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
秦云敏往门边站了站。
场馆内冷气开得太足。尽管身上穿着件针织衫, 手肘部分还是有些发凉。
四月春末,距离五一还有一周不到的时间,里面瞧着却像已步入盛夏酷暑, 烈日灼灼、热火朝天。
数双鞋底与地板剧烈摩擦, 刺耳的声音伴随一阵接一阵的篮球撞击,每位球员都满头大汗。最近一排的看席上坐了几位衣着正式的经理人, 他们神色专注,视线在球员身上来回。
周崇岩正背朝秦云敏同那些前来评估的球队经理人说话。
他也是一身西装革履, 两手撑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显得肩宽背直,整个人尤其挺拔。
“——嫂子!”
突然,一位瘦高个从最外圈风风火火地跑过,瞥见门边的秦云敏,笑着高高扬起手。
秦云敏认得他,是队里今年新招的球员, 叫谢迟, 年纪比较小。
她朝他点头笑了下。
这边话音刚落, 周崇岩闻声扭头,视线在谢迟身上微顿, 很快便看到秦云敏。下秒, 他转身就要走,但被一旁人叫住。
周崇岩偏头,略说了几句,穿过场子大步跑了过来。
“下班了?”
周崇岩看了眼腕表:“这么早?”
秦云敏拎起脚边两箱节礼, 对他说:“下午没课。”
周崇岩一手接过来,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环住她腰, 头也不回就往外走。没两步,他就跟抽了骨头似的,弯腰笑着凑她跟前:“晚上吃什么?”
场上一群猴子早在他一阵风跑过时就眼巴巴望着了,这会见状,一个接一个起哄,闹得不行。
秦云敏刚要回头,周崇岩不让:“别理他们!”他跟个护食的狗似的,秦云敏被他箍着腰,身体也没法动。
到了楼上办公室,周崇岩才看清那两箱东西是什么。
端午中秋之类的节礼,不用想,发的定是粽子、月饼的礼盒。五一这样的假期,发的就比较日常,粗粮调油,要不就是茶叶牛奶之类。教师福利一般都很好,而像培英小学这种家长偶尔会参与的学校,时常会有一些比较高档的节礼。比如这回五一,工会就给教职工准备了两大箱保健品,还是进口的,看说明,像是对眼睛好。就是不知道这次出大头的是哪位家长。
“给你爸带去吧。”
周父前些年眼睛做过手术,这几年也是越来越不好。
秦云敏看着周崇岩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走过去帮他把领带解了。
他的性格确实像狗,属于杜宾那类。远远瞧着,与生俱来的气质,英俊又高大,偶尔还有点威风凛凛的意思。估计他也知道自己外形不错,所以有时候秦云敏跟前犯了错,他是会直接腆着脸凑上去的。不过挨得近了,真是要闹死。话多、乱动——各种意义的乱动,当然,也只在秦云敏面前。平时对着一帮球员,还是很能唬人的。
听见她说的,周崇岩低头仔细瞧她。
想起前阵子两人吵架,就是因为他爸烦人,于是,周崇岩脑子一动,故作聪明道:“我不给。给他干什么?浪费。”
秦云敏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那点浅得不能再浅的脑回路,抬眼,语气微淡:“别这么幼稚。”
——那两个字对周老板来说是命门。
瞬间,周崇岩蔫了吧唧:“我不说话了。”
至少现在人在面前,他还能察点言、观点色。不像上回,见不着人,简直磨死人。
这间办公室说着像办公的地方,其实就是周崇岩的休息室。
他是整个俱乐部的大老板,占的地方大,但也没什么特别安置。
一侧墙上是历年签下的明星球员大头照,下面的俱乐部剪影里,也多是日常聚餐的照片。秦云敏时常出现在里面。她是编外人员,合影的时候不好意思,好几次要往边角站,下秒就被周崇岩拉到中间抱着。所以照片里的她总是好气又好笑。
楼下传来教练的呼喝,伴随哨子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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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柜门打开,除了边上几件应付场面的西装,都是些运动服。色调统一黑白灰。
秦云敏扯下周崇岩领带,刚要挂进衣柜,周崇岩就跟了过来,往下握住她的手,弯身将下巴搭秦云敏肩上,小声:“我瞎说的。待会就送去,我爸肯定开心……你别多想。他就是闲着没事,催这催那,给自己找点存在感——老婆,你刚才见到我都没笑……”说到最后,周崇岩像是才抓住重点,语气里有种恍然大悟的委屈。
秦云敏笑着转身,仰头瞧他:“这样笑吗?”
原本只是抿着嘴,这会对上人,笑意怎么都控制不住,忍不住眼睛也弯起来。周崇岩盯着她,眼神比前一刻正经许多,忽然,他扭头朝门看去——要不说狗呢,只这一个动作,秦云敏就知道他要干嘛了。
“过去。”她推开人,指了指沙发:“过去坐好。”
眉宇间闪过一丝急躁,周崇岩盯着秦云敏嘴唇,抬手用力挠了下头发,顿了顿,没好气:“行吧。”
换了身比较休闲的衣服,两人一起去外面吃了晚饭。
秦云敏顺便提前订了这家私房菜的五一包厢。
“五一要请客啊?”
周崇岩翻了翻菜单。这里的菜做得好吃是好吃,就是份量忒少。
秦云敏正加着这边包厢经理的电话,抬头看着他说:“你还记得吗?裴决——和你说过的,小时候在宁江,和影影一块长大。我们几个都认识,前阵子遇到了,想着一起吃顿饭。”
周崇岩有点印象:“东捷航空的机长?”
秦云敏点点头:“对。”
西图澜娅餐厅经理在一旁出谋划策,见两人对话停下,便指着前菜里一盘樱桃煎说:“要是有小朋友,可以点这个。我们是用了古法做的,不会太甜,清爽开胃。”
周崇岩凑过来看,随即皱眉:“这么点。”
秦云敏笑:“你想什么?给琰琰吃的。”
“这个季节就有樱桃了?”周崇岩问经理:“没应季呢吧?”
经理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樱桃应季的问题。
秦云敏想起什么,说:“樱桃一般五月初上,这个点是有些早……”
等请客的菜点完,他们也准备离开。
车上,周崇岩问秦云敏:“你怎么知道樱桃一般五月初上?”问完,他自己找到了答案,直接道:“你是老师——老师什么都知道。”
秦云敏好笑。她靠着车窗,说:“影影小时候种过。”
周崇岩朝她看来:“嫂子?”
在他眼里,瞧着十分安静的钟影,大概率是不可能从事这项活动的。
“她小时候喜欢自己琢磨着玩。樱桃树种了五六年,没一年出果的,花倒是连年开——白色的一大片,很好看。后来上了初中……我记得是初一,那会我高中,不知怎么就结果了。”
时隔多年想起来,除了樱桃树令人瞩目的结果期,好像也只剩下一件事。
意外结果的樱桃树引来家属院好多人观赏。当然也有随便摘着吃的。钟振十分得意,他当然不是得意自己女儿的精心栽培,而是得意这么多人目光的聚焦。那会,他的事业逐渐边缘,研究所更新换代极快,他这样的老工程师如果不精进技术,很容易被淘汰。只是吴宜裴新泊念着往年的情谊,还有秦苒早年的帮衬,便一直将他留在研究所的核心部门。
“樱桃树一直不结果,突然结果了,好些人都要来讨点尝尝。”
秦云敏望着川流不息的街道,语气淡淡的:“影影放学回来,一树的樱桃都被钟振摘了下来,拣好的分了,送给谁谁,什么领导、什么主任,说是讨个吉利。”
周崇岩沉默地听着。
“影影自然是气死了——我这个妹妹,生起气也是没什么动静的。她把自己关进房间,死活不去裴决家送樱桃。”
“钟振房门都要敲烂了。姑妈好不容易劝下来。”
秦云敏语气里有种冰冷的寒意。
好一会,她都没再说话。思绪仿佛也跟着回到了那样尖锐的过去。
钟振那句话似乎震荡在耳边——
“你有骨气!行啊!我告诉你,反正你以后就是要去他家的!老子养你是为了什么?”
“裴家哪里不好?嫁过去就是你吴宜阿姨那样的日子!你还不要?真是和你妈一样,骨头里贱的!假清高!”
车子在红灯前慢慢停下。
秦云敏目光冷漠地看着远处仿佛赤红双眼一样的红灯,过了会,她转头对周崇岩说:“可能你不知道——影影在嫁给闻昭之前,其实宁江的长辈里都默认她以后是要嫁给裴决的。他俩从小一起长大。裴决也确实从小照顾影影。两个人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这个周崇岩真不知道。
他瞪大眼,转头看着秦云敏,想起马上到来的五一聚餐,难以置信:“那……”
秦云敏笑了下,没说话。
“不对——”
周崇岩转回头看红灯,又赶紧转了回来:“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秦云敏愣住,半晌,无奈道:“因为樱桃结果的那天,我放学也跑去吃了。”
周崇岩:“……”
“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对不起影影……”
秦云敏苦笑着抬手遮眼,“那个时候,他们家那样吵,我还坐在桌边吃……我的天,恨不得一墙撞死——或者撞死钟振也好。”
周崇岩:“…………”
也许是车上的氛围太过沉重,到了周崇岩家,秦云敏还是有些沉默。
她歪倒在沙发里,怀里抱着抱枕,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同下班来场馆找他时一模一样。
“你今天有心事。”
周崇岩给她倒了杯果汁,然后大跨步坐到沙发上将人整个揣进怀里。他力气大,体格又宽,秦云敏在他怀里,提溜来提溜去,小小一只。
秦云敏扭头看他,不由好笑:“我感觉我跟白居易差不多。”
周崇岩下巴搁秦云敏肩窝,轻轻嗅了嗅:“还好吧,你比老白乖——老白见我就锤我。”
秦云敏笑。
阳台窗户没关。
傍晚的余晖携着微热的晚风,徐徐淌进。
“也不是有心事。”
她靠在周崇岩肩头,有些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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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前阵子和周崇岩的别扭,让她产生一种被推着走的感觉。还有今天下午去工会拿节礼,好些老师聚一起聊天,聊五一去哪里玩、有什么打算。秦云敏也参与了几句,只是说着说着,话题都转到她身上。相熟的老师倒没说什么,几个不在教学岗的男老师,忽然笑着说秦老师年纪也不小了吧?三十三?可以考虑了,再耽误下去,生孩子都吃不消,我家领导就是……他们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和和气气的模样,很有经验似的。
“年纪往上恢复得慢是真的……”一旁两三个老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就这点还蛮赞同的。
那一刻,秦云敏感到从未有过的厌恶。
屋子里静悄悄。
秦云敏一直不说话,周崇岩也安静下来。
这么些年,他很清楚她的性格。虽然在很多事情上缺乏坚定的意志和明确的想法,但自我内心的界限却十分清晰——她好像深知自己能够掌控的东西太少,所以对一些事也格外较真。就比如两人上次的别扭。
“就是很讨厌一些人。”末了,秦云敏笑着说。
周崇岩点点头,理所应当的语气:“保持下去——自己的情绪自己珍惜。”
“这几年我都很少讨厌人了——都是群猴子。”
秦云敏忍不住笑出声-
手机上收到秦云敏发来的五一聚会的时间和地点,钟影抬头看向闻琰。
小姑娘正在桌边写作业,十分认真。
“琰琰。”过了会,见她做完一面卷子,正要去对答案,钟影笑着叫她。
“嗯。”闻琰扭头朝钟影看来。
“五一云敏阿姨请我们吃饭。”钟影笑。
闻琰点点头,但却认真道:“妈妈,我没办法去了。”
她拿出一旁的小本子,上面是公主的待做事项。闻琰举起来,指着五一那几天,一副答应别人就要做到的严谨语气:“我已经和陈知让约好了,五一那两天给他过生日。”
钟影:“……”
“过生日要两天?”钟影不解。
闻琰放下本子,眉头微皱,叹气:“是的……他说他一般都要过两天。”
“一天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过,一天和乱七八糟的人过。”
钟影:“……”
“可以和陈知让同学商量下吗?云敏阿姨请吃饭,不好不去吧。”钟影建议道。
闻琰想了想,秦云敏毕竟是亲的,便接受建议:“那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没一会,闻琰跑来说:“陈知让说等我吃完饭,他再来接我去他的生日宴会。”
钟影:“…………”她是看不明白这些小学生了。
闻琰叹气:“妈妈,我先答应了陈知让,云敏阿姨没有事先告诉——”
钟影举手:“是妈妈的问题,是妈妈没有提前和你说。”
闻琰点头,按下钟影的手,说:“好的。因为妈妈你的失误,所以现在只能这样。”
“毕竟我确实先答应了陈知让。”
可能也觉得自家儿子的行为霸道且离谱,过了会,陈知让母亲今月给钟影打了电话,说真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钟影觉得,比起照顾大人的感受,孩子间的承诺与情谊更重要。她同今月交换了吃饭的时间和地点。今月表示会照顾好闻琰,结束后好好将孩子送回家。
钟影低头看着今月发来的几条信息。
两边家长还是很有商量的,客套的场面话尽管也说几句,但字里行间都是自家孩子的感受第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色不算晚,玫瑰色的晚霞还映在天边。
这阵入夏,窗口拂进的风里已经有了几分的成熟气息。
钟影回头望向闻琰,不知怎的,忽然间视线一错,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同样坐在书案前、可却充满恨意的女孩。
那是少年的她第一次恨一个人。虽然那件事和裴决一点关系没有——甚至,他从头至尾都没出现过。
他只出现在钟振恶毒的言语里。
但就是这样,她没有办法不迁怒他。
钟影记得很清楚,当钟振拿起拣好的一篮樱桃亲自送去裴决家,她冷静至极地走出房间,在秦苒担忧的目光里,找到了一把比较长的剪刀。
秦苒吓得半死,拦下她,以为她受刺激了,要做什么对自己不好的事,可她只是冷静地说:“妈妈,我要把樱桃树剪了。”
说完,秦苒就哭了。
后来她就没剪。
不过那棵樱桃树也没再结果。
作为被迁怒的一方,裴决有一周的时间都是莫名其妙的。钟影一句话不跟他说。她甚至当他是空气。上学路上、教室外的走廊、大课间的操场,每每碰见,他铁石心肠的妹妹跟看不见他似的,目光冷漠又无动于衷。有几次他拦下她,想要问问到底怎么了。钟影就是不说话,她看着他,等他将她放开——不说话的人最狠,这是裴决慢慢在钟影身上体会到的。
小的时候,妹妹天真可爱,信任他、依赖他。长大了的妹妹,喜怒无常、不和他说话、也不看他。不过裴决觉得这些都没关系,只要妹妹还在身边就可以。他总是关心她的,他也爱护她——他从小就爱护她。
等她心情好点,应该就没事了,那个时候的裴决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等妹妹心情好,就像在六月等飞雪,得冤到一定程度——他还没冤到那个地步。只不过被妹妹迁怒了下,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思来想去,裴决只能寻求外援。
秦云敏忘记了裴决向自己询问的场景。那个时候,她讲完,少年的脸有片刻的苍白。她缺根筋,笑着问:“你还想娶影影吗?”少年失魂落魄地点头,下秒,秦云敏摇头道:“那你完了。娶不到了。”
于是,知晓内情的裴决也不再去钟影跟前了。他也没说自己知道了,心底里似乎明白这件事对妹妹自尊的打击。他只是更加沉默地待在她身后。
那个时候,他格外心疼她。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钟振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出那样的话。他一点都理解不了,甚至一度觉得天底下做父亲的——连同自己的父亲可能背地里都是这样丑陋且不堪的。所以有几次裴家的饭桌上,裴新泊莫名接受了几回自己儿子冷漠探究的目光审视。
相比钟影的不言语,裴决的沉默更加具有存在感。又因为心疼,他都尽量避着钟影,也不去她眼前晃了。慢慢地,等钟影回过神,心底的迁怒渐淡,她忽然发现,裴决或许是知道了。
少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类似于义气——
我知你,你也知我,我守着你,你自然也清楚我为何守着你。
她远远地同他对视,移开目光后不会像之前几次那样转身一走了之,她会忍不住再回头看他。
迁怒变成愧疚,此前加诸在裴决身上的,最后都成了钟影的自责——其实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是从小照顾自己的兄长,甚至,裴决的存在比钟振都来得重要。
和好的具体日子记不清了。
是个雨天。
她在教学楼下等雨停。一旁的初三放得晚,稀稀落落的,挨个检查好卷子才能离开。裴决不作声来到她身边,撑开伞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钟影抬头看他。
少年眉目清朗,烟灰色的雨天里,尤为瞩目。
她点点头。
回去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似乎长达两周的沉默已经成为某种习惯。
裴决是想说什么的,可又实在无从说起。太寻常的话显得不够重视,而太严肃的话,他又担心妹妹多想。钟影也想同他说话,可迁怒在前,她的道歉又因为彼此的心照不宣变得无从启口。
雨在半途停下,街边水果的摊依次又推了出来。
时令的樱桃沾了些许雨水,色泽鲜亮、晶莹剔透,一颗颗、一双双,码在编织精巧的翠绿小竹篮里,十分好看。
裴决站住脚,他低头看着樱桃,没说话。
钟影也低头去看。
两个人的默契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顶峰。
他们都没说话,但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最后,裴决买了一篮樱桃,钟影一边吃一边往回走。
“甜吗?”
钟影给他递过去一颗。
裴决一手撑伞,一手提篮,便张嘴接了,吃下去才发现不是很甜。
他说:“没你种的甜。”
钟影低头吃着不说话,过了会,悄悄抿嘴笑了下。
昭然
和裴决已经快半个月没联系。
琴房的那一晚好像一场误入, 想起来还是觉得奇异。除此之外,要说对裴决有什么新的认知,那是完全没有。毕竟窗户纸在成为窗户纸之前, 他们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就像一开始的名目——因为太清楚需要遮掩的是什么, 名目才变得如此重要。
“妈妈。”
钟影抬头,闻琰将写好的语文练习卷递给她:“家长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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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拿过来仔细看了遍, 都是最基础的量词形容词搭配,还有几个造句。
她手边是两张琴行的新课表, 还有艺术团下阶段演出要带的学生名单。这次的学生都来自各大高校艺术学院,据说五月底六月初左右,要在艺术团准备一场大型毕业演出。
等钟影检查的空挡,闻琰拿起名单瞧了瞧。
名单上的学生信息还是很全的,钢琴、管弦、民乐,分门别类。钟影只需要给里面钢琴专业的学生发一份艺术团彩排时间表就可以。但是钟影勾选的学生从上往下只勾了两个,后面钢琴系的,她好像没看见。
明明闻琰做作业的一个多小时里, 她一直在看这份名单。
闻琰扭头瞧了瞧钟影专注沉静的侧脸, 小声:“妈妈。”
“嗯。”钟影没抬头, 轻声回道,手上用铅笔纠正了一个闻琰写得稍显潦草的字。
闻琰没再说话。小姑娘歪着身子凑钟影面前, 仔细去看钟影表情, 一脸认真,好像要数一数钟影的眼睫毛有几根。站也不好好站,两手撑在钟影身上。
钟影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母女俩视线对上, 都笑起来。
“怎么了?”钟影放下手里的卷子,把人抱到怀里, 亲了亲闻琰脸颊。
“你怎么了嘛。”闻琰也去亲钟影脸颊,嗓音软软地撒娇。
“妈妈在想事情。”
闻琰点点头,继续凑:“什么事情啊?”
钟影:“……”
一大一小眼对眼,好像心有灵犀。
过了会,“哦……”闻琰歪头点了点,似懂非懂:“感情问题,对吧?”
钟影:“…………”
她生了个啥。
钟影好笑:“小闻老师有什么建议?”
“小闻老师”好像什么咒语,一经触发,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小闻老师正襟危坐在妈妈腿上,朝钟影道:“首先,我没谈过恋爱。”
钟影瞪眼,好气又好笑。
小闻老师继续说:“不过陈知让说,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遇到喜欢的人,就会情不自禁——这个成语的意思是说,控制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
钟影:“…………”
钟影举手。
小闻老师抬手:“请讲。”
钟影:“陈知让和你一样大吧?”
闻琰摇头:“他之前老是生病。他比我大一岁。”
钟影想不出一个七岁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待要再问问,闻琰想起什么,补充道:“哦,陈知让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说的。”
钟影:“……”
想了想,钟影还是建议:“小学生少看电视。多看书。”
闻琰有些认同,但又严谨道:“陈知让说生病的时候无聊,书看不进去,只能看电视。”
“电视剧有意思,爱来爱去的。嘿,你猜怎么着——最后没一个在一起。要换成他,他肯定早早抓住,让他喜欢的人跑都跑不掉。牛哇。”说到最后,闻琰给陈知让同学竖了竖大拇指。
钟影啧啧称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妈妈你要看那个电视剧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知让说是他妈妈演的,我还挺想看的。”闻琰仰头瞧着钟影,笑眯眯的样子,循循善诱。
钟影:“……”
“先把作业写完。”钟影没好气。
“哦。”
小姑娘从妈妈腿上滑下来,坐回桌上修改练习卷。两股小辫子搭在肩上,台灯柔和明亮,映出闻琰白嫩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像个小动物,机敏又可爱。
擦擦改改,闻琰没抬头,过了半晌,忽然说:“妈妈,你还在困扰吗?”
——听听,现在小学生的用词:“困扰”。
钟影无语了:“妈妈不是困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什么?”闻琰抬头看向她。一双和闻昭极像的眼睛,又黑又亮,炯炯有神,仿佛每时每刻都可以充满力量地看向你。
一时间,好像真的被问住了。
钟影笑:“你都说了,是很复杂的事。妈妈需要一点时间。”
闻琰很像回事地点点头,慷慨道:“没问题。”
她低下头一笔一划写,没两秒,张嘴又得不得:“昨天中午排队领饭的时候,梦梦说她觉得隔壁班的体育委员很帅,好喜欢。”
“我就问她,除了帅呢?”
钟影哭笑不得,但只能听小闻老师继续讲。
“然后她就说不出来了。”
“我就说,你觉得帅,别人肯定也觉得帅,这是外表,不稀奇,所有人都能看见——你要看见一个别人都看见不了的。懂我的意思吧?这样才是喜欢。”
钟影愣住。
说着,闻琰抬头看向台灯,小脸琢磨着,双眸天真又澄澈。
四月春末,晚风都变得浓郁。
窗帘被拂动,泛起细微的涟漪,不仔细去看,根本看不清。好像隐秘的心绪,隐藏在刚刚拧开的瓶盖下。
入夏最后一阵循序渐进。
等海上的风调转方向,梅雨加快步伐,一切势必昭然若揭。
搁在桌角的手机忽然亮起。
是裴决。
他好像也刚刚下定决心。
钟影点开屏幕,发现他和上次在铂粤酒店意外遇见时一样,先叫了她一声“影影”。
钟影看着那个被他从小唤到大的小名,没有和上次一样忍不住笑,而是心头泛酸。
这回裴决没有停顿太久,第二条信息紧跟而来——
他说:“不要怕。”
乍一看,这三个字实在突兀。
不要怕什么呢?怕他?怕那些还未到来的?还是怕过去的一切?
钟影不知道,心头微乱。
耳旁,小闻老师改好练习卷,翻过一面,嘴上继续兢兢业业传道受业。
“……梦梦后来说,她就觉得是喜欢,因为她看到他就想上去和他说话——真是的,我说你看到我,不也喜欢和我说话呀。梦梦说,不一样的。”
“好吧。”小闻老师点点头,重复:“不一样的……”
“但我还是很佩服她的。”
“嗯。勇敢的梦梦。”
“是吧?”
“妈妈?”
花茶
进入假期的南州好像忽然间膨胀了几倍。
那些日常奔波在通勤路上两点一线的人, 开始在整座城市漫游。地铁公交变得拥挤,街道变得嘈杂,密度上升, 城市边缘仿佛也被撑开些许。
唯独时间没有丝毫变化。
入夏的氛围一点点加深。
枝叶疯长, 虫鸣一夜喧嚣,清晨朦胧的雾气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橙红色的熹光、微热的空气。
闻琰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连衣裙。
一套绿色格子裙, 领子的形状类似蝴蝶结,并不夸张,只是在边缘勾勒了下线条,端庄中满是可爱。
“喜欢吗?”钟影也在镜子里瞧她。
只是小公主目光审视,许久不说话。
今早起得早,钟影特意给闻琰编了个比较复杂的辫子,像条灵动的鱼尾,搭在公主肩头, 生机勃勃。
打量半晌, 闻琰才笑起来, 点点头:“喜欢。”
钟影快要被闻琰刚才的沉默打败,无奈:“考虑那么久。”
“妈妈还以为你不喜欢。”
“欣赏而已。”闻琰扬了扬下巴。
钟影:“……”
时间已经不早, 过去路上还有一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匆匆检查了下要带的东西, 又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给陈知让母亲的时间——待会聚餐结束,忙碌的公主要赶赴下一场颇显隆重的宴会。
“妈妈。”忽然,闻琰仰头看着她说:“怎么不戴项链。”
“这里空空的。”闻琰朝自己脖子划了一圈。
钟影:“……”
“戴项链好看。脖子长长的——戴嘛。”说着,闻琰凑到钟影的梳妆台, 熟门熟路,伸手就去拉左边第二个抽屉。
“我记得有条珍珠项链, 特别好看,我想看你戴。”
大概世上每一位女儿都对母亲的梳妆台了如指掌。
泛着浅蓝色弧光的深蓝缎面长盒被闻琰拿在手里,小心翼翼打开。公主一双眼顿时亮晶晶,开口忍不住赞叹:“哇。”
“戴嘛戴嘛戴嘛……”闻琰轻轻捏起一粒珍珠,开始磨钟影。
钟影低头注视这条雪白又细腻的珍珠项链,过了会,看着闻琰说:“这是裴叔叔送的。”
忽然出现的人名让闻琰微愣,她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哦。今天也要去吃饭。”
钟影笑:“是。”
“裴叔眼光真好。”闻琰笑眯眯,另一只手竖起比了个大拇指。
钟影:“……”
不知道是不是小朋友的世界过于简单——好看、不好看,珍珠选得好就是眼光好。但也可能是他们的世界过于纯粹,只在眼前。
不过,等多年后,长大了的闻琰在母亲的陈述里再回想起这一幕,她还是会说,裴叔眼光真好。
——当然,这都是后话。
天气转暖,雨水减弱,空气里尘土的气息便有些重。
好在树荫成片地延伸在城中大道上,微凉的风里偶尔携来一丝沁爽绿意。
远远就能看见秦云敏站车前同周崇岩说话。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挨得极近,换个角度,都有那么点耳鬓厮磨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么来劲,敢情请客吃饭的不是她秦云敏。
停车场有些拥挤,后面的车排着队往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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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见他们聊得上头,笑着对闻琰说:“不好当电灯泡吧?”
闻琰吐吐舌头,小声:“真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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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好笑,伸手点了点闻琰脑门。
母女俩只好先进去。
原本以为裴决开车过来势必也要在停车场等一阵,谁知,钟影和闻琰刚进去,就看裴决已经坐在了座位上。
他像个三好学生,不左顾右盼,也不走来走去,甚至没去翻手边的菜单,只是沉默地、安静地坐着。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间都没说话。
这是那晚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钟影替他收拾了那几方相框。时间也不早,她的离开顺理成章。裴决没有理由阻拦。
之后,就像有着既定路线的轨道暂时交错,他们各自的时间一如从前,日复一日。
包厢门口人声鼎沸。
裴决抬头看她,没有立即说话。目光好像平静的湖面,过分平静了,让人捉摸不透。他坐在座位上,瞧着有些漫不经心的坐姿,背稍稍后靠,但仔细看,在钟影进门的一瞬,他整个人就有些紧绷,握在扶手上的手背不自然地动了动。即使他面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沉稳从容。
钟影被他无声注视着,似乎周遭都渐次安静下来。
“裴叔叔好。”闻琰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裴决移下视线,弯起唇角:“你好。”
钟影笑了下,牵着闻琰进去:“来的时候看到停车场有点挤,还在想你停车会不会不方便。”
裴决见她走来,拉开身侧的椅子,语气如常:“是吗。”
钟影在他身旁坐下。闻琰挨着妈妈。
闻琰点点头,证实道:“对。超挤的。”
钟影却不知怎么,莫名觉得裴决的“是吗”问的是她话里的后半句。
服务员进来添茶。
“都到了吗?”服务员笑着问。
钟影拿出手机,皱了下眉:“秦云敏……”
真是的,说什么这么起劲。钟影低头拨去电话。
说不清是因为秦云敏迟迟未到,还是因为自己正挨着裴决坐,她发现自己点手机屏幕的手都有些微的不自然,整个人好像紧张得僵硬起来。
茶水在闻琰那里先上。
服务员见有孩子,便耐心细致地问闻琰想喝什么饮料。
闻琰说想喝西瓜汁,另一位服务员便很快出去准备了。
茶水接着上到钟影这,只是她还低头等着电话接通,一时没注意,便听耳旁传来:“女士,我这里给您——”
肩头忽然被握住,整个人朝着一边倾倒。
服务员笑着朝裴决点了点头,然后对愣住的钟影说:“我给您倒些清火的花茶。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味道很好的。”
潺潺水流从壶嘴倾泻,清澈芬芳,服务员嗓音带笑:“您尝尝。”
闻琰也凑过来:“好香啊。”
似乎所有人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钟影感觉自己魂魄正在出窍。
裴决的手还握在她的肩头,掌心烫得要命。
钟影感觉自己应该是脸红了,但不知为何,她越是这么感觉,心底奇异地、竟然一点点地平静下来。
她知道裴决为什么握着不撒手了。
他看见她的项链了。
如意
来的路上, 裴决想过很多种钟影看见他时的反应。
开头确实如他所料,和平常一样的几句寒暄。
可他只猜中了第一步。
莹光流转的珍珠安静地躺在妹妹的锁骨上,温润细腻。包厢灯光更亮些, 他挨得近, 能看见她雪色肌肤上紧贴着的一颗颗珍珠落下的细碎光泽。
伴随气息起伏,那一点光泽好像被赋予了生命, 花蕊般轻盈。
裴决松开手。
不意外地,看到了钟影通红的耳朵。
他低声笑了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件事他始终不敢确认, 不过眼下,他好像又可以确认了。
妹妹心里是有他的。
可有他,和喜欢他,距离还是远。
裴决不作声坐着,目光落在钟影通红的耳朵尖,神情思索。
他想要钟影的喜欢,可他也亲耳听见过钟影说——“永远不会喜欢裴决”。
没多时,秦云敏和她的男友匆匆赶了回来。他们笑着道歉, 说一时忘记了时间, 然后便说起停车场遇到的熟人, 似乎钟影也认识,很快, 三个人就聊了起来。语速都有些快。场面一下热闹。闻琰喝到了她的西瓜汁, 那个叫周崇岩的笑著作势要同她抢,一大一小闹得不可开交。
听秦云敏说,周崇岩似乎是闻昭的好兄弟,裴决发现, 他几次瞥向自己的眼神都带着点打量和迟疑。
好几次,裴决都忍不住好笑地想, 你们这些体育生,是不是只会把心里想的写在脸上。
裴决不想否认自己揣度中带有的恶意——的确如此,从闻昭和钟影谈恋爱开始,每分每秒,他都是满怀恶意的。
见他沉默坐着不说话,钟影转头看着他说:“今天还喝酒吗?”
脸上的神情是裴决熟悉的关心。她是真的关心他,但裴决可不只想要这些。
他没立即说话,只是凝目注视她,视线慢慢落在钟影的脖颈。
于是,在他的沉默里,场面也渐冷。
秦云敏的视线在他和钟影之间徘徊,表情犹豫。周崇岩似乎看出裴决对钟影的影响,皱了下眉,可待要开口却突然懵神顿住。裴决想,应该是桌子底下被秦云敏用力踢了脚。因为他都感觉到桌面细微的晃动了。
真是不合时宜。
裴决起身,笑着说:“我出去抽根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仅仅一串项链的出现,就会让他这样失控。
大概是界限又模糊了。
他又变得贪婪了。
三月份遇到,他就有过相似的感受,然后在自己冠冕堂皇的承诺里,规规矩矩了一阵,再后来,就是钟影来到他的琴房——不过那晚钟影走后,他在琴房待了整整一晚。
弄丢妹妹的噩梦、永远不会喜欢裴决的咒语,好像一直在灵验。
裴决无力地想。
可每当这么想,他狡猾的妹妹就会向他丢来烟雾弹。
真是狡猾。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
他只能被轻易就相信他的妹妹牵着鼻子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假期游人多到数不清。
停车场确实很挤。
只是饭点到了,进出的车辆并不那么频繁。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干燥气息。
比起前些日子春末的阳光明媚、雨水清澈,入夏的这两天,实在有些浑浊。
裴决在外面点了根烟,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他很少抽烟,只是在情绪控制不住,或者急需镇静的时候,才会使用这种手段。烟草的气息比空气还要浑浊,它们侵入肺腔,张牙舞爪,让他短暂地抛去思绪。
秦苒走得实在突然。
裴新泊给他发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公教三楼上理论课。看到信息他整个人恍惚了好几分钟。下秒就订了最早一班飞机回宁江。只是那天天气不好,飞机延误,不然,裴决想,他是会和钟影一起到家的。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让钟影独自一人面对那些。
而他自己,也不会被一个咒语困住多年。
至今他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钟振这样的父亲。
老天爷为什么不下个雷劈死他。
灵堂过于仓促。
他的母亲哭到崩溃,瘫软得根本起不来。他的父亲沉默得好像一尊雕塑,陪伴在母亲身边。陆陆续续有接到消息的熟人赶来,匆忙又惊愕。他们站着、坐着,悄声言语,说着过往的旧事,叹息着眼前的悲剧。
只是他找不到钟影。
他担心得要命,手机上的信息还停留在前两天。两人闲聊,说起临近的暑假,钟影和他说,和闻昭约好了一起出去玩。去海边。他看着信息冷笑,但还是和颜悦色、佯作训诫道:“少点恋爱脑。”钟影回了个溜走的表情。
问了许多人,才知道钟影去找她爸了。
钟振在医院取死亡证明。
他至今记得那天傍晚阴沉的天气。山雨欲来,病房里脚步走走停停,空旷的走廊外,钟影蹲在墙角,像头濒死的小兽,浑身发抖,神情漠然又恍惚地听着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裴决记得说话最多的是钟影的大伯。
隔着一扇门,他已经开始操心自己丧妻的弟弟后半生怎么过。
“……那边怎么说?要结婚吗?要不去那边?孩子几岁了?”
一开始裴决还不明白“那边”是什么意思,后来他就明白了。因为钟振压低声音烦乱道:“还有好多事呢。影影大学还没毕业……倒是没提结婚——哎,这什么时候……你们别说这个了。”
“尽早打算嘛。你在这里工作也不成啊……裴家不是打算搬研究所了?你跟过去?你成吗?这么些年,谁不知道……”
说着,另一道稍显年轻的声音加入——
“爸,这你还烦?当然成了!他俩从小情投意合,影影以后就是要嫁过去的。二叔到时候肯定不会吃亏!说不定还能拿点股份。”
钟影似乎受不了了,她慢慢站起来,整个人都抖得不行。她站在门边,推门的手都在发抖——
“滚。”她嘶哑着对里面的人说。
“都给我滚——”
钟影发了疯一样尖叫。空寂的走廊里,沾血的泣音,触目惊心。
一瞬间,裴决感觉自己被利斧凿开,五脏六腑都在淌血。
有那么一秒,他几乎就要冲过去,手握得死紧,好像已经决定做什么——无论如何。但看到钟影从未有过的、疯了一样的背影时,他还是没动。
他仿佛能够看见,如果此刻自己出现,钟影破碎自尊就会化作更为锋利的刀片,一刀刀刺向她痛苦不堪的内心。
他只能站在原地。
又有那么几秒,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同她一起长大。
他成了她背负的耻辱、脸上响亮的耳光。
悲恸欲绝的钟影歇斯底里:“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裴决——以后——永远——也不会喜欢裴决!”
“带着你们的如意算盘给我滚——”-
外面似乎阴了下来。
雷声隐隐。
裴决发现这会进出停车场的几辆车身上都带着雨水的痕迹。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他掐灭手里烟,再次回到包厢。
秦云敏在说他们几个小时候的事,裴决跟着附和了几句。钟影笑起来。在宁江,她的成长时期确实有一段相当美好的天真烂漫。裴决记得很清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校庆上台表演钢琴独奏,裴决坐下面给她鼓掌,与有荣焉。回去同秦云敏说起,秦云敏说这是我妹妹,于是非要钟影关上门给她单独弹奏,以示亲疏。裴决无语。运动会长跑第一,见他不信,钟影得意地说咱俩比比?秦云敏看热闹不嫌事大,说裴决你倒退两百米才算公平。他还真倒退了。结果当然是妹妹赢了。不过他觉得这没什么。樱桃树后来没再结果,连带着花也不开了,裴决说要不种点别的?秦云敏说种花吧,只要不结果,都好。她是被钟振上次的架势弄恶心了。于是,选来选去,钟影就种了山茶花。他陪她跑了不知道几趟花鸟市场,出谋划策、担任苦力。
只是没等山茶开花,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委屈
只是小闻老师行程紧张。
不然钟影裴决秦云敏的“宁江故事会”势必还要持续半个多钟头。
陈知让母亲今月打来电话说车子已经停在西图澜娅餐厅外。
“外面下雨了。我儿子估计已经进去接了。”
“您看现在方便吗?不行让他等等。他肯定很乐意。”
钟影愣了下, 赶紧朝外瞧。裴决也跟着她往外看去。秦云敏和周崇岩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没多时,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雨衣的俊朗小男孩在一旁像是管家的人的陪同下, 跟着服务员朝包厢走来。
闻琰远远看见, 从座位上举起手:“陈知让!”
陈知让也笑得蹦起来:“闻琰!”
两人好像什么多年未见的好友。明明昨天还一起放学的。
“阿姨好,秦老师好, 叔叔们好。”即使面对着一屋子陌生长辈,陈知让表现得丝毫不怯场, 礼貌又得体。
闻琰走到他面前,陈知让看着她,笑着说:“你真好看。”
闻琰笑:“你怎么过来了?”
陈知让说:“外面下雨了。”
钟影:“……”
不知为何,这种回答方式让她莫名想起一个人,这么一想,她就朝裴决看去。接触到钟影玩笑的目光,裴决愣了下。
陪同的管家将手里拎着的蛋糕放上餐桌。
陈知让说:“这是我的生日蛋糕,也想请阿姨、秦老师和叔叔们尝尝。我妈妈做的, 很好吃。”
闻琰探头去看:“哇。”
陈知让拉住她的手, 小声:“家里有更大的。大好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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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围观大人:“……”
钟影忍不住笑, 走过去蹲在两小只面前,先对陈知让说:“祝你生日快乐。”然后对闻琰说:“玩得开心宝贝。”闻琰笑眯眯点头。陈知让保证道:“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送走了两位小朋友, 餐桌上的话题散漫许多。
秦云敏同钟影聊起闻琰暑假的英国之行, 转头便问裴决:“吴宜阿姨也跟着去?”
裴决点头。他今天是不准备喝酒的,但小朋友离开后,周崇岩不知什么时候另叫了四瓶酒,顺势两瓶就推给了裴决。
秦云敏看穿周崇岩的心思, 皱了下眉,“你干什么?人家开车过来的。”
周崇岩不解:“我也开车过来的啊。老婆, 你忘记了?”
秦云敏被他闹得顿时脸红,一下好气又好笑。
钟影看热闹,忍不住也笑起来。
裴决拿起酒杯:“没事。”
出乎意料的是,两个人都喝多了。
秦云敏难以置信地看着两瓶酒下肚就趴桌上说胡话的周崇岩,拿起酒瓶怀疑是假酒。叫来服务员,一问,这又是一款古法酿造的果酒,滋味甘甜,但确实容易醉,说着,服务员得意道:“一般人半瓶就醉了。”
钟影和秦云敏面面相觑。
秦云敏恨不得踹死周崇岩。她还真这么干了,拖着周崇岩站起来,只是人死沉死沉,一秒气上头,直接踢了他一脚。
钟影瞧得一愣。难得见表姐这么气急败坏,她坐在座位上都有点不敢动。
周崇岩吃痛,眯眼揽住秦云敏,凑近去问:“老婆,你好像踩到我了……没事啊……”
秦云敏:“……”
钟影笑出声。
“我先带他回去。”秦云敏看着笑眯了眼的钟影和座位上仿佛入定似的裴决,欲言又止:“你看着办吧。”
钟影点头:“嗯。”
不是没有见过喝酒的裴决。
只是不同于上次还能即兴拉着她划船、领着她回家一本正经地看琴房,眼前的这次,好像完完全全地醉了。
裴决甚至无法凝神集中注意力。
钟影叫他好几下都没见他回。他抬手抵住额角,眉宇微皱,似乎有些难受。
服务员很快送来解救的茶水,贴心道:“这是我们这里古法配的茶包。很解酒的。您放心。”
钟影真是不能再听见“古法”二字了。
她喂裴决喝了茶。
茶水下去,似乎好了些。
至少,他可以在钟影叫他的时候抬眼看向她,目光沉沉,带着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情绪。
包厢里安安静静。
外面的雨好像还挺大。不过入夏往往雷雨,下不了多久。
钟影看了看时间,靠近裴决轻声:“我送你去车上。”
离得近了,珍珠温润的光泽在眼前盈盈闪烁。
裴决点点头,神情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他注视着珍珠,好像在注视一个美好的虚影。
停顿几秒,他站起来,酒醉后起得猛,天旋地转的,忍不住又往后倾。钟影眼疾手快,让他手臂搭上自己。很快,裴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太淡了,裴决甚至怀疑自己嗅觉是不是出了问题。柔软乌黑的长发也细细密密地贴近他,好像同他有话要说。
“影影。”裴决小声。
“嗯。”
可是他只是叫了她一声,就没下文了。钟影抬头瞧他,只见他黑眸幽深,仿佛浸在深潭里,一瞬不瞬地凝视。
不知为何,钟影觉得他好像一肚子委屈——这个念头冒得太奇怪,钟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
坐进后座,关上车门,裴决仰头靠着椅背,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看上去比刚醉那会清醒些许,至少动作不是那么迟钝了。
“车钥匙呢?”钟影问他。
裴决:“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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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伸手要掏给她。钟影却直接过来自己掏了。
察觉到,裴决低头,唇角微弯:“我还没到这个程度。”
钟影气笑了,这一路过来,她额头都出汗了,她看着裴决语气微讽:“刚才是谁走不动路。”
裴决:“……”
钟影继续去他口袋掏钥匙,刚摸到,就感觉裴决的指尖拂过自己的颈侧。
她抬头。
裴决垂眸注视她。
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某个时空里的她。
车内的安静和包厢里通透明朗的安静不同。
车内窒闷,仿佛时间都变得狭窄,窄到只能留下两人。
他盯着钟影脖颈间的珍珠项链,低声:“喜欢吗?”
钟影微愣,对视的当口,她慢慢直起身,看着他。
裴决视线跟随钟影。
钟影忽然发现,裴决似乎真的有些委屈。尽管他的神情带着醉后的昏沉。唯独一双眼眸,压抑的、黑沉的,好像一张凝固在时间里的网,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显得有些笨拙。但还是很努力的样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种酸涩的感觉又来到心口。
钟影低头看向自己颈间。
“喜欢的。”她说。
话音未落,下巴被人稍稍抬起,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裴决小心翼翼地吻上她。
罪人
对裴决来说, 这是一份迷失在时间和空间里的喜欢。
车厢狭窄,他们包裹其中。
外面下着雨,路过的一切匆匆忙忙。
可尽管迷失, 却是属于他的。
他很认真地吻她。只是吻技实在生疏。
嘴唇触碰的几秒, 裴决都没想好做什么。钟影睁开眼。藉着吻,裴决神情里的委屈越来越明显, 眼睫垂下,有些落寞的样子。喝了过度的酒, 眼圈都发红,漆黑眼底压抑的克制却渐渐变得犹豫。
简单的一个触碰,所以分开也十分简单。
“影影。”裴决叹息,往后靠了靠,逃避似的闭上眼睛。
钟影注视着他没说话。
经过刚才那个吻,她的姿势有些奇怪,上半身靠在裴决身上。此刻,她闻到他挺括外套上干燥坚硬的气息, 只是心底泛起的酸涩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钟影慢慢坐直, 注视眼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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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就是这样。
裴决喜欢她。喜欢的程度钟影无法测量, 但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像大学毕业那天她下定决心永远离开家、离开宁江,再也不回来, 裴决向她表白时说的那样。
那个时候, 她还没从裴决扔掉房门钥匙的震惊与愤怒中回神,后来接到消息的秦云敏怒气冲冲跑过来给她撬门,门打开的一瞬,她看见裴决站在不远处, 手里紧紧攥着钥匙,神情是那种几近木然的绝望。
她飞快地收拾行李。秦云敏瞪了眼裴决, 一边帮她一边向她确认真的不回来了吗。钟影不说话。只有裴决清楚,她不说话,就是心最狠的时候。不过秦云敏还是不大相信钟影舍得。毕竟,秦苒和秦荣是亲兄妹,钟影没理由同他们也断绝关系——直到那年除夕,秦荣发现真的联系不上钟影。这个孩子早就毅然决然地消失在人海。
行李很快收拾好,秦云敏下楼给她叫车。
“影影,可不可以——”裴决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抽痛的气息。他完全没了办法,说到中途,语气里有种茫然的无措。
钟影扭头看向他,裴决张了张嘴,认真道:“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他预感撼动不了丝毫,于是只能尽可能剖白。
幼年相伴、少年相依的数十载光阴被他匆匆诉之于口。只是太匆忙了,对于那个时候的钟影来说,他们的时间、他的存在、他的爱,相比她承受的一切,根本来不及细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在楼下秦云敏的催促声中,钟影漠然转开眼,拎起行李往楼下走,将他同整个宁江一起扔在身后。
时隔多年,再度重逢,他再也没说“喜欢”二字。
他说像小时候一样,说不要怕,说怎么样都好。
唯独喜欢,从来没说过。
车厢内安静了太久。
透过密闭车窗,能看到进出停车场的车辆又多了些许。
车鸣短促,好像隔着相当一段距离,昏暗光线里,如同深海鲸声,神秘又遥远。
钟影伸手触碰自己眼睛的时候,裴决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睁开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过度摄入还是积年累月下来,实在是太委屈了,钟影见他眼眶红得都有些可怜。
“这么委屈吗?”钟影轻声。
裴决微愣。
如果他没有听错,妹妹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笑意,乍一听,很难察觉,眼神却分外柔软,好像在看别的什么可怜巴巴的。
“弄得我像个罪人。”钟影语气里的笑意更明显。
裴决愣住了。
罪人。
妹妹怎么是罪人呢。
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是罪人,妹妹绝不可能是罪人。
他稍稍坐直,想要问明白些。
“影影,你在说——”
她的掌心还贴在自己脸庞,指尖还在小心地触碰自己的眼角,裴决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
唯独嘴唇。
好像浑身上下,只剩嘴唇能够感知。
钟影吻住了他。
教学
即使经验为零, 吻技生疏,不代表裴决没有本能。
况且,钟影出现在他梦里的次数, 他自己都数不清。
虽然也有那么几次, 他梦到过妹妹主动亲他,但毕竟太稀少了, 醒来都觉得真是场梦。
很快,钟影抚在他脸上的手被裴决滚烫的掌心用力抓住。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注视着钟影,整个人克制到紧绷。两人贴得极近,钟影甚至能感受到裴决胸膛的坚硬和热度。
被他握得手痛,钟影睁开眼望进裴决幽暗的眼眸,眨眼的瞬间,意识到什么,她的眼底泛起笑意。
钟影笑着抿了抿唇。
这样的笑容突然出现,使得眼前更像一场梦。
裴决望着这样的她, 眼神下意识微微迷茫, 好像有点分不清。
对他来说, 这场延迟又中断的爱意,抵达得太过缓慢。比起本能的冲动, 他更需要一点时间确认。
空间狭窄, 待久了,气息都缠绕在一起。
汹涌的、舒缓的、按捺的,对视的几秒,两人都出了些汗。
钟影不知道, 原来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个人的眼神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大概因为这是裴决。他从来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不动声色。前一刻因为落寞显得委屈又可怜,此刻通通消失不见。就像从未出现过。他牢牢注视着她, 瞳仁深邃,泛红的眼眶如同离开丛林伪装的野兽,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暴露出更深的、毫不避讳的欲望与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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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手,先是摸了摸钟影微热的面颊。而另一只手还和之前一样,紧紧抓着她。
“笑什么。”裴决手指轻轻碰了碰钟影嘴唇,没有离开。语气很淡,近乎严肃,但仔细听,又有种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小心。
这回换钟影愣神。
那个担心妹妹成为“罪人”的“慌张裴决”似乎是假象。此刻的他,表现得似乎要认真拷问下妹妹为什么笑。妹妹必须从实招来。
钟影没立即说话。
换之前,面对这样神情几近审视的“严肃裴决”,钟影会有习惯性的紧张和不安。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就在裴决明里暗里的纵容下得寸进尺,所以开口,笑意依然。
她说:“你是不是不会。”
裴决眼里映着她脸上灿然的笑意,看久了,忍不住也笑,语气直接而坦荡:“是不会。”
钟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钟影愣在原地,嘴唇微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决盯着昏暗光线里弧度美好、水润潋滟的红唇,雪白的贝齿露出一点,好像跟主人一样惊讶,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低低地笑,忍不住凑近,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循循地、又十分小心地说:“你要教我吗?”
说完,两人嘴唇再度相碰。
“影影。”裴决也张开嘴唇。
钟影闭上眼,感受到捧在脸侧的掌心温度,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覆上裴决手背,慢慢地,她直起身。
说不会的那个人一开始确实不会,唇齿间的试探由妹妹的舌尖开启,但只有那么一两秒。如同因为好奇心贸然闯入洞穴的人类,摸着黑,刚伸出一手去触摸岩壁,就被蹲守在黑暗里不知几时的野兽一口叼住,整个拖了进去。
好一会,两个人气息都有点急。钟影根本来不及呼吸,胸口的热意漫延到锁骨,汗津津地沾上珍珠。裴决的手从钟影发烫的脸颊移下,摸到她颈间同样温热的珍珠,手指屈起,指腹轻轻捻着颈窝里一颗湿润的珍珠。
也许是在车厢待了太久,空气本就稀薄,慢慢地,钟影感受到一阵缺氧的虚软,直起的上身支撑不住。意识混乱的间隙里,裴决拉了她一下。钟影感觉自己被带起来,坐在了他身上。后腰被环抱住。但她来不及反应坐姿的变化,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个具有教学示范意义的吻。
于是,她伸手去推裴决,只是颈间传来又酥又麻的力道让她的手不自觉伸过去。她握住裴决坚硬的腕骨,一时间,好像在借力。
渐渐地,水声变得难以忽视,钟影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裴决好像听不见似的,但知道她缺氧,于是好心地将吻暂时挪到唇边,含吮着她唇角的潮湿,然后,藉着这几息的氧气摄入,转头吻得更深。禁锢在后腰的手不知何时扣在了她后颈。
钟影受不了了。她感觉有什么沿着脖颈一点点、一点点地淌下。握住裴决坚实腕骨的手改拍。只是没拍两下,裴决的手忽然扶向她的颈侧,他细心地用拇指指腹替她擦去那难以忽视的水痕。
钟影感觉自己正在蒸发。她根本不能细想,一想呼吸都困难,她脸颊滚烫,转手去推紧靠着的坚硬胸膛。
毕竟是妹妹亲自来推,裴决只能退开一点。
他明亮又深邃的目光在钟影脸上仔仔细细地徘徊。妹妹快被他亲熟了。
裴决笑着摸了摸钟影脸颊,开口声线都带着明显的愉悦。
他问她:“还有吗?”
天知道,钟影已经完全忘了他们接吻之前说的话。
钟影懵在原地:“还有什么……”嘴张开得太久,嗓子口有点不舒服,嗓音微哑,不是很有力气的样子。她看裴决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似的。
裴决不作声,似笑非笑的打趣目光,盯着钟影,忽然,手伸向一旁,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隙。
入夏的空气交换进来,竟然带着点凉意。
钟影这才发现上衣的后背湿了。而裴决掌心正贴着她那块衣料。
对视的几秒,脑子逐渐清醒,钟影明白过来裴决的“还有”问的是什么了。
他在问她还有什么要教的。
钟影:“……”
眼见妹妹要生气,裴决凑上去亲她开始冒火的、亮晶晶的眼睛。钟影被他亲得忍不住闭眼,刚要说话,裴决的吻又落在她鼻尖,紧接着就是嘴唇。
以为他还要亲,钟影直接伸手推了过去,可下秒,裴决的吻就落在了她潮湿的颈侧。
她脸庞发热,所以感觉不到裴决气息的变化。此刻,暴露在空气中微凉的脖颈接触到他沉重而急促的滚烫鼻息,瞬间,后脊背就是一个激灵。
所有感官在这一刻变得极其敏感。她坐在他身上。钟影僵住。比他鼻息还要难以忽视的炙热从钟影坐的地方传来。真的是脑子发昏。钟影机械地转头看向那一隙打开的窗户,走神想,大概是因为开了窗,里面真的,太热了。
尽管她这么胡乱地想,但两人都不是小的时候、天真无邪,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刚才那样接吻,裴决如果没有反应,才真是要命了。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钟影望着窗外,感受脸上一阵微风一阵热意。过了会,她顾左右,小声嗫嚅:“裴决,我不想坐这里……”
随即,裴决就笑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钟影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头埋在她香水气息很淡的颈侧,嗅着她柔软的肌肤的气息,笑声低低的,可没一会,笑得肩膀都在动,止不住地笑了好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
他抱着她,抬头看着避开视线的钟影,目光落在她几乎滴血的耳朵上。
裴决凑过去亲了亲钟影耳朵,没松开,更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小心地亲着她的耳朵,十分关心的样子,语气耐心地征询:“那你想坐哪?”
钟影:“…………”
西瓜
确实下了很大的雨。
只是车子开出去的时候, 雨已经停了。
树梢雨重,经风时便在车前窗落下一阵淅淅沥沥。
城中大道香樟茂密成荫,午后阳光隔着云层洒落, 时阴时晴的。
裴决靠在后座, 望着窗外,鼻端似乎还能闻到钟影发丝间的香气。
她从小溜得快, 拐角刚瞧见人影,走过去一望, 没了。学校里跑步也快。那会,代驾刚出现,这边她就下了车,头也不回的。没走两步还小跑起来。一双高跟鞋,哒哒哒,也不知道吃不吃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一想,就有点想笑。
裴决抬手抵了抵太阳穴,忍不住弯起唇角。那碗茶确实很解酒, 酒意不是那么上头了, 眩晕消失, 下秒,浮现在眼前的全是刚才车里的一幕幕, 指腹似乎还残留着珍珠圆润潮湿的触感。
他拿出手机找人。
“回家了吗?”裴决发过去问。
这是废话。但似乎接吻这件事就是会让没用的、无意义的对话, 变得不一般起来。好像每一个字、每一笔画,就连标点符号,都暗含着“我想时时刻刻和你说话”的意思。
只是钟影隔了会才愿意和他说话:“回家了。”
裴决握着手机,低头看着这三个字不作声地弯唇笑。妹妹真的好乖——也不知道他哪里看出来的。但事情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 变得奇妙又美妙。盯着这三个字,裴决这一路嘴角就没放下来过。大概因为脑子里全是妹妹。主动亲他的妹妹, 坐在他身上的妹妹,还有吻急了胡乱拍他手的妹妹。
司机后视镜里瞧一眼,觉得这位客人大概是喝多了。
因为他知道,喝多的人,不是嗷嗷哭,就是一个劲傻乐。
下午三点多,太阳才彻底露出来,视野变得明亮。
紧跟着,气温上升,雨水急剧蒸发,空气里潮乎乎的。
钟影收拾了闻琰房间,换了质感轻薄顺滑的床单被罩,毕竟入夏就是一眨眼的事。做完这些,她又将厨房冰箱和油烟机清理了下,然后客厅地毯、沙发边角、置物橱柜吸尘消毒。家务还是很繁琐的。等好不容易扔了垃圾,她站在明亮整洁的客厅,那会,落日余晖已经铺满阳台。
闻琰要吃了晚饭才回。不知道小家伙玩得开不开心。钟影趴沙发上,想了想,决定待会煮个面当晚饭。她是真懒得动了。
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空下来的脑子慢慢地,跟放电影似的,十分自然地冒出她凑过去亲裴决的画面,之后就是那十几分钟的接吻。有些细节是不能细想的。钟影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没打开的顶灯浸入窗外漫进的暮色,折射出斑斓闪烁的纹路。
她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还在颈间的项链。回来换衣服那会是想摘下来的,但最后还是没摘。一通家务做完,中间她都没感觉。唯独这会,好像裴决的指腹重又回到了她的颈间,正捻着她的珍珠。
没一会,她还是睡过去了。
放松下来的思绪很快带她进入一片更加耀眼又炙热的明媚。
楼下忽然传来少年清朗干净的说话声。
七月份的暑假,宁江刚出梅雨。
日头曝晒,绿荫下的石砖都变得烫脚。
裴决游泳回来。那会他已经上了高中,个子窜得极快,远远瞧着,挺拔清俊。钟影午睡被吵醒,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眯眼往下瞧。少年光着上身,明晃晃的日头下,健康的肤色看得人眼晕。
他身后跟着好几个同学,个子都很高,正七嘴八舌聊着高中班里的事,还有暑假几个省内的竞赛报名。钟影拉回窗帘,转身扑到床上准备再睡一会。谁知他们上楼都在聊。本来家属楼就老,隔音不好,楼道里七八个人聚一起说话,跟面前摆着最高音量的电视机一样,吵得人脑壳疼。
她马上初三,这个暑假不仅有查漏补缺的课外辅导,还有钢琴考级的课,每天都睡眠不足。
枕头下摸出手机,钟影给裴决发去短信。
口袋里轻微震动,走在最前面的裴决拿出手机。
影影:“轻点。[哭][哭][哭]”
从小一起长大,他当然知道钟影这个点在做什么,说的又是什么意思。毕竟深受隔音困扰的不止钟影一人。午休时间又是最容易被吵的。
裴决不作声收了手机,抬手朝众人“嘘”了下,然后掏出钥匙将其中一把取下交给同班的一位同学,转身往下走的时候说:“你们先去拿资料。我一会来。声音都小点。”
只是刚拐过一层楼梯,就听楼上传来一句笑嘻嘻。
“……辅仁的校花也住这?”
裴决脚步微顿。
“我妹说是的。就在家属院这块——待会回来你问问裴决。他初中不也辅仁的?肯定知道钟影。”
“和校花住一起,靠!羡慕。”
“哪层啊?好想看看……”
紧跟着,就是几声窸窸窣窣的、意味不明的笑。
裴决眉眼骤冷。他慢慢往下走着,心底涌起一阵厌恶。
过了会,他抱着一个西瓜一步三层大跨步地上了楼。
不过回的不是自己家,而是钟影家。
裴决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
钟影睡过去了。
她穿着白色睡裙趴床里,对墙空调开着,凉被一半抱怀里,一半搭小腿肚。裴决轻手轻脚过去,仰头看了看空调温度显示,又看了眼床里睡得头发乱蓬蓬、脸都瞧不清的钟影,忍不住笑。
窗帘遮光,但抵不住外面日头实在亮,光线如同沙粒,层层筛入,整间卧室好像梦境,弥漫着朦胧的痕迹。
脑海响起之前那几个男生说的话,裴决皱了下眉,出去的时候替妹妹好好关上了门。
生物钟作祟,没几分钟,钟影也醒了——中途被吵醒,后面就睡得迷迷瞪瞪,一阵沉一阵浅的,总之睡不好。空调吹得嗓子干,她爬起来眯着眼睛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转过墙,刺眼的日头从客厅一路照过来,通着厨房,裴决正背朝她切西瓜。
案旁摆着一只她常用的鹅黄色的碗。
丝丝缕缕、水汽充盈的甘甜弥漫在灼热空气里,十分清爽。
少年肩背宽阔,腰腹肌肉并不单薄,但也恰到好处,凌厉中带着股少年独有的干净利落。明亮的光线遥遥落在他身后,挺拔又好看。
钟影愣神瞧着,盯着裴决的背,冷不丁的,脸就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下秒,视线挪开,看到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睡裙,她转身就往房间跑。
听到声音,裴决转头:“影影?”
钟影关上门,靠在门后,脑子里还是那副干净的男生的身体。
钟影捂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过来敲门:“醒了?吃不吃西瓜?我——”
“待会待会。”钟影用力拍了下脑门,小声:“我换衣服。”
“哦。”闻声,裴决下意识后退两步。
他也有点无措,转身想走,但想起自己还未说完的,又转了回来。
“那个……晚饭想吃什么?”
隔着几步,裴决看着门板说。只是不知为何,说完他也脸红了。
“啊?”钟影没反应过来。
“我爸说今天不一定早回来,得去省里开会。你妈妈不是去看你外婆了?”
“哦哦。”钟影明白了。
“你想吃什么?”钟影问他。
“我都可以。我给你做糖醋茄子吧。”裴决笑道。
“那我做个鸡蛋汤好了。你再煮点米饭,一点点——不过晚上我可能晚点回来,今天有小测验。”
“没事。我等你。”-
手机在耳旁震动。
睁开眼,暮色四合,窗外已是一片鸦青色。
沙发上睡得四肢酸疼,钟影翻身往里靠了靠,过了会,她从头顶摸到手机。
裴决给她发来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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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影,晚上吃什么?”
稀释
信息是十多分钟前发来的。
那会钟影还在梦里。她被宁江炙热明亮的盛夏裹挟, 眼前的窗帘拉着,刺眼的白光细细密密透进来,门后少年的声音十分遥远。
可等她拿起手机, 声音又变得极近。
好像在上一秒的耳旁。
“还不知道……”
信息发过去, 钟影坐起来,靠着沙发。思绪如同停泊入港的船只。
她转头朝阳台看去。
换下的床单被罩晚风里轻轻摇曳。
大团的不规则图案, 是闻琰喜欢的配色,童趣又天真。
透过那摇摇晃晃的缝隙, 星光在暮色边缘闪烁,傍晚柔和而宁静。
过了会,裴决回她:“我也是。”
钟影拿起手机。
不知怎么,看着这三个字,她好像能感受到一个字一个字打下时,裴决欲言又止的心情。
想了想,她笑着问他:“头还晕吗?”
裴决很快回:“不晕了。醒酒了已经。”
钟影忍不住笑。
这种感觉很奇异,好像面对初始设置的裴决。一个指令, 一个步骤。
两人琐碎地聊着。
大概是内容太平常、隔着屏幕的语气又太平淡, 渐渐地, 今天中午发生的事好像被一点点稀释掉了。此刻的对话,同往上翻的任意一条对话, 表面看起来, 没任何不同。
起身去厨房准备做点什么的时候,手机接连震了好几下。
是程舒怡。
她给钟影转了一则《备婚:结婚登记照穿搭指南》。
程舒怡:“第一套好看吗?”
“还是第二套?”
按很久之前定下的,今年五一,宋磊和程舒怡两家父母得碰个面。
虽然之前闹了一些不愉快, 程舒怡一度崩溃过,还扬言要杀了宋磊, 但今天的见面,她还是带着父母去了。
钟影:“今天怎么说?”
程舒怡没立即回。
钟影等了等。
只是手机刚搁上餐桌,人还没转身进厨房,程舒怡的两条信息就进来了。
“我发现人往前走路的时候是不能左顾右盼的。这个世界太多诱惑了。它会让你迷失自己,迷失原本要走的路。”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难道不是我一开始就想要的吗?”
钟影看着她发来的,心底隐约感觉到别的什么。她索性在桌边坐下,思索着问道:“到底怎么了?婚礼怎么说?南州这边办吗?还是去他老家办?”
“舒怡,是不是吃得不开心?”钟影又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条信息发过去,电话就打了来。
“影影……”她的语气有些疲惫,闷闷的,似乎也刚醒。
钟影叹气:“要不再想想?”
电话那端沉默着。好一会,钟影只听得到程舒怡淡淡的呼吸声。
“上次吵架,我也没和他多废话,也跟他说要不咱俩再好好想想……他就哭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婚前焦虑?”
程舒怡深吸口气,似乎是坐起来了,声音也清楚许多。
“你是知道我们这一路怎么过来的……我也很舍不得。他其实……我对他,蛮了解的。他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明白……”
“以后……就算他要变,我也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会像对他那样再去了解第二个男人了。”
“影影,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钟影点点头:“知道。”
程舒怡舍不得的,是宋磊与她相识相知相恋的每一步。可这么一想,不知为何,钟影感到有些难过。
那边说着,又笑起来。
“他今天可怂了。一句话没提他妈和他的打算,估计是知道我会炸……怕我掀桌吧。”
钟影也笑,想起来说道:“以前在学校,你生气就跟火药桶似的。谁不怕。”
“我不是你,生气不说话的。急死人。”这会,想起以前的事,好像真的有点开心了,程舒怡的笑声也大了些。
两人聊了一阵大学时期,钟影刚把面煮上,闻琰就回来了。
程舒怡听到声音,起劲了:“我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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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关了火,笑道:“终于知道回来了。玩疯了。”
她刚出去,就见闻琰站在玄关同陈知让道别。
陈知让母亲陪同在一旁。明艳娇丽的大美人,钟影瞧着,莫名觉得自家玄关都亮堂不少。
见钟影出来,今月笑着朝她点头:“给您添麻烦了。”
闻琰小小一只,扭头看了眼妈妈,转回头的时候摆摆手:“谢谢阿姨。”
“陈知让再见。”
钟影觉得她情绪有些低落,便在她身边蹲下,摸了摸闻琰背心。温温热热的,像个小动物。不过仔细瞧着,确实情绪不好。
陈知让似乎有话想说,他看着闻琰,又仰头看自己母亲,又有点害怕似的,瞄了眼钟影,挪着脚走近两步,小声:“那你明天还来吗?”
听到他这么问,钟影微微皱眉,察觉应该是闹了点不愉快。
今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儿子,表情是那种“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还能怎么办”的戏谑。
闻琰摇头,礼貌道:“不去了。你家好多人。我明天要去看我奶奶。我奶奶很想我。”
不知为何,陈知让听完就急了,顾不得什么面子,紧跟再次凑近,语气慌张:“闻琰,说好的——”
“妈妈。”闻琰扭头看向钟影。
钟影把人搂怀里,抬头对陈知让和今月说:“要不先这样吧。今天很晚了。”
今月伸出一指往后勾了勾自家儿子后脖领,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说完,她另一只手放耳边,对钟影做了个电话的姿势。钟影点点头。
“闻琰再见——说再见。”今月点了点陈知让脑壳。
陈知让好像被提取掉灵魂的木偶王子,呆呆望着不看他的闻琰,低声:“再见闻琰。”
闻琰搂住妈妈肩膀,头也不回敷衍:“嗯嗯。”
“还有阿姨。”今月又点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
陈知让担忧地看着钟影:“阿姨再见。”
隐秘
门关上, 小姑娘松开妈妈,坐到一边的鞋凳上换鞋。
她好像瞬间就变得明朗了。
前一刻的不自在、疲惫、敷衍,还有不得不张口的礼貌, 这会通通抛之脑后, 连带着每根头发丝都无拘无束起来。
钟影蹲在一旁仔细瞧她,过了会, 伸手摸了摸闻琰软嘟嘟的面颊,笑着问:“宝贝怎么了?”
小姑娘的辫子被重新编过, 虽然编成了和早上出门那会一模一样的,但瞧着精巧许多,乱蓬蓬的碎发和鬓角的绒毛也被十分细致地梳理过。凑近久了,闻琰身上还有股极淡的玫瑰香氛,闻着似乎和今月身上是同一款。
换上橙色的狮子拖鞋,闻琰小手抹了把脸,看着钟影,半晌, 十分用力地长叹口气。
如同身负重任的公主, 出去一趟亲眼见证了王国的内忧外患, 故而发此感叹。
钟影:“……”
公主站起来往里走,姿态轻松许多, 好像巡视领地的小狮子, 边走边说:“我下午就想回来了,陈知让不让我回来,我好生气。”
“我都想揍他。要不是看他身体不好。”公主杀伐决断。
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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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琰抬头,同跟在身边的钟影说:“他家里好多人。我以为就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说着, 她又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头发:“还有个小男孩, 和高浩宇一样讨厌,吃饭的时候老扯我辫子。”
钟影皱眉,神情变得严肃:“什么小男孩?”
闻琰手里比划了下:“这么长吧。”
钟影:“……”
“很小是没错啦!”
闻琰坐上餐桌,扭头对钟影委屈道:“可那是你早上花了好多时间给我弄的。我坐车上都没往后靠,就怕弄乱……”
钟影赶紧走过去把她搂怀里,轻轻拍着闻琰小小的身体。
闻琰也抱紧钟影,委屈巴巴:“我就喜欢妈妈给我弄的。”
“别的阿姨的再好看我都不喜欢。”
“明天妈妈再给你编一个。”钟影俯下身,一左一右各亲了一下闻琰脸颊,语气温柔又包含无条件的宠溺,仿佛只要闻琰说好,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心甘情愿为她。
闻琰笑起来:“不要。很花时间的。出去玩的时候编就好啦!”
说完,她也凑过去亲了亲钟影脸颊。
小姑娘算是彻底放松下来,瞧着钟影的眼神都亮晶晶的。
“妈妈你吃饭了吗?”
一旁的厨房亮堂堂,空气里弥漫着水烧热的气息。
“还没。”钟影问她:“蛋糕好吃吗?”
闻琰点点头,笑道:“好吃。”
时间不算晚,一碗面下了,一会就端上了桌。
闻琰两手搁桌边,歪头看着钟影吃面。
好一会,母女俩都没说话。面汤清澈鲜香,闻久了,闻琰也凑过去,钟影就笑着舀了几勺汤喂给她。
“妈妈。”喝完汤的闻琰重新趴回去,不作声瞧了半晌,忽然叫道。
“嗯。”钟影抬头应她。
“我还有一点不开心。”闻琰小声,有点愁闷的样子。
钟影放下勺子,耳朵凑过去,赶紧道:“妈妈想听。”
她此刻的神情,像是在探听十万火急的重大机密。
闻琰被逗笑,语气放松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啦。”
“说嘛。”钟影用肩膀靠了靠闻琰幼小又稚嫩的肩膀。
“就是我头发不是被弄乱了?换成高浩宇,早被我打趴下了。可是我还要装作没事的样子,和那边的大人说没关系。还要说小弟弟真可爱——一点都不可爱!臭弟弟!”
钟影忍不住笑。
闻琰将下巴搁上手背,闷声:“我不喜欢说没关系。就是有关系。”
“但是因为这是陈知让的生日,只能没关系。我总不能在他生日的时候教训那么点大的臭弟弟。”
钟影伸手去摸闻琰后脑勺:“这是大人的问题。一会妈妈就和陈知让妈妈说。”
闻琰摇头:“今月阿姨已经帮我说过了。”
“算了”,她嘟囔道:“以后再也不去他家了。”
钟影揉了揉她头发:“交给妈妈。”
闻琰笑着打了个哈欠。
今月打来电话的时候,闻琰刚吹好头发钻进滑溜溜的被窝。她抱着新换的小被子在床上一边打滚,一边朝钟影撒娇:“好香呀妈妈!”
“妈妈最好了!天底下最喜欢妈妈!”
“是最好最好最好的妈妈!”
她的性格其实很像闻昭。许多事直接而坦荡。无论是爱意的表达,还是委屈的控诉。但偶尔,也会为了在意的人稍稍妥协。
钟影站衣柜前看着女儿床头滚到床尾,嘴上无比依赖地拍着马屁,笑着说:“妈妈也最喜欢琰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琰琰是妈妈的宝贝。”
得到了母亲毫无保留的爱意,闻琰瞬间躺平,心满意足。
对她而言,这是早就笃定的,是证实在血脉里、最真切、最无与伦比的爱意。也因此,她成了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公主。
台灯关上没一会,公主就睡着了。
很快,公主的梦里迎来一头更大的狮子。
大狮子驰骋在一片广袤无际。小狮子紧紧跟在后头,广阔天地间,无忧无虑。
“……确实闹了点不愉快。”
“琰琰很懂事,路上还说没事。不过我们都是小女孩过来的,怎么不知道,真是添麻烦了……”
今月的声音带着歉意,电话里传来,十分好听。
钟影不是很喜欢别人说她女儿懂事。
因为她小时候,被夸最多的就是懂事。
那个时候被夸多了,她好像也十分喜欢懂事的自己。但其实不是。
她对今月说:“给您也添麻烦了。那琰琰明天就不去了。”
“放假到现在,她还没去看过奶奶。”
话音刚落,电话那边就传来一声被打断的停顿。
钟影知道陈知让也在听,便没多说什么,等了等,等来今月无奈又歉意的一声“好的。”挂了电话,钟影莫名觉得,等假期结束,小闻老师必然要找陈知让好好谈谈他们之间的友谊-
厨房收拾好,床单被罩收回来,时间刚过十点。
也许是下午睡了一觉,客厅看了会电视,快十一点的时候,钟影还不是很想睡。明天可以睡个懒觉,然后带闻琰去赵慧芬那。赵慧芬假期最忙。因为北湖公园的相亲活动这个时候最热闹。要不就是赶趟地参加婚礼,她是牵线搭桥的,估计整个南州小半的婚礼上都少不了赵慧芬女士。
晚间新闻正在临时插播一条出城高速上的追尾事故。
画面是从半空拍下的,不是很清晰,但还是能在地面看到大片深褐的血迹。
背景音里,新闻主持声音冷静,语气警示:“在此提醒各位市民,假期出行,千万注意交通安全。严守交通法规,珍惜自己和他人的——”
钟影关了电视。
她在沙发上坐了会。
客厅灯光很亮,阳台玻璃模糊倒映着整间屋子。
夜风带着白日的熙攘,雨水潮湿的痕迹彻底消失,拂面干燥又温暖。
钟影扭头去看闻琰房间,慢慢地,心才定下来。
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裴决忽然发来信息。
那会已经过了十二点。
是一条稍长的语音。
开头几秒,裴决没有立即说话,他似乎有些迟疑,自己也不明白要说什么,开口更是犹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不由笑。
想起傍晚那阵若无其事的琐碎闲聊,眼下的裴决,好像变了一个人。
零点已过,今天发生的都去了昨天。那些短暂的亲密缠绵,在时间的刻度上,一下变得拥挤,似乎时间再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完全看不见了。
他语气慎重地说:“影影,我醒酒了。”
明明醒酒的事之前就同她发过信息,这会说出来,像是一种自我确认。
这句之后又是停顿。
漫长的停顿。
钟影一度怀疑语音播完了。
她低头去检查,耳旁便传来裴决的叹息:“可我觉得好像还没醒。”
“像做梦。”
最后三个字说完,他自己倒笑了。笑声不是那么明显,不仔细留意根本听不到。
钟影拿起手机。
不知为何,一个念头蓦地冒出脑海,无缘无故。但细想,又不是那么没缘故,毕竟,裴决做这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钟影握着手机穿过一片漆黑的客厅。
深蓝夜色笼罩着四周。
午夜晚风里,树影婆娑摇曳,好像深海游鱼,起伏潜落。
裴决站在车前,仰头望着,神色平静。
如所想的一样看见人的时候,钟影也变得平静,心口却一点点热起来。如同被人紧紧攥住。
她站在暗处,同他对视,有那么几秒,钟影觉得裴决应该是看到她了,但下秒,理智又否认。在裴决眼里,整栋楼估计都是一片漆黑的。
他仔细注目着这团漆黑,就像在拥挤的时间刻度上,耐心地寻找昨天的某一刻。
钟影转过身。
电梯打开,光线过分亮了,刺得人眼睛发酸。
停到一楼,迎面拂来的夜风更加浓郁,带着入夏的成熟气息。
她慢慢往外走着。
裴决还靠在车前,两手插兜,视线却不是那么直直往上了。他好像也感觉到什么,目光朝钟影的方向看来。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无声对视。
“影影。”
片刻,裴决敏锐直身,朝她大步走来。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带来一丝隐秘的愉悦。
钟影忍不住笑,走近着说:“我是不是很了解——”
她被人抱进怀里。
晚风熏染的气息、温暖的、稍显急促的呼吸,还有干燥的触感。
在漆黑一片的夜里,变得无比清晰。
“现在呢?”钟影低声。
裴决摸了摸她后脑,不是很明白:“什么?”
钟影好笑:“做梦。你说的。”
裴决愣了下。
过了会,他也笑起来,语气无奈:“更像做梦了。”
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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