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水尤其多。
赵慧芬膝盖总是疼,钟影带她去看了两次中医,没什么起色,倒是学了点平常的手法,闻琰没事就给奶奶揉膝盖。
周崇岩打来电话的时候,钟影正给赵慧芬两膝贴膏药。她手上不方便,就让闻琰去拿手机。
闻琰一看屏幕,抬头对妈妈说:“周叔叔。”
赵慧芬接过孙女手上的手机,开了免提。
“嫂子,崇岩啊我。什么时候去看哥?我接你们呗。”
“要带啥和我说,我来准备。”
赵慧芬不是很喜欢他这副给闻昭上坟搞得跟串门似的语气,不满道:“你小子怎么说话呢。”
“——干妈。”
周崇岩是个脑子缺根筋的,听见赵慧芬声音愣了下,当即也有点不满:“干妈你怎么这样。”
“给我嫂子一点隐私行不。小心我哥找你。”
“崇岩。”钟影无语了。
赵慧芬哭笑不得,拍着大腿恨声:“让你哥来找我!”
不过她一直把周崇岩当自己孩子。
早二十多年前,南州还没发展起来,北湖公园还只是一小块乌漆嘛黑的水沼塘的时候,两家人就认识了。
周崇岩的父亲和闻昭的父亲都是南州体校的教练。闻昭大周崇岩一岁,长得结实又高大,周崇岩从小跟闻昭后头耀武扬威,张口闭口“我闻哥”。他母亲走得早,蹭闻昭家饭蹭多了,“干妈”就叫顺口了。
闻昭被选去宁江上高中的第二年,他在赵慧芬的督促下,考上南州本地一所不错的高中。后来闻昭父亲脑溢血去世,他跟着闻昭后头磕头,磕得老响,说以后干妈就是我亲娘,弄得闻昭和赵慧芬又感动又无语。
闻昭大学在外地上。周崇岩则一直留在南州。那几年是南州发展最快的时期。北湖公园也是那个时候正式纳入市区规划的。
闻昭大二那年带钟影回南州,周家那个又破又旧的篮球场正赶上拆迁。市里的意思是要么拿钱,要么挪地方。周父是想拿钱的,毕竟苦了大半辈子,一身的职业病,想拿点钱歇下来。但他儿子刚上大学,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出息——周父是个十分悲观的人,常年严肃,脸上几乎不见笑,和整天缺根筋傻乐呵的周崇岩之间仿佛是什么病患关系,要不就是债权关系,反正不是父子关系。
那会闻昭回来,两家人一合计,最终还是决定挪地方。
一开始说继续办个篮球场,顶多加个羽毛球。网球那会还没时兴。后来周崇岩听闻昭说给俱乐部打球。他闻哥那会已经是大学生篮球一级联赛的明星球员,学校里也有自己的正经球队。周崇岩琢磨着,脑袋一热,想着索性办个篮球俱乐部,靠着闻昭的影响力,组建一支青年职业球队。
他们还是有眼光的,加上百分之九十的运气——赶上南州发展高峰期,新场馆的建设地现在是南州最有名的体育中心。
而周崇岩经营的俱乐部,办得最早,这些年凭借老牌优势吸纳了很多优秀的职业球员,每年的全国职业联赛,他们的俱乐部都出主力。
不过这都是闻昭走了之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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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这阵雨多,干妈腿怎么样?”
打电话这会,周崇岩应该正在球馆里看训,他身旁不时传来球鞋摩擦地板的尖锐声响。
“老样子。贴膏药管用些。”
“嗯。”周崇岩支吾一声,没再说什么。
照理他也是管着好多人的老板了,可在钟影面前,还跟小弟弟似的,说话也不利落。钟影是见过他和手底下球员说话的,蛮有气场。
不过每回他这样拖拉,钟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想了想,钟影问:“是不是又惹云姐生气了?”
话音刚落,那边就一连串地说:“哪里啊——她天天给我上课,就差把我拎去她班里最后头坐着了。”
“我怎么敢惹她生气……她是班主任哎……我从小最怕班主任了……”
钟影笑得不行:“那怎么了?”
“还是结婚嘛……”周崇岩叹气。
说起来好笑,当年秦云敏来南州工作,被人介绍相亲,间接认识了闻昭妈妈,也就找到了钟影。那个时候,介绍人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就是周崇岩。这么多年,秦云敏都换了不知道几轮相亲对象了,周崇岩还跟在后头“云姐”长、“云姐”短的,说“云姐你考虑考虑我呗”、“云姐我们也没差几岁啊”,“云姐云姐云姐……”念得秦云敏头都大了。
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说处处,然后一直处到现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就是这么隐秘又奇异。听秦云敏说处处的时候,钟影一度觉得处不长,可现在,她又不这么觉得了。
“我爸天天搁那催催催——催命似的。嫂子你不知道,他现在看我眼神搞得我身上有病似的……我也是脑子一抽,前阵子吃饭提了一句——就一句我发誓。她好像就不开心了,这段时间面都没见着几回……说忙,忙开学,我寻思这都清明了,开一个多月?这什么学啊……”
周崇岩语气哀怨。
钟影笑:“我问问她。”
挂了电话,听了全程的赵慧芬冷哼:“别管他。”
“这么大人,自己事情处理不好。我看他就想找人发个牢骚、卖个可怜——有这个功夫,去人跟前转啊!”
“就是不想多费心——这难道是什么登月的事吗?”
钟影竖起大拇指:“妈,您通透。”
赵慧芬很受用,抬了抬下巴:“也不看看你妈我平常都干啥。”
“见得多了——这小子我还是看着长大的。你和云敏说,让她继续晾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闻琰睁大眼,被她奶奶的气势震慑:“哇……”
低头瞧见孙女亮晶晶的眼睛,赵慧芬心都软了,搂着闻琰脑袋埋头就亲:“我们家小公主——哎,奶奶亲一口——”
闻琰咯咯笑。
“奶奶问你,是你吴奶奶好,还是奶奶好啊?”老人家的惯常问题。
钟影忍不住笑。
前阵子吃过饭,吴宜就一直和钟影说,想让闻琰暑假来深州。她给闻琰报了个英国游学的夏令营,为期三个月,到时候她和赵慧芬一起陪着去英国。
她都打听清楚了,培英小学的一年级六月初就放暑假了,九月开学,时间正正好。大不了早点回来,肯定不碍事。
“——霸占人家孙女这么久,我心里有数的呀!”
“影影,你放心。老人家一年到头也出去玩玩,都交给阿姨啊!”
裴新泊知道自己妻子有多霸道,便拜托裴决在中间解释。
裴决微信上找她的时候说:“如果为难,就说琰琰暑假还有别的事。”
“不会怪你的。”
本来是想听哥哥的话,就这么回绝,但吴宜好像知道裴决从中说了什么,未等钟影仔细开口,一通电话唰地打了来,说她这么大年纪了,下面一个小的没有,整天对着一个都快视觉疲劳,生出来的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性格缺陷,这回好不容易来了个活灵活现的宝贝孙女,这日子才真有盼头。
一番话不带喘,说得钟影脑子都转不过来。
“性格缺陷”?裴决?
钟影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以前在宁江,她就知道吴宜阿姨多有能干。那个时候研究所事情多、人事关系极其复杂,都是吴宜在中间斡旋调解。后来她和丈夫出来单干,到现在,她都是东捷航空说一不二的董事。
想来想去,加上如果真要去,签证时间紧,得立刻办,钟影就把这件事和赵慧芬说了。
毕竟对闻琰好,赵慧芬没多犹豫也同意了。
于是也就有了这几天翻来覆去的“哪个奶奶好”这种老人家心思的问题。
闻琰自然向着亲奶奶,开口都不带含糊的,哄得赵慧芬亲个不停。
傍晚一家人吃了饭。
那会雨已经停了,青灰色的天暗沉沉的。
本来计划的是闻琰留下来写作业,顺便继续给奶奶揉揉膝盖,钟影带着办理签证的一些材料先去秦云敏家,然后再把东西交给下班后来找她的裴决。
可闻琰一听要去秦云敏家,就有点坐不住了。
“我想去看看白居易。”
白居易是秦云敏养的一只狸花猫,十分聪明,虽然写不出白居易那样的诗,但很通人性。
这个的缘故,闻琰倒背了许多首白居易的诗。每回都逮着白居易背,白居易也是个有耐心的小狸花,望着闻琰眼神严肃,好像在检查她背没背对。
听到“白居易”三个字,赵慧芬总乐。这回也不例外。
她笑着对钟影说:“一起去吧——吵一天了,我躺会。”
秦云敏还没吃晚饭,周末在家睡了大半天,母女俩来敲门的时候,她正穿着睡衣在阳台收衣服。
白居易第一个知道来的是谁,踱到门边喵呜了两声。
门打开,闻琰看着老早守在门边的白居易,蹲下来就抱住,搂着小猫问:“想没想我呀?”
秦云敏好笑:“阿姨想你呢——一天都在想。”
钟影笑,一边脱鞋一边说:“崇岩给我打电话了。”
秦云敏“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走到沙发旁收了衣服,又问:“时间定了吗?”
她问的是清明去看闻昭的时间。
钟影:“后天一大早。”
秦云敏没再说什么,她进厨房拆送来的鸭脖外卖,扬声:“闺女吃了吗?”
钟影:“奶奶家吃了。”
“陪我吃点?”冰箱门打开,只是动作有些急躁,秦云敏似乎心不在焉。
钟影看着她:“好。”
白居易知道学习时间到了,它跟在闻琰脚边跳上沙发,端坐着、昂首挺胸准备学习。
闻琰在对面盘腿坐下,给它背《琵琶行》。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闺女这调子,可以唱一句了。”秦云敏听得笑,视线却始终落在指尖。
钟影喝了口啤酒,见她吃得慢,心不在焉的,便轻声:“崇岩说,他和你说了结婚的事,你不大高兴。”
“也不是不高兴。”秦云敏很快道,但欲言又止。
钟影望着表姐,没有催促。
“影影。”过了会,秦云敏放下手里的,叫了声她小名。
“嗯。”
“当年离开家,怕不怕?”秦云敏抬头,注视着钟影问。
听到她突然这么问,钟影微怔。
耳旁,闻琰字正腔圆的语调传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四弦一声如裂帛……唯见江心秋月白……”
良久,钟影垂眼,低声:“怕的。”
“那你还走得那么干脆。”秦云敏笑。
“因为怕。”
钟影扭头看着闻琰:“因为怕,所以更要快点走。”
秦云敏一下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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