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晚饭是殿前司的院落送上来的, 一锅清粥,几碟小菜,都是延岁山的特产作物。平日杜菀姝口淡, 饭菜倒是对她胃口, 只是怀揣着心事, 吃得没滋没味。
她……她一想到晚上要与云万里同住, 就忍不住紧张。
洞房花烛夜, 杜菀姝心慌了一夜, 什么都没等到。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彼时松了口气, 今日却不得不同房。
过了戌时, 竹楼之外传来窸窣脚步声。
他回来了!
杜菀姝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把拆开的发簪扎进手里。
只是等了片刻, 也不见云万里进门。杜菀姝心中忐忑不安:“观月,你去出去看看, 老爷怎还没过来?”
“是。”
观月闻言,从杜菀姝身后起身, 拎着裙摆出门。
几乎是往外一站的功夫,她就回来了。
“回夫人,”观月开口,“车夫说,老爷进了院子, 觉得自己一身是汗,就拎着甲胄到泉水边洗沐去了。”
到泉水边洗沐?
这天再热, 那活的山泉水也是沁心凉。出了满身汗直接入水, 不怕激的风寒么?
杜菀姝赶忙起身,出言吩咐观月:“去煮一壶热水。”
幸好来时, 杜菀姝就记着备上药茶呢。方子是从杜府带过来的,草药有安神驱寒的功效。
云万里进门,已然换上了干净的单衣。
他身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连头发也洗了,乌黑如墨的长发自然垂到脸侧,遮住了右脸的狰狞疤痕。
“夫君,把茶喝了。”
杜菀姝上前接过他换下的衣物递给观月,又柔声出言:“泉水太冷,以防着凉。”
云万里不禁挑眉。
哪有这么娇气,这还是住的地方有活水呢。在军中时连洗个澡都不容易,哪怕是大冬天,能碰见冰水都是要抓紧洗把脸的。
但“不用”二字含在嘴边,却都叫杜菀姝那双目光灼灼的杏眼堵了回去。
她微微蹙眉,白皙面庞写满了挂念,就算云万里再不解风情,这拒绝的话也是说不出口。
……罢了,就一杯茶。
“嗯。”
他改了口,接过热茶。
药草微苦,也带着清香,入腹之后,心肝脾胃好似都烘得滚烫。云万里只觉得被泉水泡凉的皮肤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温度。
待到他喝完热茶,杜菀姝接过茶碗,放置到一边。
“观月,”她出言时,才发现自己的声线竟不自觉地抖,“你下去吧。”
“下去做什么?”
云万里冷不丁开口:“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我去和车夫睡,叫她留下来陪你。”
杜菀姝微微太高声音:“这……这怎么能行!”
“你我可是,是官家赐婚,”她捏紧衣袖,“若,若叫旁人发现了……”
到最后,声线几不可闻。
除却自家下人,没有谁知晓杜菀姝与云万里至今仍未圆房。
说出去就麻烦了,不同房,岂不是在抗旨?
“观月下去吧。”杜菀姝坚持道。
“……是。”
到底是杜府带来的人,比起听自家老爷,观月还是选择听从夫人的命令。她低着头离开,还不忘记带上房门。
门页“吱呀”一声响,室内的陷入了微妙的寂静。
竹楼内只点着床头与梳妆台前的蜡烛,微弱的火光幽幽,拉长了二人的影子。细长的黑影到了尽头,暧昧地交汇于一处。
云万里垂眸看着杜菀姝,就是瞎子也能察觉出她的不安。
“我打地铺就好。”他打破沉默。
“不,不行。”
某种程度上,杜菀姝也是拗得很。她摇了摇头:“你明日还要去参加狩猎,得好生休息,睡地上算什么?就,就睡床上……上吧!”
她话到最后,婉转声线抖的几乎成不了句子。
声音在抖,人也一样。
杜菀姝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欢迎加入七恶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锦江连载文肉文怎么坐到床榻上的,她向后一靠,险些压到后背散落的长发之上。
“我来……替夫君更衣。”杜菀姝强撑着说。
云万里依旧站着没动。
他就停在床榻边,一双深邃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她朝着他伸手,随着拉近距离,微凉的水汽裹挟着干净的皂荚气息,以及属于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云万里身形高大,完全遮住了室内为数不多的烛火,黑影完全将杜菀姝包裹在内。
成婚之前母亲教过杜菀姝行房,甚至逼她看那些让人害臊的图册。
母亲说,初次房事,没有不疼的。
起初杜菀姝还不是很懂,为什么这般就是要痛,但当云万里实实在在站在她眼前时,杜菀姝又好像明白了。
他的影子犹如一只饥渴的兽,要将她拆股入腹。
杜菀姝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日云万里习武的模样。
微黑的皮肤上蒙着晶莹水光,肌理分明的胸膛,宽阔结实的脊背,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若是那般重量压过来,若是这双大手抓住她,又,又怎能不痛?
杜菀姝心里慌乱的要死,可在恐惧之余,还有一股小小的,莫名的期待,勾得她心里直痒痒。
母亲不知道的是,嫂嫂余氏还偷偷给杜菀姝讲过,说若夫君妥帖,这档子事,也是很快活,很舒服的。
那,那杜菀姝就更不懂了。
他力气那般大,恨不得稍稍用力都能捏死她,舒服又是什么……舒服呢。
柔软的指尖触及到男人的衣衽,连她的指尖都在战栗。
如雕塑、似野兽般,始终站在床榻前沉默的云万里,最终只是阖了阖眼。
“你不愿意,”他冷声道,“何苦如此?”
“可,可在成婚之日,就,就该……”杜菀姝颤颤巍巍开口。
“那你愿意吗?”
云万里的声线底的可怕,他的语气分外冰冷,每个字都恨不得要抖下冰碴子来。
但在那寒冷之下,仍然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若不愿意,就没什么该不该的,”云万里说,“睡吧。”
说完,他也不等杜菀姝回复,径自躺到了床榻的外侧。
杜菀姝坐在床榻脚头,怔怔盯着男人的身形片刻。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云万里单衣的布料触感,本能地长长松了口气。
畏惧消散,不用再怕了,这本是好事。
可,可在心底,为何她又觉得莫名……有点失望?
她不敢再继续深想,乖乖躺到了床榻内侧,背对着云万里闭上双目。
心再乱,这一日颠簸,杜菀姝也是累了。
身畔多躺了个人,云万里沉稳的呼吸声反倒是让她在陌生的环境感到几分安全。杜菀姝还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她一沾枕头,没过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反倒是云万里睡得不好。
延岁山不比京城,黎明之前,仍是很冷。
睡梦中的杜菀姝裹着被褥还觉不行,本能地朝着身畔的热源凑了过去。
云万里五感极其敏锐,几乎在杜菀姝翻身的瞬间苏醒。而当他意识到娇小窈窕的娘子近在眼前时,更是僵硬在原地,动都不敢再动。
她发间的香味迅速充盈肺部,微微的热度传递到肌肤之上。云万里竟是鼓起了勇气才敢睁眼,在晦涩的室内,他仍然看清了杜菀姝散开的黑发。
长长的发丝因她转身,而落在云万里的手边。他稍稍抬了抬手,瀑布般的青丝在男人的指缝中滑落,还真像那活水一般。
发丝之间,杜菀姝微微低着头,纤长白皙的脖颈触目可见。
云万里几乎都要恨自己卓越的好眼力了。
她后脑发鬓处细碎的绒毛,她肩颈间微微凸起的小巧棘突,再往下,玉般光()洁的后背中央,白皙背沟消失在单衣的衣领之后。
男人吞了吞唾沫,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可那香味仍然萦绕在鼻翼两侧,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掉。
杜菀姝却浑然不觉,梦中的小娘子只想靠近身旁的温暖,她甚至又凑了凑,头顶的发旋都恨不得凑到了云万里的面前。
不行。
云万里浑身莫名燥热,之前在心底窜起的小火苗,又腾了起来。
他忍了忍,没忍住,豁然起身。
这么一起来,杜菀姝终于醒了。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只瞧见了云万里匆匆下床离开的背影。
外头天已经凉了,他跨过门槛到了院子里,杜菀姝隐隐约约听见他拿起了什么,而后就是车夫讶然的声音:“老爷,昨夜刚洗了澡,怎又要去?”
咦?
杜菀姝有些不太明白,又去泉水边洗沐做什么?
只是云万里人都去了,她也不好再喊回来。杜菀姝只得跟着起床,又泡了一杯药茶。
待他回来时,杜菀姝问了一嘴,云万里紧绷一张脸没有作答。
她也只能与他一同吃完早饭,送人离开。
官家带人出去打猎,女眷是没法跟去的——也许刘朝尔是个例外。
友人不在,杜菀姝也不愿下去抛头露面,免得碰见过往熟人,还要尴尬寒暄。
杜菀姝干脆拎着篮子,与观星一起步入竹林之间。
泉水自竹楼向下,流淌进半尺宽的小溪里。她沿着清澈溪水一路前行,采些花草、剪剪石头,也算颇有志趣。
直至茂密林间,一阵飞鸟惊啼响起。
杜菀姝吓了一跳,她本能转身,朝着竹林深处走了几步。
越过林子,一名身着红衣的孩童蹲在远处的草地上,正掀开用竹子制成的捕鸟笼,从中抓住一只小鸟来。
听到脚步声,孩童抬首。
是个姑娘,约莫七八岁左右,一双凤眼分外清明,看向杜菀姝时,竟凸显出几分不属于这年纪的锐利。
她肤色白皙,双手柔嫩,再加上身上那价值不菲的红衣……
杜菀姝立刻断定,她不是延岁山当地家的孩童。
是哪个府上的小娘子么?只是杜菀姝想了想,也没想出在哪里见过她。
022
小娘子一身红衣由绸缎制成,纹饰不多,仅在袖口、裙尾绣着飞鸟祥云。绣样写实,一瞧就是出自苏州的锦缎。
苏州锦价格昂贵,绝对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杜菀姝的人缘不差,京中勋贵家的娘子,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而这名八、九岁的小娘子,穿着昂贵,又在延岁山——证明她是被家人带来参加田猎的,至少也是名嫡女。
但杜菀姝竟是从未见过她。
而端详小娘子时,她手中的小鸟拼命挣扎,锐利的鸟爪径直扎进了她的虎口处,扯开绿豆大的口子,瞬间出了血。
杜菀姝心中一惊,也顾不得打量了,赶忙上前:“小心点!”
红衣姑娘却毫无反应,她好似察觉不出痛,就这么徒手抓着鸟,又把它塞进了竹笼里。
“擦擦吧。”杜菀姝递过去帕子。
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起身后的红衣姑娘,只是用凤眼瞧了杜菀姝一眼,并没有接过帕子。
杜菀姝察觉到她视线停留在洁白干净的帕子上,大概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便开口:“我不喜欢这条帕子,没关系的。”
听到她这么说,小娘子也不客气,干脆利落地接过帕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
自始至终,八、九岁的孩童,甚至连眉头都不带拧一下。
……不管是哪家的嫡女,也没有这般抓鸟的狠劲和本事。
“这样不行,”杜菀姝温声道,“我带你包扎伤口。”
尽管不知道对方身份,可不管谁家的姑娘受了伤,杜菀姝也不能弃之不管。
只是小娘子一声不吭。
是不会说话么?杜菀姝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红衣姑娘既没回应,也没驻足,她按着伤口,直至止住了血,又把帕子归还给杜菀姝。
好在看样子,手上的血痕只是皮肉伤,没一会就结痂了,并不严重。
她弯下腰拎起竹笼,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竹笼对她而言似乎过于沉重,小小的身躯拎着竹笼摇摇晃晃,笼子里的鸟也仿佛受惊一般不住扑腾鸣叫。
杜菀姝看着不忍,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自行离开。
这林子里,不说有什么野兽,可虫蛇蚊蝇必然不少。要是没碰见她也就罢了,碰见了,可不能让她继续在竹林里闲逛。
当然,杜菀姝也不会强行拦住她。
小娘子虽不肯开口,可看这架势,分明是个颇有主意的姑娘。
“那个,”于是杜菀姝提议道,“我看溪边生着不少狗尾草,你可以抓来编织小兔子小狗,还能做蛐蛐笼子,你要也不要?”
狗尾草兔子,可比什么劝告阻拦都管用。
红衣姑娘迈出去的腿立刻定在原地,她扭过头再次看向杜菀姝。
“要也不要?”杜菀姝笑着重复。
小娘子点了点头。
她肯走,就容易多了。杜菀姝将手中篮子交给观月,拎着裙摆,带着红衣姑娘折返回溪流边。
盛夏季节,狗尾草随处可见。杜菀姝捡着形状好的摘了几只,用一根短的缠住两根长的,又再下方缠出四肢,一只绿油油、晃着长耳朵的兔子就编好了。
“给你。”
杜菀姝把草兔子递给小娘子:“还要小狗么?”
小娘子摇了摇头,而后她那双凤眼往四周一转,又拔了好几根狗尾草,无言地递给杜菀姝。
表明了不要小狗,却还是拔了好几根草给她。杜菀姝略作思忖,出言问:“你想要蛐蛐笼子?”
红衣姑娘再次点头。
这个就要费些功夫了。
杜菀姝吩咐观月去摘多多的狗尾草给她,小娘子听了,也跟去帮忙;而杜菀姝本人则从竹林四周转了一圈,找了两根差不多长的小草棍。
不出一回,着红衣的小娘子,就抱着一大堆狗尾草放到了杜菀姝面前。
蹲着弯腰怪累人,杜菀姝索性坐到了溪边的草丛上。
小草棍叠成十字作基底,而后杜菀姝将狗尾草的绒毛悉数捋下来,只用草茎做编织,就像是民间用藤条、竹条做笼子般,在小草棍上交织缠绕,一层一层叠加上去,很快就做出了一个容器。
到了最头上,她特地留了几根草没捋绒毛,这么一系,毛茸茸的草顶就能做笼子盖了。
杜菀姝拎着蛐蛐笼的“耳朵”,递给小娘子:“送你。”
小娘子顿时扬起笑容。
她连笑起来都悄无声息的,红衣姑娘麻溜起身,接过蛐蛐笼,连手中的草兔子都不要了,就这么随手一丢,一溜烟跑进了草丛身处,蹲下开始寻找蟋蟀蚱蜢。
“夫人手真巧,”观月奇道,“没想到这狗尾草,还能做编织呢。”
“小时候学的。”杜菀姝忍俊不禁。
京中的娘子,哪能会这个?看来连这名红衣小姑娘也是一样。
可是平民家的孩子日常这么玩呢,小时候二哥杜文英淘气,时常偷偷跑出府到街边玩。他跟卖油郎家的孩童学了这招,回来就教给了杜菀姝。
转头杜菀姝靠着这手“功夫”,还讨了不少同龄娘子的欢心。
不过,不喜欢草兔子、小狗,就喜欢抓鸟抓虫的小娘子,杜菀姝还是头一回见。
红衣姑娘不仅爱活物,她身手也灵巧。杜菀姝坐在一旁看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往蛐蛐笼里抓了好几只蚱蜢,甚至朝着不远处盛开的花朵瞧了过去。
上面停着一直蜜蜂。
“不行。”
杜菀姝心中一突,赶忙出言警醒:“蜜蜂有毒,蛰到你后,可不是出血这么简单。你要是肿着伤口回去,势必会被长辈责骂。”
听到这话,小娘子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情愿,但到底是听了杜菀姝的话,重新蹲回了草丛之间。
还挺懂事的。
不说话,但听人劝诫,一个人趴在草丛间不哭不闹,自娱自乐甚是开心。
真不知是哪户人家,能养出这般……非同寻常的女儿。
杜菀姝心中嘀咕:难道是有地方的大家进京了?也没听说呀。
若非京中勋贵,亦不是地方大家,那就只能是——
远处的红衣姑娘,骤然侧过了头。
她歪着脑袋的模样,就像是倾听环境的小兽,紧接着小娘子直接起身,一手拎着蛐蛐笼,一手抓起鸟笼,又摇摇晃晃地跑到了杜菀姝面前。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孩童,露出一副肃穆神情。
分明的凤眼写满郑重,她把鸟笼递给杜菀姝,严阵以待的姿态叫人不敢小觑。
“怎么了?”杜菀姝讶然道。
红衣姑娘一把抓住杜菀姝的手,牵着她起身,朝着竹林另外一侧撒腿就跑。
杜菀姝:??
这竹林虽茂盛,但到底毗邻皇家别苑,周遭不会有什么走兽。她是听到了什么,要撒腿就跑呢——小娘子连见了血都面不改色来着。杜菀姝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她迈开步子。
在幽静竹林里绕了几圈,跑出去约莫十几丈,杜菀姝隐隐听到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顿时明白了。
这小娘子,当然是偷跑出来的。
怕是有人找过来了吧。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眼瞧着是跑不掉了,红衣姑娘干脆停了下来。
小娘子气喘吁吁地拦住杜菀姝,把手中的蛐蛐笼也递给她。八岁孩童昂起头,刚刚还老神在在的眼眸里填满了焦急和哀求之色。
她还是不说话,可杜菀姝就是莫名懂了。
“你要我替你保管,”杜菀姝出言确认,“等你回来拿?”
红衣姑娘拼命点头。
杜菀姝:“不如你跟我走,去我竹楼里——”
她本想说,去她竹楼里躲一躲。
不愿见人,杜菀姝也不想勉强小娘子,只是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独自跑开。还不如藏到竹楼里,哄上一哄,说不得高兴了就愿意道出身份了呢。
然而小娘子却根本不听。
她见杜菀姝不接蛐蛐笼,干脆就把草笼往她怀里一送。随着她伸手,褙子掀开一角,露出挂在腰际的一枚玉佩。
日光之下,镶金的玉佩折射出粼粼光芒。杜菀姝低头一看,只见那玉佩精雕细琢成了锦鲤的模样,金线勾勒出细密鱼鳞,分外显眼。
杜菀姝蓦然一惊,这玉佩……
红衣姑娘转头欲跑,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听到竹林之后响起一道熟悉的笑声。
“阿鱼,你要跑到哪里去?”
一只素白袖子推开竹叶,如竹般清隽文雅的面孔落入杜菀姝眼底。
竟,竟是陆昭!
惠王陆昭着一身白衣,手持折扇,俊秀面庞本写满了揶揄之色。直至他那双清亮的桃花眼触及到杜菀姝的身形,笑容即刻转变为错愕。
怎会是陆昭哥哥?
皇家田猎,惠王肯定是要来的。只是官家一遭出去狩猎,他不该一起么?
一时间,竹林重归寂静。
夏风吹过枝叶,发出沙沙声响。红衣小娘子被追上了,沮丧地一声叹息,干脆就在杜菀姝身边站定不动了。
昂贵的苏州锦,锦鲤玉佩,还有陆昭哥哥那句“阿鱼”,叫杜菀姝瞬间明白了这孩童的身份。
当今官家只有一名嫡公主,出生之时穷尽艰难,幸而母女平安。只是公主体弱,自幼养在深宫中,从未露过面。
时间长了,民间便有流言,说公主出生时脐带绕颈,缠久了,有些痴傻。
眼前的红衣姑娘,就是那名平康公主陆鱼。
023
自成婚后,杜菀姝就没再见过陆昭。
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伫立在茂密葱郁的竹林之间,美的仿佛从画卷仙境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陆昭回神,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惠王,”杜菀姝有些讶异,“怎没跟官家去狩猎?”
“京城有事,耽搁了些时日,”陆昭笑着回答,“今日才赶来延岁山。我听闻,云大哥也一同去了?”
“是。”
陆昭沉吟片刻:“怕是高承贵的主意,但也是个好机会。”
不管高承贵想做什么,至少云万里武功在身,打猎混个名次是没什么问题的。
杜菀姝没说话,陆昭的一双桃花眼向上抬了抬,触及到她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
有那么瞬间,少年郎君清亮的眼眸依然黯淡了几分。
“那你……”他攥紧手中折扇,踯躅片刻,“过的好吗?”
清朗的话语落地,杜菀姝仍是感觉到了几分酸涩。
但她竟发现自己不是很难过。
若是不好,又怎样呢?
至少云万里不会亏待她。他虽不愿意接近她,每每杜菀姝靠近,都像是躲瘟神一般逃开,但云万里尊重她。
这就够了。
回忆起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眸,杜菀姝甚至还打心底浮现出些许庆幸。
何况,她也没有必要回答陆昭。
于是杜菀姝低头,看向站在她与陆昭中央忐忑不安的红衣姑娘。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就是平康公主。
“为何平康公主会在这里?”她问。
当今官家,妃嫔不少,却只有这么一名与皇后所出的女儿。民间传闻说平康公主痴傻,所以才不叫她对外露面。但杜菀姝知晓的则是平康公主……不会说话。
八岁的孩童,除却哭笑,从未开口过。
宫里的人都说,平康公主性情孤僻古怪,不亲近任何人,因而官家很是厌恶她。
恨屋及乌,连带着皇后也失了宠。
如今看来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竟然还都是真的。
平康公主确实不肯开口,性格也与寻常的娘子迥然不同。
“阿鱼就是如此我行我素,”陆昭苦笑几声,“她谁的话也不听,喊她不要乱跑,可对阿鱼来说,甩掉仆从内侍不过分分钟的事。也是因此,皇兄一直不放心让她到外面露面,也就是……她已八岁了,不得不带出来了。”
也是,民间都开始说平康公主生来痴傻了。与官家一同参与田猎,好歹能证明她不是一名痴儿。
不过杜菀姝倒没想到,找过来的会是陆昭。
“看样子,公主与惠王关系不错。”杜菀姝说。
“嗯。”
陆昭无奈摇头:“我不会责怪她,她对我就还好。”
是个有主意的小娘子呢。
与平康公主相处的短短时间内,就足以杜菀姝断定她极有主意,且是一名身手敏捷、头脑清醒的孩童。
尽管不开口讲话,可她并非与外界全无沟通。
“你手中的……”陆昭指向杜菀姝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而后忍俊不禁,“没想到,阿鱼竟与你投缘。”
说着,他低头看向平康公主:“你也叨扰莞……云夫人许久,该走了。”
平康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红衣的小娘子不言不语,像是完全没听陆昭的话般,不住往四周打量,仍是一副想逃的模样。
“阿鱼。”陆昭的语气稍稍重了些:“云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留在这里,只会给她增添困扰。”
然而平康公主压根不吃这套。
她闻言蹙眉,一双凌厉凤眼扫过来,其中写满警惕。
如此出言怕是说服不了平康公主。
八岁的娘子,喜欢抓鸟抓虫,喜欢一人在竹林里肆意乱跑。这般有主意,叫她带着宫人内侍出行、以大人的口吻开口劝诫,怕是没用的。
何况,杜菀姝也没什么事。
刘朝尔跑去参加狩猎了,她也不愿一人去和过往的友人交际,免得平白遭受他人揣测试探。与其和勋贵的家眷们打机锋,还不如看平康公主抓蛐蛐呢。
杜菀姝拎着裙摆,在平康公主面前弯下腰。
她蹲下来,选择与其视线齐平,而非居高临下说话。杜菀姝直视着公主的眼睛:“公主可想骑马?”
平康公主双眼蓦然一亮。
小娘子表现出了十足兴趣,方才流露出的几分狠厉与戒备消失到无影无踪。
“妾有一名朋友,擅长御马驯马,只是她也与参加狩猎了,明日才能回,”杜菀姝温声道,“殿下若是愿意,可先同惠王回去,明日再叫他带你过来,你我一同去骑马如何?”
说完,她又伸手,替平康公主抚平了衣袖。
那被鸟爪戳破的血痂,刚好就这么挡在了袖子之下。
杜菀姝:“切莫叫官家与圣人担忧。”
平康公主眨了眨眼。
她看了看杜菀姝,又飞快扫了一眼自己的手。
“这也不错,”陆昭闻言,很是惊喜,“请刘家娘子带阿鱼骑马出游,也算是阿鱼在世家勋贵前露了面。待皇兄回来,我就同他说。”
平康公主听了,这才放下心。
她认同地点了点头,往陆昭的方向小小跨了一步,算是表明愿意离开。
杜菀姝将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递过去:“还给你。”
凤眼扫了过来,平康公主的视线停留在杜菀姝的双手上,流露出几分不舍,摇了摇头。
“要我替你保管吗?”杜菀姝问。
平康公主再次颔首。
也是,这小鸟和蚱蜢,带到皇家别苑里,一准会叫宫人丢掉。
深宫的孩子啊……
“那好。”杜菀姝转头将鸟笼和蛐蛐笼交给观月,“我帮你收着,殿下若有空,就来看看。”
平康公主骤然绽开笑颜。
得到保证,她心满意足地向前拽了拽陆昭的衣角。这就是可以走了的意思。
陆昭的神情不自觉放缓,他抬眸看向杜菀姝,试图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少年郎君动了动喉咙,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还能……再说什么呢。
最终他也只是带着平康公主,与杜菀姝告别,转身离去。
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杜菀姝久久不言。
站在一旁的观月忍不住,一声叹息。
“叹什么气?”
杜菀姝收回视线:“走吧,回竹楼。”
说着,她抬头瞥了一眼湛蓝的晴天。
天气甚好,也不知狩猎的情状如何。
…………
……
同一时间,延岁山内。
越往山内走,周遭环境越发幽静葱郁。殿前司将军赵正德勒停马匹,一面擦汗,一面不住拍打着脖颈之间,以防蚊虫叮咬。
“都走了一个时辰了,”赵正德嘀咕,“还要走多深呐?”
话音落地,树林后头,赵押班匆忙赶过来:“三哥,官家要你停下。”
赵正德顿时来了精神:“可是要打道回府?”
官家出猎,殿前司自然要打先锋。这跟着官家一齐出来的,不止有武将、护卫,还有诸多勋贵家的公子——以及多出来一个分外显眼的刘家娘子。
往年田猎,也就在别苑附近猎鹿杀兔,意思意思完事。
这次往山里走这么深,赵正德担着责任呢,心理没谱。
“属下……不知,”赵押班为难道,“回去看看吧。”
“走。”赵正德调转马头,“官家肯定是准备回去了!”
云万里尾随其后,听到赵正德的话,不着痕迹地拧起了眉头。
但他并未多言,而是催动胯()下战马,紧跟着折返。
大批人马,停留在南山的山腰处,再往上地星变得分外陡峭,树林、草丛越发茂密,马是不可能上去的。
殿前司的人刚从北边回到山腰的位置,就看到一小队京城府的将士从南山上面徒步下来。
“回官家。”
打头的将领看着分外年轻,出言禀报:“山上确有马熊的踪迹。”
话音落地,诸人大哗。
这山下就是皇家的别苑,按理来说,马熊不该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是。
许是两年不曾田猎,以至于远离别苑的地方疏于管理,茂盛的树林引来了马熊栖息。
“好!”
京城府将领禀报之后,马上着一身红袍的壮年男子一声大喝。
他看起来接近而立之年,容貌秀丽、肤色白皙,唯独那一双凤眼生得颇为狠厉。这正是当今官家、大雍的皇帝陆晖。
陆晖迫不及待道:“传言说延岁山上来了马熊,果然没骗朕。走,随朕去猎熊!”
说完他就要翻身下马,竟要亲自带人步行上山打熊去。
赵正德听了脸色大变。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马上前,单膝跪地:“官家不可!官家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
“哦?”
陆晖的脸色变了变,兴致高昂的凤眼阴沉下来。
他看向赵正德:“赵将军的意思是,我定然会犯险?”
赵正德抖了一抖。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今天就是他人头落地,也不能让官家亲自上山。
万一出个好歹,那就不是自己死的问题了。
“末将的意思是,”赵正德磕磕巴巴,“是,是——”
中年将军“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一个好歹。
到最后,一声来自陆晖身后的笑声,接下了话柄。
“官家,赵将军说的也没错。”
陆晖扭头,看向身后之人。
是名中年士子,着文士袍,一张国字脸端正且坦荡,个子高挑且挺拔,走上前来,可称一句器宇轩昂。
触及到男子的脸,云万里不禁挑眉。
“高丞相竟也要拦我?”陆晖不悦道。
出列的正是丞相高承贵。
高承贵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官家要猎熊,那是谁也拦不住。只是臣以为,我大雍王朝,最好的将士男儿,今日皆在。这些个好儿郎可都是官家的,何苦官家自己亲力亲为啊?”
陆晖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前两年又是洪涝、又是民反,搞得陈晖烦不胜烦。今年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可以出来田猎了,听说山里有熊,陆晖肯定不能放过。
猎熊,是为了彰显他威武能干,有勇有谋。
但他威武能干做什么?还不如让底下人去,这样传出去,则是他大雍的人武力高强,显的也是整个大雍的将士身强力壮。
“高丞相说得对。”
陆晖选择让步:“有谁要自告奋勇的?能将马熊猎回者,朕赏千金!”
官家的话落地,周遭陷入了瞬间的沉默。
这——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
要是狩猎野猪,哪怕是郊狼,仗着人多势众,去就去了。最差也不过是声势浩大,猪狼跑了,猎手空手而归。
但猎熊又是另外一回事。
步入深山,去不了太多人,而且他们还得下马步行。其中危险,无异于上前线。
一时间,无人敢言。
寂静蔓延开,就在陆晖再次拉下脸色之前,一道凛冽声线打破林间沉静。
“卑职愿往。”
陆晖转头,只见赵正德身后,站出来一名瘦削高挑的陌生武官。
他带着明显异族血统的深邃眼窝与高挺鼻梁让陆晖眯了眯眼,旋即官家的视线就落在了男人右脸狰狞可怖的烧伤疤痕上。
官家从未见过他,但瞧见那伤疤,也就想起来了。
是从肃州来的云万里。
024
024
陆晖端详云万里片刻, 觉得他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丑陋吓人。
去山东平叛回来,高丞相状告他什么来着……?陆晖思忖片刻,发觉自己不记得了, 总之当时他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
反倒是高丞相又提了一嘴云万里半张面孔被烧毁, 生得分外丑陋, 不愿叫这等粗人碍官家的眼。陆晖想了想, 确实不想在朝堂之上看见毁容之人, 就以办事不利削了云万里的官职。
没想到这么一看, 说是半张脸被烧毁——实际上伤疤只从额角到眼尾, 坑坑洼洼的伤痕确实摄人, 但云万里本身长得极好, 五官深邃英挺,反倒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威严和野性。
这么一看, 陆晖对他的印象倒是莫名好转几分。
“朕记得你,”陆晖说, “你是云万里,怎在殿前司?”
“回官家。”
开口的是殿前司将军赵正德:“田猎一事, 末将不敢马虎。听闻云正使武功高强,就将其从京城府调了过来,以护官家安危。”
陆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他丑或不丑,至少的确是个骁勇善战的武人。
“那你之前猎过熊?”陆晖看向云万里。
“不曾,”云万里单膝跪地, 不卑不亢,“但在肃州时, 卑职几度带队捕猎驱赶过狼群。”
高承贵失笑出声:“驱赶过狼群啊, 云正使好本事。”
但说到最后,丞相的话锋骤然一转:“只是臣以为, 这狼群和马熊也不太一样吧。肃州的环境,又岂是延岁山能比的?”
肃州多平原高原,像延岁山这般绵延到山脉深处的老林,确实罕见。
高原上的狼,与森林里的走兽,确实也不一样。高承贵说的倒是实话。
“云正使刚刚成婚,想要立功,也能理解,”丞相一副好言劝诫的语气,“可两年过去了,云正使这贸然的性子怎还没改改。在山东时就如此,若非与我起了争执,强要出兵,也不至于削职不是?年轻人,该耐住性子才是,沉稳下来,方能保护官家、保伪我大雍啊。”
强要出兵?
陆晖一双凤眼闪了闪,终于想起来两年前高丞相状告云万里什么了。
他非要发兵,高丞相不准,结果这云万里硬是不听上峰指挥,直接带兵出动。
虽说一仗打退了叛军,但高承贵可是他授命的指挥使。不听高丞相的话,不就是罔顾圣意?思及此处,陆晖一张俊秀面孔又拉了下来。
“真是胡闹,”他不轻不重地出言斥责,“你一个人,又无经验,还想猎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陆晖生气了,纷纷是低下了头。
换做其他武官,说不得能有聪明伶俐的出来打个圆场。可京城谁不知道云万里得罪的是高承贵,没必要为了一个正使和丞相闹不快。
云万里阖了阖眼。他深吸口气,刚想开口,就听官家身畔有人轻言附和:“就是,云正使,官家是担心你们呢。”
云万里:“……”
他略带着讶异抬首,看向官家身畔的吕梁。
吕伴伴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脸上鞠着和气,笑吟吟地接下陆晖的话:“在场列位均善骑射,要说下马战斗,也都是一顶一的好手。只是除了云正使,在谁也没正儿八经的猎过草原狼啊,内臣不懂骑射,敢问赵将军,能在马上射中那狼群么?”
赵正德突然被点了名,冷汗都要下来了。
这高承贵瞧云万里不顺眼,把他调到殿前司,已让赵正德嘀咕了许久。方才他亲口发难,赵正德多少也明白了大概。
但发难他能明白,这吕梁开口维护,赵正德又不懂了。
究竟是想害云万里,还是想保他啊?
武人的心思在花花肠子里转了半天,赵正德被迫无奈,只得选择直言。
“回吕伴伴,”他说,“要守城,末将敢说不比云正使差。但要说射狼……末将不如云正使。”
和肃州来的郎君比骑射,他疯了吧。
“哎呦,连赵将军的弓术都不如云正使,”吕梁故作诧异,“真是天佑我大雍,连肃州那般苦寒之地,都能出云正使这样的英杰人物。”
话了,他又热切看向陆晖。
“官家惜才,这是我大雍朝臣的好福气,”吕梁说,“但也不能老娇惯着他们呀。得给他们立功表现的机会才是,若是官家不放心,都多给云正使派几个人手。”
吕梁一番言辞,不仅替云万里解围,还肯定了他的骑射功底。甚至楞是将陆晖斥责云万里狂妄,强扭成了他关心大雍将士、珍惜有能之士。
这话说得分外妥帖,陆晖脸色好看了不少。
他好似真的相信了吕梁的话就是自己本意,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可不是,在场诸位,谁也没猎过草原狼。那就交给云正使了,给你二十个人如何?”
一旁的高承贵,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梢。
显然,他也没料到吕梁会在这节骨眼上开口。
官家一言九鼎,话说出去,就不再好劝他改口。不过高承贵还是摇头:“上山人太多,是否会惊动猎物?官家,臣以为十二人即可。”
云万里冷不丁接道:“九人就够。”
高承贵:“……”
堂堂大雍丞相,这才第一次看向单膝跪地的武人。
触及到云万里如鹰隼般的目光,高丞相心下一惊,竟是一时间忘了该继续说些什么。
这给了云万里机会。
“但得卑职自己点人。”云万里对陆晖说。
“九人?”
就算没猎过马熊,陆晖也觉得这人数少了。他眯了眯眼:“云正使,你不怕死?”
云万里不卑不亢:“为官家死,又有何妨?”
陆晖一拍大腿:“好!”
大雍的皇帝朗声大笑。
“要赌,是吧?”陆晖也不是不懂云万里心中所想,他反而露出几分欣赏之色,“朕就喜欢你这种不要命的赌徒!去,去点人,只消愿意与你去的,就去!”
“是。”云万里得到首肯,这才起身。
他转头看向陈晖身后的群臣勋贵,径直朝着京城府的方向迈开腿。
方才从南山林间徒步下来的,就是京城府头领萧渊。
之前云万里隶属京城府,对萧渊略有了解:此人比他还小那么一两岁,虽是京中人,但十五六就被丢去了燕州历练。
也是近两年才调回了京城。
“将军从燕州回来,”云万里问萧渊,“可曾在燕州打过猎?”
“……自然。”萧渊深深看了云万里一眼。
“那将军可愿同云某一同进山?”云万里又问。
燕州毗邻北狄的地界,多山脉深林,亦多狼熊。若是打过猎,萧渊必然深谙如何猎熊。
萧渊当然不做推辞——本就是他带头寻到了马熊的踪迹。
“走。”小将军也是个利索人。
他答应云万里后,远处车马,人头窜动,挤来一个作武人装扮、背着长弓的姑娘。
偌大的京城,也就刘朝尔一名娘子会参与狩猎了。
她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灼灼盯着云万里,但云万里只是瞥了一眼刘朝尔,无声地略过了。
刘朝尔:“……”
云万里又点了几名在京城府时他知根知底的武官,满九人后,回到陆晖面前。
“禀告官家,”他说,“人手齐了。”
“好。”陆晖颔首,“朕的千金还等着正使呢。”
又是千金。
云万里绷紧了面孔,这熊皮虽珍稀,但再怎么卖,也卖不到千金去。
“既是如此,就等云正使的好消息了,”高承贵说,“官家,不如咱们先行折返?”
“嗯。”
有人替陆晖去了,陆晖对这深林也就失去了兴趣:“尽快天黑之前归来。”
说完他大手一挥,带着群臣勋贵,浩浩荡荡地策马离开。
等车马都走了,云万里才又看向萧渊。
“几日能得手?”云万里问。
就算是在草原猎狼,也不可能天黑之前折返。这深山老林间,云万里觉得不待个几日,恐怕都见不到马熊。
不过,萧渊却有信心得多:“天黑之前不太可能,但一日应该能行。”
云万里当即了然:“你找着的,不止是踪迹。”
萧渊扬起一个笑容。
少年将军生得开朗明媚,一咧开嘴更是笑得阳光灿烂,丝毫不遮掩眉眼之间的得意之色:“跟我来。”
一行人把马匹停在附近,徒步上山。
往深林里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山势竟然奇妙地放缓了。在山涧之间,茂密枝叶藏起一处洼地。萧渊走在最前头,用短刀斩断拦路的藤蔓。
他指向洼地:“你看。”
云万里定睛一看,只见洼地中央,一头开膛剖腹的野猪被草草用泥土草叶掩埋其间,大部分内脏都被拖出来不见了。
“马熊会把吃不完的食物掩埋进土里,之后再来。”萧渊解释。
“这埋的也太随便了,”其余武官开口,“就不怕其他动物来吃?”
萧渊撇了撇嘴:“那除了人,也没旁的敢招惹马熊啊。其他动物闻见熊味儿就躲得远远的,不会靠近。在这附近等,一定能等到马熊过来。”
云万里环伺四周,初步确定了大概。
“谁弓术好,三人可上树等待。”他说。
“不行,马熊会爬树。”萧渊摇头。
“所以只需三人上树,占据制高点,”云万里解释,“其余人在洼地周遭散开。我等可先行准备。”
他抬手指向洼地后方地势交较缓的位置:“三人一组,先在远处挖些深坑,以草叶掩埋,记得远一点,免得叫马熊嗅到人味。然后余下一人……”
云万里看向洼地前的山涧。
山涧地形陡峭,坡度近直角,在此埋伏最好。
但他估量着,马熊这种猛兽,若是逼急了,也不是上不去。
“看你们谁愿与我和萧渊将军打先锋,”云万里说,“在山涧前等候。”
只是挖陷阱怕也不够。
云万里想了想,再做补充:“先留一人看守,放哨为信。余下的去寻一寻周遭有无五角叶片、表面生着疏毛,开蓝紫色花的植物,约莫这么高。”
他徒手比了比:“若是寻见了,切莫徒手摘采,喊我过去。”
萧渊一听,顿时明白云万里描述的是附子:“你要用附子淬毒。”
云万里:“是。”
附子有剧毒,且毒溶于水酒。以根茎取毒,丁点就能毒()杀成年人。用量大一点,也能迅速杀熊。而且山林之间,附子随处可见。
反正官家说的是取熊皮。他们只有九人,熊掌熊胆,不要就不要了。这在场一个两个也不是小人物,还是人身安全重要。
这下萧渊多少有些服了。
他隐隐知晓云万里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贬职到京城府。但萧渊平日生性懒散,他也懒得去交际。
今日听云万里这般部署,才信他确实有些本事。
“挺靠谱的,”萧渊也不吝啬赞美,又不免开口,“方才刘朝尔过来,吓都吓死我了,生怕你家婆娘和她关系好,你点她过来猎熊。”
一句“你家婆娘”,叫云万里的心往上提了一提。
他已经尽量不去想杜菀姝……白日靠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了,萧渊随口一说,云万里瞬间走神。
该死!
云万里绷住表情,不由得拧起眉心。这般神态,配上他右脸的疤,多少显得有些可怕。
“你怎知道刘家娘子和我……妻子,”云万里话微妙地顿了顿,“关系好?”
“别家娘子我不清楚,”萧渊心有余悸,“和她关系好,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刘朝尔一介姑娘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跑马溜街,没少给我惹麻烦。她骑射确实不错,但要上山打猎,我可不想照顾这么一个姑奶奶!”
云万里奇怪地看了萧渊一眼。
要说刘朝尔惹事,确实没少惹,但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从哪招惹的,就从哪处理。实在不行,去通知刘武威将军就是,也不必要京城府总管亲自挂念吧?
当然,这和云万里没甚关系。
“我去寻附子,”他将话题引回正事上,“若有风吹草动,记得报信。”
…………
……
而官家出猎,说是要折返,但沿路猎鹿、兔子与野猪,也是停停走走。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
一行人收获丰厚,这还是第一天呢。有手脚快的,赶在前头到别苑报信,要驻留的家眷出来迎接,杜菀姝亦在列。
她在别苑里等啊等,等到众人浩浩荡荡回来。
还没来得及找人,就看到刘朝尔背着弓箭,憋着一脸火走了过来。
“怎这般气恼?”
杜菀姝惊讶地眨了眨眼:“刚还听官家奖赏了你呢。”
打回来这么多猎物,官家龙心大悦,赏赐也很是丰厚。刘朝尔还射中了一头鹿,奖赏之余,官家还特地夸赞了几句,给刘武威将军大大长了脸。
但刘朝尔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倒是稀罕了。
杜菀姝又看了一圈,没瞧见云万里,不由得问:“我夫君何在?”
“别提他!”刘朝尔更气了,“官家命他点人去狩猎马熊,我上前去,他竟看也不看,直接把我忽略了!”
“——什、什么?!”
猎熊?
那熊是这么好猎的吗,哪怕杜菀姝不懂武功,也知道马熊之凶猛。
这,这天马上就黑了,南山深林里,还不知道有什么猛兽呢。
杜菀姝的脸唰一下白了。她一把握住刘朝尔的手腕:“你说云万里去做什么了?!”
刘朝尔反而吓了一跳。
见杜菀姝脸色不对,她的懊恼生气顿时一扫而空,只留下纯粹的慌张:“你,你先别急,我好好与你说——”
只是刘朝尔话还没说完,身后匆匆走来一名宫里的内侍。
“云夫人、刘家娘子。”
杜菀姝惊魂不定扭头,发现竟是吕仁义。
吕仁义露出笑容,客客气气道:“圣人放话,想见见二位。”
二人均是一怔。
杜菀姝的脸还白着呢,脑子就先转了起来。
当今皇后要见她和刘朝尔?
025
025
这么一打岔, 杜菀姝只得按下追问刘朝尔的想法。
二人随吕仁义往圣人住的院落前去,路上的时候,杜菀姝又压低声音, 迅速地将白日与平康公主相遇的事情说了一遍。
到了最后, 提及平康公主想学骑马, 刘朝尔双眼一亮。
“喜欢抓鸟抓虫, 还喜欢骑马?”刘朝尔不假思索, “好啊!我爹刚骂了我一顿, 说我不和京中娘子社交, 跑去狩猎做什么。这不刚好, 陪公主骑马, 总算挑不出毛病了吧?”
走在前面的吕仁义,听不见细声细气的杜菀姝说什么, 却能听见刘朝尔的大嗓门。
吕伴伴的干儿子回头看了一眼,含着笑意开口:“幸好殿下白日偷跑出去, 碰见了云夫人。否则她跑远了、出了什么岔子,挨处置的可不就是看护的宫人那么简单。内臣还得多谢云夫人呢。”
公主私自跑出去, 内侍仆从是该受处置的。
但吕仁义这么特地点了一嘴,杜菀姝觉得不太妙。
三言两语,吕仁义就将二人带到了圣人前。
皇后见杜菀姝与刘朝尔到了,干脆起身上前。她身后,平康公主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
“礼就免了。”
许皇后抬了抬手, 省去了二人的虚礼,径直看向杜菀姝:“听闻阿鱼很喜欢你。”
杜菀姝身形微顿, 抬起头来。
当今圣人姓许, 是金陵大家的后代。她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可雍容之下, 艳丽容颜难掩疲惫之色。
“不过与殿下单独待了一会,”杜菀姝回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
“不用同我客气。”皇后淡淡开口,“阿鱼从未亲近过他人,能和她相处大半日,还能约着一起起码,杜家娘子,你还是第一个。”
杜菀姝:“这是三娘的福气。”
“那明日就去骑马吧。”
皇后对着身后摆了摆手,侍奉的内侍赶忙上前。她侧了侧头,叮嘱道:“这就去写递给各家的帖子,就说明日同我去别苑的马场,记得提点几句,叫程家与高家,还有我家的夫人都亲自去。”
说完,许皇后又看向刘朝尔:“明日一日,可能教会阿鱼?”
刘朝尔刚想开口,杜菀姝朝她看了一眼。
两个人认识多年,早就养成了十足的默契。哪怕杜菀姝没说任何话、甚至仅是看似随意地瞥过目光,刘朝尔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不叫她直言。
“这……”刘朝尔为数不多的求生欲冒了出来,委婉道,“得看情况。”
“什么意思?”
皇后蹙眉:“你的意思是阿鱼蠢笨,学不会?”
谁也没这么说呀。
要教人的还没嫌弃学生的,当母亲的先想到这一层面了。何况,一名八岁的孩童,一日学不会骑马,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杜菀姝顿时明白吕仁义为何要这么提点一句。
许皇后太急了。
民间传闻,都能说出公主痴傻来。她贵为一国之母,又是平康的妈妈,自然心里着急。
难得平康公主能对某个人表现出亲近、主动要求去学骑马,皇后自然是想要所有人都去看,看她女儿一日就掌握了骑术,是名难得的天才。
“圣人,朝尔并非这个意思。”杜菀姝鼓起勇气,插()入话题,“容三娘冒昧,明日若诸多女眷都去马场,约莫多少人?”
许皇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内侍。
内侍会意回答:“回云夫人,排场不大,连各家女眷,带仆从侍人七八十人也是有的。”
“这、这么多人?”
杜菀姝立刻做出惊讶状态:“我,我……”
她本就生得我见犹怜,纤细白皙的面庞浮现出惶惶色彩,哪怕是名女人也不免心软几分。许皇后心中不悦,也是冷淡地颔首:“你若有难处,就直说。”
“圣人容禀。”杜菀姝低下头,一副忐忑模样,“三娘,三娘就是想到了小时候学骑马的事情。那时三娘也不过八、九岁,旁边有二哥和……惠王看着,二哥本是好意,怕我出事,可他盯得越紧,三娘就越紧张。越紧张,便越控不好马,一下子马就惊了。”
话到最后,杜菀姝转向刘朝尔。
“还是朝尔救下三娘,于三娘有救命之恩呢。”
刘朝尔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她平日不是练武就是驯马,哪里有这般心思。只是刘朝尔信任杜菀姝,甭管她说了什么,想也不想,顺着就接了下去。
“你二哥真是没数,”数年过去,提起来刘朝尔还是埋怨起来,“你要不紧张,马也不会惊。这要是坠了马,摔断腿都是轻的,还有折了脖子的!”
呃……好像这话不能当着圣人面说。
见皇后脸色不好看,刘朝尔赶忙补了一句:“卑职当年能制住惊马,今日也能。卑职定然会护公主周全。”
“你说什么呢,”杜菀姝接道,“殿下可比三娘灵巧聪慧的多。三娘怕的是,又、又跟儿时一样,瞧的人多了,拖累殿下和朝尔。圣、圣人在上,三娘惶恐,能不能……就圣人陪同殿下,别叫各大家的女眷同去?”
皇后陷入沉默。
她也不傻,两个刚及笄的娘子演来演去,不就是拐弯抹角提醒她:去的人多,怕平康出岔子。
想的倒挺好,要她陪着平康一人骑马——那堂堂皇后出宫田猎,又不是来看孩子的。
许皇后觉得分外心累。
平康两岁时,许皇后就因她不曾开口言语,问遍了宫中太医。他们都说平康的嗓子没问题,只是不想开口。
到了三岁、四岁,许皇后慌了,也怕。
怕她这辈子不开口,怕她乖僻的性子不招官家喜欢,更怕这宫里宫外,这天下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说,看看从你许佳宁肚子里爬出来的种,竟然是个怪胎。
八年来,皇后用尽了方式和手段。
可平康从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对她、对官家,也不太亲近。
她尽可能把平康藏起来,起初是为了保护,后来则是因为平康总能想到办法甩开宫人内侍,独自乱跑。
潜意识里,许皇后觉得自己有这么个女儿很丢人。
可她也不能把平康藏在深宫里一辈子。
今年田猎,是官家亲口说要平康也来。她知道,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听闻惠王说,平康能主动与杜家的小娘子和平相处,皇后是又惊又喜。她迫不及待把杜菀姝与刘朝尔喊来,几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但——
敢忤逆圣人的决断,这小娘子当真不要命了?
然而许皇后迎上杜菀姝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目,不觉恼怒,只是一声叹息。
再怎么样,平康也是她的女儿。这两名小娘子并非坏心。
“三娘承蒙公主喜爱,圣人又嘱托下来,这是我三生有幸,”杜菀姝见皇后神色松动,赶忙开口,“三娘恨不得立功呢,但三娘也不能违背圣人的希望,嘱托的事,就一定要做好。”
言下之意即是:若非对平康公主上心,她也不会委婉出言劝诫。
其实杜菀姝更想说,小孩子怎么做、怎么看,往往受到长辈影响。当母亲的如此心急,对平康公主并不好。
但她不是生母,不好开这个口。
“圣人。”
直至此时,一直旁观的吕仁义才放缓声音,插了句话:“这还是殿下第一次与人主动结交呢。”
一依譁言点明了平康公主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许皇后一想也是,就算学不会又如何?她知道平康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难得平康主动要求骑马,至少明日一日都不会乱跑。
“罢了,”皇后无奈道,“是我苛求。”
话到这儿份上,刘朝尔的脑袋瓜终于转了回来。
合着,教平康公主骑术,本意并不是在公主殿下啊。
刘朝尔挑了挑眉梢,低头看向皇后身后的红衣小娘子。
八岁的平康公主,一双凤眼直接扫过来,既不羞赧、也不畏惧,清亮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孩童不应有的刺探和狠厉。
外头有说她痴傻的,也有说她孤僻的。
这么一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刘朝尔骤然向前。
她对着平康公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武人礼。
“殿下,”刘朝尔抱拳,“由卑职教殿下骑术,你可愿意?”
此举把皇后吓了一跳。
反倒是平康公主,只是用那双凤眼端详刘朝尔片刻。
许久过后,她好像很满意刘朝尔的问询,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这……
皇后又是惊了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平康正面回应别人的!
这下,皇后顾不上刘朝尔是否无礼,赶忙低头问平康:“你自己愿意?”
平康莫名其妙瞥了皇后一眼,再次点头。
这,这还真如吕仁义所言,第一次与人主动结交呢!
许皇后莫名觉得心底一松,脸上的神情也放缓了九成。
“我也不去马场了,”她终于松口,“吕仁义,你点几个宫人,明日随二位娘子一同陪平康去。”
吕仁义这才陪着笑容应下:“是。”
之后皇后又提点了几句,便放杜菀姝与刘朝尔离开。
二人走出皇后的居所,才觉得松了口气。
“什么呀,”刘朝尔嘀咕,“我只当是陪玩,怎么里面还这么多弯弯绕绕……哎,你抓我做什么?”
杜菀姝的脸色已然恢复了,但她一双杏眼里还闪着几分恼火。
“你,你还没同我说完,”她还没忘刚刚的事情呢,“我夫君去猎熊,究竟是怎么回事?”
…………
……
当天夜里。
云万里趴在山涧上方的石头后,听到远处窸窣声响。他睁开眼,越过山石,看到低洼处,一头庞然黑影朝着掩埋野猪的位置徐徐靠近。
马熊回来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拍醒了左右两侧的人。
萧渊也醒得极快,看清马熊的位置后,举起了手中镜片。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冷白月光穿透枝叶,投射到地面。萧渊用镜片折射月光,精准地越过马熊头顶,扫到低洼附近的树上,将藏匿在树上的同行人照醒。
庞然巨物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提起了心。
在低洼入口,他们挖了数个陷阱,以枝叶掩埋。然而马熊走到周遭,意外地停了下来。
糟了。
云万里视力极好,夜里视物也是一清二楚。他分明看到马熊低头在陷阱周围不住嗅闻,怕是已经闻到了人味。
但马熊不比猫狗,鲜少与人接触的动物,自然不懂人的威胁。
只是凭借本能,马熊觉得情况不对,刨了半天地,绕开了陷阱。
萧渊绷紧面孔,又是拿镜片晃了对面的树枝三下。
树上得了信号的武官,立刻举起手中长枪。
一步、两步、三步,待到庞然马熊走到树木的正下方时——
武官蓦然发力,将手中的长枪,径直朝着马熊的脊背刺去!
一声震天兽吼,划破深林的寂静。无数飞鸟走兽叫马熊的嘶吼惊醒,四散而去。
“遭了!”萧渊大喊一声。
这一枪,若是正中马熊脊椎,多少能限制其行动。但这头熊的体格完全超乎萧渊预计,熊皮熊肉之厚实,竟是连长枪都没刺穿。
受惊的马熊又痛又怒,咆哮一声,竟是原地站起来,朝着树上的武官扑了上去。
“不能让它上树,”萧渊也顾不得藏匿,径直起身,“拦住它!”
被激怒的马熊全然不管周遭声响,巨大利爪抓住树干就要上爬。
另外一棵树上的弓箭手,二话不说,拉近弓弦。
锋利箭头对准了马熊脑门,穿过林间发出破空声响,弓箭手的准头极佳,然而那能穿透铠甲的箭,却在飞至马熊头颅时,砸了个闷响,硬生生偏离过去,连皮毛都没伤到。
“别打头!”
萧渊又道:“马熊颅骨极硬,箭穿不过,射它腋下和心口!”
眼看着庞然巨兽就要爬上枝头,若是让它抓住树上武人,一巴掌就能将人拍的粉身碎骨。
弓箭、火把,均是无法吸引其注意力,马熊就是认准了这树上的人。
云万里见状,深吸口气。
他纵身一越,从山涧高处跳了下去!
站在原地的萧渊大吃一惊:“你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救人。
高大挺拔的男人如燕般灵巧落地,他穿梭在山林间,三步跨过两步,眨眼的功夫便绕到了马熊侧面。
一人一熊,相距不过十余米远。
刨树的巨兽前腿抻开,刚好露出了腋下的位置。
云万里抽出淬毒羽箭,搭在弓弦上。
月光照亮了他沾着毒的箭锋。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
穿过树林之间的毒箭,正中马熊心口!
剧痛让马熊一个趔趄,从树上坠落在地,他挣扎嘶吼,调转硕大的头颅,发现了距离自己不过十余米的云万里。
熊啸穿透了整个树林。
庞然巨兽四脚着地,朝着云万里就冲了过去。
萧渊再也待不住了,同样翻身跳下来:“云万里!!”
一人一熊的速度飞快拉近,马熊甚至已然朝着男人伸出前爪,然后——
它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附子根茎毒性剧烈,仅几滴就能害死一名成人。云万里不知该用多少才能杀死一头熊,因而就将整个箭头淬满毒()液。
无比惊险,但到底是起了作用。
夜色之中,着银铠的云万里收拢长弓,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转而看向萧渊,其中竟是连半分紧促与慌张也无。
“一箭还能保留皮毛完整,”他平静开口,“动手吧。”
“……”
萧渊回神,只觉得额头、脊背上,已然被冷汗泅透。
“你这人……”少年将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却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白日官家说云万里是个赌徒,还真没说错。
好个玩命的赌徒!
026
026
云万里回到竹楼时, 已近深夜。
他踏着星辰之下的黑暗进入院子,惊觉处在深林中的僻静竹楼竟然还亮着幽幽烛火。
夜深人静,云万里的脚步声分外清晰, 他跨过门槛没多久, 竹楼就“吱呀”一声响, 观月走了出来。
“老爷, ”观月开口, “快请进门, 夫人已等候多时了。”
她还醒着?
云万里在黑暗中不免蹙眉:这已是丑时, 杜菀姝怎还没睡下。
仆从来请, 云万里只得放弃去偏屋对付一夜的打算, 步入主屋。
幽静文雅的竹楼里,点着驱赶虫蛇的熏香, 淡淡气息与竹子的清香混在一处,甚是好闻。与此同时云万里还嗅到了明晰的水汽, 他转过头,就看到床榻的屏风外头, 摆好了洗沐用的木桶,里面的水还热气腾腾。
“夫君回来了。”
一阵窸窣声响,杜菀姝从长案边起身,柔声道:“热水已备好,先行洗沐吧。”
云万里:“……”
这屋子就一间, 叫他在她面前洗澡?
“不用,”云万里略僵硬回道, “我去泉边擦擦就行。”
反正已入夏, 外头热得很,也不用担心照亮。
听到他这话, 杜菀姝既没生气、也没伤心,她面上还是一派平和:“三娘已等候夫君多时了,水稍稍凉一些,观月和车夫就得忙里忙外添柴重烧,已烧了一夜。夫君的意思,就是要将这热水,直接泼去门外么?”
杜菀姝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轻声出言时声音柔美婉转,犹如小鸟鸣啼一般。
但他隐隐约约察觉到,杜菀姝有点生气了。
热水摆在这里,总不能真的泼将出去。
“那行,”云万里只得道,“劳烦你回避。”
屏风之后就是床榻,杜菀姝完全可以躲到床榻边,这样就看不到云万里了。
但她却径直走到云万里面前:“我为夫君更衣。”
云万里:“…………”
烛火幽幽,照不亮整个竹楼,却能照亮杜菀姝那如墨般漆黑的发。云万里只消垂眸,就能看到杜菀姝发髻之后,如天鹅般的后颈,以及那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
他近乎狼狈地挪开目光。
“……不用,”云万里低声开口,“你去睡就行。”
杜菀姝充耳不闻。
当那双白皙的柔夷触及到云万里的甲胄时,他一张俊朗面孔迅速绷紧。
想伸手阻拦,心思一动,云万里看到如凝脂般的手背,竟又不敢。他眉心拧得死紧,烛光拉长了高挺鼻梁的阴影,遮掩了双目,在右脸狰狞的伤疤衬托之下,凸显出几分森然威严来。
“你什么意思?”他冷声道。
但杜菀姝一点也没害怕。
她反而昂起头,火光映照进她黑白分明的杏眼之中。
“三娘不懂,”杜菀姝反问,“夫君又为何不愿三娘为你动手更衣?”
云万里的喉咙动了动,回想起白日杜菀姝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想起她合拢的双眼和延伸到衣领之下的颈窝,云万里只觉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了。
杜菀姝可不知他心中所想。
“夫君可为三娘,与野兽搏命,”她垂着眼,声线几不可闻,“却不愿三娘服侍你。难道三娘比那豺狼虎豹,还要恐怖吗?”
头顶的男人哑口无言。
然而杜菀姝本也没在等他作答,她坚持着,朝着云万里的甲胄伸出了手。
拆开盔甲,然后是里衣。盛夏的日子着实难捱,在林间奔跑一天,他的衣物早已为汗泅透,粘连在身上。
隐隐热气扑面而来,杜菀姝的脸控制不住地又红了。
她一听刘朝尔说云万里去猎熊,本以为是高承贵发难,却没想到,竟是他主动请缨要入深山。
当时的杜菀姝是又内疚又气愤。
云万里本是不愿来田猎的,想通了是一回事,非得以身犯险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杜菀姝想着,他那般擅长骑射,在官家面前多打几只飞鸟与鹿,官家一高兴,不就能封赏他一番么。
可,可杜菀姝完全没想到,他去猎熊了!
内疚于若非自己不说,云万里不会以身犯险;气愤于仅仅是因为她提了一嘴,云万里就能做到这般地步。
他是为她去的啊。
进而杜菀姝还有些伤心:云万里可为她冒险,却不愿意她接近他半步。
气在头上,杜菀姝楞是坚持到深夜,等他归来,仗着一口气非要服侍他洗沐不可。
但——
真到份上,她还是臊到脸颊通红。
之前隔着门缝偷看是一回事,现在离得这么近,她、她从来没如此近距离瞧过男人不穿衣服的模样!
不过,这室内昏暗,她偷偷……看上两眼,也不会被发现的吧?
杜菀姝既羞赧,还好奇,一张脸红彤彤的,到底是没忍住抬起眼。
湿透的衣裳牢牢贴着皮肤,杜菀姝几乎是伸手将其揭开。细微的水渍沾染在他的胸膛之上,视线上挪,还有汗水自云万里的脖颈滚落,滑过肌理的沟壑之间,映射着晦涩火光。
云万里不敢动,杜菀姝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她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微微震颤的指尖无意蹭过云万里滚()烫的胸膛,分明的肌理在指腹之下……竟然是软的?!
杜菀姝的动作蓦然一顿。
不怪杜菀姝惊讶,她之前可从未碰过男人的身体啊!她是又怕又好奇,结实的肌肉,看起来那么坚硬,碰触起来,也和寻常皮肉一样,是、是软的吗?
这么一顿,终于给了云万里反应的时间。
高大挺拔的武人蓦然转身,拉开距离。
一鼓没作气,杜菀姝触电般抽回手,方才与云万里接触的指尖还在隐隐发烫。
只听“哗啦”水声作响,也不知云万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飞快褪下余下衣裳,泡进了水中。
竹楼内光线昏暗,黯淡火光也只能照亮荡漾的水波,再向下就是一片漆黑。
杜菀姝心底也是骤然松了口气。
她咬了咬下唇,再次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木桶。
“至少让我为……夫君梳梳头,”她坚持道,“白日发生的事情,三娘必须同夫君说。”
泡进热水里,云万里头都不敢回。
好在屋里看不太清,让他坐在浴桶里多少自在了点。何况热水确实放松心神,他从南山深林一路赶回来,直至此刻,才终于放松下紧绷的身躯。
“你说。”云万里言简意赅道。
杜菀姝却没急着开口,而是站在云万里背后,替他拆开头顶的发髻。
云万里个子极高,他坐在浴桶里,大半胸口依然露在水面上。宽阔脊背微微绷着,可见极其不自在。
他猎熊时肯定不是这幅模样。
思及此处,杜菀姝的心底涌出几分不甘心。她也慌乱的很,可要强心叫杜菀姝强撑着没事人般的口气:“白日我在竹林附近碰见了平康公主。”
这下,云万里也顾不得窘迫了:“平康公主?”
杜菀姝言简意赅地将白日的事情阐述给了云万里,坐在浴桶里的男人刚想开口,杜菀姝就拿起了梳篦。
沾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叫她用柔软的指尖小心捧起,梳齿没入发间,云万里只觉得胸腔莫名一紧。
他无意识地吞了吞唾沫,坚持出言:“……宫廷的事,我不如了解,不好评价。你说公主殿下要跟刘朝尔学习骑术,她喜欢?”
杜菀姝应道:“看殿下的模样,是挺喜欢。”
云万里:“她喜欢就行,你们也是投缘。”
想到平康公主那双锐利的凤眼,杜菀姝的脸上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
旁人都说她孤僻,但杜菀姝就莫名觉得殿下还挺可爱。
“是三娘的幸运,”她说,“夫君可猎到熊了?”
“……”
一转猎熊之事,云万里本能觉得必须谨慎回应。
“猎到了,”他开口,“无人受伤。京城府的萧渊将军负责带队将熊皮运回,我先回来,去了别苑报信。”
杜菀姝梳透了下方的发,她的手向上,几乎就攀附在云万里的脖颈之间。
柔软的热度将贴未贴地徘徊在皮肤上,云万里闭上了眼。
“夫君骁勇,三娘引以为豪,只是……”杜菀姝迟疑着,“还请夫君今后,不要这么做了。”
云万里没接话。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生气。
身后的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知晓夫君是为我才冒险,可,可你从未对不起我呀。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白日刘朝尔的话将杜菀姝惊了个透心凉。
她没见过熊,可光是从书中见过的描述,就已叫杜菀姝感到后怕。再想想云万里要与那般庞然的野兽搏斗……
他本就是被迫牵连进杜家的事情中,若他出事,杜菀姝真的不会原谅自己。
然而她的话落地,云万里却只是阖了阖眼。
“你没明白。”他冷淡开口,连头也没回。
“什、什么?”杜菀姝问。
“我就是卖命的,”云万里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夫君怎能这般轻贱自己?”
这不是轻贱,而是事实。
换做过往,云万里定然懒得解释。旁人怎么想,与他有什么干系?
可在寂静的夜中,云万里听得分明:杜菀姝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颤抖,她连呼吸节奏都发生了变化,似是伤心,似是愤怒。
哪怕不回头,云万里也能想象得到杜菀姝的模样。
那双杏眼肯定又低下去了吧,如果不是捧着他的头发,怕是也要抓紧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伤心模样。
只是想到杜菀姝的神情,云万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还是勉强整理言辞,开口解释。
“马熊再凶猛,也是畜生,比不上西戎的骑兵与铁蹄,”云万里说,“拿起操戈、练习骑射,就是得为了别人死,否则岂不是吃干饭?”
文死谏,武死战,历来如此。
想必杜大人在朝堂之上弹劾高承贵时,也从未因会招致祸端而犹豫过。
领兵时他责任大,要承担万千肃州百姓的性命。如今没那么多人需要他惦念了,可他还是得为杜菀姝负责。
云万里没觉得二者有什么分别。
当然,他说完也明白过来:这些可能说服不了杜菀姝。
回忆起在书案前,杜菀姝劝说自己的话——她觉得他很想回肃州。
因而云万里又补充道:“若你还觉得别扭,就当我在为别人而非为你。不是你说的,官复原职后,我还有可能调回肃州?”
男人的话语结束后,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杜菀姝拿着梳篦、捧着他的长发,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哀伤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能说的如此轻巧?
她担心他的安危,可在云万里看来,好像只是她怕与他有所牵扯。什么叫“当他为别人而非为她”——若是这么容易,那就好了!
为她,为肃州百姓,可云万里为何不想想,杜菀姝担心的,是他自己?
“是夫君没明白。”
杜菀姝轻柔的话语在室内激荡。
她的手停留在男人的脸侧,沾着水的发丝穿过她如白葱般的指间。
其实她还是很生气,更是不解。
肃州的环境如何,云万里又是怎样长大的,杜菀姝一无所知。他与她的见识、阅历乃至认知,都相去甚远。
所以杜菀姝不明白,为什么他能为她冒险,能坦荡地承认可以为她而死,死是杜菀姝所知的最严重、最可怕的事情了。可云万里却、却不愿意她靠近,甚至是——
“你可为别人死,”杜菀姝的声音与她的手一样在颤抖,“怎就不能为别人……为我活?”
云万里身形猛顿。
她如莺啼般的声线直直撞进他的胸腔,震得云万里头脑发晕。他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从未有人同云万里说过这些。
一直以来,云万里求的只是一个“死得其所”。
如宋长风将军那般,牺牲在前线,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荣誉。哪怕是死在山东平叛的路上,也许亦算是不错的结果。
他所学的,所掌握的,都是在告诉他如何赴死,可没人教过,也没人在乎,云万里该如何求活。
莫名的心悸带来一股()热()流,直窜云万里的心头。
像是有藤蔓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房,攥得死紧,勒得他心慌。近乎痛苦,但这悸动也带来了隐隐期望。
如藤蔓般柔软的指尖,越过他的黑发,轻轻触及到男人的脸颊。
“夫君……”
杜菀姝的声线近乎哽咽,黑暗之中,云万里又背对着她,她完全看不见。
直至她的掌心碰触到云万里的右脸,崎岖不平的触感,才叫杜菀姝意识到,她碰到了他脸上的伤疤。
刹那间,杜菀姝更是难过了。
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平,叫他孑然一身,还要如此伤害他。
“三娘,三娘觉得心疼。”杜菀姝低声说。
而她的话,却犹如一盆凉水,泼进了云万里心中。
她碰到了他的疤。
棉花般的触感落在额角,却让云万里感觉比那热水还要滚烫。他蓦然从情绪中回神,清醒过来。
是了,他在痴心妄想什么?
只是因为杜家家风好,教出这般光风霁月、赤诚坦荡的娘子,她怜悯他,不忍心罢了。
换做是只猫狗,是条小虫,天上人般的娘子,也是会于心不忍的。
烧伤的位置早已愈合,可每每杜菀姝看过来……甚至是触碰的时候,云万里都觉得昔日的伤口疼的难以忍受。
不是同情怜悯,还能是什么呢。
要杜菀姝自己选择,难道她会嫁给他吗?
蜷缩在怀里的姿态,难过的语气,仅仅是因为天真的小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在胸口内酝酿升腾的悸动,骤然熄灭,又悉数转进成难以忍受的,云万里压根就无法理解的情绪。
搁置在书案上的诗,落寞又仓皇的神态,还有杜文英那句“她该与心上人一同游船”。
云万里永远也无法取代船只上与她共同赏荷的那个人。
“你走。”
他明明背对着杜菀姝,却还是再次撇头,将右脸彻底藏了起来。
生硬的语气叫杜菀姝吃了一惊,却也茫然:“怎、怎么——”
“最后一个机会,”云万里的声音低的可怕,“若不想圆房,你就走。”
杜菀姝猛地一个激灵。
怎,怎么就提起这茬了?
虽说坚持要服侍云万里更衣,杜菀姝的确隐隐想到了这层。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大嫂给的册子,看得杜菀姝脸红心跳,其中诸多男女恩爱的描写,她难免会设想到,到……她与云万里之间。
可云万里突然出言点破,他那般沉的语气,叫她瞬间慌了心神。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乱七八糟的慌乱之余,全然没听出云万里多少有些吓唬她的意思,紧张与羞赧盖过希冀,她本能地试图抽回手。
明明手腕被捏的死紧,可杜菀姝不过表现出丁点怯意,云万里就猛然松开了她。
她后退半步,狼狈转身。
就听身后浴桶哗啦声响,云万里似是站了起来,而后他拿起干净的衣衫,匆忙穿上衣裳,推门离开。
杜菀姝咬紧了嘴唇。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杜菀姝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缓了好久,才觉得脸颊的温度慢慢恢复正常。
这次,躺在竹楼的床榻之上,杜菀姝是真的没有睡好。
究竟……
她攥紧了手中的被单。
是哪里又做错了?
…………
……
不知道云万里去了哪儿,待天亮之后,他也没回来。
杜菀姝洗漱、用餐之后,又为自己泡了壶茶。大半碗茶入腹,才觉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怀揣着乱糟糟的心事,杜菀姝梳洗完毕,来到延岁山别苑的马场。
刘朝尔一早就等候多时了,杜菀姝到后没多久,吕仁义也带着几名宫人,将着一身红衣的平康公主护送过来。
“你怎么啦?”
鲜少能见到杜菀姝这般状态,刘朝尔惊讶道:“昨天没睡好?”
平日两名小娘子打闹习惯,当着平康公主的面,刘朝尔还是照样想去戳杜菀姝的脸。
“昨日夫君先行回来报信……你别乱戳我。”
杜菀姝想也不想,就抬手去拦刘朝尔。
她的衣袖自然下落,露出右手洁白皓腕。刘朝尔的视线一低,猛然瞧见她手腕上的淡淡红痕。
那双黄绿色眼眸骤然变了,刘朝尔把嬉皮笑脸一收。她猛然抓住杜菀姝的小臂:“那男的欺负你?!”
杜菀姝:“什——不是!”
一早上魂不守舍,杜菀姝完全没发现她手腕上留下了印记。
坏了,这该怎么解释才好!
027
027
回想昨夜的事, 杜菀姝也没搞明白。
她听到“圆房”二字,整个人都慌了心神,如今再回想, 云万里是知晓她害怕, 拿此事吓唬他。
他好像……有点生气。
可生气什么呢?
杜菀姝想不通是哪个环节搞砸的, 她心里一团乱麻。
但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刘朝尔说, 别说刘朝尔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 就算她已成婚, 杜菀姝也, 也说不出口。
宽阔的脊背, 结实的胸膛, 滚落的汗水,犹如还在眼前。
杜菀姝一想就臊得慌。
手腕处他握过的痕迹, 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不是你想的那样。”杜菀姝脸又红了,一把拽回自己的手腕, “别问了。”
“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样?!”
刘朝尔完全没理解杜菀姝的羞赧,她秀眉一挑, 气得快炸了:“他回来了是不是?我我,我揍他去!”
杜菀姝:“你回来!”
到最后,连她也情不自禁抬高音调。
叫刘朝尔跑了可不得了,杜菀姝赶忙拽住小倔驴的衣袖:“你,你不许走, 殿下还在等着呢!”
被点名的平康公主闻声抬眼。
着红衣的公主冷漠看过来,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显然也是把刚刚刘朝尔的话停了进去。
站在平康身后的吕仁义, 本想着这是人家闺蜜私事,不好插嘴。但见刘朝尔张牙舞爪的模样, 再不拦一拦怕是要闹出岔子了。
因而吕仁义干咳几声,故作无所谓道:“刘家娘子,云家夫妻之间的事,还是不要插手吧。”
刘朝尔:“什么夫妻之事——”
话说一半,她差点咬到舌头。
到底是个姑娘家,提及这个,刘朝尔也会不好意思。何况吕仁义把“夫妻”一词咬得分外重,就算是再大的神经,也反应过来了。
这手腕的红痕……
带着异族血统的姑娘,本就生得比汉人还要白上许多,也是瞬间闹了个彻头彻尾的大红脸。
好似有什么仙人施法般,小倔驴当场被定成了石头块。
杜菀姝如获大赦,感激地看了一眼吕仁义,抓紧招呼平康公主:“殿下,先去马厩选马吧。”
这乌龙风波,才算过去。
延岁山的皇家马场不比京城,这里养的马多数是供平日使用而非战马。今年的小马驹有六匹,刚好供公主选择。
马厩的官员将六匹马驹悉数带了出来,在平康面前排成一列。
“殿下,”刘朝尔总算恢复了正常,她蹲下()身,“可挑一匹最合眼缘的。”
平康却看也不看刘朝尔。
她站在最左边,想也不想,就往眼前的马匹走。
杜菀姝一眼就明白了平康的意思:这匹最近,她就选它。
早在初遇时,杜菀姝就大概摸到了一些平康的脾性。八岁的公主喜爱动物,却只把它们当猎物,全然不见爱护和怜惜。
马匹不是猎物,她就不感兴趣,只要能骑,大抵对平康来说都是一样,她不准备在选马方面浪费时间。
但如此是无法精通骑术的。
因而杜菀姝柔声开口:“殿下。”
她一开口,迈开步子走直线的平康才停下来,一双凤眼转到杜菀姝身上。
“马驹通人性,”杜菀姝说,“与马交际,和与人交际也差不多,得投缘才行。不如公主将六匹马都看一眼,瞧着哪匹更合眼缘?”
然而平康的反应只是再次扭过了头。
这就是不相信的意思。
杜菀姝见状,也不再劝阻,任由平康自行抉择。
没人阻拦,平康很是满意。她直接朝着距离最近的马匹走过去。
然而再小的马驹,都能牵出来了,那也比八岁的孩童大。走到马匹面前,人与动物的身形差距,叫平康骤然警惕起来。
她自己就像只林间的幼兽,带着几分戒备靠近。
人戒备,马自然也紧张。
眼前的棕马一双眼睛转过来,发出警告般的鸣啼,抬起前腿。
牵马的官员赶忙控制马匹,不用吕仁义出手阻拦,平康就以极其敏捷的身姿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平康本还带着几分好奇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小娘子臭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朝右走去,到底是接受了杜菀姝的说辞,把余下五匹都看了一眼。
刘朝尔见状,忍不住勾起嘴角。
没想到殿下也是头小倔驴,旁人说了不听,非得自己碰壁才行。
平康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停在了中央的白色小马驹前。
马驹通体纯白,如冬日的积雪一般。她前迈了一步,见白马没有任何反应,才放心大胆继续向前。
和棕马不同,白马直到平康走到面前才转过眼。
八岁的公主二话不说就朝着马头伸手。
吕仁义见状,急忙伸手要拦,但杜菀姝却是先行一步,对着他摇了摇头。
迟疑的功夫,平康的手已经触及到了马匹。
白马轻嗅一声,而后竟是低下头颅,任由平康抚摸。
平康骤然扬起笑容。
“殿下好眼力,”养马的官员立刻开口,“此马名为初雪,品种极佳,性格也很是温顺。”
初雪主动亲近,很是让平康满意,她当即转头看向刘朝尔和杜菀姝,意思就是这匹了。
“还得是心意相通不是?”刘朝尔笑吟吟道,“马儿也有自己的语言,其实方才,它们都说了,只是殿下不了解马匹,没能看懂。”
平康看了看刘朝尔,又看了看马。
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仅是这个动作,就叫负责看护平康公主的吕仁义身形一震。
公主最终只是盯着刘朝尔点了点头,就是叫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刘朝尔上前,停在平康身畔:“方才的棕马,在殿下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耳朵在快速转动。它已经在警惕殿下靠近了,待到退无可退时,抬起前腿、发出嘶鸣,都是出于畏惧和恐慌发出警告。证明它确实很怕殿下。”
平康闻言,往棕马的方向瞥了一眼,凤眼闪过几分不满。
“其余的马匹,在殿下观察时,耳朵跟着殿下的方向转,证明它们在倾听你的动向,多少也是因为不认识殿下而略微在意,”刘朝尔说完,拍了拍初雪的头颅,“只有它始终看着殿下,耳朵、身躯很是放松,初雪对殿下好奇,却没敌意。待殿下伸手,它主动垂下头,也是在表现亲近。”
当年的时候,刘朝尔也是这么教导杜菀姝的。
平日里小倔驴大大咧咧,但对马却是分外细心,教起人来,也头头是道。杜菀姝从小就觉得,在骑射方面,她可比自家那个贪玩爱闹的二哥不知道好多少。
如今再听一遍教导,杜菀姝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上笑容。
“能与殿下投缘,是初雪的好运气,”她说,“不如叫朝尔牵着马,带殿下走走?”
“我没问题。”刘朝尔看向平康,“殿下觉得呢?”
平康来就是为了骑马的,她自然没意见。公主的双眼一亮,显然很是期待。
反倒是吕仁义听了,面露难色。
“这……”
他不好忤逆平康公主,又觉得不能贸然上马,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出言:“刚认了马就上,是否太快了些?”
果不其然,平康一张俏脸又阴沉下来。
杜菀姝自然明白吕仁义心中顾虑:“中贵人宽心,朝尔的骑术,就是放在男儿之间也是一顶一的好。三娘愿做担保,有她在,殿下不会有事的。”
刘朝尔也是摆了摆手:“我牵着走,又不是跑马,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控马控马,不坐到马背上,学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吕仁义不信刘朝尔,但他相信杜菀姝。
都说自己做担保了,他多少放下心来:“一切听殿下的。”
平康这才收起满脸的不高兴,拽了拽刘朝尔的衣角,又拍了拍初雪的下巴。
“好!”刘朝尔一拍手,“殿下,咱们走。”
刘朝尔早就按捺不住了,她喜欢马,还能带着同样喜欢骑马的平康一起玩,天底下这么美的事情可不多见!
见她首肯,刘朝尔也不顾礼节,干脆将平康直接抱起来,送到了初雪的背上,牵着马就往外走。
吕仁义瞥了一眼身后的宫人,几名内侍抓紧小跑跟上。
站在马厩前,看着刘朝尔兴致冲冲牵着马匹遛弯,吕仁义哭笑不得:“这刘家娘子……心不坏,但我也明白为何这么多京中娘子不喜与她交际了。”
杜菀姝忍俊不禁。
“倒是云夫人,”吕仁义又看向杜菀姝,“能与刘家娘子交好,也是缘分。”
“谁说不是呢。”
杜菀姝柔声道:“中贵人始终服侍在殿下左右,亦是一种缘分。”
吕梁认了吕仁义作干儿子,他才得了服侍平康的机会。那会平康才两岁,虽因不开口说话而不得官家喜欢,但到底是唯一的嫡女,身份贵不可言。
既是风险,也是机会。
杜菀姝本以为吕仁义是名投机者,但看刚刚他眉眼之间对平康的担忧……
再投机,人心也是肉长的,跟随左右六年,还是有感情在。
“我与云夫人结实,也是缘分,”吕仁义读懂了杜菀姝的意思,“夫人若有话,可直言。”
“人之所以言语,是因为要有交流,”杜菀姝平静开口,“若没有交流的必要,自然也就不用开口说话了。”
她话说的没头没尾,吕仁义却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当中。
杜菀姝说的不是他,而是平康公主。
八年未出深宫,怕是连自己的居所都甚少离开。每日见的,不是圣人,就是身旁的内侍宫女。
换做是杜菀姝,她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接触到新鲜事物和新鲜人,有话题,有想法,才能有交流,才会出言。
当然了,这些话杜菀姝也只能说给吕仁义听。
平康公主的未来如何,还得看圣人安排。杜菀姝不忍心见她回京城后,又被关在那巴掌大的地界。
如此越矩,也是希望吕仁义能……多拐着弯劝劝圣人。
而马场之上,刘朝尔牵着马,一面教导平康一面与她散步,如杜菀姝保证的那般,没有出现任何岔子。
向来不喜欢宫人跟随、不喜欢与人扎堆的平康,也是破天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聚精会神地完成了一上午的骑术课程。
不得不说,平康公主学得很快。
尽管还不能独自骑行,可她与初雪相处的很好,到了晌午,已全然不是清晨那般不在乎的姿态。
到了午时,气温上来,刘朝尔决定先带殿下回去休息,免得中暑。
她将初雪牵回马厩,众人从马场回别苑。
刚跨过门槛,就看到别苑的花园之间,站着几名衣着靓丽的贵女。
杜菀姝一眼就瞥到了当中的熟人。
程乐儿不在,倒是程喜儿位列其中。真是冤家,她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而站在几名贵女中央的,是一名着玫红衣衫的娘子,年岁看着与杜菀姝相仿。
她听到来人,转过头来,一张略显方正的端庄面庞浮现出诧异之色。
是王幼春。
杜菀姝还没说话,刘朝尔就率先低声出言:“程喜儿怎与王幼春交到一处去了?真是晦气。”
要说偌大的京城,有谁能与杜菀姝闹得不愉快,也就只有王幼春了。
倒也不是二人有龃龉,而是因为王幼春的姑父是当今丞相高承贵。
昔年高承贵中了状元,没过多久,老家的发妻病死,他又刚好入了王家娘子的眼。
王家在京城,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出了三代丞相,可到了上一代,不知怎的,在高承贵娶了王家娘子后,偌大的家族,因内外斗争、因各种不幸,竟是一名嫡子也没留下。
最终王家不得已选择对外招婿。
王幼春正是高丞相的小姨子招婿之后,生下的大女儿。
因高承贵与杜守甫素来政见不合,连带着王幼春也不喜欢杜菀姝。往日二人碰面,仅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而现在——
几名京中贵女见到吕仁义,登时明白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红衣娘子就是从未露过面的平康公主。
王幼春拎着裙摆,第一个上前,向平康见礼问候。
但八岁的公主完全没把几名娘子放在眼中。她手里还拿着刘朝尔赠予的马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鞋尖处左右甩着,好似那鞭子和鞋尖要比世间万物有吸引力的多。
还是吕仁义含着笑意开口:“几位娘子,也别见外,免礼吧。”
如此反应,刚好映证了京中关于公主性格乖僻的传闻。几名娘子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干脆选择忽视了平康公主,向吕仁义道谢。
末了,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转到了杜菀姝身上。
她换上关切的语气开口:“原来三娘子也在别苑,这几日怎不见你来与我们交际?”
杜菀姝还没反应,刘朝尔就一个大白眼恨不得翻到脚后跟去。
“程喜儿,你是没事可做了么?”她向来对程喜儿不客气。
“不懂刘家娘子是什么意思,”程喜儿笑道,“喜儿怎招惹到你了?”
“程四娘子。”
杜菀姝淡淡提醒道:“你再不走,就跟不上同伴了。”
程喜儿一惊,转过头,发现王幼春已经带着其他娘子走出去了四五步远。
她顿时也顾不得找杜菀姝麻烦了,赶忙追上:“你们,你们等等我呀。”
王幼春这才看向程喜儿。
她侧了侧头,语气分外平静:“早知道你为她来,我就不过来了。人都已嫁给了七品官吏,与你我不再一路人,何苦如此?”
杜菀姝闻言,默不作声地看向王幼春。
这话,明面上是在劝阻程喜儿不要找她的麻烦,实际上是在嫌弃杜菀姝低嫁,已然被排斥在京中贵女圈子外了。
对此,杜菀姝早有心理准备。
她都不打算与之产生冲突,可杜菀姝不开口,不代表刘朝尔不开口。
“王幼春,你还有脸说,”刘朝尔抬高了声音,“要不是你姑父——”
杜菀姝抓紧拉住了刘朝尔。
这平康公主和吕仁义还在呢,说出去还了得!
王幼春这才横了刘朝尔一眼,凉凉道:“说呀,让殿下也听听,我姑父怎么了?”
直至此时,拿着马鞭甩鞋尖的平康才侧了侧头,好似终于把几人的争执听了进去。
着红衣的公主不做声抬眼,看了看刘朝尔,又看了看王幼春,最终视线落在杜菀姝身上。
杜菀姝才是争执的中心点。
“我说的可是实话,”王幼春继续说,“杜家娘子心中也有数,低嫁之后觉得丢人吧,否则怎来了田猎,也不肯露面?”
“你——”
刘朝尔属炮仗的,一点就着。要不是杜菀姝拉着,她估计早就健步上前,要和王幼春脸对脸对峙了。
平康拧起了眉头。
她明白了,一切的源头在于杜菀姝嫁的那个人。
八岁的孩童,又不善交际,白日刚听到刘朝尔说云万里欺负杜菀姝,现在又听王幼春说什么低嫁——她也不懂什么是低嫁,却能从对方的神态语气看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杜菀姝嫁给的那个男人?
平康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耐烦,又见无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更是焦躁了起来。
她干脆伸手抓住了杜菀姝的衣襟。
感应到平康的拉扯,杜菀姝低头,对上公主带着几分冷意的双眼。
“殿下何事?”杜菀姝问。
竟然没看懂,平康内心烦上加烦:有些想法,就是没法直接传递给对方的。
众目睽睽之下,平康紧绷着一张巴掌大的脸,无比肃穆地下令:“你换一个。”
杜菀姝:“……”
刘朝尔:“…………”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说过一句话,都有人传她是哑巴、传她天生痴傻的平康公主,说话了?!
028
028
半个时辰后, 别苑正殿。
官家、圣人,难得齐齐露面,站在平康公主后方, 杜菀姝低着头, 连大气都不敢喘。
许皇后听完吕仁义的话, 一个控制不住, 当即起身:“你说什么, 平康会说话了?”
吕仁义赶忙低头。
谁能想到, 几名小娘子在花园争吵, 能让从未开过口的平康公主突然出言!此事非同小可, 杜菀姝和刘朝尔也顾不得和王幼春等人争执, 赶忙带着平康面见官家与圣人。
“回圣人,在场人都听见了, ”吕仁义说,“事情本也与殿下无关, 谁知道殿下就,就突然说了句话。”
许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平康公主。
着红衣的小姑娘, 还是往日那副姿态:明明自己是讨论中心,却还是超然物外的模样,手里拿着刘朝尔送的马鞭宝贝的不行,完全没在乎旁人在说哦什么。
“平康。”许皇后开口。
平康公主这才放下马鞭,抬起凤眼。
皇后走到平康面前, 俯下()身,想去抚摸自己女儿的脸:“你怎么就, 你明明……”
陆晖见状拧起眉头。
他一直不喜皇后对平康的过分保护, 只是平日平康公主对他也不亲近,陆晖瞧着厌烦, 亦不愿多管。
今日好不容易出了好消息,皇后反倒是失魂落魄,犹如丢了魂般。
这更让陆晖心生几分嫌恶。
“平康是什么时候开口的,”陆晖问吕仁义,“又说了什么?”
“这……”
别说是吕仁义,连杜菀姝和刘朝尔的冷汗都跟着下来了!
总不能照实说平康要,要她杜菀姝换名夫君吧!她与云万里的婚事,可是官家亲自下旨赐婚的。
况且就算不是圣旨赐婚,拿几名小娘子之间的争吵嫌隙去叨扰官家……这是嫌自己活得长吗。
吕仁义支支吾吾,换来了陆晖狐疑的神情。
“你犹犹豫豫,又何不敢说?”陆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质问。
“内臣不敢!”吕仁义当即跪了下来,“只是,只是——”
那边的平康,在陆晖质问之后,终于把视线从马鞭处挪开。
她嫌弃皇后老摸自己的脸蛋和脑袋,干脆撇头躲开。视线往陆晖的方向一瞥,发现他在为难吕仁义,一双凌厉眉眼又是微微拧了起来。
“别问。”平康冷淡开口。
八岁的孩童,声线稚嫩天真,又因长时间不说话,平康公主的发音含混不清。但简单的两个字,也是让帝后二人浑身一震。
这下,倒是不用继续追问平康出言是真是假了。
八年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公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开了口。陆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般,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才勉强憋出一句命令:“去喊太医。”
杜菀姝等人均是长舒口气。
没过多久,太医就来了。
号脉、面诊,太医还战战兢兢地问了平康几个问题。年幼的公主本不打算回答,但这么多目光看着她,那名老太医满脸紧张,汗水顺着褶子不住下落,搞得平康分外不耐烦。
往日憋着不说话,僵持一会儿,太医就会放过自己。但现在,他好像不肯让步了。
而且平康开了金口,也立刻发现了出言的好处:只要她张嘴说出需求,旁人就不会不依不饶,倒是非常便利。
知晓了言辞的用处后,平康也不再抗拒说话,一个字儿两个字儿,捡着最少的方式回应太医的问题。
太医也是喜不自胜。
“回官家,”他斟酌好语句,委婉出言,“殿下的嗓子一直无恙,恐就是近两日交际多了,见旁人开口,有样学样,愿意说话了。”
这话与杜菀姝之前劝诫吕仁义时说的一样。
本就是如此:深宫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人,而八岁的孩童,也不会有太多需求。
平康鲜少会踏出自己的宫殿,身边的内侍宫女深谙她的脾性,自然是不用平康开口,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如今到延岁山别苑来,没这么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她,新鲜的人与事应接不暇。
迫不得已,平康才选择开口讲话。
许皇后听了,犹如丢了魂一般,她站在原地讷讷道::“原来,原来是我一直耽误了平康。”
“……圣人切勿责怪自己!”太医赶忙出言,“殿下才八岁,若非田猎,也没多少出宫社交的机会。今日开口,完全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对。”
许皇后听了,转头看向杜菀姝。
要不是平康又甩下宫人自行跑出去,她也不会碰见杜家娘子,今日也不就不会说话。
这完全是平康自己的机缘。
“二位娘子,”皇后问杜菀姝与刘朝尔,“平康学了一日骑术,可有进步?”
“回圣人,殿下很有天赋。”
刘朝尔诚实回答:“要做到一日精通骑术,那不可能,但年仅八岁就能做到与马驹心意相通,也算是天才。卑职教了她几个控马的技巧,不用多言,她一学就会。”
她是个实在人,直接就把当天上马的事情说了。
许皇后听了先是心惊,随后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
往日里她只觉得平康在学堂里坐不住、谁也不亲近,成日就爱蹲在树下抓虫逗鸟,实在是没有个公主的样子。时间久了,皇后甚至觉得这很丢人,由此她才不愿叫平康离开自己的寝殿。
这么看来,若,若是早日顺着天性,放她出去,会不会好上许多?
要不是杜家娘子,她还转不过这个弯呢。
“既是没学会,就继续教吧,”皇后吩咐道,“特别是杜家娘子,平康喜欢你,你又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让平康多与你接触接触,亦算是沾沾才气。”
杜菀姝倒是没什么意见。
和平康相处,总要比和王幼春、程喜儿之人相处好上太多。杜菀姝是真的觉得自己喜欢这颇有个性的公主。
因而她与刘朝尔大大方方行礼:“圣人谬赞。”
话音落地,皇后还没开口,就见吕梁从外头匆忙赶了进来。
大太监走到官家身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就见陆晖双眼一亮,一贯阴沉的面孔中浮现出清晰喜色。
“好!”
他朗声道:“一日折返,果真我大雍的猛士。”
说完,陆晖竟是转向杜菀姝。
“云万里不是先行回来了?”他说,“就在这儿等吧,萧渊将熊皮带了回来。”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前脚平康会说话,后脚去南山狩猎就将熊皮带了回来,这一天收到了两个天大的喜事啊!
陆晖放话要去猎马熊,如今熊猎到了,他自然不会扣着消息。
官家有意炫耀,那下人自然是把来田猎的官员、子弟乃至女眷,能叫来的,都纷纷宣到了大殿。一时间,别苑恢宏的正殿,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在诸多人的注视下,京城府的指挥使萧渊带头将熊皮扛进门。
庞然的熊皮轰然落地,发出巨响,也是换来了更为猛烈的议论之声。别说是不善狩猎的,就算是赵正德等武官,也是因这马熊的体格大吃一惊。
“官家。”
萧渊风尘仆仆起身,行了个武人礼:“末将等人,将熊皮带回来了!”
陆晖看向那异常完整的熊皮,很是满意。
他难得不吝啬笑容:“云万里何在?”
“卑职在。”
先行一步回来的云万里从人群出列。
杜菀姝飞快看了他一眼,全然没发现云万里是何时进门的。
这一上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次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再看向他宽阔的脊背,杜菀姝也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难过。
“你倒是估算的精准,说是下午归来,还真就归来,”陆晖颔首,又看向萧渊,“六位都是我大雍的猛士,当赏!”
他对着吕梁抬了抬手,后者立刻差人下去。
片刻过后,浩浩荡荡一行人,当真抬了一千两黄金入殿。
此等阵仗,可谓壮观。
“说好了谁猎到马熊,赏谁千金,”陆晖说,“既是你们六人同心协力,那就平分。”
官家说完后,萧渊身后一名中年武人出列。
“官家,猎熊之时分外凶险,若非云正使冒死相救,我昨夜就交代在熊掌下了,”他说,“我的赏金,就留给云正使吧。”
昨夜云万里出手,换来了其余人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们彼此不甚相熟,可云万里愿意以身犯险,正儿八经的救命之恩,比这平分过后的几百两黄金要实在得多。
“要是云万里没夸大,是他杀了马熊没错?”陆晖问。
“回官家,正是云正使射死了马熊。”萧渊回答。
此话落地,周遭官员、女眷,纷纷哗然,阵阵议论响起。
“竟是那云万里?”
“我还当他只是吹牛爱现,没想到……还真有本事。”
“射死的可是马熊啊,那般大的熊!”
听到旁人惊叹,陆晖很是满意。
“那少不了云万里的,朕还能亏待了他不成,”陆晖笑道,“云万里,你之前……是几品武官来着?”
大雍的文武官品分开计算,官阶与当朝职位往往并不相关。
云万里沉着道:“卑职之前是从三品。”
“那贬的还真不低。”陆晖恍然。
他全然忘记两年前自己做了什么,从三品,那怎么也是名将军了。听到他把一名将军直接贬到正使去,陆晖自己都吓了一跳。
“既是如此,看了两年城门,再大的过错也该反省清醒了,”陆晖开口,“你军阶就恢复原职吧。”
“谢官家隆恩。”云万里抱拳行礼。
“官家,”吕梁在陆晖身后提醒,“从三品的飞云大将军,可不能再守城门了。”
陆晖点了点头。
“确实该提一提,就是这京城,好似也没什么武官空缺,”他想了想,“之前刺探情报、收集信息的差使,都是由京城府在管。但朕一直打算把这些独立出来,云万里,不如就由你管,成立个探查司,去找萧渊和赵正德抽调几个人吧。”
云万里身形猛顿。
不止是他,连偌大的殿堂都静了一静。
官家的意思是要他管个专门的情报组织,这事非同小可,怎是能在别苑当着诸多非朝堂的世家子弟、乃至女眷说出来的?
显然,同样这么想的不止是云万里。
“官家。”
一直沉默的高承贵,终于发言:“成立新司,又管刺探情报,此事兹事体大,臣以为还是回京之后,朝中好生商议再拍板为好。”
陆晖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就是吕梁提了一嘴得给云万里个实差,而陆晖又惦念此事许久,刚好有个空缺位置,随意出言而已。
要组建新司,确实得慢慢来。
不然就……
陆晖刚想收回想法,话还没在脑海中成形,就见平康突然窜了出来。
别说是陆晖,在场诸人又是吓了一跳。
不是什么人都能穿那艳红衣裙的,八岁的公主,一身奢华红裙,再加上差不多的年纪,叫明眼人直接认出了她就是从未在外露过面的平康公主。
这,这平康是何时过来的?
当着所有人的面,平康公主若无其事迈开腿,朝着那地上的熊皮走了过去。
庞然巨兽的皮毛剖的极其完整,硕大的熊头摆在地上,分外骇人。但平康停在熊皮之前,凝视着那比自己要大上几圈的头颅,既不畏惧、也不瑟缩,反而大大方方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
触及到扎手的毛皮,平康双眼骤然一亮。
她想也不想,扭头看向陆晖:“父皇,我要这个。”
陆晖:“……”
平□□性孤僻、从不言语,哪怕陆晖几乎不管,每每听到关于她的流言,都控制不住觉得心烦。
这一声“父皇”,叫的陆晖心花怒放。
“好好,”陆晖莞尔,“平康喜欢,那就赏给平康!”
没什么比她这当众走出来,这一句话,更能澄清传闻了。陆晖甚至都无瑕估计她这自顾自走出来还张口讨要的行为分外失礼。
如若不是杜菀姝与平康意外结识,如若不是云万里等人猎回这头熊,她也不会当众喊一声父皇。
陆晖瞬间又改变了主意。
“先定下指挥使,回京城再商议组建新司的事项亦可,”他说,“云万里,就交给你了,又不是没有这个本事。”
官家定死的事,高承贵也不好再开口。
他只是不显山不漏水地瞥了云万里一眼,而后低头:“官家英明。”
吕梁笑道:“云正使,还不谢旨?”
几句话的功夫,就将探查司指挥使的位置定了下来。
之后该赏的继续赏,还夸赞的继续夸赞,余下的大半天,就这么在热闹奉承中过去。
杜菀姝本该高兴的。
她听到官家给云万里恢复了职位,心底确实雀跃了几分。但云万里始终背对着她,完全没往杜菀姝的方向看上一眼。
他甚至在领了功劳后,默默随萧渊小将军退下,都没尝试着寻找杜菀姝。
再雀跃愉快的心,也叫这般冷淡给浇灭了。
人潮散去,杜菀姝向官家行礼,也随刘朝尔默默退出大殿。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伤,身畔的姑娘就冷哼一声。
“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是云万里射死了马熊,那换谁去不一样,凭什么不让我去——萧渊!”
后半句话,是刘朝尔瞧见院落里站着的人后,蓦然开口。
云万里与几名猎熊的将士,可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又加上他直接被官家亲口提官,散去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围过来恭维祝贺。
刘朝尔个子高,眼神也好,一眼就越过层层人群,瞧见了云万里与萧渊。
本来还正与旁人交流的萧渊,吓得一个激灵。
他转头就看到刘朝尔走了过来,一张俊脸立刻发起愁。
“刘家姑奶奶。”萧渊阴阳怪气道,“您又有什么贵干啊?”
“哪敢拿什么贵干叨扰您呢,萧将军,”刘朝尔也跟着嘲讽起来,“前后都是人,我想恭维都得排队不是?”
一旁的杜菀姝:“……”
她眨了眨眼,哪怕云万里也在,也瞬间将心底愁绪抛到了脑后。
很少会见到刘朝尔这般讲话,杜菀姝看了看身畔友人,又看了看俊俏利索的小将军。
“朝尔,”杜菀姝说,“你与萧将军……早就认识?”
029
029
刘朝尔一嗓子, 亦算作是给几位武官解围。
周遭寒暄恭维的人纷纷散去,其他几名领了奖赏的武官也自觉告辞,只余云万里和萧渊停在刘朝尔与杜菀姝面前。
“和谁认识, 他吗?”刘朝尔不禁冷哼, “我哪来的殊荣认识萧将军呢。”
这话说的, 杜菀姝顿时懂了:看来他们不仅认识, 并且很是相熟。
哎呀, 这就稀罕了。
杜菀姝顿觉有趣:要知道刘朝尔这小倔驴, 尽管牙尖嘴利, 可别人不招惹她, 她是不会主动招惹是非的。
现在萧将军还没说什么, 她先嘲讽上,一听就不对劲。
萧渊也不客气, 他嗤笑出声:“别呀,我的姑奶奶, 上个月街头打了人,可是末将亲自去衙门提的你。转头您就贵人多忘事, 记不得我是谁啦?”
“哎呦,我还给萧将军添麻烦了不是?”
要比起阴阳怪气,刘朝尔不遑多让。洒脱的娘子甚至学着京中贵女行了个礼:“妾给郎君陪不是了!”
她一句话拐了三个弯,还要夹着嗓子,寒碜到萧渊打了个哆嗦。
“找没找麻烦, 姑奶奶您心里清楚,”萧渊撇了撇嘴, “何苦这般阴阳我?”
“你的意思是说, 那拍花子就不该打,”刘朝尔分毫不让步, “我要是不动手,难道还眼睁睁看那人贩当街强掠民女吗!”
啊,这么一说,杜菀姝就想起来了。
也就是几个月前,刚入春的时候,听说刘朝尔在街上抓了几个人贩子。
据说是一对儿头发花白的夫妇,突然冲到一名卖花的小娘子前,要押着她上车。小娘子挣扎哭喊,引来了无数人围观,可每每有人想要上去阻拦,那夫妇就嚷嚷着娘子是自家女儿,是跟情郎私奔出来的,只是带她回家而已。
当街强抢民女,谁看了也忍不了,可要是人自家的事,就不好随便去管了。加之看热闹的人群里,还有人不住念叨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要看客们都抓紧散了的。
眼瞧着那对儿夫妇要把小娘子强拉上车,刘朝尔刚好骑马路过。
她听了一耳朵,马鞭登时扬了过去。
刘朝尔的思路简单直接:是不是真的爹娘,到了官府再说也不迟。没想到她动鞭子,那对儿夫妇、连带着人群里起哄让别人散了的,立刻掉头就跑。
三对腿脚,也没能跑过刘朝尔的宝马。
几个人被刘朝尔和好心人押送去官府,一查果然是人贩子。都猖狂到京城当街强抢民女了,听闻官府是往严里办的。
这事传到杜菀姝耳中,她即使为那名卖花的娘子心有余悸,又是对刘朝尔的行为无比自豪。
没想到今日一听,这事竟还有萧渊参与呢。
“您是大功臣,”萧渊嘀咕道,“但那拍花子不归我管,但刘家的娘子骑着皇家马场的马,带着家丁当街就是扬起鞭子打人,这还好抽的是人贩,抽的要不是人贩,我就不得不管了不是?”
他可是京城府统领,抓人贩自然是轮不到萧渊亲自出马的。
杜菀姝大概明白了过来: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闲心在街头凑热闹,路人不知那三人是人贩,只当是刘家娘子耀武扬威地当街打人。
这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大抵是最终惊动了萧渊,他不得已出面。
“可没说你打人贩不对啊,”萧渊还不忘记正儿八经补充,“但有没有给我找麻烦,那是另外一回事。”
“你——”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
刘朝尔顿时气结:“谁给你找麻烦了,你不出面,姑奶奶我就自己解决不了吗?”
“哎哎,别动手啊,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萧渊见刘朝尔翻脸,眼明手快往后一缩,干脆利落地绕到了杜菀姝身后。
他倒是聪明,就算刘朝尔真想动手,也不会朝着杜菀姝示威的。
这一个小倔驴,另外一个嘴上停不住,像只皮猴。你来我往,把杜菀姝给逗乐了。
“我看你们两个,确实不像是不认识,”杜菀姝失笑出声,一双杏眼笑成了月牙,“为何朝尔认识萧将军,却从未与我说过?”
要知道,她平时连路上多看两只鸟,都要在下次见面和杜菀姝讲上一嘴的。
“云夫人竟然不知道我?”
萧渊急了,他瞪向刘朝尔:“姑奶奶,你这也太不地道了,我白给你收拾烂摊子不是?成日找我麻烦——你和云夫人关系好,怎就不能和她学学,说是友人,看看云夫人温柔如水的模样,再看看你!”
一旁的云万里,在萧渊一口一个“云夫人”时,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默不作声地拧起眉头,肃穆面庞浮现出几分不悦之色。云万里抿了抿唇,刚想出言,刘朝尔就朝着萧渊抽出马鞭。
这哪儿还有功夫听云万里讲什么呢?
云万里:“……”
话被噎了回去,云万里只觉得胸腔内一股气憋住了。
这几人吵吵嚷嚷,他根本插不上嘴。
“好了好了。”杜菀姝赶忙出言阻拦,这么一打岔,更是没给云万里出言的机会,“又无仇无怨,何必动此干戈?朝尔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与萧将军认识的。”
杜菀姝也不傻,看着两个人跟唱戏似的你一眼我一语,心中就有了大概。
往日刘朝尔什么都给她说,偏生没讲过与萧渊的“恩怨”——这不是某个小倔驴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好呀,杜菀姝平时对刘朝尔知无不言,有些个女儿家的心事,就算是明知刘朝尔不愿意听,杜菀姝也强抓着她讲了。
现在倒好,杜菀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反倒是刘朝尔,一丁点女孩子家家的心思,不同她这个闺中好友讲。
她连刘朝尔什么时候认识萧渊的都不知道!
没想到小倔驴性格大大咧咧,其实脸皮薄的很呢。
听杜菀姝这么一问,刘朝尔收起鞭子,得意洋洋:“不过就是我的手下败将罢了!”
“姑奶奶,这可不兴说啊!”萧渊立刻开口。
“怎么,”刘朝尔反问,“我说了假话?”
“你——”
“前几年他刚从燕州调回来,在郊外的马场碰见,以为我就是到马场游玩的娇贵娘子呢,”刘朝尔说到最后,又不免拉长了音调,“非得过来管我几句,说什么女儿家这般骑马很是危险,我心说你又打哪儿来的,还敢来指点我?”
说起过往,刘朝尔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她勾起璀璨笑颜,怕是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我瞧他和几名武官去练习骑射,干脆也跟上去,趁着萧大将军瞄准靶子的时候,先一步拉弓,把他的靶子一个一个全射了下来。”
刘朝尔看向萧渊:“咱们萧大将军这才服了!”
“姑奶奶,别说了行吗,”萧渊被戳破往事,讪讪摸了摸鼻子,“给你收拾这么多烂摊子,都不够封你嘴的。”
“我就要说。”刘朝尔不饶人。
“得亏云大哥没点你去猎熊呢,”萧渊还击道,“你这张嘴,马熊见了你都得被烦跑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刘朝尔总算是想起来了。
昨日她寻思着云万里主动请缨,怕是缺人手,自告奋勇走向前,没想到他看也不看,竟然把她忽视过去了。
想起来之后,刘朝尔又来了火气。
她怒气冲冲转身,昂起头看向云万里:“我说你——”
一旁的云万里冷淡转身。
直至他迈开腿,走出去三四步,杜菀姝的笑意蓦然僵在了脸上。
云万里背对着三人,阖了阖眼,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
昨夜的事情,搞得他心里一团乱麻。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杜菀姝了:她想靠近,却又害怕他。想到杜菀姝那怯生生的模样,还有发油的香味和后颈的发鬓,云万里就觉得心里又疼又痒。
像是肺腑里爬进了小虫,吸着他的血成长,如今又要突破他的胸腔。憋得云万里那叫一个浑身难受。
天还没亮,他就离开了竹楼。
云万里没想到今天会被刘朝尔和萧渊拦住去路。
三个人在他面前叽叽喳喳,云万里几欲开口,却完全插不上嘴。明明说的是刘朝尔和萧渊的事,可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杜菀姝身上。
她笑的是那么开心。
他知道杜菀姝是在为友人高兴。可一想到她才刚认识萧渊,就能笑的这么开怀,云万里就觉得右脸的伤疤又开始发烫。
她看向他,不是哀伤,就是难过,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夜里颤抖、惊恐的秀美姑娘,现在一双杏眼笑中还带着光芒。与她成婚也有月余,云万里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杜菀姝笑起来,双颊上是有浅浅梨涡的。
云万里越想越心烦,只觉得自己站在三人面前无比多余,干脆就决定转身离开。
“他什么意思呀?!”
眼睁睁看着云万里走远,刘朝尔的火气顺利转移目标:“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拉着脸给谁看?”
杜菀姝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子。
自打白日见到云万里,他是一句话都没同她说。现在当着刘朝尔和萧渊的面,直接甩下她转身就走。
饶是杜菀姝知晓他心情不好,也是心凉了半分。
她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你理他干什么,”刘朝尔反应过来,“走,三娘,我陪你回去。”
说着刘朝尔就要去牵杜菀姝的手,还是萧渊眼明手快,拉了刘朝尔一把。
“人家两口子的事情,”萧渊大抵是看出来云万里与杜菀姝产生了龃龉,拼命给刘朝尔使眼色,“你凑什么热闹。”
“我……”
刘朝尔联想起白日的事情,脑瓜子终于转了过来。
这恐怕不是吕仁义说的,夫妻之间的私事了吧?他们两个,这分明就是闹了矛盾。
杜菀姝顾不得别的,匆忙与刘朝尔、萧渊告别,拎着裙摆追上去。
她小跑几步,终于在竹林的入口追上了云万里。
“夫君,”杜菀姝扬声道,“劳烦夫君等等我。”
远处的云万里顿了顿。
他迟疑了片刻,脚下的步伐尽管放缓了,却没有停,更是没回过头,只留了个宽阔的脊背给杜菀姝。
杜菀姝一宿没睡好,又大白日没与云万里相见。压下去的话和委屈,瞬间翻涌过来。
她做错什么了?
成婚之后,杜菀姝自诩毫无过错:她努力做好一名妻子,向他示好、去接近他,甚至去理解他。而云万里总是……总是摸不透的样子。
平日他话不多,但也算客气,对待杜菀姝并不如外界说的武人那般粗暴。
可,可每当杜菀姝离得太近,他总是会生气。
杜菀姝想不明白。
她已经尽力了,可若云万里一心想要把她推开,想要转身逃走,杜菀姝又有什么办法?
再好脾气的人,被甩个硬邦邦的后背,也会恼的。
是他不想要杜菀姝处心积虑讨好,是他不乐意与她好声好气的交流。既然如此,杜菀姝也不奉陪了。
凝望着他的背影,杜菀姝干脆驻足。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竹林之间,仍然分外明晰。
风声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也将杜菀姝的轻言细语带进了云万里分外敏锐的耳朵里。
“夫君走这般快,”她温声道,“是要抛下三娘于不顾吗?”
云万里蓦然停了下来。
…………
……
杜菀姝真的很生气。
她知道他是被迫的,被迫从肃州来京,被迫贬职,被迫娶了她,被迫与她共处一室,也是被迫在官家和高承贵面前抛头露脸。
云万里在京城活的不自在,杜菀姝很理解。
但杜菀姝也并非起初就心甘情愿,不是吗。她努力与云万里好好相处,可若他不愿,那也没用。
“夫君。”
见云万里不说话,往日的杜菀姝就得过且过了。
但现在,她火气在头上,却是半点也不肯让步。杜菀姝的声线依旧柔柔地,她重复了一遍:“是要抛下三娘不顾吗?”
云万里终于给出了反应。
他拧起眉头:“何出此言?”
杜菀姝:“夫君转头就走,把三娘留在他人身边,在朝尔和萧将军面前如此,许是没关系。倘若叫有心人看去,转头状告给官家,夫君以为后果会怎样?”
说完她微微垂眸。
“三娘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夫君如此厌恶?”
这句话,她在刚刚成婚时就问过。
云万里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我不讨厌你。”他冷声说。
“那夫君躲我,又是为何?”
“……”
“躲出房里,躲回出楼,这京城就这么大,夫君要是想躲开三娘,”杜菀姝说,“那最好是早日高升,躲回肃州为好。”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聋子也能听出来杜菀姝动了火气。
往日她总是一副温顺模样,如今话说严苛了,也是细声细气,却无法叫人小觑。
“我不是……”云万里本能地想要辩驳,可话到嘴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劳烦夫君说明白些,”杜菀姝说,“三娘不会读心,不晓得夫君心里在想些什么。”
云万里觉得杜菀姝这般姿态,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可即使如此,他居然也觉得她很是好看。气头上的娘子,一张俏脸涨得微红,黑白分明的杏眼更是亮的惊人。她的灼灼视线几乎带着温度,刺到云万里的心底和伤疤都阵阵发疼。
好看到,云万里还是想躲开。
许久之后,他也只是低声憋出一句话:“我不明白。”
“什么?”
“你与谁交往,笑的都是那么开心,”云万里撇开右脸,“为何非得要回到我身边,何苦为自己添不自在?嫁给我,非你所愿,毋须强忍着害怕与恶心勉强自己。”
什么叫害怕与恶心。
他说一遍,杜菀姝是惊讶,说两遍,她是心疼。
云万里反复强调,杜菀姝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恼火——他把她当什么了,只看皮相和身份的浅薄鬼吗?如此在意,反而是看轻了杜菀姝的为人秉性呀。
“是我在害怕你吗,云万里。”
如莺啼般婉转的声线,连名带姓喊出云万里的名字,叫男人愕然抬眼。
“若是我怕,”杜菀姝怒不可遏,“为什么是你在躲?”
“……”
好,还是不肯开口。
杜菀姝深深吸了口气,才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她不想再继续磨下去了:“既然不说,那就是不论如何也不想要我接近,好,我离你远点就是。”
说完,窈窕瘦弱的娘子,拎着自己杏黄的衣衫就朝着竹林小道迈开步子。
她与云万里的高大身躯擦肩而过,连头也也没回。
云万里循着她的背影转身,想张口阻拦,可到底是没发出声音。
他盯着她气鼓鼓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老实说云万里很震惊,他全然不知道杜菀姝还能发出这么大的火气——他本以为,自己疏远些、躲着些,笼中的小鸟就会知难而退。
当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房客,难道不是对她最好的结果吗?
没想到,这不是杜菀姝想要的。
云万里甚至有些……无措。
问他为什么要躲,因为杜菀姝喜欢陆昭啊。
一想到这点,云万里就觉得心里憋屈的慌。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她解他衣裳,为他梳头,乃至想要跟进一步——云万里是个男人,他怎不心动,当杜菀姝温软身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若不起身跑去洗个凉水澡,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这些事该和她喜欢的人做。
待惠王成事,她能去做他的妻,为何要执着于他?
不跑,难道要顺手推舟,待到几年后,再眼睁睁看着杜菀姝后悔莫及吗。
不跑……难道要看着她对着别的男人,展露笑颜吗。
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云万里莫名窝火。
他不是傻瓜,知道萧渊对刘朝尔有意思,杜菀姝不过是敏锐地察觉出此事,替刘朝尔觉得好笑罢了。
但亲眼看见她对着萧渊笑的那么好看,云万里心如刀绞。
只是个萧渊就如此,倘若是……陆昭呢?
云万里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都觉得好笑——与杜菀姝相识也不过几个月,就在意到如此程度?
说出去,谁又信呢。
怀揣着心事,云万里同样转身,朝着竹楼迈开步子。
人高马大的武人,没几步路就到了院子里,只是竹苑里空空荡荡,唯独观月站在其中逗弄着一只漂亮的小鸟。
“老爷?”
听到脚步声,观月讶然开口:“怎就老爷一人回来了,夫人呢?”
云万里:“……”
他心中猛然一惊。
杜菀姝分明是沿着小路离开的,怎还没回来?云万里意识到这点,想也不想,转头折返。
030
030
竹林里, 小溪清澈湍急,冰冷的泉水顺着溪流一路延伸,到了杜菀姝视线不能及的绿意深处。
她站在小溪边, 停了下来。
气急的杜菀姝根本不想回竹楼, 索性就往另外一侧拐弯, 深入竹林, 来到了之前碰见平康的地方。
驻足之后, 杜菀姝才惊觉她气的浑身都在颤抖。
十五岁的小娘子, 活一辈子, 都没在人际交往方面碰过钉子。
杜家门风好, 杜菀姝性格又体贴温柔, 京中几乎没人不喜欢她——即使是王幼春、程喜儿等人,说话夹枪带棒, 也不曾与杜菀姝真的交恶过。
可今日,她当真手足无措了。
云万里是她的夫君啊, 就算他并不情愿娶她,就算二人之前素未相识, 就,就算他们并未圆房。可过了门、拜了堂,名义上,杜菀姝就是官家许给他的妻子。
他不喜欢她,杜菀姝不生气, 可以慢慢相处。
但相处一词,总得是有来有往不是?云万里他, 他就不给她回应呀。
杜菀姝投其所好, 他也不过是神情淡淡;主动投怀送抱,他反倒像是被塞了烫手山芋, 把她丢到一边。
甚至是杜菀姝面对面出言质问,他都绷紧一副神情,好像多说几句话能要他命一般。
这叫杜菀姝该怎么办?
官家赐婚,她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更不能与云万里不睦。以防日后落下话柄,若叫有心人知道告诉官家,不免会牵连父母兄嫂。
她为了不让母亲、大嫂伤心,连至今未曾圆房的事情都不敢说。以至于现在杜菀姝那叫一个天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杜菀姝死死瞪着那湍急的溪水,只觉得心中委屈犹如泉水一般,克制不住地往外涌。
涌过心头,涌过喉咙,淹没了清亮的眼珠,顺着眼眶流淌出来。
她无声地低头落泪,过了半晌,才有隐隐啜泣声响起。
怎,怎么就这么难呀?
她处处体谅云万里,可他压根就不稀罕!杜菀姝就不明白了,说句话有这么麻烦吗。
偷偷哭着、难过着,不知过了多久。
直至幽静的竹林之间,传来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云万里的脚步沉稳且轻盈,杜菀姝听见了,飞快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转过头。
这时节,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竹林了。
“你是怎么找来的?”她竭力维持着平静,可声线里还是带着藏不住的哭腔。
几步开外的云万里,一眼瞥见她眼眶里的晶莹和脸颊上的泪珠,看起来就像是杜菀姝突然给了他一巴掌。
她哭了???
只是他不想她靠近,竟能委屈至此吗?
方才酝酿好的话,瞬间忘了个精光。云万里木讷半晌,自觉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只好捡着她刚才的问题乖乖开口:“循着痕迹找过来的。”
杜菀姝:“什、什么痕迹?”
“刚下过雨,地上的草又密,”云万里如实回答,“顺着小路低头瞧着,就看到了你踩过的痕迹,而且……”
他迟疑片刻,到底是选择直言:“你的发油香味,很明显。”
雨后的竹林清新芬芳,全是叶子与草的气息。
唯独杜菀姝走过的痕迹带着些人工调制过的甜美香味,云万里就是想回避都难。
杜菀姝:“……”
什么呀!这都能闻得见,他,他是狗吗。
云万里这么乖里乖气作答,倒是把杜菀姝的委屈打岔没了。她忍不住嘀咕:“这会儿,你倒是话多了。”
见她眉眼之间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明亮色彩,云万里才放下心。
哭了,但也不是特别难过。
他难得主动向前,下意识地就要蹙眉:“你哭了?”
那哭腔,想要忽略都难。
一行清泪划过她的脸颊,就算不再继续流淌,水渍在日光下也是分外明晰。鬼使神差般,云万里就想伸手去把她擦,可手伸了一半,又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若是我怕,为什么是你在躲?”——杜菀姝这么问他。
当她问出口,云万里才惊觉,他不敢碰她。
不是杜菀姝怕云万里,他在找借口罢了。
是他怕她。
肃州太苦了,生活苦、演练苦,日日提防西戎来犯,一旦发生战争,更是苦上加苦。
云万里活一辈子,身畔从未有过这般精致美丽的存在。
她还是名鲜活的,能言善道,会笑会生气的人。
云万里怕死了,怕他会吓到她,怕他会伤害她,怕他拿这生着厚厚茧子的掌心一擦,杜菀姝就能在她手中碎掉。
一如高承贵那娇弱的笼中鸟。
见他不敢动弹,杜菀姝的眼底又爬回几分恼意。
“你找过来,”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扎的云万里心痒痒,“是找你的妻子,还是找你丢下的包袱?”
“……”
云万里最终一声叹息。
他怕,但不是懦夫。
那宽大的掌心,终于落在了杜菀姝的脸颊。
泪珠流过的脸颊,被竹林的风一吹,便带着几分凉意。而云万里的掌心是那么温暖,粗糙的茧子蹭过柔嫩的皮肤,有点疼,更是痒。
杜菀姝合上眼,不自觉地往他的掌心方向靠了靠。
她同样抬起手,用自己柔软冰凉的掌心,反过来包裹住了云万里的那只手。
男人蓦然愣住。
“夫君。”
他又从“云万里”变成了“夫君”,杜菀姝的声线几不可闻:“你再靠近些。”
本能告诉云万里,该拒绝杜菀姝。
每每她靠近,对云万里来说都是一场关乎定力的折磨。但他意外地发现,杜菀姝这般轻言细语,就如同真的会什么仙家法术般,云万里……根本不能拒绝。
他怔怔地,弯下了腰。
而后杜菀姝另一只柔夷,像是飞舞的蝶般,落在了他右脸的额角。
触及到伤疤的瞬间,云万里几乎是立刻想要起身。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杜菀姝就按紧了他抚着她脸颊的宽大手掌。
一个动作、没甚力气,娇弱的娘子,却将人高马大的武人逼到动弹不得。
“我不怕你。”
杜菀姝黑白分明的眼,紧紧盯着云万里深邃的双目,一字一顿道:“伤疤毁去夫君的容貌,但没有毁掉夫君的为人——你,你不许躲开我。”
后半句话,迫使云万里想转开的眼睛又定在了她的注视一下。
火碱烧伤的位置,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像是被腐蚀过的木头,也像是湿透蹂()躏后的一张宣纸。大片伤疤自额头横到眼角,几乎有杜菀姝掌心这么大。
狰狞可怖,但杜菀姝并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难过。
“人无完人,何况这也不是夫君愿意的。夫君也不丑陋,更不是怪物,三娘……三娘只是觉得心疼,觉得夫君合该过得更好,”杜菀姝说,“我本以为,有我在,夫君的好日子就来了,可没想到……”
说到最后,她又近哽咽。
“原不是老天爷待夫君刻薄,而是夫君在苛责自己,”杜菀姝又道,“夫君什么也没做错,为何要如此惩罚自己?我,我不怕你,你不要躲着我。”
“你……”
她的指尖落在伤疤处,轻柔的碰触却让云万里感觉比当初灼伤时更为疼痛难忍。滚烫的触感让他依然想躲开,但就算是有再多的逃离欲望,在这双澄澈的眼眸之下,云万里也走不了了。
他动了动喉咙,见杜菀姝不肯放过,最终还是艰难出言:“可你明明喜欢惠王。”
“娶我的不是惠王。”
杜菀姝不假思索地开口:“领我进门的,与我拜堂的,是你。我是喜欢过陆昭哥哥,特别特别喜欢,但我,但我……”
这些话,积压在心中许久了。
今日,杜菀姝终于找到说出来的机会。
“我不想做他的王妃之一,”杜菀姝说,“我只想做一个人的妻子,不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我,我要做你的妻子,难道不行吗?”
这些话说完,杜菀姝几乎都不敢看他。
但是不行,她不能再害羞了,免得云万里又做了误会。因而她坚持盯着他那深邃的眉眼,盯着许久许久,直至鹰隼般目光中的困惑仓皇悉数消失。
留下来的只有往日的平静,以及黑漆漆的、杜菀姝有些看不懂,还闹得她心痒心慌的东西。
既然她这般坚持……
云万里好似平静下来了。
他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嗓子和理智,动了动唇,整理好语言。
“当今官家昏聩,朝令夕改、偏听偏信,又随性做事,”云万里的声音低得吓人,“不是个明主。内有高承贵等人,外有西戎北狄,迟早会出事的。”
“……三娘知道的。”杜菀姝没想到云万里会提这茬。
“而程家筹谋许久了,”云万里又说,“陆昭想当的,不止是一个惠王。”
“什——”
这句话,杜菀姝却从来没想过。
她震惊地瞪大双眸,可眼前的云万里神情却分外认真。
要坦白,好,云万里选择说出来。
“若程家不能成事,你远离是非,可保安危;若他成了,你完全可以去做他的宠妃,做他的皇后……”
云万里说到最后,声线喑哑。
“在这之前,你要是离我太近……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杜菀姝开口。
她回答的太轻易了,云万里没回应,可他的眼神告诉杜菀姝他没听进去。
情急之下,杜菀姝放开了按住他的那只手。她太害怕他会再次逃离了,玲珑窈窕的娘子,干脆用自己的双手捧住了云万里的脸颊。
白皙的面庞晕染开诱人的红,不知是因为刚刚的火气,还是别的什么。
“你,你昨夜说过,”她呢喃道,“最后一个机会,若是不想……我就离开。”
不会再离开了。
杜菀姝说的句句实话。
她不想做陆昭哥哥的妻妾之一,更不想做什么在深宫里等夫君见上一面的妃嫔皇后。
可是云万里不相信,杜菀姝怎么说他都不信。
既然如此,就用行动好了。
精致的娘子颤颤巍巍地踮起脚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是凭借本能、凭借想象,还有那些话本传闻中的描述,她合拢双眼,小心翼翼地将水润唇瓣贴在了男人的嘴唇上。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杜菀姝心中忐忑到,仿佛有只小鸟雀跃扑腾着要冲破胸膛。她怕自己的行为越界了,怕她因此触怒了云万里,杜菀姝带着几分惶恐掀开眼皮。
之后,她的视线便落入云万里如夜般乌黑的瞳仁里。
犹如贪婪的兽,锁定住了自己的猎物。黑漆漆的目光让杜菀姝心中颤了颤,她本能地瑟缩回去,然而——
这一次,云万里没有逃。
男人宽大的手掌,几乎是将杜菀姝捞了起来。娇小的娘子被他牢牢拥入怀中,杜菀姝只觉得自己双脚都险些要悬空了,突如其来的失重叫她惊呼一声。
出于自保,她下意识地圈住了云万里的脖颈。
然后余下的惊愕便叫男人的唇悉数堵进了喉咙里。
停留在她后背、腰()际的掌心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灼()热的气息包裹住杜菀姝的全身,她瞬间就软下了腰。
云万里的唇瓣与她的贴到毫无缝隙,力气大到压的杜菀姝嘴唇发麻。
舌如蛇般撬开她的唇齿,杜菀姝又是呜()咽出声,她顺从地张开小嘴,任由男人探进口中逡巡掠夺。
一吻远超杜菀姝所想。
她勉强够到地面的脚尖不住颤抖,纤细的指尖攀在他的脖颈之间,瘦弱的重量完全托付给了云万里。杜菀姝简直要化在他的怀中了,脑子被热气蒸成一团乱麻,黏()糊糊地接触叫她的胸口涨涨的。
“夫、夫君……”
吻与吻之间,杜菀姝低声出言。
云万里稍稍拉开了距离,他鹰隼般的目光看着她,里面还是黑的可怕。
“可后悔了?”男人亦是乱了气息。
“我……”
杜菀姝战战兢兢垂眸,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
原来亲吻是如此快乐的事情,杜菀姝浑身战栗,却并不觉得惧怕或者难过。她懵懵懂懂地,理解了大嫂余氏的话、乃至那些话本中的描写。
亲一亲就这般快活,那,那要是再进一步岂不是……
杜菀姝臊到恨不得要缩进云万里怀里,她的双手松开,抓紧了男人的衣襟:“我,我还要。”
云万里:“你——”
男人的神情看上去要把她直接生吞入腹,只是云万里话还没说完,竹林背后,响起了一声刻意的轻咳。
刹那间,二人如触电般分开。
“咳嗯。”
观月站在竹林之后,虽没现身,但声线里浓郁的笑意分外明晰:“老爷、夫人,平康公主来了,说是带来了圣人的赏赐。”
本来观月都担心死了!
昨天夜里,分明是老爷和夫人起了争执,只是询问夫人,夫人也不说。刚刚老爷又一人回来,可把观月担心个够呛。
直至平康公主带着数名宫人,抬着大大小小好几个木箱过来。观月只好出了院子,往竹林里面寻,好在,她确实找到了云万里和杜菀姝。
但观月也没想到,她能撞见老爷把夫人抱在怀里呢。
好吧,甭管之前有没有争执,眼下肯定是没了。
“观月先行回去,请求殿下稍作等候,”观月主动道,“老爷和夫人……你们慢慢走啊!”
杜菀姝听出了观月揶揄的口气,恼羞成怒道:“看我回去怎么罚你!”
观月反而嘻嘻哈哈笑出声,拎着裙摆跑了。
真是羞死人了!
杜菀姝摸了摸脸蛋,甚至都不敢再瞧云万里一眼,只是盯着他的鞋尖:“走,走吧,别让,让殿下久等。”
云万里眼神晦涩不定,他绷紧的面孔动了动,到底是把心里那股冲动忍了下来:“……嗯。”
…………
……
片刻过后。
杜菀姝和云万里匆忙赶回竹楼,只见院子里七七八八站满了人。
打头的平康公主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她拿着自己的鸟笼和蛐蛐笼子玩了许久,瞧见杜菀姝后,才不情不愿吐出几个字:“真慢。”
平康身后的吕仁义不禁挑了挑眉。
他打眼往杜菀姝身上一瞥,见平日里仪态优秀、进退有度的娘子,一张脸红扑扑的,水润的唇瓣更是比涂了口脂还要红。再看高大挺拔的云万里,虽面无表情,但也是一副不姿态的神态,吕仁义顿时明白了大概。
“殿下别急,”吕仁义笑道,“咱也没事先通知就过来了,云将军和云夫人也有自己的事不是?”
杜菀姝赶忙向平康行礼。
平康公主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然后又指向身后大大小小数个箱子。
吕仁义替她解释道:“圣人说了,殿下跟刘家娘子和云夫人学骑马,也得送上拜师礼。刚好夫人新婚,亦算作新婚之礼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杜菀姝。
“以及圣人听闻,云将军质朴,只在京中购入了个二进院,说这怎么行,”吕仁义补充,“明日就派人去云家修葺,高地得再添个院子、补个二楼才行。”
之前与吕仁义结缘,他就是这么向杜菀姝许诺的。
如今,也算是他兑现了诺言。
云万里和杜菀姝赶忙谢礼,又与平康说了几句话。少言寡语的公主懒得与人客套,只是兴致勃勃地领走了杜菀姝照看的小鸟和蛐蛐笼,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待送走贵人,杜菀姝长舒口气,又不免担心起来。
“快,观月,你回京城一趟。”
她赶忙吩咐道:“把西厢房的东西收拾好。”
云万里蹙眉:“怎么?”
杜菀姝:“明日要修葺宅子,别……别让旁人发现,我与夫君未曾同房。”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