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脑子里“轰”了一声, 似有无数的烟花炸开。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原本苍白如鬼,此时却像是染上霞色的寒玉般无比绚丽,冷艳之余又有几分温润, 一时之间竟让她错不开眼。
做戏而已, 用得着这么逼真吗?
行就行,为什么要叫她娘子?先前在人前这么叫她也就罢了,两人私下独处密语时为何也要这么唤她?
她原本不想脸红的,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两颊发烫。不等她说些什么打破眼下的暧、昧,萧隽居然又一头埋进她怀中。
“姜觅, 幸好是你。”
什么叫幸好是你?
是指幸好成亲的对象是她吗?
也是。
除了她,还真是谁都不合适。
“我说了我会帮你,就一定不会食言。”
富贵险中求嘛,何况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萧隽贪恋着这样温暖和香气, 感受着多年不曾有过的安心,只恨不得抛却所有的爱恨情仇永远沉沦在此刻。
他一边卸下所有的伪装, 暴露着自己所有的脆弱, 一边又暗暗唾弃自己现在的样子,暗道萧隽啊萧隽,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装疯卖傻也可以随心所欲。
一室的喜庆, 仿佛驱散了那些算计与阴谋。但烛火不熄,夜风不止, 该他们面对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
“姜觅,我好累。”
怎么可能不累呢。
哪怕姜觅一个外人, 也能想象得到这些年他有多不容易。当年那个年仅五岁的孩子该是多么的害怕啊, 装疯卖傻如履薄冰地长大, 其中孤苦艰难无人能知。
“萧隽,现在还不是说累的时候。”
“我知道, 舅舅还等着我去救。”
他那好皇叔故意让舅舅现世,不就是引顾家的旧部上钩,然后再一网打尽。之前在京外时没有成功,眼下到了京中只怕更是设下了天罗地网。
但那又如何!
别说是天罗地网,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
他从姜觅的怀里抬起头,漆黑的瞳仁中已是一汪深海。
外面的人有一会儿没听到里面的动静,那太监刚想贴在门上听时,就听到里面传面又响起姜觅的声音。
“我饿了,你们还不快去给我传膳。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少说也要给我摆上十八道菜,少一道都不行!”
紧接着秦妈妈急色匆匆地出来,迭声说主子们饿了,让人赶紧去准备饭菜。
那太监伸着脖子往开着门里望,隔着屏风与内外室之间的门他什么也看不清,他脚步挪着就要进去,却被子规挡住。
子规指着小初子,问:“你是不是小初子?”
小初子讷讷着,一副害怕的模样。
“就是你了,我家王妃让你进去侍候你家王爷,免得夜里渴了拉了的没人侍候。”
这话说的好像萧隽是个生活失禁的傻子。
小初子低着头进去没多久,饭菜就送了过来,然后门再次被关上。
很快姜觅的刻薄的骂声又传出来,骂萧隽人没用还吃得多,骂小初子笨手笨脚连个茶都端不稳,还罚了小初子一个月的月钱。
外面的人听到小初子被罚了月钱,面面相觑。早就听闻这位王妃脾气坏性子差,没想到如此的不能容人。连小初子那么老实小心的人都被罚月钱,他们更不敢往前凑。
里面的骂声一直没停,间或还夹杂着拍打的声音,以及萧隽控斥可怜的声音。等到残羹冷盘被撤出来之后,就连那太监也歇了进去的心思,
此时的萧隽已经换上利落的夜行衣,而小初子则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哭泣着,“别打我,别打我,小初子,救我……”
他的声音和萧隽装可怜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之前萧隽说起时姜觅还不太相信,如今亲耳听到便知萧隽之所以瞒过那些监视之人,小初子功不可没。
小初子是顾家旧部之后,辗转被送到萧隽身边,这些年主仆二人配合完美,萧隽也就能在夜里出府谋划大计。
要成大事,必须要有人。
姜觅知道萧隽的手底下应该有一批人,然而此一去等待他们的是精心设计的埋伏,万一失手了呢?
他们前功尽弃,她也没了指望,还要受到牵连。
“萧隽,你有没有想过你舅舅根本就在刑狱大牢?”
“在与不在,一探便知。姜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一刻也等不了,我没有办法再看到舅舅受苦。”
“我知道的。我是说若是知道你舅舅真正关押的地方,你们也不用冒险,且还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何意?”
姜觅思忖一下,道:“我的意思是,你那皇叔最是心胸狭窄。你说他这么一个喜欢在背地底搞小动作,暗戳戳恶心人的卑鄙小人,这些年他会把你舅舅关在哪里?”
之前纪连就说过,当年他被蒙着眼睛押送离开云州城,然后被关押在某个地牢中,直到被当作诱饵送到刑狱大牢,所以他怀疑自己一直就在京中。照这么说来,顾霖多年来应该也是被关押在京中的某个地方。
萧昶那个人极度的自负,又极其的喜欢恶心人,所以他一定会把人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且还是一个他颇为得意之地。
两人目光交汇,竟然有种心灵相通的默契。
姜觅又道:“救人之后,藏人也是个问题。有一处地方你知我知,你可以把人安置在那里。”
萧隽扯了一下嘴角,可能是太久不笑,笑容都显得那么的生疏和冷淡。暗夜中孤身独行这么多年,每一次夜行都抱着有去无回的决绝。便是全须全尾的回了,这冰冷的王府也没有等他的人。
而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人在他临行前同他一起谋算,也会等着他归来,犹如前路的明灯,照亮他脚下的路,也指引他归来的方向。
“姜觅,事成之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姜觅心下翻了一个大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给她画饼。画饼虽然管用,但也不能一直画啊。
“你快去吧,等会过了那些侍卫换班的时辰就不好了。”
萧隽点头,熟门熟路地从后窗跳出去。
夜风从窗户进来,吹得那龙凤喜烛的烛火摇曳乱晃,仅是几息之后又恢复如初,仿佛方才的人影交错都是错觉。
姜觅抬头望去,花顶雕梁复古精美,置于此间恰似富贵与权力双重设置的牢笼。她入了这牢笼,势必要和萧隽齐心协力冲出去。
小初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不停传出去,她时不时地骂上一两句,他们的声音在寂夜中分外的清楚,传入有心之人的耳中。
这一夜太过漫长,姜觅几乎是掰着手指在等。
五更天的梆子响过时,一丝寒气若有似无地飘了进来,随后一道修长的身影近到床边,轻轻拂开了华美的喜帐。
“回来了?”
“嗯。”
一阵衣料摩擦细微声响过后,萧隽换好衣服。
黑暗中姜觅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有矫情到在计较什么男女之防,且为了两人说的话只能彼此的耳,还故意贴了过去。
“事情如何?”
“如你所料,人已救下。”
“那就好。”
说明她猜对了。
当今的那个陛下确实是懂得如何恶心人的,果然小人之心还得以小人之心度之。京中这么大,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用南平王为地牢,关押曾经的南平王世子还要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所以她之前大胆猜测,这些年关押纪连和顾霖的地方就是南平王府!
既然顾霖被救下,那么当年的真相便能明了。
顾霖不能言语,但能写。
姜觅没有急着问,她在等萧隽自己说。
幽静的黑暗中,萧隽的声音无起无伏地诉说着,那一字一字仿佛都是从地狱深处传出来一般,透着彻骨的寒与阴森的冷。
当年先太子病重,顾霖也连拉了好些天肚子险些下不了床。那一夜正如纪连所说,先太子病亡之后柳文杰直接发难。所有的随从侍卫皆中了毒,身体虚脱的顾霖被当夜关押,此后再也不见天日。
这倒是和姜觅猜得差不多,她不明白的是萧昶既然将顾家认定为谋逆的乱臣贼子,为何多年来暗中关押顾霖,而不是公开斩首以示龙威。
“他到底在找什么?”
黑暗中,萧隽的眼睛已经漆黑如永夜。
“前朝的宝藏。”
前朝皇族的奢靡荒诞,正是亡国的原因。
元祖帝夺取江山之后,自然也得了杨氏一族所有的财宝。建国之初要大兴社稷,于是他便将那些财宝一分为二。一半用来稳固朝野安抚民心,一半留给后代子孙。
除去历代君王,知道那宝藏存在的还有当时元祖皇帝最为信任的第一代南平王和第一代安国公。
先太子接到南平王府的那封信中,正是提到了那一半巨财。南平王说一旦将那些东西挖出来,必能解百姓于水火之中。
“所以先帝和你外祖父的那次大吵,就是因为这件事?”
“元祖皇帝曾有口谕传于每一代帝王,曰:非大难国危,宝不出。若宝出,则江山乱,乃子孙无用。”
先帝不愿当一个无用之君,所以不愿将宝藏挖出。而南平王一心想解当时灾情之困,便与先帝据理力争,最后君臣二人不欢而散。谁能想到当夜里先帝怒急攻心暴毙,这才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如此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怪不得那些黑衣人把安国公的那个院子翻了一个底朝天,怪不得萧昶一直留着顾霖的命,原来全是为了前朝的宝藏。
这个时辰了,睡是不能再睡的,因为一早还有进宫谢恩。
天蒙蒙亮,她打着哈欠梳妆打扮。镜子里映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虽略有疲色却仍然瑰丽又楚楚。
突然镜子里多了一个人,苍白如鬼但艳绝人寰。他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也在凝视着他们。
“你真好看。”姜觅喃喃着,“我也很好看。”
她转过头,直视着萧隽如深渊般的眼晴。
“我们这么好看,所以只有我们给别人好看份,谁也不能让我们好看!”
“好。”萧隽应着。
他真的好喜欢说狠话都这么好听的人,他很庆幸从一开始的坦诚相见,所以他能在这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正视自己一身的黑与浊。
秦妈妈和子规静立一边,将他们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既为他们的处境感到担忧,又替他们和谐的相处感到欣慰。
出了这道门,他们便不再是他们。
姜觅全身都透着对萧隽的嫌弃,离得远远的满眼都是鄙夷与厌烦。而萧隽继续着自己又呆又傻的模样,只是原本木然的脸上多了一些委屈。
两人刚出王府的大门,迎面遇上一行禁军。为首的正是柳仕原,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要带着人进王府。
柳仕原行了礼,说是逆贼顾霖被乱党劫走,陛下下令全城搜查。
姜觅一听柳眉倒竖,一脸的娇纵与不忿。
“我就知道我和王爷八字不和,成亲的当天与囚车相遇,还要对一个逆贼行长辈之礼。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你们说这门亲事是不是克我?柳大人你可要好好搜查,务必要把那姓顾给捉拿归案,免得有人怀疑我与那逆贼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柳仕原身为禁军副统领自然耳聪目明,对她为何没睡好一事一清二楚。方才就瞧着她眼下有青影没遮住,哪里不知道她所言非虚。
“臣职责所在,定当全力捉拿逆贼。”他说这话时,眼睛看向了萧隽。
这位慎王殿下呆傻多年,但无论是陛下还是祖父都一直未曾真正相信,皆是私下叮嘱过他要多留意。
当他听说此人不行时,心中竟有种隐蔽的欢喜。再看这人呆呆傻傻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但再仔细小心一些总没错。
他几步上前,仿佛关系很亲近般大力拍着萧隽的肩。
“王爷,恭喜啊。”
说这声恭喜时,他语气中都透着说不出来的嘲弄。
萧隽木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姜觅冷哼一声,“柳大人你就别白费劲了,王爷他比三岁的孩子还不如,你和他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你赶紧搜查逆贼,我和王爷还要进宫施恩。”
她几步到了马车边,见萧隽没有跟上来,当下脸一沉,怒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上马车!”
萧隽像是很惧怕她,低着头过去。
柳仕原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又目送马车离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身后那个小年轻道:“可惜王妃娘娘这样的大美人,慎王居然无福消受。”
另一个禁军啧啧,“也难怪慎王无福消受,这王妃嫁人之后,脾气越发的变本加厉了,寻常的男人哪里消受得起。”
“闭嘴!”他喝斥着两人,心里想的却是那样的美人,必是要最厉害的男人才能消受。
马车渐渐远去,刚刚还装可怜的萧隽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气势也陡然变得阴森吓人,他沉沉地吐出四个字:“柳氏该死。”
当年的事,柳文杰是关键。
萧昶能称帝,柳家功不可没。
姜觅点头,“柳家必定一早就和你皇叔暗中勾结,只等时机一成熟便动手。一个在京外发难,一个在宫中变政,显然是蓄谋已久。”
马车一路前行,京中的气氛明显很紧张。
听说四处城门皆封,宫里下了旨意务必要在两日之内将顾霖捉拿归案。禁军和宗天府的衙役们随处可见,搜查得十分严密,几乎可以说是十步一哨,隔上几步远就能看到顾霖的画像。
“这一天我等了很多年,真像做梦。”萧隽低语着,突然撸起自己的袖子伸向姜觅。
他手臂的皮肤极白,虽劲瘦却线条紧实。
“我是不是在做梦,你掐一掐。”
还有这样的请求?
姜觅都反应不过来,这人冷静非比常人,也会患得患失?
她眼波一流转,潋滟之色顿生。既然有的人诚心诚意的请求了,那她也就勉为其难地掐上一掐。
一掐下去,指甲印立显。
“再用点力。”
行吧。
她只好真掐了。
如此掐了好几个来回,只见萧隽的手臂上全是红红的指甲印。
“还不够,若不然你咬一口?”
姜觅目露怀疑之色,“你真的还没清醒?”
“嗯。”
那好吧。
她抓着萧隽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牙印立马出现在指甲印之上。萧隽还说不够,让她再多咬几口。很快萧隽的手臂上除了指甲印牙印之外,还有她的口水。
萧隽端详着自己满是印子的手臂,皱了皱眉。
“还不够。”
说完,他自己咬了几口。
牙印叠着牙印,姜觅忽然脸一红。
这人到底在干什么!
既然自己能动手的事,干嘛方才还要麻烦别人,真是多此一举。
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入宫门,进前殿。
宫里的气氛比外面还要凝重,宫人们走路都透着几分压抑与小心。快到勤政殿时,沉重的气氛尤甚。
看来顾霖被劫,对那个颇为自负又喜欢恶心别人的陛下打击不小。
太监通报之后,萧隽突然冲了进去。
“皇叔,她打我,还咬我!”只见他撸着袖子,委屈巴巴地向面色阴沉的皇帝展示自己被打的事实。
姜觅“……”
她就知道这男人憋不出什么好事来!
怪不得让她又掐又咬的,原来是想留个证据告她的状。
原主见过这位陛下,只不过都隔着极远的距离没看清楚,所以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萧昶的长相。所谓的龙颜和帝王之相,其实就是一个相貌不错却气势猥琐的小人。
从她和萧隽一进殿,萧昶的那双眼睛像阴沟里的老鼠见了光一样,有着说不出来的隐晦,还有压抑不住的怒恨。很显然是小人失了算,气得连表面功夫都装不下去了。
“好你个姜氏,你好大的胆子!”
这么多年来,他自以为算无遗策,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顾霖一早就落入他手中,更不知道他将对方关押在哪里。
他设了那么周全的埋伏,料定劫狱之人有去无回,却不想根本没有人中计,他反倒被人截了后路。
顾霖!
到底是谁走露了风声,到底是谁坏了他的好事。他满腔的怒火正好无处发泄,顺手抄起一物紧紧握在手中,面色越发的阴沉。
萧隽给姜觅递了一个眼色,姜觅心领神会。当那物直直朝姜觅扔过来时,姜觅反手将萧隽扯到了自己前面,那物便结结实实砸在萧隽的额头上。
这时一群臣子们刚好到了殿外,等待着萧昶的传召议事。
他们听到一声脆响,然后是萧隽惊讶又可怜的声音。
“皇叔,你又打我?”
第52章
不得不说, 这个又字用得极妙,也用得引人深思。
一干臣子们面面相觑,神情皆是微妙无比。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最是疼爱慎王殿下, 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比之诸位皇子还要上心, 没想到私下里也会有打骂之时,且还不止一次。
这些能受召进宫议事的臣子,无一不是精明能干之人,又岂会不知皇室之中的龃龉。早在先太子出事之时,便有不少人猜测怀疑。然而再多的猜测和怀疑, 也抵不过权衡局势。
所谓时势造英雄,不乱则不变,有变才有契机。先帝和先太子先后殁,今上匆忙之中接任皇位, 随之而起的是原本并不显山露水的柳家。当时还在明书阁任职的柳学士一跃成为宰相,柳家也因此声名鹊起。
谁不想要从龙之功, 多少人伺机而动, 多少人羡慕柳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没有那样的机会和运气。
如今的柳相, 俨然群臣之首的模样。他与谢太傅并立在最前面,两为同为文官中的楷模, 此时都端着一样的严肃脸。
这时里面传来陛下的怒斥声,“姜氏, 尔居然敢躲!”
“陛下, 臣妇没躲, 是王爷没有站稳……”
“你这个无礼无尊的妇人!”
“陛下这么说臣妇,臣妇不服。太后娘娘赐婚的懿旨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她说臣妇柔明之姿、纯良敏慧,这才把臣妇赐婚给王爷。”
皇帝气得眼珠子直瞪,他尽施着自己帝王的威压,没想到姜觅像是压根感觉不到一般,犹在那里委屈不忿。
真是个蠢货!
“皇叔,她欺负我,她打我,我不要她当隽儿的王妃!”
皇帝听到萧隽的话,愈发心头火起。
“隽儿,你告诉皇叔,你说的可是真的?”
“陛下!”姜觅急道:“他一个傻子说话信不得,他说不要臣妇,那臣妇可不依!原本臣妇也没想过要嫁他,是太后娘娘非要赐的婚。臣妇的脾气坏性子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太后娘娘难道事先不知吗?臣妇都和太后娘娘娘说了,说臣妇已有心悦之人,太后娘娘非不听,还要将臣妇指给王爷。现如今不想要臣妇了,臣妇招谁惹谁了!”
殿外的臣子们听得是清清楚楚,一个个表情越发的微妙。
阖京上下谁不知道这位慎王妃的脾气秉性,太后娘娘应该一早已知。既然性子如此不堪,且还有心悦之人,哪家长辈也不愿意给自家小辈聘娶这般女子。
但太后娘娘不仅聘了,且还是指婚。
“婚姻之事无不是父母之命,这门亲事是你母亲在世时定下的。”皇帝恼怒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这个蠢货还敢攀扯太后,真是好大的胆子!
姜觅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母亲早已故去,一无婚书二无定情信物,光凭市井传言就认定这门亲事,那也太过随便了些。”
“有人为证,谢老夫人便是证人!”
谢太傅闻言,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他讪讪地对柳相道:“我那夫人年纪大了,别人问及她此事,她想了半天说或许有。谁知以讹传讹,竟变成这般局面。”
所以太后娘娘在赐婚之前,居然没有和谢老夫人对个证。
这婚事还真是随意。
姜觅一句顶一句,顶得皇帝恨不得当场将她赐死。皇帝那叫一个气,凌厉的眼神看向她时如同看一个死人。她仿若一无所觉,先是心虚地眼珠子乱转到处看,然后不知想到什么一脸愤怒地瞪了萧隽一眼。
萧隽指着她,向皇帝告状,“皇叔,你看她,她瞪我!”
皇帝额边两穴突突直跳,脑仁已是疼得厉害。
他后悔了!
怪不得先人说宁与智者争辩,莫与愚者言语。早知这蠢货蠢到如此地步,他真不应该同意这门亲事。
“太医,太医呢!”
早有太监去请了,这时一个年迈的太医被拽着跑得飞起进了殿,气喘吁吁地给萧隽的额头上药包扎。
在此期间,姜觅已经被皇帝刀子般的目光凌迟了无数遍。
她像是感受不到一般,还有心情打量着殿内的布置。在那张薄皮卷上,除了皇宫整体的布局图外,还有几处宫殿的构造图,其一就是这座勤政殿。
这里正是当年先帝与南平王争执之地,听说南平王离开之后先帝一直待在殿中,直至怒火攻心而亡。
先帝驾崩之后,传国玉玺也跟着消失,所以萧昶才会用窃玉之罪抄了南平王府。若此案是他设计,那么查抄南平王府之后玉玺便应该被找到。
但事实并非如此,哪怕南平王府被抄了一个底朝天,玉玺依然无所踪。这些年来萧昶所用的玉玺是宫廷巧匠仿制,并非那枚元祖皇帝传下来的传国玉玺。
她望着头顶精美的绘顶,再流转到四面的雕梁画柱,脑海中浮现的是薄皮卷上的构造图,并与之一一对应。如果玉玺并未丢失,而是被先帝临终之前放在某处了呢?
她若有所思之时,萧隽已经上完了药。
老太医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皇帝让太监一一记下。如此看重仔细,谁不说他是一个疼爱侄子的好皇叔。
包扎好的萧隽看上去惨兮兮,十足一个受尽欺凌的小可怜。好在一张脸十分能打,便是小可怜那也是好看的小可怜。
或许是他的惨状让皇帝的心情好了些,那如阴沟老鼠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隐蔽的痛快,在看向姜觅时的目光也少了几分杀气。
姜觅冷笑,这黑心肝的玩意儿怕不是还指望她日后折磨萧隽呢。
果然连她刚才的不敬都计较了,还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对她宽仁交待。“姜氏,如今你已是萧家妇,好生照顾隽儿,以前的事朕既往不咎。”
“臣妇知道了,以后一定好好照顾王爷。”
照顾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但凡是长了耳朵的人都知道,她说的照顾可不是真正的照顾。
萧隽拼命摇头,“皇叔,隽儿怕。”
殿外也有人摇头。
可怜这位慎王殿下,人都已经傻了这么多年,还娶了这么一位王妃,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还有人记得十八年的那位冰雪聪明的皇长孙,何等的聪慧过人,何等的天赋绝伦。先帝曾不仅一次带他上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他有先祖之风。
那时谁不知道先帝对他的喜爱之情,没有人怀疑他会成为将来的储君,也没有人怀疑他会继先太子之后登上帝位。然而世事难料,无人想到先帝之后坐上龙椅的居然是当时毫不起眼的二皇子。
皇帝正在温和地安慰萧隽,“隽儿不怕,有皇叔在呢。你们去给你皇祖母请安,你皇祖母会好好教她以后如何以夫为尊。”
一个嫔妾,哪里是什么皇祖母。
姜觅不耻着,垂了垂眼眸。
萧隽空洞的眼神全是茫然,木木地点着头。
“姜氏,你切记好好照顾隽儿,若是照顾得好,朕必重重有赏!”
若是照顾得不好呢,是不是就装作看不到?
这个老阴阳人!
姜觅心下冷笑,不太甘愿却恭敬地应了。
在皇帝让他们退下时,她走在了前面。萧隽可怜巴巴地跟在她的身后出殿,殿外的那些臣子们不少人对萧隽投以同情怜悯的目光。
她抬着下颌,面上尽是娇纵与嫌弃。走了几步之后她故意装模作样地去扶萧隽,不冷不淡地说着,“王爷,我扶你。”
富丽的宫殿重重,衬得他们的身影是那般的渺小,却又艳绝无双无法忽视。众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人摇头叹息。
从前殿去后宫,途中会经过东宫。东宫如今的主子是柳皇后所出的皇长子萧仁,萧仁三岁时被封为太子,此后一直住在东宫。
东宫是萧隽五岁以前的居所,他记忆中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发生在这里。宫殿前的那处角亭,曾是父亲最喜欢读书之处,也是母亲最喜欢小憩的地方。
他记得宫墙的一隅被开辟出一小片花圃,平日里母亲极爱在那小花圃中种花养草。不论茶菊兰梅,母亲总能侍弄得极好。
他们一家三口居于此,如同世间最为寻常普通的人家。双亲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父亲爽朗的大笑声,母亲温婉的叮咛声,仿佛穿透过去的岁月,再一次浮现回想。
“父亲,母亲。”他低喃着。
姜觅听得仔细,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
他立马反握,紧紧不愿松开。
孤苦多年,他已不再是一个人。
喧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着像是太子与几位皇子在游戏。其中一人看到外面的萧隽和姜觅,便朝旁人使着促狭的眼色。随后一位紫色华服的少年一抬脚,一个球形状的物体便呈抛物线朝他们袭来。
姜觅一个扫腿,将那东西反踢回去,正好砸在那紫衣少年张狂的笑脸上。那少年被砸得倒在地上,因为太懵而一时忘了呼痛。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暗算我二皇兄!”
先前那个最先发现他们的少年高喊着,看他的年纪应该是三皇子萧益,而那位倒在地上的华服少年便是二皇子萧信。
萧信此时已被太监扶起来,捂着脸怒道:“你们敢暗算我,给我打!”
姜觅可不信他们不认识萧隽,既然她和萧隽一起,这几个人只要不是傻子便能猜到她的身份。方才她可是看得分明,萧信根本就是故意的。
恶人先告状,居然还敢来横的,真当她又蠢又坏的人设是摆设不成!
“瞎了你们狗眼!”她怒冲冲地进去,娇蛮地指着萧信,“你年纪不大,是脑子坏了还是眼睛瞎了,你没看出我身边站的是慎王吗?”
萧信比她还横,“我没看清!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指着我!”
她冷冷一笑,瞥了一眼旁边明黄色华服的少年。这位太子殿下倒是会装死,由着自己的两个皇弟冲锋陷阵,而自己则作壁上观。
“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应该说你瞎还是说你蠢?你便是不认识我也应该认出我这一身的亲王妃制服,你便是不认识我也应该猜到今日与慎王一起进宫谢恩的人会是谁?世人都说慎王傻,我看你们也不遑多让!”
兄弟仨都是柳皇后所出,皆是一母同胞的嫡皇子。这些年皇帝表面功夫做得足,不仅骗过了世人,也骗过了他们兄弟。
他们认为皇帝偏疼萧隽而忽略了他们兄弟仨,他们兄弟几人明明是嫡皇子却还不一个堂兄受宠,自然是怎么看萧隽怎么不顺眼。
姜觅拿他们和一个傻子比,这萧益可忍不了。
“你敢骂我们傻?”
“我怎么不敢?民间还有长嫂为母的说法,我可是你们大嫂,你们不敬我这个大嫂,那就是不悌!”
什么长嫂为母,什么大嫂,这个蠢货脸还挺大。不过不悌二字让萧信和萧益有些忌惮,齐齐看向萧仁。
萧仁终于动了,他直接越过姜觅,上前亲近熟稔地向萧隽见礼。
“方才二皇弟一时失手,堂兄有没有受惊?”
姜觅翻了一个大白眼,不愧是老阴阳人的儿子,看不起谁呢?还不屑和她说话,她偏要和这小阴阳人对上。
“太子殿下,你没看到慎王的脸都吓白了吗?他就是一个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放着我这么一个正常人不问,非要问一个傻子,你是不是欺负傻子分不清好坏?”
萧仁此时才用正眼看姜觅,同时也皱起了眉。
“孤和堂兄自来亲厚,王嫂何必挑拨离间。”
“我挑拨离间?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可告诉你们,陛下最疼王爷,我可是太后娘娘亲自指给王爷的嫡妻。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陛下和太后娘娘告状!”
她的说话行事给兄弟仨的感觉就是蠢。
兄弟几人打心眼底看不上她,也没把她当一回事。她越是叫嚣得厉害,越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他们就越是鄙夷。
“你去告好了!”萧益嘲讽道:“你看父皇和皇祖母是信你还是信我们,你个又蠢又坏的女人!”
“我又蠢又坏?”姜觅像是怒极,“太后娘娘赐婚的时候可是说了的,她说我柔明之姿、纯良聪敏,你居然敢骂我又蠢又坏,那我就蠢给你们看,坏给你们看!”
兄弟仨听她这么谁,谁也没当一回事。
皇宫之地,岂容一个臣妇撒野。
哪知她快速抄起一根曲棍,不由分明直接朝萧仁开打。擒贼先擒王,要打就打最大的。萧仁措手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萧仁这一被打,萧信和萧益当下震住,愣神之时齐齐挨了一棍子。
“你…你放肆!”
“我放什么四,我还放五放六呢!我今天就替陛下和太后娘娘教训你们这些不敬不悌的混账!”
宫人们也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姜觅真的敢啊。
姜觅挥着曲棍,虎虎生风。
哪怕是太监宫女们全部过来拦她,那兄弟仨还是被她打了不少下。并非她真的勇猛无敌,而是那几人不知为何要么是腿软要么是跌倒,兵荒马乱之下她正好浑水摸鱼。
没有人注意萧隽,便是有人看到了,也以为他原本就傻,见到这样的场景更傻,所以才会一直傻傻地站着不动。
只有姜觅知道,她之所以频频得手,正是因为萧隽的配合,萧氏兄弟仨的腿软和跌倒都是外力所致。
“你这个坏女人,你敢打我,还敢打我的太子皇兄,你死定了!”萧益呼着痛,还不忘叫嚣威胁。
“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们兄弟三个还加上这些宫女太监,你说我打了你们,我还说你们人多势众欺负我呢。”
萧信傻眼,随后无比恼怒。
这时姜觅一扔曲棍,拉着萧隽就跑。
“打人了!太子殿下二皇子三皇子要打死慎王殿下了!”
萧隽还是呆呆的模样,表面上看是姜觅拉着他跑,其实是他在助姜觅远离这是非之地。等到远离了那些人的视线,两人这才相互对视一眼。
姜觅喘着气,因为兴奋与奔跑而面色红润。方才那一通混战真是打得过瘾啊,可算是出了她在老阴阳人那里受的恶气。
“痛快吗?”她问萧隽。
萧隽漆黑的瞳仁好像极暗的天幕,此时正有点点星星乍现。
眼前的女子粉面桃腮,恰似世间最好的风景。如水的眸子泛着潋滟的波光,好比是天底下最佳的山水。
许多年了,他从未这般畅快过。
焉能不痛快!
“痛快!”
“痛快就好。他们不是说我又蠢又坏,说你又呆又傻吗?那我们就蠢坏给他们看,呆傻给他们看,气死他们!他们越是想压着我们,越是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越要和他们对着干,将这天都给他们掀翻了去!”
“好。”
既然你希望我继续呆傻,那我便再多呆傻些日子,我们一起把天给掀了!
萧隽心想着,将自己原本准备挑个时机恢复清明的计划推后。
姜觅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望了望远处的宫殿,然后与萧隽约定各跑各的,最后在永福宫外碰面。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想实地探一探这座深宫,以便与薄皮纸上的布局图一一对上。
两人说定后,她便装作惊惶失措又萧隽的样子与之跑散。
她越跑越偏,看似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实则是故意多跑几个地方。不知走了多久,环境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偏僻。
突然她听到一阵细微的动静,似乎是从一座假山后面发出来的,离得近了一看,只看到假山缝隙中的一小团青色。
宫女们以衣服的颜色区分等级,杏色为一等,蓝色为二等,而这种青色则是最为低等的杂役宫女所穿。从那一小团来看,应该是一个年纪极小的低等宫女。
那小宫女像是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往嘴里送,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瞧着应该是躲在那里偷吃。许是听到了动静,小宫女如小兽般紧张地看过来。
姜觅愣了。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只一眼就能让人过目不忘。迄今为止她曾在二个人的眼睛里看到如此之黑的瞳仁,一个是萧隽,还有一个就是不远处那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宫女。
等她回过神时,那小宫女已经提着衣裙像兔子般快速地跑开。清脆的铃铛声也跟着远去,她的视线落在对方露出来的脚踝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虽然更为精致,虽然看上去像是一个脚饰,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小宫女脚上戴着的金环铃不是什么装饰品,而是另一种改良过后的兽镣!
第53章
……
永福宫。
满殿的姹紫嫣红, 无比的热闹。
众妃嫔们说着话,时不时有人捂着嘴笑,那揶揄的表情和微妙的神色, 无一不在表明她们谈论的事有多么的有意思。
“也真够不知羞耻的, 一进新房就要把下人赶出来,火急火燎地就要脱慎王的衣服。若不是慎王傻了,岂能让一个女人如此羞辱。”
“那不知羞的发现慎王无能之后,居然破口大骂,听说骂得极其难听, 简直是不堪入耳。怪不得先前姜家人说她有娘生没娘教,还真是毫无礼义廉耻之心。”
“她没能得手,气得是对慎王又打又骂。可怜慎王哭了一晚上,那妇人也骂了一晚上, 连王府里的下人都听不下去。”
“诶。”
她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余太后和柳皇后非但没有出声制止, 反而不时相视一眼, 然后再会心一笑。
一位严肃的老嬷嬷进了殿,小声在余太后耳边说了什么后,余太后原本带着笑意的脸顿时变得阴沉恼怒。
“几位皇子如何, 可请了太医?”
“几位皇子都在东宫,太医已经去了。”
柳皇后离得近, 也听到了老嬷嬷的话,当即又惊又怒地站起来。“竟如这等事?外臣和命妇居然敢在宫中殴打皇子!”
殿中所有人一听她这话, 齐齐噤声。今日进宫的外臣和臣妇, 那不就是慎王和慎王妃, 也不知夫妻俩是把哪个皇子打了。
不过无论是哪位皇子,在座的妃嫔们无一人真正担心。原因无它, 只因阖宫上下除了柳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再无其他的皇子。便是公主也是不多的,连同德章公主和柔嘉公主在内,一共也就五位公主。
余太后与柳皇后为首,匆匆出了殿。
一行人呼拉拉跟上,瞧着更加的热闹。
将将到了殿门外,打眼就看到呆呆傻傻的萧隽,正一脸茫然地东张西望。等看到众人后,他又多了几分委屈。
“打我,他们打我!”
到底谁打谁!
余太后气极,“谁打你了?”
不是说她的几个孙儿被两个孽障给打了吗?
怎么就这个傻子来了,那个蠢货呢?
“你那好王妃呢?”
萧隽更茫然了,一问三不知。
余太后气得脑仁疼。
这时姜觅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一边走还一边责怪萧隽。“你个没用的东西,谁让你跑得那么快呢?你好歹也是他们的堂兄,他们一群人打我一个弱女子,你护不住我就算了,跑得还比我快!”
众妃都回过味来,心道不说是东宫的太监宫女,便是几位皇子也不是好惹的,尤其是暴脾气的二皇子和心眼最多的三皇子。她们可不信在东宫那地界,几位皇子还能让这两个人给打了。
莫说是她们,余太后此时也冷静下来。自己的孙儿自己知道,除了太子谦恭有礼之外,老二和老三都不是好惹的主,万没有让别人打了的道理。
“这可是宫里,你学的规矩都去哪了,慌里慌张胡言乱语的成何体统!”
姜觅已经到了跟前,看上去头发散乱,满头的珠翠东倒西歪。便是那华美的衣衫也皱了些,一副狼狈的模样。然而再是这般头散衣乱的姿态,那艳与纯揉杂的美貌依然令人惊艳。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你们可要给臣妇做主!臣妇和王爷好端端的走着,哪成想经过东宫时被会几位皇子为难,二皇子故意用藤球砸我,三皇子还帮着他欺负我们。更过分的是,他们还让宫人们对手,一群人追着我夫妇二人打!”
“慎王妃,慎言!二皇子和三皇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最是懂规矩不过,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打人?”
定然是这蠢货做了什么讨人厌的事。
姜觅眼珠子乱转,作心虚状。她这般模样落在众人眼里,都以为是她做了什么事才惹得几位皇子动怒,
一个妃子为了讨好余太后和柳皇后,率先质问姜觅。
“慎王妃,你说说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啊。”姜觅色厉内荏地抬着下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他们说我不配做他们的皇嫂,我就告诉他们我和王爷是太后娘娘赐的婚,太后娘娘都夸了有柔明之姿、纯良敏慧,他们凭什么说我不配!”
余太后一噎。
姜觅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犹在气愤不已。“他们骂我蠢,骂王爷傻,这我忍不了。我蠢不是人人皆知的吗?太后娘娘赐婚之前难道不知我秉性如何?亲事又不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明明都说过我自己有心悦之人,太后娘娘你还把我指给慎王为妃,怎么事后又来挑我的错,骂我蠢说我不配!”
这下连柳皇后都被问住了。
余太后气得脑仁更疼。
人气人,气死人,蠢货气人,简直是要人命!
“你…他们不知情由,必是替慎王抱不平,你身为皇嫂,岂能同他们一般见识。”
“太后娘娘,你说这话我就不认同了。他们是你嫡亲的孙子,不可能不知道情由。我是他们的皇嫂,我替他们纠正错误有什么错!亏得他们还是嫡皇子呢,和慎王一个傻子不对付也就算了,居然还和我一个又蠢又坏的女子计较,真是丢了皇家的脸!”
打人之前姜觅就想好了,就是要让有些人挨了打,还要吃下这个哑巴亏。如果余太后想把事情闹大,那更是再好不过,她正想让世人看看这些恶心之人的嘴脸。
余太后当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心里那叫一个气。
她嫡亲的孙儿,何等的金尊玉贵,居然被一个蠢货如此编排。更气的是,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反驳过去。当下脸色不虞地看了柳皇后一眼,责备其没有把几位皇子约束好。
柳皇后心里也有气,她不满余太后做事不周全,便是真要把这个蠢货塞给慎王,也定要做得让人挑不出理来。若非此事没有计划详实,又怎么会被一个蠢货抓住把柄。
这时给几位皇子看伤的太医被带过来问话,当听太医说几位皇子身上全是被打的痕迹时,众人的表情瞬间精彩万分。
若几位皇子的伤是假的,这假也做得太明显,简直是贻笑大方。若伤是真的,那真的是丢尽了脸。无论真假都没脸,气得余太后和柳皇后婆媳二人脸面都挂不住。
姜觅美目圆瞪,“我可没打他们!”
这话不少人信。
一个弱女子能在那么多宫女太监的护卫之下还能把三位皇子打得全是伤,那三位皇子得有多弱。
“分明是他们追着我们打,我这才和王爷跑散了。”
这话更有人信。
瞧她一身的狼狈相,哪哪都能证明被人追着打的事实。
事到如今,对于余太后和柳皇后这对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婆媳来说,如果再继续纠缠下去她们越发没脸。
柳皇后一边气几个儿子设局太过浅显,一边气姜觅不顾全大局,艰难地挤出笑来,道:“慎王妃,些许误会而已,你到底是当皇嫂的,莫要放在心上。本宫瞧着你和慎王夫妻感情不错,实在是替你们高兴。”
姜觅心下冷冷一笑,昨晚听墙角的人可不少,在场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们的洞房之夜有多精彩。故意拿他们的夫妻感情说事,不就是为了转移火力。
她轻哼一声,睨了萧隽一眼,其嫌弃的意思十分明显。
不少人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萧隽。
这位慎王殿下长得如此好看,看上去芝兰玉树的,没想到脑子坏了不说,那里居然也不中用,当真是可惜得很。
萧隽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木然地由着别人打量审视。
“如今慎王成了亲,哀家总算能给先帝和先太子交待了。”余太后假意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感慨地来了这么一句。
柳皇后立马接话,话里话外都是她的辛苦与不易。
其余的妃嫔们也上赶着巴结,生怕说晚了一步被别人抢了风头。一个个的把余太后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简直堪称得上古今第一贤妻与慈母。
姜觅都快听吐了,若是她记得没错的话先帝驾崩的时候余太后还只是余嫔,这位余嫔娘娘哪里来的脸自比是先帝的妻子和先太子的母亲。
“太后娘娘,你哪里需要和先帝和先太子交待什么。他们二人在世时,你不过是后宫的一个嫔妃,他们也怪不到你头上。”
蠢货!
余太后怒极想杀人。
自从皇帝登基后,她就是人人尊敬的太后娘娘,没有敢在她面前提一句她曾经为嫔的事,甚至没有人提及先皇后。
这个蠢货当真是蠢而不自知,竟敢揭她的短处!
偏偏姜觅还一副是在帮她说话,等着夸赞的表情,继续往死里戳她的痛处。“太后娘娘,你也别自责。先帝和先太子若是知道慎王变成了傻子,他们也不会怪你的。谁让慎王自己命不好,好好的天乙命格却有堕龙之相。幸亏他们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还是陛下厉害,请的高僧比他们请的高僧修为更高,若不然也断不出慎王真正的命格。”
她话一出口,震惊所有人。众人震撼于她的语出惊人,惊骇于她言语中那些经不起细思的深意。
余太后脸都白了,眼神凌厉而吓人。
再任由这蠢货胡言乱语下去,只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赶紧让人取来见面礼,借此来转移话题和堵住姜觅的嘴。
她的见面礼是一个玉镯,柳皇后给的则是一支玉簪,两件东西的成色只能算是上品,远不到极品的地步。
若是在寻常人家,这样的见面礼自然是拿得出手的,但放在皇家来说便有些不够看。姜觅也没给她们面子,在收到见面礼之后一脸的兴致缺缺。
余太后一心想打发他们,送完礼就说自己乏了,命人送他们出宫。她怕再多留他们一会儿,自己会忍不住掐死那碍眼的蠢货。
姜觅仿佛对她的恶意一无所觉,反而是嫌弃地看着萧隽。
“快走吧,嫁给你真是丢人现眼!”
萧隽呆呆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委屈的小媳妇。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若是有心人注意看,便会发现他们始终隔着三步左右的距离,无论快慢都是如此。
他们所到之处,收获无数宫人关注的目光。
这些目光极杂,什么样的都有。
突然姜觅朝西南面看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露出来的一角飞檐,那座宫殿的整体则被回廊与假山挡住。
宫阙深深,暗中不知藏了多少偷窥者。
她敛了敛心神,继续前行。
出宫之后她和萧隽又是一前一后上的马车,马车的帘子彻底遮住所有窥探的视线之后,她很不雅观地打了一个哈欠。
从昨晚到现在,她是真的困了。
萧隽替她盖上狐衾,道:“困了就睡一会。”
她靠着,闭目养神。
“我不敢睡。”
再累也不敢轻易打盹,更不敢睡死。
萧隽漆黑的眼中如墨云涌动,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以前是他一人而已,纵然日夜如剑在喉亦不惧。
“对不起。”
姜觅哼哼着。
这人确实对不起她。
恩情未报,却将恩人拉入泥沼之中,她确实应该生气。但是她有她的仇,她也在借这人的力,无非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的互利互惠关系,也就无所谓谁对不起谁,不过救命之恩却是要另外算的。
“知道对不起我就好,多余的话就别说了,想想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是真的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好好睡上一觉。”
“事成之后,我们一起好好睡一觉。”
这个一起好好睡一觉,真是是她理解的单纯睡一觉的意思吗?
姜觅半眯着眼,从眼缝中看人。暗道这人神情如常,依旧的苍白无色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一对上萧隽比常人颜色更深的瞳仁,她又想到了那位小宫女。
“萧隽,你在宫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眼晴和你有几分像,脚上戴着一个像金铃环的兽镣。”
萧隽摇头,“没见过。”
他这些年每回进宫,去的都是那几个地方,不仅有人跟随,还有人监视,根本不可能自己随意乱走。
“你觉得她可疑?”
姜觅摇头。
“说不上来。”
“我派人查一查。”
“好。”
姜觅实在是困得很,虽然不敢真的睡过去,却是闭着眼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萧隽见状,道:“我看着你,你可以睡一会,快到了我叫醒你。”
“也行。”
姜觅说着,又打了一下哈欠。心里的那根弦因为他的话不知为何就松了,没一会儿就进到梦乡里。
马车摇摇晃晃像起伏更大的摇篮,她迷迷糊糊中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之中,那温暖无处不在包裹着她的身体,竟能安放她所有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姜觅,姜觅。”
那声音很近也轻,像雨滴落在她心间,又像是羽毛拂过她耳边。她惺忪迷茫地睁开眼睛,倾刻间似是掉进了被星光装点过的深渊。
理智慢慢回笼,她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萧隽的怀中。所以怪不得睡梦之中觉得有温暖将自己包围,原来是被人抱着。
羞涩倒是谈不上,但多少有一丁点不太自在。
“到了吗?”她问。
“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萧隽并没有急着把她放开。
她拍拍自己的脸坐起来,用手又揉了揉,跟着挤眉弄眼地活动了一下五官,最后做出一副娇蛮的表情。
等到马车一停,王府门外的银甲卫们最先看到的就是她怒气冲冲地先下来。
王府的门外,除了这些银甲卫们,还有几个下人。那些下人之中,以一个深青色衣服的中年男子为首。
姜觅瞬间就猜到对方的身份,王府的管事苏成。
苏成领着一众下人,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谁啊,昨天怎么没见你?”姜觅挑剔地问道。
“奴才苏成,是王府里的管事。昨日奴才忙着府里的庶务,不好打扰王妃娘娘和王爷。”
“苏成是吧。”姜觅冷哼一声,“这些年就是你管着王府,想必对府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等会你和我好好说说府里的事。”
苏成应了下来,竟然没管后下车的萧隽直接跟在姜觅身后。
王府里的下人见怪不怪,别看这王府的主子是王爷,但以前大小事务真正做主的人都是苏管事。他们都要看苏管事的脸色行事,王爷如何他们根本不在乎。
萧隽额头上那么显眼的包扎,下人们一个个都当没看见。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可怜,茫然的眼神和呆傻的表情都透着几分凄惨。
姜觅猛地回头,没好气道:“你个没用的东西,不是说陛下最疼爱你吗?我看你的圣宠也不过如此,进个宫都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害我也跟着你没脸。”
“王妃娘娘,慎言。”苏成皱着眉道。
“慎什么言?这是王府!如今我是王府的主母,我在自己的家里说话还要顾忌那么多吗?苏管事,你少在这里欺负我初嫁入门,我可告诉你,你日后若是敢背着行一些奴大欺主之事,休怪我不客气!”
下人们皆惊,暗道这位王妃一来就有苏管事对上,还真是蠢得很。
苏成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看似恭敬实则轻慢地吩咐人去给他们准备饭食,还特地交待厨房不需要大动灶火,仅需煮些清粥配几样小菜即可。
“好你个苏成!”姜觅当下就怒了,“你果然是奴大欺主,居然给我喝粥!”
“王妃娘娘息怒,奴大欺主的罪名奴才可不敢当。奴才瞧着王妃娘娘火气极旺,不宜多食荤腥,理应吃些清淡之物才好。”
苏成的很是平静,仿佛根本不把姜觅的怒火放在眼里。所有人都觉得这才是应当,王妃娘娘也是不识时务,一来就得罪苏管事,日后有好果子吃。
“子规,你去厨房传话,就说我今日要大席,少了十八道菜不行。快去!”
子规领命,一脸难色地去了。
萧隽此时已经过来,还是呆傻木然的样子。
苏成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物,道:“奴才侍候王爷戴铃铛。”
所谓的铃铛,正是兽镣。
皇帝立的是好皇叔的人设,自然是不会让世人非议自己,所以从昨晚到现在萧隽的脚上都没有戴兽镣。而今王府里没了外人,关上门之后萧隽就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不仅乖乖地跟苏成进屋,还主动把自己的脚伸出去。
苏成正欲给他把兽镣戴上时,被姜觅一把夺去。
姜觅似好奇也似不解,问道:“苏管事,这是什么东西?”
第54章
“陛下担心王爷走丢, 这金铃给王爷戴上后,奴才们便能清楚知道王爷在何处。”苏成回道。
“怕他走丢?”姜觅玩味一笑,“王府守卫这么森严, 他一个傻子能跑到哪里去。”
“王妃此言差矣, 王爷六岁那年差点走丢过,若不是及时寻回来,恐怕凶多吉少。自那以后陛下就命人打造了这金铃,好让奴才们及时知道王爷的动向。”
六岁?
所以在萧隽六岁时,他曾经想逃出这个地方, 无奈被人抓回来了。姜觅瞥了一眼装傻充愣的男人,心道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若是走丢了,也只能怪他命不好。”
“王妃娘娘此言差矣……”
“行了,你退下吧, 这里交给我。”
苏成见她满眼的算计,暗暗鄙夷不已。
世人都说王妃又蠢又坏,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居然还想着故意弄丢王爷,当真是又蠢又坏到了极点。
“王妃娘娘,这等粗活奴才来做就行。”
“如今我是慎王府的主母, 约束王爷的事还是我来做比较好。”
“有些事王妃娘娘做得,有些事王妃娘娘做不得, 奴才奉劝娘娘一句,这些事还是让奴才们效劳为好。”
姜觅听到这话, 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时子规哭着来禀报, 说是厨房的那些人根本不理她, 还说什么平日里王爷吃什么用什么都是苏管事说了算。
好一个苏成!
不愧是萧昶的狗。
王府的下人分为三种,一种是萧昶的人, 第二种是萧隽的人,第三种是真正的下人,既不是皇帝的人也不是萧隽的人。
而苏成属于第一种。
“好你个苏成,我堂堂王妃想吃什么还得看你的脸成,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奴才是为王妃娘娘的身子着想。”
“那如果我不听你的呢?”
“那奴才只好去宫里请示陛下。”
“那你去啊,不去就是狗!”姜觅娇蛮道。
以为拿萧昶那个阴阳人来压她,她就怕了吗?
苏成闻言,立马怒从心间起。他十五岁进宫,最开始只是一个最低等的小太监,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打骂他。
他熬啊熬,一步步往爬,终于到了前殿侍候。前殿当差的人,时常能见到面圣的臣子与勋贵们,那些人不敢得罪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对于一些没什么权力的宫人却是十分看轻。有些人被陛下训斥过后无处发泄,便寻他们这些人的不是,恶言恶语地骂他是阉狗,骂他连狗都不如。
所以狗这个字,是他平生最恨!
他管着王府多年,听到的巴结讨好多了,再听到这个字更是觉得无比的刺耳,顿时恶从胆边生。
“那王妃娘娘等好了,奴才这就进宫。”
这些年来他管着王府,时不时被召进宫去问话,主动进宫禀报也是常有的事。他憋着怒与坏,俨然是想给姜觅一个下马威。
他前脚一走,姜觅就发了一通火。
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她一边砸一边骂,骂到怒极之时突然冲了出来,大声命令人去把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叫过来。
半个时辰后,王府里的下人们全部聚齐。
姜觅沉着脸睨视着众人,道:“今日把你们叫来,是让你们认认主。我是王府的主母,从今往后府里的大小事务我说了算,你们有什么事直接请示我,不必劳烦苏管事。愿意帮我做事的,往前走三步。”
众人闻言,开始窃窃私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动。
“我再说一遍,愿意留在王府的就往前走!”
还是没有一个人动。
气氛一时凝重,所有人都低着头。
“愿意往前走的,每人二十两银子。”
有人意动,却还在犹豫。
“三十两!”
终于有人动了,往前走了三步。
当下有指责声响起,“王汾,亏得苏管事平日里最为器重你,你还不快退回去!”
“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我娘病得厉害,我要银子……”那人低着头,看上去很是纠结。
“子规,给他拿银子!”
三十两银白花花的银子到了他眼前,他既惊又喜,捧着银子的手都在颤抖,一个劲地朝姜觅磕头谢恩。
收买人心无非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财,那些原本就是普通下人的奴才们见王汾真的得了三十两银子,便有人大着胆子往前走。
一个两个三个…很快就有了三分之一的人。
“还有吗?”
有人左顾右顾,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些走上前。
“子规,你去找人牙子来!”
所有人皆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那些没有往前走的人看来,她这是不自量力,简直是不知死活。他们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也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甚至都没有让人拦住子规。
子规跑出去后没多久,就带了好大一群人地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看似人牙子模样的妇人,跟着近百的男女老少。那些男女老少一个个衣着破烂,分明是此前从京外而来的流民!
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直把姜觅夸成了天上的菩萨下凡。说自己也是瞧着这些人可怜,便想着给他们谋一条活路,没想到路上碰到了子规,才撞上这天大的好事。
姜觅一副看上去被夸得飘飘然之态,神情无比自得,“我嫁妆丰厚,人人皆知。换几十个下人而已,我自然出得起银子。”
“王妃娘娘,此等大事是不是等苏管事回来再作商议?”一个太监开口道。
姜觅认得他,正是那日陪萧隽去谢府的人,昨夜里还想闯进新房。这人很明显和苏成一样,也是萧昶的人。
“我身为王妃之尊,要换几个下人还得和一个奴才商议,我看你以后也别留在王府了,一并发卖吧。”
那太监脸色难看起来,隐晦地看了那些银甲卫和侍卫一眼。
姜觅又道:“我堂堂亲王妃,在自己的府里发卖几个下人,不会还有人敢阻拦吧。你们无论受命于谁,领的差事都是保护王爷的安危。若是谁敢拦着我清理内宅之事,那就是抗命!便是告到陛下那里,你们也难逃忤逆之罪!”
这下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姜觅随手一通乱指,买了几十个流民。又指着那些没往前走的人,让人牙子直接领走,一分银都不要,乐得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地夸姜觅是活菩萨。
那些人叫着喊着,还有人哭起来,人牙子当即给没被买下来的流民使眼色,便有人将他们拖着拉着出了王府。
兵荒马乱之时,早有人去通风报信。
等到苏成匆匆地赶回王府时,王府已经多了不少生面孔。他气急败坏来质问姜觅,看到是一桌子的好菜,顿时瞳孔一缩。
很显然,厨房的人也被换了。
姜觅看也不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又气又慌,方寸已乱。因为他今日没能见着陛下,回话的人说陛下政务繁忙,若王妃闹腾就由着任着,不出大事就成。然而发卖下人放在哪个府上都算不上大事,他再急也没办法,心想着等会把消息传进宫里,让陛下定夺。
“王妃娘娘,那些新买来的下人来历复杂,奴才以为不妥。”
姜觅像是才看到他一般,睨了过来。
“你觉得不妥,你是什么东西?你若是识相呢,留在府里当个低等奴才也行,若是不识相的就给我滚出去!”
这时王汾进来,说是那些新买的下人已经全部安置妥当。
“日后王府里的管事就是他了,你如果愿意留在王府,便让王管事给你安排一个差事。”
苏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怒视着王汾。
王汾低着头,不敢与之直视。
“没什么事的话,都退下吧。”
“王妃娘娘……”苏成自然是不甘。
姜觅一拍桌子,“我的命令都敢违抗,我看你是想造反!还不快滚出去!”
王汾一副被吓到的模样,扯着苏成的衣服把他拉了出去。
外面传来两人的争吵声,苏成在骂王汾忘恩负义,王汾在争辩自己也是无奈之举。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到。
秦妈妈和子规对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姜觅伸了一个懒腰后慢慢起身,一边扶着腰一边打着哈欠进了内室,毫无形象地直接趴在床上。
萧隽过来,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辛苦了。”
“我确实是辛苦,这笔账以后和你好好算。”姜觅把脸转过来,道:“今日这事我也是讨了一个巧,那苏成也是一时大意。等他回过神来必定会有动作,可惜现在还不能直接将他赶出去。你让我随便挑人,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挑对。”
她说的是那些流民。
萧隽道:“无论怎么挑,都是对的。”
所以今日入府的那些流民全是他的人。
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要么不做,要么便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纰漏。
“萧昶今日顾不及,明日必是要召见我。我得好好睡一觉,才能养足精神与他周旋。”
昨夜他们都没有睡,今晚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既然是假夫妻,又是合作盟友的关系,姜觅自然是不用担心什么,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大大方方地脱了外衣,打着哈欠睡到床里面。
许是太困了,她很快睡去。
这一夜又和昨夜一样,新房内不时传来女子的骂声和男人的哭泣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新房的一角,小初子一人分饰二角唯妙唯肖。
华丽的喜帐垂下,遮住里面睡下的人。不大的鼾声从帐内传出来,一声接着一声。他暗道自家王爷平日里从不打鼾,难道是近两日累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萧隽根本没有睡着。
此时的萧隽侧着身体,正用玉骨般的手指作笔,描绘着近在咫尺的娇容。秀眉长睫,玉面粉腮,小巧的鼻子微张的樱唇。他点了点那唇,鼾声立止。过了一会儿,鼾声再次响起,他又去捏那秀气的鼻子,鼾声再次停止。如此几次,睡得香沉的人突然不耐烦起来,裹着被子翻身朝里,很快鼾声又起。
锦被生暖,喜帐生香,他漆黑的瞳仁中泛起点点笑意,如星光洒满天际。然后他慢慢地靠过去,贴着那散落在枕上的青丝,闻着幽香闭上眼睛。
……
姜觅料得没错,一大清她就被召进了宫。
召见她的人不是皇帝,而是余太后。
她做好了挨训的准备,一路上也打好了一肚子反驳的腹稿,却没想到余太后居然没有骂她,还力挺她的做法。说她是王府的当家主母,发卖一些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陛下信任苏成,把王府和隽儿交给他,没想到这些年养肥了他的胆,纵得他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你已嫁入王府,以后就是王府的主母,这王府里的大小庶务,日后你可要多费心了。那苏成若是还仗着自己是王府的老人不服你,你便做主把他打发了,哀家与陛下都不会怪你。”
事出反常必有妖,姜觅可不信这老妇一夜之间态度大变。
既然不训她也不骂她,只能是说明一个问题:一是有顾忌不能动她,二是有其它更好的法子对付她。她背后没有倚仗,大抵是不可能让他们有所忌惮,所以原因应该是第二个。
“臣妇就知道太后娘娘是明白人,那苏成仗着是陛下派过去的人,一点也不把王爷放在眼里,拿着鸡毛当令箭,明着是防着王爷走丢,实则是想监视王爷的一举一动。臣妇说自己以后会看住王爷,他居然不信,还说要找陛下告状。幸好陛下和太后娘娘都是明理之人,这才没让那狗奴才得逞。”
余太后强颜欢笑这么久,见她如此之理直气壮,险些都快炸了。打狗还得看主人,谁不知道苏成是陛下的人,这蠢货居然敢直接对上,险些坏了陛下的计划。
原本看中这蠢货就是图她蠢,没想到实在是太蠢,简直是不堪一用。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除去。
姜觅面上娇纵,心下越发警惕。
正在这时柔嘉公主过来余太后请安,余太后便让其带着姜觅在宫里四处逛一逛,美其名曰让她散散心。
她装作受宠若惊又得意的样子,眼角的余光毫不意外看到余太后和柔嘉公主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她心中警铃大作,努力思忖着自己在宫中被杀的可能性。以萧昶好名声的性子,如果是真要除掉自己,那么一定会找一个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理由。
会是什么呢?
出了永福宫,柔嘉公主便与她说起宫里的一些景致来。大到景致最佳的御花园,小到某个妃嫔宫殿里的一角。
走了一段路后,她借口自己头晕想出宫,没想到柔嘉公主直接挽着她的胳膊邀她去自己的宫殿小坐,还说到时候让太医给她瞧瞧。
她正想着要不要装晕时,不远处传来德章公主娇横的声音。
“好你个贱婢,你居然还敢到本宫这里偷东西,看本宫不打死你!”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稚嫩,应该是个不大的小宫女。
柔嘉公主叹了一口气,道:“大皇姐这脾气实在是暴躁,皇嫂你也是知道的。她以前常针对你我,我们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原来是在这里等她。
但目的是什么呢?
“我现在可是她的皇嫂,我就不信她还敢欺负我!不过二公主你就不一样了,论嫡庶她是发妻嫡女,你是继室所出,多少还是有点区别。按长幼你也排在第二,她可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女。所以你别去,我去看看吧。”
柔嘉公主最恨别人说自己是继室所出,更恨自己屈居人下,一怒之下手就扇了过去。
姜觅似无意地往前走一步,好像是想看清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因而避开了这一巴掌。等她再看向柔嘉公主时,柔嘉公主已经恢复理智。
且让这蠢货多活些时日!
“皇嫂,你如今身份不一样,我岂能让你在宫里被人欺负。我还是和你一起过去,还能有个照应。”
姜觅皱起眉来,“咦”了一声。
“我说我要过去了吗?我过去做什么?德章在教训一个不长眼的宫女而已,我为什么要去阻止?”
柔嘉公主气得想骂人,这蠢货怎么关键时候不糊涂了。
“大皇姐平日里最喜欢道别人的错处,若是今日被我们抓住了她的把柄,想来她以后也不敢再你面前耍威风。”
“也是。”
姜觅一点头,柔嘉公主暗喜。
“那我们过去吧。”
“我还是不去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已经是她的皇嫂,我就不和她一般见识。你去看看,等会过来和我说。”
这时一团小身影跑出来,柔嘉公主一个眼色过去,她身后的宫女将那小宫女拦住。
很快德章公主追来,“二皇妹,今日我非打死这个小贱婢不可,你让你的人赶紧让开!”
“大皇姐,皇嫂在此,你休要放肆。”
德章公主闻言朝姜觅看来,神情跋扈至极。
“我还当是谁呢,什么皇嫂,不就是以前武昌侯府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姜觅吗?”
那小宫女低着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动作时有清脆的铃声传来。姜觅下意识看去,只看到小宫女头上的双角髻子与一身的青色宫装。
她心下微动,对德章公主道:“萧云,我现在可是你的皇嫂!太后娘娘都对我赞赏有加,你敢骂我有娘生没娘养,难道是质疑太后娘娘识的眼光不成?”
“你少拿皇祖母压我,今日我不和你计较,你们赶紧给我让开。敢偷东西偷到我的头上,看我不把这小贱婢给打杀了!”
柔嘉公主似是焦急万分,道:“皇嫂,救人一命功德万丈,你快想个办法吧。”
德章公主上前,将那些阻拦的人推开。
小宫女刚好抬头,姜觅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第55章
很秀气的一个小姑娘, 但是看上去太过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小小的脸庞,尖尖的下巴, 最为突兀显眼的就是那双瞳仁漆黑的眼睛。
这么黑的眼眸, 有着惊恐胆怯,又有说不出来的灵动,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兽,那么的弱小无助,又那么的让人心生怜爱。
她的肤色白中透着一股青气, 看上去极其不健康。嘴唇亦是泛着异于常人的白,唇边还残留着点心屑子。
须臾间,姜觅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
眼下的情形很明显,一是德章公主想责罚这个小宫女, 二是柔嘉公主想救下这个小宫女。责罚不知是真是假,救人者也是如此。
“大公主, 不就是偷吃几块点心吗?何至于打打杀杀的, 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还当我们大雍皇族有多抠搜,为了几块点心就要人命。”
“什么几块点心,那可是金乳酥, 若是以前还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但是现如今御厨房里一月也做不上几回,我使了银钱才得了一盘, 居然被这个小贱婢给糟蹋了。”
一盘金乳酥而已, 原本再是精贵也不值得一个皇室公主如此计较, 怪只怪宫里秉承的节俭之风。因为自今上继位以来,国库一直处于虚空状态, 后宫也迫不得已尽量节俭开销,远比不上历朝历代的皇族。
尽管如此,这么多年来国库依旧入不敷出,到如今都未从先帝驾崩那一年的大灾缓过劲来。一旦京外的赈灾事宜得不到妥善安排,各处的流民必会齐齐涌上都城。到时候人心惶惶乱相频发,必定会动摇江山社稷的根基。所以近些日子以来宫里的开销缩减得极其严重,便是皇子公主们的用度也减了许多。
姜觅心知这一点,嘴上却是不饶人。
“不就是一盘子金乳酥,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大公主若是心疼得紧,不如我使银子给再要两盘。”
“你一个臣妇,胆敢嘲笑本宫!”德章公主杏眼圆瞪,似是被戳到了痛处。“我堂堂皇室公主,岂用你一个臣妇可怜!”
“大公主,我可没有嘲笑你,我就是觉得为了几块点心就要人命,传出去损坏的可是我们整个皇族的声誉。”
“你?皇族?”德章公主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没忍住“嗤”笑出声。“你少在那里我们,谁和你我们。今日本宫还就把这小贱婢打杀了,你又能耐我何?”
柔嘉公主像是听不下去,道:“大皇姐,父皇平日里常教导我们仁爱体恤,为人以贤,服人以德。你若是为了几块点心就要人命,必定会被世人指责。”
为人以贤,服人以德?
姜觅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那老阴阳人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想得一个贤德之君的美名,何其的虚伪与可笑。
德章公主恼怒于柔嘉公主的说教,俏脸一沉。“萧真!你少在这里做好人,更别拿父皇来压我。父皇是教我们仁爱体恤,那你做到了吗?你别以为天天装端庄装贤淑,你就真的是好人了!说到这打杀奴才的事,你做的不比我少。敢情是这小贱婢偷东西没有偷到你宫里,否则你只有比我手段更狠!”
“大皇姐,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我,你不给我面子可以,毕竟你是长姐。但你不能不顾皇嫂的脸面,皇嫂你说是不是?”
这是祸水东引,把战火往别人身上引。
姜觅挺腻烦的,一个姜晴雪,一个柔嘉,表姐妹俩一个比一个热衷于借刀杀人,自己躲在后面装好人,不仅行事大同小异,手段更是复制粘贴,还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原本此事她完全可以不管,但她没有办法狠下心肠,或许是因为小宫女年纪太小让她于心不忍,也或许是那双和萧隽很像的眼睛让她心生恻隐之情。所以哪怕如此浅显的挑拨离间,她如今也只能上套。
她看向德章公主的同时,德章公主也一直在看她。彼此眼神相触的那一刹那,她在德章公主的眼睛里看到了矛盾纠结,以及求助乞求。
为什么纠结,又为什么乞求?
这个小宫女到底是什么人?
“柔嘉说得对,我现在是你们的皇嫂,这事我若是没碰到也就算了,既然被我遇上,那我少不得要管上一管。”
“你拿什么管?”德章公主讥讽一笑,趾高气昂道:“这是宫里,不是你的慎王府,你既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又如何管得着。便是我现在饶了这小贱婢,等你出宫后她还不是任由我处置。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柔嘉公主看上去十分焦急,“大皇姐,你万万不能这么做。这小宫女…不能杀啊!皇嫂,你快想想办法,大皇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说得出来一定也能做得出来。今日她胆敢当着你的面打杀奴才,分明是做给你看的。”
姜觅被她这么一说,像是瞬间被激将成功。
“我还就不信这事我管不着,一个小宫女而已,难道我还保不下!我好歹也是一品亲王妃,明媒正娶的萧家妇,我若是讨要一个宫女,总不是什么过分之事吧?”
“姜觅,你真的要这么做?”德章公主问她。
她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终于明白今日这一出究竟是为哪般。柔嘉公主的目的就是想把这小宫女推给她,而德章公主的矛盾纠结也在于此。
浑水不好趟,尤其是宫里的浑水。
柔嘉公主对那小宫女道:“大公主要杀你,本宫也劝说不住,你若是想活命,还不快求慎王妃。”
小宫女闻言,看向姜觅。
一张泛着青色的脸越发显得可怜,瑟瑟又惶惶。那浓墨一般漆黑的眼珠子里,似有亮光一闪而过。她嘴唇嚅了嚅,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德章公主似是气急,怒道:“你个小贱婢,你别以为二公主帮你说话你就能逃得了。本宫连慎王都不放在眼里,还怕什么慎王妃,谅她也不敢真的和本宫作对,更不敢把你带走!”
“我还就敢这么做,你能耐我何!”姜觅上前一步,像是和她对上。
“你知不知道这小贱婢是什么人,你就敢揽事?”
柔嘉面色一变,“大皇姐,休要胡言乱语。一个小宫女而已,皇嫂不过是起了怜悯之心,不愿见你行作恶之事,招来骂名而已。”
德章公主冷笑连连,“就你萧真会做好人,也就是有些人傻,被人当了枪使还不知道。什么皇嫂,不过是个蠢货而已。你既然敢要人,那我就敢给,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柔嘉公主费尽心机安排这一出,就是受了余太后的指使,祖孙俩非要把一个中毒的小宫女推给自己,摆明了就是想算计她,所以这个小宫女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
她再看德章公主的眼神,毫不意外再次看到了纠结与期盼。
“我堂堂慎王妃,难道还用不起一个低等的奴才,人我还就要定了,这就带她走!”
那小宫女越发抖得厉害,惊恐的眼晴下意识看向德章公主,德章公主微不可见地颔首,小宫女重新把头低下去。
姜觅对小宫女道:“你别怕,跟我走便是!我看谁敢拦我!”
她走了两步之后回头,对柔嘉公主道:“这点小事我就不惊扰太后娘娘了,劳烦你过后与她说一声。”
柔嘉公主点头,眼底划过一抹得逞之色。
那小宫女慢慢起身,畏畏缩缩地跟在姜觅后面。
姜觅没有转身看一眼,她抬着下巴一副打了胜仗的得意,俨然是小人得志的嘴脸。细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她知道小宫女一直跟着自己。
出了宫门,她率先上了马车,小宫女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爬了上去,乖巧地缩在马车的一角,用那双漆黑瞳仁的眼睛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柔相问。
小宫女察觉到她前后态度表情的变化,眼睛亮了一下。
“她们叫我小铃铛。”
“小铃铛?”她瞬间就猜到这名字的来历,必是和小宫女脚上的兽镣有关。“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名。”
小宫女对她明显还有戒心,低着头不说话。
能在宫里生存下来的人,有几个是真正单纯没有防备之心的,有戒心是好事,至少能保护自己。
“你不想说就算了,那我叫你小铃铛。”
小宫女迟疑了一下,慢慢点头。
姜觅又问了她年纪几何,当听到她说自己十岁时明显有些意外。如此瘦弱的小身板,姜觅还当她只有七八岁,没想到已经十岁。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马车内的布置,眼睛里有着藏不住的好奇。当她看向落下帘子的车窗时,目光中带着一丝期盼。
姜觅示意她过来,然后掀开车帘的一角,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她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眼底溢出孩童才有的欢喜之色。
她看着外面的风景,姜觅在看她。近看之下,她的五官越发清楚,除了这双眼睛之外,很容易从她的眉宇之中看到萧昶的影子。
外面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也飘来各种各样的香味。她眼睛不眨地看着,小鼻子一耸一耸地闻着。
真是个孩子啊。
这孩子应该从未出过宫,所见皆是宫闱算计。既没有见识过宫外的繁华与热闹,也不知世间的种种美好。那双和萧隽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新鲜与惊喜,流转之时宛如星火四起。
若不是怕节外生枝,姜觅真想现在就带她下车吃东西。
回到王府后,秦妈妈等人都吃了一惊。
姜觅也没多做解释,只说小铃铛是德章公主托付给自己的。她亲自把小铃铛带去后院,安置在离秦妈妈最近的一间屋子里,然后命人送一些吃食茶水过来。
小铃铛看着那些点心,并没有伸手去拿。还是姜觅让她吃,她才动手。她吃东西的样子并不好看,且速度很块,不大会儿就吃完了两碟点心。
眼瞅着她吃得差不多,姜觅让人把王汾叫来。
王汾很快过来,看了一眼小铃铛后就皱起了眉。
“她是不是不妥?”姜觅问。
秦妈妈闻言,立马把门关上。
王汾上前,给小铃铛把脉后表情变得十分凝重。他用眼神询问姜觅有些话是否要避开人说,姜觅则看向了小铃铛。
小铃铛开口道:“我不怕,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你平日里是否觉得身子不适?”姜觅问她。
她点头,眼神里有着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暮气。“我夜里会肚子疼,疼得睡都睡不着。胡嬷嬷说我是饿的,吃饱了就不会疼。可我有时候吃饱了,肚子还疼。我听冷宫里的人说,肚子疼是会死人的,说不定哪天夜里我就疼死了。”
姜觅的心很沉重,那座深宫之中不知藏了多少的污秽。既然小铃铛有勇气面对一切,也未偿不是一件坏事。于是便示意王汾不用隐瞒,有什么说什么。
王汾道:“回王妃娘娘,她中毒了,应该有些时日。”
姜觅毫不意外这个结果,因为早前在宫里的时候,德章公主趁人不注意时对她做过一个嘴形:毒。
那时她就知道这孩子不是营养不良,而是中毒了。也就明白余太后和柔嘉公主的打算,以及德章公主的矛盾与乞求。一个身份不简单的宫女被她带出宫,如果中毒死了,那么有些人便有理由和借口对她发难。
而德章公主正是因为知道此事的内情,又希望借她的手救下小铃铛,所以才会矛盾。她明知一切都是阴谋算计,还愿意插手此事,自然是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小铃铛看着自己的腹部,喃喃着:“原来是中毒啊。”
这反应实在不像一个孩子,竟无半点失态。
深宫活着不易,便是幼龄的孩童也比旁人更能看透生死。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中毒这样的屡见不鲜,所以才能让一个孩子在听到自己中毒之后如此平静。
“这孩子也是可怜,也不知哪个黑心肝的,为何对她下毒。”秦妈妈同情道,实在是有点想不通有什么人毒害一个低等的小宫女。
姜觅看了一眼小铃铛,心情复杂。
“能解吗?”她问王汾。
王汾回道:“这毒不常见,既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便有一线生机,属下这就回家一趟。”
他从一开始就是萧隽的人,以前巴结苏成全是假相。他的外祖父不仅是一名大夫,还是顾家的旧部。他口中多病的老母其实没病,且医术极其高超。
这些事姜觅在嫁进王府之前就从萧隽那里得知,所以才会大胆启用他。他说回家一趟,必是要去和自己的母亲商议解毒的法子,姜觅自然应允,命他速去速回。
他走之前开了一个缓解腹痛的方子,方子交给了秦妈妈。
秦妈妈去配方子煎药,屋子里就剩下姜觅和小铃铛。
小铃铛小声道:“我…我不怕死的,解不了也没关系。”
“真是勇敢的好孩子,你连死都不怕,更得好好活着,我会尽力想办法救你。”姜觅摸着她的头说。
“我知道的,大皇……大公主是好人。宫里的人都说她最坏,其实她是最好的人。我听过有人说你不好,他们都是乱说的。你和大公主一样,你们都是好人。”她低下头去,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哭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对姜觅笑。
“我能叫你姐姐吗?”
“可以。”
“姐姐,我不难过的。胡嬷嬷死的时候说过,她说如果有生之年能出宫,便是死也瞑目了。现在我都出来了,哪怕是死了也没有遗憾。”
姜觅轻轻抱住她,她先是身体略显僵硬,犹豫一下后整个人都靠在姜觅身上,眼泪瞬间打湿了姜觅的衣襟。
“宫外的世界很大,郦京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天之南有海,一望无际,海中有如屋子一般大的鱼。地之北有大漠,沙海连天,其中却有绿洲荫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还没有见过会飞的鱼,也没有见过会跳舞的草,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尽山川万物,才算不枉来人间一遭。”
小铃铛听入了神,一脸的向往。
“真的有像屋子一般大的鱼,还有会跳舞的草吗?姐姐见过吗?”
“见过。”姜觅恍惚了一下,她好像很久没有想起自己的上辈子,那些在如今看来光怪陆离的一切似乎变得很遥远。“我在书里见过,也想亲眼看到,所以我才会努力活着。”
“姐姐不难过,那些坏人想害你却没有得逞,他们会遭报应的。我会听姐姐的话,我也会努力活下去。”小铃铛抱紧了她。
“嗯,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们活得越好,那些想害我们的人就越气,气死他们才好。”
小铃铛破涕为笑,郑重点头。
“我听姐姐的。”
姜觅也笑起来,又纯又艳。
小铃铛一进看呆,喃喃着,“姐姐真好看,姐姐是我见过的第二好看的人。”
“那第一好看的人是不是大公主?”姜觅揶揄她。
她摇头,声音低下去。“是我娘。”
半晌,她抬头道:“之前我…我没说,其实我有名字,我叫梦儿,我姓…萧。我见过我娘,她就在冷宫里。她长得很好看,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姜觅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你是说你娘还活着?”
“姐姐,你是不是也以为我娘死了?他们都说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不信!虽然我只是远远看过她一眼,但我就是知道她是我娘。”
“母女连心,我相信你。”
小铃铛高兴起来,“姐姐,我一定好好活着,等我长大了,我就把我娘带出宫。”
“好。”姜觅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第56章
……
王府的正院外, 小初子被一脸阴沉的苏成拦住。
“小初子,你不会也在躲着我吧?”
小初子被吓得脸色都白了,道:“我…我不敢。”
“不敢就好, 我是陛下的人, 这点你是知道的,谅你也不敢躲着我。眼下你还留在王爷身边侍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想来你应该清楚。”
苏成背着手,企图用自己以前的威严震慑住小初子。若是放在从前,如小初子这样的人他压根不会用正眼瞧。之所以让小初子在主院当差, 无非是因为小初子做事仔细,人也老实本分,而主院不仅要安插监视之人,还得有真正干活的人。
“我自当好好服侍王爷…苏管事放心。”小初子低着头, 不敢看他。
他心下冷笑,如果不是实在无人可用, 他何至于和这么个蠢笨的东西多费唇舌。“陛下命我等照顾好王爷, 王爷若有什么闪失,你我的人头都保不住。眼下王妃胡作非为,谁也不知道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若想保王爷无虞,你我还得同心协力。”
“苏管事,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你吩咐便是。”
小初子向来胆小怕事又老实, 苏成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当下让他盯紧姜觅看好萧隽, 平日里事无巨细地向自己禀报, 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告之。
一应要求小初子都一一答应,苏成见目的达到, 这才放他离开。却不知他转头就把这事报给了萧隽,萧隽等姜觅回来之后又将这事告诉了她。
如今府里大半都是他们的人,她倒是不太担心苏成的小动作。若不是还没到和萧昶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他们又岂能容苏成蹦跶。
她带了一个人回府,萧隽当然知晓。
萧隽道:“我那好皇叔怕被世人诟病,将自己醉酒之后宠幸一个低等宫女之事死死瞒着,自然更不会承认那宫女生的孩子。那孩子被浣衣局里的一个嬷嬷养大,也算是拣了一条命。后来老嬷嬷去世,她便没了依靠,成日里被人欺负,饥一顿饱一顿,是以养成小偷小摸的习惯。”
姜觅心想着,那嬷嬷应该就是小铃铛口里的胡嬷嬷。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捧高踩低,一个不被承认的公主,哪怕是皇家的血脉也无人尊敬,活得比个奴才还不如。更可悲的事,不仅生死没人在意,且性命还被别人当成算计的筹码。
她看着萧隽的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小铃铛的那双眼。两人的瞳仁一样的黑,不过萧隽的更为空洞幽深,而小铃铛的则更为通透。
“为何这般看我?”萧隽问。
这目光实在是陌生,仿佛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姜觅灿然一笑,“当然是看你好看。别人都说谢大公子是京中世家公子第一人,那是他们没有见过你真实的样子,若不然什么京中第一公子第一美男的就是你。”
许是她提到了别的男人,尤其是谢斐还是传言中她的心悦之人,当下萧隽的眼神立马起了变化,陡然如黑云压城。
这还开不起玩笑了。
她摸摸自己的鼻子,“你天生丽质,难道还不许我夸了。我听人说你母亲当年是京中第一美人,你这长相都随了她,难怪这么好看。”
萧隽气势一缓,眸光微微睨向妆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模样。透过熟悉的五官长相,他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亲人。
母亲无疑是极美的,他不止一次听父亲作诗夸赞。那些诗词总能换得母亲的嫣然一笑,隔日母亲便会在花圃里洒下一颗花草的种子。
父亲说花圃里有多少花,便是他作了多少首诗,诗酒春花最能慰藉岁月无情,亦能抵御风雨倾轧。他与母亲最想做一对寻常夫妻,哪怕身处深宫亦想拥有自在的一方天地。
“我母亲喜欢读话本子,她最向往的就是书中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夫妻。私下底她不让我唤她母妃,也不让父亲叫她爱妃。我叫她母亲或是娘,父亲则称她为娘子。”
姜觅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男人会叫自己娘子,渊源原来在这里。在他的记忆中父母恩爱,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十八年来,他从一个孩童长成如今的模样,其中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有着着多少艰难的经历。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除了他自己本身的执着与聪慧外,想来也是因为过去的美好在支撑他。
如果记忆中的美好被人残忍地打碎,那他能接受吗?
“萧隽……”
萧隽朝她看过来,眸中似有万千星光。
她喉咙涩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
这一夜和昨夜一样,照旧是女人的骂声和男人的哭声持续到后半夜。夜风所到之人,晃动的不止是树叶,还有人心。
翌日一早,他们便要出门。
成亲三日,行回门礼。
人前他们继续维持着一个又蠢又坏,一个又呆又傻的人设。自打出了门,姜觅脸上的嫌弃丝毫不加掩饰。萧隽像小可怜一样跟在她身后,眼神空洞看上去越发的木然,如同行尸走肉的傀儡。
一上马车她就变脸,与萧隽言笑晏晏。
还未近国公府,便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
马车一停,徐效就迎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自己活不成了。她扭头一看,毫不意外看到钱掌柜一干人等。
周围的议论声渐大,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有人对萧隽指指点点。她不耐烦地问徐效又欠了多少银子,徐效羞愧地伸出一双手。
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是一万两,看舅舅这表情应该是十万。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见余家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王妃娘娘,我们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借钱给徐爷的。徐爷说了,他无论欠多少银子你都会替他还,你不能不认账吧?”钱掌柜笑眯眯地说着,他身后的几人眼睛一直盯着姜觅看。
姜觅大怒,“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这么说话!”
“王妃娘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徐爷都说了……”
“他说的你们找他要!你们明知他没钱,还要借银子给他,那是你们傻。你们自己傻得无可救药,怨不得别人。我告诉你们,这钱我不还!你们有本事去衙门告我。我还告诉你们,如今我是王妃,除非你们让太后娘娘和陛下来评理,否则这钱我不可能还!”
钱掌柜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他早知道见识过姜觅娇纵的样子,没想到姜觅嫁人之后越发变本加厉。
姜觅气呼呼地想回马车,被秦妈妈拉住。
秦妈妈苦苦相劝,劝她顾及徐家的脸面,该有的礼数不能落下,免得被人说三道四。还劝她忍一时之气,哪怕是走个过场也好。
她这才一脸愤怒,极其不耐地进了国公府。
徐效甩开钱掌柜的手,赶紧跟上去。而萧隽则无人在意,像被人遗弃了一般,最后才被国公府的下人领进门。
国公府的大门一关,阻绝了所有的议论与窥探。
“十万两银子,他们现在是不是连脸都不要了!”姜觅说。
“不是他们不要脸,而是他们顾不上要脸了。”萧隽说。
徐效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虽然猜测过他应该不傻,但是亲眼见到听到之后依然极为震惊,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姜觅不由莞尔,“舅舅。”
“啊?王爷说的对,他们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我听说京外到处都是流民,朝廷拿不出银子安抚民心,必是要想方设法弄银子。”
所以才会一口就想吃下十万两,在他们身上多咬几口便能解燃眉之急,当真是好算计。若是在他们身上没咬下肉来,只怕悬在徐家头顶的那把刀就要掉下来了。
姜觅和萧隽交换了一个眼色,起身告辞,说自己要回藏娇园休息一下。
她一走,萧隽就向徐效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徐效哪里敢全受他的礼,连忙阻拦。
“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高兴。我知道你和觅儿早就相识,我只盼着你们夫妻同心协力,你日后好好待她。”徐效说着,眼眶渐红。
真是太好了。
慎王原来真的不傻,如此出色的长相,与他家觅儿极为相配。当年顾徐两家交好,义父同南平王情同手足,早年确实有过结姻亲的打算。无奈娇娘和顾世子没有缘分,反倒是看中了姜惟。
造化弄人哪,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是该庆幸娇娘嫁给了姜惟,还是应该遗憾娇娘错过了顾世子。
现在两个小辈成了夫妻,虽然目前处境艰难,但他瞧着慎王应该是个有成算的。若是义父和娇娘泉下有知,必定会十分欣慰。
这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泪流满面。
萧隽已从姜觅口中得知他爱哭,当下无比自然地给他递帕子。他迟疑一下后接过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羞赧地说自己是因为年经大了,所以眼窝子变浅了。
“情到深处,伤极落泪,皆是人之本性,我倒是很羡慕舅舅。”
徐效闻言,眼泪更多。这孩子从小装傻,不能动情没有悲欢,连哭都敢不哭,该是多么的艰难。
他这些年自毁名声,活得战战兢兢。润儿失踪、娇娘枉死、觅儿死里逃里,所有的种种无一不是压抑。无论是他们徐家,还是顾世子和这孩子,若不能掀了头顶上的这片天,便永无出头之日。
“王爷,你和觅儿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我虽没什么大才能,但这些年混迹市井多少还有一些门路。”
萧隽再次向他行礼,“多谢舅舅。”
他眼中还有泪,目光却是坚定与欣慰。这孩子长得如此出众,集先太子和先太子妃夫妇之所长,气度仪表像先太子,容貌长相像先太子妃。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若是还在,该有多好。”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必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他日大仇得报,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舅舅,我眼下就有一事相求。”
徐效忙道:“你尽管说。”
萧隽便说起纪连和顾霖的事,听得徐效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是一脸的激动,连声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徐效虽然和纪连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他和顾霖颇有交情。徐家没儿子,所以每逢顾霖上门大多都是他接待。他曾同顾世子一起习过武,也曾和顾霖私下相处过,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他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道:“顾世子被救之后,外面都传是顾家的余部所为。近几日京中盘查严密,来来回回不知多少遍,光是搜府就有两次。我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又不敢细想。亏得你和觅儿行事谨慎周密,这才没走露风声。”
“此前诸般隐瞒,实在是对不住舅舅。”
“不碍的,安国公府姓徐,觅儿才是徐家的主子。何况顾世子是义父看着长大的,说是亲侄儿亦不为过。我只恨自己能力太低,日后但求不拖你们的后腿,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
眼下禁军与衙役们四处搜查,城中到处都张贴着纪连和顾霖画像,出城门时更是盘查严格,俨然到了查验五官与搜身的地步。两人一日不找到,京中便一日形势严峻。如此一来只能是坐以待毙,时日越长越是受制。
徐效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万分艰难。然而再是举步维艰,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当下神情更是焦灼,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愁色。
“躲躲藏藏终不是长久之计,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萧隽垂眸,道:“很快,萧昶就会自顾不暇了。”
……
藏娇园中景致如故,同府中越发残败的现状泾渭分明。
姜觅进屋之后便让秦妈妈和子规守在外间,她独自一人入了内室,左右打量一番后再把暗阁的机关开启。
随着柜子缓缓移动,露出那间小密室,也现出了顾霖的身影。哪怕是在密室之中,哪怕是戴着沉重的镣铐,他却依然站得笔直,身形虽瘦却如松柏一般不曲不折。
姜觅上前欲扶他,他轻轻摇头。
“近几日风声太紧,萧隽一人行动倒是自如,若是带上我便是累赘,是以才拖到今日相见,还望舅舅莫怪。”
顾霖摆手,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她不避不躲,回视对方。
最近京中议论纷纷,南平王府的往事流传与市井之中。在那些流传中,南平王府的世子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何等的卓尔不凡。
传言会有夸张,但眼见更为真实。纪连已是她见过极为内心强大的人,眼前这位形瘦而坚毅的中年男子更甚。她不知道一个人该有多么惊人的毅力,才会在饱经囚禁折腾之苦后还能保持着本心与曾经的教养。
哪怕是被囚禁十几年,哪怕是全身戴着沉重的锁镣铐,顾霖的一举一动间都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平静与从容。
这是一个真正的强者,身心皆是强大无比。
她将开锁的工具摆上,“萧隽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告诉舅舅,我得外祖父梦中教导,已承继徐家的机关暗术之技,萧隽戴的兽镣和纪先生的脚镣都是我解开的。舅舅若是不信,我先将你手脚上的锁解了。”
先人梦中传技之说虽然离奇,但民间也有过此类传说。她既说自己解开过萧隽的兽镣和纪连的脚镣,顾霖自然是相信的。
他没有犹豫,伸出了自己的手脚。
姜觅手稳心稳,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他手脚上的锁链比纪连的沉得多,机关也更为复杂,随着机关层层被破解,粗沉的锁环裂成两半,禁锢在其中的手脚也得到了自由。
他抬着自己的手脚动了动,感受着久违的自由。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没想到还能与隽儿重逢,又见到了娇娘的女儿。两个孩子都极为聪明,一个装蠢一个装傻,这才让那些人放松了警惕,阴错阳差地让他们结成了夫妻。
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他越发坚信沉冤多年必能昭雪!
手脚的锁镣全解,还剩脖子上的那个九死一生锁。
“这个锁我在外祖父收藏的书中见过,九锁九解,错一步而致命。”
尽管姜觅觉得自己可以,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有十全的把握,毕竟世间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姜觅已备好纸墨笔,让顾霖写字。
顾霖在纸上写道:仇未报,苟且命。
“舅舅所言甚是。”
顾霖又写道:“但苟且无能,我再不愿如此。”
姜觅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他从前因仇未报,所以苟且保命。而今他与萧隽相认,也知萧隽的计划,所以他不愿袖手旁观。
“舅舅真的想好了?”
顾霖在纸上写:人在顺水之时,命由己。身处逆境之中,命由天。由天改命,再由己,生死不论。
“比起由天,我更喜欢由己。舅舅将此事托付与我,我必全力以赴。我相信天道有公,自己有数,方才能成事。”
顾霖笑了。
这孩子的性格他喜欢。
不同于寻常的世家姑娘,既不拘泥教养规矩,又不困守世间礼法。虽为女儿身却言行洒脱,颇有几分江湖之气,萧隽能得此佳侣实属大幸。
他点点头,示意姜觅无需顾忌,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话不多说,姜觅立马准备开锁。
这个锁不同于之前她开的所有锁,更为复杂不说,还更为阴毒。若是错了一个步骤,恐怕就能当场要了人命。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在自己手上。一道锁两道锁三道锁……每开一道都像是经历了一遍生死搏斗。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道锁也开了。
顾霖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
第57章
多年前的那一夜, 他腹泄虚脱之后服了药,很快便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他觉得不太对劲, 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
那种安静让他心生警觉, 本能是觉得有大事发生。然而他接连拉了好几日,身体已是虚弱至极,哪怕强撑着想起身却力不从心。更让他惊骇的是他不仅全身无力,还有那无法抵挡的睡意。
意识消散的一瞬间,他知道事情要糟。等他醒来后, 便已身处黑暗的牢中,手脚戴着沉重的铁镣,脖子上戴了这个九死一生锁。
这锁一戴十几年,困住的不是止是他的身体, 还有他的愧疚与仇恨。他愧疚自己的大意,自责自己的掉以轻心。他不惧死, 也不畏死, 他怕的是至死都无法报仇血恨,更怕的是此生都不能将当年的真相昭告天下。
十八年了!
十八年啊。
他终于等到了!
他慢慢地站起来,没有镣锁的束缚, 他的身体越发挺直。尽管身形极瘦,却挡不住那与生俱来的气质。
多少个痛彻心扉的日子,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日,再也见不到骨肉至亲。天可怜见, 保佑他的隽儿还活着。
他怔怔从珠帘望向外面, 哪怕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知道自由近在咫尺,天日也近在眼前, 坚毅的目光中有着迟疑与向往。
姜觅什么也没说,直接去到外间让秦妈妈和子规把窗户全部打开。光亮从窗户照进来,明艳了整个屋子。
屋子里陡然明亮不少,那光仿佛穿过珠帘照进内室。
“舅舅,以后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就算是不能出门,在屋子里多走动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顾霖转过视线,目光中有欣慰也有感激。
娇娘生了一个好女儿,处惊不变本事不小,还有一颗聪慧通透之心。隽儿好福气,身处艰难之境还能有这样的缘分,实在是难得。
他挪了挪脚步往出走,初时略显滞涩,尔后是轻快。常年戴着沉重的铁锁,一朝去除之后先是不敢置信,然后再是如释重负。
便是没有走到窗前也能看到外面的景致,入目所及的不是记忆中的雅致美景,而是触目惊心的衰落。初冬的萧瑟与枯败将眼前的荒废衬得越发凄凉,与屋子里的精美温馨截然不同。
一别经年,安国公府尚且如此,何况南平王府。
那夜里他被隽儿救出来时,便知自己这些年竟然一直被关在家中。然而哪怕是夜色虚无了一切,他仍然瞧得出南平王府如今的残破。
曾经雅致的园子七零八落,处处可见挖过的坑与堆起的土,从那些敞开的门望去,看到的是一室的空荡。
整个南王府都被搬空了!
不仅如此,还被翻了一个底朝天。
自元祖皇帝起,关于前朝的宝藏之说乃是口口相传,由上一任君王临终之前传给下一代君王。皇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们顾家与徐家。若不是当年父亲写信透露,他和太子殿下也不会知道宝藏之事。
既然是口口相传,便不会留下只言片语,这一点萧昶显然并不清楚,若不然也不会留他至今。但一直找不到任何的线索,这才恼羞成怒将他毒哑。
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道身影。
那身影很陌生,走得近了却忽觉熟悉。等到人进了院子,长相五官更清楚一些后,他不由得激动起来。
来人是徐效。
徐效进了屋,不期然看到屋子里的人。
一时之间,空气都仿佛停滞一般,带着岁月无情的沉重。他们凝望着彼此,像是在寻找记忆中对方的模样。
“世子爷。”徐效将将唤了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
顾霖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定风,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我…我忍不住,又让世子爷见笑了。”
“我几时笑话过你,我不是告诉过你,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能哭能笑才是自在。若连喜怒都不能自己,又有何乐趣可言。”
然而这些年来,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喜怒不能由自己,人生乐趣更是无从谈起。顾霖说完这番话后面泛苦色,眼神中全是惆怅。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世子爷,徐效也不是安国公府持正不阿的定风公子。他们一个多年来身陷囹圄苦挨岁月,一个自毁名声谨小慎微。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眉宇之间都浸染了风霜,再也不见曾经的年轻气盛。
徐效擦着眼泪,道:“这些年,世子爷你受苦了。”
受苦的又何止顾霖,谁不是在受苦。
顾霖叹息一声,“你也不容易。”
徐效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擦都擦不完。
顾霖下意识往怀里一摸,自然是不能像从前一样摸出精美的帕子。触手的也不是记忆中细滑的锦衣,而是粗糙的布料,一时黯然沉默。
老友重逢,必是有太多说不完的话,也有太多道不尽的酸甜苦辣。姜觅识趣地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出了藏娇园,再看府里处处的残败,她突然多了几分兴致。
一路上问秦妈妈以前的安国公府是何等模样,那些败落之处曾经是什么样的景象。秦妈妈一一回着她,不时感慨叹息。
从秦妈妈的口述中,她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安国公府原先的昌盛繁荣,暗忖着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必是要光复这里的一切。
快到前院时,远远就看到角亭里孤独的身影。
那么的芝兰玉树,又那么的形单影只。浮光惊鸿犹如梦境,仿佛是一位被上天遗留在人间的神子。当对方朝自己望过来时,好比是上天在眷顾着她,她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其它的景物。
心道自己说的一点也没错,如果萧隽没有装傻,必定是当之无愧的郦京城第一美男。他日这人以真面目示人时,不知道会不会招来那些虚名。
她走近,顺着萧隽的视线看向亭子临近的小池。小池冒着寒应该的水气,池边的杂草一半枯萎一半还绿着,越发显得没落杂乱。
“看什么呢?”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那时此处种满睡莲,水中有鲤鱼嬉戏。”
“那还不简单,以后我让人重新种上便是。”姜觅说着,先前的兴致又浓了几分。“我刚才都想好了,等你事成之后,我必定要翻新整个安国公府,重振徐家曾经的荣耀。”
“好。”
到时翻新的又何止是安国公府,而是整个大雍。
姜觅越发兴致浓厚,斗志无比的高涨。
她帮萧隽的目的就是给徐家正名,这是她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穿越自今,无论是为徐氏做的那些事,还是为徐家做的这些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
如果说她曾经想过自己以后的生活,那也只有安稳富贵几个字,从未有过明确的目标。但是现在她有了,那就是重振徐家。
“萧隽,我和你商量个事。”
“何事?”萧隽看着她晶亮的眸子,也跟着心生欢喜。
她摇头晃脑道:“我想当大雍建朝以来第一位女国公,可以吗?”
女子为官之事,倒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说是历朝历代,便是前朝便有一位女将军。既然有女将军,那为何不能有女国公。
她眼巴巴地望着萧隽,又道:“你不会不同意吧?”
“可以。”萧隽说。
无论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样的身份,并不影响她是自己娘子的事实。
姜觅瞬间激动起来,一把将他抱住。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你记得说话算数,还有一码归一码,救命之恩的事我们到时候再算,这个不能算在里面哦。”
“好。”
听到这个好字,她已经心花怒放,压根没有注意到萧隽眼底的幽深与宠溺。
……
等到徐效来找他们时,时辰已经不早。
徐效眼睛肿着,鼻头也红红的,一看就是哭了许多的模样。他送姜觅出府时,被不少人看去。所有人都以为他定然是因为赌债的事,被姜觅给骂了。
姜觅一脸不虞地上了马车,压根不把他这个舅舅放在眼里,以及半点也不顾及萧隽脸面的样子,让人越发相信她正在气头上。
马车驶出去没多久,只听到一阵荒乱声。
“不好了,流民…好多流民!”
“城门关了,他们还要硬闯,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还不知道吧,京外很多地方都有人起义了,到处都是义军…”
“真的假的,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当然是真的,顾世子不是被人救走了吗?听说就是云州的义军干的。云州义军的那个头头,以前是顾家的家将。”
“天哪,他们不会打到京城来吧?”
“必然是的,听说除了流民,好些义军也在路上了。”
一声声焦虑的惊呼声,伴随着禁军衙役们匆匆赶往四处城门的脚步声。到处都是一片乱相,人心惶惶而议论四起。
马车走走停停,最后被逼停在路边。
姜觅掀着帘子往外看,京城的繁华依旧,酒楼铺子比比皆是,人潮亦是只增不减,然而所有人的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闲情逸致,一个个比一个神色慌乱。
她放下帘子,问萧隽:“他们说的云州城的义军,可是真的?”
萧隽点头。
“为首之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部将,姓魏名显。”
“那就好。”
姜觅早就猜到他筹谋这些年,若真想成就大事,不可能光靠暗地底的那些动作,一定会有真正的实力。
流民,义军。
这就是他起事的契机。
惶惶之下百姓们再无闲逛的兴致,忐忑不安地往家中赶,很快街上行人渐少,马夫重新扬起鞭子。
下了马车,姜觅和萧隽依然是一前一后。
姜觅没回正院,而是去了小铃铛的屋子。
小铃铛气色好了一些,看到她之后很是欢喜,说自己昨夜里喝了药之后睡得极好,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过。
王汾很快过来,再次给小铃铛诊了脉,然后开了一个解毒的方子,并说这方子是他和自己的母亲商议之后所定,先试喝几日,若是毒性不减再想其它的方子。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多试几次而已。
子规拿了方子去抓药煎药,王汾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后告退。姜觅原想着留下秦妈妈照顾小铃铛,却不想刚一起身就感觉自己被人拽住了衣服。
小铃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姐,你能不能陪我说一会儿话。”
这个眼神不得不说,和萧隽装可怜时极像。
姜觅笑着应下。
秦妈妈有眼色地退到外面。
小铃铛小声说:“姐姐,我昨夜梦到我娘了。她还是那么好看,像画里的仙女一样。她对我笑了,伸着手要抱我。”
她开心地笑起来,比常人颜色更深的眼睛里满是快活,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但是这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黯然。“可惜梦醒了。”
姜觅的心情也为之沉重,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良久,才艰难开口。
“你娘肯定是担心你,想你了。”
“她不会担心我,也不会想我。若是她真的担心我,那她为什么不要我,也不管我?如果她真的想我,那她为什么从来不去看我?”小铃铛说着,眼眶中全是泪。“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姜觅心中酸涩,她没有办法回答。
刚才那话已是在骗人,不仅她不信,小铃铛也不信。
“或许她有苦衷。”
“苦衷?”小铃铛喃喃着,然后用袖子抹净眼泪。“对,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她…肯定是有难处,有人不想她和我在一起。姐姐,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姜觅没有回答她,反问:“那你觉得是谁不想她和你在一起?”
小铃铛沉默了。
她脸上的红润已经不再,重新恢复成那种白到泛青的肤色,眼神中有着不符年纪的哀伤与痛苦。
“是那个人,是那个我不承认我身份的人。他把我娘关在冷宫,不许我和我娘在一起。姐姐,你说我可不可以恨他?”
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真正的天真单纯。因为那样的污秽之地容不下天真,也养不出单纯的人。尤其是一个一出生就活在最底端的孩子,更是早就将埋葬了自己身为孩童的本性。
有时候善良就是残忍,善意的谎言也是杀人的刀。
“世人都说无下无不是之父母,父母既生养了你,哪怕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也不能心生怨恨。你若怨,那便是不孝,你若恨,那更是大逆不道。”
“可是他没有生我啊,生我的是我娘,是我娘生的我。他也没有养我,我是胡嬷嬷养大的。他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我难道不应该恨他吗?”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没有感同身受,恨与不恨全在你。”姜觅摸着她的头,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事?”
她点头。
“他们说你蠢,还说你坏,他们胡说!你和大皇姐一样,你们都是好人。你们骂的那些人,打的那些人才是坏人。我还听说你的祖母想害你,你恨她吗?”
“你既然听说过我的事,那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什么长辈至亲我从来不放在心上,他们既非生我者,也非养我者,还想夺我性命占我钱财,所以我才破府而出。世人如何揣测与我何干,他们诽我谤我又能耐我何。你问我该不该恨,我的答案是该!”
“…姐姐,我听你的,我恨他!不管他是谁,我都恨他!”小铃铛哭喊着,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哭倒在姜觅的怀中,身体都在颤抖。姜觅就那样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停止哭泣,但哭嗝不止。
暮色四起,屋檐下的宫灯与屋内的烛火同起。
姜觅还抱着她,直到子规送药进来。
她哭得乏了,又喝了药,终于睡着。
等姜觅离开时,天色已经黑透。宫灯的光照映在景物之上,幻化出形态各异的影子。树影之侧有一道人影,隐在暗处却艳光四射。
“你怎么在这里?”姜觅很意外萧隽居然在外面,“你来了多久?”
“和你一样。”萧隽说。
也就是说他没回正院,一直在这里等。
姜觅暗道幸好现在府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的人,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被人瞧去。再说就现在局势而言,他们与萧昶撕破脸的日子应该不远。
“我想杀他,但我却不知道恨不恨他。”萧隽突然冒出这句话。
所以他刚才都听到了。
姜觅犹豫道:“如果他…”
“他如何?”萧隽奇怪于她说了一半又没说。
她摇头,“没什么,我是说到时候你会不会心软?”
萧隽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低而冷。“小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皇叔,他每回去看我都会带一些小玩意。有时是一串糖葫芦,有时候是一个面人。他还会逗我玩,讲一些宫外的故事哄我开心。后来我父亲母亲一死,他对我起了杀心。这些年来,我也清楚自己一定会杀他,我们之间再无半分叔侄之情,但我却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他。”
夜风夹杂着霜气,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如这霜气冷冷淡淡,谈论生杀之事毫无波澜,却又透着势在必得的果决。
“你方才说得对,这世间的爱恨情仇只有自己知道,恨与不恨全在于自己。我不恨他又如何,我势必是要杀了他的。”
姜觅握住他的手,道:“正是这样,有的人哪怕我们不恨,却是最该死之人。我也不恨他,但我也想他死!”
萧隽看着她,眸色漆黑如夜。
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夫妻齐力同心,何其有幸。得此知心之人,又如何能轻易放手。当下反客为主,将她的手包裹于自己掌心之中。
第58章
……
一场大雨突然而至, 一夜的风声雨声。
大雨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也浇透了城外那些流民的心。妇人们骂着老天,男人们哀声叹气, 孩子们的哭声在这样的夜里越发的凉。
嘈杂之中, 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老天不给我们活路,天家也不给我们活路,这是逼我们造反哪!”
一句激起千层浪,附和声此起彼伏。
有人说:“我听说只要入了义军就能吃饱饭, 我们何不投了义军!”
又有人说:“反正都是一死,反了是死,不反也是等死,还不如先吃几顿饱饭, 不当那饿死鬼!”
这话得了不少人的响应,瞬间呼起一群人。
先前那喊话的人见局势已起, 站在高处大声道:“我听说云州的义军快要到了, 他们的头领原是顾家的家将。我还听说南平王府之所以被抄,正是因为南平王想让先帝挖出前朝的宝藏救苦救难,没想到先帝突然驾崩, 新帝不仅对此事只字不提,而且前几日还抄了谢家, 只因谢太傅也提议让他挖出宝藏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想当年若不是顾家先祖南征北战,哪里有我们百姓这些年的安稳日子, 还为了百姓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谢太傅一家也是如此, 皇帝摆明了是不顾我们的死活, 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投义军!”
“投义军!”
“投义军!”
群情激昂,一声盖过一声。
城墙上的守城兵吓得腿脚发软, 连忙将此事报了上去。势态紧急,民心不稳,没有人敢做主隐瞒,很快这里的消息就送到了天子的案头。
皇帝大怒,连夜召集朝中众臣商议。
那些臣子们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冒着大雨进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焦虑,因为近几日来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
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那些话,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没钱。
“国难当头,诸位爱卿难道就不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吗?”
众人一听皇帝这话,便知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
眼下京外流民遍野,到处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安置那些人要银子,供他们吃喝挺过寒冬也要银子,年后还有灾后重建以及田地重修,哪一样都要花钱。如此之巨的花销,一旦开了口子恐怕搭进去的不止是一份力,而是他们所有的家当。
从大义上讲,为官者为民,但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若不为光宗耀祖,若不为荣华富贵,又有几人会寒窗苦读汲汲营营。
所有人都在沉默,气得皇帝怒砸了一个砚台。砚台倒是极其结实,虽然没破却发出很大的声响,惊得一干大臣们跪在地上。
“你们身为大雍的臣子,危难之时不想着为国出力,替朕分忧,朕要你们何用!”
天子一怒,群臣瑟瑟。
死寂之时,谢太傅出列。
“陛下…不是臣等不愿意出力,而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若想安抚百姓重振社稷,非巨财不能为之。臣听说元祖皇帝有先见之明,一早将当年前朝之物一分为二,取其一埋藏至今,由历代君王口口相传。陛下,臣以为今日之难已无计可施,应当将那宝藏挖出以解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有人小声议论。
前朝的宝藏之说近两日不知怎么传了出来,不少人都以为是无稽之谈,当然也有人觉得或许确有其事。
皇帝凌厉地瞪着谢太傅,眼珠子都瞪出来。
“谢卿,坊间传言而已,你居然敢来质问朕!”
“臣不敢。若这不是坊间传言,而是确有其事,陛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百姓们流离失所也不愿意将宝藏挖出吗?”
是他不想挖吗?
明明是他根本不知道埋在哪里,又从何挖起!
皇帝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
“你…”
“臣恳求陛下为天下万民着想!”
“太傅,你这分明是无中生有,以此来逼迫陛下!”柳相出列,怒斥谢太傅。
所有人都懵了。
这些年来谢太傅和柳相走得极近,两家还是姻亲,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看上去像是要对立一般。
柳相又道:“天下有乱,自然流言四起,太傅岂能因为这样一个无根无据的传言,便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
“谁说这是传言?”谢太傅反驳道:“当年南平王最后一次进宫面圣之前,曾与我提起过这事。他说当下各地灾情吃紧,若不稳定民心必将造成大祸,所以他要进宫请求先帝早做决断,切莫耽误了先太子的赈灾事宜。”
他这话一出,殿中众臣的议论声大了一些。
有人喃喃着:“所以当年先帝和南平王争执,难道就是为了此事?既然有宝藏可挖,为何先帝不同意?”
先帝在位时励精图治,事事都是天下百姓为先,又怎么会不同意。
不少人想到这点,齐齐看向谢太傅。
“诸位有所不知,元祖皇帝曾有言:非大难国危,宝不出。若宝出,则江山乱,乃子孙无用。先帝正是忌讳担一个昏君之名,这才犹豫不决。陛下不愿意,想来也是因此这个原因。”
皇帝真是有苦说不出,有火发不得,他根本就不知道元祖皇帝的交待,又哪里来的愿与不愿意。
他突然眯起眼,越发凌厉地看向谢太傅。
柳相问:“谢太傅居然知道的这么多,为何此前从未你提起过?”
“如此机要秘密之事,我怎可随意说出。”
“那你现在为何要说出来?”
“天下之危,匹夫有责。我身为大雍臣子,危难之时岂能再考虑个人前程,自然是要以百姓江山为重。还请陛下下旨挖出宝藏,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皇帝怒极,随手抓了一下东西朝谢太傅扔去。那东西滚落在地,虽然没碎却被磕破了一个角,赫然是那仿制的玉玺!
谢太傅的儿子谢毕给自己的父亲求情,“陛下息怒,家父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谁的江山?
这江山是他的!
这下皇帝是彻底失去理智,“谢朗妖言惑众,其心可诛,来人哪,将谢家父子押入天牢,抄家流放!”
旨意一出,不少人心有余悸。
陛下此时抄了谢家,焉知不是为了银子。天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不愿挖宝,却在这里杀鸡取卵,为臣者唇亡齿寒,但无人敢为谢家求情。
谢家连夜被抄,上下两百口人全下了大牢。但奇怪的是除了抄出一些女眷首饰和一些字画外,竟无多少银钱。而且谢家大公子前些日子出京办事,是以并不在抄查收押之列。
百年的书香世家,抄家只抄出不到一万两银子,说出去谁信。皇帝不信的是谢家不可能只有这点银子,天下人怀疑的是有人故意隐瞒抄出来银钱的真实数额。
一夜风雨飘摇,人心浮动。
天微亮时,谢家的事就已传遍京中上下。
起初姜觅听到谢家只抄出不到一万两银子时,也以为是萧昶瞒骗世人。然而等她从萧隽口中得知此事为真时,她立马想到了其中的缘由。
“是不是谢斐?”
谢斐前些日子出京应该不是办事,而是转移谢家的钱财。
前朝宝藏的是他们有意散播出去的,但元祖皇帝的口谕除了他们知道外,再没有入第三个人的耳朵,谢太傅是如何得知的?
所以谢家是萧隽的人!
萧隽的表情告诉她,她猜对了。
“谢家人都下了大牢,萧昶会不会杀人泄愤?”
“他倒是想,只是他眼下还不会。”
“也是,传言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百姓必定会信。事关自己的生死,没有人愿意相信传言是假,反而会力挺谢太傅。如果萧昶敢杀谢家人,得罪的是所有百姓。为君者若明着与民为敌,他这皇帝也就做到头了。”
何况各州郡义军四起,他若真那么做了,岂不是给那些人起义送上最合理最完全的借口。他还没那么傻,所以谢家人暂时不会有事。
天下大乱,正是他们的契机。
但那些流民怎么办?
她取来一个匣子,交到萧隽手中。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些借给你先用。”
匣子里是满满一匣子的银票。
萧隽把匣子还给她,道:“暂时不用。”
“你不打算管那些人?”
“不是。”萧隽看着她,目光柔和而明艳。“谢家的银子,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那些东西,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她眼睛一亮,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刚才就应该想到的,谢家既然是他们这边的,那谢斐转移钱财肯定是要干大事。
“你母亲的东西…”
“我母亲去世之前将所有的一切都已安排好,她的嫁妆这些年都有最为信任之人专门打理。那些人原本就是暗卫,自然是没有人发现。我能活下来,还能习得一身的武艺,皆是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
姜觅此前一直没问,因为她觉得有些事,萧隽若是愿意告诉她,那她就听着。若是萧隽不打算让她知道,那就装糊涂。
早前她就想过,从五岁起就被困在这王府之中,处处都有监视掣肘,这人是如何学得那一身的本事。
而今,她总算是明白了。
不到三日,云州城的义军围在了城外。
皇帝此前之所以没怎么在意,无非是因为打探回来的消息不实。探子传回来的是几千人的乌合之众,等到了城外才知道是近十万人的人马。
更让皇帝震惊的是,他从边关调回来的十万大军中途受阻,先是遇到大量的山匪劫道,后又被应州的义军缠住。
所有禁军衙役都被派出去,镇守在各城门处。
宫里宫外人心已乱,城中的百姓更是惶惶瑟瑟。这般忧患之时,一些世族子弟和女眷居然成群出宫,每家都带了不少的家当,熙熙攘攘地堵在城门口。
明眼人都知道,自谢家被抄之后,京中世族高门人人自危,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那就是保留血脉家产和安置女眷。
皇帝又惊又怒,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动摇他的龙威,视他为亡国之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于是他下旨封了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如此这般,城中更是人心大乱,各家各户都是大门紧闭,慎王府也不例外。
姜觅人在府中,却密切关注着京中发生的一切。
城内一片乱相,城外反倒被人稳重。原因是那些聚齐在城外的流民齐齐投了义军,全部随义军扎营在离京几十里的地方。
流民被安置后,更加激起了他们的反心。
造反的话隔着高高厚实的城墙传到城内,城内的百姓也在怪皇帝不肯挖出宝藏,一时之间民怨四起。
人人怨声载道之际,有人求见姜觅。
姜觅将人请了进来,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来人是一位年近五旬的男子,衣着寻常相貌堂堂,看上去颇有几分书卷气。他一路行来脚步平稳,目不斜视风度翩翩。
秦妈妈认出了来人,激动不已。“姑娘,姑娘,是盛先生,是盛先生。”
姜觅想起了这人是谁。
秦妈妈之所以称他为先生,只因他并非白身,而是有举子的功名在身。他原本是安国公夫人的人,后来随徐令娇陪嫁到侯府,掌管着徐令娇名下所有的铺子和田产,深得徐令娇的信任。
徐令娇死后,那些东西被刘氏接了过去。刘氏不可能再留他,一开始就找了理由把他打发走。此后他没了音讯,听说是去了京外。
这些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他此时现身是为哪般?
姜觅打量他的同时,他目光不避,且也在打量姜觅。
简素常服的少女,脂粉未施却光华毕现。那么的貌美无比,却又有着超乎年纪的平静自若。一双清澈的水眸仿佛能洗清世间一切污秽,直击人心的最深处,不愧是盛大姑娘的后人。
“盛坤见过姑娘。”
姜觅赶紧把人往里面请,亲自斟茶倒水。
盛坤坦然受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任由对方打量着,尽管放低身段却并没有自己有讨好奉承贬低身份之嫌,所有的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先生,请喝茶。”
“多谢姑娘。”
盛坤接了茶,一饮而尽。
“姑娘和外面传言的不一样。”
“耳听为虚,眼见的也未必为实,人应该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盛坤听到这样的说辞,笑着点头。
不错不错。
眼见的也未是为实,只有自己的感觉才是真的。若是自己不来这么一趟,还不知道姑娘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
姜觅相信自己的感觉,她能感觉到盛坤对自己的友好。
“先生既然来了,想必也听说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我娘留下来的东西我也拿回来了,希望先生留下来帮我。”
这是邀请,也是试探。
她一个眼神过去,秦妈妈心领神会地将那些田产铺子的地契取来。秦妈妈和盛坤是老相识,也帮着姜觅留人。
“先生既然回来了,便留下来帮帮姑娘。”
盛坤翻看着那些地契,道:“东西倒是没少,但你娘的嫁妆远不止这些。”
姜觅一愣,难道刘氏还私藏了东西?但舅舅和秦妈妈都没有发现,嫁妆单子也能对得上,怎么就少了呢?
盛坤但笑不语,取出两个匣子放到姜觅的面前。一个匣子里也是房契地契,看上去数量和她手里的也差不多,另一个匣子则全是面额大的银票。
“这……这些是?”她问。
盛坤也没卖关子,直接告诉她,这些也是徐氏的嫁妆,只不过是没有写在嫁妆单子上而已。
这下不止姜觅意外,秦妈妈也意外,她们都不知道此事。
原来当年安国公怕女儿的嫁妆太过打眼,也可能是对姜家存了一些防备之心,这才将嫁妆一分为二。一份在明,即写在嫁妆单子上的那些,一份在暗,仅有他们父女和盛坤知道。
“你娘去世之前说过,若有不测让我明哲保身。日后如果姜老夫人把东西还给你,你也能守得住,那么就让我来找你。倘若姜老夫人存了私心,你又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便让我一直瞒着姑娘,除非姑娘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姜觅就知道,徐令娇或许有点恋爱脑,但绝对不是一个傻白甜。哪怕是和姜惟夫妻最为恩爱感情最为浓烈之时,也没有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足见其并非没有心机之人。
从盛坤的话中可以得知,徐令娇可能猜到了刘氏容不下自己,也为原主的将来做了安排了打算。
如此之巨的财物,该是多么强大的心性才能抵得住诱惑。刘氏身为嫡亲的祖母,为了钱财都能对亲生的孙女起杀心,何况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先生如果不来找我,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迟早会来找姑娘,无论姑娘是何样的人。”
盛坤的意思是如果她立得住,会一早来找她。如果以后混得十分凄惨,也会在她危险穷困之时找她。
她站起来朝盛坤行礼。
“君子当如先生,守诺守信不负人。”
盛坤赶紧起身还礼,道:“能为盛大姑娘的后人效劳,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
他姓盛,盛家的盛。
当年是盛大姑娘收养了身为自己的他,赐他姓名送他上学,他才能堂堂正正做人。考取功名之后他无意仕途,甘愿留在盛大姑娘身边当一个管事。
“眼下局势混乱,先生为何会在此时来找我?”姜觅突然问他。
他看着姜觅,眼神流露出几分精光。
这些年来他虽人不在京中,却一直关注武昌侯府的消息。直到前些日子听说姑娘破府而出回到安国公府,他立马赶回来。
没想到一回京,他就听说姑娘嫁给慎王的事。慎王呆傻,人人皆知,而姑娘的蠢坏之名亦是变本加厉。
他初时以为时机还没有到,心中有些犹豫不决,便在京中盘旋了几日。这几日来他情势大变,他突然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我以为这个时机正好,姑娘或许需要这些东西。”
姜觅笑了,朝内室招了招手。
萧隽慢慢从内室出来,几步到了他们面前。
第59章
盛坤看着他, 瞬间记得多年前见过的康城郡主,立马明白他的身份,同时也确定了自己此前的猜测。
城外的义军首领是南平王旧部, 顾世子也被人救出,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全和南平王府有关。但若京中无人接应,顾世子是如何获救,义军又是如何瞒天过海。
是以他想到了一个人,便是眼前这位慎王殿下。
此时再看对方眼眸漆深,神情矜贵平静, 他震惊之余又觉得理所应当。当年东宫的皇长孙是何等聪慧绝伦,怎么可能会变成一个傻子。
所以这位慎王殿下原本就不傻!
他立马起身,行礼。
萧隽示意他不必多礼,道:“久闻先生大名,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实在是客气,他本身也不过是个管事, 又离开武昌侯府多年, 哪里就能闻名遐迩到人尽皆知。
他赶紧谦虚,“王爷谬赞,某愧不敢当。”
“先生高义, 值得敬仰。方才你与觅儿所说之事,我已悉数知晓。如今京中局势混沌, 先生能留下来帮觅儿,我们夫妇都感激不尽。”
姜觅难得见萧隽这般打官腔的样子, 很是在心里稀奇了一番, 待听到他说我们夫妇四个字时, 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
他们夫妇?
谁和谁是他们。
假夫妻而言,这人不会当真了吧。
她白眼快翻上了天, 眼珠子刚往下转时便对上萧隽漆黑的眼神,惊得她立马胡乱转,假装在想事情。
这也太吓人了。
可能是有些日子没看到这人阴冷的模样,倒让她忘了初见时那张苍白无血又艳丽如鬼的脸,以及那毛骨悚然的杀气。她眼珠子转啊转,等听到两人说起正事时立马恢复如常,认真地听他们说话。
盛坤无比欣慰地道:“原本我听说姑娘嫁入慎王府还忧心不已,唯恐王爷护不住她,现在总算是放心了。”
一个能隐忍多年装呆卖傻之人,又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所以他相信自家姑娘有慎王护着,实在是再放心不过。
萧隽也没让他失望,郑重承诺,“先生放心,我一定会护住觅儿。”
“好,有王爷这句话,某是再放心不过。接下来若有任何差遣,还请王爷明示,某必当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盛坤看了姜觅一眼,目光很是满意。有王爷照应,姑娘定当无碍。日后若是王爷事成,姑娘的富贵还在后头。
姜觅猜到他在想什么,只能报之以笑。
恐怕现在知晓萧隽不傻的人都觉得她嫁对了人,等以后世人都知道萧隽不傻之后,说不定还有人觉得她捡了一个大便宜。
诶。
“如今城门封锁,留在城内反而不好行事。”她说。
这倒是事实。
所以他们商定让盛坤寻到机会就出城,到城外负责接应和供给。因为那些庄子都在京外,存放的粮食也在京外,只有出京才能更好地配合调度。
盛坤领了命,婉拒了姜觅的留饭。
姜觅数着匣子里的银票和地契等物,如水的眼眸中仿佛开了两朵富贵花。原本她就已经很有钱了,没想到还能更有钱。
如果将来萧隽成功了,那么既有从龙之功,又有巨财傍身的她该有多圆满。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几辈子极尽挥霍都花不完的钱,想想都觉得美。
“就这么喜欢钱?”萧隽听到她笑出声来,问道。
“当然。”她一边数着一边摇头晃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如果这世上还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只是因为钱不够多。”
“世间之事,都能用钱解决吗?”
姜觅已经数好,将匣子合上。
“倒也不是全部,但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少之又少,比如说真正的感情还有生死。真情难得,与金钱无关,生死难料,人死了钱还没花完的大有人在。所以等以后日子安稳之后,我可要好好享受生活。”
萧隽眼神骤然幽沉,他听出来这女人所谓的以后并没有他。
这怎么可以!
“那我呢?”
姜觅疑惑地“啊”了一声,抬头看他。
他如果大功告成,那必然是要坐上龙椅的。到时候他一个九五之尊,肯定是要充盈后宫,左拥右抱妻妾成群。
“你是你,我是我,你到时候是皇帝,天下都是你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么说,你是不想对我负责。”
气氛顿时一变,姜觅有些莫名其妙。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去时,本以为会看到萧隽生气的模样,没想到对上的却是一张可怜委屈的脸。
这个戏精!
装疯卖傻还有瘾了,私下底居然也用这一招。
“我负什么责?你少赖上我。”
“初时你们相遇,我便对你赤诚以待。世人皆知你是我娘子,我们结成夫妻同床共枕,你的以后居然没见有我,你这是始乱终弃!”
姜觅傻眼。
她什么时候始乱终弃了!
不是假结婚吗?
“你搞什么,不是说好的假结婚。”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谁信?”
确实没人信,不过他们自己知道不就好了。
“如果事成,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皇帝肩负着天下苍生,你听过有哪个皇帝哭着要别人负责的。你不会是看上我钱多,想赖上我吧。”
“谁说皇帝就不要人负责了,谁说我图你钱多,以后我的钱也是你的钱。”
“那你岂不是倒贴?”
姜觅说完这句话,猛地觉得不对。
他们这是在吵架吗?
果然萧隽的脸色也变得很奇怪,呈现出她从未见过的诡异。然后用那双黑得不能再黑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进了内室。
她一脸懵,暗道不会真生气了。想了一会儿,她将匣子收好抱着去内室。一边将匣子放好一边偷瞄那个坐在窗前看书的人。
若是以往,但凡是她在,对方必定会看过来。而这一次她都进来有一刻钟之久,且还不停地晃来晃去,那人也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看来是真生气了。
一个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人,生起气来应该是没人能看出来。可是不仅她能看出来,便是秦妈妈也察觉到不对。
“王妃,你是不是和王爷闹别扭了?”秦妈妈小声问她。
她讶异不已,“这都能看出来?”
秦妈妈点头。
王爷瞧着性子冷,时常大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但对王妃不一样。哪怕是不说话,那双眼晴是绕着王妃转。
可是今天王爷一直在看书,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哪怕是王妃近在眼前也没有看一眼,看上去不太对。
“王妃,你别嫌老奴啰嗦。老奴瞧得出来,王爷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他待王妃不一般,心里必是有王妃的。他不善言辞,有些事难免会憋在心里,这日子久了恐生间隙。你就大度一些,该哄的时候哄一哄。以前老夫人就说过男人有时候同孩子差不多,也是要被哄着的。老夫人在世时便常哄着国公爷,有时做几道点心,有时绣个帕子什么的,每回都能把国公爷哄得眉开眼笑。”
这个老夫人,指的是安国公夫人盛氏。
姜觅听得牙酸,咂巴着嘴。
原来外祖父和外祖母那么恩爱,怪不得一辈子仅得了一个女儿,外祖父也没有别的心思,可见确实是夫妻情深。
秦妈妈倒是说得没错,如果真的生了间隙疙疙瘩瘩的,也不利于他们合作共赢的关系。大女人能屈能伸,那她就哄一回试试。
这般想着,等到用晚膳时极尽热情,一会给萧隽盛汤,一会又是夹菜,自始自终都面带微笑,一顿饭吃下来她脸都酸了。哄她是哄了,无奈效果不佳。萧隽从头到尾都摆着一张死人脸,好像被她欠了几百万似的。
秦妈妈看在眼里,比她还急。
主仆二人不停用眼神交流,打着眉眼官司。
她双手一摊,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不就是想让她负责吗?她也不是真的不愿意啊,但她要的萧隽给不了,萧隽以后的妻子她也当不了。
既然迟早要分开,何必纠缠这些无谓的事。
如此一想,她彻底放开。该吃吃,该睡睡,完全无视周遭的冷压,也不看那张艳丽却没有表情的死人脸。
她一早上床,没心没肺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床帐被人掀开。
萧隽注视着床中女子的睡颜,然后轻手轻脚地躺下。刚躺下没多久,姜觅就翻了一个身,一条腿搭了过来。
那玉足生得极好,小巧玲珑。猛然遇冷之下,粉嫩的脚趾无意识地蜷起,分外的惹人爱怜。萧隽的手伸过去,将其纳入掌心之中,爱不释手地把玩。
烛光透进帐内,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慢慢地摩挲着掌心下的细嫩肌肤,修长的手指在那精致的脚踝处打着转。
若是锁上…
那么这女人就再也跑不掉了。
姜觅正在梦中,梦中好像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她。她拼命是狂奔着,然后感觉地底下伸出一只魔爪扯住了她的脚。
她奋力挣扎着,越是挣扎那魔爪就将她抓得更牢。她想喊救命,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慌乱之中一通乱踢,总算把那魔爪给甩开。
等她睁开眼里,天已大亮。
床的外侧已无人,秦妈妈听到动静上前来服侍她,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萧隽去了哪里。
“老奴瞧着王爷往西边去了,许是去找王管事。”
得知萧隽的去处后,她就没再多问。将将梳洗完毕,饭才吃了一半便有人来报,说是钱掌柜求见。
钱掌柜此次登门,不仅带了些随从,还请了宗天府的府尹顾大人。这位顾大人姜觅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一位颇为正直之人。
顾大人先说明来意,原来是钱掌柜报了官,说是徐效拒不还钱。他请了徐效去问话,徐效表示自己并非不肯还钱,而是真的没钱,还说自己的外甥女有钱,让钱掌柜想要钱的话就来找姜觅,钱掌柜当下求请顾大人随自己跑一趟。
“王妃娘娘,不是小的不识趣,实在是数额太大,我们东家对小的下了死命令。若是小的不把这钱要回去,小的这条贱命就保不住了。你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发个慈悲。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不多,你就帮徐爷把钱还了吧。”钱掌柜又是装可怜又是诉苦,倒是有几分苦主的样子。
顾大人摸着短须,道:“王妃娘娘,下官以为此事不宜闹上公堂,若能私了自然是最好,你意下如何?”
他说出这样的话,姜觅倒是不意外。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千金坊下了套,但千金坊的背后是承恩公府。宗天府虽然是京城的衙门所在,却夹在一众皇亲国戚与世家之中左右周旋,谁也得罪不起,谁也得罪不得,行事也是有些不容易。
“顾大人有所不知,我那舅舅一年到头不知往千金坊送了多少钱子,我都怀疑千金坊的东家一家老小全是靠我舅舅的赌资养活的。前天几千昨日上万,今日一张口就要十万,这哪里要要钱子,分明是明抢啊!我们徐家纵然会生银子也来不及。”
抢这个字莫名让钱掌柜心头一跳,哪怕他是东家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姜觅说的是大实话。可不就是和抢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占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由头。
“王妃娘娘,你就莫要说这些谦虚话。京城里谁不知你家底丰厚,区区十万两银子对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听听这话,合着她银子多活该养余家人不成。
姜觅冷笑一声,“听你这意思,是你们东家眼红我钱多,所以才想方设法给我那舅舅下套,好让我把银子送到你们手上。你们东家当真是好算计,我倒想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居然敢算计到我慎王妃的头上!”
钱掌柜心道不好,这位王妃娘娘今日为何一直攀扯他们东家,还口口声声说被算计了,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不能吧。
这些年来东家何等小心谨慎,整个千金坊除了他和账房之外,再也没人知道东家的身份,按理说外人不应该知道。
“王妃娘娘真是冤枉死小的了,借小的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算计你啊。实在是徐爷嗜赌成性,纵然有人拦都拦不住,非要我们借银子给他。若是我们不借,他就耍赖大闹,弄得我们生意都做不下去。他保证自己会还,又说他与你那舅甥感情极好,你不会不管他。我们想着有你在背后托底,这才把银子借给他。”
“谁说我们舅甥感情好了?钱掌柜当真是消息闭塞,连我们每逢见面都必要大吵一架的事都没听说过,难不成是故意装聋作哑?”
如今阖京上下谁不知道他们舅甥俩为银子闹翻了脸,徐效都被她给骂哭了,哪里来的感情不错。
钱掌柜心知不能再和她纠缠下去,当下用眼神向顾大人求救。
顾大人思忖一番,斟酌道:“王妃娘娘,若银子不还,下官便要将徐效押解收监。他到底是你的舅舅,救与不救全在你。你若一时拿不出那些银子,想来钱掌柜也会宽限几日。”
钱掌柜想说不能宽限,因为东家交待过要尽快拿到银子。如今京中局势混乱,东家也想为陛下分忧。但若是逼急了,就算是把徐效抓起来又有什么用。东家要的是银子,而不是给徐效一个教训。
他有些迟疑,“顾大人,我们已经宽限好些天,恐怕不好再多宽限时日,你看一日如何?”
姜觅闻言,瞪了他一眼。“一日?钱掌柜莫不是在说笑,就算是我会印银票,这一日恐怕也来不及吧。”
一日显然是太急了些。
钱掌柜自己也觉得理亏,伸出两根手指。“若不然两日?”
姜觅冷哼一声,作势要走人。
顾大人假咳一声,暗示钱掌柜再宽限一二。
“三日!王妃娘娘,真的不能再多了。”钱掌柜的声音都带着哭腔,真哭假哭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觅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顾大人连忙劝道:“王妃娘娘,三日不短了,下官以为若是想得出法子,三日足有。若实在没有法子,再多的时日也无济于事。你仔细想想,若真让徐效吃了牢饭,你脸上也无光。”
“是啊,是啊,王妃娘娘,三日真的够了。”钱掌柜也跟着附和。
姜觅下巴微抬,一副施恩的模样。“看在顾大人的面子上,我就给钱掌柜这个面子。三日就三日,到时候钱掌柜来拿便是。”
以前常听人说欠钱的是大爷,要债的是孙子,今日她算是亲身体验了一回。
钱掌柜擦着汗,心道说定了还钱的日子,自己在东家那里也算是有了一个交待。
“那就说好了,三日后小的来拿钱。”
姜觅又哼了一声,连“慢走不送”的客气话都没有一句,直接转身走人。
三日之期已经定下,如何利用这三天呢?
她准备去找萧隽商议,于是便往西院方向而去。行到半路,远远瞧着假山后面有一团小小的身影,当下忍俊不禁。
看来小铃铛喝了解药之后身体好了很多,居然跑到外面来玩了。也不知道小姑娘是躲着吃东西,还是干什么别的事。
这般想着,她突然起了玩心。先是调皮地朝秦妈妈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近。
秦妈妈停在原地,她则一步步接近小铃铛。
小铃铛猫着身体,正全神贯注地扒着假山,不知看什么东西看得这么入神,连她到了跟前都没察觉。她也不说话,顺着小铃铛的视线看去,看到的是不远处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王汾,一个是萧隽。
萧隽正对着她们,长身玉立矜贵无比,纵然离得有点远,那比常人更白的艳丽容颜有着不容忽视的清晰。
姜觅忽然觉得口舌发干,心间微微刺痛。
犹豫许久,她轻轻拍了拍小铃铛。
小铃铛惊恐地回过头来,赫然是满脸的泪水。
第60章
姜觅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纠到一起, 一把将她抱住。她立马将头埋在姜觅怀中,身体因为哭泣而抖得厉害,但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这个样子, 还真是和萧隽很像。
萧隽那张脸…她应该是看清楚了。
姜觅猜到她为什么哭, 却不能说破。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她的悲伤与打击。
“告诉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小铃铛从她怀中抬头,低声哽咽,“没…没什么, 就是风太大,有沙子进我眼睛里了…”
这个时候还能想到如此借口,更让人心疼。
“你身体还很虚,外面风大, 你赶紧回去歇着,我让秦妈妈吩咐厨房给你煮一碗红豆桂圆醪糟鸡蛋, 你喝了暖暖身子。”
姜觅说着, 示意秦妈妈过来。
秦妈妈看到小铃铛这个样子,刚想问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让秦妈妈把人带走,自己则留了下来。
小铃铛跟秦妈妈走的没多远, 又回头看她。
她笑着摆手,给对方一个安心的笑。
等到两人的身影看不见, 她这才慢慢转身。当下“咦”了一声,暗道刚才人还在的, 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
正思忖着, 突然福至心灵地绕过假山。
果然, 萧隽就站在假山边。
白衣墨发的美男垂眸而立,清冷矜贵中又透着浓厚的疏离感, 双手交叠置于前,静默得像一幅油画。
哪怕是她到了跟前,萧隽也像是没看到一般。
真是够了!
气性这么大,亏得隐忍这么多年。谁还没有脾气了,她可是人尽皆知的脾气差,如果真要比脾气不好,那她可不客气了。
“我找王爷有事,王爷听着便是。”接着她把刚才顾大人和钱掌柜上门的事说了一遍。“三日之期,我已和他们说好。王爷若是有什么计划,若是时机已到,我以为这三日倒是可以实施。”
反正她不想给银子。
约定三日之期只是缓兵之计,她压根不想出这个银子。哪怕是把银子丢了喂狗,她也不想便宜余家人。
萧隽垂着眸,还是不看她。
她也来了气,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不打扰王爷赏景。”
说完,她扭头就走。
真是气死她了。
“姜觅。”
叫什么叫,叫魂哪。
不是装看不见她吗?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装聋。她继续往前走,突然感觉一道风从后面袭来,紧接着自己的胳膊就被人拉住。
“你生气了?”萧隽问。
废话。
这不是很明显吗?
合着就许他生气,别人就不能生气。
姜觅哼哼着,也不看他。
“你说我看你的身子不负责,若是我记得没错,我换衣服的时候你眼睛都不带眨的,你也看了我,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要这么说的话,那还真扯不平。
萧隽道:“不一样的,我脱光的了,你没有。”
这下姜觅是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合着她救命还救出债来,明明是她的救命之恩,反倒成了她要负责。
当真是好得很!
“你脱光了,不见得吧。”
光脱了上身算什么脱光。
“也是,确实没有脱光。”萧隽说着,优雅地开始解衣。
姜觅整个人都懵了,这人还有没有一点礼数。
不过谁怕谁啊。
她按住萧隽的手,“行啊,你不是要扯平吗?那你不用脱了,我现在脱光给你看!”
说着她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那一副豁出去的架势颇有几分壮士断腕舍身成仁的意味。但萧隽是谁,不仅没有阻止,而且还一脸面无表情地欣赏,等着她接下来的限制级表演。
这个死人脸赢了!
“大事未成,我们就窝里斗,是不是不想合作了?”她拢了拢被自己扯开的衣服,骂了好几句脏话。
“自然是还要合作的。”
“那好。我觉得你我之间的这点小事还是先放在一边,我们的大计要紧。我总觉得他们狗急跳墙,十万两银子根本打发不了,说不定后面还有大招。”
姜觅可不是胡诌的,她能百分百断定哪怕是她真舍了十万两银子出去,还有更大的坑等着她。她在那些人的眼里就是一块大肥肉,那些人不会放过她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三日之期刚说定,她就被余太后召进宫中。
余太后这次的阵仗弄得有点大,召见的不仅有她,还有那些世家高门的夫人们。那些夫人们再无往日的显摆,一个个恨不得哭穷装可怜。看她们的表现,想来应该也是对此次进宫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有人都想到一处,一个比一个穿得素。
姜觅原本还以为自己应该够素了,穿得是自己颜色最素的衣裳,头上也只有一支簪子。没想到像她这么打扮的人不少,放眼望去那些夫人们不像是进宫给余太后请安,反倒像是来奔丧的。
余太后见到众人,明显有些不悦。
无论是宫里的女人,还是后宅里的女人,谁的肚子里还没有一些算计,谁还不知道谁的小心思。
众人预判了余太后的打算,余太后也如她们所料衣着比她们还要朴素。一屋子的素衣素服,姜觅还当自己进了女修院。
余太后朝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这样的殊荣,可不是因为看重她,而是准备好好宰她一笔。她装作不懂的样子,受宠若惊地坐过去。
在场的人看她的眼神既有同情,又有幸灾乐祸,还有嘲弄。不时还与旁边的人用眼神交流,明里暗地嘲笑她。
她仿佛一无所知,坐下来后就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余太后嫌弃地看她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她越发旁若无人起来,左手点心右手茶,一口吃的一口喝的,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
殿中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她吃喝东西的声音。她像是这才觉出了不对,对众人道:“一大早就进宫,没吃没喝的我怕受不住,若是在宫里晕倒了,传出去世人还当太后娘娘不慈苛待我们,你们说是不是?大家都吃吧,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客气。”
余太后清了清嗓子,脸色不太好地睨着她。
她继续劝众人,“快吃了,这点心放久了就不酥了。”
“不必拘礼。”余太后憋了半天,终于憋出这句话。
众人很意外余太后对她的偏袒,有看出门道的人看她的目光越发同情。暗道太后娘娘连这都能忍,这位慎王妃等会怕是要倒大霉了。
人心大多都偏着自己,若能保全自己的利益,别人倒霉与否又有何干。既然今日之事有人顶上,其他人多少都松了一口气。
余太后努力不让自己往那边看,压着火气与诸位夫人寒暄。等寒暄得差不多了,赶紧进入正题。
“京外各地遇灾,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
这哪里还是有所耳闻,简直是如雷贯耳。
原本城中已进了一些流民,不过是因为数量不多而未引起太多的关注。后来大批的流民想涌入京城,四方城门都在戒严,又是严进又是严出。那些流民被挡在城外,一直盘旋不肯离去,吵吵闹闹乱哄哄的,看到有人出城就一拥而上,吓得不少人都歇了出京的打算。谁知谢家被抄之后,那些歇了心思出京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出走,不料被堵在了城内,紧接着全城封锁。
如今整个城内人心惶惶,不说是平民百姓,便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户也是忐忑不安。他们可是知道谢家为什么被抄,并非是妖言惑众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更隐晦的原因,那就是陛下在杀鸡取卵。
前几日云州的义军又突然冒出来,听说已在京外安营扎寨虎视眈眈。城里城外都在传陛下的皇位来得不正当,眼下又不顾百姓死活不愿挖出前朝的宝藏。如此不仁不义的君王,实在是让人寒心。
天家的事她们不敢妄议,但这进不得出不得的,谁心里不着急。
“太后娘娘,臣妇以为应当将那些流民遣送回原藉,若不然京中都要乱了。”
“是啊,太后娘娘,眼看着已经入冬,那些人留在城外也不是个事。”
“陛下难道也不管吗?”
“臣妇听人说那些人归顺了逆贼,再拖下去恐怕在出大乱子。”
余太后的面色一点点往下沉,她当然知道那些人必须尽量安抚,但是安抚那些人需要银子。眼下国库一点银子都拨不出来,陛下愁得都两天两夜没睡觉,嘴里都起了燎泡。
这些年国库一直吃紧,一年一年地挺着,从没有什么剩余。如今来了这么一次大灾,简直是雪上加霜,比陛下登基那年还要艰难。但当年因为抄了南平王府,又有柳家倾囊相助,还举办了两场恩捐宴,这才度过难关。
“诸位莫急,陛下和大臣们正在商议对策。我们身为女眷,危难当头也应该略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你们以为如何?”
她话音一落,承恩公夫人就站起来说自己义不容辞,然后陈述了一遍余家的清廉与薄弱的家底,末了还说要齐全府所有女眷之力,捐出两万两银子。
承恩公夫人一坐下,接着是柳相的儿媳柳大夫人。柳大夫人表示柳家在陛下登基那年几乎散尽家产赈灾,家中近年来一直十分拮据,但也愿意典当首饰变卖田产铺子凑出两万两银子。
这两家都是余太后和陛下的心腹,首当其冲支持恩捐。她们接连表态之后,其他的夫人们还在犹豫。
余氏接收到自家姑母的眼色,也站了起来。
“国难当头,岂能只想着自身利益。陛下是仁义之君,等难关度过之后定会感激各位的慷慨相助。”
反之,如果局势稳了之后,焉不知陛下会不会秋后算账。
众位夫人们哪里还坐得住,于是也跟着捐钱。有三千两的,有五千一万的,很快就凑出了近三十多万两银子。
余太后一直拉着姜觅的手不放,生怕姜觅跑了。姜觅在心里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暗道这老妇摆明了是想让自己大出血。
果然殿内安静下来之后,余太后装模作样地问登记造册的太监将捐钱者及捐钱的数额报一遍。
很快太监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每报到一人的名字,那人便站起来应声,自然是没有少一人。
“怎么没有慎王妃的名字?”柳大夫人故作惊讶地问道。
余太后笑道:“慎王妃是萧家妇,自然是与你们不一样。你们对朝廷和百姓有恩,哀家和陛下以及天下百姓都不会忘记你们的。眼下形势严峻,你们都能慷慨解囊,我们萧氏皇族又岂能置身事外。哀家与皇后商议过了,务必要筹集一百万两银子。你们共捐出三十九万两,余下的我们补齐,隽儿媳妇,你意下如何?”
姜觅都快气笑了,什么叫我们补齐,干脆报她的姓名得了。六十一万两啊,这老妇怎么不去抢!
“太后娘娘说的是,我们萧氏皇族自然不能落于人后。太后娘娘你捐多少,臣妇也好掂量一二,万没有越过你的道理。”
余太后一愣,暗道这蠢东西怎么变聪明了。转念一想又想通了,毕竟是六十万两银子,再蠢的人也舍不得。
“哀家倒是愿意一人将这些银子出了,无奈实在是力不从心。你是我们萧家长孙长媳,理应处处为天下着想。你放心,哀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陛下说了,你们徐家的事也该有个说法,你行仁义之事不是为别人,是为你们徐家积福积德。”
原来是想拿安国公来利诱她。
可惜了,她压根就没想过走这条路。再者她一点也不相信这老妇说的话,指不定先宰了她这头肥羊,然后再寻个由头抄了安国公府。
柳大夫人道:“当年徐大小姐出嫁之时,那十里红妆何等的让人羡慕。慎王妃出武昌侯府时又将那些东西全部带走,想来区区六十万两银子也不算什么。”
六十万两还叫区区?
“柳大夫人好大的口气,区区六十万两银子,你怎么不出?”
柳大夫人被姜觅一堵,立马语噎。
承恩公夫人赶紧出来打圆场,道:“慎王妃莫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臣妇说句公道话,于公这是天下大事,灾情一日不解,流民一日不散,影响的是我们每一个人。于私你是萧家儿媳,理应承当起该有的责任。你若没有能力也就罢了,若是你明明有能力却选择袖手旁观,岂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寒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心。”
“我自然是不会那么做的。”她抬着下巴骄傲道。
余太后和柳皇后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然后她们就听到姜觅说了一句话,刚松的气瞬间又提了起来。
因为姜觅说的是,“眼看着天越来越冷,那些流民无家可归无粮可食,到时候我命人在城外的荒地地搭些棚子遮风挡雨,再给他们施粥解饥,这不就成了。”
既然是利好那些流民,她为何还要经过别人的手。
不等余太后说些什么,她捂着自己的肚子哀哀呼痛。
“太后娘娘,臣妇刚才吃多了,眼下肚子疼得厉害,可否容臣妇去去就回。”
余太后那个气啊,哪怕她是装的也不能不让她走,当下忍着怒火命人带她去。
她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等我行了施粥的善举,定能给徐家积更多的福德。到时候所有人都夸我人美心善,我看谁还敢骂我又蠢又坏。我真是太聪明,居然想出这样的好法子…”
那些听到她念叨的人表情更是微妙,你看我,我看你的,皆是不敢去看余太后的脸色。
余太后盯着她的背影,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大窟窿。她仿佛一无所觉,沉浸在自己极为得意的畅想中。
离了众人的视线后,她捂着肚子跟在领路的嬷嬷身后。这嬷嬷在余太后跟前应该是个得脸的,全程紧盯着她。
她走着走着,忽然蹲下来。
“嬷嬷,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慎王妃,这还没到地呢。”
“我管不了了,我看那假山就不错,你替我挡着些,我就在那里解决了。”说完她不管不顾地提着裙摆往那假山而去,看得那嬷嬷目瞪口呆。
如此之粗俗没有礼数,难怪世人都说这位慎王妃愚蠢至极。不说是主子们,便是下人们也干不出这等出格之事。
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谁都没脸。
那嬷嬷气急败坏,不得不一脸纠结地替她望风。
她灵巧地钻进假山中,从袖子里取出一包东西,三下五除二拼成一个风车,接着将风车置于假山缝隙中的通风处,风车立马随风旋转起来,叶片不时刮到假山石壁时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脱衣服,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然后她瞅准机会,小心翼翼地猫着身体前行,先是潜到一棵树后,再从那树后面快速转移到一处宫殿的背面。
声音一直在持续,那嬷嬷那嬷嬷因为耳中一直听到有动静,自然是放松了警惕。等过了好长时间,假山里的动静还在继续,她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慎王妃。”
没有人回应她。
她赶紧过去一看,当她看到声音是那风车发出来时,脸色都变了。假山里早已空无一人,她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看到半个人影。心知是自己大意,火急火燎地去找人。
而此时姜觅早已跑出去老远,只是她走的并非是出宫的方向,而是越走越偏,俨然地去往冷宫的路。
冷宫之所以LJ称为冷宫,一是因为真的冷清,二是太过残破。
她脑海中浮现中那张皇宫布局图,布局图的下方除了画了勤政殿等几个重要宫殿的构造图之外,还有一处冷宫的废宫图。按照图纸所示,那废宫下面有一条地道,通往的不是宫外,而是皇帝的寝宫。
七拐八弯之后,那处废宫近在眼前。宫门紧锁,锁头是常见的铜质如意纹横锁,这样的锁她只用改造过的簪子轻拨几下即可。
她推开门,快速闪身进去,然后又立马将门关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甚至连动静都降至最低。
与这处冷宫外面的残破不同,里面竟然种了不少的花草。花圃靠墙而建,四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哪怕是这个时节,依然有黄粉的菊花开得热烈。
很显然,此地有人居住。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步步地往前走,突然屋内传来一道好听的女声。
“换人了吗?难怪不懂规矩,东西放在门外即可。”
屋门闭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她既然来了,自然不会无功而返。所以她继续朝前走,很快就到了门前。手刚放在门上准备推开,门却从里面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仅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眉眼。
她从未见过此人,但这女子的眉眼和萧隽一般无二,让她瞬间猜到对方的身份。
正是先太子妃顾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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