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这事吩咐下人管住嘴,”杜菀姝细声细气叮嘱道,“到底是官家的意思,要叫有心人说成是父亲不满就不好了。”
“是。”
杜祥应下之后,又转过身,对云万里鞠出一个客气妥帖的笑容:“云大人,我送您出门。”
杜菀姝:“不用了,由我来吧。”
杜祥:“这……”
“杜祥叔叔可去忙别的,”杜菀姝温声道,“就几步路。”
本想偷偷瞧上一眼,没想到又打了个照面。
碰都碰了,还能躲着不成?倒显得杜家小气。他都上门提亲了,她还没与云万里说过几句话呢。
杜祥迟疑片刻,到底是应了杜菀姝的话,略一躬身退下。院落里只剩下她与云万里二人,瞬间寂静后,杜菀姝鼓起勇气:“云……我能喊你云大哥么?”
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云万里,只好学着陆昭哥哥的模样出言客套。
“三娘子请便。”云万里冷淡回应。
武人声线清朗有力,语气很是生硬。这让杜菀姝禁不住开始打退堂鼓——对方不欲多谈,自己贴上去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不行。
就算是个陌生人到家里来,也得拿出待客之道呢,更何况云万里是带着媒人到杜府来谈论婚事的。
“云大哥请。”杜菀姝率先迈开步子。
他始终跟在杜菀姝后方,鞋子踩在路上发出沙沙声响。
往日里不论是父兄,还是陆昭哥哥,他们君子仪态风度翩翩,走起路来也是轻盈如风一般。
但云万里不一样。
武人的脚步声略重一些,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云万里生得结实高挑,哪怕相距三步开外,也叫杜菀姝觉得他的身形随时能够笼罩过来。
光是想一想,她都不敢抬头了。
“家父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近来又为琐事纷扰。”
云万里越不言,杜菀姝就越紧张。她努力打破沉默:“若是言辞不当,还请云大哥海涵。”
“无妨。”
云万里自然明白杜菀姝话中所指:“杜大人不是冲我来的。”
就知道是这样!
杜菀姝闻言暗自放松心神。
云万里冲撞父亲,叫父亲气得摔杯子?决计不会那么简单。
若刘朝尔说的没错,云万里便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父亲向来惜才,是不会对其动怒的。之前猜测得到肯定,杜菀姝心底多了一分勇气,她接着出言:“我……我都知道的。”
“什么?”身后人停下步子。
杜菀姝往那停下的身影一瞥,跟着驻足。她揪紧衣角,讷讷出言:“你承蒙冤屈,是高丞相诋毁你、侮辱你,害你去看守城门去!我知道你,你是个了不起的将军。都是高丞相平白无故把你牵连进来。”
是啊,她与云万里也不该相顾无言。
他也应该和自己一样生气恼火吧?大好的前途,宁静的日子,都叫高丞相搅黄了。
回想起杜祥叔叔打听出来的名声,还有云万里的真实处境,杜菀姝心生几分同仇敌忾来。
“在边境守关,保家卫国有功;到山东平叛,救民于水火。云大哥合该是位英雄,受百姓爱戴才是,都是高丞相小肚鸡肠,叫你沦落到这般境地。”
世人对他不公,觉得他脸上落疤狰狞无比便心生轻贱,连杜府的管家都瞧着他不顺眼。
思及此处,杜菀姝更是愤愤不平。
“云大哥的苦楚……我理解的!家父与陆昭哥……惠王,一定会想尽办法,还你一个公道!”
她本以为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能换来云万里动容。
不说和蔼亲近,至少能使得他语气里摇摇欲坠的冰碴子化解三分。
可没料到,杜菀姝言语落地,云万里却只是干笑几声。
“杜三娘子,云某自知容貌丑陋,入不得你的眼,”他的声音比方才更为冰冷,“可要是你怕得连看都不看我,叫云某怎信你说得是真言?”
“什——我不是怕你!”
杜菀姝愕然抬头。
她并不觉得云万里伤疤丑陋,杜菀姝只不忍看到好端端的儿郎受苦的模样!
只是所有辩解,都叫云万里的肃容堵了回去。
明明他是勾着嘴角的,可那比旁人深一些的眼眸中不见任何笑意。他拧着眉头,憎恶神情为俊朗面容徒增寒意。
“你理解我?”
云万里重复了一遍杜菀姝的话。
“你觉得没有高承贵,我就会受百姓爱戴。黄天教教众十数万,若非都是穷苦百姓,还真是黄天教主撒一把观音土,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泥人不成。”
云万里站在杜菀姝眼前,身形遮罩她的视线,男人笔直的脊梁犹如青柏。
但他的话都如刀般刺入她心里。
“我并无此意,云大哥——”
云万里低头凝视着杜菀姝:“当年水涝正是这般时节,我接到调令的时候,杜三娘子恐还在和惠王游湖赏荷吧。”
他的语气依旧低沉淡然,好似说得并非骇人的洪涝和叛乱,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琐事。
正是云万里这幅不在乎,更惊得杜菀姝说不出话来。
她很想反驳说不是的,她无意揭人伤疤,更从未瞧不起他。
可见云万里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杜菀姝又知再多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是,是我冒失了。”杜菀姝愧疚垂眸。
她一垂眼,云万里再次微微蹙眉。
到了还是不敢看他。
云万里对杜家没有任何意见。赐婚之事后,杜守甫派家中长子登门拜访,诚意十足地将其请到杜府商谈。杜大人着实是个正直坦荡的人,他对云万里知无不言,作为回报,方才云万里也将平叛一事告知于他。
结果就是御史大人见不得世间不公,气得当场摔了杯子痛骂高承贵。
杜家人都不坏,云万里清楚得很。
只是他真不知该如何与杜菀姝交谈。
眼前的杜菀姝,一身锦衣、容貌清丽,杏核般的眼里闪烁不定。哪怕他自觉没说重话,她还是怕得揪紧衣角、神情惶惶,一副吓破胆的模样。
京城里娇养的娘子,大抵是没见过他脸上这般狰狞伤疤的。是他该避讳着她,免得吓到人家姑娘,夜里魇出噩梦便不好了。
这叫云万里不禁想起高承贵出兵时随身带着的那只笼养鸟。
鸟儿生得精巧鲜亮,莺啼婉转动人。只是前面官兵踩在泥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后面为这小鸟配了三名专人,要装在轿子里伺候着。
可路途颠簸辗转,到底不比丞相府,再专人伺候,小鸟还是死在了半路上。
她理解他?
理解他出兵平叛,见过的都是什么场景吗。
水涝一来,淹了多少良田,吞了多少房产。
一村一镇,顺着泗水沿路往北,又多少农民流离失所。没了家田便要去逃难,路上忍饥挨饿,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前,结果各个州府大门紧锁不管死活,流民没有吃食,就去吃树皮,吃那观音土,吃自己的骨肉儿女。
这都是云万里亲眼见到的。
将军和丞相可没送流民吃喝,送他们吃喝的是黄天教。
杜菀姝理所当然地把叛乱的流民视作恶人,但云万里做不到。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向走投无路的黎民百姓举刀。
云万里并不生气,他倒是不讨厌杜菀姝其人,仅是这一句“理解他”何其烂漫天真,扎得他胸闷。
罢了,他和一只笼养鸟计较什么劲。
京城的小鸟理应如此烂漫——不然他们在外打仗图的是什么。
就是她越漂亮、越想当然,云万里就越发觉得右脸的伤痕隐隐发疼。杜菀姝又始终垂着眼,叫他疼的无法再忍。
杜大人亲口承认,他这女儿本应嫁给惠王,去当那养尊处优的惠王妃的。
说起来云万里还有些佩服她。逢此变故,杜菀姝不明面上展现出憎恨与埋怨,还能站在云万里面前违心说几句客套话,已可算作心性极其坚韧了。
然而即便带着媒人上门提亲,云万里也不觉得杜菀姝将会是他的妻子。无非是官家旨意在前,而杜守甫此人着实值得敬佩,他既不想找惹麻烦,也不想拂了御史大人的面子。
至于杜菀姝?
云万里险些就要说出口:你该当的王妃少不了的。
只是见杜菀姝这懵懂胆怯的模样,怕是说了也不明白。
前些日子杜文钧上门拜访,邀他到杜府来,云万里倒是没料到陆昭也在。
不论之前谈得再妥当,没定亲就没定亲,官家赐婚关他惠王什么事。
陆昭是冲着云万里来的。
一名还没及冠的小王爷,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架势要听听他蒙了什么冤屈。云万里觉得好笑至极:当他真是傻子,不明白陆昭藏着什么心思不成?
惠王的母亲姓程,程家势大,当朝谁人不知。
再退一步讲,陆昭看上的到底是杜菀姝,还是铁骨铮铮、一派清正的杜府?
娶不了她,堂堂惠王也不亏些什么。
云万里想起陆昭有意结交的客气和示好就心生厌烦,他克制不住,便表现在脸上。
只是官家圣旨犹如战车的车辕,连泥带水般把云万里卷进杜家的风波中,他甩也甩不开。
迎娶杜菀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陆昭能……杜菀姝大可以等。
“你放心。”
他也不知该怎样同杜菀姝解释,光是看她这幅怯生生的模样,就叫云万里心里堵得慌。
知晓她并非心存恶意,可见她怕他畏他,云万里便不想停留在杜菀姝面前招人嫌。酝酿半天想不出说什么,索性不谈了。
云万里直接结束话题:“云某虽低贱,但过往也积攒了一些银钱,该有的聘礼自会奉上,不会在婚事上丢了你的脸面。”
说完他也不想再看杜菀姝,径自迈开步子离去。
初夏的天气微热,杜府的院子里绿意葱郁,然而杜菀姝目睹着云万里宽阔的脊背消失在视线之中,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讨厌她。
是啊,平白无故被牵连进来,要和陌生人捆绑在一起的可不止是杜菀姝一人。
在云万里眼里,她就是个异想天开又自作多情的傻姑娘。他认定了杜菀姝嫌弃他留下了伤疤,甚至不愿与她交谈。
云万里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不在乎,好似在看一只小动物,一棵树、一朵漂亮的花,总归是个物件而非他即将娶过门的妻子。
他合该讨厌她的。杜菀姝很理解。
只是,这讨厌她的人,是官家赐给她的丈夫,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生儿育女的人。
本来因刘朝尔一番话而翻涌上来的希望,就像是那孩童用皂粉吹出来的泡泡,在晴空中闪了闪,“啪”的便破灭了。
杜菀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
她满腔委屈与哀痛几乎按捺不住,眼眶红了,却最终是绷紧了面孔,没叫泪水掉下来。
这叫她该怎么办?
她这一辈子,真就要如此,全、全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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