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眼前这通体雪白的山巅,再往前行进三十里,便能到达稗族的栖息地。


    太祖早些年也曾想过翻越这座山,只因这里景观奇特,冬暖夏凉,很适合作为大夏国皇族的避暑地。


    但骁勇善战的太祖到底没有攻打下来这块地方,稗族这块骨头难啃,太祖那时需要平定的地方又太多,于是只能搁置,谁承想这一搁置,便搁置了六十年。人们都以为曾经的战场残痕将永远被绿草覆盖时,新的马蹄声又再度响起了。


    狂风迎面扑来,如万鬼同哭,自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像是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雨,夏长青正对着那迫近的风暴,抬眸望向白山之巅。


    他是个清润的人,如蕙草之上的初雪,在雾蒙蒙的阳光下渐渐消融,他望着远处出神,周围便不敢有人打扰。


    燃烧的太阳在那一线之界沸腾,苍蓝色的天空被烧的火红,流云奔驰于山巅,落霞映在冰冻住的瀑布上,折射出无比绚丽的光彩。


    看着看着,长青便忽然笑了起来,青雀般的眼睫微弯,胯·下的乌云盖雪打了个响鼻,轻扫马尾,往前走了几步。


    关狰在他侧后方待命,警戒着前方,逡巡的视线忽然触到了长青眼底的笑意——他从长青眼中瞥见了绚烂的雪山余晖,这是他见过最美丽、也最清贵的眼睛,他怔忡了片刻,倒底没有再上前一步。


    他一板一眼地恭贺长青,“恭祝太子殿下收复稗族,陛下一定龙颜大悦。”


    这么一句话说完,也就没有了下文,但太子长青并不介意下属的寡言与无趣,在其他人眼中,关狰时刻保卫着他的安全,关狰是他的矛,也是他的盾。


    更何况关狰从太子母族覆灭后就一直跟着太子了,其中情谊,自然不必多言。


    长青对关狰说,“你去前面探路。”


    尽管稗族首领朱连赫已然被长青彻底收服,但事情还没有全部完成,所以需要关狰前去探路。


    看着关狰渐行渐远,长青忽然对着一旁的随行小太监招手,“去把我的弓箭取来。”


    长青的声音,清润、悦耳,带着一丝难以掩去的温柔,让人的心不由得一紧,接着便无法控制地融化开来。


    小太监连忙应是,取了华美的弓与箭,呈递给太子长青,余光看见一截皓白的腕骨自白袍金线下伸出,连忙又低了头,不敢再多看。


    长青伸手来取,第一下却似乎失了手,指尖一滑,直到第二次才稳稳拿起。


    修长的指腹拨了拨弓弦,忽然问小太监:“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小太监愣了一下,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已经模糊,但他还是很圆滑地说,“禀太子殿下,奴才的母亲早已经死了,虽然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但还记得母亲极为宠爱奴才。”


    他自然是明白的,太子长青自从被封为太子以后,四年里有十七次领命出宫,在皇城里待的时间,算下来竟不超过三月。


    因此太子眷恋亲情,对于早逝的母亲,更是久久怀念。


    所以此时回答出对母亲的思念,必然能够讨得太子的欢心。


    他这么想似乎也是对的,因为太子竟然开始同他谈心。


    他埋着头,听见长青对他说,“我的母后……也对我很好……”


    太子殿下也会有如此神伤的时刻吗?


    小太监的内心竟然升起一丝怜悯,但也仅仅只是一丝,他早已被训练为了冷血无情的死侍,任务当前,他并没有任何同情分给他人。


    而长青此刻如此分神,贴身侍卫关狰又远在十丈之外——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从出发时便跟随在军队之后的弓箭手早已埋伏妥当,太子长青,你可曾想过,此刻你拨弄弓弦思忆母亲,此后你便会葬身于另一把弓箭之下?


    小太监在心底倒数,手指比出暗号。


    只需要三次手令,那位大人交给他的任务就会成功完成。


    一——暗处有人反手抽出一支毒箭。


    “她很美丽,我的容貌几乎都遗传至她,但母亲总是告诉我,她的兄长更是风华绝代,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二——柔韧的弓弦被拉开。


    “母亲很有天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长,又文武双全,但后来她生下了我,不知为何,身体便不太好了,又时时忧愁……尽管如此,每次见我,都仍然是笑着的样子。”


    三——弓弦绷紧,毒矢对准了长青的头。


    “她希望我健康长大,希望我快乐,但也总是告诉我,我要善待天下子民,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是由他们所供给的。”


    嗖——


    一箭离弦,空余回收的弓弦嗡鸣震动,小太监下意识抬头,面上的表情却忽然一滞。


    这一支箭分明自后背袭来,避无可避,可长青忽然抬手,窄瘦的腰身一拧,回身张弓,离弦之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一瞬间将毒箭劈成两半,自空中坠落!第一箭破开袭击无力滑下,身后却紧接着第二箭,敏锐而准确地射中暗处的杀手!


    一时间全场哗然,队伍未曾乱掉阵脚,已有数人前去捉拿刺客,随行将军下马请罪,并询问太子长青可有受伤。


    长青将弓搁在马背上,水珠浸湿了他的脸,眼睛和鼻尖都沾满了水滴,似乎是受了太久的瀑布水汽,他的面庞呈现出一种病弱的苍白,唇珠也褪去了些许血色。


    此刻他又像是一只被雨打湿的鹤了,水顺着一簇簇的眼睫滴落,他看向面前的小太监,无悲无喜的面庞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怜悯。


    “无妨。”


    回过下属的询问,长青抽出腰间长剑,对小太监说。


    “你的母亲,一定也很爱你。”


    接着,这柄长剑刺入了小太监的胸膛。


    长青说:“替我向你的母亲请安。”


    在慌乱的人群中,长青骑在马背上,单手提着滴血的长剑,忽然望着远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母后……”


    长青闭上眼,松开了提剑的手,任由佩剑坠落,发出哐当声。


    他说,“母后……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我发誓。”


    他闭了眼,几缕青丝黏在面上。


    他像一尊白玉观音,面上的水汽,竟然也伪作了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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