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山名字好听,其实在南州就是一个小土墩。
周末来爬山的不少。
四月初,春雨微荫,光景疏灵。
上午一场小雨这会还有些痕迹,石阶树梢都湿漉漉的。
吴宜牵着闻琰走在最前面。
裴新泊落后半步,拎着一袋大草莓,手上剥着橙子。吴宜偶尔转身,裴新泊就将一瓣剥好的橙子递去。
闻琰是能说的,嘴里吃着也不耽误,口齿伶俐。老人家一句、她五六七八句。一张嘴就没停过。
从自己奶奶平常爱做的事,聊到南州北湖公园在赵慧芬的带领下,诞生的种种错综复杂、离奇又新奇的相亲关系,然后在吴宜乐不可支的笑声里,云淡风轻地细数前阵子自己在班里教训的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小男生——要场面有场面,要细节有细节,好几次逗得吴宜扭头找钟影,说你家小姑娘不得了!一点不像你。
钟影忍不住笑,点点头,说是的。
裴决走她后面,闻言弯起唇角。
他想起钟影小时候跟大人出去玩,一点声响没有,待在大人身边从不乱跑。要什么、喜欢什么,得多问几次。她从小就知道适可而止,喜欢的东西只要一次——除非在熟悉的人面前。比如裴决。她会说哥哥我还想要那个。
当然,秦苒面前可以是无数次。
他见过钟影同自己母亲撒娇,他的妹妹声音软,表情也十分可爱,依偎在自己母亲怀里,仰头小声撒着娇,不需要几次,秦苒就会满足她。
但也只在秦苒面前。
后来应该就是闻昭——这个念头很自然地、紧跟着冒出来,裴决自己想着都一愣。
钟影从来没有和他撒过娇。
即使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可就连生他的气,钟影都十分谨慎,也不敢明着来。顶多不理人。多数时候自己生闷气。她似乎总有些畏惧他。裴决一开始以为这是作为兄长必须有的威严与架势,但后来,他只觉得自己蠢。
没一会就到了山顶的亭子。
四四方方的红檐亭子,青灰色的石阶向四面延伸,周围簇拥着的灌木树丛青翠茂密。
闻琰趴栏杆上往下望,视野有些遮挡,不过市里那片北湖公园的波光粼粼还是十分显眼的。
陆陆续续有人爬上山,下山的人也会来这里逛一圈,亭子一阵接一阵的热闹。
闻琰自来熟,领着吴宜和裴新泊认识刚上来的几位小朋友。
几家人借着孩子随口聊几句,忽然发现对面一家也是宁江出来的,于是亭子里更加热闹。
裴决站在亭子外面。
上衣是深色的外套,里面是黑色毛衣,颜色差别不是很大。假期陪伴父母,穿着稍显随意,但因为肩宽体高,脸上表情又很少,整个人还是不动声色的沉稳。
身后大片茂盛的竹林,坡朝下,风从下面徐徐吹来,带着林子深处的潮湿水气。
下周的工作安排已经发到邮箱,裴决看了会,收起手机抬眼,就见钟影出了亭子正朝他走来。
“待会我和琰琰打车回去。”
清明雨后,日光清透,从树隙间疏疏落下。钟影抬头朝他笑,眉眼细致,语气轻柔。
“叔叔阿姨难得来一趟,你多和他们待会。”
“今天整天都围着琰琰转了……”
裴决没立即说话。
他注视着钟影,瞧着似乎在考虑她说的。其实并没有。他只是在看她和自己说话的样子。他会拒绝她的提议的,但不是现在,他需要知道钟影为什么会这么打算。
亭子里传来一阵笑声。
钟影低声说:“聊起来,叔叔说是专门来南州看你的。你平常很忙,都不回深州。”
裴决视线跟着去了一眼,转回来时看着钟影说:“没事。他们常来。”
他嘴里的“常来”估计是以年为单位。
钟影微愣着点头,思绪踟蹰的片刻,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的感受一点都不陌生。
小时候也是。
裴决时常会传达出一种笃定又坚决的态度。说的好听是这样。
说的不好听,就是不容分说的独断——看着人不说话的时候尤其。说话了,显得似乎可以商量,实则完全不是。
钟影想起那晚小区门口,裴决在车里和她说的最后几句话。
他说和小时候一样。
钟影相信了。
她总是轻易相信他——
相信时间过去这么久,两个人关系发生翻天覆地转变的时候,裴决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最近在忙什么?”愣神的当口,钟影听裴决问道。
其实有阵子没见,那晚车里聊完,彼此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裴决参加了同事韩薇的婚礼。钟影忙着艺术团和手上四个学生的考级,还有琴行的一些琐事。等裴决加上她微信,之后吴宜联系她到家里吃饭,两人的聊天记录还是微信官方打招呼的两句。
“老样子。”钟影笑着说:“你呢?”
她笑起来眼睛的弧度很漂亮,只是这些年瘦了许多,少了些圆润明媚的少女稚气,眼眸明亮,多了点沉静和温和。
裴决看她,过了会,学她说话:“老样子。”
钟影脸上笑容更大,觉得裴决有点幼稚,但对上裴决看她的眼神,又忽然不觉得了。
他好像只是想逗她笑。说什么无所谓。
下山的路不算好走。
钟影和吴宜牵着闻琰走在前面。
小姑娘似乎有点累了,话没之前多,仰头认真听着两位大人说话,偶尔点头附和自己妈妈。
落后几步,裴新泊忽然问裴决:“你和影影说什么了?”
那会,吴宜一双眼只在已经当成亲孙女的闻琰身上。手里水果吃完,扭头想找垃圾桶,裴新泊就瞧见自己儿子和钟影相对而立,看着话没说几句,钟影就不吭声了。
裴决:“他说你们不常来,让我多陪陪你们——下午先回去。”
裴新泊大惊失色:“你同意了?”
裴决看了眼操心又八卦的老父亲:“没有。”
裴新泊拍拍胸口:“吓死老头子了。”
裴决:“……”
顿了顿,裴新泊还是忍不住问:“现在到底怎么想?”
都说自己生的自己最了解,但很多时候,裴新泊和吴宜都看不懂他们这个独生子。
那时候在宁江,研究所刚成立,项目难度极大,所里所有人都忙得天昏地暗。到家待不了多久又被叫回去。好在裴决早熟,会自己照顾自己,再大点,还能照顾妹妹,接送妹妹上下学。
有次钟影发烧,家里一个人没有。小姑娘却知道找谁。裴决放下作业赶紧背她上医院。等两家长辈出了实验基地,得到消息、赶到医院,钟影已经退烧睡着,而裴决,一个人坐在窗口小灯下埋头赶作业。手边还搁着一碗白开水。
也许就是这样,在很多大人都无能为力的琐碎时间里,这小子就已经长成一副寡言少语、沉默担负的性格。
青灰色的石阶坑坑洼洼。
山里的风带着凉意,山脚的樱花不知何时进了山,浅荡在水洼里。
听到裴新泊问,裴决却只是看向走在前面的钟影的背影。
那晚和秦云敏吃饭,秦云敏的话还存留在脑海。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肯定不想和宁江的任何人、任何事再发生牵连。”
裴决不知道怎样才算“发生牵连”。
但他知道怎样才不算牵连。
那句“和小时候一样”,多此一举的补充,好像是不想让钟影多想,实则是不允许自己多想。
所以他才会说的那么笃定、那么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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