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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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天气转凉, 官家宣布田猎结束,从延岁山别苑,又浩浩荡荡回到了京城。
两年未曾田猎过, 首次出猎便收获颇丰、甚至还猎到了马熊, 之后几次出猎也是满载而归。加之今年风调雨顺, 眼瞧着秋收无事发生, 官家很是满意。
而最让他满意的, 莫过于年岁八岁还不会说话的平康公主, 在田猎之间, 终于开口说话了。
杜菀姝和刘朝尔则是大大的功臣。
回京之前, 圣人又找了个由头, 给了二位娘子不少赏赐。
然而再多的赏赐对杜菀姝来说,也不如平康熟练掌握骑术之后, 自行在马场疾驰一圈,勒停马驹亲口一句谢谢来的贵重。
至于回京之后——
走之前云家还是个质朴简单的二进院, 归来时别说是杜菀姝,连云万里都被那焕然一新的宅邸吓了一跳。
原来的木门被拆走, 换了个新的,还涂上红漆。门框上偌大的“云府”写的苍劲有力,一瞧就出自名家之手。
跨过小腿高的门槛,进门之后更是不得了。
主屋搭了个二楼,楼下作会客大堂, 楼上则是书房,后面也是又扩出去一个三进院, 将本搭载门口的伙房与马厩都挪到后院。几位仆从也有了自己的住处, 尤其是观星观月,不用挤在东厢房边狭窄逼仄的子房了, 今后若非值夜,完全可以睡在单独的卧房里。
他们到家时,已是黄昏,可院子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宫里来的内侍仆从,在做最后的打点。
二人把崭新的院子转了一圈,又往东西厢房瞧了一眼。
这一瞧,杜菀姝顿觉尴尬。
才动工两个月,时间着实紧张。因而工匠寻思着西厢房没人住,干脆就没有特地打床。
东厢房倒是东西塞的满满当当——一张红木大床锃光瓦亮,头顶落着纱制帷幕,成对的枕头、被褥,摆放的整整齐齐。
尤其是那两床被子,大红被面由丝绸制成,上面还印着一对儿鸳鸯,精细又栩栩如生。
这什么都是双份的……
杜菀姝顿时脸就红了。
“……待人走了,”云万里进门,也是上百个不自在,“我把东西搬去西厢房打地铺就是。”
“都,都在竹楼同住两个月了,”杜菀姝呢喃道,“怎回家就不行了?”
“你愿同我睡在一起?”云万里问。
“愿意。”
“……”
之前几次,每每云万里招架不住杜菀姝,总是会把问题原封不动还给她。刚嫁人的娘子脸皮薄的很,云万里一问就羞涩,屡试屡灵。
可二人吵过一场之后,杜菀姝也是发现了:和云万里交流,就得坚持到底。
她但凡有点退缩之意,夫君比她躲得还快。
躲来躲去,两个人还是闹别扭不是?因而干脆就不躲了,杜菀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
反倒是让云万里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她“嗯”的轻巧,可这两个月,云万里夜夜都睡不好。
杜菀姝躺在身畔,那发油的香味睁眼闭眼都侵扰着云万里的肺腔,偶尔天冷了,她还要往他的方向挤一挤,恨不得要把自己直接塞进他的怀里。
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辗转反侧的。
本以为归家之后就能分房,至少能缓口气,却没想到……
想到那娇小芬芳的躯体在夜里依赖着自己,云万里就觉得腹部发紧。
可“痛苦”之余,听她亲口说愿意,云万里又觉得……心里莫名欢喜。
他一张面皮隐隐发烫,不自觉地挪开目光。
杜菀姝又不是瞎子,云万里微黑的面庞带出不易察觉的红,人高马大的武人一副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的窘迫模样,反倒是一扫她的羞赧。
“秋日冷。”杜菀姝止不住笑意,“打地铺多凉呀,明日夫君还要去探查司报道,着凉就不好了。”
云万里憋了憋,艰难憋出一个字:“……嗯。”
见夫妇二人来东厢房,宫里来的老老宫人连忙跟上。
“见过将军、夫人,”老老宫人尽职尽责汇报道,“圣人还送了二位六床被面、枕套,都放在床下的柜子里,以供换洗。还有一套夫妇之间的用事,搁在了床头。”
“夫妇之间的用事?”杜菀姝很是茫然。
老老宫人闻言忍俊不禁。
“到底是刚成婚不是?”老宫人说,“具体怎么用,不如等到夜里,你们二人自行琢磨钻研。这夫妻之间呀,多弄点新鲜玩意,对感情也好。”
说完,老宫人又关切道:“这都成婚几月了,怎还没动静。夫人的月事可还在来?”
杜菀姝:“……”
先前说什么到夜里,自行钻研琢磨,杜菀姝还没听懂。
一提月事,杜菀姝骤然反应过来。
什么夫妇之间的用事,是用在、在那档子事上的!说的动静,是指杜菀姝该有孕了。
瞬间她的脸颊就红了个底朝天。
老宫人见状,也不继续说了,只当是新妇臊得慌,笑了笑,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
又叮嘱几句后,老宫人才满意点头。
“若无旁的事,我就回宫里给圣人禀报去,”她说,“二位旅途辛苦,早日休息。”
“老宫人也辛苦了。”杜菀姝仓皇低头。
送走宫人,偌大的院子瞬间就剩下了杜菀姝和云万里二人。
过往云家只是个二进院,没多少仆从,就已显得空空荡荡。如今又是加盖、又是拓展出去,日落之后,就更显幽静,乃至有些死气沉沉。
云万里环视院落四周:“回头叫李义种上几棵树,再领只猫狗回来,你还能再养养鸟。”
动植物多了,院子里也热闹些。
杜菀姝低着头:“若是能多个小孩子,就更热闹了。”
云万里:“什么?”
她说的自然是刚才老宫人说的“还没动静”。
但话出口后,杜菀姝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转移话题。
“还没恭喜夫君升迁呢,”她红着脸小声道,“官复原职,还成了指挥使,在京中也有了底气。”
刚杜菀姝那句“小孩子”,听的云万里心惊胆战。
他都不敢往下细想,赶忙应着职务的话题摇头:“没那么简单。”
杜菀姝:“夫君可是觉得,高丞相会从中作梗?”
云万里思忖片刻,微微颔首。
“官家成立探查司,是想将京中刺探情报、打探线索的职务独立出来,”云万里说,“之前这些事,统统归殿前司管。而高承贵与殿前司指挥使赵正德关系向来不错。”
好巧不巧,在田猎之前,云万里被调去了赵正德手底下。
这想来就是高承贵的手笔,也间接证明赵正德是他的人。杜菀姝听闻了之前田猎的事,若非吕梁突然开了尊口,抬了云万里一手,否则他贸然出头,落下的可不就是升迁而是大麻烦了。
“刺探情报,职务不高,责任、分量却不小,”云万里又道,“落在别人手里,高承贵肯定难受。”
“而现在,还偏生落在了夫君手里。”杜菀姝说。
“他肯定会往探查司塞人。”
想也是了:本来这就归殿前司管,成立新司之后,云万里手中无人,赵正德大可以以此为由,把先前殿前司的人调过来。
到时候殿前司的人多了,架空云万里非常容易。
杜菀姝想了想:“那殿前司能调人,京城府不行么?”
云万里:“……”
见他沉默,杜菀姝颇为忐忑道:“可、可是三娘僭越了?”
没见哪个娘子,与夫君谈论政务的。
“无妨。”
云万里当然不介意,他只是有些吃惊。
要知道,杜菀姝如今也不过刚刚及笄。他十五岁的时候还是个愣头愣脑的新兵蛋子,纵使有宋将军有心提拔,也是在吭哧吭哧识字的阶段。
而她从未涉足过朝堂、更没参与过政事,几个月前还是个一心一意在后宅里等心上人娶过门的小娘子。如今只是他提一嘴,就能想到这一层。
这般见识,该说不愧是杜家的女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云万里认可道,“我本就隶属京城府,找萧渊借点人,也算是名正言顺。”
萧家在京中始终中立,否则何必把萧渊这个长子送去燕州摔打。
何况相处两个月,云万里也摸清了萧渊的脾气:小将军为人爽直开朗,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他都乐意结交相处。虽和云万里性格天差地别,但也意外地投缘。
借点人,他不会不同意。
“也好。”杜菀姝这才稍稍放心,“还有,司中主簿、管事之类的文职,父亲也许能帮忙。”
“找杜大人?”云万里蹙眉。
怎么还杜大人呀,那不是你岳丈么。杜菀姝在心中嘀咕。
不过,她也明白,云万里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毋须夫君去问,”杜菀姝说,“父亲肯定会帮忙的。”
杜菀姝就是有这个底气:杜家有两个儿子,可女儿却只有杜菀姝一个。她自幼就是掌上明珠,如今姑爷要用人,当爹的没有不出手的道理。
云万里想了想,这也不是现在能决定的,还是等明日到府衙再说。
话撂下了,室内又安静下来。
日头彻底落入地平线之下,天彻底黑了,只余屋内的昏黄烛火照亮视野。
过分暧昧的光线,叫杜菀姝不禁想起二人刚刚默契忽略的话题。
“我……”杜菀姝踯躅道,“服侍夫君更衣洗沐吧。”
“不用。”
云万里平静拒绝:“我自己来。”
杜菀姝面上微微一僵。
见她神情讪讪,云万里就知道她又多想了。
两个月足以云万里学会有话抓紧说——也不是他想,而是他已认清现实:眼前的小娘子,生得柔美窈窕,一副天上人的模样,好似声音大一点都能震碎了。可实际上,要是招惹她不痛快,这小身板指不定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并非嫌弃你,”于是云万里别别扭扭,还是选择直言,“你又不是我的仆从侍人,怎能让你老做这些事。”
他一个人洗漱沐浴都习惯了,不喜欢旁人伺候着,更遑论这人是杜菀姝。
杜菀姝抿紧了嘴唇。
她要做这些事,又不是真的想要当云万里的侍人。这,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但杜菀姝的面皮到底还是薄,没法直言,就拐了个弯,脸红道:“方才宫里的老宫人,还问我月事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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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宫里的老宫人, 还问我月事来着。”杜菀姝小声说。
老宫人一问,叫杜菀姝的心提了起来。她既是害怕尚未同房的事情被戳穿,更是心中生了几分期待。
在竹楼里同床两个月, 什么都没发生。
杜菀姝隐隐有点失望, 但转念一想, 云万里现在不再跟躲瘟神一般躲着她, 已是大有进步了。
云万里闻言, 浑身僵硬地像块石头。
不是他不想同房——这般娘子躺在枕头边, 就是个瞎子也会动那方面念想。要么云万里主动提及去西厢房打地铺去呢, 这两个月同床共枕, 憋得他浑身难受。
但云万里怕的也是这个。
他本来只是微红的面皮不禁变得滚烫, 云万里喉咙动了动,斟酌了半天字句。男人尴尬地摸了摸脖子, 视线不自觉瞥到一边:“今后之事,不确定的太多, 万一……若出了意外,我怕连累你。”
杜菀姝想说, 能有什么事?
可话到嘴边,也明白云万里的意思。
从赐婚开始,高承贵掺和进来,就不是为了让杜家,让云万里过好日子的。
而之前云万里也提了一句, 陆昭哥哥和程家想要的是那皇宫里的位子呢。
杜菀姝思及此处,攥紧了衣袖。
他怕的是日后时局颠簸, 若, 若是她有孕在身,或者二人有了孩子……确实会很麻烦。
待时局明朗后, 再考虑备孕之事,确实更为妥当。
“不是……我嫌弃你。”
云万里生怕杜菀姝再误会,勉强绷住了镇定神情,出言强调:“只是不想你受苦。”
怀孕一事,何其凶险。没碰过女人,但云万里总在肃州见过有孕在身的妇女。每每西戎侵扰边关之时,那些个大着肚子的平民妇女,在逃难时的痛苦与艰难,云万里都在看眼里。
尽管知道京城不是肃州,可云万里就是觉得真正的风浪还没来。
他不能让杜菀姝冒这个险。
至于孩子什么的,太遥远了,云万里还考虑不到,也不敢去想象。
话说到这份上,杜菀姝也不好再坚持了。
可,可是,圆房不行,别的总行了吧?
杜菀姝低着头,伸手拽了拽云万里的衣袖:“夫君你低一些。”
云万里:“……”
他顿时明白了杜菀姝的意思。
结实高大的武人,只好臊着一张脸,弯下腰。
二人体型差距甚远,饶是云万里低头含腰,还是要杜菀姝稍稍垫脚。他靠过来时,本能地就想往右撇头,避开额前伤疤。
但杜菀姝偏生不要他转头,轻盈指尖落在男人的下颌处,掰着他硬邦邦的脑袋,啄了啄云万里的嘴唇。
她浅尝辄止,可云万里却没这打算。
一只大手捞住杜菀姝的腰,他的味道覆盖过来。唇()齿交接、气息交换,杜菀姝从来没想过,亲吻这事,竟,竟也是会上瘾的。
吻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云万里才堪堪放开。
再亲下去,真要出事的。
“去休息,”他哑声道,“我洗沐完就回来。”
…………
……
一夜过去。
云万里再心情复杂,也得照常起床前去探查司。
至于杜菀姝,她倒是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身畔人已离去,她本以为今日会没什么事做,正准备喊着李义去购置种在院落里的树苗,宫里又差人来信了。
宫中内侍跨过门槛,先是客客气气恭维了一番翻新的宅邸,而后含着笑意开口:“云夫人,今日天好,圣人有请您到宫中坐坐,陪她说说话。”
杜菀姝很是惊讶:“可是平康殿下的事?”
要是圣人有请,那除了平康公主的事,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了。
内侍笑了笑:“是呢,殿下也想你想的紧。”
然而几天前,她们还在延岁山别苑见过,这隔了也就两三日,就能到了想念的地步?
杜菀姝寻思一圈,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但圣人的内侍来请,总没有她拒绝的余地。杜菀姝整理好思绪:“劳烦中贵人带路。”
未成婚前,杜菀姝随着母亲来过一两次皇宫,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圣人单独请进宫里——还是为了平康公主。
她不免心情复杂。
在延岁山与平康公主结识,是她的机缘,但其中亦有风险。那可是皇家唯一的子嗣呢,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杜菀姝觉得,与公主交际也是差不多。
不过,她不后悔。
虽说比平康大了七岁,性格也迥然不同,但杜菀姝还挺欣赏殿下这般非同寻常的脾性。
交这个朋友,值得。
因而杜菀姝想了想,吩咐了李义几句,就随宫中内侍上了马车。
一路来到了平康公主的福寿宫。
她在宫殿外下了马车,匆匆跨过门槛,可瞧见的,却只有圣人和诸多内侍宫人,全然不见平康公主的影子。
杜菀姝赶忙行礼,皇后也不和她虚与委蛇:“云夫人来得刚好,又找不见人了,你快来一同喊喊。平康听你的,说不得就出来了呢。”
竟是为了这个把她喊进宫来?杜菀姝不禁默然。
见许皇后一脸疲惫之色,她低了低头:“敢问圣人,殿下是什么情况下独自跑开的?”
皇后无奈地一声叹息。
“自然是从学堂上,”她回道,“在别苑住了两个月,都没怎么好生读书,回来了自然要将课业补上。结果倒好,这才回学堂第二天,就找借口说肚子不舒服。先生哪儿出言训斥呢,就放平康走了。”
说到后面,哪怕皇后对此习以为常,也不免动了气。
“好呀,这一放出去,眨眼就不见了!”许皇后面带愠色,“本宫也是奇怪,她怎能回回都能跑得无影无踪?”
“……”
杜菀姝见圣人火气上来,心中一惊,又莫名觉得滑稽。
别说,平康也是有本事。光是这福寿宫,前前后后就有十余名宫人。嫡公主读书,两三个同年纪的陪读也是有的,再加上陪读的侍人,那学堂必然热闹得很。
就这,她还能绕过所有人的视线耳目跑开。
怪不得连刘朝尔都夸赞平康公主有骑射与武功的天赋。
话又说回来,在延岁山两个月,平康随刘朝尔学习骑术,顺道还学了一手拉弓射箭,这夏日酷暑,不比坐在学堂里条件艰苦?然而平康可是一节课也没落下过,偶尔天降暴雨,她还不高兴来着。
杜菀姝想了想,隐约想出其中大概。
“圣人请三娘来,也是希望三娘能发挥用处,”她委婉道,“三娘见圣人着急,不免跟着心焦,有些话,三娘就直说了。”
“你也别怕冒犯不冒犯的了。”
皇后还能不知道杜菀姝在顾及什么,烦躁地舒了口气:“喊你来,就是为了找回平康。”
“圣人刚说,‘又’不见人,”杜菀姝开口,“可见殿下逃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三娘以为,干脆就别去喊殿下,等殿下自行回来就是。”
圣人:“……”
“殿下再跑,也不会跑出皇宫去。现下摆出大阵仗寻她,她自然是不会随意露面,说不得还要刻意躲避。”她心平气和地替皇后分析,“三娘相信,圣人关爱点殿下,势必早就提点过,说不得还责罚过,看殿下现在如此,怕是没什么用处。”
早在初识时,杜菀姝就发现了,平康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家。
她不是不说话,只是认定没必要说,于是干脆不说;后来主动开口,也是因为她自己发现,有出言沟通的必要。
这般孩童,训斥、责罚,恐怕不会让她认识到错误,反而可能会让平康逆反。
说什么都不听,每次跑出去,总是会有人找她回来,也不会让她意识到有严重后果。那久而久之,她只会越发不在乎。
“三娘以为,也该让殿下知道……”杜菀姝飞快得扫了一眼皇后的神色,“不会次次都有宫人找她回来的。”
许皇后闻言,沉默片刻。
她面上怒容收敛许多,语气却是淡淡的:“云夫人说得轻巧,一听就是没孩子呢。”
杜菀姝心中一紧:“这……”
“当娘的,”皇后开口,“怎能忍心不去找?万一出什么岔子,本宫会后悔一辈子。”
“是三娘自负了。”杜菀姝赶忙认错。
想想也是,将心比心,换做是她杜菀姝走丢了,家中母亲定然也是心急如焚。
能找回来就好了,哪还能想着事后怎么教育?
杜菀姝有些愧疚道:“还请圣人恕罪。”
许皇后摆了摆手:“罢了。”
这番话,皇后心里听着是挺不舒坦,好似杜菀姝在拐着弯点她放纵平康一般。
但转念一想,也不是不无道理。
这刚及笄就嫁人的小娘子,虽没生过孩子,但宫里生过孩子的、带过孩子的数不胜数,也没见谁能叫平康多看上一眼。
杜菀姝说的对,光是这逃课一事,皇后责罚过平康不知道多少次,可不论罚得多重、看守多严,都没有任何效果。
“吕仁义,”皇后吩咐道,“差人继续找,找到了就回来,派几个人远远守着,也别惊动她。”
就凭平康公主的敏锐,怕是宫人还没找到她,她就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宫人。
不过,这也是个法子。
杜菀姝想了想,补充道:“也劳烦中贵人,别叫仆人透露我来了。”
许皇后深深看了杜菀姝一眼,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行,”她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就留吕仁义在这儿,我与云夫人慢慢等就行。”
云家夫人的意思不就是,别太把平康当回事,这小丫头,越当回事,她越不放在心上。
“云夫人平日喜欢乐器么,”皇后索性往椅子上一坐,面色稍缓,“我身边几个宫女,琵琶弹的极好。”
杜菀姝:“……”
虽说出言劝诫的是她,但圣人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
她忍了忍,到了没忍住,露出一抹克制的笑容:“三娘略通音律,愿陪着圣人听一听曲子。”
要等,那也不能干等。
皇后还真喊来了宫女弹琵琶,在此期间,杜菀姝也抓紧问了一些平康公主在学堂时的表现。
既然是找她来解决问题,也总得知晓问题出在哪里。
这么聊着等着,杜菀姝居然等了近一个时辰,玩累了的平康才灰头土脸地自己回到福寿宫。
她不是没发现远远有宫人到后花园来寻,也察觉到对方瞧见自己也没上前,只是在附近等待。
只要不打扰平康,她就懒得搭理。
见宫人不过来抓自己回去,平康索性就放开了玩,玩到感到疲累为止。
然而跨过宫门,平康就听见了悠扬的琵琶声,她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庞,难得露出诧异之色。
待进了院子,不止瞧见了母亲,连杜菀姝也在,平康更是意外地站定。她一双凤眼不住往杜菀姝身上瞧。
琵琶声戛然而止,杜菀姝赶忙起身。
“见过殿下。”她客客气气行礼。
“你怎么在?”平康直接发文。
“那还不是来找你?”皇后替杜菀姝答了,她一改往日的焦急气恼,满不在乎道,“平康的客人,找不到平康,自然得由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帮忙招待。云夫人可是等你等了近一个时辰呢。”
八岁的小娘子闻言,不禁绷紧了神情。
叫宫人等是一回事,叫喜欢的人等则是另外一回事。
尤其是她跑的一身是汗,身上还沾了灰,着实是不怎么好看。
“殿下不该在学堂上课么,”杜菀姝佯装不知,“怎回来这幅模样?”
“……没去。”平康面无表情回答。
“没去?”杜菀姝惊讶道,“为何?”
公主没有回答。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后,许皇后立刻道:“又不是问我,你看我做什么?”
平康:“都会了。”
这下,杜菀姝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都会了?”她开口,“方才与圣人聊了聊,说殿下近日在学习论语。今日的课业,只消半日就都记住了么?”
“……嗯。”平康公主拧起了眉头。
她肯回答,已是看在了杜菀姝的面子上,显然是不怎么高兴了。
杜菀姝敏锐地抓住了平康公主的神情变化。
只是问了一嘴,就换来了这么大反应——能让平康把情绪摆在面上,已是很难得了。可见平日里,她势必还接受过其他人这般质疑,乃至训斥指责。
“不是三娘怀疑殿下,”于是杜菀姝耐心解释道,“圣人也没去学堂陪同殿下读书,也不知道殿下是否真的背了下来。殿下若不介意,背给圣人听如何?如此,证明殿下真的会了,学堂的先生也说不得你。”
平康一听,是这个道理。
过往皇后不是没提议过,只是那时平康不肯说话,也不肯动笔默写,一律都当她是说谎了。
现在,杜菀姝好生好气,言辞之间没有怀疑责骂的意思。她仅是用平等的友人身份提出意见,平康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小娘子往杜菀姝和皇后二人之间巡视一圈,而后勉勉强强张口。
一整个《论语》篇章,约莫一千多字,饶是平康刚开口说话没两个月,咬文吐字尚不清晰,也是张口就来。
背前面时,皇后还以为她是耍小聪明,只记了几句唬人。可没想到,平康竟算是一口气流利背了五六百字。
做母亲的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平康你——”
她迎上平康直白的视线,一时间语塞。
白日学堂的先生还说,平康进度太慢,陪读的小娘子都记了大半,她的心思却还不在书本上面。可,可刚刚平康亲口背下了一整篇,总不会是假的!
杜菀姝也是暗自吃了一惊。
学了半日就逃学,还能将一整篇章记的一清二楚,莫非平康也是过目不忘的天才?
前阵子她才被云万里的好记性震了一下,如今公主殿下比夫君更胜一筹。
脑子好使的天才,就不这么不值钱么!
“吕中贵人,”杜菀姝看向也是大吃一惊的吕仁义,“敢问殿下在学堂表现如何?”
“这……”
吕仁义回神,清了清嗓子:“先生说殿下头脑聪明,只是心思不在读书上,她一遍一遍教导,殿下就是不往心里去,也背不下来。若是肯踏实学习,定然会取得长足进步的。”
话说的委婉,还不是在暗指平康读书不用功。
公主闻言,很是不悦地拧起眉头:“我不想同她背。”
不想与先生背书,但愿意背给杜菀姝和皇后听。想也知道是因为平康更亲近杜菀姝而非学堂先生。
杜菀姝思忖片刻:“是哪位先生在教导公主?”
皇后:“是穆哲大人的侄女。”
啊,那怪不得。
杜菀姝恍然:这位穆哲也是父亲的朋友,是名有真才实学的大儒,只是生性古板在京城出名。杜菀姝也见过穆哲大人的侄女,活脱脱一位穆哲大人的翻版,是位钻研女学、一板一眼的女先生。
连杜菀姝都不太能与穆先生说到一起去,更遑论平康。
公主殿下若是生性稳重,她肯定能将其教的很好。但公主如此有个性,和穆先生就有点不对路数了。
“看来,”许皇后也明白了过来,“穆先生不是很适合教导平康。”
“换名性子开明些的先生,也许殿下会喜欢。”杜菀姝说。
皇后却迟疑了。
这些年来,给平康更换的老师数不胜数,可她这个性子,也着实没几个能称得上合得来。
若说合得来的……
“本宫觉得,”沉默许久后,许皇后下定决心,“云夫人,你来教如何?”
“什么?”
杜菀姝惊愕抬眼。
她怎么也没想到,圣人会这般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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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菀姝震惊之余, 平康却是眉眼一挑,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先于一步出言:“好呀。”
要杜菀姝来教她,总比学堂先生训斥她不脚踏实地好的多。
但在杜菀姝看来, 却没那么简单。
“三娘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杜菀姝迟疑道, “还请圣人三思。”
许皇后疲累地揉了揉额角。
“你有才情在, 京城皆知, 就别自谦了, ”她说, “何况我也不求平康能成什么大才女, 只要能读书、识字, 开口交流即可。”
八岁的孩童,刚刚学着出言说话, 已然让皇后降低了许多标准。
她是皇家嫡女,只要别太荒唐, 今后嫁人了,有皇后护着, 也不会太吃亏。许皇后已经不想平康能否成凤,她只希望平康能做个正常人。
怪就怪自己,皇后心想,肚子不争气,至今还没生出个皇子。
好在, 其他妃嫔也没有。
“我仅是问问,并非强求, ”皇后也明白杜菀姝担忧什么, “你与平康投脾气,也没第二个人能和她有如此机缘了。倘若不想, 本宫也能理解,这做朋友与做师生,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杜菀姝的担忧也在此。
刘朝尔和她能教平康骑射,是因为平康喜欢。顺着她的意思陪玩,怎么都行。
可教书育人,则是另外一回事。万一平康就是不喜欢读书背诵,到时候连带着也讨厌起了杜菀姝,岂不是白白消磨二人的感情。
不站在友人的角度,而非君臣的角度,她还是希望能与平康多多相处的。
八岁的小娘子,贵为公主、秉性乖僻,因而没什么朋友,连学堂先生也是对其多有偏见。那杜菀姝身为她唯一任何的朋友,此时确实应该出手相助。
等她年纪大了,许就能开朗些,届时再换正经的先生,也来得及。
而且……
杜菀姝也有私心。
田猎两个月,看似云万里平步青云,实际上步步凶险。
若非她与吕仁义在藏文阁结识,也就不会有吕梁劝诫官家,而吕仁义这些年来,一直服侍在平康公主身畔呢。
后面官家要赏赐云万里等人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官家被高承贵说动了,准备将封官的事拖到回京,还是平康突然横插一脚,让官家又改变了想法。
年幼的公主,可算是她与夫君的贵人了。
成为她的朋友,乃至师长,要顶着巨大的风险,也会迎来更多的机会。
“承蒙圣人、殿下赏识。”
思忖许久,杜菀姝做出了决定。她垂下眼眸,规规矩矩行礼:“若三娘再推脱,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许皇后听了,疲惫的面孔中,总算是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意地喜悦色彩。
“好。”她颔首,“夫人也是名有胆识的人,等两日后,你就到皇宫的学堂来授课吧。”
…………
……
同一时间,探查司。
组建新司是个麻烦事,偌大的部门,人手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
京城府、殿前司各为探查司调来了五十人口,暂且供云万里调用,这些人肯定不够用,得一步一步扩建才行。
原本刺探情报线索的职务,是落在殿前司的,因而赵正德派了赵押班过来暂时交接。
再见云万里,赵押班分外心虚。
武人依旧是那个武人,人高马大、五官深邃,右脸的烧伤与肃穆神情凑一处,瞧着分外骇人。然而让赵押班最畏惧的,还是之间在田猎时,他抱怨过云万里带妻子到延岁山,有点不识时务。
谁能想到,只是两个月的功夫,他就和赵正德平级,还成了自己的临时上峰。
“云指挥使。”
赵押班的态度那叫一个客气,与之前的冷淡发生了个大转弯,他捧着册子赶忙走过来:“之前殿前司押了两个月的事务汇报,卑职都给您拿过来了!”
云万里平静看了赵押班一眼。
赵押班赶忙低头,心里更是悔的如芒刺背。
往日他还觉得,这七品正使过分傲气,怪不得会得罪高丞相,不是活该吗。现在赵押班只想扇自己两耳光——这气概,这姿态,他完全是狗眼看人低了!
好在,云万里并无为难他的意思。
他不是瞧不出赵押班在心虚。然而一名押班而已,也没有实际做什么,云万里的胸襟还没狭窄到这等地步。
从面部烧伤之日起,类似的人,云万里碰见太多了。
若是每一个瞧不起云万里的人都要报复回去,他也别干其他事了。
“嗯。”
就让他自己难受去吧,云万里冷淡地拿走册子,进入探查司正门。
往来的人手并不多,整个探查司还算空旷。云万里也不愿与人寒暄,只是认了主簿、副官等人的脸后,就坐下来翻阅殿前司递来的汇报。
官家不在京城,可京城人里的人没走。因而田猎期间,殿前司负责刺探情报的部门仍在运作活动。
事关皇家、政事,乃至大雍境外的讨论,但凡可能有用的,悉数被记录在册。
不过,大部分的内容,对云万里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比如说官家带平康公主去延岁山田猎,这是她第一次被带出宫,自然引起了不笑的讨论。
多数线报,还是在讨论平康究竟是不是生来痴傻、是个哑巴上。
延岁山的勋贵百官,见过了平康亲口说话时的模样,百姓可没见到。
想要破除谣言,也很容易。
“差几个人,去散布消息。”云万里嘱咐赵押班。
“什、什么消息?”赵押班愣了愣。
“……”
在京城府时赵押班也不管刺探情报,跟不上思路,倒很正常。
倒是新来的主簿纪子彦,立刻明白了云万里的意思:“可派几名人混进茶楼酒馆,讲一讲延岁山别苑发生的事,说上了个两三天,也就能传播开来了。”
“那就交给主簿差人,”云万里说,“编排好内容,要挑会说会演的。”
“指挥使放心。”
纪子彦莞尔:“我还能亲手写词儿呢,入官之前,在家乡没少干这个。”
他这般随意温和的姿态,全然没有刚刚到任的紧张。
云万里这才看向纪子彦。
是个年轻人,目测也不过二十五六,生得一副俊秀皮相,完全是好脾气书生的模样。
“主簿是哪里人?”云万里若有所思。
“回指挥使,兖州人。”纪子彦回答,“卑职是穆哲的学生。还得谢指挥使两年前到山东平叛,解救我家乡百姓于水火之中。”
“……”
穆哲先生在云万里与杜菀姝的宾客之列,纪子彦这么一点,他就明白了。
这其中肯定有杜大人的手笔,但当朝御史也不愿直接在云万里身边安插人手。或出于避嫌,或觉得没必要,约摸着只是请自己的友人推荐了合适的人选。
纪子彦不仅是杜守甫朋友的学生,也是兖州人。
云万里到山东平叛,他不会不念云万里的好。
一时间,云万里心中颇为复杂。
他孑然一身惯了,在肃州时,万千百姓、将士,仰仗着他过活;来到京中,又无依无靠,任谁都能踩到泥土里再碾上几脚。
时间久了,云万里甚至有些麻木。
像这般自己刚起个头,身后就有人立刻帮忙的滋味……让他不禁回想起宋将军还活着的时候。
能仰仗别人的感受,其实也不错。
而这一切,还得感谢杜菀姝。
思及她那清秀的面庞,和笑起来时的浅浅梨涡,云万里就觉得心中暖烘烘的。
“那就交给主簿了。”连带着他冷淡的面容都缓了三分。
“是。”
云万里继续翻阅汇报。
略去更多关于平康的议论,翻到最后,终于让他看到一条有用的。
就在三日前,官家刚准备动身回京的时候,在清风茶楼,有几名书生凑在一处,又聊起了李同顺、房子行上书陈情,恳求官家彻查寿州舞弊之事。
这事已过去三个月了,李同顺怕是都到了流放地,怎又突然提起?
云万里还记得二人被抓时的场景,雨幕之下,杜菀姝在马背上惊惶的神情几乎铭刻在他的心中。
而且,在记录在册的信息,是连着两日有人提及。
这就有些微妙了。
“赵押班,”云万里开口,“之前有书生上书,重提寿州舞弊之事,怎是禁军出面抓人?”
“书生上书?”赵押班愣了愣。
他是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那事不是早就结了吗,旧事重提,将军觉得不怀好心,”赵押班回答,“听闻官家不悦,干脆就派人直接抓走审去了,结果就是两个想投机成名的书生而已。”
云万里闻言蹙眉。
赵押班忐忑道:“指挥使,这……怎么了?”
“你们两个也看看,”他将手中的册子展示给赵押班和纪子彦。
见又有人提及,赵押班的脸色也不好看:“难道要把他们也一并抓了?”
这事据说当时烦得官家不行,赵正德生怕牵连到自己头上,才干脆抓人的。
现在探查司刚成立没两天,怎么又是寿州舞弊之事,有完没完。
纪子彦却收敛笑意:“这可不行,清风茶楼里往来的,多数是清贵子弟。若是明目张胆抓人,明日参上去的折子可不就是当时的一两份了。”
云万里不言,他只是收回记录册子,继续往下看。
到清风茶楼的探子,倒是个仔细人,连当日在场的所有人等,但凡略有名气的,都记了下来。
洋洋洒洒几百个人名,云万里一眼就看到了杜家长子杜文钧的名字。
他心里一沉,没有做声。
“查吧。”云万里喊来了几名探子,“当日是谁在交流此事,又是谁最先提及的,排查清楚。”
既是说清贵子弟都爱往清风茶楼去,那杜文钧在,也不能证明什么。
只是……
到了傍晚,从探查司回来,云万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杜菀姝提及了这件事。
饭桌之上,杜菀姝蓦然停下筷子。
“待到明日,我去同杜文钧说一声。”他说。
“他也是你的大哥。”杜菀姝冷不丁开口。
“……”
云万里完全没想到杜菀姝会另起话题,他抬眼,对上杜菀姝灼灼视线,脑子转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严格来说,杜文钧是他的大舅哥,直呼大名,确实生疏了。
这算是什么大事么?云万里下意识就想反驳喊大名又如何,他本就与杜文钧没说上几句话。
但坐在对面的杜菀姝,尽管仍是那副温顺可人的模样,连出言提醒的声线都是柔柔弱弱,可一双杏眼看过来,却全然没有退缩的意思。
连高承贵都不能让云万里低头,可他被杜菀姝这般盯着……
“我去同……大哥说一声。”
简单一句话,却叫云万里直接挪开了眼,面皮也是不住发烫。
谁能想到,堂堂飞云大将军,还能因为这么一个称呼而窘迫尴尬呢?
见他恨不得要把汤匙拿反的模样,杜菀姝噗嗤一声。
别说,虽然他皮肤微黑,但略泛起红晕的样子,竟叫杜菀姝觉得有那么几分可爱。
“三娘去就行。”杜菀姝这才继续道,“这事是从殿前司带过来的,得小心点才行。夫君专门去找大哥,若要叫有心人知道,传出去不好。但三娘回家去探望长兄长嫂,却是无可指摘的。”
云万里抿紧嘴唇。
见他不言,杜菀姝的神色才凝重了些:“可是夫君觉得不妥?”
“不是。”云万里摇头,“只是觉得杜大……岳丈,过往不该拘着你,该早点让你接触这些事。你说得对,你去更为合适。”
说完,他本还是微红的面皮,更是恨不得红晕到耳根处。
只是改个称呼而已呀?怎能反应这般大。
杜菀姝见云万里面皮薄,又是浮现出几分笑意。
“承蒙夫君抬爱,”她笑道,“但父母兄长,也只是想让我做一名无忧无虑的小娘子罢了。往日是我天真,今后……三娘会尽力帮衬夫君的。”
话到这儿,杜菀姝又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提及白日之事的机会。
她言简意赅地将皇后要请她教导平康的事讲了一遍,而后补充道:“圣人也没把此事说死,如若夫君觉得不合适,三娘还有推脱的机会。”
“轮不到我来觉得合适不合适。”云万里不假思索,“与平康结交,是你的缘分。圣人请求的也是你,你自己决定就是,我也没有干涉的道理。”
是,是这样么?
杜菀姝怔怔听了,有些茫然,心里还额外多了些什么。
当妻子的,合该首先考量丈夫所想——这是杜菀姝自幼就知晓的道理。
可云万里的说辞全然不同。
他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即使是夫君,也不应该干涉。
“怎么?”云万里见杜菀姝盯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得打破沉默,“我说错了?”
“没有。”
杜菀姝收回视线,声线几不可闻:“三娘在想这些话,也就只有夫君会说。”
换做其他人,怕是不会让妻子冒这个风险的。她理应做的事情有很多:管理家业,扶持丈夫,生儿育女,相比较之下,吃力不讨好去做教导公主,完全没有必要。
这是男人该做的活。
即使是陆昭哥哥……杜菀姝莫名冒出这个想法,恐怕也会觉得不妥吧?
云万里不在乎,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杜菀姝抿了抿唇,收起的手,本能地按向心口。
这里,说不出的烫。
…………
……
转天上午,杜菀姝喊李义采买了些礼物,回到了杜府。
见到杜文钧,她将昨日的消息简单转述过去。
杜家长子长身玉立,与还没定下性的杜文英不同,杜文钧刚刚及冠,却俨然一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听到小妹的说辞,他端庄面孔流露出几分深思。
“当日我确实在茶楼听到了几句寿州的事,”杜文钧坦诚道,“路过隔壁包间,瞥见了几个人在交谈。房子行、李同顺刚出事不久,我就记在了心上。”
杜菀姝立刻来了精神:“大哥可记得是谁说的?”
杜文钧颔首。
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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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冯宪, ”杜文钧回答,“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书生。当时在文雅阁我只是以为不过是几人凑在一起闲聊,偶尔提及了此事。可驻足一听, 他们还约定了三日后再到清风茶楼商议。”
三日后, 那不就是今天吗!
杜菀姝若有所思。
连着两日交谈, 还约定了之后再来, 恐怕……不是偶然提及这么简单了。
她不认识什么冯宪, 这京城的读书人恁般多, 杜菀姝也认识不过来。
“三娘知道了, ”杜菀姝点头, “谢谢大哥。也请大哥近日小心, 探查司最近在查此事。”
“我能有什么事。”
杜文钧摇头:“清风茶楼一日要接待数百名茶客,要连抓两日, 怕是京城多数读书人都得被抓进去了。倒是三娘你……”
兄妹二人,一双杏眼均是随了母亲。杜文钧将黑白分明的眼往杜菀姝身上一瞥, 打量一番:“你不是想去清风茶楼吧?”
杜菀姝:“……”
当兄长的,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妹妹。
“这事你别插手, ”杜文钧蹙眉,“派人去通知妹夫。”
“嗯。”
杜菀姝温声点头,又喊来了观星:“观星也听见了,快去探查司通知夫君。”
杜文钧这才放下心来:“观星可坐家里的马车。”
随杜菀姝出门的观星应了,拎着裙摆匆忙离开。
做大哥的还不放心, 又叮嘱了杜菀姝几句,她都一一应了, 末了还到大嫂和母亲那里打了声招呼, 看似不急不缓地离开杜府。
然而,杜菀姝一踏上马车, 就直接与车夫开口:“去清风茶楼。”
这头顶的太阳都快到中央了,要是那几名书生约着在今日聚会,定然已经到了茶楼。
从杜府到探查司,再从探查司到清风茶楼,就算是有风声线索,也来不及了。
事急从权,杜菀姝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她只是答应了大哥要通知夫君,可没答应不插手!
马车过了两条街,就到了茶楼。
杜菀姝开了间包房,到了楼上,路过文雅阁时,她特地停了下来。
一名年轻妇人,在二楼做张望状看向大堂,只叫人以为她是在寻摸自己的夫君,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但杜菀姝在外头却将压低的话听得分明。
“证据……冯宪拿着……”
“……就放在这……地板有夹层……”
证据?放在文雅阁的夹层里了吗。
杜菀姝迅速收敛思绪,若无其事地进入了文雅阁旁边的包房。
听这几名书生的口音,确实是寿州人没错。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在包房里点了壶茶,杜菀姝静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文雅阁的房门一响,几人走了。
这清风茶楼人流熙攘,包房的价格昂贵不说,还只按天算。
几名书生倒是下了血本,待了一会就走。
听到他们的声音从二楼消失后,杜菀姝立刻起身。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文雅阁房门前。
她,她活到及笄,从未看过什么偷摸的事。
哪怕是情况紧急,杜菀姝也不免紧张。
玲珑的娘子,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说是在文雅阁的地板夹层里不是?杜菀姝寻摸了一圈,这包房地板铺的格外规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想了想,就弯下腰,用手指头挨个敲。
敲到茶桌下面,果然是有空荡荡回响。
杜菀姝把地砖掀开,心头蓦然一跳。
里面还当真藏着一沓纸张!
她赶忙将夹层里的纸张拿了出来,连看也不敢看,直接藏进袖子里。杜菀姝起身,刚准备离去,就听文雅阁的窗页发出“吱呀”一声响——
杜菀姝扭头,只见一名作武人打扮的男性,刚好从窗子外翻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均是一愣,而后男人的眼中闪过尖锐杀气。
他抽出腰间佩剑,直接跳向杜菀姝!
——怎会有人闯入?!
杜菀姝见寒光闪过,吓得惊呼出声。
被父母娇养长大的姑娘,从来没想过、也未曾尝试过舞刀弄枪,杜菀姝只是凭借平日被刘朝尔拽着骑马练就出的反应,仓皇后退三步,躲过了男人的剑锋。
但对方并不打算放过杜菀姝。
他看见了掀开的地砖,立刻明白了一切:“东西拿来!”
锐利剑刃直接指向杜菀姝的要害,她下意识地闭上眼——
下一刻,房门被凶狠踹开,发出震天声响。
杜菀姝还没回头,就被身后绕过来的结实臂弯捞入怀中。她几乎是被身后人直接拦腰提起来的,而后就是一杆戟刀护在了她的面前。
剑戟相撞,发出铿锵声响!
不用回头,只嗅到那熟悉的皂粉气息,杜菀姝就知道来的是云万里。
六尺长的兵器,叫云万里单手拿着,力量竟能胜过对方一筹。他上臂蓦然发力,连戟带人,一并挥了出去!
持剑的武人踉跄数步,堪堪停下。
“你退后,小心。”云万里放开杜菀姝,冷声嘱托。
对方见势不妙,转身欲逃,然而云万里的刀戟已至,长兵器直接脱手,死死钉在了窗前!
刺客不得已绕行,而身后的云万里大步向前,径直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左手蜷曲,用指节叩向对方手肘,刺客只觉得手臂一麻,佩剑便落在地上。而后云万里一把将其重重按在地上。
从投掷兵器到缴对方械,然后在束缚住敌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杜菀姝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人已经倒地了。云万里与之交锋,来回不过两三招,擒拿对方轻易地像是抓住了一只斗鸡。
外头又传来喧嚣吵闹,数名探查司的探子连带着茶楼老板,迟一步赶到。
“指挥使,什么情况?!”探子惊问。
“堵住他的嘴。”
云万里将刺客交给探子,面无表情叮嘱:“别让他死了,还有外头那几名寿州的书生,一并带回去。”
探子:“是。”
云万里又想了想:“书生不用拘押,让他们在探查司略等,我回头亲自审问。”
收拾好包房内的烂摊子,云万里又叮嘱了几句,他才再次走向杜菀姝。
人高马大的武人停在她面前,完全挡住了杜菀姝的所有视线。他今日一身官服,虽不着甲胄,但那满身杀气仍是不可小觑。
特别是云万里右脸的烧伤,崎岖不平的伤疤在他眼中酝酿怒火中时,显得比往日更为狰狞可怖。
“为何冒进,”他开口就是质问,语气中带了明显的焦急,“若我来迟了,你命就没了!”
杜菀姝瑟缩几分。
她低着头,颤颤巍巍地从衣袖中掏出夹层里的纸张:“那,那几个书生藏起来的。”
云万里垂眸,只见那白皙纤细的柔夷从象牙白的衣袖中探出来,葱一样的指尖在不住颤抖。
刹那间,云万里真是有多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当他撞开门看见剑刃指着杜菀姝时,脑子里真是轰然一声作响。回想方才的事情,云万里不禁一阵后怕。
他直面西戎铁蹄时从未惧怕过,面临叛军痛骂时亦未曾动摇。连右脸的伤烧到钻心疼时,云万里的眼睛也没多眨一下。
可一想到若是自己晚上半步,那剑就——
云万里想不下去了。
“为何不等我?”他压低声音,“去喊茶楼老板亦可。”
直至缓和下来语气,云万里才发现自己的声线正在颤抖。
“我……”
杜菀姝自知刚才的情况凶险,不做辩驳:“日后三娘会小心的。”
但是她不后悔。
冒进,但杜菀姝自知抉择没错。她前脚拿走纸张,后脚那名刺客就来了。
如若刚刚杜菀姝选择在外等待,或者下楼喊人进门,这前后脚的功夫,足以对方搜到纸张走人。
直接进门,尽管无比凶险,可至少没丢掉线索。
这,这可是舞弊案的线索啊!几年前已经牵连了无数人,而不久之前,禁军抓捕房子行、李同顺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再来一次,杜菀姝还是会争分夺秒跑进门来的。
“没有日后了。”云万里哑声道,“向我保证。”
杜菀姝点了点头:“嗯,我会……尽可能等夫君到来。”
云万里:“……”
剑都要她脸前了,精致的小鸟被吓得直哆嗦,如此程度,还只是一句“尽可能”么?
她这般措辞,让云万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听到报信说杜菀姝先来了这清风茶楼,他就觉得不好,骑着马一路飞驰。幸好是及时赶到。
该说不说,这事不该杜菀姝出面。然而相处几个月,云万里也明白了,杜菀姝虽看着柔弱乖顺,但实际上骨子里倔强的很。
换同样的处境……云万里也不能保证自己按兵不动。
罢了,是他没考虑周到。该是他保证“没有日后”才对。
“怕吗?”
云万里阖了阖眼,放弃斥责,反而伸出手。
他宽大的掌心越过杜菀姝的发梢,抚向她的脸颊。温热中带着粗糙的触感落在皮肤上,细碎疼痒叫杜菀姝一声叹息,安心下来。
“怕。”
她颤声开口:“还好……还好夫君来了。”
杜菀姝想也不想,伸出双手,直接投入云万里的怀里。
男人宽阔的肩背,几乎能将她装进去,枕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那干净的皂粉味道,竟给了她比天还大的安全感。
云万里什么都没说。
他停留在她脸侧的手挪到了杜菀姝的后颈,轻轻拍着她的脖颈和脊背,静静等她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初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反应也都是差不多。
只是他们没那么好运气,能得到云万里这般安抚保护罢了。
杜菀姝在他怀里趴了许久,久到颤抖的身躯一寸一寸平静下来,云万里才稍稍放开她。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
“我听那几名寿州的书生说,”杜菀姝平复了情绪,迅速回答,“将什么证据藏在了地板的夹层里,我就直接进来,找到了这几页纸。”
云万里闻言,谨慎地接过杜菀姝手中的纸张,慢慢展开。
上面列着的,是一行行几年前舞弊案发生时,当时的寿州知州府邸账目。
其中不少款项,是明文记录送到了监试官手中。
二人看了,均是一凛。
那几名书生说的证据,竟然是白纸黑字的账本。
当年的舞弊案,只是查到知州受贿就停了下来,将知州斩了,不了了之。
而这账目,则分明记录着,一部分款项是给了京城派去的监试官!
若账目是真的……杜菀姝的心沉了下来。
几年前没下文的大案,怕是要在朝堂之上掀起风浪了。
…………
……
两天之后,紫微殿。
议事厅的满朝文武,在盛怒的陆晖之下,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当今官家,手拿着杜菀姝找到的账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查。”
陆晖气的肺都要炸了!
寿州舞弊一案,被已结束,这都过去几年了,又被人供出来了新证据。
这岂不是证明,他之前完全是被下面的人层层蒙骗,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给我查,”陆晖咬牙切齿道,“寿州和京中两头一起查,这回不给我查清楚了,这朝堂上下,朕一个也不放过!”
听到这话,诸位臣子纷纷低头。
云万里站在中央,抿紧嘴唇。
尽管陆晖给他恢复了武官职阶,可探查司到底还是禁军,他本不用上朝的。只是这账目事关重大,云万里才不得已当朝汇报。
现在汇报完了,陆晖不叫他走,两列文武也没他的位置,站在原地,云万里只觉得格格不入。
“官家。”
因而他开口:“若无需要卑职的地方,卑职就先下去了。”
陆晖:“……”
皇帝不主动让你走,还有你主动走的份?
陆晖横了云万里一眼。
此事功劳全在云万里,陆晖现在看他右脸的伤疤都无比顺延。因而云万里这么一打岔,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还觉得滔天的怒火减去了一两分。
再回想起这两天皇后坚持要给平康换老师,换的还是他的妻子……
“你和你内人,”陆晖没好气道,“真是给朕添麻烦。”
云万里心中一紧。
“下去吧。”
但陆晖完全没责怪的意思,挥了挥手,视线转向百官:“朕得好好想想,派谁彻查此事妥当。”
他内人啊。
云万里应下,起身离开。而他的思绪则已飞到了杜菀姝身边。
…………
……
同一时间,皇宫学堂。
杜菀姝捧着崭新的书本地走入学堂。
迎上平康亮晶晶的视线,她点了点头,又迅速打量了两名忐忑不安的陪读小娘子,扬起一抹笑容。
“今日起,”她温声道,“就由我来教几位娘子读书了。”
035
035
探查司刚刚组建, 就拿到了之前寿州舞弊的进一步证据,证明了京中派去的监考官亦参与其中。
官家震怒,下令彻查。不仅向寿州地方派去了人, 更是严查礼部上下, 甚至是连礼部尚书都似乎牵连其中。
秋去冬来, 又转春季, 五个月过去了。
连抓带审, 从地方到京城, 关押定罪了不少人。
一时间, 朝堂上下, 氛围尤其凝重。当今关头, 就等寿州地方的最后结果了。
但这和在学堂教书的杜菀姝没什么关系。
云万里是武官,他平日都不用去上朝, 也不会牵连其中。云家的日子照样过的平和,连过年都是平平淡淡。
今日学堂休沐, 日头也好,午饭之后, 杜菀姝回到卧房。
和煦日光倾洒进室内,照得暖洋洋的。她想了想,就吩咐观星观月撤去第二层褥子,再将被单拿去太阳底下晾晒。
厚厚的被子从床榻上挪开,红木打造的新床床头, 露出两个隐蔽的门。
杜菀姝这才想起来,皇后命人特地打造的大床, 床头、床下, 确实有几个柜子来着。
PanPan之前宫里来的嬷嬷说,将诸多赏赐的被褥、被面, 还有丝绸,都放到了床下,这个杜菀姝还记得,那床头……
“一套夫妻之间的用事,搁在了床头。”嬷嬷这么说。
时隔数个月,杜菀姝突然回想起来,只觉得白皙脸颊骤然变得滚烫。
放,放了这么久,她完全忘了这回事!
杜菀姝臊得脸通红,同时又不免好奇:究竟是什么用事,还能用在夫妻之间……那档子事上啊?
她好奇心上来,心里犹如小虫抓挠,激的直痒痒。
不就是那档子事吗,反正她,她成婚这么久,早该做了的!
趁着观星观月不在屋里头,杜菀姝到底没忍住,心一横,拉开了柜子。
床头的柜子不过方寸大小,除却一个两手长的小木盒外,底下还搁置着数个话本。杜菀姝愣了愣,而后又想起来——她,她之前,确实把大嫂给的那些话本都藏进床下来着!
这,这宫人过来整理,还好心把话本和这玩意放在了一起。
杜菀姝羞的脑子嗡嗡作响。
算、算了,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的,说不定以为是夫君的呢。她在心中强行安慰自己,把黑锅推给云万里,才觉得好受了点。
到底是好奇心压过了羞耻,杜菀姝还是把那小木盒打开来。
只见精巧的木匣子里,搁置着拇指大小的铜铃,上面雕刻着精致花纹,杜菀姝拿出来晃了晃,好似铜铃内注入了什么东西,虽是空心,却沉甸甸的。
她不知作何用的,又放了回去。
匣子里还叠着数条白色丝带,用绸布制成,柔软且韧,杜菀姝冥思苦想半天,也想不出丝带能与那档子事有和关联。
探索到这儿,她倒是冷静了一些。
这一个两个的,杜菀姝也没看懂。
至于最后一件物事……
是枚玉器,通体温润剔透,呈圆柱体。杜菀姝一眼就确认玉器价值不菲,只是这形态……她困惑地将其拿了起来,觉得玉器形态奇特,她又好似在哪里见过。
这东西怎,怎能用在那档子事上?
这东西——
回想起成婚之前,母亲给自己看的图册,杜菀姝骤然反应过来。
她触电般把玉器丢了回去,刚不容易恢复的脸颊又泛上红晕。
原,原来是这个!
床()笫之间的事,那男子身上长的,好像确,确实是这幅模样,只是图册里可没画成这般大小啊!
杜菀姝又惊又羞,既觉得害怕,又遏制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莫名期待。
害怕是这,这么个大小,怪不得成婚之前母亲会强调疼就忍忍,这怎能不疼?
期待则是……
大嫂说,这档子事,也算享受。杜菀姝又回想起之前那话本中的小寡妇,亦是食髓知味的模样。
只是不论杜菀姝怎么想象,都想不出缘由来。
而且,那山贼头子和小寡妇的话本,她还没看完呢。
杜菀姝面红耳赤地阖上木匣子,又想起未看完的话本,偷偷拿了出来。
翻阅到之前中断的位置,再往后没多久,便是小寡妇劝那山贼头子,做绿林好汉终究不是正道,还是要早日做回良民。
至于那山贼头子呢,他与小寡妇也处出了感情,想让她过上富足的安生日子。又逢山下病涝灾害,有人趁机起义,官府招募兵马,他便带着山上的诸多兄弟接受了招安,替朝廷打叛军去了。
山贼头子一身武艺,立下了赫赫功劳,后被封官,又一生戎马,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与小寡妇也是恩恩爱爱,哪怕日后山贼成了镇守一方的将军,也不曾纳妾,与小寡妇生了好几个孩子。
故事前面写的活()色()生()香,后面竟是一转落了个好结局。
到后面,杜菀姝几乎都忘记自己的目的了。
等到她合上书,连天色都逐渐晚了。杜菀姝就觉得书中对山贼的描写,让她控制不住地想到云万里。
杜菀姝思及此处,抓着书卷,只觉得坐立难安。
回想起竹楼夜里的情况,杜菀姝脸不禁泛红。
她怎也没想到,男人身上那看起来结实坚硬的肌理,摸起来竟然是,是软的。他身形高挑,肩背宽阔,伫立在面前总是那么有威慑力,但……
想到他抱着她,杜菀姝就觉得心安。云万里虽为武人,但向来喜洁,身上总是有干净清爽的皂粉味,被他的体温烘着,在这天还未完全转暖的时节里既好闻,又暖洋洋的。
若,若是夫君,也,也会和话本前半部分写的,写的那样——
卧房的房门“吱呀”一声作响。
杜菀姝吓了一大跳,她猛然站起来,转身触及到的却是云万里的身影。
刚想到他,他就回来了!
抓着话本的杜菀姝心中一慌,匆忙将书页藏到了身后,一张脸还带着几分热度:“夫、夫君今日怎,回来的这么早?”
云万里飞快打量她一眼:“司里无事。”
杜菀姝尴尬地又把话本往后头藏了藏:“哦、哦……”
纤细窈窕的娘子,站起来也不过到云万里胸口,他稍稍低头,就能越过杜菀姝羞赧慌乱的脸蛋,看到她背在身后的手。
这幅掩耳盗铃的模样,云万里不觉得气恼,只觉得莫名好笑。
但向来都是木着脸的男人,还是维持着面无表情,冷不丁开口:“我能看见。”
杜菀姝:“什、什么?!”
她白皙的面庞,淡淡红晕恨不得要染到耳根去。杜菀姝捏着那话本,是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她生怕云万里误会是自己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又不好意思出言解释。
惊慌失措之余,杜菀姝慌忙瞥了他一眼,只见云万里虽冷着脸,但深邃眼眸里却不见严肃和审视。
相反地,他漆黑的眼珠里,含着一点点,几不可查的笑意。
杜菀姝:“……”
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成婚这么久,她几乎都没见过云万里展露笑颜。
看她窘迫的模样,就如此好笑吗!羞愤之余,杜菀姝也有点恼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话本绕到身前一伸,递给了云万里:“就,就是闲来无事看的话本,夫君不要误会。”
云万里低头看那话本名字,身形微妙一僵。
他到底是个男人,尽管过往云万里从未接近过女人,可军营中的男人讨论那档子事,他也是避不开的。
瞥见话本的名字,云万里瞬间猜出了大概内容。
这,这不就是那种话本子吗!
身形挺拔的武人当即愣在原地,瞬间就后悔非得多嘴,开那句玩笑话了!
云万里也闹了个大红脸,二人之间迅速陷入沉默。
见他不说话,杜菀姝才胆子大了点,又偷偷瞧了瞧云万里。没想到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微黑的皮肤也是渗出淡淡的红,满脸不自在。
这下,杜菀姝不窘了。
他们已是夫妻——哪怕还什么都没做过,那不也是成婚了吗!杜菀姝在心底宽慰自己:看看这个,也没什么的!
她还就不信了,这些话本可是大嫂强塞给自己的,难道大哥能没看过?
“三娘,”杜菀姝强撑道,“三娘只是好奇。”
这是实话。
云万里读懂了她的意思,很是尴尬地摸了摸脖子。
他紧绷一张脸,纵然面皮微红,右脸的伤疤在日光之下,仍显狰狞骇人。只是在这幅姿态下,武人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云万里何尝不想?
温()香()玉()软的娘子夜夜躺在自己身畔,他哪个晚上不是心里烧得慌。
有时候云万里也会控制不住地摇摆:他要忍到什么时候?
大半年来,惠王和程家暗中不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观其变、等待一个机会。
难道真的要等到惠王成事,等杜菀姝再次做出选择吗。
云万里每每想到此处,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而寿州舞弊一事,高承贵多次从中作梗,就这么被他胡乱插手,拖拖拉拉查了整整五个月。
这时时刻刻提醒着云万里,若现在杜菀姝有孕……万一出事,他会拖累她。
可等这“出事”,又是什么事,会是哪月哪日?
云万里总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却又理不清楚。
趁着他天人交战的功夫,杜菀姝又前跨一步。
柔软的指尖落在云万里的胸口,明明隔着布料,也像是抓住了他的心房。
“我怕你怀孕,”云万里的声音低的可怕,“这两年不合适。”
“可,可还有很多……不怀孕的法子,”杜菀姝红着脸嗫嚅道,“那宫里嬷嬷送来的匣子,三娘也打开看过了。”
匣子?
什么匣子?
云万里的思路一时间没跟上,但他仍然是听懂了杜菀姝的弦外之音。男人只觉得脑子轰然作响,而后杜菀姝踮起脚尖,温()热的唇瓣就贴到了他的嘴唇上。
有时候云万里很费解,这娇弱羞赧的姑娘,究竟是哪里来的这股子勇气。
她垫着脚尖索吻,好似这还不够,杜菀姝放置在男人衣襟的手微微发力,指尖稍稍蜷曲,便按在了胸膛实处。
弹性的触感按到肌肉凹陷,她这么一抓,抓的云万里心慌。
笼子里的小鸟越发狂妄,云万里又燥又气恼——再三挑衅,是觉得他是什么温良无害的绵羊么?
打边关来的兽一把抓住了漂亮的小鸟。
她惊呼出声,而后余下的声响就叫云万里悉数吞了进去。他捞起杜菀姝的腰,抱着她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云万里往后退了几步,小腿碰到桌边的椅子,干脆带着她坐了下来。
直至此时,云万里才稍稍拉开距离。
缠()绵的吻亲到杜菀姝气喘吁吁,她被云万里抱()到腿上,趴进男人的胸膛。
平日站着、坐着,杜菀姝只觉得云万里个子高挑,就算离得再近,萌生几分压迫,也没多夸张。而现在叫他揽在腿上,杜菀姝感觉自己就像,像个被他抱着的布娃娃。
耳()鬓厮()磨的距离叫呼吸的热度无所遁藏,杜菀姝这才真情实意地感到几分羞怯,她又萌生了退缩的意味。
只是指尖欲抽离,却被云万里的大手一把按了回去。
牵着她的手,剥开衣衽,而后是单衣,直至指尖与皮肤没有了任何阻隔,实实在在地落于肌肉的沟壑。
杜菀姝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她仓皇抬眼。
云万里低下头,一双鹰隼般的目光黑的吓人。
“既是好奇,”他低沉的声线带上说不出的喑哑,“你就亲自来摸一摸。”
胸膛,腹部,然后再往下。
杜菀姝羞得不敢抬头,手却没停下来。暖烘烘的体温不比那冰冷的玉器,是那么的鲜活,热腾腾熏得杜菀姝头晕。
很快,在几乎没断过的吻与吻之间,“好奇”的就不是杜菀姝了。
她融化在云万里的掌心里、亲吻里,晕乎乎的往他的怀里挤,似是怕冷,似是渴求。
…………
……
一炷香之后。
杜菀姝趴在云万里的颈窝处,缓了好久,才平复下来气息。
原,原来,大嫂说的,话本里写的,都是真的。她在心里不住地想,做这档子事,哪怕是不会有孕的方式,也很舒坦。
玲珑的身板就这么靠在云万里的怀里,男人低头,松松垮垮的衣物之间,杜菀姝那漂亮的脖颈近在咫尺。
多少个夜里,他盯着她的后颈睡不着觉。现在光是看着那如瓷的肌肤,和与长发相接位置的细密绒毛,刚刚停歇的云万里就又觉得口()干()舌()燥。
他阖了阖眼,在杜菀姝的颈部又是一吻。
“还好奇么?”云万里问。
“……”
怀里的杜菀姝抖了抖。
其……其实还是挺好奇的,但杜菀姝羞地不敢再说了。
而且——这太阳都落山了,该是晚饭的时候。
观星观月下午去晾晒被子,到了现在还没回来,一想到她们可能察觉出房里的动静,杜菀姝就窘迫地抓紧了云万里的衣襟。
“走,走吧,”她磕磕巴巴地小声开口,“王婶肯定开了火,饭菜凉了就不好了。”
云万里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嗯。”
大不了,就等夜里再说。
只是,杜菀姝和云万里这点心照不宣的小心思,叫意外打破。
用过饭后,天色已深。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一记火把照亮了云府崭新的大门。
探查司的主簿纪子彦,亲自带了线报上门。
文质彬彬的书生看起来神色凝重,春季的夜里还有些冷,他却跑得满头大汗。杜菀姝送上毛巾帕子,也叫纪子彦推脱了。
“出了何事?”云万里不禁蹙眉。
“从肃州来的消息,连夜送到了宫里,叫咱们的探子也听了一耳朵,”纪子彦飞快出言,“指挥使,你千万要冷静。”
听到肃州二字,云万里就微妙变了神态。
而接下来的话则叫杜菀姝也是惊的花容失色。
“西戎又来打了,”纪子彦肃穆道,“关门已破,进肃州来了!”
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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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上午。
朝堂之上, 一片肃穆。
陆晖听到信使汇报,径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一双狭长凤眼写满了戾气:“嘉峪关破了,怎么回事?”
禀告的信人赶忙低头。
“回官家, ”信使开口, “是西戎十二部联合起来突袭, 边关的将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骑兵过了嘉峪关, 现在是王金旭将军带兵抵抗。”
话音落地, 陆晖还没回应, 刘武威就忍不住了。
刘家三代驻守边关, 刘武威亦是大半辈子都活在肃州。听嘉峪关被突破, 他本就在恼火边缘, 后听带兵的是王金旭,更是破口大骂:“王金旭就是个屁!西戎自太祖时期, 屡屡来犯,没一次打过嘉峪关的!这宋长风死了才几年, 老子早就说过王金旭是个废物东西了!”
说完,刘武威登时出列。
他朝着陆晖行了个大大的武人礼, 愤怒出言:“官家,末将请战!刘家已为大雍守关数十年,末将愿为官家将西戎统统驱赶出去!”
刘武威话音落地,诸多将领纷纷按捺不住。
“怎能破关?王金旭当真不顶用,官家, 末将亦愿战!”
“养我等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西戎往年就算来打, 也会等到秋末初冬, 这初春时节,草原各部也要养马草啊, 怎如此反常?我觉得不对劲。”
“管什么,打就是了!”
一时间,朝堂内吵吵嚷嚷。
陆晖听了,反而盛怒之心稍稍缓和。
至少武官愿战,是个好事。只是——
整个朝堂,陆晖思来想去的能派去肃州的,除了刘武威,还真想不到别人。
刘家在三代镇守肃州,颇有根基,这也正是先皇找借口将刘武威调回京城的缘由。
——据说那肃州人,只知刘家,不知官家,这还了得?
如今若是把刘武威再送过去,那打完之后呢。
若打,不派刘武威去,猜忌之心分外明晰。
若送他过去打,得胜之后,再将刘武威调回来,则更显自己小气。
陆晖既不想落下猜忌武官的口实,又不是百分百放心。
他的闪烁迟疑,叫高承贵统统放在眼里。
昨天夜里,高承贵就已经知晓了西戎破关的线报。
一整夜,足够他想出个大概方案了。
如果官家执意要打,高承贵决计不多说什么。但现在,既然官家面露犹豫,身为丞相,他岂能不为其分忧?
“官家。”
高承贵缓缓出列:“臣以为,除却带兵出征,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陆晖挑眉,凤眼看向高承贵:“哦?丞相请讲。”
“要打,何必我等出兵去打?这一起战事,就是生灵涂炭,不忍心呐,”高承贵一声叹息,“依臣之见,毋须我大雍出兵,不如叫别人去攻打西戎。”
“哦?”
陆晖本还在迟疑,听到高承贵这般说,顿时来了兴趣:“丞相有何高见?”
“可与北狄签订盟约,”高承贵说,“此时西戎的主力都在肃州,部落内兵力空虚,北狄可趁虚而入,争夺西戎的地盘。”
这北狄,说的就是燕州以北的外族势力。
听到这话,刘武威身后,一名同样四十余岁的中年将领拧起了眉头。正是京城府指挥使萧渊的父亲萧拓。
“丞相的主意不错,却怎能保证说服北狄出兵?”他直接出言,“尽管北狄已有十余年不曾来犯,可他们始终对燕州虎视眈眈。大冲突没有,边关交界处小冲突却从未断过。那北狄也不是大雍的狗,不可能指哪里打哪里。”
“若捞不到好处,换我我也不动。”
高承贵平静道:“但若是向北狄许以好处呢?官家,臣以为,可岁币于北狄,为北狄提供出兵费用作为盟约条件。如此,既不用花费自己的钱财,还能去抢夺西戎的草场,北狄不可能不出兵。”
刘武威一听,立刻瞪眼:“高承贵,你——”
“——这倒是个好主意。”陆晖点了点头。
见官家颔首,刘武威立刻闭嘴。
朝堂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给北狄钱,与北狄签订盟约?乍一听确实可行,只是……
最终站出来的是杜守甫。
当朝御史,向官家深深行礼,而后不卑不亢道:“官家,岁币不妥。抵御西戎,被就要钱,这风口上还要给北狄送钱粮,民生只会更为艰苦。”
高承贵挑了挑眉:“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亦是极好。为了大雍的江山,百姓忍一忍,不也能过?若是正面迎敌,何尝又不是生灵涂炭。”
“丞相说的是主动去战,而现在西戎已破关,不管迎敌不迎敌,肃州怕都是有一场苦战,”杜守甫神情严肃,他寸步不让,“丞相年轻时也是苦过的,这就忘了做庶民时,日子有多艰难?”
提及过往,高承贵的脸色微妙地僵了僵。
“今年风调雨顺不假,可两年前山东洪涝,丞相可忘记了?”杜守甫继续说,“官家,这今年的百姓,也不过是刚刚能吃上饭。”
不提山东洪涝还好,一提这事,陆晖就忍不住心烦意乱。
两年前又是洪涝,又是民反,好一顿折腾。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说政事就说政事,提及丞相年轻时做什么,”陆晖不轻不重指责道,“朕倒觉得,岁币结盟不赖。”
“还请官家三思。”杜守甫坚持道,“西戎和北狄,不论是发兵还是按兵不动,目的都在中原。豺狼之心,人尽皆知。就算北狄同意结盟,也不会真心实意出手协助,臣恐怕围魏救赵不成,反倒是养虎为患啊。”
陆晖深吸口气,阖了阖眼。
他真是听见杜守甫开口就觉得头疼!也正因如此,数月前田猎,陆晖干脆就没让杜家跟过去。
自打两年前洪涝起,杜守甫便是一句好话都没与陆晖说过。
虽说他为御史,谏言上书乃是本职。可天天说,日日说,陆晖觉得就是用水混出来的泥人,也得被说出几分脾气。
有哪怕一件事,他杜守甫不跟自己唱反调的么?
“杜大人是觉得朕不懂这些?”陆晖越想越气,脸色已然变得相当难看。
“臣绝无此意,”杜守甫赶忙道,“只望官家思量之后再做定夺。”
意思就是,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没“思量”过。
陆晖烦不胜烦:“朕真是受够你了,杜守甫!”
杜守甫身形微顿。
与官家说话,为臣者自然不能轻易抬头,当朝御史只是将头低到更低。
“官家,还请三思!”他仍然不肯退让,“若臣不谏言,这朝堂之上要臣何用?”
“……”
陆晖是忍了又忍,才将到了嘴边的恶言忍了下去。
大雍历来看中御史,甭管他说什么,即使是官家也不能当场撕破脸。何况杜守甫是先皇看中的人,这朝堂上下还有不少老臣看着呢。
“岁币结盟一事,就交给丞相,”陆晖权当没听见杜守甫开口,冷声决定道,“派谁出使、送多少钱粮,拿出个合适的主意来。若无旁事,就退朝。”
说着,陆晖是不愿再大殿多呆一秒,拂袖离去。
…………
……
当天下午,云家。
杜文钧将白日的事,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了云万里和杜菀姝。
“怎,怎能向北狄岁币?”
连杜菀姝听了都觉得荒唐,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把这些钱粮交给刘将军的兵马,不早就将西戎打出关去了!”
十几年前能破西戎十万大军的将才,难道不比那中原之外的北狄更能打么?
“父亲准备怎么做?”杜菀姝问。
“朝中诸多臣子亦不赞同岁币之事,父亲说此事并非全无回转余地,”杜文钧说,“毕竟官家他……主意变得很快。”
解释之后,杜文钧又看向云万里。
“阿父还说,叫姑爷宽心,”做大哥的,放缓了声音,“他会去争取。”
“可到底怎么样,不还得看官家么。”杜菀姝说完,就觉得希望渺茫。
她知道父亲不会放弃,只是早在自己的婚事上,就能看出来官家对父亲已厌恶到了骨子里。
岁币的主意是高承贵提的,官家亦交给了他来办,这节骨眼上……
最好的办法是父亲别去讨这个嫌,免得官家因厌烦而更不听劝。可西戎都打破关了,战事吃紧,容不得推迟犹豫。
更遑论,杜守甫是当朝御史啊。
他若不能直言百官错过,不向官家谏言,偌大的朝堂,还有谁能?
杜文钧见云万里不言,沉重地摇了摇头。
话带到了,他也不打算久留,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待到送走杜文钧后,杜菀姝回到正厅,云万里还坐在原地。
他手中握着茶杯,深邃五官紧紧绷起,咬紧的下颌几乎是叫双颊勒出了线条,凸显出迥然杀机。
在这肃杀愤怒之下,云万里右脸处的伤疤也跟着脸面发生扭转,比平日看得更为凶恶
瘆人。
杜菀姝忧虑道:“夫君,你——”
后面的话,在陶瓷清脆的破裂声后戛然而止。
云万里竟然是徒手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洁白瓷器崩裂成了碎片,破片炸开,落在云万里的手上。几乎是瞬间他宽大的手掌就见了血,殷红痕迹与茶水一同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一旁的李义和观星都是吓了一跳,后者更是吓得尖叫出声。
杜菀姝咬紧了嘴唇。
幸而这杯水,云万里已握在手中许久,茶水已转温变凉。她轻轻上前,抽出了手中的帕子,转身嘱咐李义:“管事,劳烦拿药过来。”
不用杜菀姝多说第二句,李义转身就走。
观星也勉强回神,惊魂不定道:“夫人,我去,去端盆热水。”
杜菀姝:“去吧。”
仆人纷纷离去,正厅之内,只余她与云万里二人。
“夫君,”杜菀姝温声道,“我来为夫君擦手。”
云万里这才抬眼。
他深邃眼眸看过来时,连杜菀姝都被其中杀气吓得心中一突。
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姿挺拔、肌肉紧绷,面孔中写满了警醒。若非这云府的装潢精致又大方,说他是随时准备提起戟刀,出本就直入战场也没甚两样。
那双眼是看向敌人的。
出于本能,杜菀姝是第一次对云万里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恐惧”。
但他鹰隼般的目光触及到杜菀姝时,其中憎恶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犹如马上要出手的野兽,听到了主人的呼唤。
人高马大的武人,任由杜菀姝牵起了自己的手。
白皙的指尖覆盖在他微黑的皮肤上,杜菀姝用自己的帕子,拭去血水与茶水。
李义和观星迅速带着伤药热水折返。
清理伤口、进行止血,再上药包扎,那茶杯碎片划破的口子鲜血淋漓,可云万里自始至终都没吭上一声。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云万里做些什么。
肃州是他的家乡呀。
他本该去捍卫自己的家,把西戎的骑兵赶出去。但现在,没有官家的命令,云万里只能在京城驻守。
甚至是,官家都不打算出兵。
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替云万里包扎完伤口,杜菀姝深思熟虑,最终伸出了双手。
她命仆从悉数退下,主动地坐到云万里的膝头。
当杜菀姝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时,男人明显愣了愣。
但随即云万里就将主动靠过来的杜菀姝拥入怀中。
他抱得是那么紧,恨不得要将杜菀姝锢在怀里,牢牢抓着她腰肢与脊背的手按到杜菀姝觉得有点疼。
可当云万里近乎痛苦的呼吸响彻耳畔时,杜菀姝……只觉得心尖尖上的痛楚更胜一筹。
她不知道自己能为云万里做什么。
杜菀姝不会武功,更不会打仗,也没办法说服官家更改主意。
但她知道,幼时难过,母亲、大嫂,乃至二哥,都会向杜菀姝张开双手。
没什么比亲近之人的拥抱更能抚慰愤怒与痛苦了。
“有三娘在。”
杜菀姝轻轻爱()抚着云万里的后颈与结实脊背,温声道:“三娘会一直陪着你。”
…………
……
同一时间,程国公府。
陆昭在管事的引领下进门,一进大厅,程国公就吃了一惊。
“昭儿,”程国公程牧直接开口,“怎几日不见,瘦成这样?”
“有吗?”陆昭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几声,“可能是近日跑马跑多了些,活动太多。”
“习武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体。”程牧叮嘱道。
“谢舅舅关怀,不说这个,”陆昭无所谓地略过问候,桃花眼底闪过几分晦涩,“舅舅喊我来,可是寿州来了消息?”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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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牧闻言, 神情变得异常肃穆。
“确是寿州来了消息,明儿个就要递到官家手里,”程国公将手中的信笺递给陆昭, “昭儿自己看看。”
陆昭见状, 心中一沉。
他接过信笺, 三行并做两行, 迅速扫了一眼, 而后身形剧震。
“这——”陆昭愕然抬头。
两年前寿州舞弊一案, 重启之后, 又查了整整五个月。
那礼部尚书都在牢里关了四个多月了, 如今寿州终于有了消息——信笺中写着的, 分明是寿州林家牵头,用当地人脉向知州施压, 又用重金贿赂监视官,让整个寿州的科举, 变成了林家组织的一场儿戏!
要知道,这林家可是寿州大家族, 连京城的林家也不过是其中分支。
线报内所言,寿州的考生,要想出名堂,就必须拜林家的山头。这,这已不是泄露考题这么简单了, 林家俨然成为了寿州的土皇帝。
若是真的,那大半朝堂都要因林家而牵连其中。
“昭儿为何这么说?”程牧问。
“京城林府, ”陆昭的脸色极其难看, “也是和高丞相唱反调的那一派。”
而且两年前查案的时候,分明是咬出了高承贵。
如今案子重启, 高承贵却像是从中隐身一样……他分明也是从寿州科举上来的,怎就能撇得如此干净。
陆昭越往深里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记得,杜夫人也是京城林氏人,这,这定然是高承贵的手笔!”
明日消息送到皇兄那里,京城林家定然是要倒大霉。
那杜守甫杜大人,说不得也要牵连其中!
“现今朝中,也就只有杜大人敢直言皇兄不是了,”陆昭又道,“舅舅,可有办法保上一保?”
程牧却只是深深地看了陆昭一眼。
他背过手,意味深长开口:“朝中无人明谏,对昭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昭抿紧嘴唇:“但杜大人一生清正,不管林家有没有事,他肯定是无辜的。若深知杜大人无罪而袖手旁观,这与……皇兄又有什么区别?”
话到最后,陆昭的声线压得极低。
道出这番话的少年郎君,身姿挺拔、面容清隽,他近日确实清减了不少,可一双桃花眼中的明亮与坚定从未动摇过。
这般容貌和想法……程牧一声叹息,在心中道一句大不敬的话:不知道当下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他想的到底是简单了些。
“昭儿,这事不能插手,”程牧明确回答,“若非官家纵容,区区一名高承贵,怎能有今日?杜大人、林家,明面上是与高承贵唱反调,实际上则是处处反对官家的意思。这次的情况,很难说没有官家的手笔。”
陆昭仍然是不甘心。
他与杜文英关系极好,两名少年郎君的多年情谊在,陆昭怎能眼睁睁看杜家出事?
“可是,杜大人他——”陆昭还欲开口。
“昭儿。”
程牧的语气骤然一转,他直视着陆昭的双目:“推脱至今,你也该娶妻了。”
陆昭:“……”
他本就白皙的面孔更是变得无比苍白。
“喜儿那性子,我当爹的也不是不清楚,你若实在是不喜,换成乐儿也行,”程牧说,“再叫太妃为你选上几名侧妃,成家之后,就暂且回楚州去,在封地好发展,也是远离当下的动荡。”
林家出事,京城其他家族,不免会受到波及。
连程家也不例外。
好在这些年来,程牧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他鲜少明面上走动,也备足了自保的手段。
把陆昭送回楚州,总比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行事要容易得多。
况且……
朝堂动荡、外族侵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程牧知道陆昭为什么要保杜守甫,也知道他再三拖延成婚的理由。但程国公心里清楚,陆昭心有私情,但他拎的很清,私情是不会左右其意志的。
果不其然,陆昭沉吟许久,最终是合上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长舒口气。
他冷静下来:“帮还是要帮的。”
程牧:“昭儿你——”
陆昭的神态异常笃定:“就算帮不了杜大人,为了我自己,舅舅,得想办法让云万里回肃州去。”
…………
……
第二天晌午。
恰逢云万里休沐,杜菀姝左思右想,干脆提议与他一同回娘家去。
反正二人都是心事重重,满心满脑都是西戎破关的事,索性也别躲了,去问问父亲究竟打算怎么办。
云万里干脆都没叫杜菀姝上马车,他牵出自己的战马,带着杜菀姝就出了门。
然而马蹄落入杜府所在的街道,二人的心均是提了起来。
杜府的门口,竟是围着十余名禁军的士兵!
杜菀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这是怎的了?”她磕磕巴巴道。
云万里无声蹙眉。
他催动胯()下马匹,黑色的高大骏马继续上前,而后就被拦在了杜府大门前。云万里依然是冷着一张脸,低头看向守门的禁军:“出什么事?”
“云指挥使。”
大门之后,跨出来一名文官,正是与探查司交接完工作后,又被调回殿前司的赵押班。
赵押班看了一眼云万里,又看向他护在怀里的杜菀姝,苦笑几声。
“今日就先回去吧,”他劝道,“官家下令,我们也是奉旨办事。”
“官家可说过,不许探查司介入此事?”云万里问。
“这……这倒没有。”
严格来说,殿前司和探查司都属于禁军,既是派了禁军过来,云万里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见赵押班神情讪讪,云万里干脆翻身下马,将战马牵到一边。
他扶着花容失色的杜菀姝下马:“你在这儿等,我去看看。”
杜菀姝:“我,我也要跟你——”
云万里捏了一下杜菀姝的手。
往日柔软温热的柔夷,此时此刻凉得却像是冰块一般。杜菀姝战战兢兢地望着杜府正门,叫云万里这般提醒,立刻噤声。
像只真的被吓坏了的小鸟。
“好好等着,”云万里不自觉放缓声调,他伸手碰了碰杜菀姝同样冰凉的脸,“我速去速回。”
“……嗯。”
杜菀姝极其勉强地稳住心神,点了点头:“夫君也要小心。”
云万里见她答应了,不再迟疑,转身大步进入杜府。
他跨过门槛,就听见杜文英的声音响起:“赵将军,你什么意思?”
赵正德中气十足地回答:“杜二郎君,稍安勿躁,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竟是赵正德亲自来了,云万里顿觉不妙。
他步入前院,见杜家一家都被赵正德带兵围着,索性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哗啦啦声响叫赵正德回头。
触及到云万里,他的眼底闪过几分意外之色,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云指挥使,”赵正德甚至客客气气打招呼,“你怎来了?”
“探亲。”
云万里言简意赅地开口:“怎么回事?”
他环视四周,见杜家一干人等,脸色均是分外难看。而赵正德则是深深看了云万里一眼:“寿州舞弊一案,已查出结果——林家乃舞弊、贿赂的主谋,京城林家亦牵连其中。因而叫杜大人和杜夫人,请跟我走一趟。”
这走一趟,自然是接受问询去了。
说完,赵正德又看向杜守甫,也是行了个礼:“杜大人,劳烦你了。”
杜守甫虽意外,但脸色依然镇定:“林氏不可能是主谋,若是如此,寿州、京城这些年的考生,几乎没有谁不被牵连其中。”
赵正德:“这……不在我的职责之中,大人。”
杜守甫阖了阖眼。
找他问询,无非是因为杜守甫娶了林家的女儿为妻。但京城林氏与寿州林氏几乎没什么关系了,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身上。
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但其他考生,尤其是寿州来的,则不会有这么幸运。
杜守甫的心几乎是沉进了谷底。
“我与夫人跟赵将军走就是,”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谢杜大人。”
赵正德颔首,让出了道路。
杜守甫迈开步子,走到云万里身畔时停了一停。当朝御史看向自己的女婿,迟疑片刻:“可是三娘也来了?”
云万里:“她不方便进来,正在府外等待。”
杜守甫冷静自若的面孔,这才浮现出几分担忧。
“姑爷多照看她,”当父亲的低声出言,“三娘想得多,怕她伤神。”
“……是。”
见云万里应了,知晓他性格认真,定然会守诺到底,杜守甫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林氏一道跟赵正德离开。
府中禁军,亦有序走了。
待到旁人离去,杜文英才破口大骂:“当今官家,是疯了吧?!”
杜文钧厉声训斥:“这也是你能说的?”
杜文英:“我——”
少年郎君气在头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攥紧拳头。
倒是杜文钧看上去还算冷静,他看向云万里:“姑爷先回吧,别让三娘担忧。杜府这边有我操持,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这些日子……就先别过来了。”
…………
……
“什么叫先别过来了?”
回云府的路上,云万里将杜文钧的话转述给杜菀姝,后者的脸色却依然苍白如纸。
她又不是傻瓜,这禁军抓人的阵仗,与成婚前逮捕房子行、李同顺一模一样。若父亲不是当朝御史,他赵正德能这般客气么?
要,真如大哥所言没什么大事,何必还特地叮嘱一句先别过去了。
杜菀姝越想越害怕。
不止是为杜府害怕,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她冥冥之中好似看清了什么,却又无法理解。
西戎还在肃州劫掠,官家不仅不发兵支援,反倒是要与北狄岁币结盟。
这外敌还没消停,又因舞弊牵连出这么多的人……就算父亲不会有事,那朝堂之上,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殃。
今日京城依然喧嚣,但到了明日,怕不是动荡二字那么简单。
“别怕。”
云万里低声开口,将杜菀姝扯回现实。
他有力的手臂扯过缰绳,也是把杜菀姝又往自己怀里送了送。倚靠在武人宽阔结实的胸膛之上,云万里周身那干净的皂粉味迅速充斥杜菀姝的鼻腔。
活人的温度,熟悉的气味,叫她多少平静了些。
杜菀姝这才惊觉,她竟然浑身都在抖。
“有我在,”云万里沉声说,“你不会有事。”
……是,还有夫君在。
杜菀姝咬紧下唇,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安下心来。
高大骏马一路往云府走,待进了门,天已渐黑。
黄昏晕染整片天空,血一样的夕阳看上去是那么沉重。李义赶忙过来牵走马匹,还不忘与杜菀姝、云万里提醒:“老爷、夫人,惠王来了,说是要等你们回来。”
惠王来了?
杜菀姝暗自惊讶。
云府干净利落的前院,同样被夕阳染上一片昏红。深沉的日光拉长了院中少年的影子,听到脚步声,陆昭回过头。
数月不见,他清瘦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陆昭清隽瘦削的容貌让杜菀姝愣了愣,她几乎都要认不出来这与她一同长大的陆昭哥哥了。
风雅的郎君看向二人,面上闪过几分笑意,但那很快就被更多的担忧和严肃掩盖进眼底。
“云大哥,明儿个就会来调令,换下王金旭将军,将你调过去。”陆昭直奔正题,一双桃花眼分外清明,“带三娘走,回肃州去。”
038
038
清晨, 朝堂之上。
高承贵出列,将寿州舞弊一事的调查结果汇报完毕。
五个月的调查,终于落下尾声, 然而偌大的大殿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上的陆晖握紧了凭几。
他竭力维持着面上平静, 想要绷住神情。但陆晖连吸了几口气, 都没能冷静下来, 一张阴鸷面孔因恼怒而不住颤抖。
“这龙椅, ”良久之后, 陆晖终于爆发了。他一拍椅子, 愤怒起身, “朕也别坐了, 干脆叫他林家的人来坐吧!”
高承贵赶忙低头:“官家,切勿动怒!”
陆晖咬牙切齿, 通红的双目看向高承贵:“你少说几句,别以为朕忘了你也是打寿州来的!”
寿州。陆晖默念了一句, 不住磨牙。
他当真是气急了,只觉得怒火攻心, 激的心口和脑门阵阵发疼。
几年前的案子,没结则罢,怎还能搞出这么大的事故来?!若不是再查,岂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这一个两个,都给我找不自在, ”陆晖在龙椅前来回踱步,“肃州养这么多兵, 都能叫西戎破了嘉峪关;寿州舞弊的事结了几年, 还能拎出来查出问题。朕养你们一个两个,都是饭桶吗!”
说着, 陆晖看向坐下群臣。
这文武两列臣工,一个敢抬头的都没有。
这般寂静的朝堂着实罕见,陆晖因他们的沉默更生气了。
当今皇帝阴沉沉的视线往百官身上一扫,最终停留在了右仆射的位置上。
林家被牵连,禁军封了林府的正门,右仆射自是无法来上朝
陆晖真是越想越气,火气上头,竟是指着右仆射空着的位置:“反了天了,朕倒是要想看看这能能耐到哪去,抄,把林家给我抄了,从今往后朕一个姓林的也不想看见!”
此话一出,朝堂哗然!
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谁敢做出头鸟。唯独杜守甫听了陆晖的话,仍然坚持出列:“陛下,请三思!”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陆晖更是脑子嗡嗡作响。
杜守甫这一句“请三思”,听得陆晖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几年来,陆晖就不记得杜守甫在朝堂之上说过什么顺着自己的话,但凡他开口,不是三思,就是不可。虽说这确实是御史的职责,但说多了、说久了,陆晖就是觉得自己在杜守甫眼里可能分外不是个东西。
他是当朝皇帝!是大雍的主人,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尤其是陆晖记得清楚,昨日杜守甫也在带走问询的行列之中。
清清白白的御史大人不也不干不净的,陆晖气血上头,想也不想就是开口:“你给朕住嘴,别以为朕忘了你妻族就是林家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守甫周身一震。
他怎么也没想到,官家会以此攻讦自己。
饶是如此,杜守甫也没有退缩气恼,他依然不卑不亢出言:“若非守甫清清白白,今日也不会站在这朝堂之上。守甫自诩问心无愧,要是陛下不信守甫,大可以命人继续彻查,只是如若彻查杜家,不如连林家继续查下去。”
说着,他瞥了高承贵一眼。
“现下丞相命禁军堵着林府大门,也没个后续,这也不是个事,”杜守甫说,“况且,抄家乃重罪,君无戏言,官家怎能随意出口?至于说什么不想见姓林的,今日陛下一言,天下所有林氏子弟,恐都要跟着遭殃,陛下,请慎言。”
陆晖:“你——”
现在是这慎言不慎言的事吗?
他本就气在头上,杜守甫还在这儿教训自己。一瞬间,陆晖的厌烦到了顶峰。
抄家怎么了,他为天子,他要抄谁的家,还轮得到臣子置喙?就算他今日命人把杜守甫拖出去斩了还能怎么样?!
陆晖咬紧牙关,只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皇帝一双凤眼写满了杀气,他指着杜守甫半晌,最终是咽下了所有狠话,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开。
朝堂上下谁也没敢动。
这已是近日第二次,官家被杜大人气到甩袖子走人了。
见众臣不散,站在龙椅下头的吕梁一声叹息。
他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先散了吧,官家气在头上,也不好再与诸位继续商讨。”
而陆晖离开正殿,回到自己的书房,是当场把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掀了下去。
吕梁赶忙跟上,一面吩咐噤若寒蝉的宫人打扫碎片,一面亲自为陆晖亲自倒了杯茶。
“官家息怒,”吕梁劝慰道,“杜大人什么脾气,官家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何苦同他置气?”
陆晖坐在椅子上,额角都因怒火而不住抽搐。
他阴沉沉地扫了吕梁一眼:“你若是想为他说话,就出去。”
吕梁失笑,低着头开口:“内臣只是怕官家气坏了身子。”
陆晖却是不搭理他,转而看向战战兢兢的宫人:“去,把高丞相喊过来。”
宫人赶忙拎着衣袂出门,不出半晌,高承贵就进了内殿。
“官家。”
高丞相进门,也不提大殿之上的争执,反而露出自责:“注意龙体,都是臣的不是,是臣办事不利。”
“你也是个废物东西。”
陆晖气道:“当年怎就没查出来,现在丢人可不止是丢朕的脸!”
高丞相的头恨不得要低到地缝里:“是臣之过错,请官家责罚。”
要想罚,陆晖早就罚了。
现在这林家不能用,礼部又乱成一锅粥,朝堂之上大大小小与之有瓜葛的不知多少。陆晖能信的,也就只有一个高承贵,以及……
“杜守甫,”陆晖咬牙,“朕真是受够他了。”
他不是不知道,杜守甫决计不会与林家的事有牵扯。
但陆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
杜守甫是先皇留下来的人,旧时二人君臣之交,在京中也是一桩美谈。昔年陆晖尚且年幼,听父皇时时称赞杜大人忠贞、率直,秉性如松柏,亦心怀憧憬与尊敬。
然而再多的尊敬,在日日与自己唱反调之间,也都彻底磨没了。
在杜守甫面前,陆晖感觉自己仿佛永远是个做错事的孩童,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当了十几年皇帝,好像就没哪点叫杜守甫满意过。
大雍是陆家的江山,龙椅属于他陆晖,杜守甫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名臣子,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思及此处,陆晖本就阴森的面孔,更是徒增几分杀意。
高承贵自然全都看在眼里。
“官家,”他轻言道,“若实在是不想见到杜大人……就罚他几天别来上朝,彼此都冷静冷静吧。”
一句劝说,看似好心,却叫陆晖敏锐地抓住重点。
别让他来上朝?
是啊,过往怎么没想过呢。
陆晖骤然反应过来——不是没想过,而是过往时候,也没这个机会。
杜守甫为人,完全抓不到任何错处。昔年先皇曾经赞叹过,说杜大人活得太过君子,简直像是个话本里才有的假人。于公,他清正忠诚、坦坦荡荡;于私,待家人妻子尽职尽责。
他好到,就算旁人说他牵连进舞弊案里,可能也受过贿,陆晖都不会相信。
陆晖恨也恨在此处:每每杜守甫出言,他都找不到反驳攻讦的方向。
因而陆晖忍了这么久,忍到现在。
岁币结盟、舞弊案件,有杜守甫在,后面不知道还有多麻烦。
必须快刀斩乱麻了。
“让他滚蛋。”陆晖冷冷道,“朕不想再看见他。”
“……官家的意思是?”高丞相故作惊讶。
“杜大人不是体恤平民百姓吗,就让他去管百姓去,”陆晖挥了挥手,“这九州地方,哪里需要地方官,封个监察特使给他,让他去地方。”
高承贵没立即回应,他拖了片刻:“官家,杜大人好歹也是御史,请您三思。”
这不提三思还好,一提三思,陆晖当即如摔在地上的炮仗般炸了。
当今皇帝,直接将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
瓷器落在高承贵脚边,发出清脆声响,裂成碎片。滚烫的热水飞溅到高承贵衣角边,他是动也不敢动。
“你再说这句话,就和杜守甫一起滚!”陆晖近乎咆哮道。
那一刻,陆晖是真的动了杀心。
然而不行,这杜守甫若出了事,天底下不知多少人要戳他的脊梁骨。
思及此处,陆晖心底的厌恶更是多出几分。
听到这话,高承贵在将酝酿好的言辞说了出来:“臣不日前还收到地方来的折子,福州知州年纪大了,想告老还乡,回江南区。只是这福州地方偏远,又是荒凉之地,要杜大人过去……不太合适吧?”
福州?
陆晖听了,倒很是满意。
“荒凉好啊,”他冷笑几声,“杜守甫不是心系百姓吗,不就该去那萧条荒蛮的地界照顾百姓去?带着朕的旨意去,不把福州治理成富庶文明的州府,他这个朕的特使就别想回来了!”
话音落地,陆晖真是越想越合适。
先是西戎,又是舞弊,一桩接着一桩,陆晖憋屈的不行,这下总算是让他找到了宣泄口。
再一想,寿州这事,好像是云万里查出来的。
而这个云万里,还刚好是陆晖亲点给杜守甫的女婿。
怎么左右都是他身边的人给朕找麻烦?陆晖顿时又牙根发痒,连带着自己亲自提拔起来的云万里都分外不顺眼起来。
刚好,昨日在家休息大半年的程国公突然递了折子,难得撰书劝诫陆晖:说是哪怕不往肃州派兵,也得把王金旭换下去。
陆晖本就在考量此事,现在猛然想起云万里。
“云万里是不是打肃州来的?”他突然问。
“……正是,”高承贵也一时没摸清陆晖的想法,“官家的意思是……?”
“把王金旭调回来,让他去打,”陆晖干脆开口,“不是爱打仗吗,给我打去!”
…………
……
当天下午。
李义大老远从探查司跑回云府,气喘吁吁地停在杜菀姝面前。
“夫人,老爷那边、那边来了信,”李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收到了调回肃州,换下王金旭将军的敕令。”
“管事先喝口水再说也不迟。”
杜菀姝赶忙让观月倒水。
昨日陆昭赶来,已经将朝中情况大致与云万里说明。这敕令转天就到,杜菀姝倒也不意外。
她虽没怎么接触过官家,但为数不多几次……当今皇帝,确实是名很容易下决定的人。
但李义听了,却只是摇头。
他的神情非常难看,喘匀了气,便迫不及待开口:“夫人,您千万稳住,探查司那边还有消息……官家要把杜大人调去福州去!”
杜菀姝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苍白:“什么?!”
039
039
云万里从探查司回来时已过三更。
连城中的坊市都歇了, 可他御马进了云府的院落,一盏灯火仍然落入视野。
杜菀姝还在等。
如今的云府院落,在初春的季节草木葱郁、生机勃勃。杜菀姝就站在那盛开的花团前, 只着素色衣裙竟也能与群芳争艳。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夜里等待云万里归来了, 只是这次, 杜菀姝微拧的眉心和担忧的神情, 昭示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和氛围。
武人翻身下马, 把缰绳交给李义。
他大步向前, 径直开口:“夜里还是冷, 先回去再说。”
杜菀姝点了点头。
只是她一抬脚, 纤细的身段就晃了晃。还是云万里眼明手快, 一把抓住了杜菀姝的手臂:“你站了多久?”
杜菀姝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云万里无奈地阖了阖眼。
这脚都站麻了, 怕不是站了一两个时辰。云万里干脆弯腰,有力臂弯捞起杜菀姝的膝窝, 把杜菀姝一把抱了起来。
双脚唐突离地,吓得杜菀姝赶忙环住云万里的结实臂膀。
她就这么直接栽进了云万里怀里, 干净的皂粉气息扑面而来。
“……都看着呢!”杜菀姝嘀咕道。这李义和观星都在,怪不好意思的。
“在自家院子里,怕什么。”云万里面无表情。
他跨开步子,横抱着杜菀姝回屋。
太瘦了,云万里在心中想。
杜菀姝身子极轻, 他掂量着还不如自己的戟刀重。抱着她轻松地就像是抱了一只猫,跨过门槛, 云万里将她放置在了早就铺好的被褥上。
也该进入正题了, 杜菀姝迫不及待开口:“白日李义带了消息,说是——夫君!”
云万里俯身蹲踞在床前, 脱下了她的鞋袜。
白皙脚踝裸()露在外,杜菀姝的脸一下子红到透底。她控制不住地想瑟缩回去,却叫云万里一把抓住了脚底。
如玉般的右脚,就这么被云万里攥在手里。
往日还不好意思接近的男人,今夜分外直接:“该摸的都摸过了,还不好意思么?”
杜菀姝:“我……”
何况,云万里也没那个意思。
他只是捏着杜菀姝的脚,伸手替她轻轻揉着腿肚子和脚腕处的穴位。
指腹触及到皮肤,又疼又难受,但这般回血极快,没按几下,杜菀姝就觉得小腿不再僵硬发麻了。
“还难受么?”云万里抬起头问。
杜菀姝无声地摇了摇头。
云万里:“那就别老咬着嘴唇。”
杜菀姝恍然松口。
这么一打岔,方才提心吊胆的情绪骤然消散。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咬着下唇,从未松开过。
猛然收回贝齿,杜菀姝尝出了淡淡血味。
意识到这点,她不禁垂眸。
云万里正是看出了杜菀姝心里紧张,怕直接出言会火上浇油,才率先打岔的。
见她好似冷静下来,男人沉着开口:“白日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杜菀姝蓦然攥紧身下的被褥。
“清晨上朝的时候,官家与岳丈就林氏之事意见相左,为此大怒。据说近日已是第二次从朝会上甩袖子离去了。早朝散了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探查司。”云万里言简意赅开口解释。
“我差人进宫打听,说是明日朝会就会定下此事,也派人事先通知了杜府,”他道,“前些日子福州知州上书告老,官家的意思是封岳丈一个特使,要他去治理福州。”
话到此处,云万里的句子顿了顿。
他飞快瞥了杜菀姝一眼,见她脸色苍白,但还算冷静,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调令也会一同发放,”他说,“替换王金旭,回肃州去。”
简单言辞,听得杜菀姝好不容易回血的手脚再次变得冰凉。
她沉默许久,最终是艰难开口:“官家怎就如此狠心。”
连杜菀姝都能听得懂,说是封父亲为特使,实际上……这难道不是流放吗。
而仅仅是因为官家与父亲的意见不合。
想也知道是为什么了——官家打算岁币结盟,而父亲决计不会赞同。后又因寿州舞弊案牵扯出一整个寿州林家,京中林氏恐遭牵连。
父亲怕是也出言劝说了吧。
正是因为杜守甫坚持弹劾高承贵,进而招惹官家不悦,杜菀姝才嫁给了云万里。
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把他发配到福州去?
他是御史,谏言本就是父亲的职责啊。
杜菀姝抬眼,看向蹲踞在自己面前的云万里。
挺拔修长的男人,哪怕是蹲着,也能与杜菀姝的视线齐平。触及到他平静的视线,杜菀姝只觉得很难过。
甚至是夫君被调回肃州,尽管是好事,可估计也是被父亲牵连。
父亲、夫君,做错什么了?
杜菀姝的心底翻涌上来剧烈的不甘。
她又做错什么了?
仅仅因为官家的一个心思、一个念头,命运转而又转。她越想越气,不甘到指尖都因情绪激动而不住颤抖。
云万里微微绷紧面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三娘。”
低沉的声线打破沉默,杜菀姝抖了抖——云万里几乎没叫过她的小名。
“岳丈离开京城,未必是坏事。”他说。
“……三娘不懂。”杜菀姝侧了侧头。
“想必官家是厌恶岳丈到了骨子里,才会把他驱赶出京城,”云万里说,“既已讨嫌,不如干脆离开,否则日后……杜家的立场摆在这里,很难做人。”
日后?
杜菀姝生气归生气,可脑子却没停下来。她立刻明白了云万里的意思:若是陆昭哥哥真的对那把龙椅有盘算,父亲在京中,定然不会接受的。
如此说来,确实是好事。
但杜菀姝还是不甘心。
福州,肃州,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均是偏远地区。
好端端的家人,就这么离散在遥远的地方。而杜菀姝在此之前,都没离开过京城。
她垂下眼眸,攥着被褥的手依然不肯放开。
“没事,不会影响到你,”云万里放缓声线,“我走后,官家总不会为难你。”
杜菀姝闻言周身一顿。
她倒是抬头了,一双杏眼中闪过几分愕然:“夫君的意思是,要我独自留在京中。”
云万里蹙眉。
背着烛火,他的伤疤藏匿在阴影中,倒少了几分森严威严。
“你想跟我走?”但云万里语气中的不赞同仍然很是明显,“肃州苦寒,又在打仗,你跟我去那边做什么?何况你现在是平康公主的先生,留在京中,理所当然。”
“如若夫君口中的日后成真,”杜菀姝轻声出言,“我不该与平康再有牵扯。”
她凝视着云万里深邃眼睛。
“夫君是又打算,”杜菀姝问,“抛下三娘吗?”
眼前男人的脊背骤然紧绷。
一个又字,让数月前竹林时的场景浮现心头。
“我怎会丢下你,”云万里怕她多想,出言解释,“只是西戎已打进嘉峪关,肃州定然是一片兵荒马乱。阵前换将,本就凶险,我自身都难以保证,若你出事……”
若杜菀姝出事,云万里无法原谅自己。
只是这番说辞并没有说动杜菀姝。
“过往的将军调任地方,”她反问,“难道不带妻女么?”
“你和她们不一样。”云万里想也不想。
“都是女子,怎能不一样?”
“……”
云万里覆盖在她指尖的掌心微微收紧。
肌肤相贴,杜菀姝笔直指节光滑且柔软,微凉的触感比往日更似白玉。
肃州自太()祖来,一代一代不知有多少将士驻留,可云万里没记得有哪名将领,拥有这般俊秀精致的妻子。
漂亮的小鸟,本该在京城养尊处优。
云万里怎舍得让她离开舒适的家巢,到那般苦寒偏远的地方去?他从肃州来,云万里知道肃州的条件与京城差多远。
这些话,纵然云万里不说,杜菀姝也能从他的眼底读出来。
说什么战事凶险,西戎破了嘉峪关,可还没打到兰州去呢。知州尚在,杜菀姝不去前线,到兰州等候不行么?
无非是云万里怕她吃苦罢了。
“我要追问夫君,夫君定然有千万条理由。”
于是她率先出言,翻转手腕,握住了男人生着茧子的手掌:“但三娘只想问,千万般缘由,是出自夫君真心所愿吗?”
云万里抿紧嘴唇。
又不说话了?杜菀姝在哀愁之余,勉强露出一抹笑容。
“夫君起来说话。”她轻声开口。
瘦削挺拔的武人,分明是自边塞来的兽,在杜菀姝面前却无比乖顺地起身。云万里还未站稳,赤()裸双足的杜菀姝便踩着男人的鞋尖,同样站了起来。
站在云万里的双脚上,杜菀姝的重量也是那般轻盈。
窈窕的娘子晃了晃,而后就被他直接捞进了怀里。趴在云万里的胸膛,杜菀姝昂首抚向他的右脸。
触及到额头的伤疤时,男人闭上了眼。
“夫君还没回答我。”杜菀姝不依不饶道,“你……可是真心打算与我分开?”
自然不想。
听到调令,云万里第一个反应便是要杜菀姝留在京城,因为肃州太苦了,他不舍得。
但一想到要独自离开,他惊觉自己心中竟然……无比的酸涩。
明明他早已习惯孑然一身。
父母早亡、恩师战死,后又远离家乡,云万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谁也不曾久留过。活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拥抱、相依是会上瘾的。
温热的躯体靠在他的怀里,武人生来耳目聪明,杜菀姝那稳定的心跳传递到耳畔,简单的搏动却能够为云万里带来无穷尽的能量。
“父亲去福州,母亲一定会跟随,”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因为父母觉得夫妻本该共患难,三娘也是这么想的。三娘知道夫君是为我好,但是……”
她深深看着云万里的面孔。
背对着烛光,伤疤几不可见,可云万里的深邃五官仍落在她的眼底。这让他看起来没白日那般可怖了,牢牢怀抱着她,满脸写满了不舍,几近无措。
这多少宽慰了杜菀姝心底的不甘与愤懑。
“但是三娘不想要自己好,想要咱们好,”杜菀姝低语,“别抛下我。”
云万里抱着她的手又是紧了紧。
他……倒是明白话本里那些英雄,为何总是会为美女折腰了。
这般坚持与呢喃,谁又不会心软?云万里俯首,埋进了杜菀姝的发间:“……嗯。”
惴惴不安的心,在她惯用的发油香味之间,逐渐平复下来。
…………
……
第二天,京中震荡。
官家册封杜守甫为特使,要其暂替知州,去治理知州、抚恤百姓;并拨了三千精兵给云万里,要他调回驻留肃州的王金旭将军。
与此同时,还有个不合时宜的消息传开来。
那就是惠王陆昭的婚事,推迟了大半年,终于在这微妙的节骨眼上定下。程太妃为其纳了程喜儿、王幼春为侧妃,且以惠王已成家为由,请命其回到封地楚州。
040
040
接连消息再怎么引起京城议论, 也与杜菀姝没关系。
前往肃州是件大事,杜菀姝一心一意忙着整理安顿各个事项。
趁着日头好,杜菀姝在家中清点了一番行装, 而后思索片刻, 向管事发问:“与夫君同行的都有谁?”
李义反应飞快:“夫人可是问探查司的人?”
“是。”
“主簿纪子彦会跟过去, 还有一小队老爷信得过的探子, 人不太多, 约摸百余个。”李义回答, “京城军营, 大抵会拨个二千兵马过来。”
两千兵马去肃州, 是否有些少了?
饶是杜菀姝不懂行兵出战, 也觉得不妥。但先前朝中就不打算往肃州派兵,这两千兵马, 也只是护送云万里前去替换王金旭将军。
她想了想:“探查司的人,有肃州来的么?”
“不曾有, 多数是京城人,还有些打山东、江浙来的。”李义回答。
杜菀姝轻轻叮嘱道:“去同纪主簿说一声, 肃州气候不比京城,春日早晚还是很冷。大伙都没去过,还是多带些冬衣为好。”
李义颔首:“是。”
管事转身就走,然而刚准备跨过正门门槛,就撞上了先一步进门的杜文英。
杜家二郎君抬头就看到杜菀姝站在院子里, 直接扬声喊:“三娘!”
杜菀姝不免惊讶:“二哥怎来了?”
这节骨眼上,娘家也该很忙才是。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问, 杜文英不乐意了。他与杜菀姝相同的杏眼里闪过几分无奈:“难得抽出空, 我来看看我妹妹都不行?”
“当然行。”
杜菀姝莞尔:“观星,去煮茶。”
杜文英赶忙道:“不用了, 我站站就走,你也忙。”
说着他走到杜菀姝面前。
十九岁的郎君,就是几日不见,都要窜上一截个头。杜菀姝觉得也就眨眼的功夫,二哥已然比她高出不少,要昂起头才能寻觅到视线了。
“父亲、母亲,何时离京?”杜菀姝问。
杜文英阖了阖眼,一声叹息。
“下周就走,”他回答,“我与大哥会留在京中。”
想来也是了,明面上父亲是官家的“特使”,并没有盖以实际罪名。那大哥留在京中继续准备科举,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二哥,他也是要考试的。福州那般偏远的地方,哪对父母愿意叫孩子跟随去受苦呢。
“一年前分明还好好的,”杜文英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感伤,“现在就……家庭离——”
“别胡说。”
杜菀姝不轻不重地打断了杜文英的话,纠正道:“只是暂且各奔东西,又不是不再见面了。”
杜文英绷紧了面容。
实际情况如何,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父母一到福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即使是在云府,这话也不能随便乱说。
他们已经不是成日只想着游船赏荷的孩子了。
“嗯。”
最终,杜文英还是按下了满腹牢骚。
“惠王也要走,”他说,“我准备考上举人,就到楚州去。”
这事,杜菀姝也听说了。
程喜儿到底如愿以偿,嫁给了陆昭哥哥,可到了也只是名侧妃。即将与她一同离开京城到楚州去的,还有与程喜儿难得算得上关系不错的王幼春。
不知程太妃和程国公是怎么说服王家的,连高丞相的外甥女都配不上成为惠王的妻子么?
那这惠王妃的位置,陆昭哥哥打算留给谁?
杜菀姝的思绪飞快转了转,内心依然一片平静。
“去楚州也好,”她说,“对你,对惠王,都是。”
从陆昭哥哥改为惠王,杜菀姝还没觉得怎么,杜文英却有些不习惯。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做兄长的踟躇片刻:“三娘……还难过吗?”
杜菀姝又是笑了笑:“早就不难过了,我现在好得很。二哥也许不懂,不用和其他人分享夫君,京中多少娘子都羡慕三娘呢。”
“我怎能不懂!”杜文英抗议道,“父亲母亲那般一生一世一双人,相互爱慕、敬佩,我也巴不得日后能这般呢。只是……那,那你也同样爱慕云大哥吗。”
一句“爱慕”,听得杜菀姝心头猛跳。
这话,怎么也不该当兄长的问出口。
可杜菀姝不觉得杜文英唐突——若非心疼自己,二哥何必在乎?
只是……
被杜文英直白一问,杜菀姝竟有些迷茫。
爱慕吗?
过往她理解的爱慕,合该是话本中那般: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夫君题字作诗,她来红袖添香。
若是嫁给惠王,哪怕他后宅里好几名妃子,日子大概也是如此的。
但娶她进门的是云万里。
跨过云府的门,一切婚后的生活都与杜菀姝想的不一样。
云万里不会吟诗作对,出门游湖赏荷也是分外格格不入。但杜菀姝不讨厌,母亲一直说嫁人之后不能再天真任性,操持家业治理宅邸要辛苦得多。可真的成为妇人之后,杜菀姝却觉得日子比原来还要自由了。
她愿意同云万里在一起,愿意做他的妻子。
要说夫妻之事……
虽说依然没圆房,但要、要是夫君乐意,杜菀姝也不再怕了。
她还有点期待呢,甚至是觉得只是亲吻、拥抱,乃至更进一步都不足够了。
只是,这是爱慕吗?
这些都与杜菀姝认为的爱慕不一样,与父亲母亲也不一样。
可要说不是爱慕,杜菀姝也不认同。
杜文英这么一问,她都有些糊涂了。
短暂的沉默蔓延开来,杜文英见她不伤心难过,知道答案必然不是否定。他也自知这话问得不妥,只当时杜菀姝不好回应,轻咳了几声。
“都什么时候了,”他打岔道,“也该来了。”
“什么?”杜菀姝回神。
话音落地,杜文英还没回话,就听后院墙外哐当一声响。
然后刘朝尔的声音,隔着正屋的二层楼都传了过来:“嗨呀,殿下你可小心些,动静再大,她就要听见啦。”
杜菀姝:“……”
这刘朝尔的底气十足,一句话出去,不用通报她也听见了!
她赶忙喊观星,去吧人从后头请过来。
没出片刻,刘朝尔就走了正门,而杜菀姝定睛一看,那是又气又笑:刘朝尔可不是一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一身红衣的平康公主,以及笑眯眯的吕仁义!
“真是不得了,”杜菀姝向平康行礼过后,当即忍俊不禁,“你自己老想着翻墙则罢,还带着公主不走正道!要圣人知道了,肯定罚你个大的。”
“谁、谁要带殿下翻墙了!”
刘朝尔不服气道:“只是平康殿下想学轻功,我哪儿会什么轻功呀,这不是平日翻墙走房顶都是有技巧的,借你家后墙比划比划。”
要会那飞檐走壁的轻功,刘朝尔还在马场养什么马,她直接飞到西戎军中杀了将领,那草原来多少人都没用。
好吧,知道她这回也没理由翻墙。
见刘朝尔这着急上火的尴尬模样,杜菀姝早已遏制不住明晰笑意了。
“怎么才来看我,”杜菀姝嘀咕道,“我都要走了。”
听到这话,刘朝尔黄绿色眼眸骤然黯淡下去。
“我这不是怕你事情太多。”她低声道。
“事情再多,见你也有空。”杜菀姝说。
“……唉!”
刘朝尔看似有一肚子话,但她与平康公主一起来的,许多也不好直接说。毛躁的小倔驴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要是我能替你和云万里去肃州就好了,或者,带上我也好呀,你就不会孤单啦。”
肃州那样的地方,刘朝尔也舍不得杜菀姝吃苦。
“我又不是参军,你担心什么,”杜菀姝劝慰道,“再说了,若你也走,殿下怎么办?”
杜菀姝之所以坚持跟云万里走,也是因为除却自己,平康公主同刘朝尔关系也不错。
她教书的几个月来,每七天就要带公主与几名陪读的小娘子到马场转转,既是放松休息,也是以此奖励耐住性子读书的平康。
今后她不在京城,平康至少还有刘朝尔陪伴。
被点了名的平康微微拧起眉头。
她一直在旁观杜菀姝与刘朝尔交谈,这会儿才给出了反应。
九岁的公主,还是那副初见时的模样,干脆利落向前,昂起脸蛋:“我没同意。”
杜菀姝:“……”
说的自然是杜菀姝向皇后说明,要随云万里到肃州的事情。
她要走了,平康又没了先生。
只是圣人很理解杜菀姝的选择,劝了几句,也是没在坚持,准了她的请求。
“三娘向殿下赎罪,”杜菀姝垂眸,“调令紧急,没能与殿下好好说明。”
“你可以不走。”平康说。
“是。”
杜菀姝大大方方承认了:“是三娘任性,坚持要走。”
见她如此坦荡,平康反而松开紧蹙的眉心。
任性自我的公主,似乎并未因此触怒。她歪着头想了想:“因为云万里。”
没想到平康竟然能记住云万里的名字,这出乎了杜菀姝意料。
“嗯,”她又承认,“是因为我夫君。”
“不能换一个?”平康的小脸又垮了下来。
“……”
怎么还惦记此事!
公主这么一说,连吕仁义都险些没绷住笑声。
“官家赐婚,不能换呢,”杜菀姝耐着性子解释,“何况,三娘也不想换。”
“你喜欢他。”
她才九岁,知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么?平康公主平日全然不在乎人情世故,怕是觉得杜菀姝“喜欢”云万里,与她喜欢抓鸟抓蛐蛐没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平康顿了顿又道:“更喜欢他,而不是我。”
骤然间,杜菀姝心中一阵酸涩。
脸上的笑意是再也挂不住了。
这些日子来,她尽力维持着平静轻松的模样,以免分别时引起伤感。既伤心神,也浪费时间。
只是没想到,听从父母叮嘱时没哭,见友人时没难过,直至平康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杜菀姝的眼眶热了热。
相处了五个月,也不是假的。
她当教书先生,许是性子相投,过往先生说的毛病,平康一个都没再犯过。
九岁的公主性子古怪,可爱恨却直接了当。她喜欢杜菀姝,愿意与杜菀姝做朋友,如此辜负率真之心,杜菀姝心里难过。
而见她这般神情,平康再次蹙眉。
公主看上去倒平静得多,她张了张口,似是想安慰,也像是准备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麻烦,干脆放弃。
吕仁义见了,温声出言:“殿下不是有话要同三娘子说,才特地出宫的么?总不能白跑一趟。”
话都到这份上了,不说也不行。
平康这才勉强开口:“你做你想做的事,很好。”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向吕仁义,后者登时会意,抽出帕子递给杜菀姝。
“都不做想做的事,看着难受,”平康说话没头没尾,“你又没对不起我。”
杜菀姝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的意思。
平康在深宫长大,宫里的人,不论是皇后还是妃子,以及内侍宫人,确实都……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甚至是平康,纵然不服“管教”、我行我素,也不能说是全然自由。
所以,公主并不因杜菀姝离开而生气。
“挺好的,”九岁的小娘子总结道,“记得回来就行。”
她老气横秋,顿时将杜菀姝满心愁绪一扫而空。
接过吕仁义递来的帕子,她轻轻蘸了蘸眼角,又是扬起笑容。
“就听殿下的,”杜菀姝说,“待日后回来,三娘一定去探望殿下。”
平康抬起右手:“拉钩。”
直至此时,往日里乖僻的公主,才展现出几分孩童应有的姿态来。
杜菀姝俯身,选择与平康平视。
“好,”她郑重允诺,“拉钩。”
一大一小两位娘子,小指略略一勾,还要拿拇指相互按个印,才能算数。
平康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又欲张口,可话到嘴边,红衣娘子骤然侧头,她耳朵转向正门的方向,紧接着转身。
杜菀姝循着平康的视线看过去,眨眼的功夫,脚步声接近。
是云万里回来了。
人高马大的武人进门,瞧见着前院里热闹的架势,不由得驻足。
他的视线越过数人,好似其他人都不值得注意般,仍然在第一时间落在杜菀姝身上。
与云万里深邃眼眸对视的瞬间,杜菀姝几乎有些恍惚。
一年前,她还是名日日梦想着嫁给陆昭哥哥的天真娘子,如今,她就要离开出生、成长的京城。
可杜菀姝心中却没有任何忐忑不安。
触及到云万里挺拔的身姿和沉着的面孔,她就觉得没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走就走吧!
杜菀姝对着云万里扬起笑容。
到夫君出生成长的地方去,那里的百姓更需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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