查的缘故。
香客一少,偌大的寺庙便显得分外的幽静安宁。空气中是无处不在的香火气,不时有面目肃穆的僧人穿梭往来, 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佛祖莫怪之类的话, 虔诚而慈悲地在各个角落里洒着净水。
快出法清寺之时,姜觅好像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气宇不凡风度翩翩,正是谢斐。
寺庙的正门虽大,但迎面遇上的两人倒也不好装没看到。她倒是无所谓,就怕人家谢大公子多想。
相互见礼, 寒暄一二。
她说自己是来给亡母添香油钱的,谢斐也提了一嘴自己是来找寺中僧人下棋的。错身而过时,他们保持着恰好的距离。等她下了寺庙的台阶,谢斐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似有所感, 但并没有转身去看。
法清寺外,三三两两人的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说逆贼太猖狂, 大白天的还敢劫宗天府的地牢, 简直是胆大包天。有人说禁军太过张扬,明刀明枪的搜查寺庙,真是一点忌讳都不避。
嘈杂之下, 明显能感觉到人心惶惶以及气氛紧张。百姓们议论的事也渐渐发散,从逆贼引申到当年的镇南王府, 又从镇南王府说到先太子,再说到先太子当年出京一事, 牵出那时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经历过旱灾的年长者心有余悸, 对那年大量涌现的流民心有余悸。有人压着声音摇头叹息, 隐约能听到一些诸如“哄抢杀戮”“烧尸焚骨”的可怕字眼。
如若不是灾情实在罕见难控,先帝也不会命先太子亲自出京, 一是巡视受灾之地体察民情,二是代天子施恩安抚民众。先太子身先士卒事必躬亲,所言所行深得民心。若无意外,他会凭借着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好名声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代帝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灾情尚未巡查完毕,京中却生了内乱。他收到先帝驾崩的消息匆忙返京,不料病死在途中。
“先太子实在是可惜……”一个老者叹息道。
有人赶紧打断老者的话。“当今圣上最是仁义孝顺,勤政爱民,对先太子之子慎王殿下更是关爱有加。顾家有不臣之心,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余孽作乱,实在是不可饶恕。”
“那老者又叹息道:“听说今年京外受灾严重,比当年还要厉害…”
“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围的人感慨着,七嘴八舌地谈论起如今的物价,有说京外米粮价格飞涨的,有说离京几百里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流民。
“姑娘,奴婢听奴婢的娘说过,当年灾情极其严重,京城的外面全是流民。如若不是那时世道太乱,世子也不会失踪……”子规忧心道,说完之后又怕自己说错话,忙找补一二。“姑娘放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天灾,还是人祸?
真相无人能知。
但姜觅觉得姜润失踪一事,人祸的可能性大于天灾。
一眼望去,京城的繁华如虚幻一般。那碧空下面的座座府邸,那喧闹声中的乐声酒香,无一不彰显出这座大雍都城的富贵丰足。
她一路假寐,纷杂的思绪慢慢回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耳边不停回荡着萧隽的那声“姜觅”。从客气地称她为姑娘,到直呼她的名字,她觉得应该是代表了一种认同,认同她是一个有用之人,从今往后萧隽才是真正地将她视为合作伙伴。
但……
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侯府门外。
甫一下马车,姜觅一眼就看到停在侯府门外的华盖,明黄的颜色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车帘上绣着的云朵图案象征着主人的身份。
德章公主闺名萧云。
所以来人不言而喻。
不出姜觅所料,进府之后两人很快遇上。
德章公主一身华丽的宫装,看上去骄奢如故。她立于一处月洞门的正中间,恰好挡住别人的去路。
她这般兴师问罪的模样,分明就是想找茬。
侯府的下人唯恐避之不及,一个个离得远远的,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位公主殿下怒火会烧到自己。
姜觅一步步走近,眼看着就要对上。
所有人都紧张到咽口水,一个是骄纵跋扈的公主殿下,一个是向来蠢坏娇蛮的侯府嫡长女,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德章公主眯着眼,目光探究。
眼前之人有着山高且奇秀的身段,弱柳不经风的细腰,还有那莹白如玉的小脸,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娇。堪如天光拂照下的一抹艳色,怯生生悄悄然地冒了头,以其绚丽惊艳整个天际。
一个女子生了如此一副好相貌,哪怕性情不好名声不佳依然令人惊艳。难怪那些世家公子明面上避之不及,暗地底却是偷看和垂涎。
“好你个姜觅,你说东西不是你拿的,那为何在你的丫头房里搜了出来?本宫问你,那步摇是不是你拿的?”
她的手里拿着那支步摇,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给的。
后宅从无平静时,不过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觅装作气愤的样子,昂着头冷哼一声。“公主殿下既然听说了东西是在我丫头房里搜出来的,那应该也听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当知一切皆与我无关。”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危急之时是那么的沉稳应对,又是那么的可信可靠。
德章公主探究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还有一丝复杂的感慨。
“姜觅,你这是连装都不打算装了吗?”
“公主殿下说的是什么话,这种事何需要装,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她们离得不远,目光交汇。
风起了。
轻风吹动二人的衣袂以及额间的碎发,撩动着不为人知的深意,仿佛是深谷中相对立的两处悬崖,其中寂寞坚持唯有对方能懂。
德章公主的心间涌动着淡淡的温暖,眼神中不知不觉带出了感激之色。
那日她去换衣,走着走着忽然身体一软。她当下就知道不好,猜到是自己先前喝的茶水被人动过手脚。她以为身边的人是自己的心腹,虽然心惊却也没有慌乱,谁知道那跟在自己身边好几年的人居然藏得那么深。
如果不是姜觅,如今的她只能忍着恶心与恨意,不甘不愿地嫁给柳家二房的那个纨绔子弟,此后被柳氏一派牢牢捏在掌心。
她们同为丧妇长女,同样的无人可依。姜觅说的对,守宫等同于守命,她们的的确确是一样的人。
若无同类的帮助,她现在恐怕已经走投无路任人宰割。
回宫之后,她用当差不力的理由将那吃里扒外的宫女打发了,但并没有把事情闹开,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差,也知道能帮自己的人不多。
同类或是相残,或是相怜。她觉得自己和姜觅是后者。她心里是无尽的感激,但出口的话却是一贯的娇横。
“你少装了!你怎么敢这么和本宫说话?”
不远处,姜晴雪看似焦急地赶过来。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总是这样,装着最端庄无辜的样子,三言两语或是语焉不详地挑动别人的情绪和原主对上,然后她再充当相劝的和事佬角色。
这样的套路在过去多年屡试不爽,她做起来驾轻就熟且无往不利,远远听到德章公主的声音后,她以为这一次和以往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姜觅见她走近,突然对她发难。
“好你个姜晴雪,你是不是又在公主殿下面前说我的话坏话了?”
“晴雪才不是那样的人!”德章公主怒道:“你自己做过的事还不敢承认,被人揭穿之后还敢迁怒于人。”
“为什么公主殿下总护着姜晴雪,我哪里不如她?她不就是看上去比我瘦一些,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再瘦一些,我看你们还说不说她比我好看!”
她说着,递给德章公主一个隐晦的眼神。
德章公主表情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说的好听,什么再瘦一些,你瘦一个给本宫看看!”
“好,公主殿下你给我等着,我一定瘦给你看。”
姜觅看上去满脸的羞愤,怒冲冲地从德章公主身边经过。也不知是脚底打了滑,还是两腿有些软,她居然险些跌倒。
德章公主下意识要扶她,手伸去时又生生改了主意,变成了将她往外推。这一倒一推的工夫,没有人看到姜觅的嘴巴动了动,更没有人看到德章公主的眼睛眯了眯。
姜晴雪时机掐得极好,在她们推扯之时到了跟前。
“大姐,你怎么能对公主殿下无理?”
“姜晴雪,你少在那里装好人。你们给我等着,我一定瘦下来让你们刮目相看!”
她跑着离开时,身后传来姜晴雪在关切询问德章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章公主用骄蛮的声音讽刺她异想天开。
“说什么要和你比瘦,还说自己会很快瘦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大姐就是这样,事事都喜欢和我比,让公主殿下见笑了。”姜晴雪看了一眼德章公主手中的步摇,道:“这步摇生出许多事,还请公主殿下收回吧。”
烫手的山芋没了利用价值,当然是物归原主的好。
谁也没有看到姜觅行到路的拐弯处时,回头深深地看了德章公主一眼,正好与德章公主的眼神撞在一起。哪怕离得远,哪怕面目表情和眼神皆看不真切,一种无形之中的默契却在空气中流转。
她没有回自己的采薇轩,而是直奔海棠居。海棠居的下人们见是她,吓得齐齐往后退。她一路杀进屋,屋子里只有脸色憔悴眼睛红肿的姜婉。
姜洵嫡子的身份如昙花一现,孟姨娘的假病变成了真病。
姜婉挤笑问:“大姐,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来看姨娘的?”
姜觅不耐烦地道:“我不是来看她的。你去问问她,上回给我的香还有没有,再给我拿一些。我就不信了,我还不能再瘦一些,到时候我定然要让大公主好好看看我和姜晴雪到底谁更好看。”
德章公主来侯府的事人尽皆知,姜婉一听这话便猜到她们必是又起冲突,忽然之间心头乱跳,某个疯狂的念头又不管不顾地冒了出来。
此次和祖母离京前,姨娘曾说过等她回京之后一切便能得偿所愿。她知道姨娘的意思,以后真的能成事。谁能想到事情不仅没成,反倒越发的弄巧成拙。眼看着好好局面变坏,离她预知的未来又远了一些,如何不让她心急。
姨娘事事不瞒她,她知道那香到底是什么东西。原本还想着以后机会难寻,没想到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自己送上门来。
既然是自寻死路,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她低着头,生怕自己眼底的疯狂被看出来。
“大姐,我觉得你比二姐好看多了…”
“你少啰嗦,快拿给我。”姜觅像赶苍蝇似的挥手,嫌弃地看着空了许多的屋子,显然那些被她砸坏的东西还没来及补上。
疯狂在姜婉的心底生了根,正在快速恣意地生长,片刻之间已经铺天盖地。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她转身去了孟姨娘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姜觅一把将布包抢过去,打开闻了闻。
正是那日醒来时闻到的气味!
“有了这个好东西,过不了几天我就又能瘦一大圈,到时候我非要让大公主好好看看,是她姜晴雪好看,还是我好看!”
姜觅说着,满眼的兴奋期待。
姜婉看着她,亦是同样的兴奋期待。当她急不可待地离开海棠居时,姜婉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唇角勾起了残忍而痛快的弧度。
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找死怨不得任何人!
姜觅一路疾走,眼看着快要到采薇轩,忽然和斜道上出来的德章公主撞了一个满怀,手里的布包飞了出去,里面香散了一地。
“我的香!”她大声惊呼。“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二妹妹讨来的,万一摔坏了我岂不是没得用,那我还怎么变瘦,还怎么和姜晴雪比美?”
“姜觅,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撞到的人是本宫!”德章公主被跟在身后的姜晴雪扶着,一脸的气急败坏。
姜觅像是才看到她们,无比心虚地嚷嚷。“你们…你们分明是故意的!”
“大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和公主殿下逛园子,谁知道你会从那边冲出来,你再是与我不和也不能把气撒在公主殿下头上。”
姜晴雪这话简直是毫无遮掩的挑拨离间。
德章公主立马上套,指着地上散的那些香,怒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本宫还就不信了,世上还有一种香能让人闻了就变瘦?”
听她这么一说,当下便有下人捡了香呈上来。香是细盘香,这一摔断了七七八八。她捏起一截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蓦地脸色大变。
“姜觅,你居然敢私藏宫中禁物!”
禁物二字一出,如平地一声惊雷。
姜觅知道自己猜对了,也赌对了!
“公主殿下,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禁物?这不就是普通的香罢了。”
“什么普通的香?”德章公主眼中涌动着晦涩。“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香?这个香叫梦落!”
梦落两个字,再次如惊雷着地。
相传元祖皇帝的发妻陈皇后患有不治之绝症,听说那绝症发作起来如同削骨剥筋,非常人所能忍受。陈皇后患病之后备受痛苦折磨,夜里时常痛醒惨叫,活得生不如死,最后苦求元祖皇帝给她一个了断。
元祖皇帝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同意,不忍她临死之前还要受苦,命人研制出了一种香。那香有安神之功,闻之能催人入眠,最后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为免被心人利用,在陈皇后去世之后元祖皇帝下旨将那香列为禁物,不许外传更不许使用。
而那个香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梦落。
梦里花开又花落,尘归尘土归土。
“公主殿下你一定是弄错了,这香是我找二妹妹要来的。前些日子我闹节食,孟姨娘便是拿来此香让我用着。我用了之后光知道睡不知道吃饭,确实瘦了好些。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可能会是禁物?”
“什么好东西,这分明就是禁物!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私藏禁物是什么罪?”
姜觅似是被吓得不轻,面色越发白得吓人,仍然昂着头梗着脖子,“不,不,我没有。这东西不是我的,不是我私藏的…是孟姨娘和姜婉…对,是她们给我的,你要抓就去抓她们!”
说完她作势要跑,被德章公主身边的宫女拦住。
德章公主冷笑连连,声音更加娇蛮。“今日这事本宫既然撞上了,万没有不管的道理!晴雪,你去通知府中众人,本宫要亲自审问此事。”
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姜觅不对付,她如此执意插手侯府之事很明显是在针对姜觅。没有人觉得意外,更没有人觉得不对。
姜晴雪面有迟疑之色,并非她不愿意看到姜觅和姜婉出事,而是她怕自己的名声被连累。她们是一脉相承的姐妹,侯府私藏禁物之事一旦传出去,她也落不了什么好。
“公主殿下,此事是我家事…能不能不要声张?”
“私藏禁物是大罪,怎么就是你们侯府的家事了?”德章公主柳眉倒竖,“我若不问个清楚,岂不是等同于包庇。”
“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姜觅忽然大声嚷嚷起来。“公主就了不起,你说禁物就是禁物,我还就不信了。都说了是孟姨娘给我的好东西,你们偏不信。那就查啊!谁怕谁!”
“姜觅,这可是你说的!”
德章公主和姜觅你来我往,话赶着话把此事定了下来,只把姜晴雪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这两个人一个跋扈一个蠢坏,碰到一起果然没好事。
转念一想事到如今她不可能再拦着,无论查出什么结果都和自己无关,何不由着她们去。若真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倒霉的是别人。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姜觅和德章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
姜觅做着嘴形:谢谢。
德章公主轻轻摇头:不客气。
她之所以故意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先前姜觅假装摔倒之时说的一句话,姜觅当时说的是:等会你来找我,我有一物需要你辨认。
所以刚才她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姜觅让她辨认的是什么,眼神之中不免带出几分同情与怜悯。后宫同后宅一样,多少算计多少阴私。无论她们如何小心翼翼,总有防不胜防之时。
她一声令下,命令召集府中所有人。
她是君,姜家的人是臣,不管心里有多不满她的胡闹,君臣之礼不可废。莫说是姜惟,便是刘氏也不敢不来。
母子二人面色皆不好看,不约而同地看向姜觅。刘氏的眼神充满责备与不悦,而姜惟则是黯然与复杂。
很快府中上下都到齐,包括余氏和称病中的孟姨娘。
孟姨娘一脸病容,看上去像是病得不轻。姜婉扶着她,母女二人站在最边上,看上去好不可怜。
“你们躲什么?”姜觅最先发难,“我问你们,你们给我的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香?”孟姨娘疑惑问着,然后拼命咳嗽起来。
姜婉替她顺着气,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她似是这才想起什么,说卖香的人告诉她,那不过是普通的安神香。
这是承认了,好像又没承认。
“公主殿下你听到了吧,这就是普通的安神香,哪里是什么禁物。”
“本宫怎么可能会有错,本宫说是禁物就是禁物,你们还不快从实招来!”
德章公主手一指,吓得孟姨娘赶紧带着姜婉一起跪在地上。
“公主殿下,老夫人,侯爷…妾真的不知道什么禁物,那卖香的告诉妾,这就是普通的安神香。”
不得不说,她是个聪明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咬死一半否认另一半才是上上策。若打死不承认香是她们给的定会适得其反,唯今之计只有咬死自己不知情。
“那本宫问你,这香你是从哪里买的?”
“妾是从一个游方的僧人手里买的。”
游方的僧人。
好借口!
“孟海棠!”姜觅指着她,“这样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敢给我用!”
“大姑娘息怒,妾怎么敢随便给你用。这香妾自己也是用过的,用了之后确实睡得香甜。前些日子你闹着节食,妾见你饿得实在是难受,便想着若是睡着了就不会觉得饿,这才把香给了你。你自己也用了,还跟妾说东西是极好的,妾哪里能想得到这样的好东西居然会是禁物!”
“公主殿下,事情都清楚了,孟氏全然不知情,这事就是一个误会。”刘氏适时开口。
不管真相如何,在刘氏看来侯府的脸面最为重要。姜惟至始至终都保持沉默,如同一个旁观者。余氏和姜晴雪不想沾这事,母女二人像是看戏的局外人。
一屋子的人,各怀心思。
德章公主看上去有些不甘,看向姜觅。
“姜觅,这香你真的用过?”
“用过。”姜觅点头。“事先我全不知情,是月容擅自换的香。”
月容很快被带上来。
一段时日不见,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她一见屋内的情形,吓得是两腿发软。
姜觅怒瞪着她,“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奴才,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居然敢伙同孟姨娘一起暗害我?”
她这番话有两个重点,一是身契,二是明白的告诉月容她已识破孟姨娘的真面目。
月容自挨罚之后本来就过得惨淡,主子不闻不问,暗中还有人在她的饭菜里动手脚。如果不是她存了几分戒心,只怕这时候已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到底是谁想害她?
她有两个猜测,一是姜觅,二是孟姨娘。
喊冤是必须的,她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知道香有问题,顺理成章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孟姨娘。一说香是孟姨娘给的,二说她以为孟姨娘真是为自家主子好。如果她真的有错,也不是什么杀头要命的大错。
孟姨娘原就承认香是自己给的,自然也没有否认,但她也坚决不肯承认香有问题的事。两人对质无误,各自承认了一半。
刘氏又适时开口,还是那套说辞。
姜觅完全不理会她频频朝自己使过来的警告的眼色,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愤怒和后怕中,满脸都是惊疑不定的惶然。
“怪不得我我睡了两天两睡,醒来后感觉像死了一回,人也瘦了许多。当时光顾着高兴自己瘦了的事,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里走过一次。好你个孟海棠,你肯定是以为自己的儿子已经记在我母亲名下,只要我一死我娘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儿子的,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是被猜到了!
侯爷会信吗?
孟姨娘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大姑娘,天大的冤枉啊!妾真的不知情,借妾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害你啊!你这是想逼死妾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突然起身,看样子是准备朝柱子撞去。可惜不等她撞出去,就被德章公主一脚踹回来,猝不及防地跌倒地上,摔得一个四脚朝天,既不雅观又无比狼狈凄惨。
姜婉扑过去抱着她哭,一声比一声悲愤。在外人看来,这好比是逼供的现场。母女俩哭得好不可怜,听着让人动容又同情。看戏的人依旧看着戏,无动于衷的依旧保持着沉默。
姜洵握着拳头,满脸愤恨。
他不敢对德章公主不满,只把一腔怒火全冲着姜觅而去。
姜觅无视他的愤怒,怒指着月容。“你说!你真的不知道香有问题?你真的不知道孟姨娘想害我?我可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孟姨娘,你们的身契都在我手上。若是惹怒了我,我把你们全都发卖了!”
这等蛮横的语气和明显的威胁,似是越发坐实她的咄咄逼人。
“住口!”刘氏听不下去,喝斥道。
“事关我的性命,祖母难道还要姑息吗?”
“孟氏不知情,月容也不知情。你也说了她们的身契都在你手上,难道她们还敢对你不忠心吗?”
刘氏的话确实有道理。
被人捏着身契的下人,如果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又有几个人敢背主,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屋子里只有孟姨娘母女低低的哭泣声。
事情似乎就此搁止,比起姜觅的有惊无险或是无端猜测,侯府的脸面和名声更重要。刘氏不会为她出头,姜惟一言不发,余氏只管袖手旁观。这偌大的侯府之中,没有人会在意事情的真相,更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
明明她是受害者,却像是众矢之的的罪人。
但罪人又如何呢?
她就是这么的不识抬举!
“在祖母眼里我的生死无关紧经,那我母亲呢?”
刘氏心头陡然一跳。“你…你又发什么疯?”
“我听秦妈妈提起过,她说我母亲生我的那一天力歇到睡去,险些醒不过来一尸两命。”姜觅的目光似悲似讥,直视着姜惟。“父亲可还记得,那日我母亲的屋子里点的是什么香?”
她手里不知何时拿着一截断了的梦落,那香正袅袅地燃着。香气一点点扩散开来,丝丝缕缕钻进在场众人的鼻息中。
姜惟闻着这香气,脸色慢慢变了。
第30章
所有人皆惊。
难道徐氏的死另有隐情不成?
一道道怀疑的目光在姜觅和姜惟之间游离, 最后落在孟姨娘身上。孟姨娘伏在地上,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甜香味初时淡淡好闻, 然后香味越来越浓腻, 浓到仿佛掺杂着血腥之气,腻到令人作呕。
姜惟因为极度震惊而僵硬的眼珠子慢慢转动,看向孟姨娘。
他清楚记得发妻临死前的种种,产婆说娇娘没有力气,大人和孩子恐有不好。他一急之下冲进去, 险些被屋子里弥漫着血腥气和甜香气熏得吐出来。那样的气味实在太过令人作呕,以至于后来多年他都不愿在自己的房间里燃香。
当年孟氏和秦氏皆是娇娘最为信任之人,秦氏主外事,孟氏主内务。娇娘的衣食与用物全是孟氏在管, 包括香薰油蜡。
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室的诡异的静默中,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刘氏。
家丑不可外扬, 尤其是后宅阴私。
“公主殿下, 禁物的事已经清楚了,不如请你移驾赏脸,臣妇刚得了一罐好茶。”
“禁物事不是还没清楚吗?”德章公主抬着下巴, 倨傲道:“本宫倒要听听看,徐夫人的死和这禁物有什么干系。”
刘氏气结, 又无可奈何。
“侯爷!”
她唤着姜淮,企图让姜惟主掌大局。
姜惟下意识看向姜觅, 眼中竟有一丝茫然。
姜觅突然很想笑。
幸好啊。
幸好徐氏已死去多年, 若不然又该如何接受所谓深情也会有变谈的一天, 又如何面对爱驰心冷的日子。
秦妈妈说那日采薇轩忙成一团,她一心守着在徐氏身边, 产房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孟姨娘在张罗,事后她回想起来总觉得那几天的香不太对。正是因着这点怀疑,她对孟姨娘有了戒心,平日里千叮咛万嘱咐的希望原主不要和孟姨娘走得太近。
原主听不出她话里隐藏的深意,也不理解她的一片苦心,不仅和孟姨娘有来有往,还对孟姨娘的话偏听偏听,反倒对她日渐不满和猜疑,最后还将她赶出侯府。
最后原主也死了。
这些人真是欺负人啊。
他们欺负死人不会开口,他们还仗着人多势从以多欺少。
姜觅缓缓垂眸,凝视着手中的香。秦妈妈还提过一嘴,说当时姜惟也觉得香气难闻,命她把香给灭了。
“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天的种种,难道父亲忘了吗?”
姜惟目光开始躲避,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敢和长女的眼晴对视。“觅儿…这事为父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给你一个交待。”
呵。
渣男!
什么深情,什么念念不忘,也不过如此。
“父亲是舍不得孟姨娘吗?”
一时之间,姜惟竟无言以对。
孟姨娘无法继续装死,只能泪流满面地抬头,凄苦地看着姜觅。“大姑娘,是不是妾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你说。”
“妾是徐家的家奴,自小陪着夫人一起长大。夫人待妾极好,妾时常想着无以为报,唯有忠心不二。当年世子失踪,夫人的怀相一直不好。大夫说夫人是郁结所致,不仅难展笑颜且夜里常不能安睡。越到临盆之际,夫人越是寝食难安,妾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偶然听说有一种香能助人梦好,便四处打听寻了回来。先是自己试过,见确实效果极好便给夫人用上。
夫人用过之后当真睡了几个好觉,命妾以后都用此香。妾不过是一个内宅奴婢,哪里知道什么禁物,更不知道这香会是害人的东西…若是妾早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夫人用上,更不会多年后还给大姑娘用…是妾无知犯错,妾罪该万死,妾不敢求侯爷饶妾不死,只求侯爷不要因此迁怒婉儿和洵儿,他们是无辜的!”
她悲切的声音回荡在屋内,听起来字字泣泪让人动容。这一切的解释有几处巧合,却又有几分合理之处。
事到如今,她比谁都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只有咬死了自己是好心办坏事,才能保住自己的名声和儿女的体面。
姜觅倏地一个转头,望向德章公主。
“公主殿下,你不说这香是禁物吗?怎么一个内宅妇人都能随意买到?”
“这香确实是禁物,当年同方子一起被销毁。”德章公主凌厉的目光扫视在场的所有人。“本宫也很是奇怪,这香怎么会流出来,又怎么会恰好被你们侯府的妾室买到?”
“妾没有撒谎,多年前妾就是从游方僧人那里买的香。”
孟姨娘确实没有撒谎,当年她偶遇一外地来的僧人,不经意听到那僧人同一个老妇人说的话。那老妇人哭着说自己的丈夫受尽病痛的折磨,几次寻死都被人救下。她不忍丈夫再受苦,询问那僧人有没有让人解脱的好法子,然后她就看到那僧人给了老妇人一些香,说是那香用少则有安神助眠之功效,若用得多了则能让人在睡梦中登极乐之地。
她一时念起,趁无人跟着时找那僧人买了一些。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此事不过是偶然,抑或者是老天在帮她,冥冥之中为她引路指点。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那香居然是宫中禁物,她立马明白是有人给自己设局。
而那背后的设局之人……
“你当本宫那么好骗吗?”德章公主一脚过去,直踹在她的心口处。“今日你若不交待清楚这香到底如何得来的,休怪本宫不客气!”
刘氏气极,眼前是一阵接一阵发黑。也不知是气狠了还是眼花,她眼黑之际似乎看到姜觅在嘲笑自己。
这个孽障!
如若不是这个孽障揪着不放,事情已经含糊过去,之后再是如何也只是他们侯府之事,关上门再议即可。
孟姨娘伏在地上,捧着心口哭。“妾真的不知道啊!公主殿下这么一说,妾也觉得好生奇怪…当年那个游方僧人竟像是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妾一样。”
好一招祸水东引!
余氏母子三人原本看着戏,突然成了戏中人。
宫里的禁物方子别人或许拿不到,但若是宫里的主子呢?比如说余太后,又比如说贵为天子的今 上。
当年余氏痴恋姜惟,费尽心机嫁入侯府,在世人看来她是最容不下徐氏的人。如果徐氏的死真是人为,那她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她有没有做过,她更清楚。
但就算不是她做的,指使之人却是为了她。她没有傻到自己往自己身上倒脏水的地步,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孟姨娘话里的意思,她也不能去接话。
诡异的安静中,姜婉又哭起来。
“父亲,这些年来姨娘的为人如何,府中上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姨娘一片忠心,她不过是好心办了坏事。她虽罪无可恕却情有可原,女儿求父亲看在洵儿的份上对她网开一面。”
姜洵是男丁,又一直被姜惟亲自教导寄予厚望。若是有一个谋害嫡母的生母,恐怕前程就毁了。
姜婉在赌,赌姜洵在姜惟心中的分量。
她会赌,姜觅也会。
姜觅的赌注是徐氏。
姜惟不是自诩深情,不是对徐氏念念不忘吗?那么今日她倒要看看这真情究竟有几许,这不忘是真还是假。
“生者可自辩,死者何以言。我是母亲的女儿,父亲是她的夫君,这世上除去我与父亲,再无人能替她出声。父亲,难道你真的忍心母亲死不瞑目吗?”
她每说一个字,泪就落一滴。等她说完这番话时,脸上的泪已成河。逝者不能替自己申冤,只能依托生者的口,将自己的死因大白于天下。
姜惟大受震动,下意识退后两步。
他的脑子里全是发妻未闭眼时的模样,整个人如凋零的花一样笼罩着血气中,那双曾经看他时永远含情脉脉如星光璀璨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充斥着痛楚与绝望还有不舍。
“润儿…润儿…还有我可怜的女儿…侯爷…我真的好不甘…”
这是娇娘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知道娇娘死得有多不甘,有多不瞑目。所以多年来他一直不放弃寻找长子,为了保住长女的性命而选择漠视。
觅儿怨他,那么娇娘呢?
如果娇娘真是被人害死的,那他这些年都被蒙在鼓里,娇娘该有多失望。他慢慢闭上眼睛,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与痛苦。
突然,他听到姜觅在哭。
“父亲,母亲只有你和我了。她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我都不能替她做主,她在九泉之下该有多伤心难过。”
是啊。
安国公府没落了。
徐家也绝户了。
娇娘除了他,还有谁可依。
不管孟氏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害死娇娘的凶手。思及此他倏地睁开眼睛,冰冷绝情地看着孟姨娘。
孟姨娘心下一惊,知道自己终将逃不过去。
“侯爷要如何处置妾,妾无半句怨言。是妾一时不察着了别人的道,是妾害了夫人,妾求侯爷赐妾一死,让妾去地底下向夫人赔罪…可怜可怜婉儿和洵儿,他们毕竟是侯府的骨肉,今日还求侯爷做主,让妾和他们断了关系吧。”
“好了。”刘氏忍着快被气晕过去的恼怒,再次出声主持大局。“事情都清楚了,是有人利用了孟氏,此事还请公主殿下代为查清。”
这是反将德章公主一军。
禁物流出宫外,那么出纰漏的就是宫里。德章公主如果不想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不想惹一身的骚,断然不会接这等棘手之事,如此一来这事也就此罢了。
华服遮陋体,锦绣盖白骨,一遮遮百丑,一盖盖万恶。无论是后宫还是内宅,处理阴私之事的潜规矩处处都在。
但姜觅不愿意。
她不愿意孟姨娘死得这么简单,她不愿意真正的真相被掩盖的谎言之下,她更不愿意丑恶不被世人所知。
“月容,事到如今,你还要替孟海棠遮掩吗?”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这声质问,齐齐看向原本已被忽略的月容。
无人注意之时,她的袖子里漏出几张纸,最上面的一张清楚露出身契二字。若是仔细看去,依稀能看出共有四五张左右,正是月容一家五口的身契。
弑主之罪非同小可,若没有巨大的利益和所图,一个丫头是万万也不敢生出谋害主子的心思。如果不是为自己,那就是为了自己的至亲。
果然月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惶恐到脸色煞白。
“奴婢说,奴婢说……是孟姨娘找到奴婢,说只要奴婢把这香给大姑娘用了,就能让奴婢的弟弟脱藉。”
月容的父母都是徐家的奴才,跟随徐氏陪嫁到侯府,一直在徐氏陪嫁而来的庄子上干活。她的两个弟弟自小聪慧,任人见了都说他们家要出读书人。
为了弟弟们能脱藉,她这才和孟姨娘合作。
孟姨娘说了,一旦大姑娘不在,他们所有人的身契要么是交给侯爷,要么是落在老夫人手上。无论是侯爷还是老夫人,都比大姑娘好说话。
“侯爷,香确实是妾给的,妾没有否认,可是妾真的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一家人的身契都大姑娘手里,妾哪有资格给她弟弟脱藉。”
“是你说的…你说只要大姑娘一死,那些身契就会转到侯爷和老夫人手里,到时候你和三姑娘再见机行事,此事必定能成。奴婢一时糊涂,听信了你的鬼话。大姑娘,奴婢自知罪该万死,求大姑娘放过我爹娘弟弟!”
说完,月容猛地撞柱。
她直直撞上去,然后跌落在地。刘氏身后的郑嬷嬷赶紧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对众人摇头。
刘氏气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无比恼火地瞪着姜觅。
这个孽障!
还真是又蠢又坏。
竟然如此不管不顾,不管侯府上下的死活,不顾姜家几代人的脸面。莫说孟氏没有承认害主,便是真的谋害了主子那也是侯府的家事,自有长辈代为裁决,哪里用得着一个小辈指手画脚。
她目光蓦地变得无比凌厉,极其隐晦地看了孟姨娘一眼。既然死了一个人,也就不介意再多一个,何不干脆来一个死无对证!
孟姨娘收到了刘氏的暗示,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她如今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死得体面,让她的儿女不受影响,她相信刘氏会帮自己。
“老夫人,妾是徐家的家生子,夫人对妾那么好,妾怎么会害她…大姑娘对妾误会颇深,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当然是血债血偿!
这时吴婆子和秋莹齐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吴婆子是孟姨娘身边的老人,曾经也是采薇轩的下人。她和秋莹同为孟姨娘的心腹,一个是海棠居的管事婆子,一个是最为得用的大丫头。
“老夫人饶命,侯爷饶命,奴婢劝过姨娘的,是姨娘一意孤行不关奴婢的事……”
“你们……”孟姨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身边的心腹们居然会出来指证自己。
但姜觅知道。
钱财最能动人心,她砸了大笔的银子下去,还许诺保她们事后无忧。举凡是有点眼力劲的人都知道,她若真的和孟姨娘对上,仅凭她嫡长女的身份就能把孟姨娘死死压制,何况还牵扯到徐氏的死。
如果说孟姨娘之前还能咬死不承认,如今被自己的两个心腹供出来,她再是巧舌如簧替自己辩解也只是垂死挣扎。
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生变,越来越不可收拾,刘氏恨得牙痒。如果不是德章公主还在,她真恨不得亲手把这个孽障打晕拖下去。
“害人者未必都有理由,但你却有。”姜觅不理会刘氏喷火的眼神,一步步上前俯视着孟姨娘。“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没了我娘,我娘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她的身份、她的财富,还有她的男人?所以你处心积虑,像一条毒蛇一样潜伏作恶。”
孟姨娘瞳孔巨震,紧接着是一阵猛地收缩。
姜觅捕捉到她眼神的细微变化,一脚踩在她手上。她痛得面容扭曲,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如癫如狂。
“大姐,我姨娘是无心的,你为什么要咄咄逼人?”姜婉扑过来,抱住自己的生母,母女俩又哭成一团。
“好了,都闹够了吗?”刘氏气得拍桌子,恨不得用依誮眼刀子杀死姜觅。
姜觅轻笑一声,俯视着孟姨娘的目光越发冰冷。“让我来猜猜,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娘?你娘是我外祖母跟前的得用之人,你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你不会以为你是我外祖父的孩子吧?”
众人皆惊,见鬼一般地看向姜觅。姜觅的视线始终在孟姨娘身上,所以她清楚看到了孟姨娘在听到这番话之后的眼神变化。
呵。
她又猜对了。
“一个野种,当真是敢想!”
野种两个字,唤起了孟姨娘藏在心里的恨意。
“我不是野种,我也是徐家的女儿!”
“什么徐家的女儿,你分明就是一个生父不详的野种!”
“不,不是的!我真是徐家的女儿,我真是…”
“所以你因此怀恨在心,暗中对我娘下手。”姜觅一记耳光过去,“你果然脸大,还真是敢想。你从小没爹,难道你就想过自己是个野种?”
“你胡说,我不是野种,我是徐家的女儿!”
姜觅冷笑。
如果安国公夫人还在世,得知自己的善心同情换来的是女儿和外孙女的死,该是多么的后悔伤心。
“多年前你娘告假几日回乡,回来之后日渐消瘦魂不守舍,还莫名其妙怀了身孕。我外祖母最先看出端倪,私下问她是不是已有意中人,若有的话可替她做主。她自知瞒不住我外祖母,痛哭之下说出实情。却原来是她根本没有意中人,也不是与人苟合珠胎暗结,而是回乡途中遇到歹人。”
“你胡说,你胡说,我是徐家的女儿,我就是徐家的女儿!”
“我外祖母同情你娘的遭遇,许诺国公府会给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容身之所,同时暗中派人找到了那个歹人。得知那歹人是个无恶不作之人后,你娘求我外祖母一定要将其绳之以法,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沧州的煤矿里服苦役。”
“不…不可能的,你是骗我的,你一定是骗我的…”
“我根本没有必要骗你,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仔细想想你娘对你的态度,是不是有时候会流露出几分厌恶?”
秦妈妈说过,孟姨娘的亲娘不怎么疼自己的孩子,如果是她外祖母心善,孟姨娘恐怕早就被自己的亲娘给送走了。
孟姨娘为证明自己的不心虚,真的去看姜觅的眼睛。她最先看在到的是如镜一样的清澈,那清澈之中忽然照出她的过往,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小时候她听过很多的闲言碎语,那些人说她娘不检点,还说她是野种。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国公夫人安慰娘,说这些年苦了娘也苦了她,还说国公府一定会给她们娘俩一个安身之所,她便猜测自己可能是国公爷的孩子。
后来她留意观察,发现国公爷对她也较之别的下人更和善,有时候给徐令娇带礼物时也会有她一份,她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至于她的亲娘,那就是一个傻的,成日就知道围着国公夫人转,见了国公爷就绕道走,还对她时冷时热。
如果她不是徐家的孩子,那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岂不是一个笑话!
不。
她不能就这么信了。
“你胡说,你胡说!我就是徐家的女儿,我也是国公府的姑娘!”她突然大笑起来,俨然一副癫狂的模样。“这是你们欠我的!安国公府欠我的,徐家欠我的,徐令娇欠我的!我不过是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有什么错!明明同为徐家的女儿,她徐令娇就可以享尽万般宠爱,要身份要身份要地位有地位,而我只能当一个低贱的下人,任人呼来喝去毫无体面可言。凭什么?”
她笑着笑着又哭起来,痴痴地看着姜惟。
“侯爷,你知不知道妾的心里一直都有你。如果妾的身世公开了,那么嫁给侯爷的人就是妾,而不是她徐令娇!”
“父亲,你听听,原来她早对你有觊觎之心,难怪她会害死我娘。”姜觅忽然转头,对姜惟道:“弑主之罪不可饶恕,女儿想将她送官。”
送官二字堪比晴天霹雳,不仅惊醒了孟姨娘,还惊醒了姜婉和姜洵。一旦被送官认定罪名,孟姨娘重则杀头轻则流放,而姜婉和姜洵成了罪奴的孩子。
“父亲,万万不可…”姜婉哭求。
姜洵也求,“父亲,儿子还要考取功名…”
到了这个地步,他想到还是自己的前程,而不是生母的性命,一时引得众人侧目,姜沅更是毫不留情地“切”了一声,
他顿时面色惨白,仓惶地望着姜惟,然后清楚地在姜惟的眼中看到了失望。这失望之色彻底击垮了他的希望与底气。
“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做些事?”他朝孟姨娘大吼。“谁让你害人的?谁让你做坏事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姨娘!”
“伪君子!”姜沅讥笑一声。“大姐说的没错,你这样的人再是学问好,也不过是一个伪君子。你还好意思问孟姨娘为什么,她还不是为了你吗?我就不信你不知情!”
姜洵惨白的脸猛地又胀红,他不知道姨娘做的这些事,但他知道姨娘和姐姐对嫡长姐的好全在表面,他更知道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但那又如何!
她们现在可把自己害惨了。
他已没了嫡子的名分,如果还有一个背负着弑主之罪的生母,那他这辈子还如何成为人上人?
孟姨娘已回过神来,别提有多后悔。她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怎么能被一个蠢货给激得失去理智。
方才她怎么就像疯了一样呢?
她惊疑地看去,看到的是一双如刀刃般锐利阴狠的眼。
这不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你不是大姑娘…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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