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无数双目光看向姜觅, 姜觅面色不变。
德章公主心想着这才是真正的姜大姑娘,比之旁人更心思慎密,也更意志坚决, 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以前蠢坏不过是骗人的假象,如同守宫一样。
而她们,正是一样的人。
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极好,仿佛荆棘丛生的路上多了一个伙伴。她们知道彼此的难处与不易,最是应该互帮互助才对。
“你鬼叫什么?”她又是一脚过去, 孟姨娘被她踢得歪在另一边。“她不是姜觅,难道她是鬼吗?你自己做了谋害主子的罪事,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孟姨娘再次惊醒。
这个人不是大姑娘,还能是谁呢?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死后的体面, 以及一双儿女的前程。至于其它的,她已无暇顾及。
她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侯爷, 妾有罪,妾有罪…求侯爷念在妾这么多年服侍你的份上,给妾一个体面…”
姜惟厌恶地别过脸, 无比愧疚地看着姜觅。
愧疚?
是不是太迟了!
姜觅睨着孟姨娘,一字一字堪比凌迟的刀。
“既然你这么喜欢乱认爹, 想来心里最是想和自己的生父见面,我索性就成全你们父女, 让你日后能好好地在你生父跟前尽孝!”
孟姨娘大骇。
好歹毒的心思啊。
她不要去服苦役, 更不要和那个所谓的生父相认。
她拼命摇头, 泣不成声。
“觅儿!”刘氏软了语气,“得饶人处且饶人, 到底是一桩丑事,若是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没有这件事,她的名声就好了吗?
姜觅自嘲一笑,看了德章公主一眼。
德章公主福至心灵,当下蛮横出声。
“姜觅还要什么名声,阖京上下谁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今日这事被本宫碰上了,那本宫就不能坐视不理。私藏禁物已是大罪,谋害主子更是罪上加罪。来人哪,把这个孟氏给本宫送去宗天府!”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和姜觅置气,谁也没注意到她和姜觅的眉眼往来。
“公主殿下!”刘氏急得站起来,挡在孟姨娘身前。“我武昌侯府世代忠心耿耿,上对得起历代君王,下对得起天地良心。此事是我侯府家事,还请公主殿下给我姜家一个体面。”
无论如何,此事只能烂在侯府!
孟姨娘又是一脸的泪,乞求的目光看着姜惟。
姜惟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在为难。
到底是跟了他多年的女人,还给他生了一双儿女。明明他心里只有娇娘,明明他不应该对害死娇娘的凶手心慈手软,但不知为何他竟然在犹豫。他拼命告诉自己,他之所以犹豫并非是因为孟氏,而是此事关乎着侯府的脸面。他的娇娘最是善良之人,若是还在的话一定会体谅他的苦衷。
“青竹年年留碧影,桂花岁岁落花英,明月枝头照旧情,唯愿君心似我心。”
这是姜惟当年写给徐氏的定情诗。
诗句从姜觅的口中出来,再也不见过去的浓情蜜意,只余世事的苍凉变化,以及旁观者的唏嘘叹息。
姜惟胸口一窒。
当年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发妻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他的娇娘善良不假,却最为痛恨背叛。
他再不看刘氏和孟姨娘,沉痛道:“送官吧。”
“侯爷!”
刘氏惊叫。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孟氏向来拿得住,怎么会被人激得失了理智胡言乱语?侯爷更是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若不然当年也不会娶余氏过门。
都怪这个孽障!
克兄克母的灾星,现在还想克他们整个侯府。
他们武昌侯府几代的荣光,万万不能在她手上被抹了黑,更不能成为郦京城的笑话。事到如今该断则断,否则必会受乱。
她再次隐晦地看了孟姨娘一眼,眼神更加凌厉。
孟姨娘身体软下去,整个人像离水的鱼一样透着死气。
为什么?
她经营了近十几年,苦苦谋划着一切,为何到头来竟然是一场空。她痴望着姜惟,一双眼晴恨不得要长在姜惟身上。这么多年了,难道侯爷对她就没有一丝情分吗?
“侯爷,妾不能再陪你了。”
说完她以必死的决心撞向柱子,这一次有刘氏挡着,没有人来得及拉住她,她倒在地上的时候抽搐几下咽了气。
地上躺了两个死人,一场大戏终于落幕。
余氏以帕子掩面看着孟姨娘的尸体,满眼都是痛快与鄙夷。这些年来她们一妻一妾看似相安无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她的女儿不得婆母喜欢,在婆母面前处处不如姜婉。她的儿子不得侯爷看重,在侯爷眼里事事比不上姜洵。
一个奴才也配得到侯爷的宠爱,不就是仗着是自己的主子徐令娇。如今被揭穿是谋害徐令娇的凶手,侯爷怎么可能还会有怜悯之心。有一个这样的生母,无论是姜婉还是姜洵,日后都无法和她的儿女相提并论。
至于梦落一事,她一点也不担心,毕竟谁也不敢真的查到宫里,更不敢查到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头上。
很快有下人进来,把孟姨娘和月容的尸体抬下去。
“既然人都死了,本宫也不是那等人近人情之人。”德章公主施恩般地道:“不过本宫回宫之后会向皇祖母和父亲禀明此事,望老夫人和侯爷见谅。”
这样刘氏是不怕的。
事关宫中禁物,她相信太后娘娘和陛下比自己更不愿意把此事传出去。到时候德章公主被封口,这事也就只能烂在侯府。
德章公主起身,她准备亲自相送。
临走之时她看了姜觅一眼,那眼神极其的不爽,甚至还有几分怨恨。姜觅对她的不满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动。
姜惟紧着离开,随后是余氏娘仨。
姜洵受了极大的刺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跟着慌慌张张地跑去追姜惟,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姜婉一眼。
空荡荡的屋子里已没有其他人,姜婉还坐在地上,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上去所受打击不小,整个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现在洵儿的嫡子身份没了,姨娘也死了,那梦里的一切还会实现吗?她的嫡女名分,她被皇后娘娘相中一事,还能有吗?
她眼神没有焦距,反复呢喃着:“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一定是在做梦…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有什么不应该的?
姜觅听着她的自言自语,若有所思。
屋子突然暗了下来,外面的光影斑驳了空间,割裂出一桢桢诡异的画面,叫人一时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姜婉不停告诉自己,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明明上天有预示,早早预知了她未来的荣华富贵。姨娘会成为良妾,她也会成为嫡女。有了嫡女的身份,她就能入得了皇后娘娘的眼。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突然有人捏住了她的下巴,她被迫抬头的瞬间,入目所及的人有着讥诮的表情,冰冷的眉眼,明明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小时候她就知道嫡长姐是个好糊弄的,哪怕比她年长三岁,且处处都不如她。无论聪明才智,无论礼数教养,没有一样能与她相提并论。她最是知道该如何哄对方,也最是知道如何捏住对方的脉门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是这一次完全不一样,事情似乎被颠倒过来,他们一步步落入了某个陷阱,而算计之人就是这个嫡长姐。
她突然想起刚才姨娘的那句话,“你…你不是…”
“我是。”姜觅的声音透着寒凉。“上一次你们想谋害我性命,我因此睡了两天两夜,你可知我去了哪里?”
“……”
“我去了阴曹地府,走了一圈我又回来了。阴曹地府什么魑魅魍魉没有,我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看清你和孟海棠是什么货色。”
姜婉惊骇不已,几乎在瞬间就信了姜觅的话。怪不得姨娘和她都觉得不对,一个蠢货怎么就长了心眼,原来竟是这样!
空旷的屋子忽然压抑起来,无形之中的恐怖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想尖叫也想大喊着叫人,却因身体抖得太过厉害而发不出声。
这一瞬间,她清晰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
“你…你是人还是鬼,你到底对我姨娘做了什么?我姨娘为什么会像疯了一样?”
姜觅笑了。
她是人还是鬼,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至于她对孟姨娘做的,不过是上辈子因为好奇学来的一点催眠术。
“我呀,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又重新做了人。你们想踩着我的尸体上位,那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你…”姜婉忽地爬起来,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有鬼,有鬼!”
姜觅又笑了。
“你刚才说不应该,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早死,而我所有的东西都会落到你手里,包括我的嫡女身份和我娘留给我的钱财。”
姜婉神色越发惊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这是又猜对了。
如果她没有穿过来,这些人的算计已经得手。
“这样的美事你们也敢想,简直是白日做梦!”
做梦两个字惊得姜婉瞳孔急剧收缩,最大的秘密被人揭穿,她仿佛真的看见了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原来是这样。
姜觅心下冷笑,出了屋子。
天色已经不早,灰暗的暮色幽幽然地笼罩着世间万物,将整个侯府纳入一片苍凉之中,再是昌盛的景致都显得衰败了几分。
一路行去,桂花的香气淡了许多。
桂花的花期不长,如今大多数的花树已经凋零,一眼望去是散落了一地的金银落英,仅有几许残香。残香苟延着不愿离去,仿佛还在留恋过去美好的时光,却不知寒冬将至,所有的温暖真情终会消失。
桂花林中,儒雅清俊的男人背手而立。他凝望着其中一株桂花,背影萧瑟冷清,似是在怀念着什么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心有所感,慢慢回头。一时间他仿佛看不清来人的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又透着说不出来的陌生。
这个孩子……越来越像娇娘了。
娇娘!
会怨他吗?
“觅儿…”他艰难开口。“这些年是为父失察。”
姜觅闻言,眼皮微垂。
人都死了,再多的愧疚后悔又有何用。
姜惟见她不语,眼底的愧疚又深了一些。
如果自己一早识破孟氏的真面目,如果自己以前对这个孩子更关注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他们父女也不会像今日这般生疏冷淡?
“你怨父亲吗?”
“父亲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姜惟的声音越发艰涩,“当然是真话。”
既然想听真话,就别怪话难听。
姜觅抬眸,看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晴里有着明显的愧意与自责,这愧意自责此时最是需要被人安抚与慰藉。
徐氏死了,原主也死了,这个男人做出深情受伤的样子给谁看!
“小时候我不懂,听到有人骂我克兄克母我便躲在被子里哭。府里的人都说父亲不喜欢我,冷着我不管我都是因为我命中带克。父亲可还记得有一年除夕,你挨个给我们发压岁钱。你对姜洵说的是让他好好读书,对姜沅说的是让他修身养性,对姜晴雪说的是岁岁平安,对姜婉说的是年年安规。
那时我盼着等着,我以为父亲也会对我有所叮咛,然而并没有。父亲直接越过我,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心里委屈便赌气不吃团圆饭。祖母训斥我不懂事,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无理取闹,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发脾气,也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那时候的我确实有怨,我怨父亲无视我,我怨父亲对我不公。”
“觅儿。”姜惟心痛如刀割。“为父不知道…为父以为你吃穿用度样样不差,府里谁也越不过你,你什么也不缺,你应该比谁都过得好。”
物质上原主是不缺,但原主缺爱啊。父母之爱是世上无论哪一种东西和感情都无法取代的,这个道理姜惟难道不明白吗?
姜惟眼里的愧疚更甚,看着姜觅的目光仿佛在说:“为父已经知道错了,你能原谅为父吗?”
姜觅重又垂眸,道:“父亲现在问我怨不怨,我的答案是不怨。”
姜惟闻言心中一喜,不等他说些什么,就听到姜觅又道:“岁月最是能冲淡一切,无论是爱还是怨。我失望了太多年,我不会再对父亲有所期望,我不会再渴盼父亲的关爱。如今的我什么都不需要,心中也就没了怨。”
人都死了,迟来的忏悔有什么用。
“觅儿。”姜惟越发痛心,语气都带着几分沉重。“有些事你不明白,为父以为对你不闻不问才是对你好。现在为父想通了,以后定会好好待你。”
不闻不问才是对她好?
难道是忌讳余氏?
这个理由似乎很合理,又很可笑。
徐氏之死,牵扯极深,真正的真相清晰可见,却无法触及。幕后之人或是余家或是在宫里,孟姨娘不过是行凶的刀。
以她目前的能力,也只能到此为止。
她猜当年姜惟娶余氏,肯定是迫于某种压力,甚至有可能受到某种威胁。但那又如何呢?这些都不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不闻不问的理由。
明的不行,暗的也不可以吗?
侯府姓姜,姜惟身为一府之主完全可以明面上对原主冷淡,暗地底多关心一二,而不是明里暗里的彻底不管不顾。
“父亲是不是以为世间之事大抵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补救及时便可弥补一切的遗憾吗?”
“为父是想补偿你。”
姜觅突然好想笑。
“父亲可知,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亡羊补牢救的是活下来的羊,那些死去的羊永远也不可能活过来,正如曾经的我。”
亡羊补牢为时太晚,死去的已经死去,活下来的不会是死去之人。姜惟该补偿的是徐氏和原主,可惜徐氏和原主皆已亡故。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迟来的忏悔更是不值一提。
何况这个男人真的是想补偿她吗?
不。
愧者自愧,姜惟真正想补偿的是自己被批判谴责的内心,不过是想通过补偿别人而产生的自我感动,来填满自己心底的失落与遗憾。
所以她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
长夜漫漫,烛短影长。
夜色中的海棠居不时有哭声传来,还夹杂着咒骂声。而另一边的满庭芳,则是压抑不住的欢天喜地。
内宅之争从来都是你哭我笑,几家欢喜几家愁。
与此同时,采薇轩却太过平静。
妆台的镜子中,照映着冰肌玉骨的美人。那墨云般的散落如瀑,冰肌有着暖玉一样的莹润,玉骨却透着沁寒之气。
美人慢慢抬起柔荑,用纤细的玉指描绘着自己的五官。顺着额头往下,到了眉眼处多停留了一会,再是鼻子和樱唇。突然美人璨然一笑,镜内镜外如同齐开了两朵花,一样的倾国倾城,一样的瑰姿艳逸。
这是原主。
也是她。
姜觅拿起半截梦落,然后点燃。
甜香散开,宁神安心之效立显。所以再好的东西落到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也会变成害人的毒物,如同这梦落香一样。
寂静中有细微的动静传来,诡异中又有几分熟悉。
“母亲死后,我大病一场,沉睡时长清醒时短,迷迷糊糊中总能闻到一股香味,甜腻浓重让人晕晕沉沉。”
这声音没有起伏,空洞中却是森森的寒意。
姜觅没有回头,垂眸道:“是梦落。”
所以是因为梦落香,他才会识破了今上的为人,病好之后开始装痴卖呆。这该是何等的聪慧与心机,才会让一个五岁的孩童经历生死而不动声色地选择了隐忍与蛰伏。
萧隽走近,修长的大掌从她发间掠过去将香熄灭。
她下意识躲闪,心间又泛起一丝古怪。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萧隽已经将手收回,轻轻握成了拳,仿佛是想掬住那一缕幽香。
“当年元祖皇帝早就料到此物若流传开来,必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在陈皇后去世之后下旨将方子销毁,并将此物定为禁物。”
只是物好禁,人心难禁。
如此杀人于无形的好物,岂能不被人惦记。恐怕早已泄露在外,暗中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姜觅转身,看着眼前面白如鬼却又艳丽无比的男子。
蚍蜉撼树,无异于痴人说梦。仅凭她一人之力,哪怕她再会闹,哪怕她钱再多,也无法与当权者抗衡,更不可能将害死徐氏的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所以她要借力,借这个男人的力。
她看萧隽的同时,萧隽也在看她。一个是空洞似渊,一个是清澈如水。不知是水流进了深渊,还是深渊被水浸满。水与渊彻底融合在一起,无形之中再也不分彼此。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娇美的少女仰白璧着小脸,艳丽的男子俯着颀长的身体,一仰一俯宛如花与树的缠绵。
突然两人之间多了一个深蓝锦缎的包袱,萧隽示意姜觅打开。
姜觅不明所以,却也不扭捏。包袱轻软,显然里面装的应该是衣物之类的东西。打开一看果然如此,只不过并非寻常的衣物,而是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这是什么意思?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衣服,然后就看到萧隽点了点头。
所以这衣服是给她准备的。
她想了想,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什么,拿着衣服去了屏风后。衣服的大小很合适,胸腰处的尺寸不松也不紧,仿佛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制。
“这衣服是谁的?”她出来后,问:“我穿着刚好。”
“我让人依你的身量做的。”
她有些意外,还想着最多是外面买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专门量身做的。
等等。
这人什么时候给她量过身?
“王爷不会是用眼睛看就能看出我的尺寸吧?”
“嗯。”
姜觅“哦”了一下,不由得低头打量,但见自己胸腰处寸寸服贴,暗道这男人的眼光居然比尺还精准。
她光顾着打量自己,没有看到萧隽漆黑眼眸中的那一抹幽沉。
打更的梆子敲了四下,已经四更天了。
黑夜处处都像是隐藏着无数的怪物,凌驾于高处之下,所有的屋檐房顶宛如匍匐在脚下的巨兽。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时,姜觅被萧隽裹挟而行,整个人都像是包裹在对方的怀中,满腔的呼吸间全是对方的气息。
清冽,又好闻。
萧隽施展轻功带她,她一时感觉自己上了天,一时又感觉自己下了地,一颗心也跟着忽高忽低的失重。
她惊叹于萧隽的功夫,感受着前所未有的体验,直到他们落在地上站稳。入目所及皆是影影绰绰,看地形和夜色中的建筑,此地像是某个府邸的后院。
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她明显察觉到这个府邸应是有些荒废,哪怕是一应建筑规模透着显赫,却能感知到多年没有人气的萧条。
这是什么地方?
她刚想问出声,忽然不远处似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一道道的像是人的身形。那些人的速度极快,若不注意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那些又是什么人?
正在这个时候,萧隽捂住了她的嘴。
这是什么情况!
第32章
四周一片静谧, 所有的感官似乎变得更为敏锐。远处细微的“嘎吱”声传来,仿佛是门被风吹开,忽地又自己合上。
姜觅满腹的疑惑, 眼神中全是疑问。
萧隽的一只手捂着她的嘴, 另一只手将她整个人箍着怀中。他们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像两尊粘合在一起的雕像动也不动。
一刻钟过后,萧隽还没放开她。
她用嘴去拱萧隽的掌心,示意对方可以放开自己。温热的气息和濡湿从掌心传来,萧隽身体僵了一下。
“别动。”
姜觅只能转动眼珠子传达自己的不解, 那些人都走远了,为什么还不能动?
“他们还会回来。”
许是怕隔墙有耳,萧隽说话时几乎贴着她的脸。那独有的阴沉气息将她包围,莫名有几分暧、昧。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死人脸, 以及那幽深如黑洞的眼睛,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他们继续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她想着萧隽肯定是怕她会惊吓到忍不住叫出来, 所以才会一直捂住自己的嘴。
既然如此,便由着去吧。
夜风一起,秋意微凉。
忽然她感觉自己被人箍着的力道又紧了一些, 身体也更靠近萧隽,俨然已经被对方完全掌控一般。
如果不曾靠近, 她会以为萧隽没什么体温,像个没有温度的活死人。只有真正离得近了, 才能感觉到对方活死人的外表之下, 竟是如此强劲霸道的灼热。一如被冰雪覆盖的火山, 表面是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内里却是熔岩烈烈热情奔放。
约摸半个时辰后, 那几道黑影再次如鬼魅般闪现而去。等到一切再次归于空寂之时,萧隽带着她继续往前。
他们在这座府邸中穿行,萧隽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没过多久,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的屋子前停下。
推开厚重的门,灰尘扑面而来。
萧隽点亮了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不太亮,甚至是有些微弱。借着这微弱的光,她看清了屋内的布置。
四壁为木,其中梁柱四根。桌柜凳椅样样不缺,其中不乏雕花精细之处,然而木料极为寻常,应是府中地位较高的下人居所。
朱漆的床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五官清俊面瘦且白,一看就是常年不见天日之人,正是在法清寺时同萧隽一起的那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也认出了她,惊疑地看着萧隽。
萧隽对中年男子轻轻颔首,道:“这位姜大姑娘是安国公的外孙女,她会替你解开脚上的锁链。”
听到他这话,中年男子瘦到脱形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开始认真地打量着姜觅,眼神也渐渐起了变化。
“原来徐公的外孙女。这么一看,还真是有几像当年的徐大小姐。”
姜觅听他的语气,应是对徐家并不陌生。
萧隽又替姜觅解惑,道:“这位是纪连先生,是我父亲的幕僚。”
这个人姜觅听说过,是先太子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当年曾随先太子一起出京巡视灾情。先太子病故之后不知所踪,世人都传是他和顾霖联手害死了先太子。
所以萧隽不顾危险白天劫狱,劫出来的竟然是害死自己父亲的疑凶之一?
纪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痛恨无比。
“牢中数年如一日,我以为再也没有出世的一天。苍天有眼,还能让我再见到小主子,哪怕是粉身碎骨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要让世人知道萧昶的狼子野心!”
萧昶是当今圣上的名讳。
敢直乎今上的名讳,可见对其有多痛恨。
从他的叙述中,姜觅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那一年他陪同先太子萧旭出京,同行的还有侍书郎柳文杰以及南平王世子顾霖。柳文杰是随行文官,负责记要沿途发生诸事。顾霖是武将,职责是保护萧旭的安全。
当时京外灾情严重,遍及多个州郡,其中以云州受灾最为厉害。萧旭一面施恩百姓,一面修补灾后惨状。所到之处严查严办,决不姑息不作为的官员,同时开仓赈灾惠及民生,备爱百姓们的爱戴。
所有人都知道那一次是先帝对先太子的历练,为其将来继位竖立起威望与拉拢民心。只是随着他们步步深入灾情之地,先太子却日渐眉头紧锁。
原因有二,一是灾情实在是惨重,堪称百年难得一遇。二是朝中国库空虚捉襟见肘,已拨不出任何赈灾款。先太子清晰认知百姓的疾苦和朝廷的无能为力,也知道父亲的无奈,为此常常夜不能寐。
正当先太子一筹莫展之时,收到了南平王送来的密信。自那以后先太子一改之前萎靡的精神,振奋地同他们商议着接下来的救灾事宜,还说京中的赈灾银两很快就会送达。
当时他也很高兴,只当是南平王想到了好法子。谁知没过几天先太子就病了,紧接着顾世子也跟着病倒,就在那个时候京中送来了八百里加急,说是南平王意图谋反,至使先帝怒火攻心之后回天无力。
先太子归京心切,不顾病重的身体执意启程,他们才出云州没多久就出事了。那天晚上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先是柳文杰找他商议,让他再去劝一劝先太子。他不疑有他,推开了先太子栈房的门,谁知一眼就看到已经断气的先太子。然后柳文杰带着人冲进来,说他谋害先太子,不由分说将他捆绑起来。再后来他一直被关押着,直至被不久前被萧隽救下。
“这些年我日夜在想那场变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先帝膝下唯二子,一个是殿下,一个是二皇子。殿下如果出事,最为得利的就是萧昶。亏得殿下生前对萧昶那么好,多少次为了他和先帝争执不下。哪成想养虎为患,最后竟被反咬一口!
小主子说如今柳相在朝中地位卓然,柳文杰更是一路官运亨通坐上了明书阁三大学士之一的位置,可见当年柳家早已暗中投靠萧昶。他们说王爷谋逆,我不信!他们说世子畏罪潜逃,我更不信!我清楚记得世子又拉又吐,人已虚脱至下不了地。我都能被冤枉,何况是他!他和殿下是表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天下所有人都可能害殿下,唯独他绝无可能!”
姜觅也不信。
当年是柳文杰护送先太子的遗骨归京,所有的真相也都是出自他一人之口。如果纪连真是谋害先太子的人,为何朝中的通报是和顾霖一起畏罪潜逃,而不是明明已将他关押却不公之于众。
这么多年来顾霖真的一直潜逃在外吗?前些日子不是说顾霖在云州城被抓,他会不会有可能和纪连一样被关押了十几年?当所有的事都有违常理,处处透露着古怪违和之处时,所谓的真相便不是真相,至少不会是完全的真相。
纪连脚上的锁链不是普通的牢狱之物,这是一种大锁套小锁的锁中锁,它有一个很绝望的名字叫不见天日,指的是大锁中的小锁自锁上之后永不会再见天日。被这种锁链锁上的犯人,无一不是犯下滔天大罪无赦之人,一经戴上此锁后意味着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
“有劳了。”纪连伸出自己的双腿,然后闭上眼睛。
一刻钟后,锁开了。
纪连这才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的脚,然后试探着慢慢站起来。他瘦到不成人形的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表情,似兴奋又似悲戚。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
他戴着这锁,暗无天日地活了十八年!
他“扑通”一声跪在萧隽面前,一连磕了三个头。
“小主子,殿下的仇我们一定要报,顾世子我们也一定要救,我们要让世人知道萧昶才是真正的逆贼!”
萧隽将他扶起,再扶他坐到床上。
他悲切过后,感慨道:“十八年了,小主子也已长大成人,殿下泉下有知必定无比欣慰。”
他欣慰的目光朝姜觅看过来,又道:“当年王爷和徐公交好,曾戏言在小辈之中选一对好儿女结为姻亲。若是他们还活着,看到小主子和姑娘这一对璧人,不知该有多高兴。”
姜觅:“……”
不会吧。
她和萧隽还疑似有婚约?
这是哪跟哪。
不过这位纪先生也说是南平王和安国公的戏言,如今那二位已不在人世,当年的戏言想来也不会有人当真。
她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萧隽,见对方还是面无波澜的死人脸,立马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暗道这位慎王殿下一门心思搞事业,肯定不会把心思浪费在儿女情长上面。
五更天的梆子一响,她正好被萧隽送回采薇轩。
熄了灯躺在锦被中,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这日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让她无法入眠。
徐氏的死,安国公府的衰败……
等等。
她忽地坐起来,眼晴清亮。
那府邸的规制不小,断然不可能是小门小户,显然曾是荣耀之家。郦京城中寸土寸金,又有哪处显赫之地会荒废。
答案有两个:安国公府或是南平王府。
从方位看不像是南平王府,所以萧隽带她去的地方就是安国公府!
……
世事无常难料,侯府所有的一切都跟着物是人非。原本就不算热闹的后宅,像是被秋风扫地的落叶一般也跟着冷清了起来。
昨夜月容和孟姨娘的尸身已被草席裹着送出了府,在刘氏强硬的命令之下,府中上下无人敢议论她们的死。
一大清早的子规便去了厨房,比平日里多要了好几道菜。所有人都知道姜觅在庆祝什么,有人更是将她恨得咬牙切齿。
一连几天,姜觅都是如此。哪怕是吃个下午茶,她也是一点不低调,点心果子的铺满了桌。甚至她还从外面请了唱曲的伶人进府,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听着小曲。
阖府上下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有说她太过分的,有说她太张扬的,反倒是曾经的对头余氏主动示好,还派人送了几样点心过来。
送点心过来的人是李妈妈,李妈妈一改从前不对付的嘴脸,老远就腆着笑,一副讨好巴结的模样。
“大姑娘这里真是热闹。我家夫人说了,大姑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是应该好好讨个喜庆去去晦气。”
姜觅看也不看她,光顾着听伶人唱小曲。
她心中有气,面上不显。
“我家夫人还说了,若是大姑娘待在府里闷得慌,也可以出去透透气。恰好我家公爷想二姑娘想得紧,说是明日让世子爷来接二姑娘去住几日。若是大姑娘不嫌弃,何不同二姑娘一起去散个心。”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闻言瞪大了眼,嘴里嘟哝一句。“妈妈惯会做好人,也没问二姑娘愿不愿意…”
又是这样的伎俩。
姜觅心下冷笑,这才把目光移了过来。
李姑娘忙讨好道:“大姑娘莫怪,这丫头是个不懂事的。我家二姑娘最是友爱之人,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她可是奉了夫人的命,无论用什么法子也要让大姑娘陪同二姑娘去承恩公府一趟。
“我管她姜晴雪愿不愿意,我高兴就好!”
姜觅的话让李妈妈心下一喜,以为事情成了。谁知姜觅接下的话让她瞬间由喜转忧,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几分。
“不过近几日我不想出门,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
李妈妈心里着急,“正是心情不佳时,才更应该出门散散心。大姑娘千万莫要郁结于心,以免让九泉之下的徐夫人担心。”
姜觅以手托腮,玉色芙蓉般的脸上似在纠结。她可不信余氏会这么好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正当李妈妈想再加一把火时,只听到外面传来“大公主驾到”的声音。
德章公主人未到,声先至。
“好你个姜觅,本宫还以为你受了委屈,没想到你居然死性不改。你为何要处处和晴雪比较,为何事事都与她相争。你缠着谢大公子不放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敢妄想余世子!”
姜觅下意识眯了眯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傲得像孔雀的男子。
余靖年少成名,是整个承恩公府的骄傲。余氏最是喜欢这个侄子,姜晴雪也最是看重这个表哥。原主一向的行事准则就是和余氏母女作对,举凡是她们喜欢看重的,原主必是要插上一脚。
几个月前姜晴雪去承恩公府小住时,原主死活闹着跟去。承恩公夫人是个面甜心苦的,将她哄得不知东南西北,她还当人家真的喜欢自己,因而没少在姜晴雪面前显摆。
刚才李妈妈故意提起余靖会亲自来接姜晴雪,原来是想拿余靖当诱饵引她上钩。连最为疼爱看重的侄子都祭出来,看来余氏所图不小。
“我什么时候妄想余世子了?是姜晴雪告诉你的?”
“晴雪才不会说别人的坏话,本宫最是知道你喜欢和她争抢,承恩公府这次又要接晴雪去小住,你是不是还想厚着脸皮跟去?”
“我去不去,与公主殿下何干?”
德章公主面色一变,怒极,“姜觅,本宫劝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莫要不知廉耻地攀扯,否则到头来丢人现眼!”
“我怎么行事,还不劳公主殿下操心。余世子又如何,我身为侯府嫡长女有什么配不上的。”
“就你?我看你和余三公子倒是配得很!”
那个五毒俱全的余三公子?
如果说余靖是承恩公府的骄傲,那余三公子余端就是余家的耻辱。余三公子小时候得了痹症跛了一条腿,长大后性情暴戾吃喝嫖赌样样不落,还极其心狠手辣。
姜觅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才是余氏的目的,先是用余靖当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她入套,然后使计让她嫁给余三。
如果她真嫁给了余三,这辈子注定在泥潭中挣扎一生。
如今孟姨娘死了,姜婉和姜洵也必将大不如从前,梗在余氏心头的刺少了一根。若是再将姜觅这根刺也拔掉,以后这侯府内院就是余氏一人独大。
真是好算计!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公主殿下操心,公主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德章公主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后目光一深,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听懂了自己话里的意思。嘴唇微微动了动,做了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口形:小心。
二人你来我往,旁人听着她们是在争执吵架,谁也不让着谁。李妈妈等人早已避到一旁,生怕被殃及池鱼,也就没有看到她们眉眼之间的小动作。
姜晴雪又匆匆赶来,神色焦急。
“公主殿下,你千万别误会我大姐。我没有不愿意和我大姐一起出门,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架都吵完了才来,每一次都把时间掐得这么准,这姜晴雪也算是一个人才。
姜觅佯怒,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落,点心果子散了一地。
“姜晴雪,你少在这里假惺惺。谁让你在大公主面前乱说话的,你当我稀罕和你去承恩公府做客不成?”
“大姐,我没有这个意思。那些外人不明真相,还当你对我大表哥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也是怕你再被人误会……”
德章公主一脸不屑,道:“晴雪,你何必替她遮脸,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本宫看她分明就是与你作对,明知道你心悦谢大公子,她便不知廉耻地在谢大公子跟前乱晃。余世子是你表哥,平日里最是疼你,她因为眼红嫉妒处处想方设法接近余世子。”
“公主殿下,你别说了…”姜晴雪一副着急的模样。“我…和大姐是姐妹…”
“晴雪,你怕什么?承恩公那么疼你,你受了委屈他比谁都心疼,此次他派余世子来接你,就是给你撑腰的!好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知道,你可是公府的表姑娘,不是什么什么人都能骑到你头上的。”
姜觅像是被气得不轻,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主最是喜欢和余氏母女作对,别人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她越是喜欢和别人对着干。余氏和姜晴雪深谙原主的性子,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出戏。
这样的算计忽然让她觉得有些腻味,她不由自主抬头望去。只见秋风吹过屋檐,檐下的护花铃发出悦耳的声音。身在后宅的方寸之地,无论是算计别人还是被别人算计,始终都越不过那高高的四方围墙。
在旁人看来,她这是被气狠了。李妈妈和姜晴雪以为只要再加一把火,她就能乖乖地往圈套里钻。
“公主殿下,我大姐才受了那样的委屈,我也想带她出去散散心…”
“晴雪,你就是太心善了,到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她脸面。可惜有的人不会领人我的情,还当你好欺负!”
“公主殿下,我大姐不是这样的人。”
“你还替她说好话!有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有什么不敢说的。有的人看到男人就没脸没皮地往前凑,不仅丢了自己的脸面,还连累别人和她一起没脸。她那么欺负人,处处和你做对,事事找你的不痛快,依本宫看就应该让她知道。承恩公是你舅舅,余世子是你嫡亲的表哥,她纵是羡慕嫉妒疯了那又如何!”
姜觅似是被她们挤兑得不轻,清澈的眼中似淬了火。
李妈妈和姜晴雪同时心下一喜,就等着她说出赌气的话来。
她冷着一张脸,怒视着她们。“你们…你们说够了没有?你们放心好了,我也是要脸的人,我才不会死皮赖脸。承恩公府的门槛太高了,我怕自己会不小心绊倒。”
李妈妈和姜晴雪傻眼,这怎么和她们预想的不一样?
“大姐,我是愿意的,你我是姐妹,我的舅舅就是你的舅舅……”
“谁稀罕和你当姐妹,你舅舅也不是我舅舅。不就是要回舅舅家小住几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一个好舅舅了!”
姜晴雪有舅舅,难道她就没有吗?
还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正愁找什么借口去安国公府一趟呢。
她看似气愤地转身,朝身后的子规含笑眨眼。
“子规,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去安国公府!”
第33章
安国公府地处郦京显贵聚集之地, 世家高门的府邸一个比一个庄严高深。马车行驶在青石板的巷道上,渐入繁华深处。
前朝杨氏荒淫无度,四海之内揭竿起义者繁多, 元祖皇帝就是其中之一。倘若没有当时身为世家之首顾家的支持, 没有能工巧匠遍天下的徐家相助,萧氏一族恐怕很难取杨氏而代之。
第一代南平王品阶乃是一字并肩王,而第一代安国公则是大雍第一公。护我龙威南平王,佑我剑气安国公,这是元祖皇帝对他们的盛赞信任之词。二人同为元祖皇帝的左膀右臂, 一个平字一个安字足见两家的地位之高。
先辈们的荣耀历经几代,刻在每片砖瓦之中。朱漆大门兽头青锁,其上门簪华美繁复,门楣雕刻着祥纹瑞兽, 过去的辉煌被尘灰所蒙,看上去黯淡了许多。清冷的门庭昭示着徐家的大不如从前, 门外的石刻麒麟也少了几分威风。
偌大的国公府冷冷清清, 再也不复往日的昌荣,曾经走路带风腰板挺得笔直的公府下人早已没有过去的底气,进出时腰身都弯了几分。
此时西院主屋的门开了一半, 隐约可见两个人在说话。
“听说月容手脚不干净,挨了二十个板子, 姑娘这才把子规接回去放在跟前使唤。前几日外面传侯爷把二公子记在了夫人名下,姑娘知道后大闹一场, 此事也就作罢了。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海棠怎么好端端就病逝了?”说话的妇人皱着眉, 清瘦的面庞上满是愁绪。
这妇人正是秦妈妈。
她的对面,站着安国公的义子徐效。
徐效体型高大五官端正有余英俊不足, 是那种正气凛然的长相。他紧紧地皱着眉,眉心已然拧成一个川字。
“我不求别的,只盼着她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这个她,指的是姜觅。
秦妈妈叹了一口气,道:“近日侯府发生那么多的事,子规那孩子也没个信传回来,真是急死人了。”
这时一个仆从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说是表小姐来了。
两人皆是怔愣,徐家曾经枝繁叶茂子孙众多,旁支倒是分出了不少支脉,嫡系一脉却日渐稀少。自安国公府出事以来,这些年那些远支旁亲都躲着避着,生怕受到连累牵扯,也不知今日是哪家的小辈突然上门。
“哪里来的表小姐?”秦妈妈问道。
那仆从匀着气,忙回答:“是…是咱们家的表小姐,武昌侯府的大姑娘。”
武昌侯府的大姑娘!
两人齐齐震惊,眼神中全是不信。
“你没听错?”徐效情急之下,抓住那仆从的肩膀。
那仆从拼命摇头,“没…小的听得真真的。”
不怪老爷吃惊,他身为下人都吓了一大跳。以往他只知道自家的大小姐嫁去了武昌侯府,十几年前大小姐去世之后两家就没了往来。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位传闻中名声不太好的表小姐。
外面都传表小姐为人如何娇纵任性,又如何不得人心,他方才见到的表小姐不仅貌美亲和,且说话的语气十分温柔,半点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又蠢又坏。
一定是有人嫉妒他家表小姐,故意败坏表小姐的名声!
徐效反复问了他几遍,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难道真是觅儿来了?”
他背着手走来走去,早已过了不惑之人的男人满脸紧张,不时停下来是整理自己的衣冠,整理好之后又生出踌躇之色。
“觅儿不应该来的,没得沾上麻烦,万一徐家出了事,岂不是连累了她?不行…我们必须想着法子劝她离开!”
秦妈妈也有顾虑,迟疑开口。
“要不然,就说舅老爷你不在家?”
“万一觅儿找我有要紧事呢?”徐效纠结起来。
那可是娇娘的女儿啊。
他如何能将人拦在外面!
可是如今徐家这般惨淡光景,他又怎么能把那孩子牵扯进来。万一有个不测,他根本护不住任何人。
秦妈妈欲言又止。
姑娘的性情不怎么好,且又对徐家颇有怨言。这些年来舅老爷都没有去看过姑娘,姑娘对舅老爷一直心存怨恨。
姑娘此次前来,不会是来闹的吧?
两人正商量着,又有下人来禀报,说是表小姐已经自行进府。这下他们也顾不上再商议了,急忙一起出去迎接。
一出西院放眼望去全是衰败之气,园子许久没人打理,草木稀疏景致凋零。因着府里的下人少,路上的落叶也随处可见。假山的石头碎了一角而未补,小池已经荒废两边长满野草。
秦妈妈越走越担心,这样的国公府姑娘一定会嫌弃吧。
突然她眼睛一亮,望着园子的那头。
“那是…那是姑娘!”
还有她的女儿子规。
徐效猛地心头一震,看了过去。
满眼的残败,因为那浅青色衣裙的少女而变得充满生机。隔着半座园子的距离,他所有的忐忑不安都被那双清澈无垢的眸子安抚。
他心下一酸,喉咙也跟着发涩。
这十七年来他不敢登武昌侯府的门,也没有尽过当舅舅的责任。无论是满月百日宴,还是生辰及笄日,他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他无数次故意躲在远处偷看,看到这孩子与人起争执却无法为其出头。他不信娇娘的孩子是别人口中那又蠢又坏的模样,每次听到旁人肆无忌惮地贬低这孩子,他都恨不得冲过去扇那些人的嘴。
他的娇娘曾是郦京中最为尊贵的姑娘,朱颜美玉爱慕者众多,所到之处人人称赞,无一不是溢美之词。如果娇娘还在,看到自己的女儿受欺,听到自己的女儿被人非议,该有多么的伤心。
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眼,倾刻间已是泪如雨下。
眼看着姜觅已经走近,秦妈妈急了。
“舅老爷,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是啊。
眼下哪里是哭的时候。
娇娘的女儿第一次回国公府,总不能让那孩子看到哭哭啼啼的自己,更不能让那孩子因此厌烦自己。
他胡乱地抹着眼泪,还是秦妈妈实在看不过去赶紧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给他。他拼命地擦拭着,反倒把一双眼睛擦得越发红肿。
姜觅到了跟前,恭敬而郑重地唤了一句,“觅儿见过舅舅。”
舅舅两个字,让徐效刚按下去的眼泪又喷涌出来。
“如意,你听到了吗?觅儿叫我舅舅,她叫我舅舅…”
秦妈妈心道完了。
舅老爷这爱哭的毛病……
姑娘不会嫌弃吧?
“姑娘,姑娘…你怎么来了?”她心中有很疑惑,千言万语都化成细细的打量。看到姜觅气色不错之后,原本提着的心放下了不少。
姜觅方才远远看到徐效,还心道这位舅舅长得好生威猛,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猛男落泪,且看上去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的样子。
“我来看望舅舅。”
觅儿真的是来看他的!
徐效闻言眼泪流得更汹,因为情绪实在是难受控制已经起了哭嗝。他哭一下打一下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我…我…觅儿,快,快进屋!”他打着哭嗝道。暗自恨自己不争气,越是想让自己别再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突然一块绣着姜叶的帕子递到他面前,他不敢置信地抬头。
“舅舅,别哭了。”
“舅舅不哭…舅舅不哭…”徐效接过帕子紧紧地捏在手中,因为羞赧而不敢用正眼看姜觅。
姜觅又感动又好笑,她完全没有想到徐效是这样一个人。
坊间都传徐效无能懦弱,以前安国公还在时他虽无建树却不敢胡来,安国公去世之后他成了徐家之主,吃喝玩乐不说还染了一些恶习。
原主不止一次听孟姨娘说徐效迟早有一天会败光安国公府的一切,然后再找上她这个外甥女打秋风。
对此原主深信不疑,所以秦妈妈越是念叨徐效的好,原主就觉得秦妈妈和徐效是一伙的,这才一怒之下将秦妈妈赶出侯府,
传言终不可信,至少不能全信。如果原主以前和徐效接触过,想来也不会被孟姨娘的挑拨离间给糊弄。
这一路走来姜觅已经见识到国公府的落败,进到西院的正屋之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因为屋内几乎没什么布置,仅有的桌椅也已脱漆残旧。
如果说国公府外面呈现的是衰败之相,那内里已是实实在在的残破。短短十几年,曾经地位卓然的大雍第一公府已经名存实亡。
等看到她毫不嫌弃地坐在脱漆的凳子上,徐效和秦妈妈都松了一口气。
秦妈妈问道:“姑娘,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姜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当徐效和秦妈妈听到她差点被孟姨娘害死时,一个是痛恨到狠狠捶了几下桌子,一个是喃喃自责不已。
当他们又听到徐氏的死也是孟姨娘所为时,一个眼睛红得要杀人,一个自责到恨不得以死谢罪。
“那个孟海棠,她怎么敢!如果不是义母仁慈宽厚,她早被送走了。她这是恩将仇报啊!害死了娇娘,还险些害得觅儿你…”
“我早该看出来的,我为什么没看出来呢。如果我早看出来了,夫人就不死,姑娘你也不会遭那样的罪…”
“好他个姜惟,成亲时说什么此生绝不负娇娘!早知他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当年无论如何我也要拦着娇娘嫁进侯府…”
“可恨她这些年藏得深,我便是察觉到她有些心思也没往深处想…”
悲?过后,徐效更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外甥女。
“都怪我,是我无能,我成不了你们的依靠。若舅舅厉害一些,那孟海棠也不会无所顾忌地害了你娘又想害你……
姜觅道:“舅舅千万莫要自责,以前是觅儿不懂事,不明白的舅舅的一片苦心。如今我看透了那些想害我的人,也就明白了这么多年舅舅的不易。”
徐效最是听不得这样的话,泪水又夺眶而出。
当年润儿失踪后,他连日奔波寻找,一旦有什么风声就赶过去,哪怕千里万里。后来他听人说在凤城见到过像润儿的孩子,便心急如焚地赶过去。到了凤城后遍寻不着,循着线索又到了吉州,然后又是海城,兜兜转转一找就是整整一年半。
在他寻找姜润的期间,娇娘难产而亡,等他回京的时候人都下葬了。没有人知道他有多自责,他自责自己不仅没有找到外甥,还没能保护好义父唯一的女儿。
更可悲的是他为了守住风雨飘摇的安国公府,也为了日后不牵连外甥女,他连武昌侯府的门都不敢踏入。这么多年了,他从不敢奢望外甥女会来看自己,更不敢奢望外甥女还认他这个舅舅。
他呜呜哭出声来,不能自已。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从来没去看过你,你还能来看我…”
“我知道舅舅不去看我是为我好。”
帝王心术最难测,今上一直晾着徐家不闻不问,谁知道那把秋后算账的刀什么时候落下来。徐效一直没有去看过原主,何尝不是怕真有那么一天时会连累原主。
她再次说起托梦之事,听得徐效立马止住了哭声。
一个人的改变或许能瞒得过外人,但绝对瞒不过亲近之人。她可以模仿原主的行事,但绝对不可能继续和原主一模一样,所以她不仅要让子规相信她的改变,也不能让秦妈妈怀疑。
秦妈妈果然信了。
因为她最近的行事确实和从前大不相同,方才秦妈妈还疑惑着自家姑娘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如今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就深信不疑。
徐效哭着说:“这是义父在天之灵保佑你!”
他哭过之后命下人们抬来一个箱子,箱子上刻着孩童嬉戏图,且上着锁。锁是鹊形雕花横锁,打造得十分精美。
姜觅心念一动,拔下头上的簪子上前。
雕花锁的构造并不复杂,她没费什么工夫就打开了。随着箱子的打开,徐效和秦妈妈子规的脸上全是震惊之色。
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玩具,鲁班锁、九连环、鸳鸯灯、七巧板,还有栩栩如生的花鸟蝴蝶等等等。这些东西无一不是做工精细,足可见当年那位国公爷是何等的心思巧妙,又是何等的殷殷期盼。
姜觅最先拿的就是鲁班锁,三两下破解完毕,随后她又把玩九连环,手指灵活翻转极快,不多时就将其解开,看得几人是目瞪口呆。
徐家以匠师世家,在前朝是族中子弟不少在宫廷内府和工部任职,有精于桥梁房屋建造者,也有冶铁铸造兵器者,还有擅长镶金雕玉者,但最为突出的则是嫡系一脉的机关暗锁之术,第一代安国公徐象生更是个中翘楚。
徐象生原是前朝工部侍郎,因痛恨杨氏皇族的所作所为而投靠元祖皇帝,帮助元祖皇帝破了皇宫里设下的重重机关,一举推翻了前朝。
徐家有了国公的爵位之后,家中子孙也从不忘祖先传承下来的手艺,一直延续至这一代的安国公徐修。徐修无子,徐令娇对家传的手艺不感兴趣。而徐效虽然打小得徐修亲自教导,无奈天赋有限,一个鲁班锁愣是花了近一年时间才破解。
方才姜觅说起托梦一事时,徐效是半信半疑,如今亲眼看到姜觅的一番操作,心知徐家忆经后继有人,怎么不让他激动万分。
他按捺着心中喜悦,又命人取来一个雕花精美的盒子。盒子没有上锁,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木片等物,从其中雕刻好的木片中能看出,这些东西应该是要做成一只木鸟。他告诉姜觅,这是安国公生前未完成的遗作,也是准备送给未来外孙女的见面礼。
“你哥哥未出生前大夫断脉时就说是个小公子,你外祖父给他做的是木剑木刀,那时他就盼着你母娘下一胎生个女儿。可惜他没来得及把喜鹊做完,也没有亲眼看到你出生。”
姜觅也是手艺人,自然能从这些木片中看中那位外祖父的技艺与用心。
“舅舅,我想替祖父把未做的事情做完。”
徐效闻言,饱含泪水的眼神亮了几分。
徐家是工匠世家,什么样的工具都有。
徐效和秦妈妈子规围着姜觅,目不转睛。
姜觅把所有零散的物件一一比对之后,心里便有了数。雕刻的部分基本完成得差不多,仅剩一些收尾。
上辈子记忆重现眼前,一时之间让她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当她拿起刻刀时,镌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再次活了过来。
刻刀在她手中运用自如,明明是死物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或是正或是侧或是斜的刀法让人眼花缭乱。相比表面的精雕细琢,真正的难点在组装卡扣,因为这不是一只徒有其表的木鸟,而是一只会走动的木鸟,用到的就是徐家嫡系一脉最引以为傲的机关术。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之前看到姜觅成功开锁和熟练把玩鲁班琐九连环时,徐效的心情是惊喜和激动的,然而当他看到活灵活现的木鸟在姜觅手下成形时,他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姜觅拧动木鸟的机关,木鸟便在桌上“嗒嗒”地走起来。当姜觅抚摸木鸟头上的鸟冠时,木鸟还会眨眼睛。
“国公爷的手艺又精进了,奴婢记得以前他给夫人做过一只会走路的大孔雀,那大孔雀栩栩如生,但不会眨眼睛。”秦妈妈怀念道。
徐效摇头,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不是义父的手艺精进了,而是咱们姑娘青出于蓝胜于蓝,才让木鸟的眼睛会动。”
他刚才看得分明,义父原有的设计没有眨眼这一环。木鸟之所以会眨眼睛,是因为姑娘改进了义父原有的构造。
“什么?”秦妈妈惊呼,“竟然是姑娘自己想出来的!”
她以前时常想着姑娘是性子未定,迟早有一天会懂事。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现在的姑娘不仅懂事通透,还传承了徐家的真技。
老天开眼了!
“义父走得那么匆忙,他有太多的事没来得及安顿好,所以他才会托梦给姑娘,为的就是不想让徐家的机关术失传。他老人家良苦用心…在天之灵看到姑娘这么好,必定能瞑目了!”
徐效说着,又哭起来。
他怕自己又在外甥女面前失态,几步出了屋子。
秋阳西沉,残霞映红了半边天,半是绚丽半是灰暗。败落的景物在夕阳中更添几分瑟然,在暮色的凉意中萧萧静默。
忽然他“扑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义父,义父…觅儿很懂事,也很厉害,你就放心吧。你在天之灵安记得保佑润儿平安归来…和义母娇娘在那边好好团聚…”
秦妈妈和子规靠在一起哭。
姜觅也红了眼眶。
哭过之后秦妈妈这才想起什么,忙问她饿不饿,问她想吃什么,然后急着去张罗晚饭。
一大桌子的菜,几乎全是原主和她爱吃的。徐效已经洗过脸平复了心情,顶着哭肿的眼睛有些难为情地笑着招呼她多吃。
晚饭过后,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徐效满心的不舍,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等听到姜觅说自己要在国公府住几日时,他高兴到像个孩子般差点跳起来。
欢喜之后,他面上又有羞赧之色。他害羞于自己一个长辈却没有长辈的样子,居然在外甥女面前又哭又跳的失了分寸。与此同时他更担心,担心外甥女会讨厌和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但姜觅没有,她至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和嫌弃。
眼前这个四十好几的中年男子,有着习武之人高大伟岸的身材,却出人意料地爱哭,还是一个不太稳重的性情中人。
这样的舅舅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可她却很喜欢。
她被安排住在以前徐氏的院子,院子保存完好一路走来的残破景致完全不同。不仅外观无损,里面更是雅致干净,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打扫。
“这些年舅老爷一直派人打扫,府里除了国公爷的院子没动,就剩你娘住的这座院子,别的地方都已面目全非了。”
姜觅对秦妈妈说的话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屋子里的布置和采薇轩一模一样,外间和内室都是如此。
掀开珠帘,一室的温馨。
她打量一番后,让秦妈妈和子规不用侍候。初时秦妈妈自然是不同意,后经不住她的劝说,又实是在和女儿好些日子没见,最后还是领了她的情带着子规一齐退下。
秦妈妈临走之前还不放心,叮嘱她早些休息,犹豫几下又叮嘱她晚上别乱走,说是府里经久失修有些地方坑坑洼洼怕她摔倒。
她一一应下,心知秦妈妈为什么叮嘱她夜里不要乱走,必定与那些夜里在国公府神出鬼没的人有关。
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意欲何为?
外面已暗,烛火已起,四下一片清静。她看着与采薇轩一般无二的布置,突然心有所感走到柜前,伸手按下隐藏的机关。
柜子慢慢移开,露出了和她房间里一般无二的小格间。小格间原本漆黑一片,在烛火的渲染下分外惊悚,其形之诡异其气氛之恐怖,如同深渊的入口。
她注视深渊的同时,深渊内苍白似鬼的男子也在凝望着她。
第34章
四目相对, 只有平静和沉默。
静默半刻钟后,萧隽从小格间出来,在光影中由暗到明, 然后现于珠黄的烛火之下。火光的橘色淡化了他容颜的苍白与气质的阴冷, 看上去面似堆琼眉眼润泽。
好吧。
这人确实是有些阴魂不散,但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自己也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
姜觅心想着,神情自若地和他打了招呼。
这屋子里的布置和采薇轩一样,他能举一反三想到此处也有秘室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对安国公府熟悉到像在自己家一样。
先是把纪先生安置在国公府,眼下又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女子闺房内,难道他和舅舅有什么秘密的联系不成?
“你和我舅舅…”
“我与徐效并无来往。”
“哦。”
如果说他和舅舅并没有往来,那他私自把人藏在国公府, 又旁若无人地进出内宅是不是有些过分?
算了。
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事的时候。
萧隽见她明明想问什么又没出来,漆黑的瞳仁泛起一丝情绪。幽光在眼底乍隐乍现, 无边的黑暗中似有火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一点一点洒落永夜中。
“这只木喜鹊是你做的?”他问。
之前那只做好的木喜鹊此时正摆放在桌上。
雕好的羽纹已经刷上鲜艳的漆,看上栩栩如生。姜觅拨动着开光,木喜鹊就在桌子上“嗒嗒”地走起来, 时而眨巴着眼睛。
“不是我做的,是我外祖父生前准备送我的东西。”
萧隽幽沉的目光中划过一抹惊异, “这木喜鹊身上的雕纹有新有旧,身上还有几处新鲜的打磨。徐公应该没有做完, 剩下的是你完成的。”
姜觅“嗯”了一声。
她差点忘了这男人的眼光有多毒。
光凭肉眼就能测量中人的三围尺寸, 且并无半点分差, 能看出这喜鹊的做工有新有旧一点也不奇怪。
这时萧隽递给她过来一个没有任何雕饰的匣子,冷白皮的手指骨节修长, 一根根如上等的玉笔,衬得无华的匣子都名贵了几分。
她打开匣子后,见里面一块上等的玉料。
“给我雕一块玉佩,样式同我之前给你的那块一样,将蟠龙闹海改成鸾凤在天即可。”
原来是来奴役她的!
这死人脸不要太过分!
开锁救人也就罢了,她只当是让对方知道清楚认知到自己的有用,没道理她还要肩负起为这个男人打造饰物的任务。
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她“啪”一地声合上匣子,磨着牙应了一个“好”字。
没办法,谁让她买了股,哪怕是含着眼泪也要坚持到底。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用,我很高兴。”
姜觅望着他,实在很难从这张死人脸上看出高兴两个字。
“能帮到王爷,我也很高兴。”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男人最好是能成事!
为了怕自己的怨气流露出来,她赶紧转移话题。既然这位慎王爷对安国公府如此熟悉,想来也清楚那些黑衣人是谁。
“王爷,纪先生是不是就在国公府?”
她开门见山地直问,萧隽也没有否认。
“那些夜里来去的黑衣人,又是什么人?”
“暗卫。”
她当然知道那些人是暗卫,问题是他们是谁家的暗卫。
“他们是谁的人,夜里出入国公府想做什么?”
“皇家的暗卫,职责是代天子暗访查证。”
姜觅闻言心惊不已,但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安国公府已然落败到这个地步,龙椅上的那位天子还有什么好查证的,难道是怀疑舅舅有不臣之心吗?
不。
如果真怀疑舅舅有什么意图,陛下早就对安国公府发难了,不可能一直按捺着不动。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现,疑惑问道:“陛下不会是怀疑我外祖父偷藏了传国玉玺吧?”
当年南平王被定罪为谋逆的理由就是窃玉,此后传国玉玺不知所踪。所有人都知道南平王与安国公最为交好,怀疑他将玉玺交由安国公保管也说得过去。
但…
又好像不太对。
如果真怀疑玉玺在安国公府,直接抄家不就完事了,用得着偷偷摸摸暗查吗?除非皇帝要找的另外的物件,而且还是一件不能说的东西。
她好看的眉皱起,陷入自己无边的猜测中。
突然有温热的手指轻轻触及她的眉心,指腹慢慢地抚平她眉间的纹,她因为太过惊讶,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反应。
“不要皱眉,不好看。”
男人的声音没有情绪,每个字都显得刻板而生硬,连在一起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哦。”她讷讷着,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男人太过面无表情,她还真会怀疑对方是在轻薄自己或是在撩拨自己。
一个从小到大只知道保命的人,必然是将生存和活下去凌驾于所有的情感需求之上,所以也就不太可能还有心思玩什么男女感情的游戏。
这么一想她觉得似乎很合理,但又觉得别人无所谓,她却实实在在被奴役干了活还疑似被轻薄,怎么想都觉得吃亏。
促狭的心思一起,她笑问:“那王爷觉得我好看吗?”
芙蓉开花,明珠生晕,一如她的笑容。
萧隽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自己守着白茶花盛开的那一天,那么的欢喜,那么的愉悦,当含苞的花在他的注视下绽放时,仿佛开在了他的心间。
干涸冰封的心在一瞬间鲜活起来,破冰之下的流水汩汩冒着奔腾的热气,所到之处万物复苏,草长花开一派春意盎然。
如此令人满心欢喜的美景,岂能不好看?
“好看。”
听到这两个字,姜觅惊讶地挑了挑眉,更让她惊讶的是,萧隽夸完她好看之后还给了她一颗糖。
糖色为琥珀色,糖心中包裹着一片桃花瓣。这种糖口感酸甜适中,吃完之后唇齿留香,是京中世家贵女们最喜欢的小零嘴。
原主就爱吃这种糖。
这位慎王殿下不会打听过她的喜好吧。
所谓一个巴掌一个枣,是不是和先奴役别人然后再给一颗糖有异曲同工之处?姜觅心中猜测不断,没有立马将糖接过来。
她迟疑的当口,萧隽将糖衣剥了,然后递到她嘴边。
她:“……”
不吃就硬塞,看来这糖还非吃不可。如此想着她一张嘴将糖含进嘴里,唇瓣不经意碰到了男人的手指。仿佛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直击心灵的深处。恰似惊雷之后春雨如油,天地万物越发生机勃勃。
萧隽垂着眼眸,将那被碰触到的指尖裹在掌心。
多年前他曾不止一次看到父亲拿这样的糖哄母亲开心,也会亲自剥了糖衣喂给母亲。有一回母亲发现他看到了,便红着脸告诉他,若是日后他惹了喜欢的姑娘生气,最好的法子就是用糖哄。
母亲果真没有骗他,这个法子确实有用。
“我这里还有,都给你。”
姜觅看着桌上的一小堆糖,有些哭笑不得。这男人是有什么癖好,还是纯粹把她当小孩子哄?真以为几颗糖就能让她心甘情愿被奴役了?
“你吃完了告诉我,我再给你买。”
“…其实也不用。”
说完这句话,明显气氛不太对。
阴冷的寒气从脚底生起,压抑的窒息感直面袭来,苍白艳丽的男人仿佛重新被冰封至无人之境,原本就不像活人的脸更显出几分诡异的不真实之感。
“如果王爷不嫌麻烦的话,那就有劳了。”
“不麻烦。”
还不麻烦?
这男人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
自己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事,穿越也就算了,居然还让她遇到这么一个怪人。如果不是怪人有潜力,她肯定会有多远躲多远。
直到人走了许久之后,她才回过味来。
不对啊。
她可是有着又蠢又坏的人设,这世上几乎没有她在意的人,她怎么可以从一开始就被一个又傻又呆的男人全方位压制。
下次…
下次她可不能再这样了。
……
或许是因为相似的环境,她一觉睡到天亮。
秦妈妈早早等着侍候她,一应照料细心又周到。
她装作不经意的问着关于国公府的事,得到了两个有用的信息:一是国公府和慎王府虽地处不同的巷子,但错落之处有一角墙是挨着的。二是自安国公去世之后,其生前的住处就被封存起来不许人进出。
所以萧隽把纪先生安置在国公府废弃的屋子里图的就是方便照顾,而安国公的院子之所被封存,恐怕舅舅也是担心下人们和那些暗卫们撞上。
再见徐效时,对方还是肿着眼睛的模样,一看就是晚上哭着睡去的缘故。
舅甥二人一起用了早饭,吃饭时徐效几次感慨几次哽咽,一顿早饭吃吃停了,等到吃好时已过辰时。
以前只听过水做的女人,姜觅这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水做的男人,还是一个相貌堂堂身材威武的男人。
刚吃过饭,舅甥俩正准备说一说话时,前院的下人匆匆过来禀报,说是千金坊的钱掌柜带了人进府。
千金坊三个字姜觅不陌生,这是一家赌坊。
早年这家赌坊极不起眼,近十几年极速扩张壮大,到如今俨然成为郦京城中的第一大赌坊。下人口中的钱掌柜是千金坊的二掌柜,专门负责坊中的借债放债之事。
钱掌柜此次上门当然不可能是找徐效喝酒聊人生的,而是来催债的。
徐效在听到下人来报之后,顿时胀了一个满脸通红,外甥女头一回来看他,催债的就把国公府的门给堵了,他哪里还有脸当人家舅舅,当下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姜觅看了一眼秦妈妈,秦妈妈同样胀红了脸。
“姑娘,事情不是这样的…舅老爷也不想这样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他是有苦衷的…”
“妈妈不用说了。”
秦妈妈以为姜觅不信,急得直跺脚。
正是因为替舅老爷说好话,自己才被姑娘给赶出来的。好不容易姑娘来了,若是又被气走了该如何是好。虽说姑娘是懂事了,但是她还是担心。担心姑娘对舅老爷的误解没有完全消失,担心姑娘又对舅老爷生了间隙。
她拼命朝徐效使眼色,无奈徐效此时已臊得无地自容,压根不敢抬头。只小声吩咐来禀报的下人去打发千金坊的掌柜,说那些钱自己过几日再还。
那下人也不是个傻的,看得出自家老爷的难堪,可是该说的话不能不说,若不然赌坊的那些人闹起来不好收拾。
“老爷,钱掌柜说了,若是你还不出来,他瞧着你屋子里的桌子不错…”
言之下意,是可用桌子抵债。
这一屋的残桌破椅,唯数一张黄花梨的桌子还算体面。姜觅算是明白为什么屋子里的家具这么少,原来多半都被用去抵了债。
这下徐效更觉得没脸见她。
“觅儿…我…我去去就来。”
姜觅也跟着站起来,“舅舅,你欠钱掌柜多少钱?”
“觅儿!”徐效再也顾不上难堪,“这事你不用管。”
秦妈妈也小声帮腔,“姑娘,这事你就别管了。”
谢天谢地,姑娘没有大发脾气,还主动问起舅老爷欠了多少银子,想来也不会一气之下愤而离去。
“舅舅遇到了难处,恰巧被我碰上了,我怎么能不管。”姜觅说。
徐效越发觉得惭愧,同时心下却很是熨帖。“你有这份心,舅舅就心满意足了,这事你真不用管了。”
“舅舅,这次我是头回来看你,若是替你还了赌债,外人会怎么说?”
姜觅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眼神清透,沉着而坚定。
徐效怔怔然,忽然想到了什么。“觅儿,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匹夫无罪怀璧自罪的道理。舅舅这些年来自损名声,宁愿破财消灾,想来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姜觅的声音不大,听在徐效的耳中却如天边仙乐破空而来。这么多年了,他从没想到会有人能一眼看穿他的难处。
觅儿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
若是义父和娇娘在天有知,该有多欣慰。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觅儿可知千金坊的东家是谁?”
“不管是谁,必是和余家脱不了干系。”
千金坊做的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营生,但实实在在财源滚滚。原主曾听姜晴雪同别人隐晦地炫耀过,似乎余家和千金坊的关系不浅。
所以方才她很快就想通了一些关窍,猜出徐效的苦衷与用意。
徐效点头,道:“没错,千金坊的东家正是余家的二爷。与千金坊隔着两家铺子的还有一家当铺,背后的主子是承恩公夫人,这些年我可没少给他们送银子。”
一个赌一个当,倒是一个系列的营生。十几年来徐家的很多钱财物件都流进了余家人的口袋,难怪今上能容忍安国公府存在这么多年而不处置。
还真是破财消灾。
“那今日这银子我就替舅舅给了。”
徐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银子我还有。”
见姜觅疑惑,他面露惭愧之色。
“义父留下来的东西我分成了三份,一份花钱消灾,一份留着不动,还有一份用来找你哥哥。银子舅舅有,等会我就去用你的名义把欠的钱还了。”
秦妈妈见他们舅甥二人有来有往地商量,道:“姑娘,你真是懂事了。”
“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后我不会那样了。”
听到姜觅这句话,秦妈妈越发欣慰。
幸亏国公爷在天有灵,托梦点醒了姑娘,若不然姑娘只会对舅老爷误会深重,对她也是疑心猜忌。
徐效已让人取了银子,却被姜觅接了过去。
“舅舅,我们给他们演一场戏吧。”
……
安国公府的前院厅堂,下人们正小心翼翼地招呼几个人喝茶吃点心。几人之中以一个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为首,对下们吆五喝六的好不威风。
这男人正是钱掌柜。
钱掌柜不耐烦地道:“你家老爷怎么还不出来?莫不是想让我们亲自去请?”
“钱掌柜。”徐效气喘吁吁地进来,显然是一路小跑所致。他一进就门低头哈腰,生生将自己的姿态放低了五分。“让你久等了…”
“徐爷,你这可让我好等。我等些时辰倒也无妨,只要徐爷你能把上次欠的账给结了,一切都好说。”
“…能不能再宽限几日?”徐效作出为难的样子,原本脸就红得厉害,倒也不用伪装。“容我再想想法子,定然会把账给还了。”
“咱们也是老交情了,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钱掌柜眼珠子转啊转,实在是从空荡荡的厅堂里看不到一点可以搜刮的地方。“我记得你屋子里不是还有一张桌子,今天我就吃个亏把那桌子给收了。”
“…那桌子若是没了,我岂不是连吃饭喝茶的地都没了。”徐效红着脸,面上全是讨好之色,压了压声音道:“徐爷你莫急,我这次还真有法子可想。你猜我家昨日来了什么人?”
钱掌柜闻言,眼神闪了闪。他也是消息灵通之人,又背靠着余家,所以武昌侯府那位大姑娘赌气来了安国公府的事他是知道的。何况他此次前来,不就是因为知道那位姜大姑娘在徐家吗?
听说那位姜大姑娘脾气不好名声不好,但架不住有个嫁妆丰厚的亲娘,以往哪家铺子里进了这么一位金主,哪家的掌柜不是使劲浑身解数又吹又捧的哄得那位姜大姑娘一掷千金。
府上来了这么一个有钱的主,难怪徐爷说有法子。
他挤眉弄眼地一笑,“徐爷,你真有法子,那我倒是可以多等一会。”
“有的,有的。”徐效笑得更加讨好,端正的脸上露出一抹赌徒才有的贪婪与狡猾。“我是她舅舅,她来看我总不能空着手吧。”
“是极,是极。”钱掌柜哈哈大笑起来,“那我就等徐爷的好消息。”
他话音将落,便听到外面一阵争吵声。
姜觅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挽着包袱的子规。秦妈妈追着她们,一边追一边说尽好话。
“我就没听过这样的事,哪有当舅舅的欠了赌债,居然不知所谓地让外甥女帮着还的道理。我当真是鬼迷心窍了,我怎么能与人置气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平白遭了罪不说,还要替别人还赌债。你告诉他…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姑娘,姑娘,你就帮帮舅老爷吧。念在他也姓徐的份上,你就帮他一回。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了……”
“我管他有没有办法,我是侯府的姑娘,我姓姜不姓徐,我凭什么帮他还赌债…你也不看看他把好好的国公府败成什么样子了……”
钱掌柜正听着,猛不丁被徐效拉了出去。
徐效的力气实在是大,几乎是把他直接拖到了外面。
“钱掌柜,我没有银子,你要钱的话就找我外甥女要,她有的是银子!”
钱掌柜:“……”
不是说的有办法吗?
这是他娘的什么破办法!
姜觅似被气得狠了,指着徐效说不出话来。
徐效赶紧加了一把火,把钱掌柜推过去拦在姜觅前面。
“觅儿,你说你难得来看舅舅,你就帮舅舅一回。这位钱掌柜心狠手辣,你今天要是不给钱,休想走出这道门!”
钱掌柜:“……”
姜觅更是气得厉害,小脸都憋红了。
最是姹紫嫣红盛春时,花香柳意乱人心。
一时之间,钱掌柜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看呆了。他们以往只知道武昌侯府的这位大姑娘名声不好,没想到居然是如此花红柳绿的美人。
姜觅大声相问:“多少银子?”
钱掌柜下意识回答:“三千两。”
一沓银票扔过来,伴随着姑娘家清脆愤怒的一声“滚!”
姜觅这一发怒,在场的人竟然一个也生不起气来。钱掌柜使了一个眼色,跟来的人赶紧把散在地上的银票捡起来。
这时徐效极没眼色地伸手,找钱掌柜要欠条。
钱掌柜:“……”
“你们还不快滚!”姜觅又是一声喝。
徐效快速将钱掌柜手里的欠条夺过来,忙把他们往外面请。
钱掌柜略懵,直接被他推到了国公府的大门外。
秦妈妈小心翼翼地瞄着姜觅的脸色,生怕她是真生气,却不想看到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居然还调皮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神。
“姑娘…”
“妈妈,我这次就不带你回去了。
“姑娘,老奴不放心你,你还是让老奴跟着回去吧。”
“回去容易出来难,妈妈放心,有子规陪着我就够了。”
秦妈妈哪里能放心,自然是千叮咛万叮嘱,恨不得把毕生照料人的本事都传授给自己的女儿子规。
临行临别,总有太多的不舍。
她几次泪洒衣襟,拉着姜觅的手不放。
姜觅说:“妈妈不必难过,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们。”
“姑娘还是少回来的好…免得别人说闲话。”秦妈妈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看看这国公府,哪里还有以前的风光。徐家这一脉都绝了,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思也是无益。”
徐令娇是徐家的独女,一出嫁便意味着安国公府后继无人,难道安国公父女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吗?
“妈妈,我母亲当年为什么要出嫁?”
秦妈妈抹着眼泪,道:“当年夫人和侯爷两情相悦,侯爷曾承诺过夫人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归宗徐家,若是公子的话便能顺理成章延续徐氏血脉,若是姑娘也无妨,日后顶门招婿当家作主,所以夫人才嫁了过去。”
原来如此。
姜觅心中的念头更坚定了几分。
她反握着秦妈妈的手,郑重道:“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第35章
……
武昌侯府今日有客, 且有两拨人。一拨是刘氏的娘家侄媳妇海氏和侄孙刘棠侄孙女刘新月,一拨是余家的世子爷余靖和三公子余端。
刘家一行人是来看望刘氏的,余靖和余端是来接姜晴雪的。按礼数举凡是客人上门, 一般都要去给府中长辈请安, 是以余氏母女便带着余家兄弟到了安怡堂,恰好与海氏娘仨碰上。
两拨人一齐进了安怡堂,免不了客气的寒暄。
气氛正和乐之时,有个婆子悄悄进来和郑嬷嬷说了什么,然后郑嬷嬷凑到刘氏的耳边传话, 刘氏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面上也越显严肃之色。
余氏眼神微妙,和姜晴雪对视一眼,不多会儿李妈妈过来, 轻声向她们转达了刚才听到的消息。
母女二人再次对视,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很快外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隐约还能听到女子娇斥不耐烦的声音, 所有人都朝门外看去,紧接着人已进了屋。
逆着的光线中,那浅蓝衣裙的少女仿佛踏月而来, 冰肌玉骨琼鼻花颜,云卷云舒瑰色无边, 澄水般的眸子似淬了琉璃火,说不出的艳逸动人, 哪怕是面覆寒霜眼带薄怒亦不减其风华半分, 反而更添几分鲜活灵气。
屋内的三个年轻男子, 初时都被狠狠惊艳住,但高傲如余靖很快恢复常色, 一副不耻不屑的表情。刘棠回过神之后也假装斯文稳重,维持着自己谦谦书生的形象。唯有那五毒俱全的余端一直盯着看,丝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邪气。
余氏轻“咳”一声,提醒自己不争气的侄子。余端仿佛压根听不见一般,继续放肆地打量着姜觅。
姜觅一回到侯府,就被人请了过来。她岂能感觉不到余端那令人恶心的目光,当下眸中的火喷了过去,“看什么看?”
刘氏的脸一沉,不悦地朝余氏这边看来。
余氏心口发苦,她和母亲商议的是让靖儿露面,旁的事情再暗中操作。没想到也不知谁露了风声,今日端儿居然跟了过来。
余端被姜觅这一嗔,反而更是激起了兴趣。早前他就存了心思,无奈此女美则美矣却脾气太坏,对他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谁成想他无意间听到祖母的打算,只恨不得快快把这美人弄回家。
他不仅没有收回目光,反倒越如露骨。
这下不仅刘氏变了脸,海氏娘仨的脸色也不好看。
刘氏的父亲是前御史,弟弟也是御史,家风最是严苛,连带着身为侄媳的海氏也因为常年不苟言笑而显得有几分刻薄。
刘棠和刘新月是一对双生子,刘棠一出生就被高僧批命要藏着养才行,所以自小一直养在京外,前年才接回刘家。
这一对双生子长得并不像,刘棠长相尚可皮肤白净,一应气质打扮都是书生模样。而刘新月肤色略深,容貌也只能勉强称之为清秀,外貌上反倒不如双生的哥哥出众。
“余三公子,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失礼吗?”刘新月对余端说。
余端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嘴,“刘姑娘是吃味吗?如果刘姑娘也长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本公子也会多看你两眼。”
“你…简直是无教!”
刘新月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说她长得丑,她和原主的关系不好,一来是她不如原主貌美,二来是原主性子不好。以往被其他的姑娘说一嘴已是又羞又气,何况是被一个男人如此直白地嫌弃,直把她气得当下红了眼眶。
余端见她这般模样又丑了一些,眼神是更加明显的嫌弃,出口也是更不客气的嘲讽。“美人垂泪好看,这丑女哭起来只会更丑。”
“你…你太过分了!”刘新月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好了,都是一家子亲戚,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刘氏不悦地看了余氏一眼,若不是承恩公府圣眷正隆,她这个当婆母的必定要当众教训儿媳妇两句。
余氏和她一向客气,哪怕是之前因为没在族谱记名一事是有了一些矛盾,表面上也不会流露出来半分,可谓是给足了她当婆母的脸面。
“端儿,还不快向刘姑娘赔不是。”
余端接受到自己姑姑的警告眼神,心知自己若想抱得美人归,确实还要多多仰仗余氏,当下没什么正形地道了歉。
刘新月当然不答应,在看到海氏轻轻摇头之后,也只能将一口气憋回去。
承恩公府是陛下的外祖家,他们刘家如何能比。
这个余三!
实在是太可恶了!
但她更讨厌姜觅。
她是侯府的表姑娘,按理说她应该和侯府的姑娘们相亲相爱,从小到大姜晴雪看不上也就算了,姜觅这个死了亲娘的凭什么也不带她玩?
不就是一张脸能看吗?
她愤恨的目光转向了姜觅,一是气姜觅再是又蠢又坏依然美得让人羡慕嫉妒恨,二是恼姜觅不识好歹,居然不领她刚才代为出头的情。
这时海氏主动缓和气氛,说是自己有礼物送给姜家的三位姑娘。
刘家一向自诩清流,算不上什么富裕人家,海氏准备的礼物虽然样式精巧好看,但到底不过是绢花而已。
三朵红色的绢花,花色虽相同,可精巧的程度却不一样,其中一朵最大最雅致,花蕊乃是为米珠子做成。
一个婆子托着匣子,请姜觅和姜晴雪挑选。姜觅当仁不让,眼皮子不抬地把那朵最大最雅致的珠花拿走。
“觅儿表妹是大姐,为何也不谦让一下?若是晴雪表妹先挑的话,必定不会拿出最大的一朵。”刘新月鄙夷道。
“你也说了,如果姜晴雪先挑的话,她也会把这朵大的留给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省得到时候还要拉拉扯扯的多不好看。”
“你…”刘新月原本以为自己能成功奚落姜觅,没想到被姜觅将了一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刘端抖着那条瘸腿掩饰自己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目光越发邪气。这个姜家大表妹,实在是又美又辣,他真想现在就把人弄回去。
刘新月此时终于缓过神来,恨道:“觅儿表妹,你别以为人人都给你面子…”
“既然表姐都这么说了,那这面子我不要也罢。”姜觅说着,把那绢花了回去,嘴里还嫌弃着:“这样的绢花,确实不配戴在我头上,我又何必要给别人面子。”
这下刘新月的脸色更难看了。
海氏也有些挂不住面。
更让他们觉得没面子的是,姜觅紧接着和刘氏说自己累了乏了要回去歇一歇,说完也不管刘氏同不同意直接走人。
她这一番操作,令屋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姑姑,你看看她,她这是什么态度,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还有没有你这个祖母。依我看她就是欠管教,日后我必定将她教得服服帖帖懂事乖巧。”
余氏一听海氏这话,心头顿时一紧。
原来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不止他们!
想来也是。
这些年婆母掌管着徐令娇的嫁妆,岂会一点心思都不动。当年那名动京城的十里红妆,谁见了不眼热。
她掐紧了掌心,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姜晴雪心领神会,寻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一出安怡堂的院子,她没有回自己的晴光阁,也没有去满庭芳,而是朝着采薇轩的方向前行。
桂花虽已败,但秋意正好。
姜觅走得不算快,很快被她追上。
“你可知刘家表婶此次来侯府所为哪般?”
“我哪知道她要做什么?”姜觅像是真的乏了,极不优雅地打了一个哈欠。哪怕如此没有仪态的模样,仍然有着令人心的慵懒之美。
姜晴雪被闪了眼,她忍着心中的不快,道:“你我姐妹一场,我好心给你提个醒。刘家表婶恐怕是想让你给当儿媳,欲将你说给棠表哥。”
“棠表哥?”姜觅做出吃惊的样子,“我可是侯府嫡长女,要嫁我也要嫁一府的嫡长子,我怎么可能嫁给刘棠!”
刘棠是海氏的第三子,上头还有两位嫡子,其中嫡长子已经娶妻,嫡次子倒是还没有定亲。海氏直接越过自己的次子替三子求亲,不就是觉得姜觅配不上自己已有功名的次子。
原主自小貌美,哪怕性子不好,却依然受刘家兄弟的偏爱。为此海氏没少费心思,一是盯着自己的儿子们不许接近原主,二是渐渐地少了和侯府的往来。尤其是原主越大之后,海氏更是不许自己的儿子们独自登侯府的门。
那么讨厌原主的海氏,为什么又生了娶自己当儿媳妇的心思?除了利益,哪里又会有其它的理由。
姜觅心下冷笑,看来到了嘴里的肥肉,那个便宜祖母是不打算吐出来了。
姜晴雪又道:“棠表哥倒是勤奋,无奈实在不是读书的料,父亲说过他才疏学浅不是可造之材,想来将来也没什么前程。你若不想被稀里糊涂嫁过去,最好是早早和祖母说清楚。”
“既然他又不是嫡长,还成不了大器,父亲自然不会同意我这个嫡长女嫁过去的。”姜觅又打了一个哈欠,水光瞬间弥漫了她的眼眸,越发动人心魄。“倒是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嫡女配他一个嫡三子刚好。”
姜晴雪气得想骂人,什么叫名不正言不顺的嫡女,什么叫她和刘棠相配,这个蠢货说话真是越发恶毒了!如果不是目的没有达到,她真想转身就走,一点也不想看到眼前这张绚丽到过份的脸。
姜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如此明显的算计,这些人还真是把自己当成蠢货了。一个个都想算计她,自己如果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对不起自己又蠢又坏的名声?
“我可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嫡长女,祖母和父亲再是不喜欢我,也不可能把我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
这并不是姜觅胡诌的,而是原主真的听到有人这么议论过。
“什么意思?”姜晴雪略怔,下意识问道,
姜觅凑近一些,依旧笑看着她。“刘家不是说他自小命格有异,所以才一直瞒着养在京外。但我听人说他并不是命格有异,而是出身不太光彩。他可不是刘家表婶所出,而是表舅养的一个外室生的孩子。刘家人重名声胜过一切,刘家舅爷又是御史,自然是不可能容忍家族中有私生子的污点,所以哪怕是一个外室子,刘家表婶为了家族颜面也不得不认在自己名下。”
还有这样的事?
她怎么没有听说过。
姜晴雪虽然半信半疑,但须臾间已经想到如何打消刘家人心思的好主意。既然有办法对付刘家,那她也没必要再纠结此事,而是把话题转到刚听到的消息上。
“你刚才听说了你的事,你那个义舅舅确实是有些过分,哪里有自己欠了赌债还不出来,竟逼着自己的外甥女还债的道理?”
这些人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姜觅心道。
之前她在国公府故意那一通发作,然后又在许多看热闹人的注视下愤怒地出了国公府,所有人都以为她必是被舅舅气狠了。
所以恐怕是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给自己的主子们通风报信去了。但那些人又哪里知道,一切都是她想让人看到的结果。
这高墙四角的侯门深宅,没有她的亲人,也没有她的牵绊,有的只有虽有血缘关系却处处算计她的人。
她就像是一块无主的肥肉,谁都想上来咬上一口。她的容貌她的钱财,每一样都被别人惦记,恨不得将她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没完没了的阴谋,无处不在的陷害,她是真的一刻也不愿意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的舅舅还轮不到你来说,我看你的舅舅也没什么好的,不会是盼着你嫁给余三来一个亲上加亲吧?”
“你胡说什么?要嫁也是你嫁!”
“我?”姜觅怒道:“姜晴雪,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要嫁也是我嫁,你们母女俩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姜晴雪一时差点说漏了嘴,暗恼不已。
“我的意思是你是长女,先嫁的人肯定是你。你舅舅行事如此混账,你若真和他扯上干系,名声定然会有损……”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快滚!”
她愤怒的样子,以及说话的语气,明显就是一副恼怒成羞的模样。姜晴雪暗自畅快,幸灾乐祸的眼神险些藏不住。
不是说自己也有好舅舅吗?
这舅舅和舅舅肯定是不一样的,她的舅舅是有着一品勋爵之位的承恩公,岂是一个乞丐出身的义子能比的。她的舅舅深得陛下的看重,在朝中的地位卓然不凡。而那个徐效嗜赌成性,眼看着都要把安国公府的东西败光了。
“你我到底姐妹一场,你母亲又是被人害死的,我心里其实挺同情你的。今日我靖表哥来接我去承恩公府,若不然你同我一道去散个心?”
“姜晴雪,你会这么好心?”
刘氏和海氏想算计她的嫁妆,余家人也一样。
不过是虎穴和狼窝的区别,在她眼里都一样。如果她真跟姜晴雪去了余家,此怕是这一去再也翻不了身。
姜晴雪心虚了一下,道:“是你自己不去的,以后可别怨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她心里默数着,以为姜觅会和从前一样被她的话勾起好奇心,然后主动上钩。
“二姑娘,你为何要这么好心?是大姑娘自己不肯去的,就算是日后知道世子爷邀了谢大公子到承恩公府做客一事,她也怪不到你头上。”她的丫头故意压着声,音量却是不小,分明是想让姜觅听到。
姜晴雪回道:“你说的对,反正我没邀请过她了,她自己不愿意去以后也怪不了我。”
主仆二人以为这下姜觅该入套了,她们故意放慢脚步,就等着姜觅追上来。等啊等,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姜晴雪朝身后看去,看到的只有姜觅远去的背影。
怎么会这样?
明明那蠢货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为何她会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好似近些日子以来事事都不太对劲。
难道蠢货也会突然开窍?
不。
不可能的。
母亲说了,如今侯府上下只剩这一颗眼中钉,若是能把这颗金子做的钉子死死钉在余家,日后必能高枕无忧。
……
姜觅一回采薇轩,便让子规关了门。
很快屋内传来碎东西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吓得院子里的下人们一个个成了受惊的鹌鹑,大气都不敢乱出。院子附近少不了各院的眼线,听到这样的动静之后自然是要回去一五一十地禀报自己的主子。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外面受了气,和以前一样一回来就摔东西撒气,却不知道此时在屋子里摔东西的不是她,而是子规。
子规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睛里全是可惜之色。
“姑娘,这个瓶子就不摔了吧。”
“摔吧,碎碎平安。”
碎碎平安是这么碎的吗?
子规疑惑了一下,很快又觉得姑娘说什么都应该是对的。她虽然眼底有犹豫和不会,还是把手中的瓶子扔出去。脆裂的声音随着瓷片的迸发炸响开来,惊得外面的下人一个个更是心惊胆战。她摔一会停一会,很快屋子里是满地的碎片。
一地的狼藉中,姜觅半点不受影响。正对着灯光研究着萧隽给自己的那块玉料,用刻刀比划着从哪里下手。
“姑娘,你准备雕什么玉饰?”子规好奇问道。
姜觅旁边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一块蟠龙闹海的玉佩,正是萧隽用来抵债的那一块。
子规也看到了这块很明显应该是男子佩戴的玉佩,并没有问它是从哪来的,而是问道:“姑娘是要雕个一模一样的吗?”
“样式一样,就是中间的蟠龙闹海改成鸣凤在天。”
“哦,原来姑娘要雕的是和这块玉佩相配的凤佩。”
姜觅闻言,愣了一下。
她之前怎么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被子规一提醒,这两块玉佩若是放在一起可不就是象征着坚贞爱情的龙凤双佩。龙佩在她手上,她再雕刻一个凤佩送给萧隽,怎么想都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
那位慎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不会是也把她当成一块肥肉吧!
第36章
……
余氏的动作很快, 一夜的工夫就让刘棠是私生子的事传遍郦京上下。
传言刚出来的时候自然有人质疑,随着世人的深扒却坐实刘家为了名声将私生子充为嫡子的事实。刘氏的兄长刘御史气愤之下,写了好几个折子参承恩公纵容儿子余端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恶行。
与此同时, 关于刘氏和余氏的打算也被曝光出来, 且比两家人的丑事还要传得厉害,甚嚣尘上铺天盖地。
比起刘余两家的丑闻,百姓们更喜欢谈论世家后宅的阴私,更热衷于揣测那些贵族们不为人知的一面。
人们议论着武昌侯府,恨不得将姜家八辈子的秘密都挖出来。有人说刘氏这个当祖母的顾娘家, 居然想让自己的嫡长孙女带着那么一大笔钱财嫁进刘家。对于刘氏的做法世人倒也没有多大的苛责,毕竟顾娘家也不是什么大错。
但对于余氏,那说的话就难听多了。不少人都说徐氏是被她气死的,她气死了徐氏不够, 居然还想占了徐氏的嫁妆,实在是心肠歹毒。
余氏听到这些传言气得不轻, 差点和刘氏撕破脸。
两家人斗得厉害之时, 徐效被千金坊讨债的人又堵了门。围观者众多,看热闹的看笑话的都有。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徐爷, 你有什么好为难的,你不是还有一个腰缠万贯的外甥女吗?”
徐效听到这话, 顿时如醍醐灌顶,当下一拍大腿。
“你们且容我几日, 不说是一万两银子, 就是十万两银子我也拿得出来。”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我怎么就忘了当年那姜惟求娶我妹妹时说过的话。他说他和我妹妹的第二个孩子会归宗我们徐家,这么说来不就是我那好外甥女!”
说罢, 他推开人群,兴冲冲地前往武昌侯府。那些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呼啦啦地跟在他身后,一眼望去声势浩大。
有了好事者们的怂恿,他像是越发来劲。
到了武昌侯府门外,他一个箭步上前拍门。
“姜惟,你给老子出来!”
侯府的门房开了一个门缝,见到外面的阵势吓了一大跳。不等那门房把门关上去喊人,徐效直接上手将门掰开。
他是习武之人又力气大,那门房拦不住他,他也因此直接闯进了前院,不少好事者也跟着涌了进去。
从前因为徐令娇的缘故,他和姜惟的关系尚可。那时候姜惟和徐令娇一样称呼他为大哥,他也数次登侯府的门与之商议两人的婚事。
如今物是人非,再无那时的心情。
“姜惟,你是不是没脸见老子了?”
“姜惟,你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他叫嚣着,两手叉腰。
秦妈妈跟在他身后,不理会侯府下人们的指指点点。
一刻钟后,姜惟终于现身。
方才听到下人来报时,姜惟还当自己听错了。毕竟一个十几年不曾登门的人,突然来访如何不让人意外。
多年不见,以往的亲近全变成了陌生。
“大哥来了,小弟有失远迎。”
“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妹妹都不在十七年了,你也娶了别人为妻,你如今的大舅哥是承恩公,我这个微末小卒可不敢高攀。”
姜惟沉默了一下,道:“大哥是娇娘的兄长,永远都是我的兄长,大哥里面请。”
“不必了。”徐效摆手,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向娇娘许诺过第二个孩子会归宗我们徐家?”
姜惟没想到他提的居然是这件事,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秦妈妈。
当年他求娶徐令娇时,曾在安国公面前承诺过此事,那时在场的人还有徐效。后来他和娇娘闲聊时,随侍在一旁的人就是秦氏,所以徐效和秦氏都是这件事情的见证者。
他一出生就是侯府世子,有着别人羡慕的尊贵与显赫,他的自尊骄傲也不允许他骗人,更何况他也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是。”
“你承认就好。”徐效示意秦妈妈上前,“如意,你去帮觅儿收拾收拾,我今天就接她回侯府。”
秦妈妈刚要往内院走,被姜惟叫住。
“且慢。”姜惟对徐效道:“大哥若真疼爱觅儿,当知觅儿留在侯府才是最好的。”
“好什么?”徐效一咧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侯府的丑事,要不是你招三惹四的招惹了别的女人,我家娇娘又怎么会郁郁寡欢,又怎么会被人害死!你说觅儿待在侯府好,她也差点被人害死人,你这个当父亲的不也没有察觉吗?”
姜惟顿时惭愧起来。
但他认为比起如今的安国公府,侯府才是更好的地方。
“大哥,时过境迁,安国公府已不再是当年的安国公府,觅儿如果跟你回去她该如何自处,她的亲事又该怎么办?”
徐效大怒,“你还好意思提觅儿的亲事,你去听听外面都是怎么说的!你那好母亲心心念念顾自己的娘家,想把觅儿嫁给刘家的私生子。你那好妻子心思歹毒,占了我家娇娘的位置不够,还想占我家娇娘的嫁妆!你们是不是真当我们徐家人都死光了,就这么由着你们摆布!”
铱驊“大哥,这里面必有误会…”
“你不管什么误会不误会,反正我也不信!”徐效不耐烦地摆手,“姜惟,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就好。我真害怕觅儿再留在侯府,也会被你们害死。”
他面色变幻着,无力感从四面八言袭来。
无论他信与不信,觅儿差点被人害死是事实。
“大哥,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让觅儿受委屈。”
“我不信你,你连自己都活不明白,哪里有精力照顾觅儿。”徐效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娇娘当年的嫁妆单子,我今日不仅要把觅儿接走,娇娘的东西我也要一并带回去!”
看热闹的人和侯府的下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说徐效未必在意自己外甥女的死活,其实是因为自己欠了一大笔的赌债,急需要银子去还债。
姜惟也以为是这样,自然是不同意。
“大哥,我知道你遇到了难处,我可以帮你。”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兑现自己的承诺就可以了。”徐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最终还是姜惟做出了让步,说是此事非同小可,他需要考虑几天。其实这也是缓兵之计,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总得有个说法。至于该怎么办,他要去和母亲商议一番,再想法子私下安抚徐效,免得闹大了僵持不下沦落成笑柄。
徐效先是不同意,后来好像是被说服了,说是同意让他考虑几天。
“三天,就三天!三天一到,我就来接觅儿和取回娇娘的嫁妆。”
姜惟只说三天够了,对姜觅和徐令娇嫁妆的事只字不提。
徐效是粗人,至少在世人的眼中是这样。所以他看上去完全不知道姜惟玩的文字把戏,志得意满地昂首出了侯府的大门。
热闹一散,姜惟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慢慢转身,一路往安怡堂而去。
行到半路,远远看到被刘氏相请的姜觅。
隔着侯府的重重繁华,父女二人都看到了彼此,一个是羞愧之余还有几分尴尬失落,一个是神情自若毫无波澜。
记嫡子的事和孟姨娘毒害徐氏的事,是姜惟为之羞愧的原因。而他的尴尬失落则因为父女间两次对话,姜觅的态度与言语的尖锐直白让他无地自容。
身为一个父亲,姜惟以为自己应该是令子女敬畏有加的,哪怕是自小不亲近的长女,对他也应该是尊敬多过疏离。他却是万万没想到,如今的他在长女面前连一个父亲的体面都难维系。
两人像是有默契一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到了安怡堂。姜惟前几步进去,姜觅晚几步迈过门槛。
刘氏面色不虞地坐在主位上,郑嬷嬷随侍在侧。
自从孟姨娘出事之后,姜婉便没有再露面。听下人说倒也不是她一昧躲起来哭,而是来过几次刘氏都没见她。她原本就是得了刘氏的抬举才有的体面,现在有了一个谋害主子的生母姨娘,刘氏哪怕是再偏心她短时日内也不会再把她叫到身边侍候。
姜惟直接说了徐效的请求,对当年承诺徐氏一事也没有否认。
姜觅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后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脸气愤。刘氏观她面色,以为她是气愤上回去安国公府被逼着还赌债的事。
“那徐效近些年来几乎把徐家的东西败光了,我听说他早几年就开始变卖安国府的物件,眼下府里已没什么可卖之物,他这是盯上觅儿她娘的嫁妆,打算着要用那些东西给他还债,供他日后继续去赌。觅儿,你已知他的人品,也吃过一次小亏,你可不能糊涂!”
“我…我那是不和他一般计较,不过是区区三千两银子,我权当是打发一个叫花子,哪里就算是吃亏了,那是我心善!”姜觅嘴硬道。
刘氏当她是死要面子,心下骂了一声“蠢货!”
“你是行善做好事,但别人却以为你好拿捏,才把歪主意打到你头上来。”
这个别人,难道不包括这个便宜祖母吗?
姜觅眼珠子乱转,看上去既羞愤难当又在想什么坏主意的样子,如同以前的原主。她这般模样对刘氏而言很熟悉,刘氏最是知道她是一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人,嚷嚷的越厉害之时,其实就是心虚之时,也是最好拿捏之时。
于是刘氏放软了语气,道:“你是我们武昌侯府的嫡出大姑娘,他徐效不过是徐家的义子,算不上你的正经舅舅,他也没有权力决定你的将来。你只要记住武昌侯府才是你的依靠,有我和你父亲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徐家落败成那样,徐效又是一个不成器的,她以为姜觅再蠢也不可能弃侯府而选徐效,所以她很有信心姜觅能被自己说服。
谁知姜觅话锋一转,道:“那徐效既然是为了我娘的嫁妆而来,如果他知道我娘的东西都在祖母手上必定会大做文章,祖母何不趁此机会把那些东西交还给我。”
刘氏没料到她突然又提及拿回徐氏嫁妆的事,略略地怔了一后苦口婆心地相劝。“我不是和你说过,你年纪轻不经事,等你定下亲事后我再慢慢教你如何打理,到成亲时祖母自会把东西原原本本地全还给你。”
“祖母老说等我成亲再还给我,如果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呢?”
“觅儿!”姜惟莫名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仿佛又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朝他招手。徐氏的死已让他自责不已,他无法再承受另一种不为人知的残酷。“你祖母说的在理,你先和你祖母学着打理那些东西,等到你出嫁之前你祖母必定会原封不动地交到你手上。”
姜觅装作不解的样子,问他,“既然迟早都要交到我手上,为什么现在不直接给我?难道祖母和那徐效一样,也对我母亲的嫁妆起了觊觎之心?”
“你…你胡说什么?”刘氏怒道:“我是担心你年纪小不懂事,东西过早交给你怕你守不住。”
“我的东西,我自然能守得住。”
什么叫她的东西?
刘氏气得想骂人。
那些东西随徐氏进到武昌侯府的门,那就是姜家的东西。这个孽障完全不知孝道为何物,毫无以侯府为重的大局观。
“你向来喜欢散财,祖母是怕你败家。”
“祖母此言差矣,我再是喜欢散财我也不会败家。何况我母亲的嫁妆那么多,我这辈子怎么花都花不完,就算是大手大脚一些又何妨。”
“话虽如此,但祖母是为你好。”
姜觅听到这话,实在是很想吐。
“祖母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还给我!”
刘氏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
“侯爷,你也不管管你女儿,有她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我这个当祖母的好心好意为她打算,她不领情也就算了,居然还恶意揣测我!”
姜惟还没开口,姜觅就反驳了回去。
“祖母若是觉得我是恶意揣测,为何不直接把东西还给我?”
刘氏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孽障说得好生轻巧,又不是几千几万两银子,她怎么可能直接还回去。
她指着姜觅,忍着气,“祖母都是为你好!你仔细想想,如果东西真的在你手上,上回你去徐家可不就只是搭进去几千两银子了!”
“我娘留给我的东西,纵然我败光了又如何!”
姜觅吼出这句话后,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般的安静。
刘氏眼珠子都快惊掉下来,严肃的脸上更是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刻薄。那刻薄像是无形的刀子,恨不得当场将姜觅凌迟。
姜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长女,明明他应该斥责姜觅对长辈不敬出言不逊,但不知为何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告诉自己,长女这些话虽不敬,但未必没有道理。
娇娘的东西,原本就应该是润儿和觅儿的。既然如此东西理应交到觅儿手上,哪怕是觅儿日后挥霍无度又如何。
“母亲,那徐效借机生事,一旦知道娇娘的嫁妆在你手上必定会闹得更厉害,若不然你正好把东西交到觅儿手上,以后慢慢教觅儿打理便是。”
这下姜觅倒是有些诧异了。
看来姜惟渣是渣,但还没有渣到贪图妻子嫁妆的地步。
但刘氏不是姜惟,听到儿子这话之后险些没气晕过去。她为何不愿意归还徐氏的嫁妆,还不是为了武昌侯府。
“你看看她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她的,你怎么还能纵着她胡来,这是在害她!”
“到底谁想害我?”姜觅忽地拔高了声音,把姜惟和刘氏都吓了一大跳。
他们再看姜觅时,仿佛不认识了一般。
只见姜觅神情悲切,目光中全是痛苦之色。
“我娘死了,我哥哥失踪了,就剩我一个!侯府上下看似全是我的亲人,但一个个都巴不得我死…”
刘氏心下一惊,连忙打断她的话。“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谁巴不得你死了?”
姜觅看着她,唇角压着嘲讽之色。
“祖母身为内宅之主,余夫人的那些小动作和孟姨娘背后的算计,我不相信你一无所知。你肯定一早看透,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冷眼旁观。”
刘氏骇然。
姜惟也变了脸色。
姜觅仿佛看不到他们的表情,自顾地往下说。“安国公府几代荣耀,财富之巨世人难以想象,而我娘出嫁时带走了徐家一半多的财产,说是富可敌城亦不为过。财帛最是动人心,祖母怕是早就动了心思吧?
当年你盼着我娘死,那样陛下若是降罪安国公府也不会牵连到侯府。后来你又盼着我死,只要我一死我娘的嫁妆就成了无主之物,那徐效不过是徐家的义子,同徐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你的,到时候你便可以打着将来要把东西交到我哥哥手里的幌子光明正大地占为己有!”
“你…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你这个孽障!”刘氏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堵着一口老血吐不出来。
这个孽障…
怎么会看穿自己的心思!
“觅儿,你知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姜惟咬着牙关,掩饰着自己的心惊与恐慌。
姜觅凄楚一笑,“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祖母总说等我嫁人之后就把嫁妆还给我,她分明就是暗示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我娘被人害死的事被揭穿,恐怕我也会无声无息死在出嫁之前。后来她见此计行不通,所以她用心良苦地给我找一个刘家的私生子……”
“你…你祖母也不知道他是…”
“父亲说这话骗我之前问问自己,你信吗?”
姜惟突然感觉喉咙艰涩,那个“信”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说母亲一点也不知情,他是不信的。
但母亲肯定有母亲的用意。
“母亲…”
刘氏的样子看上去很痛心,“侯爷,你也看到了,她这个性子若是嫁到别人,别人能容忍得了吗?我也就是觉得棠儿那孩子性子软好说话,到时候觅儿嫁过去无论如何刘家也能包容她。”
“祖母说这话,祖母自己信吗?把自己嫡出的长孙女嫁给娘家私生的侄孙,你说这是为我好?那你怎么不说你和娘家兄弟早就暗中谈好条件?我猜如果我真嫁到了刘家,恐怕过不了几年不是病死就是一尸两命,到时候你就能高枕无忧地享用我娘留下来的那些钱财……”
姜惟觉得自己听到了世上最为可怕的事情,这是比孟氏害死了娇娘更让他觉得人性之恶的恐惧感。他下意识朝刘氏看去,清楚看到自己母亲眼底的杀意。
难道母亲真的……
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一时之间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心,一寸一寸地吞噬着他的侥幸。
惊惧之下,他喝住了姜觅。
“住口!你怎么能如此怀疑你的祖母,你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她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为父知道你是口不择言,你去祖宗灵位那里给我跪着好好反省一下!”
听到他这句话,刘氏适时晕了过去。
……
姜家祖宗的灵位安置在府中最为清幽之地,幽静之余自然免不了几分阴森。百年前种下的侧柏已经树大根深,越发显得此地阴气重重。
这个地方姜觅不陌生。
以前刘氏处罚原主时,最常见的手段就是让原主来这里跪祖宗灵位。
从日中到日落,从日暮到夜深。
这个地方像是与世隔绝一般,而姜觅也像是被所有人遗忘。
刘氏那一晕倒令安怡堂上下紧张不已,不仅心腹之人守在身边,连姜惟也是寸步不离。所以派过来看守姜觅罚跪的不是郑嬷嬷,而是安怡堂的一个不怎么得脸的黑脸婆子。
这婆子虽不得脸,却极其势利。
如今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刘氏是被姜觅气晕过去的,安怡堂的下人们原本就不太尊敬姜觅这个大姑娘,眼下姜觅这一罚跪更是在下人们的地位又轻了几分。
“大姑娘,不是奴婢说话难听,你说你也是的,那徐家的义子摆明了是动徐夫人的嫁妆动了心思,你怎么能不知好歹和老夫人置气。你要知道除了武昌侯府,你再无其他的依靠……”
姜觅一个眼刀子过去。
黑脸婆子吓了一大跳,立马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不服气,腹诽起姜觅的不是。大姑娘这么闹也不怕寒了老夫人的心,一旦老夫人真不管大姑娘,大姑娘指不定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她撇了撇嘴,轻哼了一声。
夜色渐沉,也越来越凉。
姜氏先祖们的灵位默然排立,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如同这座府邸一样,对姜觅而言全是冰冷与漠然。祖上的光环照不穿后宅的黑暗,也点不亮她前路的灯。她要挣脱这困制自己的死地,必定要先死后生。
她似是越来越受不住,不时抖动着身体,或是揉一下自己的腰。她每动一下,黑脸婆子就不阴不阳地说一句“请大姑娘注意仪态。”
如此几次之后,她像是怒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欺到我头上。你给我等着…信不信我拿银子砸死你!”
黑脸婆子一听拿银子砸死自己,不仅不生气,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向往。府里的人都说大姑娘脾气虽坏,但出手大方。如果真能被银子砸那该多好,到时候砸中她的银子会不会归她?
这时子规过来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不少好话,说话时还偷偷塞了一个大银锭子给她,她心头瞬间火热一片,看姜觅的眼神都带出几分灼热。她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自然是没有看到姜觅和子规之间的眉眼官司。
所以当子规提出要回去给姜觅取一件厚实在的斗篷御寒,她立马就应了。子规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对她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然后又塞了一个银元宝给她,说是等会请她通融一二让姜觅松松腿活动活动筋骨。
一下子得了两个十两银子的银锭子,她当然好说话,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子规临走之前还交待,说是若是等会郑嬷嬷过来,希望她能在郑嬷嬷面前替自家姑娘说几句好话。
郑嬷嬷是刘氏的心腹,也是整个安怡堂最不通人情之人。所有在安怡堂里当差的下人,最怕的就是郑嬷嬷。
黑脸婆子嘴上应着子规,肚子里的小心思冒出了头。沉甸甸的银子烫手,她怕自己一个没揣好掉出来,若是被郑嬷嬷发现她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眼瞅着子规已经走远,她装模作样地让姜觅松快一下筋骨,给自己找了一个小解的借口去藏银子。
凉寒之气渐重,寒气和阴气重重叠叠。不知是什么鸟儿凄厉地叫着,从夜空中划过,留下久久不散的回声。
此时已近子时,夜深人静。
偏僻的路上,一盏灯笼如萤火般移动,朝着安置祖宗灵位之地走去。他走得极慢,像是脚步无比的沉重。灯笼的光晕生在他清俊儒雅的脸上,像是生生老了好几岁。
他到了地方,却没有进去。
黑暗中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朝他招摇,邀请他去到那阴暗之中查找不为人知的真相。他害怕着胆怯着,双腿如同被定住一般再也迈不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一声惊呼。
“侯爷…您怎么在这里?”
惊呼的人是取了斗篷回来的子规。
姜惟听到子规的声音,略有几分不自在。好在夜色掩盖了一切的尴尬,他示意子规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子规听命,独自一人进去。
正当姜惟准备转身走的时候,又听到子规的惊叫声。
“姑娘…姑娘不见了!”
第37章
黑脸婆子刚回来, 听到子规这声惊呼之后也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跑进去一看,果然不见姜觅的踪影。
她又四下找了找, 周围也没有人。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 心道这天凉露重的,大姑娘必是受不住自己偷偷溜回了采薇轩。
子规也跟着在附近找了一遍,急得团团转,“妈妈,你方才去哪了?你怎么没在这里守着我家姑娘?”
黑脸婆子支吾起来, 用的还是之前的借口,说自己没忍住去小解了。
“我…我这不是有三急嘛。”
她小心翼翼地瞄着姜惟的脸色,见姜惟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关心大姑娘到底去了哪里, 便以为姜惟是真的不在意姜觅。
“子规姑娘莫急,大姑娘可能是回去了。”
“不可能。”子规跺了跺脚, 一脸的焦急。
黑脸婆子小声嘟哝着:“怎么不可能?天这么冷, 大姑娘可能是自己受不住……”
若不是姜惟还在,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身为下人的事,恐怕她早就忍不住出言嘲讽说上几句风凉话。
子规都快急哭了, 对姜惟道:“侯爷,我家姑娘以前受罚从来没有偷跑过, 这你是知道的,再说奴婢一路走来也没和她遇上……”
原主脾气差性子不好, 但最怕别人看不起, 所以受罚中途逃跑的事一次也没有过。
一直不说的话姜惟像终于回过神来, 冷声吩咐她们快去找人。命她们一个去采薇轩找人,一个再在附近看一看, 同时又传了命令让府里的下人分头去找。
子规和黑脸婆子领了命,各自行动。
烛火从安置灵位的屋子里照出光亮来,姜惟一步步朝里面走去,然后对着姜氏先祖们的灵位慢慢跪下。
他跪得笔直,一动不动。
夜风不知何时起,远处似乎有嘈杂的声音传来,一声声地呼唤着“大姑娘”三个字,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仿佛一时近在耳边,一时又远在天外。
突然一道哭喊声划破夜空。
“姑娘真的不见了…姑娘真的不见了!”
那是觅儿的丫头子规的声音,显然是觅儿没有回采薇轩。
他笔直的身体委顿了一些,肩膀也垮了下去,仿佛瞬间被人抽去了精神气,双眼发滞地看着那一排排的灵牌。
觅儿真的不见了吗?
这时那黑脸婆子跌跌撞撞地进来,满脸都是惊惶之色。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人,她真的开始有点害怕了。
“侯爷…大姑娘…没找到…”
附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她都找了好几回,大姑娘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其他的下人也说没看到人。
原主她还心存侥幸,以为姜觅是回了采薇轩,等听到子规的哭喊声后她彻底傻眼。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她再心大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侯爷…奴婢问过了,门房们都说没看到大姑娘出去……”
姜惟僵硬地起身,望向黑漆漆的夜。
黑暗中那朝他招手的恐惧感,仿佛现出了原本狰狞的模样,对他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似是要他残存的侥幸吞噬干净。
“再多派人手,仔细地找!”
下人们领了命,又开始几轮的搜寻。
直到五更天,人还没有找到。
府里这么大的动静,所有人都被吵醒,包括刘氏。刘氏一问之下才知道姜觅不见了,当下心里一个“咯噔。”
很快子规和黑脸婆子都被带到了安怡堂,接受刘氏的审问。
刘氏听着她的回话,眉头越收越紧。
那个孽障!
一定是趁着无人时找个地方躲起来,分明是故意给她添麻烦。她一拍桌子,又加派了一些人去找。
天慢慢生亮,从灰到明。所有人地方都过了好几遍,其中采薇轩找得最为彻底。各门的门房都说一直没看到人出去,姜觅像是凭空消失一般,竟然是半点痕迹都没有。
至此刘氏终于觉出一些不对,她开始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在看到姜惟进屋之后更是忐忑了几分,甚至有些心惊肉跳,因为姜惟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
姜惟看着她,目光似悲似疑。
“母亲,觅儿在哪?”
她一听到这样的问话,便知儿子是以为自己把那个孽障给藏起来了,当下一股怒火从心里直往脑袋里冲。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我昏睡了一夜,一醒来就听到觅儿不见了的消息。你不关心我身体如何,居然还怀疑是我从中做了手脚!”
如果是从前,姜惟必是不会生出这么可怕的念头,但是他昨日分明清楚看到母亲对觅儿的杀意。
他不想怀疑母亲,可现在觅儿确实不见了。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所以他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怀疑母亲。
“母亲,是觅儿不懂事,她惹你生气了。你怎么教训她怎么责罚她都可以…她是我的女儿,你能不能看在她是你嫡亲孙女的份上…”
“你住口!”刘氏只觉得气血上涌。“你怎么这么怀疑我?我可是你的亲娘!”
正因为是亲娘,所以姜惟才会痛苦和为难。他什么也没再说,径直跪在刘氏的面前,乞求地看着刘氏。
刘氏脑仁“突突”乱跳,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那个孽障果然命中带克!
克了自己的兄长和亲娘不够,如今是要克她这个祖母吗?不忠不孝的东西,怎么净给她添堵惹事。
气归气,该说的还是要说,她总不能由着儿子误会自己。
“觅儿出事了,你怀疑我,你说最高兴的人是谁?”
姜惟知道母亲指的是余氏。
他也怀疑过余氏,但正如觅儿所说,侯府的后宅之主是母亲,母亲才是那个统掌后宅大局的人。
何况徐效昨天才上门讨要娇娘的嫁妆,紧接着觅儿就出了事,这事怎么看也不像是余氏做的。即使余氏想在其中动些什么手脚,又岂能瞒得过母亲的眼睛,除非母亲是心知肚明却冷眼旁观。
润儿失踪了,娇娘死了,如果觅儿也出了意外……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上天给了他自一出生就有的尊贵,顺风顺水承了爵位,也娶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成亲那一日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以为此后的岁月富贵盖好再无所求。
或许是他前半辈子太顺了,所以老天都看不过眼,让他妻离子散,到如今还要承受如此两难的折磨。
“母亲,你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后宅的事你比谁都清楚。还请你看在觅儿是你嫡亲孙女的份上,帮儿子把她找出来。”
刘氏见儿子不信自己,差点吐血。更让她恼怒的是姜惟居然还说如果今日没找到人就要去报官,气得她恨不得把这个儿子塞回肚子里。
“姜惟,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母亲…如果今天还找不到觅儿,儿子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话彻底激怒了刘氏,她指着姜惟的手指都在抖,“你这个不孝子!难道你连侯府的名声都不要了吗?”
姜惟绷着下颌,他怎么会不顾侯府的名声。如果不是为了侯府,当年他怎么会低头迎娶余氏过门。如果不是为了侯府,这些年他又何至于和余氏虚与委蛇。
他的苦衷旁人不知,母亲也不知吗?
“母亲,润儿没找到,我和娇娘就只有觅儿一个孩子了…”
没有那个孽障,不是还有老二老三,若是再纳几房妾室,老四老五老六…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孽障,竟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简直是不成体统!
“你给我滚!”
姜惟默默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
刘氏望着他离开时的沮丧背影,气得砸了一个杯子。
……
府里的下人们找了一夜,白天又接着继续搜寻。这一通折腾下来人困心浮,自然是说什么的都有。
为了表现自己的贤惠大度,余氏也派了人手帮忙,姜晴雪和姜沅姐弟俩更是加入了搜寻的队伍。与此同时,沉寂冷落了好几日的姜婉和姜洵也跟着下人们一起找人。
阖府上下一片混乱,下人们四处乱窜,嘈杂声不绝于耳。各主子们的院子都被找了好几回,依旧是一无所获。
“二姐,你说是谁把那个人藏起来了?”姜洵小声问姜婉。
这几日来他可谓是过得度日如年,父亲不再亲自教导他,他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一来是逃避现实,二来是不想见人,三来是怕听到别人的冷嘲热讽。
他无数次地想如果姨娘成功了,那个人现在不是早就死了?姨娘也不会被揭穿,他也不会失了嫡子的身份,更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所以他比谁都盼着姜觅死!
姐弟同心,姜婉亦如此。
“不管是谁把她藏起来,她应该是活不成了。”姜婉残忍道。“那么一大笔钱财谁不想要,没有人希望她活着。”
“太好了。”姜洵压低的声音中透着几分痛快。“她死了最好!”
“她必须得死!”
姐弟俩落在下人们的后面,以为不会有人听到,谁成想不仅被人听到了,而且还是他们最忌惮的姜惟。
姜惟方才看到他们帮着一起找人,还当他们有血亲友爱之情,同他们的生母孟氏不一样,没想到他们一样的心肠歹毒。
觅儿说的对,侯府上下看着全是亲人,其实一个个都盼着她死。
他还以为觅儿这些年吃穿最好,又有孟氏暗中照拂,想来也不会受什么委屈,没想到所有人都盼着觅儿死,包括他以为和觅儿感情最深的婉儿和洵儿。
“原来你们都盼着她死。”他喃喃着。
姜婉和姜洵惊惧回头,吓得齐齐跪在地上。
姜惟用复杂的眼神俯视着他们,像是从来都不认识他们一样。曾经他以为孟氏懂事温柔,所出的一双儿女也是无比乖巧。现在看来他是多么的眼盲心瞎,竟然一直都没有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
难怪觅儿会对他失望。
“父亲,我们是担心大姐…”姜婉哭道。
姜惟突然想笑。
他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没聋。”他示意姐弟俩起来,“你们走吧。”
姜婉面有犹疑之色,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生气。自从姨娘出事之后,祖母也将她拒之门外,下人们更是见风使舵。
如果父亲也厌弃了他们姐弟俩,那他们将来的日子就艰难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不肯起来。
“父亲,父亲,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求您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姜惟漠然转身,脚步无比沉重。
姜洵好不容易见到他,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父亲,儿子什么也不知道,都是姨娘做的错事。二姐她和姨娘最亲,姨娘什么事都不瞒她,但儿子真是无辜的。”
姜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看着姜洵。
姜洵朝姜惟爬过去,不停磕头。
“父亲,儿子是您从小教养长大的,您不能丢下儿子不管。儿子以后一定什么都听您的,求您不要不管儿子!”
姜惟双手成拳,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这就是他多年来精心教养出来的孩子!他怎么会以为这孩子学问好将来有出息,日后能成为觅儿的依靠。
“觅儿说的对,你纵然学问再好,以后也是一个伪君子。”
说完他不再看姐弟俩,大步离去。
走得远了,他还能听到姜洵的哭喊声。
桂花已经彻底败了,再无一丝残香。他望着四周的景致,桂树依旧绿意深深,假山回廊幽静雅致。
他生于此长于此,却第一次发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陌生。
“幸好啊,幸好我娘死得早。”
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姜觅说过的这句话,反反复复不停回响。一个字一个字一压过来,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娇娘…
觅儿…
他再也受不住内心的窒息感,颓然地跌坐在一块石头上。
……
府里的下人们来来往往地忙着搜寻,折腾了一天还是一无所获。
为表自己的贤惠大度,余氏将满庭芳下人几乎全派出去帮忙找人,只留了李妈妈一人在身边服侍。
姜觅是死是活,她当然不会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己的计划落了空,不仅被刘氏横插一脚,还平白无故惹上是非,她更在意的是一旦姜觅真的出事,那么徐氏留下来的大笔嫁妆自己半点也沾不上。
“夫人,你说老夫人到底想干什么?”李妈妈小声问道。
人是在被罚跪祖宗灵位之时不见的,当时看守的人正是安怡堂的婆子,不说是她们,便是府里的其他人也觉得姜觅的失踪和刘氏脱不了干系。
余氏冷笑一声,“这还用问,不就是想独吞徐令娇的嫁妆。”
那徐家的义子闹上门来要嫁妆,婆母说不定想来一个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断了徐家义子的念想。
“老夫人这么明着来,就不怕吗?”
余氏闻言,皱了皱眉。
她忽地站起来,惊道:“她不会是想栽赃吧?”
李妈妈也惊了,老夫人若是想栽赃,她家夫人是不二之选。她就说老夫人怎会如此大胆,原来是想一石二鸟。
这可如何是好?
“夫人,奴婢这就去给舅老爷报信!”
她还没走出院子,就看到姜惟进来。
余氏强颜欢笑地迎上去,随后装出悲痛担忧的样子,先是问了搜寻的结果如何,又问姜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姜惟一夜没睡,身心都受到极大的打击,整个人看上去颓废无比,再无以前的儒雅淡然,仿佛老了几岁一般。
“有劳你跟着挂心。母亲年事已高,料理内宅力不从心,才会出了这样的纰漏。等觅儿找到之后,我会让她把掌家之权交给你。”
余氏大喜过望,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她嫁进侯府十几年,原本以为婆母身体康健,自己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接手侯府的中馈,没想到竟因此事而有了转机。
看来侯爷对婆母已经不满了。
“侯爷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姜惟点点头,说了一句“日后你多费心”的客套话便走了。
他一走,余氏就笑出了声。
“你别去找我哥了,侯爷心里明镜似的,他哪里不知道一切都是老夫人捣的鬼。你说这大姑娘和我一直不对付,没想到居然会帮我这么大一个忙。于情于理我也不能看着她有事,你再调些人手去找,务必要找到她。”
李妈妈也为她高兴,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是了。
侯爷说大姑娘找到之后就让夫人掌家,那如果大姑娘没找到呢?侯爷说那番话真的是因为信任夫人吗?还是藏着什么警告暗示呢?
她欲言又止,见余氏实在是欢喜又不想扫兴。私心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侯爷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这么一来,大姑娘就非找到不可了。
“夫人,你说老夫人会把大姑娘藏到哪里呢?”
余氏敛了笑意,皱了皱眉。
“所有的院子都找遍了,人在哪呢?”
这个时候姜觅刚刚睡醒,她眨了眨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从裹着香软被子蜷缩的姿势中慢慢坐起,试着缓缓伸展着并不舒服的四肢。
此处是她房间里小密室,她从昨夜起就一直待在这里。
昨夜那黑脸婆子走后,她就悄悄溜了。一路避着人溜回采薇轩,自然是不能从正门入内,而是顺着后墙的木梯爬进来。
木梯是子规提前准备的,等她爬进来后就收起。然后她躲进这间小密室,子规则按照计划行事。
她记得子规第一次看到这间小密室的表情,又懵懂又震惊,但什么也没有问。
这一夜她听着外面的动静,光是她的屋子里就被搜了好几回。她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也听到子规的哭声。因为一夜提着心没有睡去,白天才补了觉,这一觉就睡到了现在。在此期间内子规隔一段就进来哭,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全是有用的信息,所以她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小密室里没有吃食,也没有水。
她有些饿也有点渴。
外面又传来子规的哭声,“姑娘,你在哪啊?你是不是饿了,你是不是渴了?”
她忍着笑,敲击了一下密室的内壁。
这个意思是不吃也不喝。
子规侧耳听了一下动静,又哭,“姑娘,奴婢担心你啊…你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
姑娘不吃也不喝,真是遭了罪了。
院里的下人听到子规的哭声,一个个也是面有忧色。他们是采薇轩的下人,如果主子出事了,他们又能落下什么好。于是有人也跟着抹起眼泪来,很快院子里哭声一片。
天已经黑了,夜色如黑幕一样压在侯府的上空。
哭声飘散在黑夜中,如鬼泣一般。
姜觅动了一下四肢,感觉舒服一些之后抱着被子站起来。正值深秋露重的季节,密室里比外面更加寒凉。
她站了一会又开始揉腰揉腿,尽量让自己不要发现过大的动静。等身体活动得差不多,再次蜷缩进被子里。
夜渐深,外面的哭声已消。
子规细细的哭声又传来,又哭又说的话中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下人们不再找了,二是她还是要继续做样子。所以作为一个忠仆,哪怕所有人都能睡得着,唯有她不能,她要接着在府里搜寻。
姜觅敲了一个内壁,表示自己知道了。很快外面完全安静下来,密室里内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汗毛一竖。
然后密室的遮挡处缓缓移开,灰暗光线中的男人似鬼使降临。白如霜雪的面色,没有表情的一张死人脸,如同来勾魂的阴差一样乍然出现在眼前。
除了萧隽,还能有谁。
“我猜你就在这。”
“那你有没有猜到我想做什么?”姜觅见是他,刚绷起的心弦又松下来,一点也不优雅地打了一个哈欠。
幽暗的密室内,她还穿着昨日的那身衣裙。头发零散衣衫不整,看上去仪态全无却瑰丽自然。恰似乱草丛中开出的娇花,分外的夺目耀眼。
萧隽弯下腰身,屈膝蹲在密室外。漆黑空洞的眼睛直视着她,仿佛是将她吸入那无底的深渊之中。
“我猜你想逃离这个地方。”
男人的声音极低,也没有什么起伏,但却让人闻之心惊。
当然姜觅是不怕的。
她笑起来。
“你猜对了。”
这一笑扯动了发干缺水的唇,她下意识舔了舔。
萧隽空洞的眸子里顿时墨云滚滚,“你要不要喝点茶吃点东西?”
他还真带了点心来。
“不用。”姜觅摇头。“我是个敬业的戏子,既然要演戏,怎么着也要把戏演得像那么回事,否则被人戳穿了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关于这一点,眼前这位慎王殿下应该深有体会,毕竟作为装痴卖呆十几年的人,最是能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
只是她话音一落时,萧隽的脸色微变。她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戳了这位慎王殿下的痛处,等回过神之后萧隽已经挤进了密室,同时密室的门也被关上。
她立马心领神会,知道是有人来了。
幽深的黑暗中,她继续保持着蜷缩在被子里的姿势。因为空间实在是窄小,又因为时间太过紧迫,所以萧隽几乎压趴在她身上。
两人呼吸交缠,逼仄的空间内静得吓人。
外面的动静清晰入耳,珠帘被人挑起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来人不是子规,因为她和子规之间约定了暗号,即先哭为敬。所以如果是子规的话,此时应该有哭声。
那么来人是谁呢?
她心下隐有猜测,张嘴做了一个口形。
黑暗中她看不真切萧隽的表情,但她以为两人离得这么近,对方肯定知道她说的人是谁。萧隽像是想听得清楚一些压低身体,差一点就和她来了一个脸贴脸,更过分的是还捂住了她的嘴。
第38章
房间里的烛火亮起, 映照在刘氏那张越显严厉刻薄的脸上。她取下披风的兜帽,抬手轻轻地挥了一挥。
郑嬷嬷即刻明白她的意思,恭敬地退出去。
一室的静谧, 雅致精美的布置在光亮中晕生出低调的奢华。她环视着眼前的一切, 略显浑浊的眼神中渐渐多了一丝光亮。
青纱点缀绮罗床,描金镶玉喜钩。妆台明镜相辉衬,琳琅满目自流光。入目所及皆是富贵,精致璀璨令人向往。
首饰匣子半开着,露出里面的金玉首饰。她用手指拨动着那些钗簪, 眼中的光亮越发的灼热与诡异。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啊。”
她的呢喃声传进密室之中,姜觅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狭小的空间内自成一方天地,这天地之中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的姿势是如此的亲密, 他们的气息是如此地相近。隔着柔软的锦被,温热在两具身体间来回传递。
姜觅一动也不敢动, 任由男人的大掌捂住自己的嘴, 白眼都快翻上了天。这位慎王殿下可真有意思,她自己藏起来的,难道她还不知道不能出声吗?
真是多此一举!
这时又传来刘氏的声音。
“这支玉簪我还记得, 是太皇太后赏给杜陵伯之女盛华容的成亲礼。京中多少世家女,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就是盛华容, 不就是因为盛华容攀上了安国公世子徐修。我堂堂御史大夫之女,竟然还比不过一个末流伯府的小姐!”
她的手里拿着太后太后赏赐的那支富贵如意缠丝海棠玉簪, 对着灯光左看右看, 然后慢慢插在了自己头上。
镜子里照出她的模样, 早已不复年轻时的模样。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另一个戴着这支玉簪的女子,娇艳动人言笑晏晏。
如果没有盛华容, 她才是郦京城人人羡慕的女子。出身清流书香门第,一跃嫁进显赫的武昌侯府。然而正是因为有了盛华容的高嫁,她便是嫁得再好也比不过。
但嫁得好又如何,还不是生不出儿子,还不是早早就死了!
“盛华容啊盛华容,你生不出儿子,而我生了一个好儿子。”
她故意让儿子从小接近盛华容的女儿,也如愿看到儿子和盛华容的女儿两情相悦。她看着盛华容的女儿十里红妆进了姜家的门,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突然她一把扯下头上的玉簪,脸色变得有些扭曲。
“盛华容,你生的好女儿!居然把我的惟儿迷得神魂颠倒,鬼迷心窍许下将第二个孩子过继给到徐家的承诺!你们母女俩都一样,红颜祸水害人不浅!”
密室里的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保持着紧贴着的姿势,仿佛相依相偎。
姜觅总算知道刘氏为何那么不待见原主,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当真是可笑至极,居然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嫉妒之心。
这嫉妒有多可怕,人都死了好几十年还有怨气。
嘴被捂得有点热,男人干燥的掌心被她的呼气吸气给濡湿,潮潮地贴着她的唇,带着说不出来的暧、昧。
既然不能说话,那她就动手。她掰着萧隽的手指,掰了一根之见对方毫无反应,接着又掰第二根。
萧隽由着她掰着自己的手指,像是白茶花在自己的心间慢慢绽开花瓣。一片片的花瓣舒展着,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这般愉悦的感觉,真想一直拥有。
重新呼吸到冷冽空气的那一刹那,姜觅又翻了一个白眼,自然是没有看到萧隽漆黑眼眸中的诡谲幽深。
“徐令娇!”
刘氏压抑的怒喊声传来,紧接着一阵难听的低笑。
“徐令娇啊徐令娇,你确实是命好,可惜啊命好终有到头时。你娘死得早,你爹不识时务撞死在大殿上。你们安国公府倒了,你也就失了依靠,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侯府和我儿子被你连累。你不识趣啊!我几次三番暗示你,你都不愿意自请和离。是你自己吃硬不吃软,就别怪我狠心!
你的好命到了头,你生的儿子也随了你。我原本是想让他在京外躲几年,过后再把他接回来,没想到他自己走丢了,你说这能怪得了谁?要怪只怪你命数已尽,还连累了自己的骨肉。你说你怎么这么讨厌,偏偏就那个时候还怀了身孕!”
黑暗中,姜觅和萧隽对视一眼。
原来姜润不是失踪,而是刘氏捣的鬼。为了逼徐令娇和离,竟然对嫡亲的孙子下狠手,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刘氏的心狠手辣。
如果不是她穿过来,原主逃得了一次也逃不了第二次,迟早都会死在这污糟满地的侯府内宅之中。
“幸好你有个忠心的丫头,她必是不忍看你成为弃妇,所以才让你以侯夫人的名分终此一生。你也还算识趣,知道把东西交给我保管。看你这份心意上,我便也容你女儿活了十几年。可惜你生的孽障不懂事,居然还想把东西拿回去,这就怪不得我了。”
刘氏再次环顾眼前的富贵,古怪地叹息一声。
进了侯府的人,是生是死都属于侯府。到了她手里的东西,便是毁了烂了也是属于她。徐令娇本人如此,一双儿女和嫁妆也同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烛火熄灭,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姜觅侧耳听着,确定刘氏走了之后小声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逃了吗?”
不逃就是等死。
长辈至亲想要她死,她如果不逃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得无声无息。
突然一块剥了糖衣的糖递到她嘴边,她诧异地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这死人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爱吃糖的人,为何会身上时时带着糖。
她不吃不喝这么久,实在是有些虚弱,这块糖倒是刚好缓解她因为饥饿产生的低血糖。如此一想她就没扭捏,张嘴就把糖含进了口中。
甜香混着花香充斥在她的口腔中,随着她的呼吸又弥散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一室的甜花香气,仿佛舒缓了苦涩艰难的处境。
“王爷爱吃糖?”她含糊相问。
萧隽摇头。
“我是跟我父亲学的。”
姜觅以为他的意思是因为先太子爱吃糖且随身带糖,所以他有带糖的习惯,却不知道他另有其意。
世人都说先太子如何的光风霁月,倒不知居然还是一个喜欢吃糖的人。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隽没想到姜觅会问这个,一时沉默。
姜觅察觉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事,赶紧找补,“我就是随口一问。”
就在她想着转移话题时,萧隽居然回答了她。
“他私下很爱笑,喜欢逗我娘开心。”
原来先太子是这样一个人,倒是有世人口中有些区别。她忽然想到什么,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
“你父亲喜欢带糖,是为了哄你母亲开心吗?”
“嗯。”
还真让她猜对了。
所以这位慎王殿下给她喂糖,也是为了哄她高兴吗?
之前那个一涌上心头就被她按下去的猜测又冒了出来,如果说让她雕刻与龙佩相匹配的凤佩是巧合,那么现在呢?
不会吧。
这男人大业未成,她暂时也没有谈恋爱的兴致,怎么看眼下都不是什么好时机。如果对方真有此意,她还是不戳破的好。相互利用的关系,一旦戳破窗户纸合作起来多别扭啊。
“你说我们怎么都这么惨?”
她被至亲不容,萧隽亦是。同命相怜的两个人,难怪冥冥之中能遇上,也难怪能一拍即合结为同盟。
“你说我们谁更惨?”
“你。”
“还真是。”她叹了一口气。“你那个皇叔至少明面上对你还算可以,我就不一样了,他们对我连表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
“小时候他对很好,也会给我糖吃。”
“你皇叔也喜欢随身带糖?”
“他常跟着我父亲,应是和我父亲学的。”
“也是。”
口中的糖都含化了,姜觅这才发现从刘氏走后他们依然保持着之前的样子,萧隽继续半压在她身上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这男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王爷,你是不是该起来了?”
萧隽闻言,动了。
他不仅起了,还将姜觅连被子一同抱起。
姜觅:“……”
……
满庭芳的灯火一直未灭,余氏皱着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下人们都守在外面,屋子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姜晴雪。姜晴雪同样皱着眉头,不时神情复杂地朝外面看去。
母女二人看上去好像在等人,或者是等什么消息。
夜深露更重,一个缩头缩脑的人进了院子,等快走到门口时才直起了腰身,正是余氏的心腹李妈妈。
李妈妈气都没喘匀,忙禀报道:“夫人,二姑娘,方才老夫人出门了,好像去的是采薇轩的方向。奴婢按照你的吩咐,让人进去搜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大姑娘。”
她说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下人,而是从余家借来的高手。
余氏原本以为姜觅一定是被刘氏藏在了安怡堂,所以才会有此一计。如果安怡堂没有的话,那会藏在哪里?
“娘,祖母会不会早把人送走了?”姜晴雪说。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门房都听命于你祖母,他们说的话未必可信。若是人不在侯府,那就难办了。”
“要我说娘还是不管这事的好,免得两头落不下好。”
余氏惦记着掌家之权,自然是想努力一把。
母女俩正说着话,打眼看到刘氏进了院子,皆是齐齐大吃一惊。
刘氏一进屋便开门见山,说自己有话同余氏说,让姜晴雪和李妈妈回避。姜晴雪和李妈妈不敢有异议,各怀心思地退到外面。
余氏挤着笑,亲自给刘氏斟茶。
刘氏接了茶,道:“你入我姜家的门也快十八年了吧。”
“是。”
“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心里可有数?”
余氏心道你对我可不怎么样,出口的话却是极尽感恩之词。
刘氏对她的识趣和客气很满意,“你对侯爷一片痴情,当年扬言非他不嫁。那时侯爷心里眼里只有徐氏,对此十分抗拒。若不是我对你心生怜惜,苦口婆心劝说侯爷接纳你,你又如何能顺利嫁进来。”
余氏满心的不屑,明明是她的太后姑母一道旨意顺了她的心愿,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她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只能说着感激的话。
刘氏又道:“徐氏去世多年,膝下就剩了大姑娘一个孩子。那孩子脾气不好性子也差,以往也没少找你的麻烦,这些我都知道。但她好歹是侯府的大姑娘,同你生的儿女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亲,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别和她一般计较。”
余氏心惊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要把这屎盆子往她头上扣不成?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儿媳怎么听着有些糊涂。大姑娘不是不满母亲你对她的责罚,自己偷偷躲起来了吗?”
刘氏脸一沉,重重落了杯子。
徐令娇好歹是国公府的独女,自小就是千娇万宠的贵女,这余嫣然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破落小官之女,还敢妄想她的儿子!如果不是余家得了势,这样的姑娘给她儿子当妾她都不满意。
“侯爷说了,如果明日之前还没找到人,他就去报官。他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这事他真做得出来。一旦见了官,纸必定包不住火,到时候别说是这件事,就是徐氏的死因也会被抖落出来,这样的后果不是你我能承受得住的!”
余氏还真不知道姜惟有报官的打算,她此时已然是气得不轻,因为她以为刘氏是在威胁她,好让她心甘情愿背锅。
“母亲…”
“好了,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苦衷,有些事我也不会追究。不管人到底躲在哪里。只有明日之前能把人找到就好。”
说完,刘氏就走了。
留下余氏在原地气得咬牙切齿,等她走远之后就把倒给她的那杯茶摔了。
她以为敲打了余氏一番,只要余氏还想当侯府的儿媳就一定不会忤逆自己。而余氏则以为她是在甩锅,人肯定在她手里。
她们相互猜疑,都等着对方交人。
姜惟也在等,一直等到天亮。
人依然没有找到,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他望着天色越来越亮,心却一点点地往下沉。直到日头渐高,他终于从书房走了出去。
还未走到府门外,便听到一片嘈杂声。
徐效再一次不请自入,身后跟着一群人。他瞪着眼睛怒目而视,一眼看到姜惟后上前将人揪住。
“觅儿呢?”
姜惟垂着眸,抿唇不语。徐效挥着拳头,狠狠给了他一拳。他被打得倒在地上,嘴角都渗出了血丝。
下人们有的扶他,有人过去制住徐效。
徐效力气大,一撒力气就把拖住自己的人给弹开了。
“如果不是外面都传开了,我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姜惟,我问你,觅儿呢?”
“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你让我如何信你?”徐效大吼着,瞬间红了眼眶。“当年你说你会照顾好娇娘,这辈子都会让她平安顺遂…你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她的孩子!润儿失踪了,现在觅儿又不见了…你的良心何在?”
姜惟说不出话来。
是他食言了。
他答应娇娘的事,一件也没有做到。
“我会找到她的,我一定会的,我现在就去报官……”
“你报什么官!”徐效冲上前对着他又是一拳,“你明知道是谁想对觅儿不利,你却什么也不做。你这个懦夫!义父看错了你,娇娘看错了你,我也看错了你。你可还记得你对娇娘的海誓山盟,你辜负了她,你负了她!”
下人们又要扶姜惟,被姜惟制止。他艰难地自己爬起来,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对徐效道:“大哥,请你容我再想想办法…”
“不,我等不了!当年润儿不见了,你们瞒得我好苦,直到第三天才传消息给我。我收到消息之后没日没夜地找,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现在觅儿不见了,你们又是如此,你让我如何信你!”
徐效说着,人已往侯府内宅走去。他此次上门做了万全的准备,带来的都是丫头婆子,以秦妈妈为首。
姜惟原本要拦他,不知为何又颓然地让了步。等看着他走远,又赶紧跟了上去。
这么一闹也好,或许人就找到了呢?
一行人浩浩荡荡,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姜觅的失踪之地。徐效一声令下,秦妈妈带着人就开始找。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搜查一遍后,并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子规闻讯而来,也跟着一起找。
姜惟看着徐家的下人来来往往,一时心情无比复杂。他一个吩咐下去,让侯府的下人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搜寻的人从这里扩散,一寸一寸往外扩展。
突然徐效指着一个上了锁的屋子问那里可有找过,姜惟说没有。
那个屋子是阁楼制式,四周以八卦阵法摆放着假山奇石,还种了风水树。门上的锁是铜质七重八卦锁,一看就是府中重地。
“这屋子无人能进出。”姜惟说。
他说的是事实,徐效也知道。
这屋子是侯府的风水楼,自武昌侯府始建之初就已存在。此样的风水楼在一些世家大户里都有,安国公府也有。但侯府的风水楼和别府的不一样,别府的风水楼南门大开吸阳气,又从东窗引瑞气,一年四季门窗全开。
而眼前这座风水楼则门窗紧闭,寓意锁风水。听闻当年给侯府看风水的相士曾有云:风水一锁富常在,锁开富落风水散,是以侯府的风水楼在下人们的印象中从未打开过,所有人潜意识都认为这间屋子已被永远封存。
“真的无人能进出吗?”徐效问。
姜惟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了几变。
府里上下搜了一个底朝天,唯有这个地方没有找过。他几步上前仔细看了看那八卦锁,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锁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此处是姜家的风水之处,这个锁的开法也只有家主知道。除了他以外,唯一知道怎么开锁的就是母亲。
他的心跳突然快了许多,抖着手开锁。
锁的开法极其复杂,他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错,折腾了近一刻多钟后才把门打开。推开厚重的门,扑而面来的是尘封已久的气息。
只是这久被封存之地,却有人进出的痕迹。他一眼就看到地上那如同飘零花瓣的一抹浅粉色,当下大喊出声。
“觅儿!”
第39章
覆盖着灰尘的地上散落着杂乱的脚印, 姜觅就在脚印最为密集之中静静地卧着。零乱的发盖住了她的脸,浅粉的衣裙上满是灰尘。
徐效已经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抱起。
她饿了两天, 已然是瘦相毕现。巴掌大的小脸越显苍白幼瘦, 发干无血的唇昭示着她的虚弱脱水。乱发零散地划向两边,露出她额头上泛着血丝的一块青紫,一看就是被人在拖拽或是丢弃时磕到了什么地方所致。
这般模样,怎是一个惨字得形容。
“觅儿,你醒醒……到底是谁害的你?”徐效压着声音怒喊着, 哪怕明知眼前的一切是假,他还是忍不住哭起来。
姜惟刚一靠近,就被他挡开。
“姜惟,你不配做觅儿的父亲!”
这时姜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父亲。”
“觅儿,觅儿, 我醒了!”徐效抹着眼泪, 泣不成声。“你告诉舅舅,到底是谁害了你,舅舅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谁也没有看到, 姜觅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他立马又喊起来,“你不要怕, 舅舅不会再让那些人害你的,舅舅一定要把你带回安国公府!”
只是徐家不是好去处啊。
这孩子主意正, 他是拗不过。一想到日后这孩子要跟着自己吃苦受累, 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的心里就难受得紧。
姜觅装作迷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眼神慢慢变得清亮起来, 怔怔地看着姜惟,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无声无息地滚落。
她这个样子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又无家可归的乞儿,彷徨无助又凄楚可怜,一副想找人诉说又害怕受到伤害的模样。
姜惟被她看着,如同被无数支利箭射穿。
“觅儿,你不要怕…为父会给你一个公道。”
这句话姜惟说的很艰难,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意味着什么。
姜觅听到他这句话倒是高看了他一眼,至少证明他渣是渣,但还没有渣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自己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赌一赌他的良心。
“我说的话父亲信吗?”
“只要你说,父亲就信。”
那就好。
姜觅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是祖母,是祖母害的我!”
这个答案姜惟一点也不意外。
除了母亲,阖府上下还有谁能开这间屋子的锁。然而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却是另一番挣扎与折磨。
一边是他的亲娘,一边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该如何抉择?
他的沉默如姜觅所料,姜觅慢慢垂下眼眸,有气无力地道:“父亲莫要为难了…所幸你们也找到了我,我也不会被活活饿死在这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蓦地一阵心揪,不受控制地往深处想。如果不是徐效坚持进府找人,那么觅儿还有多久才会被发现?
三天,还是四天?到那时性命是否还在?
若是觅儿有个万一……
他不敢再往深处想,那个明明近在眼前却不敢触及的可怕猜测梗在心间,让他每喘一口气都是煎熬。
这时刘氏和余氏已经闻讯赶来,此时已到了门外。
两人原本都以为人在对方手里,还在等着对方打破僵局,没想到居然听到人在风水楼被徐效找到的消息。
如果是在其它地方被找到,还可以说是姜觅为了逃脱责罚而躲起来,但这风水楼门窗全锁,外人根本入不了内。
除非有解锁之法。
余氏嫁进侯府多年,也一直以为这锁只传家主,能开的只有姜惟,所以她压根没想到人会藏在里面。她又不傻,一听到姜觅在这屋子里被找到,瞬间就猜到了刘氏也会开锁之法。
而刘氏一路走来都半信半疑,这门唯有他们母子俩能开,以她对儿子的了解,此事定然不是儿子所为。
那会是谁做的?
想来想去也只有势力渐大的余家,余家背后有太后和陛下,若想破解一个八卦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在半路相合,各怀心思。
她们进来时,刚好听到姜觅的那句话。
“你胡说!”刘氏一看到她的样子也吓了一大跳,心里把余氏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我是你的亲祖母,我怎么会害你。你再仔细好好想想,你是被谁带到这里的,究竟是什么人故意害你,然后栽赃到我头上。”
这个什么人,就差没点余氏的名。
余氏以前是对她客气,那是因为她是婆婆,又是自己心爱男人的母亲。眼下脏水泼到了自己头上,那是万万不能再客气了。
“母亲,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儿媳听着怎么不太对。若是儿媳记得不错的话,这间屋子只有侯府能开,也只有侯爷会开。”
刘氏冷笑一声。
“你少在这里给我祸水东引,我是觅儿的亲祖母,侯爷是她亲爹,我们岂会害她。倒是你们余家这些年网罗了不少能人,手底下想必有不少精通机关暗术之人吧。”
刘氏倒是没有说错,承恩公府这些年招贤纳才,从民间暗中搜罗了不少能工巧匠,说是要为陛下造一座长生塔。
余氏一时语噎。
八卦锁是不好解,但若有能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巧就巧在在他们余家这些年还真找到了不少精于机关暗术之人。
既然这一点没有办法洗清,她只能从姜觅下手。
“大姑娘,你说此事是老夫人所为,你可有证据?”
姜觅像是被她问倒,虚弱地摇头。
“我…是那些人自己说的,我没有证据……”
刘氏底气又足了一些,越发肯定是有人嫁祸自己。
“觅儿,你再仔细想想,是什么人把你带到了这里?”
“我…我没看清…”
这就更好了。
刘氏松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你没看清怎么就乱说。”
“是他们说的,他们说是祖母让他们那么做的……”姜觅越说声音越小,看上去有些心虚的样子。
刘氏越发挺直了背,“耳听为虚,那些人就是故意误导你,让你怀疑到祖母头上。你也不想想,我是你的亲祖母,我再是不喜欢你也不可能害你。”
这个老虔婆,终于亲口承认不喜欢她了。
她垂着眸,无声流泪。
“原来祖母真的不喜欢我。”
刘氏这才察觉自己一时情急说了真话,赶紧找补,“你这孩子怎么听话只听一半,祖母就是打个比方……”
“你不是打比方,你说的就是真心话!”姜觅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他们把我打晕之时,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说…要怪只怪我命不好,要怪只怪我没有投个好胎!我就应该跟我哥哥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最先回过神来的当然是徐效,毕竟徐效正是陪着她演戏的那个人。
戏是演的,但事情却是真的。
徐效还不知道她已知姜润失踪的真相,当下急问:“觅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润儿当年失踪之事另有隐情?”
姜惟下意识看向刘氏,眼神慌乱而痛苦。
刘氏心绪大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们别听她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祖母心里有数,他们说当年我哥哥根本不是被货郎引出府拐走的,而是你让你身边的胡婆子偷偷把他带出去,然后再把他偷偷送出京!”
刘氏这下真的乱了。
如此隐蔽之事,她自以为自己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觉,多年来从没有人发现端倪,这个孽障是如何得知的?
不。
她不能承认。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就算是润儿被找到了又如何,一个几岁的孩子能记什么事,应是早就忘了当年的种种。
“觅儿,你是不是伤了脑子,人也糊涂了?”
姜觅真想给她鼓掌。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这就是所谓的至亲,这就是所谓的祖母。
一个伤了脑子疯了傻了的借口,足可以堵住自己所有的活路。如果不是自己扯了徐效进来,又赌上了姜惟的良心,恐怕就算是当场揭穿了她的阴谋算计,最终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这令人窒息到要发疯的侯府,真是一刻也不能多待了!
“祖母,我没有糊涂,糊涂的是你!当年你怕徐家会连累侯府,所以你便想出一个阴损的法子。先是把我哥哥藏起来,对外声称他失踪被拐,从而谴责我娘没有看好孩子,迫使我娘悲痛自责之下与父亲和离。可惜你人算不如天算,没有算到那时我娘已经怀了我。哪怕是再悲痛再自责,为了我,我娘也要留在侯府!”
当年的真相竟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
除了胡婆子是姜觅猜的以外,其它的都是刘氏亲口说的。姜觅是根据胡婆子出事的时间线猜到的,因为姜润失踪的那天胡婆子刚好被贬到庄子上,更巧的是半年后病死在京外。
徐效已是目眦尽裂,他一直以为润儿是走丢被拐,没想到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一想到娇娘悲痛自责的样子,他就恨不得杀了刘氏。
“姜惟!”他大喊,“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说的会好好照顾娇娘,这就是你说的会保娇娘一辈子无忧!”
姜惟已是心神大乱,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更不往深处去想。当年的种种历历在目,娇娘抱着他哭时绝望悲痛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
那时娇娘有多自责,他全看在眼里。一想到他当年的安慰之词,他都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巴掌。因为他说他和母亲都不会怪娇娘,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
这一切竟然是母亲做的!
“母亲,为什么啊?”
“她胡说的,她胡说!”刘氏感觉自己眼前阵阵发黑,强忍着不让自己晕过去。
“母亲,儿媳怎么听着不像是胡说的。”余氏适时开口。
姜润的失踪,徐令娇的死,外面都传是他们余家做的。就连她自己也以为是家人瞒着她动的手脚,为的就是让她在侯府过得舒心自在,所以这些年来她装聋作哑,在侯爷面前更是温柔小意。
万万没想到,姜润的失踪是婆母干的,徐令娇的死是孟氏所为,说起来和她以及余家都没有半点关系。
看来日后她也用不着再客气了。
她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刘氏险些背过气。
“你,是你!都是你捣的鬼!”
“母亲,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再是会编故事也编不出来这么真的,大姑娘口中的那个胡婆子总不会是编的吧,侯爷派人去查一查便知。”
“滚!”
姜惟陡然大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怒视着余氏。
余氏吓了一大跳,心惊不已。这样的姜惟她从来没有见过,哪怕是徐氏死的那天,姜惟也不曾对她如此怒目相向过。
她哪里知道当年姜惟之所以给她体面,是因为心里还有想要保护的人,比如说自己的母亲,比如说自己的女儿。
如今母亲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女儿也差点被人害死,姜惟所有的坚持都崩塌了。一个人如果连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已四分五裂,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你给我滚!”
他再次怒吼。
余氏不敢置信地掩着面,哭着跑了出去。
刘氏面有不虞,道:“她若是去宫里找太后娘娘哭诉…”
“母亲!”姜惟打断她的话。“你告诉我,润儿现在在哪里?”
这是信了孽障的话了!
“惟儿,你清醒一点,莫要被人骗了!”
姜觅幽幽地开口,道:“祖母一心想着拆散自己的儿子儿媳,哪里会尽心尽力照顾我哥哥。我哥哥…被胡婆子弄丢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正好找了由头打发了胡婆子,她多年前病死在京外,想来应该是被祖母灭口了吧。”
这个孽障!
刘氏感觉自己胸口堵得难受。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可能承认。
“这些…都是那些人说的,他们分明就是离间…惟儿,你可不能信了这些话,否则就真的中了别人的计。余氏不是一个好的…你别忘了害死徐氏的梦落香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母亲,你别说了。”姜惟仿佛被人抽光了精神气,“你脸色不好,你先出去吧。”
刘氏隐晦地看了姜觅一眼,姜觅冷冷地回视着她。
这个孽障!
“好,我相信你自有分寸,侯府不能败在你手里。”
她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姜惟低着头,握着双拳。
徐效悲愤相问:“姜惟,这事你不会就算了吧?”
“大哥,我……”
一看姜惟这个样子,姜觅就知道他的良心可能会痛,但性子太过优柔,远远达不到大义灭亲的地步。
有些账不急着算,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吃人的鬼地方。
“父亲,我娘死了,我哥哥失踪了,我也被人害得差点丢了性命,这侯府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待了,求父亲念在和我娘夫妻一场的份上,让我回徐家吧。”
“对,让觅儿跟我回安国公府,我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觅儿。”徐效承诺着,实在是发自肺腑。
如果说之前还觉得这孩子留在侯府比跟着他强,那么在知道姜润失踪的真相后,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这孩子继续生活在侯府。
姜惟喃喃:“徐家不是好去处…”
“徐家再不是好去处,也比在这里等死强。”姜觅啜泣起来。“嫡亲的祖母都想要我的命,这个侯府我还能留吗?”
姜惟想说侯府是你的家,但是话到了嘴边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至亲之间全是算计,还是残害性命的那种,这还能被称之为家吗?
“你母亲留给你的那些东西太多…身外之物只会害了你…”
“我可以散财,散财的方法有很多种,捐给寺庙或是给流民施粥,一来能为我博得美名,二来还可以为我积德。”
这样总行了吧。
如果再不行的话,她都怀疑这个渣男也贪图那些财物了。
姜惟看着徐效,显然不太信任。
毕竟徐效这些年的名声确实是不佳,安国公府又是那样的处境,一个无人相护的姑娘带着大笔的钱财回去,怎么看怎么不妥。
“觅儿,以后父亲亲自照顾你,可好?”
这是不放自己走的意思?
姜觅推开徐效,道:“不好!”
“觅儿,你不要任性。为父知道你受了委屈,为父也知道是谁想害你。你给为父一个机会,让为父亲自护着你…”
“你怎么护着我?后宅是女子相争之地,你能像带着姜洵一样吃住都把我带在身边吗?你又不能时时跟着我,我渴了饿了要吃东西,我困了乏了要休息,处处都有可乘之机,那些想害我的人随时都能找到机会。”
姜惟拼命摇头,“你相信为父,为父……”
姜觅哭着,又笑起来。
她忽然取下头上的金簪,猛地刺入自己的胸口。
“觅儿!”
姜惟和徐效齐齐惊呼。
她制止住了他们想扶自己的动作,昂着头倔强地强撑着。
“生恩大于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还!有人说割肉还母削骨还父,才能还清这生养了一身骨血的恩情…父亲,如此我能走了吗?”
鲜血很快渗透了浅粉的衣,红得触目惊心,红得让人悲痛欲死。
徐效一时分不清这是真还是假,满眼都是担忧。
姜惟已是痛苦难当,全身僵硬嘴唇颤抖。
“觅儿,有话好好说,你不要伤害自己…”
“看来是不够。”姜觅低低地轻喃着,一把将金簪拨出,再次用力刺入自己的身体,鲜血再一次喷涌而出。“父亲,这样可够了?”
“够了!”姜惟惊慌地喊着,“够了…够了…”
姜觅虚弱一笑,“那就好,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的脸色因为虚弱而显得没有血色,身上却是满身的血。血浸湿了她的衣衫,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像是被人揉碎了的花,白的白红的红,零乱破碎让人心疼。
姜惟觉得自己的心已被油锅煎得焦糊,痛苦都变成了麻木。
他迷茫地看着姜觅,一时清楚一时恍惚。
良久,他艰难地松了口。
“你……走吧。”
第40章
侯府外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人, 早在徐效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赶来时这些人就在了。他们伸着脖子张望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从当年的安国公府说到徐氏的十里红妆, 从姜润的失踪说到姜觅这一次的出事, 诸多猜测诸多隐晦,时不时还能听到感慨与叹气声。
“听说这姜家大姑娘突然就不见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哪,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们说邪门不邪门?”
“哪里那些个邪门的事,指定是人干的。那徐爷刚上门想给徐家留一个血脉, 当天夜里姜家大姑娘就不见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可是听说了,徐夫人的那些嫁妆可全捏在姜老夫人手里,姜老夫人这是不想把东西还给徐家, 拿自己嫡亲的孙女耍把戏呢。”
“不能吧,姜老夫人可是姜大姑娘嫡亲的祖母, 兴许单单只是舍不得把亲孙女送人吧。”
“谁不知道姜老夫人不喜姜大姑娘, 宁愿把一个庶孙女养在跟前,也不养生母早亡的姜大姑娘。”
“依你这意思人是被姜老夫人给藏起来了?”
先前说的那个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表情,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人为财死啊。”
那么一大笔嫁妆, 谁能不动心。在所有人看来徐效之所以非要认回姜觅,为的其实也是钱财之物。
日头已至中天, 这些人不见徐效出来竟然没有人散去, 反而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人, 人也是越聚越多。
又等了不知多久,侯府的门终于开了。等看到出来的人之后,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呼声不断,还夹杂着尖叫声。
“天哪,姜家大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身的血?”
“不是说被藏起来了,为何看着像是险点没命了?难道真有人想图财害命不成?”
子规扶着姜觅,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姜觅此时的凄惨,满衣襟鲜红的血色,零乱的发与苍白的脸,一看就知道受了什么样的罪。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无数的水珠滴进了油锅里,溅起更无数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声响越来越大,渐渐呈现出热闹鼎沸之事。
主仆二人艰难地一步步挪出侯府,所到之处人人避让。
有人大着胆大问道:“姜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子规一脸的泪,悲愤回答:“我家姑娘差点被人害死了!若不是舅老爷执意亲自搜查,我家姑娘她…一家子的骨肉至亲,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会下死手。你们也别问了,家丑不可外扬…”
这看似没明确回答,却此地无银三百两。
骨肉至亲下的手,又是家丑不可外扬,那么害人的人就那么几个。一个是姜老夫人,一个是余夫人,还有一个是姜侯爷。
至亲都下手这么狠,分明是没想给姜大姑娘活路啊!
姜觅不用装,她现在的样子足够虚弱也足够惨。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同情可怜的目光,不少人指着她窃窃私语。
刚才问话的那个人得到了子规的回答,胆子大了许多,又问:“姜大姑娘,你这个样子是要去哪里?”
伤得这么重怎么着也应该先看看伤,然后再养一养,为何反而出了侯府,难道是要自己去医馆不成?
这武昌侯府的人呢。
他们却是不知道府里的主子们已然自顾不暇,余氏被姜惟伤了心偷在屋子里哭,身为女儿的姜晴雪肯定要留在身边安慰。刘氏又怒又气又急,此时装病都来不及,又哪里会管姜觅的死活。而姜惟本人则被徐效缠住了,目的就是为了趁机要回徐氏的那些嫁妆。
如此一来姜觅和子规一路出府,根本没有人阻拦。
回答那人问话的还是子规,子规回望了一眼侯府的大门,神情无比哀伤。“我家姑娘走投无路,有家也不敢再回,只能是去徐家了。”
原来不是去医馆,而是去徐家。伤成这样不留在侯府养伤,可见侯府是真的容不下了。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众人又三三两两地开始议论。
“姜大姑娘真可怜,被至亲害得有家不能待,那徐家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啊…”
“谁说不是呢,徐爷嗜赌成性,金山银山也能赌光。”
“再不好也比侯府强,再留在侯府指不定命都没了,去了徐家至少还能有一条活路。你说这些个夫人贵人的,下手怎么这么狠。”
这些人猜测着讨论着,感慨和叹息一声接一声。
徐家的马车就停在边上,子规扶着姜觅朝那马车走去。她们走得极慢,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姜觅太过虚弱的缘故,却不知是姜觅有意为之。
她就是要让这些人多多看清自己的惨状!
果然所有人看她的目光更加同情,甚至还有人说她以前的名声那么坏,很有可能就是被人逼成那样的。还有人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如果不坏一些一早就被人害死了。她的风评从这个的嘴边递到下一个的嘴边,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奇迹般地变好了许多。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一声:“我知道了!那些人能要姜大姑娘的命,说不定早就存了害人之心。你们想想姜世子是怎么失踪的,徐夫人又是怎么死的,会不会都是同一个人干的?”
一语惊起千层浪,又似更多的水珠子滴进了油锅中,再次溅起更多更激烈的水花。水花四处飞溅,所到之处一片哗然。
姜觅垂下眼眸,装出越发伤心悲愤的模样。她越是像是听到了残忍的真相一般痛苦,却不出声反驳。众人就越发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不少人都在想难怪这位姜大姑娘带着重伤也要离开,原来是看清楚了身边至亲的真面目。
众人看她的眼神越发同情,甚至是悲悯。
有人甚至为之流泪,“姜大姑娘…真是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样的人家日子过得苦,也没有说对自家骨肉赶尽杀绝的啊…”
她享受着频频投过来的同情目光,看上去更加的虚弱无力。
人群之外,站着几个穿禁军制服的男子。他们观望的位置离徐家的马车不远,等到她走近之后看得更清。
为首的是柳仕原,跟着的人当中还有之前在法清寺偷看她的小年轻。那小年轻不长记性,这一次还是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你们看什么看?别以为我现在好欺负……信不信我挖了你们的眼睛?”
那小年轻瞬间胀红了脸,低喃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使小性子。”
“你管我使不使性子?”姜觅无力地瞪过去,不仅没有丝毫凌厉震慑之色,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楚楚动人,看得那小年轻越发脸红。
她的无力不是装的,而是真的连瞪人的力气都没有。毕竟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又饿了这么久。美人似怒似嗔,堪比霜雪迫压之下的娇花,别有一番骄傲又柔弱的美,如同那破碎的琉璃镜,一怒一嗔间全是无尽的芳华。
柳仕原皱着眉,道:“你身体损伤得厉害,为何还要执意出门?”
武昌侯是怎么想的?为何也不拦上一拦?还有那姜老夫人和余夫人,怎么也不管一管?难道不知道姜大姑娘这般样子见人,侯府的名声必将受损吗?
“不出来…难道在里面等死吗?”姜觅凄楚苦笑。
“便是要离开,姜大姑娘也不应该就这么走了。”
姜觅心下冷笑,她怎么做如何做,还轮对不到一个外人来教吧。这姓柳的和余家同穿一条裤子,还真是脸大。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是不是觉得我很蠢?你们看我时是不是能在我脸上看到两个字…一边写着蠢,一边写着坏……”
她说着,左右侧了侧自己的脸。
原本的意思她是想让柳仕原看清她的脸色和额头上的青紫,她都这么惨了难道你还要管别人的死活吗?
她却是不知道自己如此娇纵又倔强的模样更是美到令人惊心,只一眼便能让了入了眼迷了心。
那小年轻一时看傻了眼,眼珠子都不会转。柳仕原也有一瞬间的怔神,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下意识别开视线。
“你额头上的伤若是留了疤不好,庆和堂的伤膏对伤口愈合和袪疤最是有效。”
姜觅有些意外,多看了他一眼。这位柳大人好生奇怪,他们之间很熟吗?他怎么如此好心关心自己留不留疤?
事实上柳仕原在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能是那块青紫太过显眼,他一时没来得及多想。
他后悔思忖之时,姜觅已被子规扶上马车。
“这位姜大姑娘脾气是坏了些,但瞧着挺可怜的……”小年轻嘟哝着,满眼都是怜香惜玉之色。“多好看姑娘啊,万一留了疤还真不好看,大人是不是也觉得她可怜?”
柳仕原闻言,立马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失神失语找到了借口,他方才定然是一时心软才会如此。
姜大姑娘再是容貌倾城,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大麻烦。他比谁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绝不会主动去招惹这样的大麻烦。
徐家的马车远去,径直回了安国公府。
做戏要做全,直到进了屋子,姜觅这才舒展起一直佝偻着的腰身。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吓人,从子规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子规当然也知道这是假的,连血都是假的。
“姑娘,你好生歇着,奴婢这就让人去抓药。”
药肯定是要抓的,喝不喝的别人又看不见。
姜觅饿得太久,不敢放开了吃,只敢喝了半碗鸡汤底的小米粥。沐浴更衣躺进干净舒适的锦被中,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乏累,眼下大事已成,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闭上眼睛没多久后就进入了梦乡。
睡醒之后,天已经黑透。
徐效和秦妈妈也都回来了。
之前两人没有一同回来,那是因为徐效要和姜惟交涉嫁妆单子上的东西,而秦妈妈则是去采薇轩收拾东西。
这些事是他们一早就商议好的,外人不知情由,还当徐效根本不管外甥女的死活,一门心思惦记的都是徐氏的嫁妆。不少人私下更可怜姜觅,可怜她的至亲一个个都不是真心待她之人。
果然打铁还是要趁热,徐效在姜惟的帮助下顺利拿回了铺子田产的地契等物,但这些年的账册和现银等却没有见着。因为刘氏晕倒了,真晕假晕不知道,他也不可能闯入刘氏的房间里去看个清楚明白。
“那老妇真是该死!我真想…真想把她送官!”徐效气愤道。
能让他用老妇这两个字称呼刘氏,足见他有多愤怒。
送官是不可能送官的,这一点姜觅很清楚。事隔多年死无对证,以他们目前的处境毫无胜算。万一招了有些人的眼,刺激了龙椅上的那位就不好了。忍一时不为风平浪静,而是为日后的反击积蓄力量。
“依老奴看,老夫人不会轻易交出账册,更不会给把这些年铺子庄子上的产息吐出来。”秦妈妈忧心忡忡地说。
“她当然不可能轻易交出来。”姜觅眸光一冷。“舅舅到底是个男子,不方便在内宅之中逗留太久,等养足了精神我去会一会她。”
徐效身为外男确实不可能赖在别人家的内宅,否则刘氏回过神来必会借此反咬一口。姜惟能帮他们把地契拿到已经是难得,其它的也不能太过指望。
“觅儿…你有法子?”
姜觅笑了笑,道:“那老妇不好对付,我暂时还没有确切的办法,不过是想着她横我就比她更横,她赖我就比她更赖,要死要活的我都比她狠。”
徐效被她的话逗笑了,眉头间盘旋的愁绪散了一些。
秦妈妈也笑了,姑娘这个样子她瞧着极好。
以前姑娘识人不清听信别人的话,那时她就老盼着有一天姑娘能懂事,哪怕是人人都说姑娘又蠢又坏,她都觉得姑娘一定会改变。
她原就是采薇轩的管事妈妈,经她的手收拾的东西自然是一样也不落,首饰衣裳摆件和一些轻巧的用具装了满满几大车,能带回来的都带回来了,这也是姜觅的吩咐。
“明日老奴再带些人去,把那些床啊柜的都拆回来。”
“不用了。”姜觅说。
若是真要拆掉所有的东西,小密室的秘密就瞒不住了。今日能有这样的战绩,她已经很满意,接下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折腾了一天,大家都很累,她让他们不用担心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哪怕是秦妈妈要求守夜也被她赶回去歇息。
秦妈妈无奈,只好应下。
徐效临走之前,犹豫一会儿,道:“觅儿,你如今回来了,有些事你还是知道一些比较好。咱们家夜里不太平,常有不知来历的人光顾,你切记天黑以后别出门。”
“舅舅可知他们想做什么?”
“不知,不过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徐效说着,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觅儿似乎并不意外,难道早就知道这事了?
姜觅道:“上回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端倪,怕舅舅担心也就没说。”
原来如此。
徐效叹了一口气,道:“舅舅很高兴你能回来,但又很担心…不知哪天咱们家就会被降祸,到时候…”
“是福不是福,是祸躲不过,舅舅不必忧虑。”
送走徐效之后,她独坐于桌前。
她在等人。
等的当然是萧隽。
既便是没有提前约好,但她有预感萧隽一定会来。果然不出她所料,夜深人静之时萧隽果然来了。
她一见到萧隽,开口就是:“王爷,我想你帮我做两件事。”
“好。”
答应得这么爽快?
“王爷可知我要你做什么?”
萧隽深不见底的眼神幽幽地看着她,“烧了那屋子,帮你找姜润。”
真是神了。
这人真的知道!
那屋子有密室,又和她现在住的屋子布局一样,她不希望被人发现,最好最干净的办法就是将之毁去。而姜润她是一定要找的,尽管这些年徐效也没有放弃寻找,但她觉得萧隽手底下定然有能人,说不定比他们自己找更能事半功倍。
这位慎王殿下不仅眼光毒,猜人的心思也是一猜一个准,无论外表的还是内在的都能精准看破。仔细想想这样的人其实还挺可怕,好在他们是盟友的关系。
“那王爷是答应了。”
“嗯,举手之劳。”
太好了。
姜觅现在是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一开始就和这人结了盟。看在他能猜中自己心思,又答应得痛快的份上,她决定尽快把那块凤佩雕刻好。管她什么龙凤佩的别喻意,管她什么暧、昧不暧、昧,她图的是实实在在的利好关系。
她笑得自然,既瑰丽又娇美。
披散的青丝,宽松随意的常服,没有施任何脂粉的脸,一颦一笑无丝扭捏做作。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外男,而是一个关系极为亲密之人。
萧隽漆黑的瞳仁里全是她,她的笑她的嗔,然后幽深的目光从她苍白的小脸往下移,落在她胸前的香软之处,乍然的火光在暗沉中变幻着,最后艰难地挪开。
突然一个白玉瓷瓶放在桌上,看上去像是药瓶。
“这是什么?”姜觅问。
她在萧隽的示意下将瓶塞打开,淡淡的药味混杂着丝丝的花香从瓶子里散发出来。
“治伤袪疤的药,比庆和堂的好用。”
“……”
所以这人听到了柳仕原和她说的话。
难道那些看热闹的人当中,有这人埋藏的暗线?或许是那个突然嚎一嗓子引得所有人都怀疑徐令娇和姜润的死全是刘氏所为之人。也就是说她计划中没有想到的一些地方,已经被这人不动声色地补齐了漏洞。
如果仅从结盟互利的角度来看,这人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合作伙伴。
“王爷,如今我已脱离了武昌侯府。你的慎王府和我们安国公府,全都是风雨飘摇的处境,希望我们日后相互照应相互扶持,皆能得偿所愿。”
她朝萧隽伸手。
萧隽漆黑的眼底有一丝不解。
然后她直接拉过男人的手,重重一握。
“王爷,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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