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瑛瑛吻上薛怀的那一刻, 才息止下去的雷声骤如毕剥而起的炮仗一般炸开在乌黑迷蒙的天际。
她的胆气只持续了一瞬。
待唇上的微凉触感传遍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之后,瑛瑛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径有多么的离经叛道。
她慌忙撤离了薛怀泛着冷意的薄唇,让这个突兀的吻只停留在蜻蜓点水的浅淡层面。
即便如此, 瑛瑛与薛怀也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一个懊恼着自己大胆放浪的行为, 一个则全身心与自己缭乱的心口做斗争。
吻都吻了。
瑛瑛懊恼了一阵后却又忍不住翘起了自己的嘴角,或许她也是个聪明狡黠的猎人,方才不过是察觉到了薛怀异于往日的温柔, 便大着胆子与他有了进一步的肌肤之亲。
薛怀只是怔惘着沉默不语, 没有责骂、没有嫌恶, 端坐着的笔挺身子里透出几分生硬的僵持来。
可惜的是,架子床旁并没有摆上烛盏。
瑛瑛无法看清薛怀脸上的神情,不知晓这个吻带给他的余韵是喜还是悲。
亢长的沉默之后。
瑛瑛率先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身子,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闭着眼佯装入眠。
她是害怕薛怀会挑明了他心有所属一事,或是将他早已草拟好的“约法三章”拿出来劝退瑛瑛。
无论是哪一种行径, 瑛瑛都不想去面对。
所以, 她只能用装睡这样的方式来逃避。
瑛瑛侧身朝里而眠,只留给薛怀一个清瘦孑然的背影。
薛怀睁眼坐至天明时分,心内时而雀跃、时而迷惘, 若是迷惘占了上风, 便会沁出一阵惘然般的甜蜜来。
初明的晨曦钻入狭小的客房, 雕窗下方飘来些贩夫走卒的叫卖之声,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息扑入了薛怀的耳畔。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仿佛是接受了自己成婚以来所有的异样与悸动。
以及昨夜突如其来的那个吻。
夫子的教义诲言与此刻他历经的小情小爱全然不同,素来博闻强识的他在情爱一事上却只是初出茅庐的稚童。
薛怀不知晓自己对瑛瑛的在意是否就是话本子上所说的“心悦心爱”。
他唯一能确信的, 就是他一点都不抗拒昨夜的那个吻。
甚至于,起了比风中旛铃还要再摇曳多情的意动。
*
一吻过后。
瑛瑛三两日都不敢与薛怀放肆说话, 甚至于在马车里泛起了晕车之症时也强撑着忍了过去。
倒是薛怀不忘时刻关注着瑛瑛的情状,一见她脸色窘白,便出言让马夫停下休整半个时辰。
如此拖拖拉拉地赶路,大半个月过去后才知行了一小半的路途。
瑛瑛深觉歉疚,便与薛怀说:“夫君不必这般顾忌妾身,妾身能忍下这些不适。”
薛怀却露出了几分执拗:“无妨。”
朝廷并不是只派了他一人去江南调查赈灾银两不翼而飞一事,从前他孑然一身时尚且愿意不顾安危地赶路当差,可如今他带着弱柳扶风的瑛瑛,又怎么愿意让她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而继续赶路。
薛怀思绪蹁跹而起,竟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些年庞氏劝他娶妻时的说辞。
“男人有了正妻和孩儿以后,肩上的责任就重了,也不会再一头钻进你那儿公差里。”
因见薛怀不言不语。
恼急的庞氏捎带出了洛阳的土话道:“等你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一日,你就知晓这些劳什子的公差都是狗屁。”
那时的薛怀不以为然,甚至还对庞氏粗鄙的话语生出了几分不虞。
他明明心存大志,一身清明之心皆付诸于为民请命一事之上,却被母亲说的一文不值。
可此时此刻的他瞧着瑛瑛惨白无比却还要强撑着无恙的脸蛋,心中头一次生出了些劝退之意。
“妾身只怕会耽误了夫君的差事。”瑛瑛知晓薛怀对差事的热切与执拗,也是当真害怕自己会妨碍薛怀办差。
薛怀见她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便又说了句:“当真无妨。”
小桃与芳华、芳韵等几个丫鬟在一侧静静聆听,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这几个丫鬟都觉得薛怀对瑛瑛的态度亲昵温柔了不少。
尤其是小桃。
她最明白瑛瑛有多盼望着能走进薛怀的心间,瞧见薛怀明显松动了不少的态度后,心下很是为瑛瑛高兴。
只是薛怀素来是副和善又温润的性子,小桃疑心是自己多思多想的缘故,便隐忍不发,并未出言提点瑛瑛。
直到半月后的一日。
瑛瑛恰好来了小月子,许是这一个多月太颠簸劳累的缘故,这一回的小月子疼的她连腰都直不起来。
时值隆冬,她却疼得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小桃率先瞧出了瑛瑛的异样,却在瑛瑛的眼神示意下不敢向薛怀提起此事。
瑛瑛不想再因自己的身子状况而耽误了行程,哪怕小腹部坠坠的疼痛愈演愈烈,她却仍是要在薛怀跟前装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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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薛怀不甚在意瑛瑛,只怕就被她强装出来的无恙哄骗了过去,只可惜这一路上薛怀没有错过瑛瑛任何的一颦一笑。
她冷汗直流的额角,打着颤儿的嘴角都暴露了她正在强忍着苦痛一事。
小桃眼睁睁地瞧着那位清淡自持的世子爷乱了方寸,先欺身上前去探瑛瑛的额头,并未察觉到异样后才喊停了马车。
他甚至没有吩咐丫鬟和婆子们下车去请大夫,而是拦腰横抱起了瑛瑛,自个儿便钻进了沿途的医馆之中。
瑛瑛又是痛又是羞,并不知晓薛怀为何要这般小题大做,她方才分明已轻声告诉了他她来小月子一事,可薛怀还是如此执拗地将她抱来了医馆。
此时她们正处在燕州附近的边陲小镇上,医馆里的大夫瞧着也只有半吊桶的本事。
那大夫不过扫了瑛瑛一眼,随意搭了一把脉,便道:“这位姑娘应是来月事了吧?泡些红糖喝喝就好。”
既不压低了声音说话,也不顾忌瑛瑛的面子。
瑛瑛顿时窘迫无比,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是,她悄悄瞥了眼身侧光风霁月的薛怀,心中愈发懊恼无比。
薛怀听后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半点提及女子月事的恼意,只柔声对小桃说:“去给夫人煮碗红糖吧。”
他们此行虽没有备下红糖,可带出来的银两却是丰厚无比,薛怀拿出了一锭银子,那大夫便恨不得把自己药库里的所有红糖都拿出来。
瑛瑛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之后,又在医馆的软榻上打了个盹,脸色好转了一些后,薛怀才肯继续赶路。
在瑛瑛午睡的这半个多时辰里,薛怀便坐在小杌子上安静地守着她,连小桃和芳华等人也插不进去手。
小桃暗地里多瞧了薛怀两眼。
逼仄的医馆内陈设皆是半旧不新的模样,坐于粗陋杌子上的薛怀却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安然端坐、姿态娴雅。
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便有几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雅在。
她还莫名地觉得这位清冷的仿佛天上仙一般的世子爷莫名地多了两分烟火之气。
且并非只有小桃起了这样的心思,芳华和芳韵也是心细如发之人,她们一日到晚寸步不离地伺候在薛怀和瑛瑛身旁,最为明白这两人之间相处时的不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日,正逢马车停在驿站整休的时候,芳华便与芳韵偷嚼起了舌根,说的就是薛怀对瑛瑛的“温柔”。
“咱们世子爷待夫人倒是十分妥帖细致,和在京城的时候全然不同。”芳华如此说道。
芳韵也点头如捣蒜,顺着她的话说道:“你也瞧出来了?昨日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世子爷在用午膳的时候主动给夫人夹菜了。”
两人正躲在驿站一楼的角落里说悄悄话,不曾想小桃竟从两人身后探出了脑袋,可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你们也这样觉得?”小桃欣喜不已,立时出声追问芳华和芳韵道。
芳华被她唬得神魂皆移了位,只见她捂着胸口不断地大喘气道:“我的姑奶奶啊,你可知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小桃笑着挠了挠头,朝芳华与芳韵道了歉后便道:“你们也觉得世子爷待夫人温柔了不少?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觉得的。”
小桃是自小伺候瑛瑛的忠仆,在瑛瑛心中的地位更是超然越于众人,芳华与芳韵便也存了几分要与她交好的心思,当下便说道:“你可不知晓世子爷从前的事,当初表小姐还在府上的时候,不管她怎么对世子爷暗送秋波、痴缠讨好,咱们世子爷却只把她当做嫡亲妹妹一般,说是君子有礼,其实就是冷漠和疏离,哪里像如今对我们夫人一样和善温柔?”
小桃听罢喜得连连拍手,当日夜里便趁着薛怀不在客房的时候,溜进屋里和瑛瑛提起了此事。
瑛瑛于情爱一事上也不是多么灵通聪慧的人,她虽察觉到了一点薛怀对她态度的变化,却也没有往情爱一事上考虑过。
如今听得小桃欢欣雀跃的一番话,连她自个儿都有些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夫君喜欢上了我?”瑛瑛哪里敢往这一头深想,单单是柔嘉公主这四个大字,便足以隔断她的所有情意与惘念。
小桃瞧出了瑛瑛脸上的不敢置信,便为她加油打气道:“夫人可别气馁,即便世子爷今日还没有对夫人动情,明日和后日可就说不准了。依奴婢说,世子爷如今待您事事妥帖,显然是把您放在了心上,您也得抓把劲才是。”
小桃的话刚说完,洗漱完毕的薛怀便走进了客房,他如瀑般的鸦发半湿未干,正松松垮垮地垂在身前,几绺墨发钻入半敞的衣襟之中。
如此旖旎的景象,自然不该有闲人陪侍在侧。
小桃连眼风都不敢往薛怀身上递,朝他行了礼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房。
倒是瑛瑛因小桃的一番话心绪难平,眼睁睁地瞧着薛怀向她走来,却没有似往常一般挪开自己的目光,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薛怀的衣襟。
衣襟半敞,露出一点点惹人遐思的体魄来。
薛怀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了瑛瑛的目光,低头瞧见了自己凌乱不整的衣襟,霎时便赧然地理好了衣襟,走到瑛瑛身前,问她:“还难受吗?”
马车过于颠簸,瑛瑛又是第一次出远门,不论吃下多少安胃的蜜饯和丸药,都抵不住脑袋里的那股晕眩之意。
她又强忍着不肯耽误行程,忍到最后便吐了一回,可让薛怀好生担忧了一番,甚至还起了要弃马车走水路的念头。
只是此处离江南只有半个月的路途,走水路反而要再慢上半个多月,他只怕瑛瑛的身子会受不住。
两人凑近了说话时,瑛瑛才发觉薛怀凝着眸眼瞧人时瞳仁里总是漾着能溺死人一般的温柔。
不怪小桃会生出这样怪异的念头来,连她自己被薛怀这样温润含情的眸子盯久了,也不由地开始相信小桃的话语——薛怀已把她放在了心间。
因此,瑛瑛的胆气便壮大了不少,她先是谢过了薛怀的关心,而后便趁着他不曾去挑灯夜读的时候,伸出柔荑攥住了他的衣摆。
薛怀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衣摆处。
那双软若无骨的柔荑先是只肯攥着一方小小的衣角,见薛怀没有抗拒的意思,柔荑便顺藤而上,攀到了薛怀的劲腰处。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薛怀甚至能察觉到瑛瑛手心滚烫的温度。
劲腰处若有若无的束缚之感让薛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抬眸望向瑛瑛,恰与她透着意动的杏眸撞在一处。
客房内的旖旎之色在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爬至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薛怀长身玉立地站在瑛瑛身前,并没有呵斥瑛瑛放肆大胆的动作,而是用那双清明如溪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
凝望之中,他清冽的嗓音仿佛染着蛊惑人心的魔力:“瑛瑛。”
如情人间呢喃般的一句呓语,似在鼓舞着瑛瑛继续攻城略池,又仿佛是在纾解着满腔的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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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瑛红着脸环住了薛怀劲瘦的腰部,本是打算钻入他的怀里,尝试着去听一听他的心跳。
若是他当真对她起了意,此刻必然心弦幡动。
就在她往薛怀怀里走近一步的时候,客房外却响起了一股吵嚷之声。
寂静的客房里骤然响起这般尖利突兀的声响,便将薛怀与瑛瑛之间弥漫着的缱绻意味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几息间。
芳华与芳韵便叩响了客房的屋门,只听这两人火急火燎地说道:“世子爷,夫人。有人在外头闹事,还扣下了我们的马车。”
二更
薛怀与瑛瑛穿戴齐整之后便走出了客房, 在芳华与芳韵断断续续地讲述下知晓了楼下争端的始末。
他们如今正在燕州与江南的交界之处,至多七日便能赶到江南州府一带,因前两日瑛瑛呕吐不止, 薛怀才停在了燕州的驿站休整一番。
薛怀为人不爱张扬, 他身边的丫鬟和小厮们也是如此,出门在外更不会无故与人起了争执。
“那几个人穿着也是富家公子的模样,一进驿站就直冲冲地走到了奴婢们身前, 二话不说便踹了诗书和五经一脚, 说我们的马车挡了他们的道, 耽误了他们办差。”芳华俨然是被那几个无理的纨绔气得狠了,说话时嘴唇抖如筛糠。
瑛瑛听闻有纨绔闹事之后,便下意识地朝着身侧的薛怀望去,见他茫茫睫羽下的眸色一如往常般清和温良,便道:“夫君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和这些人多计较了。”
她以为薛怀是要忍气吞声, 或是怀着悲悯不愿与这些放浪纨绔多计较, 便主动开口给他递了台阶。
芳华与芳韵面面相觑了一番,都从彼此脸中瞧出了些许失望之意。
那几个纨绔欺辱了守在楼底下的丫鬟和小厮,他们碍于自己卑微的身份, 一味地受辱和挨打, 只盼着自家主子能出言为她们讨回公道。
“出门在外是不能主动与人为难, 可也不能任由人欺凌。”薛怀冷不丁开口,幽幽地说完这一句话后便起身往驿站楼下走去。
瑛瑛立时跟上了他的步伐, 一走下木梯便瞧见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诗书和五经,两个小厮皆一脸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可见那几个纨绔下了怎样的死手。
薛怀肃正的脸庞更显愠怒,他先走上前去把诗书和五经从地上扶了起来, 又把自己带来的小厮和丫鬟都聚在了一块儿。
一群委顿又谨小慎微的奴仆里,偏偏立着个鹤立鸡群的俊朗公子,浑身上下的气度清贵又昂然。
李谆为首的纨绔公子哥意识到他们翘首以盼的正主已然现身,便不再似方才那般插科打诨,而是冷笑着走到薛怀跟前,逼问他:“你的马车挡了道,妨碍了我们办差,你说该怎么赔偿才好?”
瑛瑛亦步亦趋地走到了薛怀身后,见驿站一楼其余的客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掌柜的和店小二们也躲在偏僻的角落里不敢出声。
她便知晓这几个来闹事的纨绔身份不低。
强龙难压地头蛇,薛怀独身一人,连个侍卫也不肯多带,怎么可能是这一群穷凶极恶的纨绔的对手?
瑛瑛为薛怀捏了一把汗,身后的丫鬟和小厮却是一脸期盼地望着挡在他们身前的薛怀,只盼着世子爷能为无辜受辱的他们讨回些公道。
李谆的身量虽比薛怀矮上半个头,可因他身后人多势众的缘故,逼至薛怀跟前时显得气势斐然。
他横眉竖目地瞪向薛怀,丝毫不掩饰自己眸子里的恶意。
若换了寻常百姓,只怕此刻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却见薛怀不动如山,眸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李谆身上,将他的手腕与腿骨打量了一番后,便泠泠一笑道:“五两银子。”
与薛怀轻蔑的嗓音一同落地的是他从腰间荷包里扔出的一锭碎银。
碎银落地后发出了些“哐啷”的清脆声音,砸的李谆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李谆身后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目睹着薛怀全然不把李谆放在眼里的行径,荒唐之下便爆发了一阵哄笑之声。
笑声无比刺耳,烧起了李谆心中的熊熊烈火。
“小爷为朝廷做事,你竟敢像施舍乞丐一样施舍小爷五两银子?这儿可不是你的京城,可没有人追捧你的君子之风。”李谆恼火至极,便瞪着薛怀骂道。
话音飘入薛怀的耳畔。
他却倏地敛起了嘴角的笑意,笃定般地对李谆说:“你知晓我的身份,你是故意来惹恼我的。”
薛怀本以为李谆这一批纨绔是瞧他住店时出手阔绰,这才使了法子来敲诈他一番。
他本不把破财消灾的小事放在心上,可李谆显然不够聪慧,被他激了一把便说漏了嘴。
若李谆等人是受人指使才针对为难薛怀,其间的含义实在是引人深思。
被薛怀透着明火的眸子一盯,李谆霎时勃然大怒,不肯正面回答薛怀的话语,只上前一把攥住了薛怀的衣领,作势要以凌厉的拳风让他吃些教训。
李谆是燕州一带有名的武霸王,他父亲是英平王麾下的心腹重臣,他的武艺便是由他父亲亲手所授,傲视燕岭一带,全无招架得住他的对手。
况且薛怀是出了名的文雅儒生,只有些咬文嚼字的本事,只怕一碰到坚硬无比的拳头就要低头求饶。
瑛瑛也留意到了李谆凶蛮的动作,只见他呲牙咧嘴地向薛怀张开了拳头,满是恶意的神色犹如罗刹恶鬼一般。
瑛瑛被吓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要提醒薛怀躲开他的拳头,却见那越逼越近的拳头已然砸至薛怀的眼前。
躲已是来不及了。
瑛瑛心下担忧无比,可她这副孱弱的身躯哪里能帮得上薛怀的忙,一瞬间只能紧紧阖上自己的杏眸,不敢亲眼目睹薛怀被这群纨绔殴打的景象。
“啊——”
一道凄厉的男声响起,再是身躯落地的闷哼声响。
瑛瑛听出这凄厉的男声并非出自她的夫君,便猛然睁开了眸子,谁成想眼前的一幕却险些让她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方才穷凶极恶地要挥拳殴打薛怀的李谆不知是被谁卸下了双臂,此刻正痛苦不堪地躺在地上喊叫不止。
而本该被残虐殴打的薛怀却依旧笔笔挺挺地立在瑛瑛身上,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没有半分青紫的痕迹。
瑛瑛呆愣着手足无措。
另外几个纨绔目睹了李谆的惨状,也瞧见了方才薛怀制住李谆的动作,一时间还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因惧怕李谆的威势,他们便一齐朝薛怀扑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回的瑛瑛瞧见了一切的始末。
本该文弱无比的薛怀三两下便踢开了朝他围攻而来的纨绔们,他下手不算凶狠,回回都以手刃击锤着他们的手骨和腿骨。
他的掌风如此凌厉和果决,八只拳头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却被薛怀一一躲过。
胜败已分。
夭折的痛意让这几个纨绔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哪里还顾得上整治为难薛怀,一时间只涕泪横流地哭爹喊娘。
眼瞧着驿站内的斗乱分出了胜者与败者,躲在角落里的掌柜的和店小二也壮着胆子走了出来,瞧见地上躺着的李谆等人,霎时朝薛怀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这群人整日在燕州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今日总算是碰上了硬茬。”那掌柜的轻声与店小二说道。
*
这场单方面的以暴制暴没有伤到薛怀的筋骨,却让他的指节处泛起了些许红痕。
瑛瑛还陷在巨大的震烁之中,总是不敢相信刚才在楼底下以四两拨千斤地掌风打退了纨绔们的人是她的夫君薛怀。
不该如此。
薛怀明明是京城内出了名的温雅君子,和善到不肯苛责身边的丫鬟和小厮,大度到肯将“不怀好意”的她迎娶进门。
这样清润自许的薛怀怎会有如此高超的武艺?
瑛瑛一边用细小的银勺沾了膏药后敷在薛怀的指节处,一边仍是止不住地多思多想,脑袋里晕成了一团浆糊。
烛火影影绰绰。
薛怀却全然不把李谆等纨绔的挑衅放在心上,此刻他端坐在床榻之上,含笑着专注地打量正在为他上药的瑛瑛。
他的妻显然是受了一场惊吓。
只见她弯弯盈盈的柳眉颦在一块儿,水凌凌的杏眸里写满了彷徨与疑惑。
或许是她迟迟想不明白薛怀为何身怀如此骇人的武艺,一时又蹙眉,一时又咋舌,连药膏涂到了他的手背上都没发觉。
薛怀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纳进了眼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扬起自己的嘴角,也觉得她这样鲜活的模样十分讨喜。
甚至比他幼时养的那只雪兔儿还要再可爱一些。
小桃端着素面进屋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她家夫人小心翼翼地为世子爷的伤处敷药,世子爷正持着似水般的明眸,含笑着注视着她家夫人。
两人都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小桃的出现,小桃也立马识趣地退出了客房。
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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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瑛终于从惘乱的迷思里拢回了自己的思绪。
她猛然地抬头,恰巧撞进薛怀盛着能溺死人般柔意的眸宇之中。
他笑时仿佛镀着一层曜目的光晕:“回神了?”
瑛瑛骤觉赧然无比。
她慌忙敛下眸子,轻声道:“夫君是何时学的武?”她怎么一点都不知晓?
薛怀正色般地回答她道:“我五岁那年,祖父亲自教授了我武艺。”
老承恩侯的鼎鼎大名整个大雍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乃是本朝第一悍将,靠着一把木邪缨枪夺回了被鞑靼掳走的城池。
他本是出身微末的小卒,正因他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拼下了承恩侯的爵位。
只是自古以来武将总是难以善终,老承恩侯也不例外,据传他暮年卧病在床,身上没一处不作痛的地方,死时只有七十多斤。
也有人说老承恩侯的死有蹊跷,大抵离不开杀鸡儆猴的帝王心术,没瞧见老承恩侯一过世,其余战功赫赫的武将们都交上了兵权,不敢再肆意行事了吗?
薛怀提起自己已逝的祖父时,眸光漾起了能濯亮整个堂屋的明光,整个人提起了鲜活的生气,话里话外藏着无尽的思念。
“祖父说我是武学奇才。”
自瑛瑛认识薛怀至今,仿佛还是第一次听他夸赞自己。
此刻的薛怀笑意久久不息,他滔滔不绝地与瑛瑛提起幼时与祖父一起习武的日子,话里甚至还捎带上了几分骄傲。
“祖父说十万个人里才会出一个武学奇才。”
瑛瑛听出了他已与寻常的雀跃,只觉得此刻的薛怀仿佛染遍了俗世间所有的烟火气一般,与她的距离贴近到只有咫尺而已。
所以她便问:“那夫君为何要弃武从文?”
薛怀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素来如此情绪内敛的人也因瑛瑛的话语紧绷了面色,难以言喻的神伤钻进他的眉宇之中。
瑛瑛提起了心,意识到了自己触及了薛怀的伤心过往,心中渐觉懊悔。
薛怀瞥见了她小心翼翼的懊恼模样,霎时便收拢了自己心口的哀伤,朝她粲然一笑道:“祖母和父亲都不愿意让我学武。”
父亲本是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可才去了西北一回,就因旁人的暗算而留下了一辈子的痨症。
西北战场不容许薛家人的踏足,他的二叔也只能在战场后方管一管粮草。
薛怀明白,这是陛下的意思。
所以他断了学武的心思,提起比刀剑轻上百倍的狼毫,让晦涩难懂的礼义占据他的所有心神,这样他就不会去想那些舞刀弄枪的往事。
藏起所有的伤心与不忿之后,他就能哄骗着自己去释然一切。
薛怀的哀伤只出现了一瞬,霎那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今夜的事,是不是吓到了你?”他笑着不再提学武的往事,而是关心着瑛瑛的情绪。
可瑛瑛的这一双雾蒙蒙般的眸子却仿佛拥有了窥探人心的本事。
她听出了薛怀的故作坚强,明明此刻笑如春风的他一点都不高兴,他不过是在笑意迎人的方式掩藏着自己的心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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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羡慕那些驰骋在西北战场的少年将军。
弃武从文之后。
薛怀持着笔墨、翻阅着书籍,被人冠上君子的名头,就此掩盖了那个意气风发、被赞以武学奇才的自己。
他却还能怀揣着赤子之心,依旧许下立身为民、清拓山河的雄心壮志。
瑛瑛只觉得心口万般的酸楚涩闷。
“夫君将妾身等人护在了身后,将那几个纨绔打的哭爹喊娘,妾身只觉得夫君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学奇才。”瑛瑛笑盈盈地望向薛怀,如此说道。
薛怀听后却是会心一笑,不等瑛瑛绞尽脑汁地想出下一句宽慰之语,他便伸出手握住了瑛瑛的柔荑。
察觉到一片冰冷之后,他便尝试着以自己掌心的温热暖化着她的冷意。
这是薛怀头一次主动牵瑛瑛的手。
瑛瑛本还在含笑说话,冷不丁被薛怀攥住了柔荑,羞意霎时从心口攀至她的脸颊,顷刻间双靥便红如偎霞。
偏偏薛怀还越攥越紧,笑着对她说:
“瑛瑛,我已经不难过了。”
二合一
江南刺史周景然是朝廷派驻在江南的钦差, 只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江南地事复杂,其间的沟沟壑壑连朝廷钦差也难以两全。
周景然虽是庶族出身, 才学本事却丝毫不逊于那些师从名家大儒的世家公子。
在赶赴江南前他曾立下雄心壮志, 发誓定要将祸害江南一带的贪.官蛀虫铲除个干净。
可如今他却空担了一个钦差刺史的名头,却连拿下个在江南街头闹事的恶霸也多受旁人擎肘。
庶族与世家本是势不两立,周景然更是恃才傲物, 一点都不把薛怀这样出身优渥、沽名钓誉的富贵公子放在眼里。
即便他领着亲兵们候在了桃水县的关口, 为了同僚的面子情而在此等候着薛怀的大驾光临, 心里却很是不屑。
等薛怀的马车停在关口处,薛怀领着娉娉婷婷的瑛瑛下了马车之后,周景然心中涌起的不屑之意也达到了顶峰。
他想,这又是个来江南镀金的多情公子,定是难忍沿途路上的寂寞,才会带了个美妾同行。
周景然瞥了眼瑛瑛姣美似出水芙蓉的容颜, 又见她腰肢纤细, 一颦一笑间都是弱柳扶风的韵味。
他愈发笃定,江南棘手的事务必指望不上眼前的承恩侯世子爷。
所以他在与薛怀含笑见礼之后,甚至连客套话也不肯多说, 撇着蹁跹的衣袂便要往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薛怀却出声唤住了他。
周景然愕然, 清俊的面容上多有轻视之意:“薛公子可是要问本官您的下榻之所在何处?”
薛怀被他一噎, 也发现了他脸上明晃晃的嗤笑之色,思忖半晌后便把先头的交好之语改换成了一句:“我是要查你的官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怀在为官的品级上要低周景然一级, 可他此番赶赴江南时领了陛下的手谕,上可盘查江南知府的私账, 下可收拢街头为非作歹的卒兵。
心思深沉的帝王不肯让承恩侯府再出一个悍动西北的武将,却一力促使着薛怀封阁拜相, 直上青云之梯。
重武轻文,祸害不在朝夕一时。
说的好听些,薛怀与周景然算是在江南共事的同僚。可若要一板一眼地说官话,薛怀可称得上是周景然的顶头上司。
周景然不曾预料到薛怀会突然放难,脸色骤然难看无比,只因不好在人前与薛怀起了争执,便隐忍着心中的恼怒道:“既如此,便请薛大人随本官去刺史府上“查验官印”。”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说完了这一句话。
立在薛怀身后的瑛瑛也听出了这两人话里的机锋,她不敢掺和进薛怀的公事,只谨小慎微地跟在薛怀身后,举手投足间佯装出几分落落大方来。
片刻后,周景然果然带着薛怀与瑛瑛去了刺史府,刺史府的装潢多已清简朴素为主,府里伺候的下人也只有寥寥数个而已。
薛怀将刺史府内的景象都纳进眼底,对周景然的品性有了大致的轮廓。
周景然气冲冲地领着薛怀去了书房,将他端放在博古架的官印递给了他瞧,出口的语气满怀不忿:“查查清楚,可别说本官是冒充了江南刺史。”
薛怀却不理睬他的恼意,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周景然的官印,并将朝廷下派的文书也翻阅了一通,才对周景然说:“好了。”
他这副云淡风轻,煞有其事的模样可把周景然气了个够呛,若不是他夫人正巧来外书房送糕点,只怕他早已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性。
既有女眷造访,薛怀也不便多留。
他在周景然府上连口茶都没讨来,便作势要领着瑛瑛往刺史府外走去。
周景然慌忙拦住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们就住在我府上吧。”
薛怀却肃着脸婉言谢绝:“多谢周大人好意,薛某自可住在驿站,不必劳烦周大人。”
周景然却剜了他一眼,不耐地说:“前些日子的水患冲掉了西边县城的大半房屋,桃水县的驿站都用来安置难民了,哪里有地方给你住?”
这话却是出乎了薛怀的意料。
一是这水患的祸害远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再大上一些,二是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两有限,并不足以支撑灾民们久住驿站的费用。
莫不是由眼前的周景然自掏腰包?
薛怀久久无言,倒是他身后的瑛瑛见自家夫君与这位周刺史说话时剑拔弩张,有心想缓和一番气氛,便笑着应道:“那便多谢周大人的好意了,只是我们吃穿住行的银两定要分开另算,还请周大人莫要推辞。”
周景然瞥了一眼瑛瑛,盛怒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了一分喜色,“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承恩侯府世代富贵,这薛怀既然要来江南沽名钓誉,多出些银子也是好事。
他还能用这笔银子为灾民们改善几餐伙食。
*
许是瑛瑛大方地掏出了一百两银子,周景然给她与薛怀安排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大大小小的四间屋舍已足够他们安身定所。
薛怀陪着瑛瑛收拾了一阵行李,后因实在放不下江南的水患,与瑛瑛辞别后他便往河堤边走去。
离去前还是艳阳高照的午时,回府时薛怀却踩着昏黄的余晖。
他忧心忡忡地坐在临窗大炕上,手里捧着他从不离手的那几册古籍,挺拔的身影被浓郁的愁色掩盖。
瑛瑛正在收拾内寝里的陈设器具,见状便给小桃等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搁下手中的活计,悄悄退出正屋。
待正屋内四下无人之时。
瑛瑛才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花果茶走到了薛怀身旁,笑盈盈地问他:“夫君出去了一趟,怎么就不高兴了?”
薛怀陷在无边的愁绪之中难以自拔,瞧见灾民们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惨状之后,他便觉自己的心口被千斤重的石块压了个严严实实,憋闷得无法言喻。
直到一道如莺似啼般的嗓音将他从愁绪中拉了出来。
他抬头望向瑛瑛满是担忧的眸子,薛怀便下意识地轻笑了一声,试图已淡然的笑意来消弭瑛瑛对他的担心。
“我没事。”
瑛瑛却倏地搁下了手里的花果茶,快步坐到了薛怀身边的软垫上,气鼓鼓地对他说:“夫君骗人,您方才说话的时候眨眼了。”
她情不自禁地撅起了丹唇,香腮如雪,眉目如柳,尽显娇憨之态。
薛怀失笑出声,眼睁睁地瞧着他的雪兔儿宣泄着她的不满,便答道:“什么都瞒不过瑛瑛。”
瑛瑛的双靥透出红晕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薛怀笑意渐深,因瑛瑛的几句插科打诨,他的情绪也不似方才那般低落,只听他缓缓开口道:“江南的水患如此棘手,赈灾的银两又不翼而飞。我怕我的到来只是让他们多了一次失望而已。”
说到底,薛怀至今仍不确信自己能否有本事治理好江南的水患。
瑛瑛听出了薛怀的惴惴不安。
心下暗喜着她与薛怀的关系愈发亲密了一些,譬如这样埋在心底的体己话,薛怀都已毫不遮掩地说与她听了。
人在忧哭发愁的时候最是脆弱无助,这时旁人的一句安慰之语就要比黄金还要珍贵。
瑛瑛才不会错过这样弥足珍贵的机会,只听她说:“夫君可不要妄自菲薄!您是陛下钦点的御史大臣,只怕整个朝廷里没有人比您更懂如何治理水患。夫君要像瑛瑛信赖您一样信赖着自己,您是我的夫君,也是江南灾民们的救世主。夫君若是自己泄了气,灾民们更没有了指望。”
一席话把薛怀捧到了九天宫阙之中,薛怀听了更是哭笑不得,抬眼瞥见瑛瑛水汪汪雾蒙蒙的杏眸,便绷不住一笑道:“好,瑛瑛说的是。”
他没有错过这番话里最为要紧的一句。
要像瑛瑛信赖他一样信赖着自己。
薛怀的心池里缓缓漾出些惘然的甜蜜,从前他从不知晓旁人的一句夸赞之语会有如此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想,或是是因“人”而异的缘故。
瑛瑛,总是与别人不同。
薛怀含笑望着瑛瑛,思忖一番后果真不再妄自菲薄,而是挑灯夜读,将草拟起了江南沿岸的防堤图。
*
周景然连日里早出晚归,见薛怀与瑛瑛安居在他府上的梨花苑之后便没有出过院门,霎时恼怒不已。
“水患如此严重,上头就派这样一个沽名钓誉的草包来?我看朝廷是想置江南的灾民们于死地。”周景然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险些便要把手边的茶盏都砸到地砖上去。
这时他的夫人邹氏与他的胞妹周芸相携着走近了前厅,两人皆是颜色淑丽的貌美之人,一颦一笑自有几分端秀之态在。
“哥哥不要动怒,我瞧这位薛公子气度雅然,并非是好色恶劳的纨绔子弟。许是他们一路上舟车劳顿,需要休整两日才能与哥哥一起共事。”周芸雅致如古典画里的秀美仕女,说话时轻声细语,时常让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周景然与胞妹情谊深笃,心里不愿将外头的烦闷之事堆压到妻妹身上,便只道:“我只愁手边的防堤图没有着落,上回的高僧替我们桃水县算了一卦,年关将近的时候兴许还会再有一场洪灾,若没有防堤图,百姓们愈发民不聊生了。”
周芸知晓防堤图是何物,那是要请精通治水的高人在岸边细细地度量水线与堤坝的长度,而后绘制于纸上。
以肉眼测量,还只许有几厘的误差,着实是严苛不已。
她哥哥也是连中三元的天纵奇才,这几年不知在治水一事上花费了多少心思,可还是没有能力精确无误地画出防堤图来。
整个江南,似乎只有知府家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幕僚有绘制防堤图的能力。
周景然为了灾民们的安危几次三番地去知府家中请那位幕僚出山,谁知那年岁颇高的知府竟恬不知耻地提出了条件。
“绘制防堤图一事劳心劳神,周大人又如此囊中羞涩。若是你愿意把妹妹嫁给本官做续弦,本官自然能应承下此事。”
这番话险些把周景然气出了个好歹来,若不是着知府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牵扯到了众多高官的利益,周景然早已不管不顾地将他在江南欺男霸女的丑事捅到京城里去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会儿你再替我想法子凑五百两银子出来,若没有这防堤图,年末的水患又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的百姓。”周景然蹙着眉与邹氏说道。
邹氏最是贤惠大方,闻言却也露出了几分窘迫来,“是,妾身这就去筹银子。”
待邹氏离去后,周芸方才忧心忡忡地与周景然说:“哥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家哪里还能凑出五百两银子来,嫂嫂多半又要去变卖自己的嫁妆了。”
周景然自然知晓邹氏的委屈与懂事,他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道:“我亏欠你嫂嫂许多,将来自会好好补偿她。”
周芸把哥哥嫂嫂的窘境都揽进了眼底,她如此娴雅懂事的闺秀,既为颠沛流离的灾民们悬心,又实在心疼自己的哥哥嫂嫂。
一夕间,周芸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做续弦也好,总是正儿八经的正妻,还能报答哥哥嫂嫂的养育之恩。
“你放心,哥哥定会想出法子来。”周景然如幼时一般摸了摸周芸额角的鬓发,嘴边笑意深深,刻意压下了所有愁绪。
周芸却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因见嫂嫂变卖嫁妆后也只凑到了一百两银子,哥哥又为了防堤图而东奔西走,人都消瘦了两分。
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字闺中,便趁着周景然回府的时候,像他提及了要去给江南知府做续弦一事。
谁知周景然竟暴怒而起,不由分说地便呵斥周芸道:“你是疯了不成?你难道不知晓知府前一任的正妻是怎么死的?如花似玉般的庶女,抬进门两年就香消玉殒,连个尸骨都寻不到。我怎么可能把你嫁给那样的畜.生?”
周芸却泣不成声道:“那怎么办?灾民们怎么办?哥哥和嫂嫂怎么办?”
邹氏也红了眼,拿起软帕压了压自己的眼角,却是挡不住汹涌落下的泪珠。
周景然颓然般地陷在了扶手椅里,一夕间只怨恨着自己的无用,竟还要妹妹杀身成仁般地换来那张劳什子防堤图。
顷刻间,前厅内便陷入了一片默然。
而薛怀就是在这等时候走进了周芸眼中。
他踩着迷蒙的夜色而来,一身素衣常服,行动间衣袂翩翩的体态像极了风流不俗的文人雅士。
凑近了一瞧,影影绰绰的曜目烛火往他脸上袭来,衬出他冠玉般光采熠熠的面容。
薛怀不疾不徐地向周易然拱手行礼,瞧见了女眷们的存在后,便后退半步不再张目四望。
“周大人。”此时的薛怀已然知晓周景然在这几年为灾民劳心劳力的轶事,心中只剩对他的钦佩之意。
当初周景然也是少年天资,及冠之时便在殿试里大展风采,状元游街后被不少世家高官相中,遇择他为良婿。
可偏偏周景然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邹氏,还单着妻妹赶赴江南,这一来就是三年。
他手边的俸禄和早年攒下来的家当都已用在了安顿灾民的路上,如此行径,大可称得上一句大公无私、清廉自持。
薛怀态度谦卑恭敬,可周景然却无暇与他多言,只没好气地道:“你有何事?”
周芸侧头悄悄打量了一眼薛怀,便用软帕掩住了自己的泪眸,端起大家闺秀的矜持来。
薛怀自始至终眼风都没往女眷身上递,他没有在意周景然极为不耐的态度,只是从袖袋里拿出了方才绘制好的防堤图,并道:“还请周大人过目。”
他是真心实意地钦佩着周景然的为人,话里话外便带上了几分恭敬之意,绘制好防堤图之后也第一时间交给周景然过目。
寂寂无声的前厅里,只响起了薛怀一人清润如罄音相击的嗓音。
周景然瞥了一眼他递来的纸张,约莫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猛地从扶手椅里起了身。
“这是……”他拿着纸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这是防堤图。”
陷在伤心与绝望里的周芸闻声也抬起了头,恰好从她立着的方位上能瞧见薛怀含笑的神色,长身玉立的俊朗公子如芝如兰,浑身上下的清贵与濯然难以言喻。
“请周大人过目。”薛怀谦逊十足地说道。
周景然将把防堤图自上至下地细细审看了一番,嘴边霎时迸发出了莫大的喜意,他道:“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周芸与邹氏也识趣地退出了前厅。
自这一日过后,周景然对薛怀的态度便热络了起来,尤其是他带着人比照薛怀绘制的防堤图来搭建堤坝,发现图纸与实地只有细微的误差之后,愈发兴高采烈。
他知晓自己是误会了薛怀,若他只是个沽名钓誉、没有真本事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有本事绘制出这样精细的防堤图来?
周景然撇下了自己的傲气,特地去酒铺里买了女儿红,算是给薛怀赔礼道歉。
薛怀却推辞不受,只说:“家中女眷不爱闻酒味,谢过周大人好意。”
周景然暗道:这位薛公子竟如此疼惜自己的妾室,可见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郎。
他愈发赏识薛怀的为人,便隔三差五地请薛怀去刺史府的前厅用膳。
席中,周景然还总是与薛怀谈论起水患之事,因此薛怀也只能回回赴宴,想尽法子了解江南的状况。
只是周景然显然不太明白何为规矩礼仪。
他宴请薛怀用膳时,总会带着自己的胞妹,还时不时地让周芸给薛怀斟酒。
周景然以为薛怀尚未成家,又见他生的一表人才,出身也是不俗,又有些真本事在身上,与他的胞妹周芸很是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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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了要做红娘的心思,暗地里与周芸说起了此事,谁曾想周芸竟红了脸颊,扭捏了好半晌也没有说出一个不字。
白日里薛怀亲自赶赴堤坝旁,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世家公子该有的娇气,他不仅和善地询问灾民们的状况,还脱鞋走进了满是泥泞的塘边,近距离地测量了水线。
周景然对他的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
他想,他在江南孤身一人与那群贪官污吏争斗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个好帮手。
周景然万般激动,甚至眼中滚起了些许热泪。
这样好的夫婿可是打着灯笼都寻不到,他可不愿意拖延下去,只想着要尽快打探一番薛怀的口风。
芸姐儿有他这个四品大官的嫡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理事的本事又不逊色于京城里的贵女。
最要紧的是,芸姐儿还生的极为貌美,与薛怀立在一处像极了一对神仙壁人。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周景然笑着对邹氏说道。
邹氏以夫为天,见自家夫君如此高兴,便也笑道:“嗯,这位薛公子懂礼数、知进退,与芸姐儿极为相配。”
“只是薛公子带来的那个妾室……”邹氏颇为迟疑地说道,女人家总是多思多量一些。
周景然却不以为意:“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芸姐儿也不是那等爱拈酸吃醋的小气女子。”
当日夜里。
他特地吩咐府上的厨娘煮上一席精美的菜肴,用以款待薛怀。
周芸也仔细地打扮了一番,翻箱倒柜地寻出了一声淡粉色的罗衫裙,梳了个精致小巧的流云鬓,羞答答地坐在团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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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然翘首以盼着薛怀的到来,等了约莫一刻钟之后,才听廊道上的丫鬟响起了通传之声。
他慌忙领着邹氏与周芸起身迎接薛怀。
却不想身影清朗的薛怀后头还多了个俏丽婀娜的女子身影。
薛怀率先走进了前厅,因怕瑛瑛认生的缘故,便扶住了瑛瑛的柔荑,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小心。”
周芸的眸光紧紧落在薛怀与瑛瑛交握的两只手中。
周景然也愣了一息,才走上前去迎接薛怀。
薛怀照例与周景然问好,却不曾松开与瑛瑛交握着的手掌。
瑛瑛静静打量了屋内的布局,第一眼便把花容月貌的周芸纳进了眼中,见她浑身上下都是一副精心打扮过的姣美模样,霎时便明白了薛怀执意要带她来赴宴的用意。
两刻钟前,薛怀忽而正色般地对瑛瑛说:“我遇上了个麻烦。”
瑛瑛自然十分关心,忙追问他遇上何等麻烦。
薛怀却罕见地卖起了关子,并对瑛瑛说:“只要瑛瑛陪我去赴一回宴,麻烦就能迎刃而解。”
瑛瑛在来前厅赴宴的路上也思索了一番,反复地猜测薛怀会遇上何等麻烦。
等她走进前厅,亲眼目睹了周芸因她的出现而黯然失色的美眸之后,才终于明白薛怀究竟遇上了何等的麻烦。
他与周景然政见相合,且在治理水患一事上也十分契合,且薛怀又顾忌着未出阁女子的名声,实在不愿给周家人造成困扰。
最好是在周景然提出结亲一事前,让他知难而退。这样既不伤及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损伤周家小姐的颜面。
瑛瑛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便朝着周景然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出声道:“妾身见过周大人,夫君这些日子给您填了不少麻烦,还请周大人多多见谅。”
“夫君”二字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周景然与周芸的脑海之中,兄妹二人都僵在了原地,一夕之间都不知该作何回答。
怎么会?
薛怀已有了正妻?
他带来的这位娇美女子不是他的妾,而是他的妻?
薛怀也牢牢地握住了瑛瑛的柔荑,许是为了彻底断绝周景然的心思,还含笑搂住了瑛瑛的腰肢,并道:“还未与周大人介绍过她。”
“这是我的妻子,瑛瑛。”
薛怀说这话时已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喜意,可情意敛起漾着碧色的明眸后,却又悄然爬上了扬起的眉梢。
他自该高兴不已。
因他已有了妻。
因他的妻是瑛瑛。
月影
这场晚膳吃的周芸食不知味。
厨娘们精心烹制的菜肴尽数摆在她眼前的梨花木围桌上, 她却提不起半点入口的心思,只怔惘般地盯着那一缕缕袅袅浮起的热烟。
周景然已从惊讶中回过了神,他性子洒脱直爽, 此刻便笑着与薛怀说起了治理水患的琐事。
瑛瑛柔顺地坐于薛怀身侧, 一双含情脉脉的水眸总是追随着薛怀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时,薛怀也回以她一个温和的笑意。
旁若无人的旖旎氛围, 是旁人难以横插一脚的亲密。
晚膳结束之后, 周景然作势要把薛怀与瑛瑛送回梨木院, 薛怀却笑道:“周大人留步。”
他委婉自称晚膳吃多了积食,正想领着瑛瑛去刺史府的内花园闲逛消食。
周景然会意,仍是极客套地把薛怀与瑛瑛送出前厅西侧的影壁。
回屋后,他一眼便瞧见了形容颓丧的周芸,劝阻的话语尚未出口,邹氏已贸然开口道:“芸姐儿别难过, 薛公子虽好, 可江南其余的有为公子也不逊色于他。哥哥嫂嫂定会替你择个比薛公子还要好的佳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不过是在勉强替周芸保全颜面罢了。
周芸如此聪慧,自然听出了邹氏话里的搪塞之意。薛怀这样芝兰玉树、濯然卓绝的人物,岂是江南这等小门小户的公子可比拟的?
只是他已娶妻, 周芸再不甘也只能收起心中那些若有若无的悸动, 朝周景然与邹氏展颜一笑道:“哥哥嫂嫂放心, 道理芸儿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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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夜幕里的这一轮明月正洒下清辉般的缱绻月色,照拂在池畔相携而来的一对壁人眸中。
瑛瑛亦步亦趋地跟在薛怀身后, 因前方穿梭在河池竹林丛的羊肠小道十分狭小,薛怀便驻足回头, 朝瑛瑛伸出了手。
他清俊的面容隐于迷蒙的夜色之中,瑛瑛只能借着些许月辉去辨认夫君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
她小心地藏好自己染着羞意的双靥, 缓缓地向薛怀递上了自己的柔荑。
两人自然而然地交握住了双手。
月色悄然钻入两人心头,勾起清浅心池里片片的涟漪。
走了一程,薛怀察觉到手心里晕出了些薄汗,人生头一回的窘境让他生出了些瞻前顾后的犹豫。
瑛瑛浑然未觉,她只是含着笑与薛怀相携着走过了这道羊肠小道,如墨般的夜色与肃冷的夜风也阻挡不了她的欢喜。
两人安静了几息。
笑意盈盈的瑛瑛便出言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夫君说的麻烦指的可是周家小姐?”
她说话时尽量抚平着心绪,不让那股酸酸涩涩的溜出自己盛满了喜意的心中。
本是随口问出的一句疑言。
瑛瑛期盼知晓的也是薛怀的态度。
周家小姐是难得的灵秀美人,薛怀对她当真没有半分意动吗?
薛怀倏地顿下了步子,他不曾松开与瑛瑛交握的那只手,只是咽了咽嗓子后神色专注地告诉她:“嗯。”
此时两人横立在狭小逼仄的羊肠小道中,瑛瑛察觉到自己与薛怀之间的距离只剩短短几厘,她若是纵身往前倾去,便会扑入薛怀的怀中。
咫尺般的亲密距离,甚至能让瑛瑛听见薛怀清晰无比的心跳声。
“瑛瑛。”
上首传来的清冽嗓音如罄音环击般扣人心弦。
瑛瑛仿佛受了蛊惑般朝着薛怀扬起了头,正巧撞进了如璨明星河般的透净眸色之中。
然后,她便瞧见了薛怀漾起柔意的笑容。
“我与那位周小姐只见过两回,第一回是我去给周大人送防堤图的时候,第二回便是今日。”
薛怀无师自通般地读懂了瑛瑛问起周小姐的“原因”,月色熠熠生辉,立于其中的他仿佛拥有了窥探人心的本事。
瑛瑛清清浅浅的心思在他眼中一览无遗。
薛怀谨记着男女大防,不曾直视过周小姐的闺容,更不必谈及心悦与否。
他不想让瑛瑛误会,便急不可耐地撇清了自己与周芸的关系。
真心是最缥缈也最容易触及的东西。
譬如此刻的瑛瑛,便在薛怀真挚的眸光之中探寻到了他的真心。
他如此正色地向自己解释清楚了与周家小姐的交集,又在发觉周景然有乱点鸳鸯谱的念头后将瑛瑛的身份在人前宣而告之。
瑛瑛适时地想起小桃在燕州驿站说给她听的那一句话。
“世子爷喜欢上了夫人。”
薛怀,喜欢她吗?
瑛瑛听到了自己如擂般的心跳声,四周万籁俱寂,这寂寥无人的黑夜仿佛是一面遮挡着旁人视线的插屏,让她与薛怀能只将彼此纳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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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相视之中,瑛瑛抚不平自己悸动无比的心跳声,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腔孤勇,便直视着薛怀俊朗的面容,问他:“夫君是不是喜欢上妾身了?”
成亲那夜薛怀的冷待与被他压在书桌字帖里的“约法三章”仍历历在目。
瑛瑛在婚后谨小慎微地向薛怀示好,讨好薛老太太,并在婆母庞氏跟前虚心受教,盼的不过是能让薛怀早一日接纳她,真心视她为妻子,保她后半辈子安乐无虞,不必再过以前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
嫁给薛怀的日子于瑛瑛而言已如绮梦般美轮美奂,她钦佩于薛怀温润如玉、仁善有德的处事作风,喜欢庞氏直爽洒脱、不磋磨儿媳的和善做派。
承恩侯府人事清简,除了薛老太太的冷眼以外,瑛瑛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这样的日子,是她梦寐以求的珍宝。
多少个辗转难入眠的深夜里,瑛瑛都会忆起薛怀手写下来的“约法三章”,惧意袭上心头,让她害怕薛怀会如“约法三章”上所言一般将她休弃。
所以薛怀的心悦于瑛瑛而言比一切都要重要。
欢喜到了极点的她,甚至眼眶一热,几乎不敢相信薛怀当真会喜欢上她。
此刻瑛瑛心绪难平,纠纠缠缠的复杂情绪让她迫切地想要知晓薛怀的答案。
他是不是心悦上了她?
凉风刮过羊肠小道外头稀疏的几颗青玉树。
立在瑛瑛身前的薛怀分明瞧见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泪花。
他不知晓瑛瑛是在喜极而泣。
片刻间只有怜惜与不忍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潮。
所以他便朝瑛瑛逼近了一步,先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呢喃了一句:“嗯。”
而后便趁着瑛瑛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倾身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温香软玉入怀,他准确无误地寻觅到了瑛瑛的丹唇。
月影浮动,金桂飘香。
薛怀在漫天夜色里吻了他的妻。
二合一
一吻作罢, 瑛瑛已然被夺去了所有气力,只能似菟丝花般柔弱无依地攀附在薛怀的胸前。
扣在瑛瑛腰肢间的修长玉指一路游曳挪移到女子无力攀垂的柔荑之上,十指相握之后, 薛怀才肯给予瑛瑛一点喘息的余地。
月辉蹁跹生姿。
无师自通的薛怀将瑛瑛逼到了气喘吁吁的境地之后, 才俯身轻吻于她的耳垂旁,并呢喃着告诉她:“这里有你。”
交握着的十指抵到薛怀的心口。
瑛瑛听到了漫天烟火绚烂而起的声响。
*
屋内的烛火映出一室昏黄。
小桃与芳华、芳韵两姐妹百无聊赖地坐于临窗大炕之上,手边摆弄针线的动作不停, 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汇聚于门廊之处。
世子爷与夫人去了这样久, 怎得还未回屋?若再迟些, 梨木院可要落钥了。
“我去瞧瞧吧,正好使一使江南这儿的纸笼灯。”小桃自告奋勇地要去把瑛瑛与薛怀寻回院子里,芳华与芳韵皆点了点头,将小桃送出了厢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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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才走至廊道上,便遥遥地瞧见了相携而来的薛怀与瑛瑛。
夜色笼罩在两人并排而行的足迹上。
小桃正要笑盈盈地迎上前去时,心细如发的芳华却用力地攥住了她的袖摆, 慌忙递给了她几个“勿轻举妄动”的眸光。
“怎么了?”小桃生了副直来直往的性子, 见状只一脸疑惑地望向芳华。
芳韵暗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随后便朝着远处薛怀与瑛瑛紧紧交握着的双手处努了努嘴。
若这样明晃晃的暗示小桃还意会不了,她们也没办法了。
幸而小桃并非当真蠢笨不堪, 待瑛瑛与薛怀走近了之后, 她分明瞧见了两人面容上相差无几的羞赧, 以及隐于薛怀宽大衣袍下紧握着的那两双手。
此时哪里还需要丫鬟们再上前请安问礼,她们只需默然地立在廊道上, 不去打扰这两位眼中只容得下彼此的夫妻就好。
薛怀与瑛瑛果真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几个丫鬟,只缓缓地走进了正屋。
待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小桃眼底之后, 她终于收回了自己怔惘的神色,眸中霎时滚出了热泪。
“我们夫人总是熬出头了。”
去他的表小姐庞世薇, 去他的劳什子柔嘉公主。
如今她家夫人才是世子爷的正妻,现在是,将来亦是,绝不会有和离另娶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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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
薛怀与瑛瑛共宿一榻。
此时的瑛瑛已获悉了薛怀对她的心意,反而没了在来江南路上的一腔孤勇,不敢主动逾越雷池。
许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后总会生出几分矜持之意,瑛瑛自认这夫妻间的鱼水之欢无须女子主动相合,便只着薄纱似的寝衣躺在被衾等着薛怀的“动作”。
只是薛怀却老老实实地躺在瑛瑛身侧,未曾有一点要与瑛瑛共赴云雨的念头。
瑛瑛悄悄侧过身去打量了薛怀一眼,却见他那双璨亮的眸子已闭阖在了一起,挺拔的鼻梁下是方才吻过她的薄唇。
她心里有片刻羞赧,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打量久了,瑛瑛心头也被丝丝缕缕的困倦之意席卷。
临睡前,她便毫不气馁地告诉自己:来日方长,徐徐图之即可。
短短的六个月内,她已靠着自己的本事走进了薛怀的心间,往后的鱼水之欢、子嗣血脉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
薛怀与周景然的关系并未因周芸而生出裂缝。
尤其是薛怀绘制的防堤图得到了桃水县所有懂治水之理的人的认可,周景然在治水一事上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又见薛怀在治水一事上桩桩件件皆有独到的看法,心里愈发敬服薛怀。
“江南来了个你,百姓们总算有了盼头。”这一番话出自周景然的真心,短短数日之内,他便把薛怀引为至交好友。
薛怀却不是个纵情恣意之人,况且搭建在江南岸边的堤坝效力尚未经过洪水的检验,他实在无法像周景然一样沾沾自得。
“周兄,那位神算子当真算出了年底仍有水患的卦象?”薛怀忧心忡忡地询问周景然道。
周景然并不信易经卦术,可在目睹了沿岸灾民们的惨状之后,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于是,周景然便亲自带兵在沿岸筑起了防堤线,如今盘旋在岸边的河水尚且维持一个风平浪静的状态,只是几阵阴风刮过,这河水便会冲破防堤线。
薛怀静静伫立在岸边,清濯的身形在一众颓丧委顿的灾民中显得卓尔不群。周景然侧目瞥向他时,偶尔仍会为自家妹妹叹息惋惜一番。
饱受水灾残害的灾民们早已木然无比,这几年间朝廷没少派高官来江南治理水患,可结果呢?至多是跑来江南转上一圈,搜刮走些赈灾之银,便离开了江南。
起先他们以为薛怀也是这样的人物,只是他似乎比前头几个高官更在意自己的名声,还时常跟着周大人来水患最严重的岸边视察民情。
可若要谈及将希望寄托于薛怀身上一事,灾民们却也只会在心里冷笑几声。
直到那一日。
这条横亘大半个江南的湖泊沿岸都筑上了越过水线三厘的堤坝,这般工程不算繁琐,只是银子紧缺,听闻周大人为了填补空缺的银两,还起了要变卖刺史府的念头。
周大人爱民如子,灾民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一个四品大官陷入居无定所的窘境?
幸而此时薛怀豪横地将自己带来的五千两尽数交给了周景然,银子的难题霎时迎刃而解,周景然也感念薛怀的大公无私,派手下的私兵大肆地宣扬薛怀捐出银两一事。
灾民们这才确信了,这位出自京城的承恩侯世子爷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他是真心实意要为江南的百姓们做些实事。
“薛弟是真君子,贵夫人也深明大义。”周景然出身庶族,于银钱一事上自然没有薛怀那般有底气。
只是有底气归有底气,江南的那些贪官污吏难道是什么穷苦之人吗?照样昧着良心贪污朝廷的赈灾之银,可见薛怀品性之高雅。
薛怀素来情绪内敛,闻言连笑着附和的心思都没有,只正色般地询问周景然前几回的水患之事。
“前几回的堤坝都在转瞬间便被洪水吞噬了个干净,我在后头的西山上择定了一个供灾民们安歇的高处,只是这样的法子只能解一时之急,难道百姓们要长年累月地住在深山里不成?”提及此事,周景然不由地眉头紧锁了起来。
话毕。
薛怀便拿出了自己绘制的防堤图,比照着眼前的湖泊沿岸,迟迟拿不定主意。
他总是觉得自己无法丈量清楚真实的洪水水线,这堤坝兴许还要再往上提高一寸才能起到抵御洪水的作用。
周景然见他说的煞有其事,心里已然信服了大半,只道:“若要将这个沿岸的堤坝都拔高一寸,只靠你我的银两和人力可不够。”
薛怀便道:“承恩侯府家底丰厚……”
话音未落,周景然却以从未有过的肃冷神色打断了薛怀的话语:“这天底下不是我们只有桃水县一处在遭受洪灾,陛下的赈灾之银若是能一分不少地下发到我手里,这筑堤坝一事根本就不难。薛弟,你即便愿意散尽家财地救下桃水县的百姓,却救不了其余的人。”
见薛怀默然不语,周景然便继续侃侃而谈道:“江南远天子而多小人。这里的官个个都有自己的私心,我知晓薛兄心有千丈高义,所以更不能让薛弟你来为那些贪官们善后。”
薛怀不仅是百里挑一的武学奇才,于道义人事更是聪慧近妖。
他一下子便听明白了周景然的言外之意。
顷刻间,薛怀的心口如被巨石碾压般沉重无比,他怔然道:“周大人的意思是要……”
周景然撇下自己眸子里转瞬而逝的愧怍,疲累又叹惋般地笑道:“我的罪孽罄竹难书,待陛下知晓江南的惨状之后,我自会与那些贪官污吏们一起下地狱。”
水至清则无鱼,周景然便要做那个搅和脏了池水,并抓住所有肥鱼的猎人。
这条道路的凶险和曲折,是薛怀都无法预料的境地。
“百姓们无辜……”薛怀正要开口劝服周景然时,身后却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女声。
他回身一瞧,便见瑛瑛与邹氏相携着往他与周景然所在的帐营处走来。
薛怀立时敛起了自己脸上所有的戾气与不虞,上前迎接了瑛瑛后,笑着与她说:“怎么还是来了?”
昨夜里瑛瑛便向薛怀提及了要来筑堤的岸边给他送午膳的念头。
瑛瑛知晓薛怀心系民生,且一旦忙碌起来,便顾不上自己的身子。她便决意要日日给薛怀送午膳,监督着自家夫君用完膳后才肯离去。
薛怀哪里肯让她来此等危险之地。
于他而言以身涉险不过是成全自己心中的大义,可却不能攀扯祸及瑛瑛。
瑛瑛低眉敛目地一笑,摆出了一幅做错事的可怜模样,瞥了一眼薛怀隐晦不明的神色后,讨好般地朝他笑道:“等夫君用完膳后我就走。”
这时与瑛瑛结伴而行的邹氏也给周景然送上了她精心准备的食盒,只是这两人相处时没有薛怀与瑛瑛的亲昵,男子俊冷,女子默然,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薛怀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
他无奈地凝视着眼前瑛瑛展露出来的莞尔笑颜,实在不知该拿他的妻怎么办才好。
洪水来势汹汹,一旦席卷江南沿岸。
薛怀绝无可能有余力去保护瑛瑛的安危,职责在先,他必须把江南的灾民们放在第一位。
“明日再不许来了。”薛怀叹息般地说完这一句话,便领着瑛瑛走进了临时搭建的营帐,与她一起用完了午膳后,吩咐小桃、芳华与芳韵:“好生送夫人回去。”
瑛瑛能瞧见薛怀脸上不加掩饰的不悦,成婚半年有余,薛怀是第一次生她的气。
她自知自己做错了事,霎时也不敢再多做停留,便与丫鬟们一起往刺史府行去。
薛怀担心她,便极难得地将周景然晾在了一旁,目送着瑛瑛离去的身影。
变故就发生在薛怀离开营帐的一刻钟。
他们搭建的临时营帐与岸边约莫有百丈的距离,周景然派了好几个亲兵在岸边监测水线,一旦发现了涨潮或者水势汹涌的信号,便要立刻吹哨提醒营帐这里的灾民。
只是岸边那仿佛能将人吞噬个干净的狂风素来阴狠无情,一个亲兵便因打了一会儿盹的缘故没瞧见那汹涌似蛇信般的潮浪,下一瞬,他便被冲漫上来的潮水吞噬了个干净。
其余的亲兵慌忙吹响手里的哨声。
岸边的平静被这等刺耳的哨声撕开了个巨大的口子,目送着瑛瑛离去的薛怀率先打了个寒颤,等他往岸边望去时,半人高的汹涌洪水已如斗大的巨兽一般开始侵蚀岸边的亲兵与房屋。
“瑛瑛,小心。”薛怀嘶哑着大喊了一声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往瑛瑛所在的地方跑去,而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巨兽般的洪水奔去,将陷身于其中的灾民们从水里捞了出来。
周景然这时也发现了异样,等他走出营帐发现这滔天的水势之后,立时便催促着邹氏往高处跑去。
他呼唤着训练有素的亲兵们营救灾民,自个儿也与薛怀做了一样的选择。
漫天的汹涌巨浪如熊熊烈火般钻入每一处藏有缝隙的屋舍房屋,它悍然滔天般的力量能轻易地摧毁灾民们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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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瑛只愣了一瞬,旋即便与小桃等丫鬟疯了似地逃往高处。
立在高处时,瑛瑛更能将洪水的凶猛与肆意纳进眼底,那些凝聚了江南百姓们一生心血的屋舍就在顷刻间被摧毁了干净。
瑛瑛捏紧了自己的心,试图在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中寻找薛怀的身影。
慢一步来到她身旁的邹氏也是一脸的担心,只是周景然在江南的三年间做下的不顾自己安危的险事数不胜数,她的心早已麻木不仁。
此刻面容清丽的邹氏立在瑛瑛的身旁,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对周景然的担忧,反而还有些翘首以盼的期待之意。
她笑着与瑛瑛攀谈道:“你嫁了个好夫君。”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也打断了瑛瑛去搜寻薛怀身影的目光,只是她与邹氏并无什么特殊的交情在,况且此刻的瑛瑛着实没有心思去与邹氏闲聊。
“周夫人也嫁了个好郎君。”
谁曾想外里瞧着娴静端雅的邹氏却露出了几分苦涩之意,便听她说:“在夫君的心里,我永远是排在第二位的那一个。第一位有时是防堤图,有时是芸姐儿,有时是公差。”
瑛瑛也听出了邹氏话里的神伤来,她约莫能感同身受邹氏不得夫君喜爱的落寞,只是此情此景着实是不适合攀扯闲聊。
所以瑛瑛便当做没有听见邹氏的话语,只一心寻找薛怀的踪影。
好在周景然的亲兵们皆是忠心耿耿之人,他们没有薛怀与周景然那样的雄伟志向,只是想好好保护自己的主子。
薛怀在一连救下十来个灾民之后也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洪水的力量并非常人可抗衡,他已然是竭尽自己的全力在营救无辜的灾民。
在他气力耗尽的前夕,周景然麾下深谙水性的亲兵终于在水潮里发现了薛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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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坐落在桃水县最西边的山丘旁。
洪水再肆意席卷也不可能漫到此处,只是此时的刺史府安置了许多的灾民,邹氏忙着给灾民们熬粥添茶,一时间连自己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
瑛瑛便在梨木院照顾昏睡过去的薛怀。
他被周景然的私兵救上来时整个人的手脚已然冰冷无比,瑛瑛当时便吓得满脸是泪,若不是周景然在侧相帮,她连指使着丫鬟们扶起薛怀的气力都没有。
周景然还请来了桃水县医术最精湛的大夫给薛怀看诊,那大夫替薛怀把了脉之后便道:“这位公子底子好,此番不过是倦极才会昏睡过去,等他醒来后给他灌下几碗姜汤便能痊愈。”
瑛瑛这才放下了心,她感恩戴德地谢过了大夫,连忙吩咐小桃等人给薛怀熬制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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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氏料理了三日的灾民们,她身边的丫鬟也是怨声载道,只是不敢在邹氏跟前露出不虞来。
邹氏也是江南富商的嫡女,三年前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周景然,本以为是一桩高攀的婚事,谁成想仅仅成亲三年,邹氏的嫁妆便都买卖了个干净,尽数用在了安置灾民上头。
丫鬟们是敢怒不敢言,不知在私底下抱怨了几回:邹氏做了这刺史夫人后,福没有享到一点,却像个老妈子一样地帮周景然料理家事,还总是要不辞辛苦地替周景然的大义料理灾民们。
三日过后,邹氏在晨起时双腿一软,不小心摔在了脚踏处,丫鬟们慌忙要上前去搀扶她,才扶到她的腰肢处,便瞧见了从脚踏上渗出来的一缕缕血丝。
大夫赶来为邹氏看诊,周景然也面色沉沉地坐于邹氏榻边,询问大夫邹氏的状况。
那大夫连连摇头,只道:“这孩子是保不住了。”
周景然如遭雷击般地楞在了原地,他花了亢长的气力才听明白了邹氏有孕一事,刹那间,难以言喻的愧怍与自责将他吞噬了个干净。
*
薛怀醒来时瑛瑛正坐在床榻边打瞌睡。
他瞧见瑛瑛娇憨素白的面容后,便不由地一笑。
薛怀不知晓自己昏睡了多久,可以确信的是瑛瑛一直在他身边守着他——因他在昏睡时总是听见瑛瑛自言自语般的声响。
“等回京之后还是得去普济寺给夫君求个避水的平安符才是。”
“夫君的属相与水相冲。”
“听说普济寺后头的温泉那儿风景宜人,这下倒是没机会去了。”
百无聊赖的瑛瑛只能以絮絮念的方式驱散自己心里的困意,她自然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昏迷的薛怀身上,一旦薛怀醒来,便要敦促着他喝下满满一碗姜汤。
只是熬了一夜的瑛瑛难以与自己的困意周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便已靠在床架上睡了过去。
薛怀轻轻地撑起了自己的手臂,尽量放轻了自己的动作,在寻到一个能把瑛瑛揽进自己怀里的姿势之后,他便伸出手臂将瑛瑛从床榻边抱进了自己怀里。
瑛瑛许是困的狠了,即便薛怀褪下了她的锦鞋,将她的外衫剥离,她也没有醒来。
薛怀替她掖好了被角,并轻手轻脚地卸下了她鬓发里的钗环,让她靠在自己胸膛间恣意安睡。
其间,薛怀替瑛瑛拢好了鬓边的发丝,抚平了眉宇间的褶皱,才阖上眼与她一起沉沉睡去。
小桃等丫鬟走进内寝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温馨安宁的一幕——世子爷靠在床枕之上,夫人躺在世子爷怀中,两人交颈而合,亦如俗世里一对普普通通的恩爱夫妻一般。
芳华给小桃使了个眼色,两人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
瑛瑛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男子的怀抱之中,再往上一瞧,薛怀清晰无比的清俊容颜与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夫君又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就这样躺在夫君的怀里睡了一夜吗?
瑛瑛慌忙要从薛怀的怀里坐起身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了薛怀。
懊恼的杏眸迎上酿着宠溺的明眸。
薛怀先开口问她:“醒了?”
瑛瑛心里正是不自在的时候,她头一回剜了薛怀一眼,嗔怪般地问:“夫君醒了怎么不告诉我?”
薛怀大病初愈,哪里能充当她一整夜的“肉垫”?
薛怀含笑道:“是我不好。”
如此如沐春风的笑意配上诚挚的歉意,霎时便让瑛瑛心口的怒意消弭了个干净,况且瑛瑛哪里是真的在生薛怀的气?
她只是在担心他而已。
思及此,瑛瑛不由地忆起了昨日薛怀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骇人模样。
惊惧掺杂着担忧,瑛瑛顷刻间便红了眼眶,眼底通红的她却还要做出一副坚强的模样来,“夫君下回能不能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若是他有了不测,瑛瑛甚至不敢去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是何等模样。
薛怀觑见了她涟涟似水的泪意,清明的心池也有几分被人侵城掠池的慌乱在,明白自己的心迹之后,薛怀就多了一处软肋。
譬如此刻,他便会倾身上前,万般不舍地吻住瑛瑛泫落眼眶的泪珠。
然后向她许下承诺:“瑛瑛,我会尽量。”
二合一
邹氏小产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刺史府。
周芸哭湿了一条锦帕, 难得从她嘴里冒出了几句埋怨周景然的话语来。
周景然也难以抵御心中的愧怍,等薛怀痊愈了之后,便把料理灾民的重担交给了他和瑛瑛。
薛怀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且他与瑛瑛带来的仆妇奴从们不少, 再有周家的下人们在侧相帮,安顿灾民的活计也变得轻省了不少。
饶是如此,瑛瑛还是累的头重脚轻, 回梨木院时半边身子都倚靠在了薛怀怀中, 整个人恹恹的仿佛失去了生气一般。
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在余晖的掩映下被拉得斜长无比, 瑛瑛便靠在薛怀肩膀处呢喃了一句:“夫君。”
薛怀怜她疲累,便干脆背起了他身轻如燕的妻子,笑着答她:“怎么了?”
瑛瑛因一日的操劳而累的精疲力尽,心下满是对邹氏的钦佩之意,“周夫人当真不容易。”
她不过是安顿了一日的灾民便累成了这般模样,不知晓邹氏是如何熬过以往的那些日子。
薛怀的步伐清清浅浅地落在通往梨木院的羊肠小道里。
瑛瑛的话飘入他的耳中, 也激起他心池的一片涟漪。
他与周景然在治理水患以及安顿灾民的意见不谋而合, 可落实到具体的桩桩件件时便实在是大相径庭。
譬如周景然让邹氏变卖嫁妆后接济灾民的做法,薛怀便无法苟同。他们虽心怀大义,却不能为了大义而逼迫自己的妻子与亲人。
至于邹氏为了妥善安顿灾民而小产, 愈发是薛怀不敢遥想之事。
这几日瑛瑛更是没少为邹氏抱不平, 义愤填膺的态度里隐隐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来。
薛怀不懂女人心, 却用研究治理水患的古籍般的真挚去揣摩瑛瑛的一颦一笑。
他知晓,瑛瑛在害怕。
害怕她会成为第二个邹氏。
所以当凉风拂过薛怀眉宇时, 吹起他衣袂飘飘的衣角,他便轻声开口道:“瑛瑛, 你放心。”
至于放心的是什么,薛怀不直言, 瑛瑛也懂得。
她倚靠在薛怀宽阔温热的肩头,安心地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
瑛瑛与小桃等人商议了一番后,还是决意得备下一份厚礼后去邹氏房中慰问她一番才是。
“我们借住在刺史府里,平日里的衣食住行多仰仗着周夫人的照顾,如今她身子不好,我们也得尽自己的礼数才是。”瑛瑛一边翻动着自己的妆奁盒,一边如此说道。
小桃见状便走到廊道上把诗书和五经唤进了屋子,扭扭捏捏地问他俩人:“咱们还剩下多少银子?”
诗书直言不讳道:“大约还剩两百多两银子。”
小桃惊讶无比,只道:“怎么只剩了这么一点?我们来时可带了好几千两呢。”
五经闻言便夺过了话头,“噗通”一声跪在了瑛瑛身前:“夫人明鉴,奴才们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私吞主子们的银子,这一路上的开销奴才们一笔笔记在了账上,这便拿来给夫人过目。”
说罢,五经便从自己袖带里拿出了一张卷起的宣纸,恭敬地递给了瑛瑛。
瑛瑛本意并非是要查账,且她知晓这一路上因她水土不服的缘故,薛怀在沿路上请了不少大夫为她诊治,借宿驿站的费用更是不可小觑。
“不必了,我不过好奇罢了。”瑛瑛让小桃抓了一把果子给诗书和五经后,便笑着打发走了两人。
盘缠不可轻易挪用,瑛瑛这下只好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妆奁盒里,里头有一支金钗是取了并蒂莲的样式,极为精致小巧。
翌日一早,瑛瑛便带着这支并蒂莲金钗赶去了邹氏所在的屋舍之中。
不过四五日未见,邹氏却生生地消瘦了一圈,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影。
瑛瑛去看望她时周芸也在屋里与邹氏作伴,两人相见时仍有几分尴尬,且邹氏因心伤的缘故整个人十分颓丧委顿,瑛瑛也不敢多做打扰,只笑着对她说:“夫人您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人与人相处时最怕交浅言深,瑛瑛与邹氏之间的情谊浅薄,她只得搜罗出这样一句宽慰之语,并把事先准备好的并蒂莲金钗递给了邹氏。
“这并蒂莲寓意着‘夫妻相合,恩爱与共’,周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便戴着玩吧。”瑛瑛笑盈盈地说道。
她是一片纯心,可邹氏瞧见了那熠熠生辉的并蒂莲金钗之后,本就惨白无比的脸色里愈发透出几分濒死的绝望来。
顷刻间,邹氏泪流满面,花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压下了心头凌迟般的钝痛之感,她哽咽着谢过了瑛瑛的好意,话音却零碎的不像话。
瑛瑛愣在了原地,觑见邹氏汹涌的泪水之后,霎时便手足无措了起来。
她不知晓自己邹氏为何落泪,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正当她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时,端坐在一旁团凳之上的周芸适时地开口为她解围:“薛夫人见谅,我嫂嫂嫁给哥哥时嫁妆里也有这样一支并蒂莲的金钗,只是后来不小心被哥哥弄丢了,如今‘失而复得’,嫂嫂心里太过高兴,才会如此失态。”
周芸到底是保全了自家哥哥的面子,不肯把他变卖妻子嫁妆的事明晃晃地宣之于口。
至于邹氏为何落泪,周芸大抵也能摸到几分蛛丝马迹。
嫂嫂嫁给哥哥的时候,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大家闺秀,父母双亲为她细致地择好一百零八抬的嫁妆箱笼,真心地期盼着自家的掌上明珠能嫁得良人,享一辈子安稳幸福。
谁曾想那一百零八抬的嫁妆都已被变卖了干净,嫂嫂操劳至今,满心期盼着的孩儿也没了。
她自然难过。
周芸也为她难过。
可她是周景然的胞妹,心间的万般情绪也只能到难过为止。
*
瑛瑛走回梨木院时,脸上的神色十分怔惘。
小桃还以为她是在邹氏房里受了什么委屈,慌忙追问了一番后,却听瑛瑛答道:“今日我送错了金钗。”
晚间薛怀忙碌完一切回院子里时,瑛瑛也愁眉不展地与他说起了此事,并道:“都是我不好,勾起周夫人心里的伤心事。”
薛怀却拢了拢她的鬓发,叹道:“让周夫人伤心的人不是你,是周景然。”
白日,周景然将薛怀唤去了外书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两坛桃花酿。
薛怀见他神色靡靡不振,便知他是为了邹氏小产一事伤心,可见他也不似表面上那般冷情冷心,起码对于邹氏这个发妻有几分真情在。
因见薛怀推辞着不肯饮酒,周景然索性把对着整坛桃花酿豪饮了起来。
只是他酒性极佳,即便灌下了整整一坛桃花酿,神智也十分清明。
那些细细密密的、钻入骨髓的痛意仍是无孔不入,如凌迟般折磨着他。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周景然倏地笑了,许是薛怀的沉默正中他下怀,他尽可畅所欲言,不断地宣泄着心里的痛意。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便伤了自己,伤了我爱的人,我也再所不惜。”他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桃花酿,作势要灌下第二坛。
这时,薛怀却伸手制止了他,并肃正着脸告诉他:“若你足够爱她,便不会伤她。”
清淡又冷静的一句话,霎时撕开了周景然苦苦伪装的所有外衣。
他怔然地握着自己手里的桃花酿,顶着薛怀透亮的一尘不染的眸光,自嘲般地笑道:“是啊。”
他不够爱她。
可邹氏却爱他入骨。
他待她有愧。
*
桃水县东边的房屋皆被洪水吞噬。
周景然安置好了灾民们后,便与薛怀仔细商议了一番,决意还是要等潮水褪去之后重新筑起更高一寸的堤坝。
薛怀生怕周景然会想出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来,见他在消沉了一段时日后,欣然答应重筑堤坝,压在心间的大石也陡然一松。
水至清则无鱼。
若周景然当真要以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方式套出所有的赈灾之银,便当真是愚蠢至极了。
“我留在桃水县安顿灾民,改由薛弟去知府那儿催要银两。”周景然思量了一番后,还是决定让薛怀去与那个阴险狡诈的江南知府打交道。
他出身高贵,又有陛下的手信为证,说不定那只老狐狸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吐出其余几个贪官的罪证来。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银子。”周景然木着脸道。
薛怀自然也没有异议,他此番前来江南不仅是要治理好江南的水患,更有要揪出所有贪官污吏的使命。
辞别了周景然之后,薛怀便带着瑛瑛去拜访江南知府。
知府府衙比周家的那个三进刺史府大上数倍,可知府府衙坐落在江南正中央的清竹县,不仅没有被水患侵扰的危险,更是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带。
马车行了一日一夜,薛怀与瑛瑛所乘坐的马车才行到了知府府衙门前的石狮子旁。
此时正是斜阳初落的时候,薛怀便踩着夕阳的余晖走到了马车前的红漆木大门旁,轻轻地叩响了知府家的大门。
门房上的小厮一脸不耐地望向来人,因见薛怀穿了一身气度不俗的玄墨色对襟长衫,面如冠玉的面庞上尽是被金石器具养出来的清贵无双后,才放缓了嗓音道:“你找谁。”
薛怀长身玉立地站在门槛前方,只道:“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就说承恩侯世子求见。”
那小厮听罢霎时便乱了阵脚,连一刻也不敢怠慢,这便小跑着绕去了抄手回廊上。
约莫一刻钟之后。
江南知府王启安领着自己麾下的师爷与心腹门客,慌慌张张地走到了自家的大门前,遥遥一见身形英武清朗的薛怀,便立时笑着开口道:“是什么风把世子爷吹来了江南?”
谄媚般的笑意飘入瑛瑛的耳中,她便忆起了薛怀方才交代给她的那一番话语——若想从贪官的嘴里抢出银子来,那便要比他更贪、更凶狠,更势力。
“这夕阳晒得我脸都疼了,江南的这些穷酸小官怎么这般不懂礼数?竟让夫君和妾身等了这么久。”瑛瑛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团扇,娇娇俏俏地以锦帕掩住了自己的丹唇,只见她没好气地剜了一眼王启安,便如此埋怨道。
薛怀也伸出手揽住了瑛瑛不盈一握的腰肢,冷笑一声道:“本以为来江南一趟能带着娇娇你好生散散心,谁曾想不仅遇上了水患在,还碰到了这些令人气恼的蠢材。没去关口接我们便罢了,小爷我亲自登门,还让我好等了一回。”
这般温润清濯的面容里却冒出了如此胡搅蛮缠的倨傲之语,着实是令人侧目。
瑛瑛纳罕于薛怀扮演纨绔的功力,惊讶之余险些忘了搭话。
王启安矍铄的眸子扫过不耐的薛怀与恼怒不已的瑛瑛,心里大致有了成算——又是一个从京城赶来江南刷些功绩的纨绔子弟,他只要好吃好喝地供奉着他们,再备些“贿银”送走他们,这事也就结束了。
至于他曾听闻过的承恩侯世子有君子处事之风这样的话语,也实在不必细究。
多少世家大族的公子不过是靠着沽名钓誉的方式博个好名声罢了。
“都是下官不好,世子爷可千万别生气。”王启安见风使舵的本事素来炉火纯青,他回神给师爷递了个眼色后,便道:“还请世子爷给下官一个赔罪的机会,好酒好菜备在了后院,还请世子爷挪步前往。”
身为纨绔的薛怀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为了彰显他心中的愤怒,他不忘恶狠狠地瞪上王启安一眼,并威胁他道:“算你聪明,否则小爷回京之后一定会去陛下跟前参上你一本。”
王启安闻言眸色一动,愈发谄媚地笑道:“世子爷的意思是?”
薛怀嗤笑一声,一副攥住了王启安把柄后沾沾自喜的模样,只道:“这次小爷不远万里赶来江南,便是奉了陛下的手谕来调查有没有人贪污赈灾银两。”
他倨傲地仰起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王启安心头一跳,嘴边的笑意要比方才还要再真挚几分:“世子爷说的什么话?便是给草官们一百个胆子,草官们也断断不敢染指赈灾的银两,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话音甫落。
薛怀也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目光游移在内院的方向:“谅你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如今还是正事要紧,小爷可饿了一整日……”
王启安慌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着将薛怀与瑛瑛引进了他雕栏玉栋的府衙之中。
在走去内院的路上,薛怀细数了自己越过了多少道垂花门,又走过了多少条抄手游廊,瞧见了多少移步异景的妍丽园景,路遇的小厮和丫鬟们又是何等体面的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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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无法斗量,这些年王启安到底贪下了多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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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安给薛怀与瑛瑛备下的晚膳果真丰盛无比。
十八道菜肴届是又精细又名贵的江南名菜,其中有一道虾仁玉音和鲍翅羹最为奢靡。
薛怀脸上摆出来的笑意里透着满意的意味,瑛瑛也娇笑着躺进了薛怀的臂弯之中,夹了一筷子鲍翅送到薛怀的嘴边。
“夫君尝尝这鲍翅。”
用膳之间,王启安见这两人一副如胶似漆,恨不得以桌椅为被的黏腻模样,便悻悻然地说道:“老夫先去寻些美酒来,世子爷自个儿尽兴,可千万不要拘束。”
薛怀只抬了抬眼,以示对王启安的回答。
王启安笑着离开了厅堂,等他一走,薛怀嘴角的笑意便落了下来,他望着眼前奢靡富贵至极的菜肴,以及自己手里盘握着的名贵酒盏,心头沉重无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王启安过着神仙般的逍遥日子,百姓们却连个安身立命的住所都没有,一日三食只能以粥水野菜饱腹。
瑛瑛也收起了自己脸上媚俗般的笑意,她察觉到薛怀极为失落悲愤的情绪,便只能伸出柔荑覆住了他薄冷的手背,试图把自己的暖意传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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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更不能露馅。”
瑛瑛轻声地对他说。
薛怀回握住了瑛瑛的柔荑,朝她点点头后,便又作出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甚至还把守在屋外的几个小厮唤了进来,刁难了他们一通。
大约一刻钟之后,王启安才回了厅堂。
影影绰绰的烛火把他那张肥头大耳的面容衬的愈发丑陋不堪,他摇晃着臃肿的身形走进了屋舍之中,身后还跟着个身形清俊的男子。
薛怀不耐地抬起眼眸,直接发问:“这是谁?”
王启安讨好般地笑道:“这是我最信任的门生,且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好借此机会让他把江南的官场局势说给世子爷听,也好让世子爷明白我们江南的为官之风是何等的清廉。”
薛怀心头一顿,冷笑一声迎上了王启安谄媚中透出几分打量的目光。
他心下一沉,瞧出了王启安是在试探他。
周景然所言不虚,王启安果真阴险狡诈,且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这才能傲据江南一角如此之久却屹立不倒。
他带来的门生必定不简单。
“宁致,还不快向世子爷和夫人问好?”
王启安冷喝一声后,端坐于薛怀身旁的瑛瑛惊骇般地抬头,在瞧清那门生的样貌后,摆在她手边的茶盏因她失措的举动不慎倒向了桌案,一时间那茶盏的杯口搁在了瓷具之上,撞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厅堂内寂静无比,让这点声响清晰地飘入每个人的耳畔。
尤其是宁致。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向薛怀行礼,而是将自己鹰隼般的目光挪移到失态的瑛瑛身上。
随后,他勾唇一笑,嘴边扬起些戏谑的笑意:“小人见过世子爷,见过夫人。”
二合一
宁致的目光如刀, 越过宴席中觥筹交错的昏黄烛火,准确无误地落在远处的瑛瑛身上。
此时的瑛瑛不再是那个寒酸委顿的连件鲜亮衣衫都没有的庶女。
她巧笑倩兮地攀附着薛怀的臂膀,一颦一笑间漾着些娇媚的春.情, 乌黑的鸦发里簪着的翠碧朱钗在厅堂内显得熠熠生辉。
宁致的嘴角愈发上扬, 薄冷又放肆的目光只盘旋在瑛瑛身上半息,随后又被他归拢在眼前的杯盏之上。
他不过是离开了京城两年,他精心豢养的小白兔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宁致攥紧了手边的杯盏, 许是用了九成力道的缘故, 修长的指节也泛出了青白之色。
他想, 这等被别人夺走私物的恼意,着实是不好受。
薛怀迎着王启安极尽谄媚又饱含恶意的眸子,本是想沉下心来与他周旋一番,可没想到瑛瑛竟然失了态。
此刻的他并不知晓瑛瑛为何失态,也不愿在王启安跟前露出什么破绽来,所以薛怀只能用余光去打量着瑛瑛。
这一打量, 便让他留意到了宁致朝瑛瑛投来的如此不怀好意的目光。
于白鹭书院求学之时, 薛怀曾通读过圣人经书里的修身养性之说,书上大抵是在教诲着芸芸学子遇事不可易怒多变,要沉心静气、清和温明。
如今的薛怀却头一次怀疑起了圣人的谆谆之言。
譬如此刻, 他怀中的妻正被一个无名小卒用眸光冒犯觊觎, 他难道也要沉心静气、清和温明不成?
“姑且容下官为薛世子介绍一下下官的义子, 他既是下官的幕僚门生,又是下官极为疼宠的义子。宁致, 还不快敬薛世子一杯?”王启安却全然没有发现薛怀的愠怒,并笑着支使着宁致往他跟前走去。
此举不异于火上浇油, 且瑛瑛久久不肯抬起头来,如此异样的举措分明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宁致有关。
薛怀本就是个“随心所欲”的纨绔, 当下便倨傲地瞥了王启安一眼,冷声道:“喝什么酒?小爷今日累了,不想听那些晦涩难懂的官场之事,你们都退下吧。”
此时的王启安正躬着身子向薛怀高举杯盏,平白得了句扫兴之语后,他仍是一副含着笑意的讨好模样,可见心中城府之深。
“再上些好酒好菜来。”薛怀揽住了身侧的瑛瑛,仿佛根本没有瞧见她面容里的闷闷不乐,全然只顾着自己享乐。
他越是放荡不羁,越是耽于玩乐,王启安便越是放心。
“快让人再端些好酒好菜了,多安排几个美婢,让她们好生伺候薛世子。”王启安板着脸对厅堂外空荡荡的廊道上喊了一声。
顷刻间,影壁后头便旋起些光亮,小厮们提着灯笼朝厅堂内走来,更有几个娉娉婷婷的丫鬟跟在其后。
王启安见薛怀没有半点要搭理他与宁致的意思,便给宁致使了个眼色,而后则悄悄地退出了厅堂。
走出厅堂的那一瞬,王启安肥硕面庞上堆着的笑意立时落了下来,他掩在右手宽大袖袋下往西侧檐角上挪动了一寸,隐在无边暗色里的死士们接收到了信号,便都退了下去。
宁致搀扶着王启安往灯火通明的前院走去,英武高大的身形与肥胖臃肿的王启安走在一处显得极为滑稽,可偏偏他扮足了低微的姿态,话里话外皆是对王启安的敬重之意。
“义父慧眼如金,可有瞧出那个承恩侯世子的深浅?”宁致如此问道。
王启安脚下的步伐不停,嘴角的笑意里洋溢着几分宁致瞧不明白的自得,“凭他是装的还是真要来查赈灾的银子,只要我乐意,他根本无法活着走出江南。”
强龙难压地头蛇,尤其江南离京城极为遥远,递上去的消息起码要三个多才能传进京城,奉到陛下跟前。
王启安在清竹县安家乐业十余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凭借他的手腕与心性再加上远在京城的强势靠山,没人能撼动得了他的地位。
宁致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会儿,随后便顺着王启安的话语奉承了他一番。
两人亲昵地交谈着,转眼间便已来到了王启安所在的外书房,这时宁致才屈膝向他一礼,只道:“义父好生安歇,儿子明早再来向您请安。”
王启安朝他摆了摆手,随后便抬脚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外书房里。
*
薛怀饮了五六杯烈酒下肚之后,才觉得自己心口盈润着的不适息止了一些。
他望向身侧仍在神游太虚的瑛瑛,因见王启安派来的那几个美婢皆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与瑛瑛。
薛怀约莫瞧出了王启安的用意,便干脆以宽阔的袖摆挥落了桌案上的茶盏和菜肴。
碗碟落地后发出了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还以为江南有多富庶呢,吃的喝的也一点都比不上京城。”
说完这话之后,薛怀便愤然地起了身,而后便一把拉起了坐在团凳上的瑛瑛。
他不由分说地便要领着瑛瑛离开厅堂,因薛怀面色不善的缘故,那几个美婢也不敢出声阻挠他。
王启安给薛怀和瑛瑛安排的住所便是厅堂旁的三间厢屋。
小桃与芳华、芳韵等人慌忙上前熏被铺床,并还向外间的几个美婢讨要了热水。
忙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薛怀才与瑛瑛睡在了同一处床榻之上。
此时的瑛瑛已净浴洗漱过身子,神智也不似方才那般迷离惘然,她便后知后觉地望向薛怀。
此时的薛怀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他有心想问一问瑛瑛是否与那个名为宁致的人相识。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若瑛瑛回答不相识,那便是他疑心深重、不信任瑛瑛。可若是瑛瑛回答相识,他又该如何应对?
薛怀的心池被狂风巨浪吹得四零八乱,宁致那鹰隼般觊觎着瑛瑛的目光如鲠在喉般堵在他的心间。
他迫切地想要知晓瑛瑛的过去。
思忖再三之后,薛怀还是循着本心问瑛瑛:“你与宁致是否相识?”
宁致是王启安的义子,与贪官污吏搅和在一起的人能与瑛瑛有什么样的联系?
薛怀不敢往下深想,只静静地等待着瑛瑛的回话。
而躺在薛怀身侧的瑛瑛,经由脑海里数回的天人交战,最终在迎上薛怀讳莫如深的目光后,决意将自己与宁致的一切渊源和盘托出。
“妾身是夫君的妻子。夫妻之间不该有隐瞒之事。”
瑛瑛这话除了说给薛怀听以后,更是在为自己振奋打气。
那些尘封已久的腌臜回忆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等闲从不肯去遥想触及。
瑛瑛的讲述十分漫长,她天生便有一副如莺似啼的妙嗓,压低嗓音说话时像极了和煦的春风般拂往人心。
她告诉薛怀,如今在王启安麾下效力的宁致是她名义上的表哥,也就是她嫡母宁氏的亲侄儿。
瑛瑛在徐府为庶女的这些时日里,早已见惯了人情冷暖。姨娘害病死后,爹爹哪里还记得她这个庶出的女儿?
宁氏又是那等面甜心苦的人物,分派给瑛瑛的份例和吃食都少之又少,从不愿意花银子给瑛瑛匀布料做衣衫,只把徐若芝穿腻了的衫裙扔给瑛瑛。
严寒酷冬,宁氏与徐若芝的房里用着上好的银丝碳,瑛瑛却连炭火的影子都瞧不见。
徐府的下人们更是拜高踩低,只恨不得把瑛瑛贬到泥泞之中。
“在宁致出现之前,我连吃饱穿暖也要看嫡母的脸色。”瑛瑛自嘲一笑,素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粲然来。
薛怀仍是在安静地听瑛瑛讲述过去。
“一开始我只是想讨好母亲,以此来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所以面对宁致的冒犯和无礼,我一再忍让。”瑛瑛此时已敛起了自己面容上的笑意,柳眉蹙在一处,将自己的心伤偷偷藏了起来。
宁致在徐府住了一年,那时的他约莫二八年纪,而瑛瑛却只有十三岁,方才有几分亭亭玉立的少女情态。
宁氏如此苛待瑛瑛,有大半是因忌惮着她清丽脱俗的美色。
瑛瑛比嫡姐徐若芝要美上许多,即便她着荆钗素服,嫡姐则绫罗遍身,精心装扮。
她也能轻而易举地夺过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宁致。
宁家早已败落,宁氏疼惜自己取得秀才功名的侄儿,便让他住在徐家求学,也好省些租赁宅院的花费。
宁氏对瑛瑛如此漠视,自然不知晓宁致早在第一眼瞧见莹白艳丽的瑛瑛后便起了不轨之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的瑛瑛哪里知晓这个不苟言笑的表哥会对尚未及笄的她怀揣着那样不堪的心思。
“我为了讨好母亲和表哥,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碟糕点,让小桃陪着我一起送去表哥所在的书房。”提及往事,瑛瑛说话时甚至染上了几分颤抖。
薛怀的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PanPan。
年纪尚小的瑛瑛自然对男人没有任何防备之意,纯澈的她端着糕点走进宁致所在的书房时,只满心满眼地期盼着自己能和这个表哥处好关系。
宁氏也能多喜欢她一点。
不曾想一进书房,身上泛出浓厚酒味的瑛瑛便被人箍住了腰肢,她受了惊吓后便丢开了手里的糕点。
瓷碗落地的声响无比清晰,且瑛瑛也立刻呼唤起了小桃。
可那时的小桃早已被宁致的小厮打昏了过去。
瑛瑛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宁致的力道大的她无法挣脱,短短几息之间,她身上的薄衫便已经被宁致剥离开来,露出了莹白滑腻的肌肤。
宁致愈发似发了疯般地要拉扯着瑛瑛往书房里侧的软榻上走去。
他癫狂的眸子里装着蓬勃的欲.念,可怖的神情仿佛要把瑛瑛拆吞入腹一般。
瑛瑛死命地挣扎,泪流满面地祈求着宁致。
可早已失去理智的宁致如何肯放走到手的肥肉?
当她的亵衣即将被宁致扯下的时候,瑛瑛便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狠命地扎进了宁致的肩膀之中。
血流如注,巨大的痛意阻止了宁致对瑛瑛的暴行。
听到这里,薛怀已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周身上下凝出了从未有过的冷意。
瑛瑛回忆着黑暗的过往,每说出口一个字,喉咙口便好似被灼烫了一般苦涩无比。
在嫁来承恩侯府之前,瑛瑛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梦到一次宁致,挥之不去的梦魇折磨着她的心绪。
幸而她嫁给了薛怀,成婚至今,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宁致,若不是今夜遇上了本尊,她甚至都已忘了宁致这号人物。
瑛瑛还要再往下说时,薛怀却已伸出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以温热的怀抱阻止了她的话语。
“对不起。”薛怀将瑛瑛搂的极紧,饱含愧意的歉语已然脱口而出。
瑛瑛倚靠在薛怀的肩头,体悟着自家夫君波涛汹涌的情绪,一边落泪一边笑道:“我已经不难过了,夫君。”
姨娘死后,再没有人这般关心宽慰过她。
薛怀的爱意,如同暖洋洋的曦光照亮了她漆黑无比的心房。
她真的不难过了。
嫁给薛怀之后,她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曾经受过的欺.辱也如青烟一般随风而逝。
她已是薛家妇,不愿再把往事放在心上。
这一夜的交颈而卧,瑛瑛几乎把自己在徐家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了薛怀。
薛怀不善言辞,只能将瑛瑛搂进自己的怀里,再紧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拥抱着从前那个寄人篱下的瑛瑛。
爱人如养花。
瑛瑛会茁壮成长,没有人能再损毁她的根茎。
至于那个宁致。
即便王启安能逃过一劫,他也必须死。
仁善与温和是人与人相处间的模样,也是薛怀立身在世的涵养。
这些涵养与道义是他摒弃了从武的飒爽豪气,才在一日日的古籍经书中铸炼而成的。
他曾经也是个豪放不羁、息怒形于色的少年将士。
只是后来人人赞他有儒雅之风,夸他是温良笃行的君子。
薛怀自己也忘了他曾是那样豪放外露的一个人。
瑛瑛的讲述让他忆起了从前跟着祖父学武的自己。
与回忆一同漫上来的是薛怀心里滔天的戾气。
宁致在他眼里已不配为人,甚至连畜生都不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该死,而且必须死得极为痛苦。
*
之后的几日,薛怀仍旧尽心尽力地扮演着纨绔的角色。
王启安接二连三地试探了薛怀几回,甚至为了知晓他有没有查赈灾之银的意思,主动送了一盒子金子给他。
薛怀瞧“金”色变,恶狠狠地瞪了王启安一眼后,便顶着他讳莫如深的眸子,冷笑道:“这么点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王启安就怕他不肯收下,闻言愈发谄媚地笑道:“世子爷如此上道,下官必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说着,王启安便悄悄在薛怀跟前比了三根手指头。
三千两黄金?这里头有多少民脂民膏?这贪官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否则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胡作非为?
“这还差不多。”薛怀心绪难平,偏还要作出一副沾沾自得的喜悦模样来。
他不知耗费了多少气力才打消了王启安对他的疑心。
等王启安走后,薛怀才敛起了笑意,他将这两日王启安送上来的贿.赂之物都放在了一处。
算了一笔账后,发现他诈出来的银子仍是不够修筑堤坝。
正逢王启安有意想试探薛怀的深浅,便让宁致去他所在的厢房里拜访了一回。
瑛瑛闻讯便躲在了内寝里,由薛怀来迎接宁致。
只是薛怀是眼高于顶的承恩侯世子,怎么会把一个无名小卒放在眼里?他待宁致的态度可谓是冷淡无比。
若只是冷淡,宁致尚且还不会如此恼怒,薛怀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说话时话里的讥讽简直不加遮掩。
宁致心思深沉,虽在薛怀这儿受了一肚子气,俊美的面容里却还是扬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意。
薛怀与他分列而坐,两人都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宁致总是在四处打量,目光甚至还要波及到珠帘后的内寝里。
他是在寻觅着瑛瑛的倩影。
此举无异于是在挑衅薛怀,短短的一刻钟里,薛怀冷厉的目光已把宁致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回。
从他含着笑意的伪善面容,到他的左右双手,再挪移到完好无缺的双腿之上。
薛怀甚至开始遐思,眼前之人究竟是用哪只手伤害过瑛瑛?
许是薛怀盯着宁致的眸光太过露骨,那不寒而栗的视线仿佛要把他剥皮抽筋了一般,宁致甚至打了个寒噤。
“小人改日再来拜见世子爷。”察觉到不对劲的宁致当即便要起身告辞。
薛怀一改方才的冷漠薄冷,便从扶手椅里起身,将宁致送出了他所在的厢房。
金澄澄的夕阳余晖洒落人家,宁致英朗的身影大半都隐没于晖光之中。
薛怀就立在门扉处凝望着宁致渐行渐远的身影。
他轻笑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也不知一个人被卸下双腿双脚后还能活多久?”
*
薛怀与瑛瑛在知府府邸里住了十余日,除了得几件零散的珍宝以外,再没有别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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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王启安时常会领着薛怀去酒楼或花楼里潇洒一番,薛怀不愿让他起疑,纵然心里厌恶这些烟柳之地,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留在府内的瑛瑛则只躲在狭小的厢房里,每日除了做些针线以外,便是等着薛怀回府。
小桃等人也忠心耿耿地陪伴在她左右。
知府内的女眷们虽派过几个丫鬟来给瑛瑛送些钗环首饰,可瑛瑛却没有任何要回礼的意思。
她怕,她怕一出门就会遇上宁致。
这一日午后,瑛瑛用过午膳之后便要闭目午睡,睡前小桃等人还围坐在临窗大炕上你一言我一句地做针线。
可等瑛瑛醒来的时候,内寝里却没有了丫鬟的身影。
她翻身下榻后朝外头呼唤了一声,却仍是没有人进屋伺候她。
瑛瑛正疑惑不安的时候,身后博古架与柜间的死角处却传来了一阵轻飘飘的笑声。
她顿感不妙,回身朝着后头望去时,果真瞧见了立在其间的宁致。
此时的宁致比三年前还要再高大健壮几分,他样貌不俗,只是那双裹着欲.念的眸子总让人想起蛰伏在密林丛里的野兽。
瑛瑛下意识地往后退却了两步,心头大乱的同时还能朝着宁致展颜一笑:“宁表哥怎么在这里?”
宁致自然没有错过瑛瑛在瞧见他之后眸子里掠过的惊惧之意。
真好,他的小白兔还没有忘记他。
“表妹是什么时候嫁人的?”宁致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他甚至没有迈开步伐往瑛瑛身前走去,只是把目光挪移到瑛瑛身上,便能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惧意。
瑛瑛不答,雾蒙蒙的杏眸里已然漾起了些泪意,只是她死死咬住了下唇,不肯让泪珠往下落。
若她有能与宁致平分秋色的体魄,她早已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了,又怎么可能这样呆呆地立在原地向他示弱?
比那一段不堪的回忆更折磨瑛瑛的是,她没有能置宁致于死地的能力。
她的夫君又是个仁善大义的君子,也不会做出草菅人命这样的残忍之事。
瑛瑛心里想的明白,也不愿意让薛怀因她而染上人命官司。
她都明白,却还是不可自抑地伤心。
“表哥不在京城,自然没有收到我的请帖。”瑛瑛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心绪,对宁致如此说道。
她这样平静的回话着实是让宁致万分不喜,他设想过无数次与瑛瑛的重聚。
那么胆小怯懦的一个庶女,只要被他恐吓一番后,便会沦为任他摆布的禁脔。
可此刻的瑛瑛非但嫁给了身份高贵的承恩侯世子。
穿戴在身上的钗环和衣衫更是富贵无比,那些胆小和怯懦也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禁脔?
“瑛瑛,你这位夫君可知晓你和我的往事?”宁致倏地对瑛瑛勾唇一笑,毫不遮掩地释放着自己的恶意。
他朝瑛瑛立着的地方走了一步,却见方才还僵立着不动的瑛瑛立时白了脸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宁致将瑛瑛的动作纳进眼底,笑意总算是真挚了几分,“瑛瑛还是像从前一样怕我。”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此时的瑛瑛已落下两行清泪,涟涟的泪珠再次取悦了宁致。
他轻笑着望向瑛瑛,目光黏腻如毒蛇:“若是被瑛瑛的夫君知晓了我们曾耳鬓厮磨的往事,他可会嫌你脏?可会休弃了你?”
话音甫落。
那些衣衫被撕碎,肌肤被人染指,都制住手脚后无法动弹的痛苦回忆涌上瑛瑛纷乱的心绪之中。
眼前的宁致仿若从地狱里归来的罗刹恶鬼,三言两语就能让瑛瑛高高筑起的心墙分崩离析。
明明昨夜里她才因薛怀的悉心珍视而修补好了破碎的心墙。
她恨宁致入骨,每每忆起那些不齿的回忆,她便觉得自己哪一处都肮脏无比。
巨大的梦魇化为了实质。
瑛瑛甚至都没有往后挪动脚步的力气,她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瞧着宁致朝她越走越近。
正在瑛瑛万念俱灰的时候,紧紧闭阖的屋门被人从外头踹了开来。
瑛瑛艰难地挪动了自己的脖颈,便瞧见了步履如风的薛怀,他一进屋便朝着宁致的方向走去。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怀,浑身上下的阴戾之意如一团浓重的黑雾笼罩在他左右。
而后。
便是一阵尖利无比的惨叫声,再是骨骼断裂的声响。
瑛瑛眼睁睁地瞧着薛怀将宁致按倒在地上,也不知他用了何等的气力,人高马大的宁致根本挣脱不了他的桎梏。
薛怀举着手里的短刃刺向了宁致的四肢,一刀一下,鲜血四溢般涌出,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
心与心
说来也巧。
薛怀本是该在日落昏黄的时候回知府府邸才是。
可今日王启安闹起了肚子, 在醉红楼里陪薛怀饮了几杯酒后便推说身子不适,不能再与薛怀一同恣意玩乐。
薛怀面上露出了几分厌烦,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如他这样的人, 若日日过着荒淫无度的日子, 还不如寻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与王启安分别之后,薛怀便马不停蹄地赶回瑛瑛所在的院落内,才推开那紧紧闭阖的屋门。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 宁致隐含威胁意味的笑声传入他的耳中。
薛怀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绪。
一屋之隔内, 他的妻正被个猥琐阴狠的小人逼到了末路, 那些如梦魇般的记忆化为实质,一寸一寸的吞噬着瑛瑛的坚强与美好。
薛怀甚至可以感同身受着瑛瑛的痛苦。
他明白自己已处于理智分崩离析的临界点,而宁致的那一句“他可会嫌你脏?可会休弃你?”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克己复礼、仁善温德的规戒之说,他只是想让宁致付出他该有的代价来。
所以薛怀便踹开了屋门,顶着宁致震惊无比的目光,狠命地用手里的匕首扎向了他的四肢。
他并不想要了宁致的性命。
像他这样的畜生, 若痛快的死在自己的刀刃之下, 反倒是便宜了他。
薛怀下刀时的力道又快又狠,飞溅出来的鲜血溅在了他面如冠玉的脸庞之上,却反而勾出了几分清濯与疯癫交缠的俊色来。
这是瑛瑛不曾见过的薛怀, 也是宁致不曾料想过的承恩侯世子。
短短几息之间, 宁致便已疼的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像一只溺死的鱼一般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薛怀无数次想把那锋利的刀刃刺向宁致的心口,可残存的两分理智却劝阻着他不要把事情搞得如此麻烦和复杂。
瑛瑛也终于回过了神, 上前死死的抱住了薛怀的臂膀,泣着泪般对他说:“夫君, 不要。”
不要在此等刀口舔血的时候惹上人命官司,不要为了她背负上一条人命。
薛怀见她落泪, 才寻回了几分清明的理智,此时的他脸上遍布着宁致的鲜血,望向瑛瑛之后眸中才缓缓归笼出属于人世间的暖意。
此时的宁致已因失血过多而晕眩了过去。
薛怀却不顾衣衫上的血渍,一把将流着泪的瑛瑛揽入自己的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他眸底的暗色终于褪下,并在转瞬间化为了小心翼翼的珍视,他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瑛瑛不停地摇头,泫在眸中的泪意几乎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
她的确是头一回见薛怀如此易怒暴戾的这一面,她更是明白薛怀是为了她才会失态至此,她又怎么可能因此而感到害怕?
“我不害怕。”瑛瑛勉力挤出一抹笑意,睁着眼不敢去看薛怀身后倒在血泊中的宁致。
诗书与五经赶来厢屋内时瞧见的便是这样骇人的景象。
尤其是五经,他甚至忘了自己忠仆的本分,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询问薛怀的状况,而是疑惑出声道:“小桃她们呢?”
诗书早已瞧出了五经与小桃之间不曾戳破的那点暧昧之意,闻言便道:“你去找一找吧,这儿有我呢。”
说是有他,其实瑛瑛与薛怀两人眼中只容得下彼此,根本不把旁人当一回事。
两人在紧紧相拥的怀抱里收敛了所有的哀伤与疼惜。
薛怀便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宁致,将瑛瑛带去内寝,温声抚慰了她一番后,才道:“外头的事情,都交给我。”
说罢,他便起身撩开了隔断外间与内寝的珠帘,吩咐诗书去把王启安寻来。
诗书不知晓屋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瞥了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宁致,到底忍不住心口的疑惑,多嘴问了一句:“世子爷,这人……可要将他挪去厢房?”
薛怀薄冷的目光递向诗书,他答:“不必。”
诗书霎时不敢再多言语,遵照着薛怀的吩咐去前院寻王启安。
*
王启安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薛怀与瑛瑛所在的院落。
他一进屋便瞧见了宁致的惨状,臃肿肥胖的身形险些因震烁而晃向一侧,幸而后头的小厮扶了他一把。
“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王启安难得露出了几分怒意来,几乎是横眉竖目地质问着薛怀道。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需看主人。更何况宁致还不算是王启安的狗,而是被他委以重用的心腹义子,他怎么敢对宁致下这样的狠手?
薛怀抬眸,漫不经心地扫过王启安脸上的怒意,只冷笑一声说道:“小爷我还想问问王大人是何意思?你这位义子竟有狗胆觊觎我的妻子,他以为小爷是纸糊的老虎不成?还是这大胆之举里有王夫人的授意?”
王启安闻言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宁致觊觎薛怀的妻子?
他印象里的宁致可是个不近女色的人,身边连一个姬妾通房都没有,怎么会染指□□?
王启安便下意识地为宁致辩解道:“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在,下臣的这位义子可不是这等爱夺人所好的人。”
薛怀扫他一眼,甚至懒得多费口舌,只给诗书和五经递了个眼色。
这两人会意,立时将小桃、芳华等人从里间搀扶了出来,三个丫鬟都是一副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模样,迎上王启安审视的目光后,立时说道:“王大人明鉴,奴婢三人被一阵熏香迷晕了大半个时辰,如今才悠悠转醒,此等香料味道特殊,并非是京城的产物。”
话毕,诗书便将香料的余烬呈给了王启安,王启安仔细地嗅了嗅那软帕上的余烬,果真问出了些熟悉的味道。
这是江南特产的果子香,只需一寸便能让人晕眩过去,且宁致还是个用香高手。
王启安心里已然信了大半,此时的他已被牵连地担上了个“居心叵测”的名头。
宁致虽好,可薛怀也不好得罪。他身份特殊,且又有陛下的手谕在,若想让他了无生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没有个几千两银子去疏通打点,无异于痴人说梦。
王启安在几千两银子和宁致的一条姓名里犹豫了半晌,而后便下了决心道:“这畜生竟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丑事来,都是下官教子不严,冒犯了贵夫人。世子爷可千万不要生气,下官这就把这逆子拖出去痛打二十大板。”
此时的宁致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哪里还能熬得住二十大板的摧残?躺在地砖上的宁致还留有几分神思,他满心满眼地期盼着王启安能救他于水火之中,谁曾想他却是把自己往火堆里又推了一寸。
薛怀也愣了一息,好似是惊讶与王启安弃车保帅的决心,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宁致,笑道:“王大人这般深明大义,小爷佩服。既如此,我便随着王大人一起观礼。”
“观礼?”王启安笑着问:“世子爷这是何意?”
“小爷我在京城里时最喜欢瞧人被打板子,来了江南这么久,心里也实在是好奇,这江南的板子和京城的板子有什么不同?”薛怀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他要眼睁睁地瞧着宁致被打到断气。
王启安僵了一瞬,顿时便应承道:“这是自然,世子爷稍等,下官这就去准备。”
一走出厢屋,王启安脸上的笑意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承恩侯世子倒也有几分难缠。
王启安本是想做戏般假意打宁致几板,留下他这条命后再徐徐图之,可薛怀却好似勘破了他的推脱之语,竟要亲眼看着他对宁致行刑。
王启安走回书房的路上思绪不停,更不忘出口询问自己的心腹:“你怎么看?”
那心腹早就与宁致有了龃龉,两人为了争抢王启安的信任,在背后斗的不可开交,如今这等送到门前的铲除异己的机会,心腹自然不会错过。
他笑道:“大人别急,宁公子也着实太蠢笨了一些,他难道不知晓大人的计划?怎么连薛世子的夫人也敢冒犯?且下官冷眼瞧着这位薛世子并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像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折辱,宁公子的做法犯了他的大忌,大人还是要给他一个交代才好。”
一席话说的王启安叹气连连,只道:“这蠢材真是气煞我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黄昏前夕。
王启安便让人来请薛怀去前院观礼,薛怀欣然而往。
他与王启安坐于泰山石阶上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下首老虎凳上躺着的宁致。
此时宁致身上的伤口已被人处理了一番,不会再像方才那般不停地往下渗出血丝来。
只是他意识涣散,连抬头去祈求王启安放他一马的气力都没有。
随着薛怀的一声令下,持着棍杖的小厮们便一下一下地击锤着宁致的腿骨与背脊。
起先的几棍宁致还能痛呼出声,后头的几下板子却没了声音。
薛怀冷冷一笑道:“只撑了十大板,倒也真是可惜。”
一旁的王启安更是面色平淡,听得薛怀的话语后还笑着附和道:“薛世子如今可尽兴了?”
他眼睁睁地瞧着宁致死在他跟前,总是有几分着恼,说出口的话便染上了几分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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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怀却恍若未闻,只慵懒地把玩起了自己手指间叩着的玉扳指,并道:“王大人往后也要擦亮些眼睛才是,怎么这等阿猫阿狗都能称你一声义父?”
撂下这话后,薛怀便持着欣然的步伐,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徒留下气愤不已的王启安,脸色阴沉得仿佛墨云翻滚一般,过了一刻钟,他才摆了摆手,对小厮们说:“把他拉下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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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
薛怀与瑛瑛和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瑛瑛倚靠在薛怀的心口处,脑中思绪紊乱不堪,漫长的作乱之中,思绪定格在宁致惨然躺在地上的一幕。
她心里自然万般痛快,只是这点痛快与薛怀为了她而对宁致下死手的震烁相比,却算不了什么。
直到此刻,瑛瑛仍是不敢置信。
她的夫君,温润如玉的薛怀,连对丫鬟和小厮都不曾红过脸的他,竟会以如此残戾的方式要了宁致的性命。
她既欢喜也害怕。
欢喜的是自己已然成为了薛怀的例外,让他摒弃君子之道的意外。
害怕的是自己配不上薛怀对她的好。
这桩婚事是她苦心谋划而来,其间不知掺杂着多少难以言喻的算计,可她却因此而收获了薛怀的真心。
她越是多思多想,便越是惴惴不安。
越是惴惴不安,便要接着攫取薛怀的心意来劝服自己。
瑛瑛愧意上涌,便伸出皓腕抱住了薛怀的劲腰,让自己泛着羞意的脸颊离他更近一些。
“夫君,我们圆房,好不好?”
和离
如此旖旎缱绻的相望之中, 薛怀的心间却没有勾起任何的意动。
烛火影绰。
他分明瞧见了瑛瑛周身上下笼罩的哀伤之意,也能预想出她此刻涌动着的心境。
薛怀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将瑛瑛箍进了自己怀中,下巴紧紧抵住她的肩膀, 以严丝合缝的姿态与她紧紧相拥。
而后他说:“瑛瑛, 你没有配不上我的地方。”
轻淡如烟的一句话,却让瑛瑛红了眼眶,泪意从心口攀腾至睫羽之下, 一眨眼, 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往下落。
“夫君。”她几乎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不过是汹涌情谊的点缀。
泪意朦胧间, 瑛瑛似乎忆起了昨日与小桃闲聊时,小桃红着脸问她的那一句:“心悦一个人到底是何感受?”
那时的瑛瑛只怔惘了一息,随后便笑着对小桃说:“心悦一个人,便是处处以他为先,希望他开心,喜欢他喜乐。”
薛怀对她的心悦藏于漆眸之中, 却还是会在他的一言一行间爬上眉梢。
“不在这儿圆房。”薛怀叩在瑛瑛腰肢间的手不断地游移向上, 最后落在了瑛瑛的丹唇之上。
他倾身上前轻啄了瑛瑛的唇,在唇齿呢喃间冲她含情一笑道:“在这儿,太委屈了瑛瑛。”
至于怎么委屈她, 委屈了她什么, 薛怀却是不肯赘述。
在他柔意似水的抚慰之语中, 瑛瑛心内的不安与愁绪仿佛就此烟消云散,她靠在薛怀的肩膀处, 体悟着他潺潺如溪流般的清冽嗓音。
瑛瑛全然放平了心绪,朦朦胧胧间, 她便阖眼睡了过去。
依稀间,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她额头处轻轻映下一吻, 又仿佛听到了薛怀慨然般的一句。
“瑛瑛,我们会白头到老。”
*
宁致死后,王启安手边的一些阴私事都只能交给了另一个心腹李然。
李然自然万般乐意,从中也捞了不少银两,私下里与人说笑时都不忘提起薛怀的好处来。
“若不是承恩侯世子,我只怕要一直被宁致弹压着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他志得意满地说道。
他与宁致一样,都对王启安忠心耿耿,只是李然出身浅薄,比起宁致来说要多几分私心。
譬如王启安贪污受贿的那些丑事,他便总是退到人后去,不肯与这些事扯上半分联系。
花无百日红,他也不知王启安在京城的靠山是否会有倒台的一日,若是东窗事发,王启安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另说,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却只有赴死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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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然只图平安富贵,不想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如今王启安让他去江南三教九流之处打点关系,他明面上应得痛快,背地里却留下了一本私账。
私账上仔仔细细地记录着王启安差遣他办下的所有事宜。
将来若是有个不测,这本私账就是他保命的宝物。
薛怀在清竹县待了半个月,除了收下些王启安的贿赂之财外,并没有探听到半点赈灾之银的消息。
他心里设下了不知多少计谋,可每回王启安都是见招拆招,根本不上当。
薛怀无法,便只能寻了个王启安心绪极佳的时候,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想分一杯羹。”
他这个无所事事的“纨绔”最在乎的除了名声以外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且他又收下了陛下的手谕,知晓京城拨来江南赈灾的银子是一个天文数字。
金银财宝动人心,薛怀起了想分一辈子羹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王启安倒是因薛怀的狼子野心很是惊讶了一回,可他也明白这世人没有一个人不爱银子的道理。
那些赈灾之银不过是经了他的手,其实都送去了贵人府上,可怜王启安还要背上个贪官污吏的罪名。
只见他立时肃正着脸回绝了薛怀:“薛世子这是何时,下官不明白。”
薛怀立于王启安跟前,他冷笑一声后俊朗的面容上隐现几分威胁之意,“王大人可不要把别人当成傻子,小爷我不远万里地跑来了江南,难道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吗?”
这话也在情理之中。
王启安倒不是心疼银子,只是这贪污赈灾之银一事里牵扯颇多,他只怕上头的贵人不愿意。
“薛世子这是在说什么话?赈灾之银都用在了安置灾民上头,哪里有多余的银子?”王启安干脆装傻充愣了起来。
薛怀瞥他一眼,便也不急不缓地拿出了袖袋里的一小本账簿,仍在王启安跟前后,笑着说道:“小爷我捡到了这本私账,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东西,总之小爷我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便交给王大人处置吧。”
王启安瞧见他似笑非笑的阴冷神色,心间顿时一凛,只见他着急忙慌地拿起了那本小小的账簿翻阅了起来。
瞧见上头清晰无比的账目之后,王启安的脸色大变,霎时便望向了薛怀。
薛怀朝他淡淡一笑,眸色里尽是不怀好意的打量。
王启安大掌狠力地拍在账簿之上,一张脸上掠过隐晦不明的苦恼之色。
薛怀也静静地立在他身前,不声不响地等着王启安的下文。
王启安的脸色阴云密布,良久之后,他才慨叹一声,对薛怀说:“薛世子如此仁义,下官自然也不能再欺瞒您。”
薛怀拿捏住了王启安贿赂旁人的账簿,若是他送去了京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下官多谢世子爷相救的情谊。”王启安紧紧地攥住了账簿,只道:“世子爷若真想分的一杯羹,便要成为下官的自己人才是。”
王启安也抛出了自己的条件——薛怀与他必须成为一家人,有姻亲之缘在,彼此间的关系才会坚固不折。
薛怀抬眸,饶有兴致地问他:“自己人?这是何意?”
王启安面露两分赧然的笑意,只缓缓开口道:“下官有个待嫁闺中的女儿,世子爷若是不嫌弃,便将她娶回去做平妻。”
薛怀一怔,险些便忘记掩盖住眸中的嫌弃之色。
这老狐狸,竟起了要做他岳丈的心思?
王启安又添话道:“世子爷若是能应允下此事,下官才敢放心地让世子爷入伙。”
*
当日夜里。
薛怀吩咐丫鬟和小厮守在各处门窗,不许让王启安的人接近他与瑛瑛所居住的房屋。
瑛瑛见薛怀坐在桌案旁,一脸郁色地盘弄着手里的笔墨,几番提笔运气,却是连一个字都没有落下来。
“夫君不是要给周大人写信吗?”瑛瑛端着茶盏走到薛怀身前,替他轻轻地按了按肩膀后,如此问道。
薛怀在瑛瑛面前没有半分遮掩,也不需去苦心扮演一个肆意而行的纨绔。
只见他的眉宇里尽是惆怅之色,说话时却还要端着几分不愿让瑛瑛担忧的笑意。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倒是可惜了张生的一条命。”薛怀叹息般说道。
白日里他拿来威胁王启安的账簿正出自张生之手。
自薛怀住进知府府邸之后,便暗地里掷下银子探听王启安身边心腹的性子。
宁致阴狠莫测,倒是这个李然十分好拿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生与他在赌场里相遇,不过设下几个圈套便与他熟识,往后几天更是日日饮酒作乐。
也不知张生用了何等法子,竟能偷走李然手边的账簿,那账簿里记载着王启安与三教九流勾结的罪证。
只是这点罪证不足以揪出王启安身后的大蛇来。
所以薛怀才会以小博大,想用手边的账簿去搏出王启安的信任来。
只是纵横官场许久的王启安又岂是这么容易拿捏的人?
他立时便把难题抛给了薛怀,若是薛怀愿意娶他的女儿,与他成为一家人,自是最好。
若是薛怀不愿意,也恕他难以将赈灾之银交给薛怀。
“平妻?”薛怀冷声出口,话里的讥诮意味不加遮掩。
瑛瑛自然也不愿意让薛怀娶别的女子做平妻,可王启安私下里的动作也极为狠辣,不仅揪出了张生,还把对他忠心耿耿的李然一并杀了。
握在薛怀手里的账簿已成了他唯一的机会。
踟蹰之下,薛怀便提笔给周景然写了信,酝酿了近半个时辰,却仍是想不好措辞。
“我娶不了平妻,难道周大人就娶得了吗?”薛怀面露惆怅,修长的玉指叩在桌案之上,一下一下的韵律彰显出他此刻的烦忧来。
薛怀的话语总是点到即止,瑛瑛却能细致地揣摩到薛怀话里的深意。
她冷眼瞧着薛怀对娶王启安女儿一事没有半分犹豫的模样,便知晓他此刻的疑惑是出自周景然身上。
他在担心什么?莫非是怕周景然会休弃了邹氏后娶王启安的平妻?
“夫君若是硬拉着周景然一同入王启安的局,王启安可会心存怀疑?”瑛瑛问。
薛怀却道:“方才我已和王启安提起过周景然了,瞧着那老狐狸的意思,不论是我还是周景然,只要愿意娶他的女儿,他便会拉我们上他的那一搜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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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夫君在害怕什么?”瑛瑛柔声问。
薛怀半晌无语,脑海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汇成一句:“我怕我会对不起周夫人。”
短暂的接触之中,他已大致摸清楚了周景然的性子。
他是个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牺牲一个邹氏而将数千灾民救于水火之中,这样的交换他必然愿意。
最后,薛怀还是提笔写下了这封信,将王启安的条件告诉了周景然。
大约六日之后,他便收到了周景然的回信。
薛怀难得露出几分犹豫,思来想去还是与瑛瑛一同翻看了周景然寄来的信件。
那细小的纸张正写着:
“我已与邹氏和离。”
计划
周景然果决冷硬的行径恰在薛怀与瑛瑛的预料之中。
两人携手立在一处, 借着薄纱般朦胧的烛火,瞧清楚了周景然书于纸张上笔走龙蛇般的字迹,两颗心都如坠寒窟。
薛怀尚且留有几分理智, 瑛瑛的心中却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悲怆。
她喃喃自语道:“周夫人在周大人的心里, 便是一个能随意舍弃的人吗?”
明明邹氏刚刚小产,正是情绪最为低落和哀伤的时候,周景然这个枕边人不温言软语地劝哄陪伴便罢了, 竟还要与她和离。
这不是往周夫人最脆弱的心口上扎刀吗?
瑛瑛先是怜惜, 而后便默然无语, 非但脸上的笑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也彷如跌入尘埃里一般怅然不已。
“周夫人当真可怜。”她道。
薛怀也自觉愧对了邹氏,手里握着周景然写下的纸张,怔惘地瞧了许久,最后汇成一句:“我再写一封信回去。大义与小爱并非不能两全,这事也不一定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薛怀决计不可能与瑛瑛和离, 也绝不会迎娶王启安的女儿, 他退了一步,便是把难题抛到了周景然的身上。
家国大义,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的重担横亘在他与周景然心间, 两人皆是避无可避。
薛怀知晓周景然必然做出了相当大的取舍, 他心中怀着愧疚, 着实不愿毁了周景然与邹氏的这一桩姻缘。
邹氏何其无辜,凭什么受这一场无妄之灾。
瑛瑛心里极为难受, 觑见薛怀满含愧疚的神色后,也叹息般说道:“当真只有娶王启安女儿一个法子吗?”
薛怀与周景然都是龙章凤姿的聪慧之人, 不仅学富五车,更有雄韬武略在身。
他们要拯救灾民、治理水患, 什么样的法子想不出来,为何非要踩碎了一个女子的心后才能达成自己的大义?
瑛瑛嘴上不说,心里却格外失望。
“我再想想。”薛怀如是说道,说罢他便提笔运气写下了给周景然的回信。
当日夜里,他与瑛瑛皆各怀心事,虽相拥着入眠,却是一夜无言。
*
翌日一早,薛怀还来不及将他写好的纸放入飞鸽的脚筒之中,院落外便传来了诗书和五经的通传之声。
“世子爷,周大人来了。”
薛怀一怔,险些放飞了手里的信鸽,他长身玉立的英武体魄正立在支摘窗旁,却是半晌不曾挪动自己的身子。
周景然竟连一刻都不肯耽误,天刚蒙蒙亮时便赶来了清竹县,分明是下定了决心。
薛怀心思沉沉地往外间走去,便瞧见了明媚的日光下立在院门处的周景然。
此时的周景然胡子拉碴,似是赶了一夜马车的缘故,明澈的眸子里遍布血丝,整个人却没有半分颓丧之气,反而还露出几分夙愿得偿的蓬勃生气来。
薛怀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知晓他满肚子的劝语没有必要再说出口了。
一刻钟后,薛怀将周景然迎进了厢屋之中,面上扬起几分纨绔般的洒脱笑意,手边却已拿起了狼毫与宣纸。
“你可有去拜见过王大人?”薛怀大声说道,眸光却不曾落在周景然身上,而是落在自己眼前的宣纸上。
纸上写着:不必和离,我们可强攻,也可靠死士硬抢,或是要了王启安的命。
这是薛怀深思熟路过后想出来的完全之策,他在知府府邸住了半个多月,整日与王启安吃喝玩乐,不管心里有多厌恶与不耐,却还要耐着心性与王启安周旋。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探知王启安的深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要比武力,只怕十个王启安都不是薛怀的对手,唯一棘手的便是王启安藏在暗处的那一堆亲兵。
周景然扫了薛怀一眼,只淡淡道:“我已拜见过王大人,并告诉他,我愿意迎娶王小姐为妻。”
他接过了薛怀递来的狼毫,又在宣纸上写上:娶她,不必死那么多人。
若要强攻,薛怀与周景然必然会损失惨重,一个不好,兴许薛PanPan怀的命都要交代在江南。
周景然知晓薛怀心中有济世救民的抱负,也不愿让这样的一个忠义之士折损在王启安的手上。
至于他。
和离是假,拿捏住王启安的罪证,只不过要让邹氏受些委屈,她如此善解人意,自然能体谅他的身不由己。
周景然如此想着,便下意识地忽略了心中浮起的愧怍,也不由地忆起了昨日他提出要与邹氏和离时,邹氏那蓄满热泪的眸眼。
可这些愧怍与不忍,和万千灾民的性命与利益相比,又什么都不算了。
周景然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邹氏会体谅他的,一定会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怀噤了声,仿佛察觉到了周景然固执不折的态度,便只在纸上写了一句:“你再考虑考虑,周夫人何其无辜,我等着你的回信。”
而后,便以要去跟王启安商议正是为理由,倏地离开了厢屋。
晚间安寝时,王启安兴高采烈地饮了好几杯酒下毒,并难得对薛怀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语。
“早些我便看中了周大人的本事与性情,本是想将周大人的胞妹娶为续弦,可周大人不肯。如今姻缘巧合之下,周大人却要唤我一声岳丈了。”王启安沾沾自喜地说道。
周景然为了打消王启安的疑心,便与他举杯共饮,并道:“下官在桃水县兢兢业业地办了三年差事,不知立下多少功绩,却迟迟生不了官。倒让那些纨绔子弟占了上峰的位置,下官心里实在不忿。”
这番话正合王启安的心意,初入官场时谁没有起过要建功立业、立身为民的念头?
可最后呢,这些闷头苦干的清官却连个温饱的俸禄都挣不到,死时两袖清风挣了个好名声,却苦了自己的亲人兄弟。
“你能想清楚便是最好,薛世子也是性子爽朗之人,我也正愁手边没有个得用的人,你若是肯娶了个嫣儿,难道还怕你的官位不能再往上升一升吗?”王启安如此说道。
他这一辈子只得了一个嫡女,名为王玉嫣,自小千娇万宠地娇宠着长大,也生了一副心高气傲的脾性。
这王玉嫣面貌至多只能称得上一句清秀,且她早就对英姿俊朗的周景然芳心暗许。
王启安疼惜女儿,三年前就向周景然抛出过橄榄枝,可那时的周景然却娶了个商贾女为妻,可把王启安气出了个好歹来。
这些年王玉嫣眼高于顶,卯足了劲要嫁个比周景然更风姿绰约、卓然俊朗的男子。
王启安瞧来瞧去,这么多的男儿郎里也只有面如冠玉的薛怀能与周景然平分秋色。
这两人无论是谁迎娶了嫣儿,他心里都万般高兴。
薛怀沉默寡言,依旧维持着自己倨傲不堪的纨绔模样。
周景然却热络无比地与王启安商议起了婚事,王启安本是说要将婚事定在明年,却周景然却说:“桃水县处处是水患,灾民们又如蝗虫过境般堵在刺史府门前,我着实是连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听得他这番怨声载道的话语,王启安才骤然变了心思,只说:“你既如此地想脱离桃水县的这个火坑,我便帮你想想法子。”
三人饮酒到了后半夜,醉醺醺的王启安才在心腹小厮的搀扶下走回了前院。
薛怀与周景然便相携着往各自的院落走去,抄手游廊上的檐角处都挂着灿亮的灯笼,照亮两人往前头走去的道路。
夜风习习,吹起了薛怀的发尾,在迷蒙的夜色之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劝解之声。
“王启安疑心颇重,必然留有后手。你实在不必非要入局,这对你不公平,对周夫人也不公平。”
在赶赴江南之前,薛怀早已做好了要与王启安这些贪官们玉石俱焚的打算。
可如今他有了瑛瑛,有了自己的牵挂,便只想以迂回的方式来挟持逼迫王启安。
即便王启安身边高手众多,即便他有了防备之心,可薛怀与周景然还是有一搏之力。
“我们并非只有失败这一条路。”薛怀轻声说道。
周景然却抬起彻亮的眸子,将夜幕下雕栏玉栋的知府景色纳进眼底,而后便自嘲一笑道:“你心里也知晓,我们一旦与王启安撕破脸皮,兴许连这府邸都走不出去,这各处檐角里只怕都藏着他备下的死士。”
“而他这么痛快地应下了我与王玉嫣的亲事,也不过是因为王玉嫣曾相中过我,这老狐狸对自己嫡亲的女儿有几分疼爱在罢了。”周景然清薄的嗓音飘入薛怀耳畔。
两人都是心思缜密、目光长远之人,王启安格外好说话的态度已然露出了几分不对劲。
两方都知晓彼此不怀好意,可偏偏薛怀与周景然手边的筹码实在太少了一些。
薛怀顿住了步子,却发觉身前的周景然背影萧条又孑然,心间愈发愧怍,只道:“你兴许会死。”
一旦王启安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周景然定然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那时的薛怀也只能尽全力护住瑛瑛的性命,根本腾不出手去帮周景然。
周景然闻言却只是粲然一笑,嘴角勾起的笑意既无畏又洒脱,他说:“连年水患已夺去了这么多灾民的性命,他们能死,难道我就高人一等死不得了吗?”
薛怀不语。
便见周景然抬眼望向远处隐在浓重夜色下的各处院落,笑意愈来愈深。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薛弟定要拿到王启安的罪证,还有这一封血书。”周景然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封好的信笺,递给了薛怀。
“我好歹也是朝廷四品官员,若是死在王启安的手下,总能引起些高官们对江南灾民的关心吧。”周景然自嘲一笑道。
“还有邹氏和芸姐儿,望薛弟万万要照顾好她们。”
说到此处,周景然已是有了几分在交代后事的意思。
他分明是怀了必死的决心,甚至没有要向王启安虚与委蛇的意思,只是想用他这条命换得灾民们的光明未来。
薛怀心间的震颤自然难以言语。
夜风徐徐往人脸上拂来,周景然一身孤勇地立在他身前,薛怀也陪着他立了许久。
直到夜色渐浓时,他才回了瑛瑛所在的厢屋之中。
外间的阴寒在他撩开珠帘,走到瑛瑛身旁时化为了从心底漫开来的暖意。
瑛瑛坐在临窗大炕上等着薛怀的到来,因实在无所事事的缘故,她甚至还打起了盹。
直到薛怀轻唤了她一声,瑛瑛才悠悠转醒,随后便笑着对薛怀说:“夫君可是饿了,妾身给您备下了糕点。”
薛怀却摇头,将小桃等侍立在屋内的丫鬟遣退了下去,两人净浴了一回后上榻安歇。
他便与瑛瑛提起了周景然的决心,并一脸真挚地告诉瑛瑛:“我不能让他白白送死。”
瑛瑛闻歌弦知雅意,只问:“夫君有何打算?”
薛怀从不在瑛瑛跟前掩饰自己的筹谋与意图,他便道:“我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将周景然敲晕了以后绑回桃水县,让他与周夫人赔礼道歉。”
瑛瑛听后愣了一瞬,随后才嗔怪般地剜了薛怀一眼,只说:“夫君是在说玩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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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这事当真这般容易,周景然何必抱着必死的决心赶来清竹县?
事情必然不会这般简单。
薛怀知晓瞒不过去瑛瑛,便道:“成婚前,我会想法子敲晕周景然,成礼那一日,我会代他成亲。”
周景然没有办法武艺在身,薛怀却至少能在乱战中保下自己的一条命。
他的涵养与品性不允许他眼睁睁地瞧着周景然去赴死。
这计划唯一的变数便是他们能不能在成婚前两日成功与王启安达成共识。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晓赈灾之银的去向,只需知晓他上头的保身符是谁,薛怀便能越过这个人物,将江南的真实惨状递到皇帝跟前。
否则,只要王启安的“护身符”在皇帝跟前阻挠,这赈灾之银永远也到不了灾民们的手中。
薛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却藏着重重险阻,他心里明白,所以有意含糊其辞。
可他越含糊其辞,瑛瑛的心里便越不安,她霎时目露忧光地望着薛怀,问他:“夫君可有脱身的胜算?”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几缕清辉的月光落入薛怀与瑛瑛四目相望的目光之中。
瑛瑛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与怜惜,凝望着薛怀的眸色里染上深深浅浅的祈求。
她在祈求着薛怀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如何代娶,如何保下自己的命,如何全须全尾地离开江南。
薛怀却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明白自己的妻子聪慧灵秀,毫不逊色与他。
他瞒不过瑛瑛去。
“我会活着来见你。”薛怀俯身,在瑛瑛丹唇上映下一吻。
他缱绻的情意不止存在这一记轻吻之中,更是存在他要顾惜自己性命的决心之中。
为了瑛瑛,为了远在京城的亲人,为了自己心间未酬的壮志。
他要好好活着。
*
薛怀既定下了这样的主意,便索性不再规劝周景然,而是提醒他要多与王启安交际,趁早从他嘴里套出京城护身符的身份。
而他与瑛瑛则当着王府下人的面大吵了一架,他本就是个纵情恣意的纨绔子弟,才不会软下膝骨去求一个女人的原谅。
瑛瑛气得当即收拾起了行礼,带着小桃等人离开了知府府邸。
王启安得知此事后有意做和事佬,想着要劝解薛怀几句,可薛怀却目露傲意地说道:“哪儿有小爷去向她低头的道理?她想走就让她走,难道小爷还会缺了女人不成?”
听得此话,王启安便也不再深劝。
他自个儿也是个不把女人当回事的冷清性子,也能理解薛怀的一身傲骨。
若薛怀只是与那个叫瑛瑛的女子起了争吵倒也罢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不是他借此把自己的妻子送出江南便好。
他虽极为看重周景然,也知晓薛怀是个声色犬马的顽劣子弟,却还是对着两人怀着深重的疑心。
王启安强逼着周景然迎娶他的女儿,扯上密不可分的姻亲关系后,将来他若是倒台了,周景然这个女婿也只有死路一条。
薛怀若想分一杯赈灾银子的羹,他的妻子必然要留在他的手里。
只有握住这两人的把柄,王启安才肯向他们交付真心。
只见王启安皮笑肉不笑地对薛怀说道:“如今小吵小闹不要紧,下官也怕世子夫人一届女流之辈在外头会受什么委屈,便已派人跟了上去,如今他们已探听知晓了世子夫人的居所在何处,若是有意外便立时会有人来向世子爷禀报,您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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