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更将过,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武昌侯府的上空。
大火从采薇轩的正屋内部而起,火势一开始就无法控制,倾刻之间就火光万丈。下人们呼喊着奔走相告, 等到府里的人闻讯全部赶过来时已回无力。
一夜过去, 余烬还在废墟之上若隐若现。好好的一幢精致雅屋化成了灰,烧得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焦黑砖瓦。所有人都说幸好屋子里没住人,否则这么大的火早化成了灰。还有人说庆幸姜觅走得及时,若不然哪里还有命在。
诸多的传言谣言不断,徐效很快猜到是姜觅所为。其实不止是他能猜到, 秦妈妈和子规也已猜到。
他们大约猜到姜觅的用意,就是不知道姜觅是怎么办到的。姜觅也没瞒他们,只说自己暗中找了人做此事,至于找了谁暂时还不方便说出来。他们自然是不会追问, 皆是为她如今的谋划和城府感到欣慰和高兴。
休养了一夜,她的精神恢复了许多。早饭也适当地多吃了一些, 喝了一碗粥, 还吃了两个小笼包。
徐效看着她瘦得巴掌大的脸很是心疼,一边喝着粥一边掉眼泪。她为了安慰徐效,她笑着说京城里的姑娘们以瘦为美, 她这是因祸得福。
“什么福啊,是命要紧还是美要紧, 你可不能学她们。”
“我听舅舅的,我可不跟她们学。以后我就跟着舅舅了, 舅舅你可以好好养我, 把我养得白白胖胖。”
一番话说得徐效破涕为笑。
若不是亲眼所见, 姜觅实在是没有办法想象这个面对外人时一副武夫模样的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却是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爱哭包。
“舅舅等会是不是要去一趟千金坊?”
徐效羞赧起来, 点了点头。
他要去还欠下的赌债,借着外甥女的名义。
当他前脚踏出国公府的门时,一眼就看到外面探头探脑的好事者,与此同时子规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内响起。
“舅老爷,你怎么能这样?姑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不好好安慰她,光想着从她手里抠银子…你还趁她不在偷拿,你太过分了!”
好事者们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就说这徐爷不惜得罪武昌侯府也要把姜大姑娘接回徐家,还真是打了见不得人的主意。
徐效讪笑着,半是羞愧半是恼怒。
“我们舅甥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那外甥女进了徐家的门,那就是我徐家的人,她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你们说是不是?”
看热闹的人当然不嫌事大,嘻嘻哈哈地打趣附和他。他像是得到了肯定,腰背挺直了一些,春风得意地往千金坊而去。
他一走,围在徐家附近的人就散了许多,但关于这场大火以及武昌侯府的那些事,依旧在市井之中发散。
有人说这火起得古怪蹊跷,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有人说是徐氏的亡灵动怒,一气之下用阴火烧了那屋子。关于姜润的失踪和徐氏的死,在传言中越来越接近真实的版本,从而将刘氏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火光冲天之时,刘氏也赶了过去。她亲眼看到好好的屋子被大火吞噬,也亲眼看到大火之后的灰烬。她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为什么那个孽障不在里面?
外面的传闻她当然知道,她又怒又气急火攻心,怒自己的名声被毁,气侯府的体面受损,这一怒这气之间,便是假病变成了真病。
大夫进进出出安怡堂好几回,姜惟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派人来问候一声。余氏也是连半个身影都没见着,气得她哇哇直吐老血。
“孽障,孽障!全都是孽障!”
“这一大清早的,怎么就开始骂人哪。你这么不积德,难怪遭了报应。”
她一听这声音,当下凸起眼珠子。
这个孽障还敢回来!
来人正是姜觅。
姜觅进屋之前还靠子规扶着,一副伤重虚弱的模样。进屋之后便一屁股坐下来,老神在在地睨着刘氏,丝毫不介意自己在对方面前露出马脚。
“你…不是说你受了伤了?你没受伤?”
“你个老不死的说的是什么话,怎么一开口就诅咒别人受伤啊。”
刘氏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叫我什么?”
姜觅嫣然一笑,“老不死的啊。”
难道还叫祖母吗?
呵。
“你大逆不道!快…快去叫侯爷!”
郑嬷嬷得了刘氏的命令,赶紧让人去请姜惟。
姜觅面不改色,两手一摊。
“为老不尊,死性不改,不是老不死的是什么?我这话又没有说错,便是在外面我也敢这么说。你弄丢了我哥哥,又默许别人害死了我娘,还想要我的命夺我的财,我叫你一声老不死的都是客气。你个老东西别再耍什么花样,赶紧把账册和这些年田庄铺子的产出交出来,否则我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话,做出更难堪的事!”
刘氏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真是看走眼了!
早知这个孽障如此,当初她不应该一时心软。
“你…大逆不道,你会遭报应的!”
“那你放心好了,天打雷劈还轮不到我,你应该担心你自己。你进了姜家的门,是姜家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你心肠歹毒不旺家,残害子孙无慈心,你害人终害己,武昌侯府有你这么一个大毒瘤,难怪乌烟瘴气人心涣散。你不配说教别人,你不配当长辈,你甚至不配当人!”
姜觅的语速不快,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刘氏被骂得反应不过来,气得浑身都在抖。
“像你这样的人才会遭报应,你的报应正一步步地朝你走来,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怎么说你的?你真应该走出去好好听一听,听一听世人对你的评价,不用盖棺论定也能众口断定你是一个不仁不慈的蛇蝎老妇!”
“你住口!你…你滚……你…你想干什么?”
刘氏忽然惊叫起来,是因为姜觅到了她面前,笑着坐到了她的床沿边,更让她恐惧的是姜觅居然还帮她掖被子。
这太诡异了!
郑嬷嬷大急,“大姑娘,老夫人这里有老奴侍候,不劳你费心了。”
“不费心的。”姜觅语气一变,似笑非笑看着刘氏,“毕竟祖孙一场,该我做的事我绝不假手于人。实话告诉你,你也别想着再打什么歪主意,因为账册我已经拿到了。”
刘氏不信。
地契和账册是分开的,她知道徐令娇的嫁妆留不住,当机立断做了弃车保帅的决定。东西她会还回去,但这些年产出她说了算。
所以她由着姜惟帮着徐效拿到了田产铺子的地契,牢牢把账册和银钱捏在手中。倘若这些东西也要交出去,交什么自然由她说了算。
“你不信?”姜觅问。
刘氏冷哼一声。
“东西我已经给了,这些年生意和庄稼时好时坏,进进出出的基本持平,还要养着那些人,根本没有什么余钱。账册过些日子我让人给你送去,旁的你就不要再惦记了。”
好大的胃口啊。
那么一大笔钱说抹就抹了,这老不死的也不怕撑死。
姜觅从袖子里取出一物,丢在刘氏的脸上。刘氏被东西砸懵了,回过神之后恶狠狠地瞪过来,眼珠子更是凸得吓人。
这个孽障!
怎么敢…
“老不死的,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东西是一本蓝底黑字的册子,册子上的几个字刘氏极其熟悉,当下也顾不上怒斥姜觅,急着把东西抓在手里一翻。
果然是账册!
且还是她藏得最为严实的真账册中的其中一本。
这些年来她一早做了两手准备,从一开始就做了真假两种账册。假账是想着用来糊弄人的,真账则是为了她自己。真假账册分别存放,假账藏在明处,真账藏在暗处,藏真账册的地方除了她和郑嬷嬷谁也不知道。
“你…你怎么会有?”
“你猜?”姜觅笑得嘲讽。
昨夜萧隽同意帮她放火烧了采薇轩,她便跟着一起来。趁着侯府所有人都去扑火,刘氏也赶过去的时机,她和萧隽摸进了安怡堂。
萧隽身手了得可以带着她行如鬼魅避人耳目,她又会找暗格又会开锁,轻轻松松就拿到该拿的东西。
须臾间,刘氏像是想到了什么。
“你…你…你…”
一连三个字,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是卡在了喉咙间。
不。
不对。
徐家的那些技艺连徐令娇都不会,这个孽障又怎么可能会!那这孽障是如何拿到账册的,又是如何在那风水楼的?
难道是有人暗中相助?
她怀疑的目光看向郑嬷嬷,郑嬷嬷心下一紧,忙去查看存放真账册的地方。看到铜锁完好时,郑嬷嬷松了一口气,等到打开一看时大惊失色。
箱子里空空如也,一张纸片也没有,偏偏外面的锁是好的,应该是有人开了锁把东西取走,然后又把锁给锁上了。
她听到郑嬷嬷的低声回禀,怀疑之色更甚。
郑嬷嬷心里苦,又是赌咒又是发誓。
“老夫人,不是老奴做的,老奴对您忠心耿耿,老奴不可能背叛您…”
刘氏也冷静了一些,郑嬷嬷是她最为信任的人,也是最为得用的人,身契也在她手上,按理说不可能背叛她。但孟氏都能背叛徐令娇,可见身契也不能完全拿捏住人心。
如果无人相助,总不可能是这个孽障自己会开锁吧?
“你……”她指着姜觅,目光犹疑不定。
姜觅突然凑近,轻声低语。
“恭喜你,你猜对了,这一切都是我算计的。”
这时姜惟进来了。
刘氏一看到自己的儿子,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道:“侯爷,你来得正好,这个孽障自己承认了,一切都是她的阴谋!是她自己跑进风水楼的,她还偷拿了账册…这一切都是她的算计!她好歹毒的心思…居然想出如此阴狠的法子离间我和侯爷的母子之情…”
她只顾揭发姜觅,完全没有看到姜觅在姜惟进来的那一瞬间的变脸。
郑嬷嬷看到了,心中是无比惊骇。
这个大姑娘……
居然藏得如此之深!
此时的姜觅已然是一副受尽委屈凄楚可怜的模样,正泪眼巴巴地看着姜惟。姜惟被她这么看着,又自责又痛心。
“母亲,你别说了!”
“侯爷,你不信?”刘氏冷静了一些,再看姜觅的神态之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个孽障!
更可恨的是姜觅一转过脸背着姜惟时,就对她露出一个无声嘲讽的笑。那笑仿佛出了声似的,又刺目又刺耳。
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人都晕过去了,自然是又请大夫又煎药的,安怡堂上上下下一片忙乱。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姜觅俯首在她耳边。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此时已经醒了,不过是装睡不肯醒来。除了这句话,她还听到一声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低语。“老不死的,你逃不掉的。”
这哪里亲孙女,分明是讨债鬼!她就知道这克兄克母的孽障和自己八字犯冲,果然是来克她的。
姜觅离得近,自然看到她抖动的睫毛,也知道她是在装睡。
这老妇以为一直装病就能蒙混过去吗?
做梦!
姜觅转过身,装模作样地叮嘱了郑嬷嬷几句,然后向姜惟告辞。
姜惟默不作声地将她送出门外,羞愧地替刘氏说了一些好话,希望她不要和刘氏计较。她笑了笑,道:“父亲可知两个月钱刘家表舅又养了一房外室的事?”
“这样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少打听。”
“若与我无关,我自然乐得不管不问,但刘氏一身清贵,田产稀薄进项极少,这些年刘家表舅又是养外室又是去京外寻欢作乐一掷千金的,他哪里来的银子?”
姜惟的脸色难看了一些。
“你…你的意思是…”
“父亲,并非我小人之心,除了刘家表舅花钱如流水外,刘家近几年还置了好几处房屋田产。听说我那大表哥的差事,也是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得来的,他们哪里来的钱?”
姜惟语塞,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姜觅又道:“祖母此前想把我嫁进刘家,父亲难道还不知其意吗?”
那老不死的心黑手辣,却是个扶弟魔,这些年可没少帮衬娘家。出嫁女帮衬娘家原本和别人无关,可恨的是老不死的居然拿徐氏田产铺子盈利的钱都贴补刘家。
这就有些不能忍了。
“如今外面都传她图财害命,为了图谋我母亲的嫁妆而起了害我之心。外人不知内情,还当她所图的一切都是为了武昌侯府。然而武昌侯府世代富贵,哪里需要贪图府中女眷的嫁妆,这事父亲最是清楚。父亲比谁都知道她从我母亲田产铺子得到的钱财,一文也没有花在侯府,反而花在了刘家人身上,但背负污名的却是姜家。父亲,这事你可不能姑息。”
姜惟沉默了。
正是因为这些年来母亲并没有用娇娘的钱子贴补侯府,他还以为母亲并无贪图之心,也就没有起疑。现在京中传言四起,他们侯府的名声已然一落千丈。
姜觅点到为止,行礼告辞。
他怔在原地,目送着姜觅。
这一天一夜仿佛是一场噩梦,直到现在他好像才从噩梦中醒来,但等待他的是比噩梦还有残酷的现实。望着那渐走渐远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女儿。
姜觅和子规一路出府,不时有下人探头探脑,离得远远的偷瞄她们主仆。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并不意外看到偷在假山后面的姜婉和一棵树后面的姜洵,姐弟俩的目光充满了怨恨,她报以不在意的一笑。
快出府时,她又遇到了余氏和姜晴雪。余氏眼睛肿着,姜晴雪的脸色也不太好。母女俩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似乎是有话和她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她也没说话,仅是笑了笑。
这侯府四方墙内的人和事,已经从她生活中剔除。等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和这些人就再也没有瓜葛了。
马车欢快地行驶在石板路上,一如她的心情。行事闹市之时,拐弯处突然冲出来一辆看似失控的马车,直直就朝她乘坐的马车撞了过来。
四周一片惊呼声,她和子规随着马车侧倒在一起。
“天哪!”
“那是…傻王爷?”
傻王爷?
那不就是萧隽!
她从马车里爬出去,一眼就看到被人扶在一边的萧隽。
萧隽像是听不到别人的议论声,也看不到别人的指指点点,空洞的眼睛不知盯着什么地方,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那苍白的脸暴露在光天之下,说不出的违和,偏偏又长得实在是太过好看,眉眼唇鼻无一处不精致,像个冷玉雕成的娃娃。
纵使他是一个傻子,那也是一个美丽到过分的傻子。围观的人议论着指点着,其中不乏惋惜的声音。
“原来慎王爷长得这么好看,真是可惜了。父母都死了,自己也傻了,好命也变成了歹命……”
“可惜的又岂是慎王爷,这位姜大姑娘不也是一样可惜,长得是真好看,听说性子也是真不好,命也不好。摊上那么个祖母,哥哥失踪了,亲娘死了…”
“咦?还真是…一个又傻又呆,一个又蠢又坏,还都长了一张比别人都好看的脸又好命变成了坏命,说起来都可惜了。”
“可惜是可惜,但怎么看上去…还挺配。”
姜觅听着这些议论声,真想问那些人一问:你们是认真的吗?
他们哪里相配了,可怜的男人都又傻又呆了,还要配一个又蠢又坏的女人?还有她都又蠢又坏了,为什么还要配一个又傻又呆的男人?
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看热闹不嫌事大!
突然萧隽空洞的眼睛看向了她,然后慢慢垂下眼皮。
姜觅心下一动,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你…你们是怎么弄的,不知道撞到人了吗?”
那扶着萧隽的中年太监连声致歉,态度倒是很好。
“道歉就完了?我被撞得伤口都裂开了,那个傻子为什么不亲自给我道歉,派个下人道歉有什么用?”
人群中有人倒吸凉气。
接着有人小声说:“这位姜大姑娘还真是脾气大,她难道不知道慎王是个傻子吗?居然为难一个傻子,让傻子给她道歉,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姜觅也想问,这死人脸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远远听到一声“禁军办差,闲人回避”的声音,然后是以柳仕原为首的一行禁军走了过来。
姜觅下意识朝萧隽看去,注意到萧隽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指向了倒在地上的马。
第42章
大雍有制, 亲王品阶者所乘马车可御马五匹。世人皆知今上极其疼爱萧隽这个侄子,一应吃穿用度皆是远超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是这驾车的马匹,亦是经过精挑细选。白色光亮的毛色, 矫健威武的马姿, 一眼看去全是马中极品。
而此时三匹马站着,一匹马被牵连半跪着,另一匹马马倒在地上抽搐着,嘴角还吐着白沫,看这样子多半是中毒了。
所以是有人想害萧隽!
没有人看到萧隽刚才的小动作, 如果不是她够注意的话也不可能发现。再看去时对方又是活死人的模样,似是感知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演技如此之好,她真是自愧不如。
“慎王爷,我和你说话呢!你差点把我给撞了, 你好歹说句话啊!”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不少人朝她指指点点。
她做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突然又像是扯到伤口般露出痛苦之色, 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更显虚弱之态。
有人终于想起她身上还带着,这一撞定然扯动了伤口。
“姜大姑娘身上还有伤呢。”
“也是哦,怪不得这么生气。”
这时柳仕原一行人已经走近, 姜觅心下一动。
“柳大人,你们来得正好!你…你们看这马, 这马是不是中毒了?这里有人给马下毒,想害本姑娘的性命!”
人群炸起议论声, 不少人都说那马确实是中了毒, 一定是有人想害人。只是这位姜大姑娘是不是被撞傻了, 那马拉的是慎王乘坐的马车,而非徐家的马车, 要害也是害慎王,绝不可能是她。
她仿佛一无所觉,捂着身体小脸煞白无血,还在色厉内荏地嚷嚷着。“肯定是有人害我?之前谋我的性命想要我娘的嫁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暗的不行就来明的!”
众人看她的眼神越发的古怪,其中不乏同情之色。不少人暗道这位姜大姑娘一定是被吓坏了,所以才会草木皆兵。
“姜大姑娘,这马…”柳仕原想告诉她,这马不是她的马。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惊恐中,声音变得尖利,娇纵蛮横地打断柳仕原的话。“你们不是禁军吗?怎么还不快查!还等着什么,我可告诉你们,本姑娘我是从侯府出来了,但我现在回了安国公府。柳大人,你若是不能我查个水落石出,我定然不会放过你的!”
“姜大姑娘,这不是你的马,这是慎王殿下的马。”柳仕原终于把话说完了。
姜觅怔了一下,看了看那马,又看了看依旧像个活死人一样的萧隽,失神地喃喃着,“不是我的马,不是害我的……”
她慢慢地软靠在子规身上,似是先前的强撑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如今心下一松瞬间失了所有的精气神。
柳仕原别开视线,强迫自己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无关之人的身上。他几步上前,对萧隽行礼道:“王爷,您受惊了。”
萧隽空洞的眼没有焦距地看了过来,里面全是茫然。
“王爷无事,下官就放心了。”
姜觅清楚记得那日在谢太傅家中做客时,柳仕原对萧隽那重重的一拍,分明是故意的。所以当柳仕原靠近萧隽时,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萧隽这次没有受伤吧?
大白天的马中毒发疯,明显就是有人在暗中算计。不仅是此事发生的有些蹊跷,柳仕原的出现也太过巧合。
她慢慢挺起了背,面上装出羞恼的模样。“柳大人,既然不关我的事,那我就走了。你若是想找人作证问询,这里有的是人,可千万别来打扰本姑娘。”
柳仕原下意识朝她看去,一眼就看到她额头上那比昨日颜色还要深的青紫色,当下皱了皱眉,道:“那是自然。”
他也不想惹这么个大麻烦,尤其是一个让他有些分心的大麻烦。然而他自诩过人的定力,在此时却频频违背自己的意愿看向那面色不佳却越发楚楚动人的女子。
这位姜大姑娘不顾伤重的身体外出,想来是去过武昌侯府了。一个姑娘家破府而出,不知是蠢还是真的无畏。
如此一番闹剧过后,武昌侯府的名声受损得厉害,此女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多少在背后说她不顾大局损人不利己,正如外面的传的那样又蠢又坏。
他在柳家的孙辈中最得祖父的看重,祖父对他的期望也是最高。他比谁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然而当他多看了眼前这张花白如迎霜雪,明明娇弱无依却无比倔强的脸时,他居然鬼使神差地递了一个东西过去。
姜觅愣了。
因为柳仕原给她的是一个药瓶,上面还有庆和堂的印记。
她不记得自己和这位柳大人有什么私交,上一次对方提醒她用庆和堂的药膏不会留疤时她就觉得怪怪的,眼下对方居然给自己送药,这就由不得她多想了。
难道是因为觊觎徐氏留给她的东西?
别人无知无感,她却是能清晰感觉到萧隽的气场变化。所以东西是不能收的,哪怕东西再好也不行。
“柳大人是看不起我吗?”她昂着脸,哼了一声。“我再是离了武昌侯府,再是没有拿回我娘的那些东西,一瓶药我还是买得起的。柳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东西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柳仕原闻言,瞬间感觉面上一热。
他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又蠢又麻烦的女子有什么不同常人之处,为何他居然一而再地为其破例。
那几个禁军也很意外,他们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姑娘家另眼相看过。尤其是那个小年轻,一时看看他一时又看看姜觅,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收回药瓶,攥在手心。
“姑娘误会了,我并非是看不起姑娘,而是姑娘脸色实在是难看,万一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我难辞其咎。”
原来是这样。
姜觅心道,她就说这位柳大人怎么可能会如此好心。
等等。
这人说因为怕她出事,所以才给她药。这药是抹在伤口上的,就算她现在挺不住,也不可能当场抹药啊。
“多谢柳大人好意,我还死不了。”她咬了咬唇,脸色渐渐有些黯然。“我知道有人想要我死,哪怕他们我的亲人,他们…都容不下我。我福大命大,我偏不如他们的愿!他们想要我的命夺我的财,我偏要活得好好的!我的银子哪怕是喂了狗,我也不想便宜他们!”
先前还对她颇多责备的围观之人,此时也升起了怜悯之人。
“这位姜大姑娘真可怜,我若是她,她也不想便宜那些害自己的人…”
“就是啊,这些年她肯定吃了不少苦…”
柳仕原听到这些话,心里泛起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对姜觅道:“姑娘身上还有伤,方才又受惊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姜觅心想着不知道萧隽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她状似嫌弃地睨了萧隽一眼,撇了撇嘴道:“这傻子真是傻人有傻福,马都发疯了也没磕着碰着。我也是倒霉,好端端的祸从天降,差点被一个傻子给连累了,真是晦气!”
一口一个傻子,谁不以为她对萧隽简直讨厌到了极点。
她上马车之前还朝萧隽冷哼了一声,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一番做派下来,任是谁也不可能想得到她和萧隽私下会有合作。
而萧隽一直保持着傻傻呆呆的样子,从头到尾没有抬头,更没有看她一眼。她暗自琢磨着今天的相遇应该是巧合,萧隽事先肯定没有算到他们俩的马车会撞在一起,或许根本不需要她帮什么忙。
如此想着,她扶着子规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驶得远了些,她才掀开帘子朝后看。只看到柳仕原已经靠近萧隽,拍着肩状似亲近地不知说些什么。
子规见她一直往后看,犹豫再三,开口道:“姑娘,奴婢听说荣嘉公主似乎对柳大人有意……”
荣嘉公主是柳皇后的亲生女儿,和柳仕原是嫡亲的表兄妹,日后亲上加亲也不无可能。这事不说是宫里人知道,宫外的人也多有耳闻,是以柳仕原同世家女保持距离的同时,京中的姑娘们也有意远着他,就怕招了柳皇后和荣嘉公主的不喜。
她一听子规这话,便知子规在担心什么。
当下失笑道:“这个你放心,你家姑娘肤浅得很,以后招婿上门第一条就是长得要好看。那柳大人长得是不错,却也没有到让人惊艳的地步。我若选他,还不如选慎王殿下。慎王殿下是傻了些,但胜在容貌迭丽还好摆弄。”
这下子规更急了。
柳大人不可以,慎王殿下更不行。
“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慎王殿下…他就是个傻子!”
姜觅心说人家可不傻。
“说不定他以后好了呢?”
“他若是好了,你就更不能嫁了。”子规越发的忧心,她虽是一个内宅下人,但有些事她也能看明白。慎王殿下幸亏是傻了,如果真是个好的也不知道活不活的到现在。
姜觅闻言,叹了一口气。
萧隽要走的路注定艰难重重,成功与否谁也不知道。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谁让他们徐家对上的是天下至尊。
到了安国公府门口,恰好和徐效碰面。
徐效一脸的沮丧,听人说是去还赌债的时候又被人怂恿着玩了几把,再一次欠下了赌债。舅甥二人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然后他装作眼前一亮十分兴奋的样子。
“觅儿,觅儿,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你娘的那些银子拿回来了吗?”
姜觅闻言俏脸一沉,咬牙切齿地道:“舅舅怎么也不问问我身体如何?”
徐效讪讪然,“你身体可还受得住?”
“当然死不了。我也是倒霉,银子银子没要回来,在侯府受了一肚子的气不说,路上还被人撞上了。”
徐效一听这话,眼底全是担忧。
姜觅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又怒道:“我那好祖母光顾着自己的娘家,我娘的那些银子都被她贴补刘家了!”
徐效顿时勃然大怒。
这怒不是装的,而实在实的。因为他知道这一点姜觅说的定然是真话,一想到自己妹妹被人害死,外甥女受尽欺负,那些人居然还有脸拿他妹妹的东西贴补自己的娘家人,他就气得想打上武昌侯府和刘家的门。
他和姜觅又交换了一个眼睛,姜觅道:“我那好祖母还说要银子没有,有本事我自己去要回来!”
这话是在提醒他,等下应该怎么做。
他心领神会,当下一个跺脚,“好一个光知道挑别人刺的御史之家!说什么清贵不能移,说什么道尽天下不公,原来全是嘴上说得好听假模假式的虚伪之徒!觅儿,舅舅陪你一起去!”
徐家的周围有不少的好事者,将舅甥二人的对话听得是清清楚楚。
姜觅装出为难的样子,有些犹豫。
一些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劝说她去刘家要银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声势慢慢沸腾,情绪也渐渐高涨。
等到所有人都同仇敌忾时,姜觅终于应了。
徐效和众人一起步行,姜觅乘坐马车,舅甥二人被人拥簇着浩浩荡荡杀到了刘府。刘家人早得到了消息,迎接他们的是大门紧闭。
刘家一向以清正自居,府门外的刻着一副字联,曰:敢问天下有愧之人,道尽世间不平之事。横批是:公道在心。
姜觅没下马车,掀着帘子看到这副字联后一声冷笑。
徐效一马当先,拍门叫人。
刘家人躲着不出,自然没有人开门。
他双手叉腰,大马金刀地站在门前,声音洪亮如钟,离得老远的人都听到他说的话,想来门里面的人也能听到。
“好一个公道在心!我倒要问问刘御史,你们刘家这些年钱花着我家娇娘的银子摆阔气,害不害臊!”
刘家所在的巷子住着不少的文臣,其中大多数都是清流一派。有经过之人对徐效的指责不知所以,便问:“刘家门风向来清正,徐爷不可信口雌黄。”
“这位大人莫要被刘家人的道貌岸然给骗了!我可不止一次在赌坊遇到刘御史的次子,别以为他装扮成一个外地的商贾我就认不出他了!还有他那没出息的长子,为了谋一个七品的差事上下打点了多少银子?御史的年俸是多少,想来大人应该也略知一二,敢问这些年大人可买得起六进的大宅子?可能一气置得下三四个五开间的大铺子?”
那位大人被问住了。
御史台最高的官职乃一品御史大夫,但刘御史并不是御史大夫,而是五品的侍御史。一个五品官若是光靠年俸,哪怕是十几年不吃不喝,也未必买得起六进的大宅子,更别提三四个五开间的大铺子,那更不是一个小数目。
“刘家几代积攒,也不靠年俸而活……”
“不靠年俸,难道靠刘家在京中的两家杂货铺子和京外的几亩薄田并一个地贫的庄子吗?”
那位大人又被问住了。
刘家的家底确实薄,这在御史之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反倒是他们自诩清正的底气。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徐效当下来劲,“这位大人不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给大人解惑。刘家之所以能置下这些产业,那是因为有一个嫁入高门的出嫁女!那武昌侯府的老夫人为了照顾自己的娘家,把主意打到自己儿媳妇的嫁妆头上!我家娇娘死得早,她的嫁妆这些年都是姜老夫人管着。为了私吞那些东西,居然不念骨肉亲情对我可怜的外甥女下毒手……这事你们是知道的,若不是我家觅儿福大命大,只怕是早被人害死了!”
低低的啜泣声从马车内传来,然后声音渐大。
姜觅这一哭,又激起了群愤。
人们对着刘府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且音量极大。有人说刘家做人不地道的,有人说刘御史为人虚伪的,还有人骂刘家人想吃绝户的,一声比一声难听。刘家人是躲着不露面,但这些话都被下人们即时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
徐效的声音穿透的不止是刘府的院墙,还有刘家人的人心。他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虽说是打上门来却乱中有稳,怒骂指责间将刘家人不为人知的一面掀了一个底朝天。
姜觅一直在马车中没下来,经此一事她对自己这个舅舅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有着猛男落泪的反差,又有着粗中带细的城府,可惜为了保住风雨飘摇的徐家自毁名声,这些年也是不容易。
他们这一闹,目的不止是闹给刘家人自己看的,还是闹给刘御史这些得罪的那些人看的。御史最擅长的就是直谏指责别人的不是,这些年刘御史没少得罪人,如今有了这么一个由头,也是时候让别人回敬他了。
直到天都黑透了,舅甥二人才离开。
折腾一天,姜觅早早就睡下了。
半睡半醒间,她迷迷糊糊地感觉眼前有一道白光划过,白光万丈之时一人从云端飘落。她看不清这人长得什么样子,努力睁眼看去只看到对方空洞幽深的眼睛,如黑海般不断翻涌着令人恐惧的漩涡。她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被漩涡吸近,仿佛还能看到漩涡之下的深渊。那么的深那么的长,根本就望不到头。
是萧隽。
这位慎王殿下大晚上的吓死个人!
她瞬间清醒过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悬在自己视线上方苍白如鬼的一张脸,诡异无比却又艳丽无双,更让她惊惧的是这人居然在给她的额头上药!
第43章
冰凉的药, 还有男人温热的手指,一冷一热在她的额头上反复交错着,仿佛是冰与火的融合与反差。药香在寒沁的空气中漫延, 混合着男人独有的气息, 清清冷冷的在她呼吸中来回穿梭着,最是提神又醒脑。
她现在是彻底清醒了。
萧隽也上好了药,声线幽沉。“用我给的药就行,旁的药不需要。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就能痊愈。”
姜觅“哦”了一声。
所以这男人大半夜的来给她上药, 是为了提醒她不要用别人的药。她不是没收柳仕原的药嘛,为何还要特意嘱咐一番?
难道是吃醋?
她怎么左看右看,也很难从眼前这张不太像真人的脸上看出七情六欲的痕迹。暗道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纠结无果,她索性问起别的事。
当听到她问是谁动了手脚致使马发疯时, 萧隽深深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她就明白了,除了龙椅上坐着那位还能有谁。
还真是容不下啊, 哪怕是装傻充楞都逃不掉。
“他既然要害你, 自有千万种不为人知的法子,为何挑选这种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捉住把柄的方式?”
萧隽扯了一下嘴角,似是讥笑。“他并非是要我的命, 而是以我为饵。”
可能是他难得有表情的缘故,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一抹讥笑都显得难能可贵, 竟然让姜觅惊艳了一把。
姜觅惊艳过后,开始琢磨起他话里的意思, 很快就明白其中的深意。
顾霖在云城归案后押解回京的事传了这么久, 期间一直没有另外的消息传出来, 显然是没有任何的变故,换而言之是没有被劫。
按照从云州进京的路程时间来算, 人应该已快押至京中。若是顾家还有人在,最后营救顾霖的希望只能是在郦京附近。
所以如果那些人真有劫囚车的打算,此时也应该已汇集在京中。龙椅上的那位故意以萧隽为饵,目的是想钓出那些人。
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你是一早就猜出了他的用意?”
萧隽点头。
今日他应召入宫,朝臣们都知道为了陪他这个侄子,他那好皇叔不仅早早散了朝,还亲自拟了菜单交给御厨房。所有人都说他圣宠无二,连太子殿下都要避他的锋芒。没有人知道对方所谓的陪他,不过是把他晾在那里。更没有人知道那些御厨们精心准备的御膳中,有好几样相克的食材。
这么多年来,隔三岔五便有太医给他诊脉。落在世人眼中是他那好皇叔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又有谁知道这样的关怀不过是以防他突然病好。
皇子们出行有时从简,而他每回出门声势浩大,所乘坐的马车皆是亲王规制,从不曾有过轻装简行,这样的待遇在旁人看来比皆是恩宠。
甚至他的马车也有特殊恩准,并不会同其他的官员一样停在宫门外,而是直接牵进宫西所的马厩里,那里有专门侍候宫中马匹的太监。为表对他的格外恩宠,他的马一应吃喝也会受到最好的侍候,等同于拉龙辇凤驾的那些马匹。
同往常一样,他陪着他那好皇叔演了一出叔侄融洽的好戏。
但出宫之后,他一眼就看出其中一匹马的不对劲。
姜觅不解。
“那你为什么不躲?”
“他应该不想要我的命,不过应该很乐意看到我伤了残了。”
他是呆傻示人,明面上自然不能有所动作,但他立即就暗中传了消息下去,所以马车发疯之时无人出现。
“可真毒啊。”姜觅愤愤道。
傻了已经够可怜了,如果还成了残疾,那就真成了一个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废人。这样的人活着比死了更不如,却能成为有些人标榜自己仁义的好借口。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空气渐渐冷凝。
良久,姜觅又是一声愤愤。
“小人得志而已,不足为惧!”
她此时已经拥被坐起,发如云肌似雪,无一丝雕饰与累赘,最是自在放松的模样。清澈的眼眸中因为气愤而蒙生出雾气,其中隐有光亮若有似无,仿佛江心红花胜似火。
这花火不仅映入萧隽的眼,也照进他的心。
他真的好喜欢!
喜欢此时的感觉,喜欢眼前的姑娘。这样的喜欢让他生了贪念,也让那复仇的坚决更加恣意纵横。他想掬住眼前的星火,却又恐自己太过鲁莽将其惊散。那伸出去想触及眼前美好的手变了方向,转而掖了掖深绿绣花的锦被。
“王爷,那个纪先生,需要我暗中照顾吗?”姜觅问他。
他摇头。
“不必。”
“哦。”
姜觅心想着,既然不需要她暗中做些什么,那她也就乐得轻松自在。
“姜觅。”
“啊?”她猛不丁听到萧隽直呼自己的名字,心下有些错愕。错愕的同时,又升出几分古怪的感觉。
萧隽突然对她笑了一下。
这一笑差点把她的魂都给勾走了。
妈呀。
这男人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简直能称得上是一笑倾城,像是冰山顶上凝结出的冰花,清绝冷艳独步天下。
“你以后不要叫我王爷,叫我萧隽或者慎之。”
她看痴了眼,恍惚间听到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想也没想就点头。
……
刘家被那么一闹,很快就有了反馈。
听说刘御史在朝堂上被数人弹劾,有斥责他家风不整的,有参他纵子出入赌坊的,还有谴责他行贿的,更有甚者直接请旨查他与人合谋图财害命之事。
一个人竖立多年的虚假完美形象一旦被撕开一个口子,所有的不堪都会从这口子里被人扒拉出来。
一时之间刘家成为众矢之的,刘御史更是走到哪都被人指责痛骂,再无往日站在道德之上犀利痛陈别人过错时的大义凛然。
对于那些上奏与指责,刘御史当然不会承认。他对外声称自己不仅对次子出入赌坊的事一无所知,且对武昌侯府的事也是一概不知情,至于行贿之事更是子虚乌有,全是别人对他的诬蔑与诽谤。更绝的是他当机立断大义灭亲,跑到武昌侯府的门外义正言辞地痛斥了刘氏一番后,当着众人的面与其断绝了关系。
百年旺族的武昌侯府,因为刘家和刘氏又一次沦为京中的笑谈。
姜觅再一次来回到侯府时,明显感觉到府中气氛的低迷与凝重。哪怕景还是那些景,物也还是那些物,却能清晰看到衰败的迹象。
所谓不想遇到的人,却最是有可能狭路相逢之人。她刚进侯府没多久就碰到了姜晴雪,姜晴雪似乎想躲着她走,她还就偏不上。
“姜晴雪,你看到我就绕道走,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吗?”
姜晴雪心里憋着火,说不出来的火。
孟姨娘死了她应该高兴,祖母失势之后母亲肯定要掌家,她也应该感到高兴,这个碍眼的姜觅离开侯府,她更应该感到高兴,但事实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侯府好像不再是从前的侯府了。
还有眼前这个人,也好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姜觅,你闹成这样,可满意?”
“不满意啊。”姜觅摊手。“我娘的银子还没要回来,我怎么可能满意。倒是你们坐山观虎斗捡了现成的便宜,我还没机会向余夫人道一声恭喜呢。”
“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我是说真的。以后这侯府的内宅可就是余夫人的天下了,既没有妾室争宠,又握住了掌家之权,难道不是正衬了你们的心意吗?”
“觅儿。”姜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姜晴雪上前行礼,姜惟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对姜觅说:“我们走吧。”
姜觅点头,朝姜晴雪扮了一个鬼脸。姜晴雪心头的火更加憋得难受,却又发不出来。哪知姜觅扮了鬼脸还不够,还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气得姜晴雪想骂脏话。
几日不见,姜惟老了许多。
父女二人相顾无言,默默地前往安怡堂。
未近院子,远远听到刘氏的咒骂声。姜觅毫不意外听到自己的名字,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话语,那老不死的怕是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她的头上。
姜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似乎想说什么,几番欲言又止后最终什么也没说。
事情到了今时今日,再多的解释也没有。
姜觅不需要解释,她要的是结果。
刘氏看到她时,凶狠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你…你这个孽障!你还敢来!”
“我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有什么不敢来的。”
姜觅不用人招呼,直接坐下。
这一次她是有备而来,带来了那些田产铺子这些年的账本。她将所有的账本放在姜惟面前,请对方过目比对。
“这些年田产铺子的收成红利,一共是两百三十四万两零八千一百五。父亲你对对看,若是没错的话还请你做个见证。”
姜惟没有看账册,道:“既然是你娘的嫁妆,侯府理应全部归还。”
刘氏尖叫起来,“侯爷!徐氏嫁进我们侯府,她的人和嫁妆都是我们侯府的。就算是要给,也不能给全部啊!”
姜觅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照你这么说,我就应该一文钱也不要,由着你把银子全贴补给给你娘家。你真应该出去好好听一听,听听世人是怎么说你怎么说你们刘家的。刘御史与你断绝关系不假,但他绝口不提还银子的事,摆明是想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够不要脸的!”
刘氏的眼珠子凸出来,恶狠狠地瞪着姜觅,再也不掩饰对姜觅的憎恨与厌恶。“你这个克兄克母的丧门星,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如果不是这个丧门星,哪里会发生这些事。早知会有今日之事,她当初真不应该心慈手软,更不应该袖手旁观。她就应该主动出手,早早送这丧门星去和徐令娇团聚。
姜觅对她憎恶的目光半点不惧,道:“我哥是被你弄丢的,我娘是被人害死的,如果说被克,那克他们的也是你。”
刘氏气得直喘气,她指着姜惟怒道:“你听听…她就是这么忤逆的!你若是个孝顺的就好好管教她,岂能容她放肆!”
姜觅下意识看过去,她倒要看看到了这个地步姜惟会怎么做。
姜惟抿着唇,额头青筋毕现,一张脸沉得厉害。
半晌,他艰难开口。
“母亲,你把剩下的银子拿出来吧。”
刘氏一听,气得差点过去。
“你这个不孝子!”
“母亲!”姜惟满眼痛苦,“够了,别再闹了!”
“我…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刘氏大喊起来。“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侯府吗?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银子要是给了这个孽障,迟早要被她填了徐家的窟窿,你……”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说你为了我父亲为了侯府,敢问这些年你为我父亲和侯府做了什么?你明明贴补了刘家,得益的是姓刘的,而非姓姜的。侯府是凭白无故沾了一身的骚,不仅没有得到好处还落了一个坏名声,你哪里是为了侯府,你分明是坑了侯府。你说我要拿银子填徐空的窟窿,那又如何?银子是我娘的,我娘姓徐,那些银子也姓徐,填了徐家的窟窿才是正理!”
“你听…侯爷你听这个孽障说什么?她说她就是要把银子拿去填徐家的窟窿…她可是姓姜的,她可是你的女儿…”
“你错了。”姜觅冷冷地看着刘氏,一字一顿道:“我已归宗徐家,我现在姓徐。”
姜惟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她。
她又道:“这是父亲对我外祖父的承诺,也是我母亲的愿望。我来拿回我徐家的东西,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拒绝。”
刘氏傻眼,她真没想到姜觅会这么做。她一直以为哪怕是姜觅搬出了侯府,日后也会再回来的,因为比起府不成府的安国公府,他们武昌侯府才是明智的选择。
很快她就想到了应对之策,心下一喜。
“你现在不是我们姜家的子孙了,那你娘的东西自然得传给你哥哥,所以你不能把银子要回去,万一你哥哥回来了怎么办?”
她自以为有了留下那些银子的理由,却没看到姜惟眼中的挣扎与痛苦。
姜觅嘲讽一笑,“你可别忘了我哥就是被你弄丢的,为了图财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哪怕我哥真的还活着,但凡是你知道一星半点的消息也会为了独占这些银子而将他灭口。”
姜惟闻言,眼底的挣扎停止了,变成了彻底的失望。
他看着刘氏,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母亲一般。
从小到大母亲最是严厉,甚至比父亲还要严厉。他一直以为母亲最重规矩与礼数,虽说平日里瞧着有些不太近人情,但骨子里比谁都分得清是非曲直,所以娇娘的东西交到母亲手里他很放心。
谁能想到啊,母亲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为了钱财连自己嫡亲的孙子孙女都能下得了手,若真由着母亲不还那些银子,只怕是真如觅儿所说,反倒会对润儿不利。
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招了招手,几个下人走了进来。
刘氏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厉声质问:“侯爷,你想做什么?”
“母亲,你身体不好,以后就安心养病吧,旁的事情不用再劳神操心。”
“你…你这是忤逆!”
姜惟示意婆子丫头制住她,然后对郑嬷嬷道:“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东西放在哪里记不清楚,你去取来。”
刘氏尖叫出声,“姜惟!你敢!你这个不孝子!”
郑嬷嬷“扑通”跪在地上。
姜惟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郑嬷嬷,你一家老小都是我姜家的奴才,你那小孙儿是个机灵的,我瞧着日后定然是个得用之人。母亲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顾不过来,你可要想好了。”
这是威胁,也是承诺。
郑嬷嬷不敢看刘氏,硬着头皮起身进了内室。
刘氏不停地骂着,骂姜惟骂姜觅,什么难听话都出了口,比之市井撒泼的老妇还要厉害几分,哪里还有从前一府老封君的模样。
不到一刻钟郑嬷嬷就抱着一个箱子出来了,箱子上了锁,很显然开箱的钥匙是刘氏收着。刘氏死活不肯拿出来,姜惟沉着脸命人砸开。
那锁是造型精巧的鱼头锁,姜觅暗道可惜。
箱子里有银票有一些上等的首饰还有一些现银,姜觅把首饰挑出来还给郑嬷嬷,只点了银票和现银,一共是一百五十二万两银票并四千两现银。
姜惟说剩下的银子他会补齐,侯府现有的银票全凑齐还不够,他又拿了两个最好的庄子还有四间铺子抵账。
刘氏已经气疯了,她挣脱那两个明为扶着自己,实则控制自己的下人,一头朝姜觅不管不顾地撞过来。姜觅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的动作,当下快速错开身体。她一个刹力不及,直生生撞在桌子上。
“母亲!”
姜惟立马过去扶她,她顺势死死拉着姜惟的衣服。
“惟儿,你可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啊!今日我就把放撂在这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如何选?”
这种问题在伦理文里常出现在婆媳之间,姜觅没想到她一个当人家女儿也会遇到这样的狗血。
简直是可笑至极。
这老妇不会以为她在乎吧,姜惟选谁都可以,她只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余的她一概不管。
姜惟在为难,低头苦劝。
“母亲,事已至此,你别再闹了。”
“我闹?徐令娇生的小孽障是想气死我,她就是来亡我们姜家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命里带克,她克我们侯府啊!”
又是这样的鬼话。
姜觅笑了。
她这一笑,似讥讽似嘲弄。
“姜氏一族历代行商,是前朝定州城的首富。虽是商贾之家,却为元祖皇帝夺取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大雍建国之初,元祖皇帝恩封广泽。南平王府、安国公府为第一尊贵,武昌侯府、广德侯府、宁远侯府、永乐侯府为第二尊贵。其第二尊贵勋爵之中,以武昌侯府为首。武昌侯府荣耀几代,岂是你们刘家那样的门第能攀附的,你是怎么嫁进侯府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刘氏被问住了,老脸丕变。
“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都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吗?自先祖受封承爵后,族中子弟渐渐弃商从文。曾祖父与你父亲是同窗,私下多有往来,也常带着自己儿子上门做客。你存了攀附侯府的心思,几番勾引祖父不成,暗中设计与他纠缠不清时被曾祖父撞破。曾祖父顾及两家体面,不顾祖父的反对强行替其聘娶你。
你嫁进侯府之后事事掐尖拿捏,不许祖父与同窗同僚走动,美其名曰是不放心祖父在外面吃饭应酬,实则是防着别的女子和你一样下作。祖父不堪你掣肘,一怒之下请旨出京代巡河道,不料病死在京外。
祖父死后你独掌侯府,不仅贴补刘家,而且还暗地底放印子钱,结果被人拿了把柄赖成了死账。自此以后侯府每况日下,若不是父亲渐渐长大,后来又与我母亲两情相悦,侯府早就被你败光了!
如果不是你,祖父就不会出事。如果不是你,我哥哥就不会失踪,如果不是你,我娘也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离开侯府!父亲因为你早早就死了爹,也是因为你,他妻离子散,更是因为你,他现在要赔上这么一大笔银子!你说我命中带克,其实真正命里带克的人是你!你克了侯府,才让侯府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刘氏懵了。
那些事…
这个孽障是如何知道的?
“你…”
“我说的都是事实,父亲不信的话可以去查。”
说来这得感谢萧隽,这些事是萧隽告诉姜觅的。
昨晚她糊里糊涂地顺嘴叫了一声“萧隽”后,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羞涩,她把话题扯到刘氏的头上,从而在萧隽口中听到了这些陈年的旧事。
这个老妇,原来一直就是个心术不正之人。
姜惟从来没听过这些事,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幼年时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父亲,父亲在他的眼里是高山景行般的人物,他一直都遗憾惋惜父亲的英年早逝,却不想一切的源头居然是母亲。
原来雪弓当中藏冷箭,锦袍之下裹魑魅,母亲才是他最为憎恶的那种人,满嘴的仁义道德,却最是龌龊不堪。
他痛苦闭目,“母亲…你太让人失望了。”
刘氏要强了一辈子,最为得意的就是生了一个好儿子,而今听到自己儿子的这句话,无异于天塌地陷。
她死死瞪着姜觅,恨不得用眼刀子将姜觅凌迟。
“是你,都是你害的!”
姜觅不惧她,道:“这是你的报应,你不仁不慈不配为长辈,你心肠歹毒坏事做尽,你连个人都不配当。你在做恶之时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做恶之后必然的结果!”
她满眼的疯狂,脑海中不停告诉自己:杀了这个孽障!
当她朝姜觅扑过来时,姜惟挡在了姜觅面前。
“你快走!”
姜觅听到姜惟这话,直接拿东西走人。
从今往后,这侯府里的人和事便再也和她无关了!
第44章
侯府的门外, 照旧聚了一群好事者。谁让最近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围着姜觅围,姜觅到了哪里,哪里就会有京中最新的八卦。
这些人都知道姜觅到侯府是来要银子的, 等看到姜觅和子规出来后纷纷伸着脖子望去, 再看到跟在她们身后的两个婆子抬着一个箱子时,瞬间像炸了锅似的议论起来。
许是上回有人大着胆子发问时子规有问必答的缘故,这一次又有那胆子大些的问她们是不是拿到了银子。子规既没说是,也没有否认,而是面带悲切地说自家姑娘险些没了命, 差点就出不了侯府。
众人一听这话,立马延伸出无数的想象。有说姜老夫人歹毒的,为了独吞儿媳嫁妆居然连嫡亲的孙女都害。还有说姜觅命不好的,为了要回亲娘的东西只能和至亲翻脸。
姜觅低着头, 将所有的议论声尽收耳中,对于这样的舆论很是满意。突然几道突兀的声音掺杂其中, 讨论的居然是她和萧隽相不相配的事。
她有些错愕, 下意识皱眉。
马车到了闹市之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又从传来的路人说话声中听到了自己的萧隽的名字。这下她不仅是错愕, 而是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预感。于是便让车夫将马车靠停,命子规去打听一下。
一刻钟后, 子规一脸急色地回来。
“姑娘,那些人不知怎么回事, 居然都在传你和慎王殿下是天生的一对。”
子规之所以焦急万分, 不仅是因为有人说自家姑娘和慎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还有说南平王和安国公生前最为交好,若是两位还在的话必有结亲之意。
若是一个两个这么说还好, 关键是不少人都这么说,她单是在茶楼里站了一会儿,就听到好几个人在谈论此事。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是顾家和徐家的亲戚似的,一个个恨不得把她家姑娘和慎王殿下凑成堆。
“姑娘,奴婢听着说这话的人还不少,这万一传来传去有人当了真,可如何是好?”
姜觅掀着车帘的一角,入目所及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与酒楼,来来往往都是面目陌生的行人。她仿佛与这些景物无关,也与那些人无关,但她真实地置身这些景物当中,而那些人谈论的也确实是她。
她望着眼前繁华与热闹,若有所思。
难道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同武昌侯府的门外一样,沉寂了好些年的安国公府最近也常有好事者聚集。那些人看到姜觅一行人回来后指指点点,直到姜觅进去之后仍然不肯离开,口沫横飞地说着徐家的往事和现在的是非。
不多会儿,一脸喜色的徐效出来。
不等他下台阶,门里面就传来子规气极的声音。
“舅老爷,那是姑娘好不容易要回来的银子,你怎么能不问自取…”
所人人竖起了耳朵,一个个眼中都闪着八卦之光。
紧接着门内又传来一道姜觅娇蛮的声音。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银子,我看谁敢动!你们几个听好了,去给我把舅老爷带回来,事成之后每人赏十两银子!”
这话音一落,门内冲出来好几个家丁,不由分说把徐效往里面拉。徐效嘴里嚷嚷着自己才是徐家的主子,骂拉自己的下人们以下犯上。
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还有人放肆地嘲笑徐效,说徐效见了银子就眼红,好歹也要等自家的外甥女把银子捂热了再要,岂能不问自取,真真是丢人丢到了家。
徐效一边喝斥那些下人,一边还不忘和嘲笑之人斗嘴。
“你们知道什么,进了徐家的银子那就是徐家的,我拿一点用怎么了?她一个小丫头没轻没重的,都怪姜家人不做好,好好的孩子被他们给养歪了,一点也不知道尊敬长辈。”
这时姜觅蛮横的声音又传出来,“我才是徐家的真正的主子,你们给我听着,以后徐家当家做主的人是我。你们差事干得好,我重重有赏,否则别怪我把你们发卖了。”
那几个下人一听,再也顾不上许多,强行把徐效拉回了国公府。那门也“哐”一声被关上,阻绝了众人意欲一探究竟的目光。
“早就听说那姜大姑娘性子虽不好,但对下人极其大方,没想到一出手就是每人十两银子。她手里有的是钱,徐爷哪里能和她比,这徐家怕是要换个当家的了。”
“她原就是徐家的血脉,徐爷又不是,她当家才是正理。以前人人都说徐家的下人苦,常常一年到头见不到月例钱,这下好了,来了这么一个有钱的主子,往后跟着新主子吃香的喝辣的,不过徐爷的好日子恐怕是要到头了,啧啧。”
这些人以为徐效和姜觅舅甥相斗必定面红耳赤,为了银子和当家权吵得翻天覆地,却不知门里面的那舅甥俩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地回了西院。
姜觅说:“近几日委屈舅舅。”
徐效摆手道:“我最烦去赌坊了,不仅要和那些人逢场作戏,还要耍心眼。你这招好,我可算是能歇几天,好好侍弄一下府里的花花草草。”
说到养花养草,徐效颇有几分心得。
舅甥俩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话着这些家常。从养花养草说到安国公府曾经的辉煌,不知不觉天色渐黑。
天一黑,安国府似乎就不只是他们的家,而是有些人可以来去自如的无人之地。徐家所有人都谨记夜里不出门的规矩,各院各屋的门都紧闭不开。
姜觅原以为萧隽晚上会来,但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夜里有忌讳,白天却是没有。
所以翌日一早,她用完饭后就去了安国公生前住的院子。她听徐效说安国公的书房里有很多关于机关暗术的书,她对此十分感兴趣。
满府的萧条与残败,唯有她现在住的院子和这个院子保存最为完好。但这院子表面上瞧着并无什么异样,若是仔细去看便能发现无论是院子里的地砖还是树木,似乎都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很显然那些夜里在府中来去自如的黑衣人,已然将这个院子翻了一个底朝天。只是搜查得如此彻底仍旧不够,依然还不死心地继续查找。
所以那些人到底是在找什么?
外面的地都翻过了,屋子里的东西自然是全部被人搜查过不止一遍,但从表面上看去并无什么异样。
便是有什么改动,第一次来此地的姜觅也发现不了。
她不用验证也知道以外祖父的技艺,这间书房里必然有暗格密室,就是不知道那些暗格密室有没有被人发现。为免被人看出端倪,她不会主动去找,从而暴露什么痕迹让那些人发现。
很多东西她都不会动,动的仅是摆在明面上的书箱。挑了自己想要的几本书后,便回到自己住的院子。
这院子叫藏娇阁,贴合了徐令娇的名字。身为徐家的独女,从一出生便是千娇万宠。若不是嫁给了姜惟,遇到了刘氏那样的毒妇,徐令娇的人生应该是另一番光景。哪怕是徐家落败了,凭着自己嫁妆便是和离也能过得很好。
屋子里淡淡袅袅,一室的温馨。
她倚在窗前看书,听着外面风吹叶落的萧萧声,此时此刻没有防不胜防的算计,也不用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所有的勾心斗角都已远离,竟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子规从外面进来,面有焦虑之色。
“姑娘,不好了。”
“何事?”
“外面都在传你和慎王殿下有婚约。”
姜觅将书放下,好看的眉皱起。
听子规说那些传言有鼻子有眼的,说他们的婚约是先太子妃顾妤和徐令娇在世时定下的,还说当里在场还有谢老夫人。
因着南平王和安国公府私交甚笃,顾妤和徐令娇在闺中时就是一对好友,两人私自相谈过儿女结亲一事也是合情合理,何况还有人向谢老夫人求证,谢老夫人也说确有此事。
“这事未必人人都信吧。”姜觅喃喃。
子规急得跺脚,“倒是有人不信,那些人说谢老夫人之所有说有此事,无非是不希望姑娘你继续…缠着谢大公子。”
呵。
姜觅失笑。
这不说她都快忘了那谢大公子长得什么样子,那些人哪只眼睛看到她最近纠缠人家谢大公子了。她可不信谢家会为了防着她而说谎,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那谢家为何要趟这样的浑水?
正思忖着,前院有下人来报,说是德章公主驾到。
德章公主人是来了,却不进国公府的门,而是摆着公主的架子在轿辇上不来,命令姜觅前去见她。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来寻晦气的,因为她对姜觅的态度实在称不上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极尽冷嘲热讽。
轿辇的帘子揭起,她睨着姜觅一脸的不耻。
“几日不见,你倒是越发的兴风作浪,好好的姜家姑娘不当,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徐家的姑娘,真是可笑至极。”
“臣女有苦难言,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你有什么苦的?”德章公主柳眉倒竖,神情越发的跋扈。“本宫告诉你,慎王再是呆傻,也不是你能配得上的。识相的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少在这里惺惺作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丢人现眼!”
姜觅心下微动。
她似是受到了污辱,声音也大了几分。
“公主殿下好生没有道理,你都说慎王殿下呆傻,臣女躲着都来不及。也不知道是哪个舌头长的乱嚼舌根,非说臣女和慎王殿下有婚约。莫要让臣女知道是谁,否则臣女定然撕了她的嘴!”
“你…大胆!”
德章公主忽地从轿子里出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周围看热闹的人不敢大声说话,一个个只敢转动着眼珠子。
姜觅的名声在外极差,德章公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德章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哪怕再是脾气不好再是让人诟病,也没有人敢当面说什么。
她此时已站到了姜觅面前,两人离得极近。她目光里全是隐晦的提醒,说出来的话更是一无既往的嘲讽。
“你还看不上慎王,你是个什么东西?余家的那个庶女都比你强了不知多少倍,也不知皇祖母是怎么想的,居然认为你还有几分可取之处,还想着见一见你。依本宫看你又蠢又坏,一点也配不上慎王!本宫劝你少做白日梦,慎王可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你趁早好好打算歇了这个心思。”
姜觅红着脸反驳,道:“臣女的事不劳公主殿下费心,臣女知道该怎么做。”
她们的话里的意思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一个是暗示与提醒,一个则是表示自己已经知晓,而众人都以为她们是在针锋相对。
德章公主一离开,姜觅就怒气冲冲地回了府。
所有人都觉得她必是气得不轻,却没有人知道她已从德章公主的话中得到了几个极为有用的信息。
“姑娘,连太后娘娘都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子规担心地问道。
秦妈妈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觅看了一眼子规,问秦妈妈。“妈妈,刚才可看明白了?”
秦妈妈心下微动,“姑娘,老奴怎么觉得你和大公主的关系不一般。”
“妈妈猜得没错,我和大公主的关系确实并非表面上的那般。我帮过大公主,大公主也帮过我。如果不是大公主帮的忙,我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揭穿孟海棠的真面目。”
秦妈妈刚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欣慰,不由得红了眼眶。“姑娘,你真是懂事了,老奴很是高兴。若是夫人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欢喜的。”
以前她总是盼着姑娘能有城府,希望姑娘能识人能有心机,然而任凭她如何苦口婆心,姑娘不仅一字听不进去,还渐渐对她生了间隙。
如今姑娘是真的懂事了,瞧着表面没什么变化心里却是事事通透。还暗中结交了大公主,可见也有了心机和城府。
真是太好了。
她抹着眼泪,却是在笑。
子规从震惊回过神来,脸上还带着不解的茫然之色。
“姑娘,你是说…大公主是来帮你的?”
姜觅道:“对啊,大公主是来提醒我的。她此次前来告诉了我两件事,一是太后娘娘原本是想为慎王聘娶余家的庶女,听说京中的传言后对慎王的婚事有了新的考量。二是太后娘娘想见我,让我做好准备和打算。”
“照这么说,太后娘娘是想顺水推舟?”秦妈妈刚松开的眉头重新拧起来,“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慎王身体尊贵不假,但毕竟是个傻子。
姜觅抬头望天,扬起唇角。
“我得让所有人知道,此事我不愿意!”
什么意思?
秦妈妈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叫让人知道不愿意,难道心里是愿意的?
这…不能吧!
“姑娘,你想怎么做尽管吩咐。”子规忙问。
姜觅拍了拍手,道:“走,去慎王府!”
……
慎王府建在离皇宫最近的街上,离安国公府却是不远。
一路行去高门重重,只因大雍顶极世家贵族的府邸大多都近皇宫,尤其以查封的南平王府最为醒目。
便是荒废多年,南平王府门口的石狮依旧威武霸气,那森森然朝天仰啸的姿态,仿佛在无声地怒吼着顾家的冤屈。而慎王府就在南平王府的边上,也不知龙椅上的那位皇帝是有意还是无意。
朱门高耸入云端,两侧麒麟相对开。门口站着严阵以待的银甲侍卫,几树烟柳从深墙之出崭露头角。
世人都说萧隽得宠,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如果不是龙恩厚重,又怎么配得上镇守宫中的银甲侍卫。但又有几人知道这些侍卫守的不是萧隽的安危,而是防着他自由出入。
不少好事者跟了过来,远远地看着姜觅。
姜觅怒气冲冲地上前,还没靠近就被银甲侍卫们拦住。
“你们让开,我找你们家王爷有事!”
“王府重地,非请勿入,敢问姑娘可有圣上的口谕,可有王爷的请帖?”
也就是说要进王府找萧隽非得有陛下的口谕,或者是萧隽的请帖。谁不知道萧隽对外就是一个傻子,傻子怎么可能主动给人发放请帖,所以唯一见到萧隽的办法就是得到陛下的同意。
这样的圣宠,还真是令人窒息。
她仰着小脸,倨傲道:“不进就不进,本姑娘就站在这里说。”
那银甲侍卫们见她退到了台阶之下,也就不再理会她。
她又退了一步,娇蛮地对着王府的大门喊道:“里面的人听好了,请你们告诉你家王爷,外面传的全都是谣言,本姑娘我从未听过什么婚约!”
“我出生的时候先太子妃已经去世,她又不能未卜先知算到我娘会生下我,所以我压根不信我和你们王爷有什么婚约,全是一些人乱嚼是非的人以讹传讹。你们还记得告诉你们王爷,我与他一点也不相配,我心中自有明月,非你家王爷可比。”
人群一阵哗然。
这位姜大姑娘也太大胆了,居然连心上人这样的事都敢说出来,话说姜大姑娘的心中明月到底是谁啊?
秦妈妈和子规以为姜觅之所以说自己有心上人,是想断了别人把她和萧隽凑成一对的心思,一来是堵住世人的嘴,二来是绝了太后娘娘的念头。
只是这一招狠是狠,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此以后姑娘的名声怕是更坏了。
“姑娘,差不多了吧?”秦妈妈小声提醒。
姜觅点头。
她刚转过身,就听到王府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朱门大开之时,一张苍白艳丽的脸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咦?
这人怎么出来了?
第45章
萧隽静静地站在那里, 华服金冠长身玉立,乍然一看之下惊艳的不止是她的眼,还有围观众人的眼。
哪怕脸色苍白, 哪怕面无表情, 但单论容貌和身姿,他简直堪称完美。只是那空洞的目光与呆滞的表情破坏了这份完美,让在场的不少人深感惋惜。
芝兰玉树生生断,空余碎琼与乱玉。有人叹其命薄托不住天大的福气,有人哀其曾经的玉雪聪慧, 还有人说起他的天乙命格与堕龙之相,一声声全是叹息。
听说天乙命格是他出生后不久一个高僧的批命,他变呆傻之后才有了堕龙之相的传言,世人不明真相, 还以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皇帝自诩真龙天子,一个天下容不下两条真龙, 所以他的天乙命格必定要破, 堕龙之相是最好的解释。今上用心险恶,他亦藏得极深。将来这天下谁主沉浮,还真是说不清。
但在姜觅看来他只能赢, 因为不赢就是死!
他身边的太监姜觅认得,正是那日惊马时陪在他身侧的那一个。那太监年纪不大, 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瞧着就是一个老实孩子。
小太监开了口, “我家王爷在此, 这位姑娘有话不防直说。”
姜觅心道, 难道这小太监是萧隽的人?
她目光嫌弃无比,没好气道:“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既然王爷出来了,那我就再说一遍,还请王爷听好了。外面的传言全是谣言,我与王爷并无婚约,希望王爷不要误会,更不能因此生出什么想法。”
萧隽还是呆傻的样子,但姜觅却能感知到他空洞眼底那一丝极淡的情绪变化。心道他不高兴也不好使,自己还不高兴呢。
凭什么啊。
姜觅狠狠瞪了一眼,目光中有着对方才能看懂的质问。她原本只想着暗中相助,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萧隽失败也连累不到她。如果她明面上和这人扯上了关系,日后若是事情不成她该如何脱身。
富贵险中求这句话是没错,她也确实有搏一搏的打算,可她好歹也是这位王爷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不说是涌泉相报,也没有把恩人拉下水的道理吧。
她当然知道算计她的人是另有其人,但她更知道以萧隽的心明眼亮,定然一早预判余太后的打算。居然不从中阻拦或是有所行动,还连一个提醒与暗示都没有。若不是德章公主通风报信,她岂不是要任人摆布。
实在是太可恶了!
那小太监又问:“这事我家王爷已经知晓,姑娘还有话要说吗?”
当然有!
姜觅昂着头,面露倨傲之色。
“我心中已有明月,非王爷可比,告辞!”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姜大姑娘可真敢啊!
先前说自己有心上人也就罢了,当着慎王的面还敢说这样的话,看来是真的看不上慎王。只是慎王再是呆傻那也是王爷之尊,岂容她一个臣女嫌弃的道理。
“姜大姑娘的心上人,不会是谢大公子吧?”
“除了谢大公子还能有谁,你们没听说吗?姜大姑娘为了接近谢大公子,硬生生往人家谢大公子身上靠,被谢大公子躲开后直接扑倒在地,丢了好大一个脸。”
“还有这事,难怪人家谢老夫人那么体面的人也愿意澄清事实,许是怕姜大姑娘一日不定亲,便一日不会放弃纠缠谢大公子。”
“正是这个理,要我说姜大姑娘和慎王最是相配,她还真不如就从了王爷,还能混个王妃当当。”
姜觅不理会旁人的说三道四,转身就走。
那小太监不知低声和萧隽说了什么,只见萧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动了,直愣愣地杵在姜觅的面前。
姜觅:“……”
这又是要闹哪样!
“不许走…娘子,我要娘子。”萧隽终于出声,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干巴巴地没有任何的感情,却偏偏又口齿清楚。
人群瞬间沸腾。
好事者们生怕同伴听不到,一个传一个,不多会的工夫,所有人都知道萧隽刚才说的是什么,看向姜觅的目光越发的微妙起来。
姜觅后槽牙都咬碎了,她现在能肯定这人是存心故意的。什么娘子,什么要娘子,真想要娘子找别人去!
别人不知道这男人的真面目,她可是一清二楚。娘子两个字叫得这么顺口,难不成是提前练过?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能清晰看到萧隽瞳仁中的变化。空洞的眼晴,漆黑的眼珠子,在阳光之下更加的阴森诡异,如同两道不见底的深渊直面而来,让人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进去。
她心念一动,伸手搡了一下。
萧隽的身体呆呆地晃了晃,然后木木地跌坐在地上。
银甲侍卫们冲上来,严阵以待。
姜觅似受到极大的惊吓,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面色发白语无伦次。“我…我就轻轻搡了一下,我都没有碰到他,谁知道他怎么就倒了…与我无关,真的不关我的事,要怪就怪你们王爷身体太弱了……”
她如此做派让不少人不耻,在心里想着难怪外面都传这位姜大姑娘又蠢又坏,今日一见还真是这样。人家慎王都坐地上了,她还说自己没推,这不是蠢是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还说不关她的事,还说慎王身体太弱,这不是坏是什么。
那小太监扶了好几下都没把萧隽扶起来,萧隽面无表情地望着姜觅,又傻又呆又无辜懵懂的样子像个三岁的孩童。哪怕是这般失智的模样,他依然好看到让人怦然心动,也让人心生怜惜。
“王爷看上去好可怜……”
“连个臣女都敢欺负他,他却不会还手,我怎么看着都觉得心酸,真想过去扶他一把。”
“唉。”
姜觅听着众人的议论,真想告诉这些人,人家王爷不傻,傻的是他们,还有她。她如果不傻,怎么能相信一个权谋者画的大饼,还傻乎乎等着人家事成之后再提条件,却不想人家半路就想把她拉入局。
呵。
果然天家没有一个善茬。
“王爷,你快告诉他们,我真的没有推你。”
萧隽还是一副天真孩童的模样,看着她的眼神呆滞之中带着几分痴迷,像是被她的美色所惑。“娘子,我要娘子。”
娘子你个头!
“我不是你娘子,你不要乱叫。”
谁是他娘子,还越叫越来劲了!
“小初子,我要娘子。”
那小太监一听他这话,连忙轻声安慰。“王爷莫急,娘子一定会有的。您不用担心,娘子跑不掉。”
姜觅下意识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已然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萧隽故意喊出小初子的名字,其实是在告诉她小初子是可信之人。
既然小初子可信,那小初子的行为定然是受到自己主子的暗示。所以什么娘子会有的,什么娘子跑不掉的也是萧隽自己的意思。
呵。
这死人脸摆明了是想拿捏她。
比起余家的庶女,一来她不仅知根知底还是同盟,二来她更容易被拿来当挡箭牌或是掩人耳目,娶她还是娶余家的庶女,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恩将仇报的混蛋,以前还说什么如果事败了,她也不用拿玉佩去提报恩的事。她还当这人心地不错,生怕以后会连累她。谁知道转头就顺水推舟算计她,不管不顾地让她趟进他们萧家的浑水中。
真是信了他的邪了!
LJ 她又退后好几步,表情心虚而慌乱。
“真的不关我的事,我都和王爷说清楚了。王爷,我可不是你的娘子,那些传言你千万不要信,我…我走了。”
她像是慌不择路般冲出人群,然后踩了几下空才上了马车。一上马车就命车夫赶紧走人,仿佛是最为狼狈的落荒而逃。
哪怕是马车都走远了,她似是还能听到萧隽在叫自己娘子,脑海中不断浮现对方坐在地上可怜无助的样子。
那么的艳丽又那么的茫然。
真是个妖孽!
“姑娘,我觉得你说的对,慎王万般不好,但胜在长得好看,真是可惜了。”子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很显然,这也是一个被萧隽美色所迷之人。
姜觅冷笑道:“是啊,真是可惜了。”
演技那么好,所有人都欠他一个小金人。
子规瞧着自家姑娘的语气和脸色不太对,心道姑娘是不是因为真有心上人,所以才对慎王有怨气。
“姑娘,你…你真的有心上人吗?”
难道真是谢大公子?
可是她已经很久没听姑娘提到谢大公子,好像忘了一般。
“心上人?”姜觅睨过来,表情揶揄地看着她,然后捏了一把她的脸。“我的心里有你啊,子规。”
她的脸瞬间红透,羞赧不已。
“姑娘…你就会打趣奴婢。”
但是这样的姑娘,她真的好喜欢啊。
“我没有骗你啊,你真是我心里的人。除了你还有秦妈妈,还有舅舅,你们都是我的心上人。”
放在心上的人,就是心上人,姜觅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说错。如果那些人想歪了,那可不怪她。
她慢慢敛了笑意,因为她知道如果算计她婚事的人余太后,那么无论她怎么闹都躲不过去,所以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余太后很快就会召见她。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回到家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安抚徐效的担心,宫里的旨意就到了,余太后召她明日入宫觐见。
徐效原本就忧心忡忡,这下更是愁眉不展。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姜觅安慰他,“其实往另一方面想这也是好事,至少不是什么刘棠余三之流,我好歹还能有个王妃的名分。”
她坐拥巨财,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恨不得将她这块肥肉吞吃入腹。如果萧隽以后事成,那么在此之前她依然要面对数不清的算计。如果萧隽失败,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永无止境的圈套。
照这么说来,或许目前明着和萧隽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徐效不知道萧隽不傻,自然是替姜觅难过。“天家的媳妇哪有那么好当的,何况还只是一个侄媳妇。慎王又是那个样子,以后怕是也护不住你。”
“那可不一定。”姜觅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万一哪一天慎王好了呢。”
徐效先是苦笑,尔后像是想到什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觅儿,你是说……”
姜觅比了一个禁言的动作,莞尔一笑。萧隽一定不会永远傻下去,只要时机合时肯定会恢复原本的面目。
徐效吞了吞口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
原主进过宫,也见过余太后。
以前刘氏带过原主进宫,原主也跟余氏姜晴雪一起进过宫。所以对于宫中的布局和景致她并不陌生,也大概知道后宫都有什么人。
这后宫以余太后为尊,柳皇后次之。
余太后在自己的寝宫永福宫接见她,柳皇后和自己的女儿柔嘉公主也在,当然还有德章公主。世人皆知柔嘉公主和德章公主不和,从两人坐的位置与衣着便能窥见一二。
德章公主坐在余太后的右侧,柔嘉公主坐在左侧。德章公主着正红色宫装满头的珠翠,柔嘉公主着淡色衣裙发饰清雅简单。
不仅是柔嘉公主,余太后和柳太后也皆是装扮素雅,衣着饰物全都一应从简。恐怕正如多年以来传言的那般,国库实在空虚至极。
先帝驾崩的那一年灾情严重,今上登基之后既要稳固自己的帝位,还有安抚天下的百姓,便是登基之礼都办得极为简单。
这些年过去国情并不见多大的好转,年复一年的强撑,一旦今年京外的灾情漫延至京中,定然会雪上加霜民心涣散。
姜觅行过礼后,破天荒听到余太后夸自己长得俊。
“以前没怎么注意,哀家竟不知这孩子生得如此好看,倒真有几分她外祖母当年的风采。”
她闻得此言,立马喜形于色,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得意高兴。
这般不经夸,这般的没有心机城府,余太后自然是很满意。做为一个从底层爬上高位的人,余太后自以为自己深谙人心。所以她觉得像姜觅这样的不缺钱的蠢货,最缺的就是别人的奉承与关怀。
“这孩子哀家真是越看越喜欢,快些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就越看越喜欢了?这些后宫女人的嘴,全是骗人的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黑的白的阴的阳的信手拈来。
世人说起这位余太后,谁不夸一声命好。
先帝生性节俭又不好女色,未免选秀之风劳民伤财,遂在宫中的宫女中挑选了几人充盈后宫,其中便有余太后。
余太后和其他被挑选出来的宫女一样,一开始只是后宫中位份最低的美人,但她运气不错,初承雨露之后就怀了皇嗣,且一举得男,生了皇子之后就被晋升为余嫔。
她在余嫔的位置上一直待着,再也没有挪动过,直到今上登基为帝,她一跃成为后宫之中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贵的女人。曾经那个见人三分笑说话都低头含羞的余嫔,也就成了威严端庄的太后娘娘。
都说侄女像姑母,她的长相同余氏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比余氏更好看一些。在原主的记忆中,余太后对自己从未正眼瞧过,所有的关心体面全给了姜晴雪。所以原主最为嫉妒的人就是姜晴雪,不仅因为姜晴雪是余氏的女儿,还因为姜晴雪无论到哪里都被人捧着,处处都压自己一头。
尤其是像这样的热情和夸奖,原主从来都没有感受过。姜觅装作受宠若惊又羞赧雀跃的模样,满脸红光地往前挪了两步。
此次进宫她特意打扮一番,当然不是往好看里妆扮,而是怎么庸俗怎么来,硬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一个俗艳的女子。眉形细长眼线上扬,两腮泛粉樱唇红艳,大红的华服加上堆砌满头的金玉,纵然貌美却多了几分娇纵之气。
“姜大姑娘这一身,倒是和皇姐有几分相似。”柔嘉公主似是无意道。
德章公主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她不悦地瞪了姜觅一眼,无比嫌弃地说了一句:“凡桃俗李而已,也配和本宫相提并论。”
姜觅脸色一变,一副正要反击回去,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宫里,以自己的身份不能放肆的样子,满眼全是忿然怨恨之色。
“显山露水不知所谓,纵然穿金戴银也掩盖不了庸俗之姿。”德章公主像是极喜欢看到她憋屈的样子,语言越发的刻薄挖苦。
她面色几变,似怒而不敢言。
德章公主挑了挑眉,拨弄了一下自己头上的金步摇,道:“也就是晴雪不在,若不然哪有你露脸的份。”
“大公主,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姜觅!”德章公主怒起,“本宫是君,你是臣,你敢对本宫这么说话,你是不要命了吗?”
姜觅咬着唇,恨恨低头。
余太后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很是满意地抿了一口茶。这么蠢又这么没有城府心机,还有那么一大笔嫁妆,实在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就是她了!
第46章
谁都看得出来姜觅有多生气, 哪怕是低着头也挡不住周身的怒火。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些人会有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或是鄙夷或是不屑, 总之应该都是百般瞧不上。
一个原本百般看不上的人, 又为何突然改变态度来示好?
所有的原因只有两个字:利益。
她出身侯府,外祖父还是一品国公,这样的身份说出去尚且能唬一唬人。何况她名声不好性子又差,既不会成为萧隽的助力又好拿捏,再加上她还有那么一大笔嫁妆。眼中钉肉中刺迟早要去, 一旦日后萧隽和她有个万一,那泼天的钱财就完全落入天家人之手,到时候她身后的徐家毫无争辩之力,所以对于有些人而言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样的她就是一枚棋子, 算计者看她时无异于在看一块无主的肥肉,觊觎打量着准备吞食入腹。她越蠢越好, 越坏也越好, 最好是蠢到了极点自己作死,坏到了骨子里帮别人除掉萧隽。
呵。
她不服着,气愤着, 不甘地反驳。
“大公主,臣女知道你和姜晴雪交好, 但你也不能因为姜晴雪与臣女不睦就百般为难臣女……”
德章公主在她身上仿佛能看到自己的下场,一样的无人可依, 一样的被人算计, 哪怕是婚事也都由着别人摆弄。
“姜觅, 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好了。”余太后放下茶杯,凌厉地看向德章公主。“你少说两句, 别得理不饶人。”
什么是理?
权势就是理!
姜觅猛地抬头,像是有人撑腰般得意地看了德章公主一眼。德章公主瞳孔缩了缩,眼神中藏着此有她们彼此能看懂的情绪。
余太后越发觉得她蠢,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可见真是愚不可及。如此倒是更好,只有蠢货才能更容易捏在掌心。
柳太后适时出声,“母后,儿臣也觉得这孩子是个不错的,瞧着比以前懂事了许多。想当年儿臣和徐夫人也是相识,看到这孩子难免就会想起一些往事,若是徐夫人还在,定然会给这孩子结一门好亲事。”
姜觅一听这话,便知她们要进入主题。
但凡是未出阁的女子,对于自己的亲事总是羞于启齿。她既然有着又蠢又坏的名声,自然不有别于其他人。
她眼神中流露出兴奋与期待,眼巴巴地看着柳皇后,好似在盼着对方给自己谋一个好姻缘。
柳皇后面上不显,心里却是鄙夷不已。遥想当年徐令娇是何等的千娇万宠受人追捧,没想到生的女儿居然如此愚蠢浅薄。
德章公主冷“哼”一声,“姜觅,你不会将那些传言当真了,以为自己真的和慎王有婚约吧?本宫不是警告过你切莫痴心妄想,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肖想本宫的堂兄,还想当王妃,你做梦去吧!”
“谁说臣女想当王妃了!你看不上臣女,臣女还看不上…臣女是说自己也不信那些传言,也不想当什么王妃,臣女心里已经有人了!”
余太后沉了脸,不虞地看着德章公主。
德章公主像是一无所觉,还在那里讽刺姜觅。“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不想当王妃,你听好了,是我们皇家看不上你!”
“德章!”余太后恼怒大孙女的不识相,差点坏了她的事。“哀家记得你今日还要练琴,你就不用在这里陪着了。”
她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行礼告退。
临走之前别有深意地看了姜觅一眼,目光有几分无奈和爱莫能助。姜觅回以一个自己可以应付的眼神,并且对她表达了感谢之情。
柳皇后对她不做评价,对这个继女无视得很彻底。无论她同姜觅争执不休,还是被余太后嫌弃不喜,一概装作听不到也看不到。
她一走,柳皇后便继续之前的话题。
“母后,儿臣听说徐夫人在世时曾和康城郡主提起过儿女结亲一事,有人问了谢老夫人,谢老夫人说当时自己也在场,此事确实为真。”
康城郡主就是先太子妃。
姜觅闻言,立马做出惊慌的表情。
“皇后娘娘…臣女从未听过这事…就算是臣女的母亲和先太子妃有过口头玩笑,却未曾过明路,又岂能当真。”
“婚姻大事非儿戏,既然提起过想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虽说你娘和康城郡主皆不在,但婚约一事却不能不重视。”柳皇后像是为她打算一般,语气无比的柔和。“你如今回到了徐家,上面连个正经的长辈都没有,婚姻之事也无人替你操心。本宫与你母亲是旧识,又得知你母亲曾经的心思,自然是要为你做主的。”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可不信这位皇后娘娘还念着徐令娇,更不信对方真的会为徐令娇的女儿着想,不过是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起早而已。
“皇后娘娘,臣女…臣女的亲事臣女自己做主,臣女已经有心上人了…”
“胡闹!”余太后低斥道:“婚姻大事哪有自己做主的,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哀家瞧着这门亲事倒是极好,隽儿是个老实孩子,你嫁给他也不算委屈。”
萧隽不是又呆又傻吗?
什么时候傻子也可以称为老实孩子了。
这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为了算计别人连脸都不要了。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呢,什么后宫之主一国之母原来也不过尔尔。
“太后娘娘。”她“扑通”一声跪下。“臣女…臣女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何能嫁给慎王殿下。”
“婚姻之事岂能由着自己的性子,纵然你心里有人,也不能违背自己母亲的意愿,这事以后莫要再说。”
她心里有人的借口都挡不住这些人的算计,可见是铁了心了。
“太后娘娘,臣女实在是做不到啊,一想到不能和心悦之人喜结连理,臣女的心就像是被人挖了一块。”
如此直白的话,直叫在场的人听了鄙夷不已。还是有娘生没娘教的蠢货,这样的话也是能张口就来的。
“你这孩子,有什么事放在心里就好,不必要到处嚷嚷着人尽皆知。哀家不管你心里有谁,只要你日后能和慎王好好过日子,这些事情哀家都不会过问。”
什么意思?
听着像是暗示和怂恿自己以后可以出轨。
果然不是亲祖母,霍霍起人来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萧隽啊萧隽,你这命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捅了恶人窝了。这些人不止是要除掉你,哪怕你装傻充愣也不放过你,非要塞一个又蠢又坏的女人给你,心心念念给你戴绿帽子。
姜觅装作怔神的样子,像是听不明白余太后话里的意思。余太后瞧着她如此愚蠢之态,心中又喜又恼。喜是因为她蠢,恼也是因为她蠢。蠢货好摆布好拿捏,但如果太蠢听不懂人话,那日后恐怕也指望不上。
她将自己的愚蠢贯彻到底,还在死犟。
“太后娘娘,臣女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臣女真的不想嫁给慎王殿下。皇后娘娘,你不是说你和臣女的母亲是旧识,求你成全臣女,替臣女赐一桩美满姻缘。”
余太后和柳皇后都傻眼了,见过蠢的,就没见过这么蠢的。这样一个蠢货还想有好姻缘,能被她们利用都是她的福气。
“你简直是放肆!”余太后气得拍桌子。“我们萧家的皇子皇孙们哪有你挑三拣四的道理,你居然敢嫌弃慎王!这门亲事是你母亲生前许下的,不是你说不认就不认的。哀家念你年幼无知不与你计较,你跪安吧!”
姜觅一脸茫然,面色却是一片煞白,显然是没明白别人的意思又害怕到了极点,如此一来只把余太后气得恨不得破口大骂。
柔嘉公主过来,说是要送她出去。
她忐忑不安地跟着柔嘉公主出去,出了永福宫之后急切地拉住对方的袖子,哀求道:“二公主,臣女知道你最是心善,你帮臣女和太后娘娘求个情。臣女真的不想嫁给一个傻子,臣女真的有心上人了…”
“姜觅,你别哭。本宫不是不帮你,而是这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不能违背你母亲的遗愿,恕本宫不能帮你求情。”
姜觅一副急得快哭的样子,六神无主直跺脚,口中不停地念叨着“那怎么办?”“我不要嫁给一个傻子”的话。
柔嘉公主见时机差不多,像是为她考虑一般,劝道:“你说你有心悦之人,那本宫问你,那人可心悦于你,可会娶你?”
姜觅似是被她问住,一时无言。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的事本宫也知道一些。本宫知道素日里你与晴雪多有龃龉,京中的那些姑娘们对你也是多有排挤。你如今回到了徐家,亲事必定更加艰难,莫说是嫁给心悦之人,便是给自己谋一门还过得去的姻缘都不容易。”
除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其它的都是事实。
柔嘉公主轻言细语,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加上这般平易近人一副设身处地为人打算的姿态,其手段比姜晴雪不知高出多少。
她见姜觅被问住,心知再添一把火即可。
“你且认真想想,慎王身份何等尊贵,一旦你嫁入慎王府,你便是王妃之尊。自古以来君臣有别,那些之前瞧不上你的人,处处针对你的人见到你时皆要行尊卑之礼。她们再也不敢排挤你,反倒要处处讨好你,包括姜晴雪。”
不得不说,这样的劝说十分有力度。
姜觅脸色渐变,慢慢露出憧憬与喜色。
她喃喃着,“没错,等我成了王妃,我看谁还敢欺负我!她姜晴雪再是高傲又如何,以后见了我还不是要行大礼。”
“正是如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等你成了王妃,那些人巴结你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在你面前造次。慎王那般性子,你嫁过去之后便能立马掌管王府,日后无论你做什么阖府上下谁也不敢指手画脚。”
言之下意,便是偷人也方便。
姜觅越发欢喜,俨然有得意张狂之色。
柔嘉公主微敛着眉,唇角泛起一丝嘲弄。
近日里朝中有些臣子注意到她那位堂兄年纪不小,上折奏请父皇为其娶妻,父皇便将此事交由皇祖母。皇祖母思忖再三,原本是相中了余家的一个庶女,没想到这蠢货冒了头。比起余家的庶女,这蠢货的身份显然更能堵住世人的嘴。
她睨了一眼姜觅那满头的珠翠,只觉得刺眼得紧。她堂堂公主衣着打扮如此之素净,居然被一个臣女给比下去,还真是让人心里不痛快。
罢了。
将死之人,便让其再张扬些时日吧。
她没看到的是,在她用看死人的目光睨着姜觅时,姜觅也在用看小丑的眼神看她。
……
姜觅回到国公府没多久,余太后的懿旨就到了。
传旨的太监文绉绉地说了一大通,听得她心下是连连冷笑,居然还夸她恭谦淑静,也不知道是不在讽刺她。
这赐婚如此之急,可见是有多迫不及待。
那传旨的太监见她和徐效都不起身,不悦地皱着眉头。还是秦妈妈勉为其难地塞了一些赏银,面上也瞧不出任何的喜气。
这门亲事听起来好听,但谁都知道有多差。那太监也不挑他们的礼数,走之前却也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话。
姜觅拿着懿旨左看右看,最后让秦妈妈收好。
秦妈妈叹了一口气,道:“好在慎王还算乖巧。”
萧隽乖巧?
姜觅哭笑不得。
不过一个又傻又呆的人,不哭不闹的也确实可以称之为乖巧。
“姑娘笑什么?”秦妈妈疑惑地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乖巧这两个字用在慎王身上有些古怪。”
秦妈妈又叹了一口气。
换成哪个姑娘被赐婚给慎王,那还不得痛哭一场。她家姑娘不仅不见忧色,反倒还能苦中作乐。
她哪里知道姜觅并非苦中作乐,而是真的觉得好笑。
然而接受归接受,有些账还是要算一算的。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姜觅还在等人。一片漆黑之中,她躺在柔软暖和的锦被中望着帐顶。灰暗的光线在眼前如影如幻,所有的动静都变得更为清晰。
从她认识萧隽至今,那些画面不停在她脑海中浮现,越是反复回想就越是觉得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事到如今他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旦倾覆则船毁人亡,根本没有任何的退路可言。所以为了他们共同的目标,她必须要投入全部的努力。
时辰一点点流逝,子时已过。
萧隽一进屋,便感觉一团东西朝自己飞过来。他微微一侧身,伸手将飞过来的东西接住,却原来是一个锦缎面子的荞麦枕头。
“你这个混蛋,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姜觅拥着被子翻身坐起,清澈如水的眸子在夜色中似着火。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也用不着再和这人客气。她能接受现实,对以后的日子也有思想准备,但并不代表她不生气。
萧隽拿着那枕头,幽沉的眼神中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欢喜。
他曾见过母亲和父亲置气的样子,也是这般蛮不讲理扔枕头,还让父亲去书房睡。一个女子如此对待一个男子,是否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密?
“你生气了?”
“废话!”姜觅披头散发,不满地看着他。“如果我记得没错,我曾经救过你的命,而你也许诺过我以后会报我的大恩。如今我没等到你的报答,却被你拖下了水,你说我生不生气?”
灰沉的光线中,他也在看着姜觅。
那张莹白的小脸像极了含苞待放的白茶花,玉雪一团的可爱灵动,一嗔一怒都是那么的让他欢喜。
他处境艰难,心中早已是一片尘封在黑暗中的冰天雪地。多年来他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独行,从未想过能在此间窥得一线天光。而今这光照在了他身上,哪怕是日后永坠深渊他也不愿意放手,所以终究是他的私心害了别人。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们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但凡是和你沾上关系,他们要你命的时候我也会受连累。我怕我等不到你事成,也等不到你的报恩,早早就成了你们争权夺势的牺牲品!”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
姜觅先是一愣,接着更气。
“你说不让就不让,你是阎王爷还是老天爷?”
这死人脸又给她画饼!
她就是信了这人的邪,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暗中相助,事情成败与否她都能进退有度,却不想直接被拉入局,生死都和对方绑在一起。
真是越想越气!
“我告诉你,我亏大了!我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身家性命全搭进去了。你说你能为我做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我有。”
“那我以后要这天下,要你这条命,你给不给?”
“我给。”
姜觅闻言,愣了。
天下和性命都可以,这人画饼的功力还真是没有上限。
好歹态度还不错,事已至此她若是再揪着不放反倒不好。如此想着她便撤了火气,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我也就是一时之气,哪里会要你的天下和性命。你我各取所需,将来你事成之后别忘了你的承诺。”
“好。”
萧隽说话的同时,人已至床边。他俯身过去轻轻揽住姜觅的身体,然后将枕头垫在姜觅的身后。
姜觅:“……”
好像哪里不对。
他们之间有这么亲密吗?
嗯。
还真有。
如今他们已是未婚夫妻,确实是关系不一般。
等等。
一旦成亲,那他们就是夫妻了!
真的假的?
“王爷…”
“叫我名字。”
“萧…萧隽,我们只是合作的关系,就算是成亲那也不是真正的夫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萧隽看着她,眸色极深。
等待花开需要的是耐心,而自己隐忍多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姜觅想着既然他明白,那暂时就这样吧。
这时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很快就到了房门外。
来人是子规,她因为赐婚一事怕姜觅难受睡不着觉,所以半夜过来看一看。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似乎有动静,当下低声唤了一句“姑娘?”
姜觅下意识看向萧隽,萧隽也在看她。
四目相望,皆有情绪涌动。
“子规,你进来吧。”
子规听到这话,提溜着灯笼掀帘进来。恰在此时,房间里的烛火乍亮。她一眼看到那个坐在床边的男人,惊骇地瞪大了眼晴。
第47章
萧隽这张脸, 但凡是见过的人都不可能忘记。世人对他的知悉,无非是他过于艳丽又呆滞的外表,如同一块失去光华的美玉, 美则美矣却太过木然。
这也是子规以前对他的认知。
然而此时的他虽苍白冷艳, 却不再呆滞木然,恰似那黯淡的美玉被骤然注入灵气,已然是光芒四射,幽幽冷冷又不可侵犯。
子规说不上来这种感觉,莫名觉得有寒气袭来, 一眼之后再也不敢多看,在强烈的压迫感之下不由得瑟瑟发抖。
这人真的是慎王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来害姑娘的?
思及此,子规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瞬间冲了过去,“姑娘, 姑娘, 你没事吗?”
等她看清了姜觅此时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犯了蠢。她家姑娘好好地拥被而坐,背后还靠着枕头, 显然是很是自在随意。所以姑娘和慎王应是相熟的,若不然姑娘也不会这般平静。
她不敢看萧隽, 只敢用满是疑问的目光看向自家姑娘。
姜觅心知这丫头怕是吓到了,连忙道:“子规, 我没事。我和慎王还有事情要谈, 你回去睡吧。”
还真是慎王。
子规恍惚起来, 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家姑娘居然说有事情要和慎王谈,慎王不是一个傻子吗?可是眼前的这个慎王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傻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是满腹的疑惑,她还是听话地告退。
姜觅确实有事情和萧隽细谈,既然已被赐了婚,那么很多事情不可能逃避。她需要知道王府此时的状况,包括什么人能信什么人要防。她还要更详细了解一下今上和余太后的为人,以便日后能随机应变。
这些事,萧隽自然不会瞒她。
两人进入正题,有问有答。
夜很静,人心却如暗流回旋,千般思索万般考虑。越是了解她便越知道萧隽处境的不易,以及自己将要面对的东西,好看的眉不知不觉微微颦起。
男人修长的手指带着温热,轻轻摩挲着她眉心的不平。她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她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人好像很会。
之前他们话赶话,这位王爷的反应和回答十分有力,快速而简短地安抚了她所有的怒火。方才还不觉得,此时她终于回过神来。
如果说哄人撩人有段位,那这人的段位不低。
她一把握住对方的手,直视着那幽黑一片的眼睛。“萧隽,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有相好的?”
“没有。”
“那你怎么这么会撩拨人,是谁教你的?”
“我父亲母亲便是如此,夫妻之间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以前父亲若有困惑之时,母亲便是这般轻轻抚平父亲眉间的皱纹。母亲曾经说过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一旦有了欺瞒便如同隔着一道墙,那墙会随着欺瞒的次数增多而日渐厚重,直至再也无法打破。
他反手将姜觅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目光如深渊不可测。
姜觅与他对视之时再次感觉到那种诡异的吸引力,那如深渊般空洞漆黑的瞳仁中,仿佛藏着能媚惑人心的妖精。妖精幽幽地勾着她,让她的身和心都不由自主地想沉沦进去。
真是个妖孽!
“我们可是说好的,是假夫妻不是真夫妻。”
“我知道。”
夫妻就是夫妻,哪有什么真假。
他既认定了,便不可能会放手。
“行了,继续说正事。”姜觅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大事未成,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萧隽手指收拢,仿佛想留住掌心那柔软的痕迹。他再次说起王府的人和事,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的诡异。
时光一寸寸流逝,蜡烛渐短。
直到近黎明时分,他才离开。
姜觅脑子里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身体已是困得不行,连打好几个哈欠之后往被窝里缩,歪头闭眼没多大会就睡着了。
天光乍现,似是黑暗中有人掀开云层窥探着人间的一切。那光把天际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无数的光芒从里面洒落出来。破晓晨曦唤醒了沉睡的世人,仿佛驱散了所有的阴霾,重复着希望继续开启一天的日升日落。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子规放大的脸。
“子规,你吓了我一大跳。”
子规眼底泛着几许红丝,显然没怎么睡好。事实上从回去之后她就没有睡着,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
“姑娘,奴婢昨夜里好像发了夜游症。”
“你有夜游症?”姜觅伸了一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问道。
子规狂点头。
如果不是发了夜游症,她怎么可能会在姑娘的房间里看到慎王,而且还是一个不傻的慎王,所以她一定是梦癔了。
姜觅见她这般模样,笑出声来。
“你没有夜游症,你昨晚看到的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子规喃喃着,惊呼出声,“难道奴婢看到的那个人真是慎王殿下,他…他不是傻子?”
秦妈妈刚一迈脚进来,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心头突突一跳,她朝外面四处望了望,然后赶紧把门关上。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没个把门,什么傻子不傻子的,那可是慎王殿下,若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姑娘教你的。”
所有人都知道姑娘有心上人,这日后少不得要被别人拿此事出来说嘴。原本还以为有心上人的借口都挡住这门亲事,谁能想到太后娘娘仍旧执意赐婚。
她一脸忧色,看眼下的青影应该也是没有睡好。
“娘,娘,慎王真的不是傻子!”子规连忙一通解释,将自己以为夜游看到的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看着姜觅,像是在向姜觅确认自己说的对不对。
秦妈妈也朝姜觅看来,满眼的不可置信。
姜觅看着她们道:“妈妈,子规说的都是真的,慎王确实来找过我,我与他此前就有些往来,他也不是世人以为的傻子。”
秦妈妈无比震惊,前有德章公主,后有慎王殿下,她家姑娘这些日子私下到底都结交了什么人?
震惊过后却更添几分忧心,慎王明明不傻却要装傻,傻子都知道此事不简单。要么是防着别人害自己,要么是处心积虑想算计别人。无论是哪一种,自家姑娘被牵连其中,以后的日子注定不得安宁。
“姑娘,你与慎王有交情也好,他若不傻自然更好。老奴只是担心他所图不小,你心里要有个数。”
子规先是不解,尔后像是想到什么脸都白了。
“姑娘,你会不会有危险?”
姜觅又伸了一个懒腰,道:“我们便是什么都不做,就算是这辈子不嫁人,窝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怕也逃不过有些人的算计。所谓富贵险中求,有些事不破不立,福祸总相依,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秦妈妈顿时明白她的打算,当下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宫里送了人过来。
主仆几人面面相觑,皆是把心里的那根弦绷紧了。
所谓的宫中送人来,就是送来两位教养嬷嬷。只因但凡要嫁入皇家的女子,大婚之前必是重新学一学宫里的规矩,由宫里派来的嬷嬷严加教导。
两位嬷嬷看上去都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姓张,一个姓史。张嬷嬷个高且壮实,史嬷嬷略矮且身瘦。两人一个看上去随和一个看上去严肃,但都是同样的仪容整齐干净发髻一丝不乱。她们既然是来教规矩的,又是奉了余太后的旨意,自然是摆足了架子,甫一照面就想给姜觅一个下马威。
姜觅还没起,披散着发靠坐在床边。
一室的雅致精美,衬得她越发的娇矜。芙蓉玉色潋滟光,冰肌凝脂盈盈色,即使是发未梳面未洗,却瑰姿艳逸令人目眩。
如此姿态做派极不端庄,实在不是世家大妇之相,反倒似那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恐多看一眼都会被其迷惑心智。
史嬷嬷皱起眉来,“女子忌懒散,姜大姑娘该起了。”
“我还没睡够呢。”姜觅半眯着眼,一副惺忪的模样。“顺便提醒你们一句,我现在姓徐。”
美人慵懒而娇态毕现,看得史嬷嬷眉头越发皱得紧。饶是她在宫见惯了环肥燕瘦的妃嫔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徐姑娘之貌美实属世间罕见。
此等容貌身段,得亏是个蠢的。
张嬷嬷道:“太后娘娘派奴婢们来教导徐姑娘规矩的,依奴婢看徐姑娘真是应该好好学一学,那便从这一日之中最早的起床教起吧。”
说着,她和史嬷嬷一左一右就要来拉姜觅。
“放肆!”姜觅抄起床头的一个瓷杯,朝她们狠狠砸了过去。
清脆的响声在她们脚边炸响,迸出来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两人齐齐愣了一下,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史嬷嬷最先反应过来,一张脸耷拉下来。
“徐姑娘你这是何意?难道你是不满意太后娘娘?”
姜觅冷笑。
还想拿余太后来压她。
她若是个怕事的,她就不会招惹萧隽。既然她已经上了萧隽的贼船,趟了萧家的浑水,那她就不可能任由姓余的牵制自己。
“太后娘娘派你们来教导我,我如果学不好,那你觉得太后娘娘是会指责我不好好学,还是会责怪你们不好好教?”
余太后也好,陛下也好,这母子俩都属于当了那啥还要立贞洁牌坊的人。余太后想当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陛下则想当一个明君。他们图利图权还想图名,表面功夫自然是不会差的。
所以便是她学得再不好,余太后恐怕也不会指责于她,那么最后被责罚的只能是办差不利的这两位嬷嬷。这两人在宫里混了多年,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天真没心机的人,瞬间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睥睨着,不意外看到两人微变的脸色。
宫里想出头的人那么多,谁都想往上爬。妃嫔们算计来去为的都是帝王的宠爱,宫人们费尽心机为的是靠上一个得力的主子。
谁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谁不知道萧隽是什么人,能被派到她这里来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余太后眼前的红人,只可能是被人推来推去实在没有路子可走的倒霉蛋。如果连这样的差事都没办好,她们还能落下什么好,即便是送回去恐怕处境比之前更为艰难。
这次是张嬷嬷先开口,道:“徐姑娘,奴婢等也是奉命行事,你若是有什么不满的自是可以去向太后娘娘告状。”
“太后娘娘那么忙,这点小事我怎么可能去麻烦她老人家。”姜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你们应该听说过我吧,别人都说我又蠢又坏,其实他们一点都没有说错。我这个人确实是蠢笨至极,怕是怎么学也学不会那些个繁琐的规矩。我还脾气不太好,火气一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既然你们是来教导我的,日后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包涵。”
两人一听这话,心下是又惊又惧。
谁说这位徐姑娘又蠢又坏的?
坏可能是真坏,但这蠢未必吧。
史嬷嬷思忖再三,道:“徐姑娘,你也别吓唬奴婢。奴婢在太后娘娘跟前当差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再是烈性的女子也得守着宫里的规矩,谁都不能例外。”
不蠢又如何,难道还能翻天不成。谁不知道慎王是个傻子,一个嫁给傻子的女子身份上再是尊贵,那也只是表面而已。她还就不信了,这位徐姑娘真敢质疑太后娘娘。
姜觅笑出声来,“那嬷嬷你还是见的人少了。”
说完她趿鞋下地,慢慢朝两人走来。
两人看着她走近,越发惊艳于她的貌美。看似娇媚入骨,却冷淡自若,明明软香玉骨弱不经风,又多了几分铮铮杀气。
她走到两人跟着,道:“我和你见的那些人不同,我更蠢更坏,而且我还更有钱。”
一个更蠢更坏,一个更有钱,这两句话像两记重鼓敲在张史两位嬷嬷的心中,震得她们连连惊骇。
“徐姑娘,你莫要为难奴婢们。”张嬷嬷见势不对,先行示弱。
“我怎么会为难你们?”姜觅拍了拍张嬷嬷的肩膀。“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恐怕学不好那些个规矩。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给你们银子,你们也不要为难我。”
史嬷嬷当下大怒,“徐姑娘,你把奴婢等当成什么人了!奴婢们奉太后娘娘的旨意,是来教导你学规矩的,你居然花钱收买我们,想让我们欺骗太后娘娘…”
“谁说我要让你们骗太后娘娘了?”
“那…你为何要收买我们?”
姜觅摇头,像看蠢货一样的看着他们。
“我的意思是花钱买清静,我落得清静你们也省心,太后若是问起来你们只管说我如何的蠢如何的不配合便是。如此一来你们既不用出力还有银子拿,这样的好事哪里找。”
这下两人都不解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拿了银子还可以说坏话,这位徐姑娘又不是真的假,怎么可能会做这样花钱不讨好的事。
莫不是戏耍她们?
史嬷嬷冷哼一声,“奴婢等奉的是太后娘娘的旨意,徐姑娘打错主意了。”
张嬷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国库空虚,连余太后和柳皇后都以节俭示人,宫里的妃嫔们日子只会更拮据。主子们手头尚且不宽裕,何况那些个宫女太监们。
若是有些体面的奴才,或许还能有一些油水和赏赐。如果是没有门路的人,也只能靠着自己的月例。
她都这般年纪了,若是老了以后没有傍身的银子,无论是留在宫里还是被恩放出宫都没什么好日子过。
不说是她,史嬷嬷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她们在宫里那么多年,最是知道人心难测,也最是不可能轻信于人。所以哪怕是心动不已,也不可能即刻应允下来。
姜觅见她们不说话,无所谓道:“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就算了。”
收买人这种事,当然是愿者上钩。
她一个眼色过去,一直站在旁边当隐形人的秦妈妈和子规立马过来侍候。又是更衣又是梳妆打扮。绫罗绸缎流光溢彩,金银首饰熠熠生辉,直把张史两人的眼睛都给晃花了。
镜子中的美人左顾右盼,似是对自己的妆发很满意,张口就是一声有赏,赏给梳发的秦妈妈二十两银子。
张嬷嬷看着秦妈妈手里的两个银锭子,目光已经有了变化。史嬷嬷虽面有不虞之色,但眼底亦是有复杂纠结的情绪。
早就听闻这位徐姑娘脾气虽坏,却是一个散财的,没想到传言确实不假,光是梳个头都能得二十两银子的赏,便是太后娘娘身边最为得宠的红人也没有这么大的油水。
听说当年徐夫人出嫁时带走了安国公府一大半的家产,也难怪连武昌侯府的老夫人都动了心思,也怪不得徐家的义子费尽心思也要把这个外甥女接回来。
她们看着姜觅一身的珠光宝气,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被照亮了几分。待看到早膳都有十几个菜,其中不凡一些宫中有些主子们一月里都吃不上几回的东西时,自然是表情变了又变。
姜觅吃饭的样子并不算优雅,甚至可以说十分随性。
史嬷嬷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物,那物似尺非尺,似棍非棍,正是宫里的嬷嬷用来管教不听话的宫女们所用之物。她犹豫了一会儿,眉头皱得越发厉害,最终像是下了决心般扬起那物就要朝姜觅的手打过来。
姜觅眉眼未抬,随手将手里的筷子扔了过去。
第48章
一只筷子掉落在地, 一支正好打在史嬷嬷身上。
史嬷嬷愣了一下,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个粥碗迎面而来。她措手不及地被热粥淋了一身, 米粒米浆糊得满头满脸。
张嬷嬷惊呼出声, 不敢置信地看着姜觅。
她们也算是宫里的老人,虽说在太后娘娘那里没有太大的体面,但这些年来别宫的主子们见了她们都会客气几分,还从未有人敢如此下她们的面子。
史嬷嬷此时终于回过神来,道:“徐姑娘, 奴婢可是太后娘娘的人,你非打即骂,难道不怕得罪太后娘娘吗?”
姜觅睨着她,轻“嗤”一声。“我说了, 我脾气不好,惹火了我, 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把你们打了骂了又如何, 太后娘娘真的会为了你们怪罪我吗?你们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还真不怕你们去告状,反正宫里别的不多,宫女嬷嬷们有的是, 没有你史嬷嬷还有王嬷嬷李嬷嬷,最多也就是换个人而已。”
阖宫上下皆知, 陛下对萧隽极为疼爱。以陛下多年来一贯的做派,必定会展现出爱屋及乌的态度。
所以就算是有人去余太后那里告自己的状, 姜觅也是一点不担心。最多就是斥责两句, 然后再换人来而已。
这一点她能看明白, 史嬷嬷和张嬷嬷自然也可以。史嬷嬷的脸耷拉得越发明显,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嬷嬷将她拉到一边, 脸色也不太好看。她们同为太后娘娘送来的人,无论打了谁的脸,另一个同样没脸。
“徐姑娘,我们可是太后娘娘的人。”
“你们出了宫,被派到了我这里,你觉得你们是谁的人?”
“无论我们被送到哪里,我们都是太后娘娘宫里出来的人。徐姑娘方才挑唆我们违背太后娘娘的旨意,难道不怕我们告诉太后娘娘吗?”
“我想收买你们让自己免于学规矩,难道不正合了我愚蠢的传言吗?你们一来我就又打又骂的,这才是符合我的性子啊,谁让我又蠢又坏呢。太后娘娘一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们便是告状我也不怕。”
两人再次震惊,眼神中多了几忌惮之色,皆是在心中暗道这位徐姑娘恐怕一点也不蠢。都怪传言误人,害得她们一开始就轻了敌。
事情闹成这样,她们若还能忍得下这口气,丢的可不只是她们的脸,更是连太后娘娘的脸也给丢了,所以她们当即告辞,准备回宫去找余太后告状。
她们还没走出门,身后传来漫不经心的三个字。
“一千两。”
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各有心思。
史嬷嬷一抹脸上冷掉的粥水,咬了咬牙继续往出走。张嬷嬷脚步缓了缓,跟着迟疑地迈步跟上。
“两千两。”
宫里的奴才们之所以挤破头想成为主子跟前的红人,一是图权势地位,二是图跟着主子能有打赏与油水。她们虽是嬷嬷,但在宫人之中的品阶仅等同于余太后跟前的二等宫女,所拿的月例银子也二等宫女齐平,每月是四两银子。
若她们是余太后跟前有头有脸的人,自然是不愁赏赐与油水。然而她们并非有体面的嬷嬷,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打赏。
两千两银子对她而言,无疑极具有诱惑力。
史嬷嬷心里还有气,哪怕再是心动依然坚持走人。张嬷嬷刚抬的腿硬生生地放下,眼底不再有挣扎和犹豫。但见同伴继续往出走,她想着银子会不会再往上加,于是跟着迈出去了一步。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算了,你们快些去告状吧。若是太后娘娘训斥我之后不换人,那么你们不仅拿不到银子,我也依然不会配合你们。若是太后娘娘换了人过来,这银子给谁都是给,说不定其他人比你们更识趣。”
张嬷嬷当下转身,道:“徐姑娘,我们并非有意为难你,只是若是一点都不教你,日后你规矩学得不好太后娘娘定会责罚我们。”
姜觅把玩着自己的手指,道:“天下哪有白拿的银子,我都说了你们尽可以在太后娘娘那里说我的坏话,至于如何免于被太后娘娘责罚,那是你们应该想法子的事。”
所以能不能一直在她这里拿银子,便要看她们的本事了。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两千两银子她岂不是花得冤枉。
史嬷嬷一身的狼藉,并不如张嬷嬷这般干脆。张嬷嬷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低声苦口婆心地劝道:“老姐姐,咱们都这个年纪了,眼看着在宫里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来,日后年纪大了怕是再无指望。徐姑娘学的也是在理,与有方便自己得利的事我们何乐而不为,又怎能和银子过不去。”
“可是…徐姑娘的性子实在是太过骄纵,谁知道日后她会不会刁难我们。”
“我们做奴才的,这些年来受到的刁难还少吗?若是刁难能换来银子,岂不是比在宫里光受刁难排挤强。”
这倒也是。
史嬷嬷大为动心,又觉得在姜觅面前落了脸面,一时有些尴尬。
姜觅走了过来,道:“我这个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位嬷嬷若是愿意留下来,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
这话算是给史嬷嬷台阶了。
张嬷嬷首先表态,史嬷嬷也跟着说了软话。
很快子规就取来两千两银子,按照姜觅的吩咐给了她们每人一千两,余下的一千两等她们被余太后召回宫时再付。
热乎乎的千两银票到了手,瞬间火热了史嬷嬷的心,再也不觉得尴尬和冷了。她和张嬷嬷一起向姜觅谢恩时,已经能挤出讨好与恭敬的笑容。
姜觅花了银子,也买到了清静。
两位嬷嬷便在安国公府住了下来,一日三餐都有人好吃好喝地侍候着,时不时进宫一趟向余太后禀报姜觅学习的进展。
她们是如何说的,姜觅一概不问。但她们每回回来之后会把余太后说的话反馈给姜觅,也算是变相地讨好姜觅。
姜觅对余太后说什么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她很清楚余太后对自己的利用,也知道陛下对萧隽的杀心。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事实的残酷。
当然她想让他们知道的不仅是她和徐效的不睦,还有她对这门亲事的食之有味弃之可惜,以及对萧隽本人的不满和对王妃身份的得意。大部分的信息她都是透过两位嬷嬷传到余太后的耳中,因为她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史张二人这些事情无需隐瞒。
而她有心上人的事,随着大婚日子的逼近越发被传得纷纷扬扬,仿佛是三月里的柳絮,几日不到全城皆知。
所有人都说幸亏慎王是个傻子,否则必是要质问于她。她也纳闷,萧隽为何从不在意此事,难道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自那夜密谈之后,萧隽再也没有露面。慎王府外银甲侍卫镇守,外人不得入内,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传出来。
倒是有一桩事慢慢传来,俨然盖过了她的绯闻:那就是顾霖不日就要被押解归京的消息。
消息传开之后如春日后的急雨,不多时就传遍了京中的大街小巷。不拘是市井坊间,还是庙堂深宅,不少人都在说着南平王府的往事。
一个世家的倾覆衰落,往往不过是世人口中的一段故事。故事皆是戏剧性,或是皆大欢喜或是悲惨不堪,除了当事之人没有人会在意真相如何。
姜觅知道萧隽近几日之所以没出现,应该是忙着如何解救顾霖。
眼看着婚期将近,姜惟居然要见她。
自离开武昌侯府后,她已经将那些所谓的至亲抛之脑后,所以再见姜惟时她是抱着见陌生人的心态。
一段时日不见,姜惟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通身的淡薄清雅变成了憔悴黯然,人也瘦了一些。
时隔多年,自徐令娇去世之后他是第一次来安国公府,满府的落败与萧条给了他深深的冲击,他一路走来背都佝偻了一些。
西院半开的扇门内,姜觅坐着未动。
父女之情已断,她并不需要以一个女儿的姿态面对姜惟,所以她没有亲自出去迎接,而是在屋子里等。
姜惟亲眼看到了徐家如今的光景,心中感慨不知有多少。等看到空荡的屋子里仅剩简单的几样家具时,他更是悲切万分。
曾几何时,这里是何等的奢华雅致。八千珍宝于一阁,万年檀梨聚一堂,而今物是人非,便是那些东西都已不在。
他来安国公府必然是有事,姜觅不愿意绕弯子,见他迟迟不语便开门见山相问。
“我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不管你以前如何,眼下你已被赐婚慎王,有些事有些人也只能放下了。”
所以姜惟是听了她有心上人的传言,特意上门来提醒她?
“此事我心中有数,还有其它的事吗?”
姜惟听到这冷淡的口气,莫名觉得酸涩难当。
觅儿终究是怨他了。
他垂下眼皮,道:“慎王呆傻,却也未必是坏事。你日后安分守己,想来这辈子定能平平安安。”
从一开始他对这个女儿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
姜觅扯了扯嘴角,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哪怕萧隽是真的傻了,哪怕她嫁过去之后关上门和萧隽过日子,安分守己不理世间的纷纷扰扰,这辈子也不可能平平安安。
匹夫无罪,生便是罪。
她如此,萧隽亦是如此。
“你来就是要说这些,那我知道了。”
或许是姜觅太过平静,也或许是姜觅表现出的冷淡,让姜惟很多话都说不出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
良久,他取出一个小匣子放在姜觅面前。
匣子看着不大,样式倒是颇为精致。里面装着一沓银票和几张地契。
“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女儿。如今你要嫁人,这是为父为你准备的嫁妆。”
只有银票和地契,想来是不愿意张扬,更不想让人知道。所以这些东西是他私下准备的,余氏和刘氏应该都不知情。
姜觅推拒,“我已改姓徐,婚嫁之事自然和武昌侯府无关,日后种种也和姜家没有干系。”
“…骨肉血脉,岂是说断就断。我没有强迫你还认我这个父亲的意思,只是我到底是你的亲生父亲,这些东西你就当是我一个当父亲的心意。”
“真的不用了。”
“觅儿…”
姜惟突然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喉咙也艰涩得厉害。他想说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觅儿的父亲,他想说自己以后想尽力补偿这个女儿。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姜觅清澈冷清的眼神对上时,所有的郁闷和艰涩都显得那么的卑微,他甚至连补偿的话都觉得难以出口。或许从这个女儿离开侯府的那一日,他们的父女之情就到了头。
“你出嫁…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你母亲一定会怨我。你就当是为了她在地底下安心,将这些东西收了吧。”
姜觅突然觉得有点可笑,或许姜惟确实对徐令娇有感情,只是这份感情经过多年的消磨与掺杂,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
事到如今,他已没有资格再提徐令娇。
“我母亲不会怨你的。”
“你怎知她不会怨我?”姜惟压着声音,有着明显的伤感与愧疚。
姜觅道:“我母亲深爱的是多年前的那个你,那时的你眼里只有她,你们相知相悦,海誓山盟心心相印。而我母亲不曾见过如今的你,你也不是再是从前的那个你,她又怎么会责怪一个不认识的人。”
姜惟怔住。
他感觉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在绕着圈子,一圈又一圈理不清剪还乱。娇娘不曾见过现在的他,他如今的模样绝对不会是娇娘喜欢的样子。
姜觅又道:“当年的那个你,才是我母亲的丈夫与爱人。现在的你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爱人,你们不曾相识,自然也就没有牵扯。”
“我…”
“你还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吗?我听秦妈妈说过,她说你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为人谦逊雅致端方。她还说你心地善良怜悯他人,行事张驰有度光明磊落。她说你是当年郦京城中最为出色的世家公子,心里眼里只有我母亲,从不对曾别的姑娘假以辞色。而今的你,是这样的人吗?”
姜惟面色难看,身形晃了晃。
曾经的过往如云烟一样从眼前飘过,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认识自己如今的模样。如此的浑浑噩噩,如此的颓废荒芜,无一不是他最为陌生的样子。若娇娘还在,定然是不屑与这样的自己为伍,更不可能倾心这样的他。
“昨日种种,宛如死去。曾经的那个你已经不在,好比是故去一般。活下来的你是另一个你,再也不复当年的模样,自然也不是我母亲认识的那个人。”
“另一个我?”姜惟喃喃着。
是啊。
这样的他哪里配得上娇娘。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自己,正如过去的那个我,以前我盼着父亲的关注,希望得到父亲的疼爱,可是从来都只有失望。如今我已没有了期盼,变成了另一个我。所以无论是当年的你,还是曾经的我,其实都已经死去。”
姜觅的话如同迷雾中的一道惊雷,不断回响在姜惟的耳边。明明他应该觉得这般言论荒谬至极,但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认同。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安国公府的,口中不停呢喃着“都死了”的话。
突然一阵风吹来,风中似乎有一丝微不可闻的桂花香。他像是被过去的记忆击中,茫然地站在路中间。
过往人的认出他来,窃窃私语。
他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死了好,死了好。”
有人听到这句话,大为震惊。
谁死了?
难道安国公府里出人命了?
余氏匆匆赶来,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议论声。她一眼看到失魂落魄的姜惟,立马上前来关切相问。
“侯爷,出什么事了?”
如果徐家真出了人命,不会和侯爷有关吧?徐家死多少人她不在意,甚至还巴不得死光了才好,但不能牵连到她的男人。
姜惟似是在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我死了,死了好。”
那个娇娘喜欢的他,那个只有娇娘的他,早已随娘娇而去。
余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侯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望向安国公府的高墙朱门,像是瞬间舍去了什么东西一般,有着说不出来的失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配提娇娘,也不配再自称是觅儿的父亲。
半晌,他说了两个字。
“走吧。”
他一离开,门房就报到了姜觅那里。
话说到那个份上,以后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姜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继续着手中的活计。
徐效进来时,一眼就看到她手里正在雕刻的是一块凤佩,还当她是在为自己置办嫁妆,便也就没有多想。
婚期太赶,明面上他们舅甥二人又极是不睦,他也无法亲自替外甥女准备嫁妆。好在他将义父的东西留了一份出来,私底下倒是可以贴补一二。
银票和地契这些东西姜觅都不惊讶,一些造型精美的首饰她也不惊讶,她惊讶的是一个金镶玉的盒子。那盒子通体用的是白玉,再掐以金丝镶接而成,其上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
单从这盒子的外表来看已是价值不凡,能被收藏在里面的东西必定是价值连城。姜觅心中已有猜测,打开一看果然正如自己所想,盒子里的东西正是那支被喻为徐家镇宅之宝的盛世吉祥三面七层宝塔金簪。
第49章
这支簪子是元祖皇帝所赏, 乃是前朝之物。而造此簪的宫廷巧匠,正是徐氏一族的先人。所以元祖皇帝登基之后大行封赏有功之人,特意将这支簪子赏给了徐家。
哪怕是历经了近两百年的岁月, 簪子依旧光华如初。三面宝塔虽同为七层, 却高低不同形态各异。
她手持透镜逐一详看,左为重檐斗拱阁楼塔,每一层都刻有佛语经文,右为密檐浮屠塔,每一层都摆放着佛龛, 佛龛之中的佛像宝相庄严。正中间的则是金刚宝座舍利塔,顶尖镶嵌着一颗硕大光华普世的明珠。
哪怕是放在后世,这支簪子的工艺也堪称极品。
既然是镇宅之宝,为何要给她?
她看向徐效, 眼有疑惑。
徐效一脸凝重,感慨万千, 道:“你是不是想问当年你母亲出嫁时, 为何你外祖父没有把这支簪添作她的嫁妆?”
“母亲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儿,他老人家当年没有把这簪交给母亲,想来是有他的顾虑。既然如此, 舅舅为何将此物交给我?”
难道真是因为她是徐家仅存的血脉?
关于这点徐效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义父那日上朝之前特意把此物交给他, 还叮嘱了一些事。那时他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却心怀侥幸地想着义父不过是想替南平王求情, 陛下念在徐家世代忠君的份上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义父。谁能想到再见义父时他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义父走了, 娇娘也没了, 徐家几百年的传承就剩下姑娘一人。这东西除了交给姑娘,还能交给谁。
“世事难料, 这东西交到你手上,舅舅才安心。”
不管慎王真傻还是假傻,明面上陛下应该不会动慎王。万一日后陛下真的朝徐家发难,徐家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查抄充公,到时候姑娘已嫁入慎王府想来应该能躲过一劫,也能护住这东西。
姜觅也没有矫情,将簪子收下。
等到徐效离开后,她用透镜再次细细详看。
这簪子确实是华美不凡,但徐家底蕴深厚好东西极多,徐令娇的嫁妆那般丰厚,多这一件东西不多,少这件东西不少。
所以安国公在顾虑什么?
还有那些黑衣人,他们要找的东西会是此物吗?
簪子不轻,应为实心。三面宝塔精美无比,无论正看侧看仿佛都能感觉到佛法无边。造此簪的工匠手艺之高,应是当年徐氏一族的翘楚人物。
她闭上眼睛,手指在簪子上慢慢地摸索。一遍两遍三遍…五遍过后她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正中舍利塔的明珠之上。明珠光华璀璨,她缓缓地施压然后旋转,舍利塔的底部突然有个部分凸起来,将那凸起的地方往外抽离,竟是一根极为精巧的空心金管。
金管之内,是一条极细的皮卷。皮卷薄如蝉翼,初看空白无物,对着烛火照亮之后一幅大宅子的构造图显现出来。这宅子极大,气势宏伟,非一般世家的府邸可比。
她只一眼便认出这宅子是何处:这是皇宫的布局图!
前朝赵氏一族极尽奢靡,所建皇宫金碧辉煌造价极高,是以大雍立国之后未建自己的皇宫,而是延用赵氏的旧宫。所以这是旧宫的图纸,也是本朝皇宫的图纸。
徐家世代善工,徐氏的先祖们应该就是参与前朝皇宫建造的核心人物。但这簪原本是前朝皇族之物,图纸又是谁放进去的?
外祖父知道这个秘密吗?
想来应该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有所顾虑没把此物交给自己唯一的女儿,或许正是怕给自己的女儿招惹麻烦。但这个东西对她却是极为有用,或许应该说是对萧隽有用。
婚期一日日临近,萧隽始终没有再来。
宫里送来的聘礼给残败的安国公府平添了几分热闹,什么价值连城的巨型太湖石雕,什么长度百尺的天下第一山水绣画,还有陛下亲手所书的两幅大字,一个个名头极响说出去很能唬人。然而只要是真金白银的东西,一个个都华而不实,包括凤冠在内。不是空心的就是镂丝的,好看是好看就是没什么重量。
所有送来的东西当中,唯一算得上用料上乘做工考究的只有喜服。但不知是量衣的师傅粗心,还是裁衣之人看错了尺寸,这喜服一上身是哪哪都不合适。
秦妈妈提议自己动手改一改,姜觅没让。
夫妻都是假的,她才不会在意这些事。正好让天下人看看,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对侄子的婚事有多上心。若是有心之人,想必也能窥探到一二。
原主没有交好的闺蜜,她也没有朋友。到了出嫁前一天的添妆之日时,没想到来了不少的姑娘。姑娘们以柔嘉郡主为首,身后跟着姜晴雪等一众世家女。
她们来的时候,姜觅正在试喜服。听到下人来报后,也没把凤冠喜服换下,就那么一身华丽地迎视着众人打量,也感受着那些个羡慕嫉妒。
所谓云裳不压海棠红,胭脂难改芙蓉色。哪怕凤冠偷工减料,哪怕喜服不太合身,依然挡不住她的貌美。
柔嘉公主带着夸了她,其他人也跟着奉承。她看似极为享受别人的吹捧,眉开眼笑得意洋洋一脸的骄傲之色,下巴都快抬上天了。
众人开始送添妆礼,柔嘉公主先是解释了德章公主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偶感风寒,并非是故意为之。
“大皇姐不能前来,特地托本宫带了一份添妆礼。”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柔嘉公主准备的添妆礼是一支金镶玉的华胜,而德章公主的礼则是一对米珠耳饰。
姜觅轻哼一声,一脸的不悦之色。“大公主一向不喜欢我,她来不来我也不在意。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我这个当皇嫂自然是不会同她计较。”
柔嘉公主像是极认同她的话,凑趣道:“那以后皇嫂可得让着本宫。”
“那是自然,得亏那日你劝我,我才能想通,否则我还真就辜负了太后娘娘的一番美意。”姜觅满眼感激,“若不是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还真想不到那一层。你说得对,什么世家夫人当家主母,哪里比得上一品亲王妃。以前我对殿下多有误会,实在是太不应该。没想到殿下不仅与我投缘,还最懂我的心,从今往后殿下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么?
柔嘉公主愣了一下,她真没想到自己假意说的那番话,居然让这个蠢货将自己视为知己,这倒是意外的收获。她当下笑得温婉,看上去和姜觅还真像一对好姐妹。
众女皆惊。
二公主居然和姜大姑娘如此要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觅无比得意地睨视着众女,“明日过后我就是王妃了,你们都听好了。我看谁还敢瞧不上我,谁还敢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她说这话时,目光扫视了所有人,十足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众女一听这话,一个个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慎王是个傻子又如何,但架不住极得陛下的宠爱。姜大姑娘嫁过去就是一品亲王妃,在场所有的人以后纵然嫁得再好也越不过去,除非是嫁给太子。
姜晴雪原本见她和柔嘉公主亲近已是极不舒服,如今一想到她以后的身份,想到自己以后在她面前要行君臣之礼,心里越发的难受。
她得意地昂着头,道:“姜晴雪,今天就算了。明日过后,你要是再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就让人挖了你的眼睛!”
所有人皆是一脸惊愕。
前些日子武昌侯府发生那么多的事,她们还以为这位姜大姑娘应该有所改变,没想到变是变了,却是变本加厉更加的坏了。这以后她们还真得小心行事,千万别得罪一品亲王的正妃。
姜晴雪心头大恨,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凭什么啊!
原以为府里没了姨娘,碍眼的人也已离开,母亲又掌了家,自己的日子应该是无比的顺心顺意。哪成想府里没了姨娘,父亲更是日日宿在前院书房,这么多天再未踏入过满庭芳。碍眼的人离开之后,那姜婉像是变了一个人般成天装可怜缠着她不放,让她烦不胜烦。
自母亲掌家之后才知父亲赔了几十万两银子还搭了最好的庄子和铺子出去,气得母亲心口疼了好几天。尤其是看到府中账本上那少得可怜的银子,别说是捞油水,怕是还要贴补银子进去。而有的人搅风搅雨搅得别人不得安宁之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还养得一脸的红润好气色,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
她真的好恨!
这样一个蠢货,居然还能当王妃。瞧那一脸春风得意忘形的样子,还真是越看越让人觉得碍眼。
“大姐,我们好歹是姐妹。你再是心里有恨,也当知我和我母亲都是无辜的。害你娘的另有其人,害你的也不是我们,你实在没有必要迁怒……”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你能耐我何!”
姜觅一脸的娇纵,堪称狂妄至极。
她越是这般,所有人越是觉得不意外。
柔嘉公主赶紧出面打了圆场,她这才作罢。说自己是看在柔嘉公主的面子上,也念在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否则一定不会放过姜晴雪。
姜晴雪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被相熟交好的姑娘死死拉着,只怕再也维持不自己人淡如菊端庄有礼的作风。但这口气实在堵得难受,临走之前她故意走在最后,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时,她突然对姜觅露出一个同情讽刺的笑。
“你再是得意又如何,慎王就是个傻子。”
她以为自己这么一刺,必能扎姜觅的心,却没想到姜觅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拉近。她顿时大惊失色,瞳孔都在颤抖。
“傻子又如何,我以后是一品亲王妃。姜晴雪,收起你那些个小心思!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你以后见了我最好小心一些,礼数周全千万别被我挑出错来,否则休怪我大庭广众之下给你难堪。”
“你…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还是你觉得我应该怕什么?”
姜晴雪骇住。
这个蠢货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她脑子一热,有些话不管不顾出了口。
“你真以为自己以后能富贵荣华一世吗?”
姜觅笑了。
“姜晴雪,你是在诅咒我吗?还是说你是在告诉我,陛下不可能保慎王殿下一辈子荣华富贵?”
姜晴雪大惊。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姜觅,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
这真是那个蠢货吗?
侯府最近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真的全是巧合吗?
“你…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这个问题问得好。
“蠢就是蠢,哪里有什么真假。”姜觅手一松,吐出一个字。“滚!”
姜晴雪下意识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听到这个字后再也不作犹豫,几步就跟上了柔嘉公主等人。
那一行人三三两两地私语,谈论的无非是安国公府过往的繁华与如今的萧条。她们之中的一人悄悄回头,一眼就对上姜觅平静的目光。
姜觅认得这个人,正是宗天府尹顾大人的女儿顾爱莲。顾爱莲看不上原主,原主也瞧不起顾爱莲。顾爱莲的母亲膝下无子,不得不认了一个庶子养在自己名下,此事被原主知道后嘲笑了许久,因而结下仇。
先前她反对姜洵被记为嫡子一事时,姜晴雪便用此事激过她。她对顾爱莲没有恶意,当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顾爱莲见之,眼睛里全是复杂之色。
一行人走后,姜觅便让秦妈妈把她们送的添妆礼单独收起来。那些东西她当然不会用,谁知道有人没有夹带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长夜漫漫,过了今夜她要就离开徐家。自穿越后她的心从无所归依,一直都在流离失所。原本以为徐家会是她的安身之地,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
秦妈妈和子规会随她入王府,自然是没有离别之感。
唯有徐效,一个大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怕影响姜觅休息,他真的会看着外甥女哭一夜。
姜觅很想告诉他,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但是又觉得这样的承诺未必能实现。此一去前路未知,要么是粉身碎骨,要么是从龙显赫。
因为办喜事,阖府上下灯笼处处。晕黄的灯火中一切变得有所不同,白日里所见的萧条也多了几分温暖。
舅甥二人在门口话别,寒凉的夜风穿堂而过。
徐效情绪还未平复,不时打着哭嗝。
姜觅拍着他的背顺气,道:“我这一走,舅舅你要好好保重。钱财全是身外之物,哪怕是全部散尽也不怕,最紧要的就是你的身体。”
“你别担心舅舅…舅舅这些年别的不会…最会苟且偷生了。”
“能苟住就是本事。”
“你这性子不像你娘,倒是有几分像义母。义母曾说过……这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若不能吃不能喝,一切全是虚无。”
原主没有见过安国公夫人,姜觅也无从得知那位外祖母是什么样的人。但能说出如此豁达的话,想必应是一个极为通透的人。
冷风袭来,寒意阵阵。
徐效连连催她快进去,她听话地退到了屋内。
隔着半开的门,她看到徐效走两步停一步,抹着眼泪步履沉重。高大伟岸的身形仿佛瞬间佝偻了一些,灯火之中似乎生出不少华发。
“姑娘,你是不是舍不得舅老爷?”子规小声问道。
她点头,又摇头。
“子规,你相不相信,终将有一日我还是会回来。”
子规虽不解,却习惯相信她。
“我信姑娘。”
“我也相信我自己。”
……
皇帝为表对萧隽的恩宠,这次大婚的规制等同于太子,一应仪仗气派皆是非凡,引得百姓们争相围看。
世人感慨之余,更意外于萧隽居然会亲自来接亲。
姜觅也很意外,她没想到萧隽会来。隔着凤冠的流苏,那身着亲王品阶制式的喜服的男子迭丽到令人失神。如果不是太过面容木然,如果不是太过眼神空洞,这般矜贵貌美的王爷该是何等的卓然不凡意气风发。
她以喜扇遮面,一步步朝萧隽走去。慢慢离近之后,她突然生出一种紧张的情绪和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在一步步迈入婚姻的圈套,将会有眼前的那个人共度一生。
宫人们扶着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象征身份的轿辇,她在左,萧隽在中。轿辇以明黄的珠帘蔽之,他们能看见外面的情景,外面人也能清楚看到他们。
护卫仪仗出行的是禁军,姜觅一眼就从那一群禁军制服中认出柳仕原。方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对方看了自己好几眼。
两人坐好之后,仪仗起驾。
这么大的阵仗和摆场,谁见了不说一声萧隽受宠。
姜觅却知道龙椅上的那位极爱做表面功夫,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向世人展示自己宠爱萧隽的机会。
萧隽像个没灵魂的玉人,坐得端端正正着面无表情,那置于膝上的手似是无意识地在比划着什么。若不是姜觅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他,定然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他不停地比划,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当姜觅辨认出他比划的是什么之后,心下顿时一紧。
皇室子孙大婚,皆要绕城一圈,以示天家威仪。仪仗绕到南城门附近时,忽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
“顾家逆贼顾世子押解归京了!”
姜觅闻言,下意识看了萧隽一眼。
难怪啊。
难怪萧隽会亲自来接亲,必定是皇帝的意思。
那个人是懂如何恶心别人的,也不知道憋了多少对先太子和顾家的恶意,居然把萧隽的大婚和顾霖的押解归京安排在同一天,还故意让他们相逢在这样的境地。
一片嘈杂声中,她听到车辙声渐近。
精铁所制的囚笼内,关着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发髻梳得十分利落,清清楚楚地露出原本的面目。看上去削瘦无相,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天哪,真是顾世子!”
“就是顾世子!”
姜觅清楚看到萧隽置于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第50章
这是一场残忍的重逢, 亲人相见不能相认。
当年世无第二的南平王世子是何等的风采,出身尊贵文武双全,所行之处人人侧目, 便是这条从南门入京的必经之路, 他亦不知走过多少回。那时的他是郦京城中最出色的世家子,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与如今的阶下之囚天差地别。
沸沸扬扬的议论声此起彼,嘈杂的声音盖过了昔日的熟悉,曾经的赞美也被成了质疑, 如同一场悲与欢的闹剧。
囚车上的人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炯炯而不显颓废,与清瘦脱相的外表截然不同。当囚车与大婚的仪仗狭路相逢时,他朝姜觅和萧隽这边看过来。他的面色很白, 也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白。仅从这一点姜觅就能肯定,他必定和纪连一样早年就已被秘密关押。
时隔多年, 为何接连让他们现世?
龙椅上的那个人究竟意欲何为?
更让姜觅心情沉重的是他不仅是手脚戴着沉重的铁镣, 脖子上也套着一个精铁打造的环形枷锁。如此重重枷锁,足见他的处境有多艰难。
“慎王爷,囚车里的可是你的亲舅舅啊!”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顿时激起无数的附和声。
又有人提议,“娘亲舅大, 慎王爷你应该下来给顾世子磕个头啊。”
萧隽握紧的拳已经松开,修长如玉的手置于膝上, 明明未抓握住任何东西, 那关节却是寸寸泛白。
看热闹的人永远不嫌事大, 也或者是受人指使故意为之。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话如同粗砺的盐,洒在伤口上让人痛不欲生。
他的痛说不出口, 他的苦也无人能知,因为他是个傻子啊!
如果他是个真正的傻子,那么他就不会痛。如果他是个真正的傻子,他也就不会觉得苦。可是他不是啊!
他装了这么多年的傻子,活得像个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世人便真以为他是个死人吗?
姜觅从他泛白的指关节中读懂了他的痛苦,当即“呼”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一把撩开凤冠上的流苏。
“你们喊什么喊,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我和慎王大喜的日子吗?见过寻晦气的,没见你们这么寻晦气的!你们眼睛是不是瞎了,没看到这姓顾已经是个阶下囚。你们若是敢砸了囚车把人放出来,那我今天就敢把人带回慎王府。你们敢不敢?”
那些刚才来嚷嚷的人顿时没了声,这样的事谁也不敢啊。顾家可是谋逆的大罪,这顾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砸囚车。
姜觅重重地“呸”了一声,“不敢的话就给我闭嘴,坏了我的喜事我和你们没完!”
这下没有人再说让萧隽和顾霖,所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有说她蠢的有说她坏的,还有人说难怪她会被姜家赶出来。
她又不聋,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柳大人,你是怎么护卫的?刚才那些人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我和慎王是太后娘娘赐的婚,这大喜的日子被人寻了晦气,日后我若是过得不好,你难辞其咎!”
柳仕原望着那站在轿辇中的女子,凤冠喜服娇艳动人,言行举止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惊讶。明明又蠢又坏,明明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他为何会有种说不出来的纠结。
若是此女日后真的过得不好,而他那时大事已成,那么他倒是可以……
等等。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是一个貌美的女子而已,怎么能乱了他的心。天下红颜多的是,年年新颜换旧颜,日后他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
他垂下眸子,道:“慎王妃,属下一定尽职尽责。”
“说的倒是好听,我怎么没看到你尽职尽责。刚才若不是我出面,那些人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大喜的日子碰到押囚的也就算了,如果真让慎王下去给那姓顾的磕头,我们这亲还成不成了!”
姜觅说完,忿忿坐下。
有一个又蠢又坏的人设就是好,至少不用憋屈自己。
萧隽置于膝上的手已经放松,微不可见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她哼哼两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囚车和仪仗错开,一个押往刑狱的方向,一个驶入朝着城西的路。两车距离最近之时,她下意识朝囚车看了一眼,而顾霖也正好看了过来。
仅一瞬间,两行人便错身而过。
她以为顾霖的事今日应该就到这里,但是她太低估那个人喜欢恶心人的程度。等到她和萧隽牵着喜绸进入慎王府时,顾霖的囚车也到了王府外。
押解的人说是奉了陛下的口谕,陛下念及顾霖是萧隽亲舅舅的缘故,特准恩旨允许顾霖戴罪前来观礼。
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萧隽茫然地抬头,空洞的眼神四处看去,喃喃着:“舅舅…舅舅在哪里?”
顾霖已被人从囚车放出,戴着沉重的铁锁一步步走近。他的眼神有着近乎绝决的坚毅,一眨不眨地看着萧隽,嘴唇嚅嚅着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姜觅觉得不对,盯着他的嘴看。
这一看之下更觉得悲愤,因为明明他的嘴在动,但出来的声音既低又杂,不清楚不说,还混着说不出来的嘶哑。
所以他应该已经哑了。
萧隽仿佛看不见他,犹在那里茫然寻找。
“慎王殿下,这位就是顾霖。”押解的人指着顾霖对萧隽说。
萧隽空洞的眼神没有焦距,歪着头打量着顾霖一会之后摇头,“他不是,他不是舅舅。”
记忆中舅舅是何等的年轻俊朗,与眼前削瘦的中年男子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他很难相信这人就是当年那个世人口中千般好的王府世子爷。
顾霖也在打量他,目光悲喜交加。
一个哑了,一个傻子,千言万语说不出,旁人只觉得怪异唏嘘,又有谁知道他们内心的悲苦酸楚。
“顾霖,这可是陛下恩赐。若不是看在你是慎王殿下亲舅舅的份上……”
那押解的人施恩般地准备大放厥词,被姜觅打断。
“你们是不是也傻了?顾家出事的时候慎王才多大,这么多年过去,他又变成了傻子,你们还指望他能认人吗?吉时不能耽搁,坏了我的好事我拿你们是问!”
这些人到底还想怎么恶心人!
不就是欺负萧隽是个傻子吗?
如今她进了慎王府这个门,那她以后就是萧隽的嘴替。萧隽开不了口的她来开,萧隽说不了的话她来说。
她还就不信了,不就是给别人添堵嘛,这样的事可不止龙椅上的那位能做,她做起来更是名正言顺得心应手。
被她这一发作,那押解之人一脸的郁闷,极为不悦地看了她好几眼。她狠狠地回瞪过去,还撂了几句狠话。
那人不敢再说什么,憋屈着把顾霖推上前。
如此之近的距离,姜觅终于看清他脖子上的枷锁,当下气得问候了皇帝的祖宗八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先太子和萧隽也是萧家人,更是觉得无语又愤怒。
这枷锁在外祖父书房里的一本书上有记载,此锁盛行于前朝,有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名字:九死一生。
所谓九死一生是指这个锁由九道锁组成,若是不小心用错了钥匙或是强行开锁,则会触发锁里暗藏的机关弹出尖利的铁刺,那铁刺会瞬间刺穿人的血肉。
前朝皇室大行暴虐之事,最喜用这样的刑具折磨人。人的脖子极为脆弱,一根铁刺扎入或许就能要人命,九根铁刺齐下不可能有人生还,所以九死一生的重点是九死,一生根本不会存在。
先是萧隽脚上的兽镣铐,再到困住纪边的铁锁,如今又是顾霖脖子上的机关锁,龙椅上的那个人还是热衷于前朝的旧物。
她说了那样的话,认亲的事就此作罢,婚礼的流程继续。宫廷乐师奏着喜乐,唱礼的官员声音洪亮。
很快就到了长辈坐上,新人敬酒的环节。顾霖一身镣铐地被人按在上座,萧隽茫然地上前敬酒,她也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顾霖看着面前的一双小儿女,坚毅的目光中已经有了泪光。
一别十八年,当年的稚童已经长大成人。时隔多年再见,却不想是如此的情境之下,更没想到是这般局面。暗无天日苟活了这么多年,今朝终于见到了天光,也见到了想见的人。
血海深仇还没有报,他还不能死!若是父亲和姐姐在天有灵,就保佑南平王府的冤屈能大白于天下。
他接了两人的酒,齐齐敬了天,然后洒了地。
不管他是什么用意,不管他有没有喝酒,至此大婚之礼已成。
押解的人过来,左右挟持着顾霖。顾霖被他们拖着离开,铁锁发出痛苦的悲鸣声,一声声仿佛在敲打着人心。
姜觅看向萧隽,顿时心下一紧。此时萧隽空洞的眼底隐约有一丝水色,如同荒芜之中氤氲的薄雾。
她暗道不好,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众目睽睽之下,她狠狠踩了一下萧隽的脚。萧隽就势往地上一倒,头正好磕在地上,金冠都被磕歪了。
“你…你打我!”他茫然可怜地控诉姜觅,眼里的泪花清晰可见,却不显突兀。
那些方才看到姜觅小动作的人都觉得没眼看,一个个在心里想着这位慎王妃果真如外面传的那样,实在是又蠢又坏又没有礼数教养。
姜觅抬着下颌,自然是不会承认。
“谁看到了?”
柳仕原眼神复杂,因为他也看到了。他不仅看到姜觅的小动作,也注意到萧隽那一瞬间的不对劲。
他几步上前,欲扶萧隽。
姜觅挡在他面前,“柳大人,你看到了吗?”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他能透过凤冠的流苏窥见那无双的媚色。他仿佛看到了春意浓浓,也看到了碧波荡漾。
“我没看到。”
“既然没看到,那你多管什么闲事。”姜觅越发得意,对王府的下人道:“你们还不快扶王爷起来,大喜的日子摔倒在地成何体统。”
萧隽一把抓住小初子的衣服,委屈巴巴地告状。“小初子,是娘子,是她打我!”
小初子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今日前来观礼的都是朝中的臣子们,原本就是奉了旨前来走个过场的,谁都不想沾上慎王府的事。眼看着大礼已成,隐约好像会有一些纠纷矛盾,自然是一个比一个走得快,没多会就全部走光。
柳仕原的职责是护卫,他必须要留到最后才走。
一对新人回新房时,他走在侧边,与走在前面的姜觅看似并肩而行。恍惚间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今天是他和姜觅的大婚之日。
萧隽不知何时到了前面,刚好站在他们中间。
他心下一凛,暗自告诫自己大事为重。
“娘子…”萧隽的声音透着几分可怜巴巴。“你不要打我。”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姜觅真想停下来好好逗一逗萧隽。这人一到夜里就像个鬼一样吓人,想不到装起傻来还挺可爱。
“你以后乖乖听话,我就不打你。”
“我听话。”
两人的对话都透着愚蠢与傻气,柳仕原却觉得分外的刺耳。为了稳住自己的心绪,也为了眼不见为净,他把两人送到新房门口后立刻告辞。
走得没多久,还能听到姜觅娇纵张扬的声音。
“你们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府里的女主子,你们都得听我的。”
王府里的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也不敢吭声。
姜觅心下冷笑,这些人中大半都是皇帝的人,会听她的才怪。
她一把拉过萧隽,然后直接把人往内室里推,小初子和另一个太监想跟过来,被她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都给我滚到外面去,秦妈妈和子规守在外间。”
另一个太监不肯走,道:“王妃娘娘,王爷身边不能没人侍候,您让奴才也守在外间吧。”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从今往后我就是这府里的主母,我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胆敢违背我的命令,轻则罚没月例,重则杖责赶出去。你有胆再说一遍!”
小初子扯着那太监的衣服,小声劝说。那太监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不太情愿地跟着众人退到了屋外。
屋外除了他们,还有四个侍卫。
那太监不甘道:“王妃娘娘一来就给我们下马威,也不知道会怎么对王爷,我实在是担心王爷。”
话音一落,喜房内传来萧隽惊慌的声音。
“娘子,你…你为何脱我的衣服!”
所有人交换着眼色,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少儿不宜的画面。难怪王妃把人都赶出来,原来是急着和王爷圆房。
事实上内室的情形并非如此,萧隽的衣服确实脱了,露出与他苍白面容毫不相符的精壮上身。姜觅也没有对他什么无礼之事,而是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
先前在轿辇之上他比划的字就是:我受伤了。
当时姜觅就猜到了一二,必是他近几日都忙着解救顾霖的事,所以才受了伤。他这次的伤在右臂,伤口虽不深却新肉溃烂。
“有毒。”他低声说。
“那毒可解了?”姜觅忙问。
他点头。
毒已解,但这伤会好得慢。
“那舅舅见过你吗?”姜觅又问。
他又点头。
明知那人放出舅舅的消息是为了引人上钩,明知那人必定设了重重的埋伏,他还是去了。尽管那夜里他易了容蒙着面,两人也没说上话,但他知道舅舅应是认出了他。
“你看出来了吧?他应该是…被毒哑了。”
原来真的哑了。
姜觅想安慰他,便摸了摸他的头。他突然靠过来,将头埋进姜觅的怀里。姜觅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将他推开。
这样的欢喜,哪怕是父亲尚在的那几年他也不曾有过。难怪世人说最是销魂女儿香,英雄沉沦不言悔。
他窃喜着,带着不为人知的贪心。
“娘子,有你真好。”
“你说你这个大男人哭什么哭,不就是脱了你的衣服吗?你快点过来啊,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
姜觅一边抱着他,一边大声嚷嚷。
外面的人听了,更是一个个脸色微妙,所有人都震惊于姜觅的大胆孟浪,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换着眼色。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又传来姜觅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说你白长这么大个子,我还以为你虽然傻点,但好歹还是个男人。没想到你居然中看不中用,真是气死我了!你这么不行,我还怎么怀孩子。没有孩子,我以后还能指望谁!”
难怪王妃这么急,原来是想尽快怀上孩子。
说来也是,女子嫁人之后无子傍身是大忌。王爷是个傻子,王妃必须要生下自己的孩子,日后才能有指望和依靠。
只是王爷不仅傻,还不行啊。
这下所有人的表情更古怪了。
而此时内室的气氛也很古怪,萧隽实在是没想到姜觅如此豁得出去,眼中的泪光犹在,瞳仁却是漆黑幽深得吓人。
姜觅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实在是这人的眼神太过可怕。那么的黑那么的深,像是要把人吞吃入腹的无底黑洞。
她小声嘟哝着:“做戏嘛,当然要做得真一些。”
龙凤喜烛晕出一室的暖光,映得她的小脸似无暇的暖玉一般,眉目如画香腮似雪,柳绿花红迷人眼。
萧隽空洞漆黑的眸子瞬间如迷离的万花筒,姜觅还来不及惊艳,突然自己的身体被人一带一压,正好坐在萧隽的身上。
无比契合的亲密,她清楚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异样之处。更让她震惊的是,男人阴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娘子,我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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