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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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到肃州, 三千兵马一路向西北急行军。
前线吃紧,云万里不只是勒令快马加鞭,更是生怕自己到来、阵前换将的消息传到西戎耳朵里, 所以路途中几乎没有停下扎营。
这么紧赶慢赶, 明日就到兰州。
连带着杜菀姝在这段日子里也没有安生休憩过, 入夜之后, 就以马车为床铺, 铺好被褥和衣而睡。
今夜亦是如此。
只是杜菀姝刚刚躺下, 马车紧闭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 云万里掀起帘子。
“夫君怎来了?”
杜菀姝赶忙起身:“今夜不用巡查么?”
军队多休息在野地里, 怕周遭有狼群, 总会组织兵马在四周巡夜。云万里身为统帅,往往身先士卒, 鲜少会回来休息。
“轮班。”
云万里言简意赅道:“回来陪你。”
杜菀姝点了点头,无声地向一边挪了挪, 给云万里空出地方。
人高马大的武人挤进车厢,本还算宽敞的马车立刻显出几分逼仄。他伸手将杜菀姝揽进怀里, 窈窕的娘子几乎半幅身躯都趴在了他的胸口。触及到杜菀姝微凉的指尖,云万里不禁拧起眉头。
杜菀姝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云万里紧紧拧起的眉心:“可是出了事?”
云万里摇头。
肃州不比京城,即使初春了,到夜里仍然很冷。
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杜菀姝。
“让你受苦了,”云万里低声道, “不该如此。”
杜菀姝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许。
她侧过头,耳畔靠在男人的胸膛, 隔着布料, 皮肉之下的搏动是如此稳健有力,让杜菀姝本能地感到温暖。
“没有这个道理, ”她柔声说,“我还能歇在马车里,好歹有个顶棚呢。三千将士,还有你,就靠着马匹,或干脆躺在地上睡觉,不比我苦?”
“你与我们——”
“没什么不一样的。”
杜菀姝轻轻打断了云万里的话:“都是爹娘生的,谁与谁不一样?”
她真不觉得受苦。
只是想到,都说云万里用兵如神,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那如今回到肃州,是不是就能将西戎从肃州打回去?
百姓才是真的在受苦,每每思及此处,杜菀姝就分外觉得有奔头。
在京城里,夫君处处受人掣肘,朝堂之上,父亲也很不如意。坐在安逸的位置上,却因千里迢迢之外的战事良心不安。
总算……能做点什么了吧?
这么想着,她伸出手,环住了云万里的臂膀。
掌心贴着他的后颈,男人的温度传递过来,慢慢的,杜菀姝的双手也暖和起来。
“明日进了兰州,就不会这么艰苦了。”云万里说。
“夫君之前就驻留在兰州吗?”杜菀姝问。
“很少会过来,”云万里言简意赅,“常年都在嘉峪关县。”
也是,守关守关,兰州离嘉峪关也有些距离呢。
“那夫君才是苦呢,”杜菀姝说,“三娘有什么辛苦的。”
提及往事,云万里微蹙的眉心才稍稍松开。
他揽着杜菀姝的手紧了紧,恨不得要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到底是个县城,朴素是朴素,但民风也相对质朴。平民对将士多有尊敬,也没什么苦的。”
是吗?
这和杜菀姝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她的脑海里,嘉峪关应该是个又冷又荒凉的地方。但仔细想想也不该如此——有人居住的地方,想来也是烟火气旺盛。
而且听云万里的口气,他很怀念驻关的日子。
百姓尊重他,那应该过的还不错吧?
杜菀姝不禁好奇:“既然如此,在肃州时,就没人与夫君说亲么?”
他从肃州调到山东平叛时,也有二十岁了呀。换做寻常人家,就算不成婚,也该是定亲了才是。
云万里迟疑道:“确实有,但我怕耽误人家,都拒了。”
杜菀姝:“都有谁呀?”
云万里:“……”
他低下头,迎上杜菀姝在黑暗中也清亮的杏眼。
这事好像不该同自己的妻子说……吧?云万里不太确定,下意识觉得杜菀姝会生气。
但见她这幅好奇的模样,也不像是酝酿火气。想了想,含混其词反倒是显得他心虚,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宋将军死后,新调来的姚知州想把女儿许给我——人家姑娘不太愿意,我那时也是过的浑浑噩噩,没这方面心思。”
话到最后,向来沉着的云万里,语气中带上了过分的郑重。
越是郑重,越显着急。
连杜菀姝能触及到的脖颈都随着言辞不自觉地绷紧,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叫杜菀姝失笑出声。
怕是直面马熊,他都没这副模样吧。
“嗨呀。”
杜菀姝心生几分逗弄他的意思,故意拖长尾音作苦恼状:“那明日到了兰州,岂不是就要见面了。”
云万里:“…………”
他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杜菀姝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揶揄,可平日敏锐的武人却像是没察觉出来般。他沉思片刻,再次强调道:“当年就已拒绝此事,姚知州也是个懂眼色的人。若你怕为难,我来想想办法。”
这还能怎么想办法,难道还能不与知州见面么!
她就是随口一说,云万里竟正儿八经考量上。见他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杜菀姝实在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三娘不吃醋的。”
杜菀姝笑着说:“只是觉得夫君连西戎都不怕,却怕三娘为难,我看着心里欢喜,就想取笑夫君一番。”
说着,她又往他怀里凑了凑。
“隔了这么多年,知州的掌上明珠势必也嫁了,”她说,“夫君不用担心。”
她的杏眼微微向下,弯成天边的新月。水波流转的眼眸里,纯粹的快乐都要顺着那月勾流下来。
云万里见她这幅笑颜,真是有多懊恼都说不出来。
怀中香()温()玉()软,笑声震颤,颤进他的心尖。
该死!
他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俯下()身捉住那带笑的唇瓣。
笑声戛然而止,被云万里含到了嘴里。杜菀姝叫他这突袭吃了一惊,喉咙里发出小小的惊呼,而趁着她微微张口的功夫,在马上与西戎无数次对敌、捍卫家乡的将军,竟也成为了攻城略地的侵略者。
逡巡、探究,如抓住猎物的兽,一遍一遍舔()舐着,品尝着。
热气升腾,蒸得杜菀姝双颊通红。她停留在云万里后颈的手向下挪了挪,纤细的指尖探进的衣领里,落在他的棘突处,又沿着脊窝向下。
肌肉的纹路清晰可查,随着她的碰触不自觉地紧绷又放松下来。
一吻结束,杜菀姝红着脸,腾出只手,抓住了云万里的衣衽轻轻向外扯了扯。
“夫君,”她微微低着头,“三娘还冷,能给三娘暖暖么?”
“……”
云万里咬紧了牙。
他之所以连续巡夜,一则是要身先士卒,二则……就是怕现在这幅场面。
行军路上条件严苛,马车周围还歇着不少兵卒。他一靠近杜菀姝就心()猿()意()马,更遑论她一双手还止不住乱碰乱摸。
罢了,暖就暖。
但凡是个人,这也忍不住的。
云万里心一横,干脆扯开杜菀姝的腰带,宽大的掌心探了进去。
没了布料,体温再无阻隔。
纵使不圆房,那……摸一摸总不会招致有孕。
肃州的夜里很冷,但马车之内却是掀起热浪。
…………
……
转天上午。
三千兵马抵达兰州,早早得了信的姚知州,居然亲自带人出城迎接。
府邸早已备好,兵卒也暂且安置妥当。云万里与杜菀姝迅速沐浴用饭后,又歇了半日,姚知州才再次到访。
“时间还是紧迫了些。”
姚竹年过四十,其貌不扬,但看气度和姿态是个相当体面的人。他还是有些遗憾道:“云将军该派人早早报信才是。二位今日先行休息,等明天我夫人再带云夫人熟悉熟悉宅邸和兰州环境。”
杜菀姝闻言,感激颔首:“劳烦知州与夫人了。”
云万里却是直奔正题:“战事怎么样了?”
姚竹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西戎来得太快,”他回道,“王将军已整理好兵马,将他们拖在了武威。”
武威?
别说是云万里,连杜菀姝的神情都凝重了起来。到了武威,这不马上就到兰州了吗。
云万里阖了阖眼。
“姚大人,”他问,“兰州城内,还有多少兵?”
“两万。”
姚竹赶忙回答:“王将军那边,约莫还余三万左右。”
“西戎来了多少人,你可有数?”
“光是骑兵就两万,汉兵和战俘更是两倍有余。”
“两万骑兵?”
这般数字,反倒是叫云万里挑了挑眉梢。
往日西戎来犯,都是挑着秋末初冬来,眼下初春,马草刚开始长。这过了一冬天,西戎骑兵的粮草供得上么?
有些不对劲。
云万里心中迅速有了计较。
“你说王将军已将西戎拖在了武威,”他开口,“姚大人,能否借我两千骑兵?”
“云将军的意思是……”姚竹愣了愣。
“西戎还不知道我来了,”云万里笃定道,“可直接突袭,下午就走。”
两千骑兵,加上带来的三千人马,绕路突袭西戎,足够了。
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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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宋长风战死, 若非云万里越权领兵,如今的兰州早已成为了西戎的领地。
因而姚竹名义上乃知州,比只有个从三品虚职的云万里更有实权, 可肃州人对他有天然的信任。听到云万里要人, 姚竹二话不说, 拨出兰州的两千精兵。
修整半日, 趁着天还没黑, 云万里即刻领着五千骑兵出城, 连夜赶至武威。
兵马在后, 探子先行, 当天夜里, 派出去的骑兵就先于大部队折返。
“大人。”
探子走到云万里面前,指向他手中的地图:“如今王将军的兵马在武威城外十里处, 西戎的兵马则在西北。”
随云万里来肃州的,还有先前探查司主簿纪子彦。
西北夜风大, 纪子彦一身书生袍吹得飘摇,虽不习惯肃州天气, 但他还是挺直了脊梁。纪子彦出言:“绕过武威不过半日的功夫。如今西戎兵马的注意力全在王将军一方,从南边突袭,可与王将军的兵马里应外合。”
说完,纪子彦主动请缨:“大人,我在军中也没什么大用, 可去王将军那做个联络人。”
若说没用,他跟到肃州来就“没用”。
跟着云万里离开京城, 就是打定主意要为他做事。纪子彦不比李义, 也不比留在肃州的将士,他一外人, 当然得在云万里还没正式接任王金旭的职责之前表现表现自己。
都是想要施展抱负的人,云万里能理解。
纪子彦的想法没什么疏漏,只是……
“西戎的兵马在武威城附近停了多少天?”他平静发问。
“回大人,快二十天了。”纪子彦说。
“嗯。”
云万里颔首:“他们等不了多久。”
纪子彦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
西戎从嘉峪关打到武威都没用二十天。而往年来犯,从秋末打到冬日,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
草原各部擅长急行军、打突袭,要说持久战,他们可没那粮草与关内消耗。
“主动突袭,太过冒险,五千骑兵有大半都是随我从京城来的,”云万里淡淡道,“还有家人等他们回去。”
“……可等西戎主动出击,再做突袭。”纪子彦明白过来。
已经四十天了,拖在武威,骑兵消耗不起。
“等。”云万里笃定道,“还是得劳烦天亮之后主簿走一趟,先与王将军说明情况。”
“是。”纪子彦领命。
至于云万里,则一面派出探子继续打探消息,一面静等。
等到第三天,果然如他所料,西戎坐不住了。
天还没亮,探子就回归。
“大人!”
骑马归来的探子匆忙汇报:“西戎兵动了!”
云万里:“好。”
他手里拿着地图,思索起三天来拿到的消息。
“这次领兵的,是察哈尔部的勃尔斤?”他问。
“是。”探子回道。
他记得这人,是察哈尔部落的小王子,云万里调到京中的时候才十五,这几年不见,怎就唐突领兵来犯了?
“先去会会他。”
时机紧迫,云万里不再迟疑:“走!”
五千骑兵,趁着最后的夜色,一路绕过武威。多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当他们到的时候,勃尔斤的骑兵已然对上王金旭的步兵。
站在高处,只见黑压压的两拨人马相容交汇,王金旭的兵马本就在数量上吃了亏,又因破关、撤退,虽说是将西戎拖在了武威附近,但士气相当低迷。
而且——
两军略一交手,王金旭的人马就迅速后退。
云万里一眼就看出后退是有计划的,定然是纪子彦说服了王金旭。
那得尽快了,免得西戎发现问题。
“上马。”
他不再迟疑,率先翻身上马。云万里勒紧缰绳,催动胯()下战马。人高马大的武将略略转身,看向身后的五千部下。
“都打进关来了,”他言简意赅道,“大雍几十载不曾有这般耻辱,必须将他们赶回去,走!”
语毕,云万里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疾驰的骑兵,以可怕的速度接近西戎大军后方。
待到对方意识到后背受敌时为时已晚,五千骑兵犹如一把尖刀,插()入西戎部队,硬生生自后方撕开了一道口子。
刹那间,时局发生了调转。
尖叫、嘶吼,在西戎部队内起伏。
骑兵冲锋之下,后方的兵卒有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突袭!汉人突袭!”
“前面快散开,是骑兵!”
消息一句一句往前面传,可前方就是王金旭的三万大军,要散要退又能到哪里去?
“不可能啊,汉人的将军要是有这能耐,怎会被破关?”
“这突袭——”
阵中老兵,错愕回首。
一匹高大骏马,如阴影般撞穿阵线。
马上男人瘦削却结实,长臂挥舞六尺戟刀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易。眨眼间黑马已至眼前,在嘶吠之间扬起马蹄。
那勒住缰绳的男人浑身溅满了血迹,深邃五官叫血污掩盖,唯独鹰隼般的双目看过来——
他转过头,右脸伤疤分外狰狞,像是只地府爬来的恶鬼。
在战场活过几年的老兵,竟是因此吓得大叫一声。
“是,是是飞云!”
他用西戎语大喊道:“是飞云万里回来了!”
一经突袭,西戎军全线溃散。
前方的王金旭察觉到动向,不再后退,下令出击。
“援兵已到,”将军上马大喊,“随我杀!”
被压着打了四十余天,局面终于发生了回转。
听到援兵二字,将士们低迷的士气不禁大振,纷纷握紧手中武器,从退后改为冲锋!
而对于西戎军来说,云万里的名字,几乎就是个噩梦。
他驻留嘉峪关时,一度带兵打入过草原,甚至掘了可汗的墓。西戎部落恨他恨进了骨子里,却也因屡战屡败而有了阴影。
后来云万里调走,西戎才大松口气,进而有了这次进攻。
但——
云万里的名字飞快在阵中传开。
统帅勃尔斤听到后,一双浓眉狠狠拧起。
“飞云万里?”
不过二十岁的小王子既震惊,又愤怒。
猝不及防的突袭,又是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确实是云万里惯用的手段。
汉人果然狡诈,都说那飞云已在京城娶妻做官,部落各族都在嘲笑大雍的皇帝不懂豢养猛兽——把鹰隼狼犬拴在脚边,恩宠不会让他们变得强壮,只会让野兽失去厮杀的血性。
可没想到,飞云竟然又回来了!
战况已如崩溃般倾颓,勃尔斤不得已咬紧牙关:“撤!”
本有信心拿下胜利的西戎兵,不足一时辰的功夫落荒而逃。
云万里这才率兵与王金旭汇合。
两名武人一见面,云万里翻身下马,不多一句虚与委蛇,直奔重点:“穷寇莫追,西戎此次出击怕是身后有隐情,先回武威。”
王金旭抬头,与云万里打了个照面,饶是早有准备也是浑身一震。
下马的青年一身银铠尽是血污,长戟拖过来已被血迹浸得看不出原色。他抹了一把脸,蹭开发黑的痕迹,面孔英俊,却也在右脸烧伤的衬托下无比狰狞。
即使是上过战场,也被云万里这般骇人姿态震慑住了。
他并非肃州人,只是高承贵将云万里调回去平叛后,从地方拨来一名武将。
驻留肃州这几年,王金旭虽时常听闻过云万里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当地颇有威望。要说佩服是有的,但也不过是把他视作宋长风那般角色。
没想到……宋长风教出来的,并非第二名儒将,而是阴曹地府中爬出来的鬼神。
如此,他倒是能理解为何草原的兵马这么惧怕于万里的名字了。
“……既然如此,就回武威再谈,”王金旭绷住神情,“来人,带云将军去军帐内洗沐。”
…………
……
同一时间,兰州。
姚知州安排给云万里和杜菀姝的宅邸,放在兰州堪称奢华。
而杜菀姝也“如愿以偿”,见到了知州的女儿。
姚家娘子最终嫁给了父亲的一名周姓学生,如今已是有个两岁女儿的母亲。她比杜菀姝大了五岁,但到底还算年轻,因而就被父亲委派过来招待杜菀姝。
周夫人也是名体面人,特地请杜菀姝出府喝茶,只是……
那大宅子就够让杜菀姝浑身难受了,再看周夫人小心翼翼的恭敬神情,她更是站立难安。
“眼下局势紧迫,喝茶就免了吧。一想到城中诸多难民,三娘还要坐在茶馆里,实在是良心过不去。”
杜菀姝在寒暄之后,委婉道:“我听闻兰州先前收了一批逃来的难民入城?”
听到她这般问,周夫人也是松了口气。
周夫人也是怕京中来的娘子娇生惯养,不习惯肃州这般粗犷的风土人情。然而杜菀姝现在一开口就问民生,可见她不是先前自己担心的那般模样。
“云夫人若是不介意,”周夫人说,“我可带你去安置点看看。”
“那再好不过了。”杜菀姝笑了笑。
她随周夫人走在街上,又不免好奇道:“这收容难民,不会引来麻烦么?”
周夫人:“你是指?”
杜菀姝想了想,轻声出言:“先前山东洪涝,没了房产良田的灾民数不胜数。这人数太多,即使入城,一城也是养不起的,还会引来瘟疫和混乱。”
“……这倒是不用担心。”周夫人笑了笑,可她面容更显悲伤,“西戎兵马侵扰的地方,活不下来这么多人。”
杜菀姝瞬间僵硬。
“无妨。”
周夫人见她愕然,先一步宽慰道:“这些年,边关的平民也都习惯了。安置点就在前方。”
她话音落下,杜菀姝就听街边有人唐突大喊。
“——李同顺,你疯了吧,郎中也是好意,你何苦?!”
谁?
熟悉的名字钻入耳畔,杜菀姝猛然回神。
她顾不得回周夫人的话,惊讶地循着喊声转过头。
只见安置点附近的一个医馆,一名着青衫的士人被伙计推搡着出门。
李同顺?
杜菀姝没见过他,却深深记得这个名字。
可是那个先前因寿州舞弊而被流放的李同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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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同顺怎会在?
杜菀姝震惊看过去, 只见那名着青衫的士子摔在地上,他似是都没力气站起来了,嘴里还迷迷糊糊念叨着“不用治、谁叫你们烂好心”之类的言辞。
而且, 他说的是寿州方言。
母亲祖上也是从寿州来的, 虽已分家, 但杜菀姝多少也能听懂寿州话。他如此开口, 更是映证了杜菀姝的猜测。
这恐怕真的是那名因寿州舞弊而被流放的李同顺!
一年之前, 她被官家指婚给云万里, 在那个雨幕之下的场景分外明晰。
坐在夫君的战马上, 杜菀姝亲眼看到李同顺、房子行二人被禁军缉拿, 后李同顺被流放。
兜兜转转, 寿州舞弊案还是重启彻查,父亲又被贬到福州。
甚至可以说, 今日杜菀姝站在兰州的街头,都与二人上书一事息息相关。
因而杜菀姝立刻停下了步伐。
倒在地上的李同顺, 一身青衫沾上了尘土,看上去很是落魄。他病到几近面目模糊, 触及到的只有病态的潮()红与青紫。
没想到,他是被流放到肃州来了。
“云夫人可是认识这名书生?”周夫人问。
“我在京中……听过他的名字,”杜菀姝回答,“他是被流放到此地的。”
周夫人登时了然。
“那理应是从边关逃难过来的,”她感叹道, “也是命大。”
见杜菀姝一脸的过意不去,周夫人想了想, 就吩咐身边的仆从:“抬他一把, 回府中请个正经郎中来看看吧。”
周夫人身后的两名仆从赶忙上前。
只是没想到的是,李同顺看着迷迷糊糊, 当仆从弯腰搀扶时,他又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一把将人推开。
“谁要你们帮忙了?!”
李同顺愤怒大喊:“一个两个,别装那好心!要是老天真有眼,就让,就让……”
话到最后,他激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孔变得通红。
周夫人见状,一拧眉心。
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娘子,开口却是不客气了:“本夫人今天要治你,那就算是阎王爷来也不能收人。你们几个,给我把他绑回去!”
杜菀姝惊讶地看向周夫人。
初见面时只觉得年长自己几岁的娘子看起来分外拘谨,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泼辣的性子。
果然肃州的风土人情就是和京城不一样。
得了命令后,仆从也不管李同顺如何挣扎,三下五除二将人拖拽拉扯了回去。
“咱们也先行回去吧,”周夫人提议道,“既是云夫人在意,不如等他好转后再到安置点看看。”
杜菀姝一行人折返,周夫人特地请了给姚知州看过病的好郎中上门。
一番灌药、艾灸之后,郎中才从客房出来。
“幸好夫人们把他带回来,郎君烧得不轻,”郎中说,“不过现已已经清醒许多,说刚才是病糊涂了,要向两位夫人亲自道谢。”
“可会传染?”
周夫人担忧道:“若是把病气传给云夫人就不好了。”
“夫人放心,只是寻常风寒,”郎中摇头,“近日还是太冷了。”
那就好!
杜菀姝这才放心。
她与周夫人对视一眼,二人拜别郎中,拎着裙摆进门。
如郎中所言,比起刚才浑浑噩噩的模样,靠在床边的李同顺看似清醒了许多。他还是面目苍白,但双眼里已然恢复了神智。
虽刚来兰州,但他也是打听过城内情况的。一见两位妇人进门,李同顺率先认出了知州的女儿,强撑着要行礼:“还得过些周夫人——”
“就先别谢我了,谢云夫人吧。”
周夫人平静地打断了李同顺的话:“要不是她认出你来,今日你就是死在街头都没人管。”
“云夫人?”李同顺一愣,看向杜菀姝。
“郎君好生养病即可,”杜菀姝柔声说,“一切可等你好转后再谈。”
她一开口,就是京城口音。李同顺也不是傻瓜,哪怕是在病中,他也飞快联系起来前因后果。
“是……”
李同顺的声音都有些抖:“是云万里回肃州了!”
杜菀姝愕然道:“郎君怎么推算出的?”
李同顺顿觉尴尬:他确实不认识杜菀姝。只是眼前的娘子虽梳着妇人发髻,可瞧着实在是年轻,约莫刚嫁人没多久。再联系他离京之前……先前在京城,又姓云,如今还能来肃州。
除却闹到满城风波的杜家娘子和云万里,还能是谁?
书生干笑几声:“狗皇帝倒也办了件实事,他早干嘛去了,嘉峪关……唉!”
杜菀姝抿紧嘴角。
天高皇帝远,他骂官家,就当没听到了——杜菀姝不愿骂人,李同顺也算是替她开了口。
“郎君是从嘉峪关来的,”她直奔主题,“可是随难民一起来的?”
李同顺摇头:“我运气不好,被西戎的兵马抓住了。他们听闻我是京城流放过来的,就被带去了统帅勃尔斤帐前,问了我几句话,要我做什么军师。”
“军师?”
“说是一朝打下肃州,”李同顺的脸上不免露出讥讽之意,“要我带路去京城。”
也不知晓这番嘲弄,是在嘲笑西戎的统帅,还是京城的皇帝。
“我是逃出来的。”
李同顺说完,又猛然回想起西戎军帐中的情况,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云万里何在?”
杜菀姝:“夫君已带兵马与王将军汇合,郎君可是有什么要事?”
见李同顺这般神情,定然是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这是否能用到。”
李同顺踟躇片刻,还是同杜菀姝讲了:“我在西戎军帐中那段日子,偶然听到几个有汉族血统的副官说,察哈尔部落的汗王横死,根本没有定下谁是继承人。现下大王子与二王子彼此不睦,勃尔斤乃汗王最小的儿子,手中并无兵权。是大王子生怕他支持二王子,才给了他几万兵马,让他突袭肃州。”
在西戎军营时,李同顺浑浑噩噩,只是听了,却不知何时能走,因而没放在心上。
待到他真找到机会逃亡,一路颠簸来到兰州,又因风寒而高烧不退。
被送去医馆时,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个西戎人假惺惺的嘴脸,一面说着尊敬汉人里会识字读书,一面又毫不避讳李同顺畅想攻打京城的场面。
嘉峪关的平民被如何对待,李同顺同样看在眼里。
因而直至见到杜菀姝,退烧之后他的脑子才慢慢转动起来。
“察哈尔汗王横死,两位王子内斗,草原各部也该是虎视眈眈,”李同顺飞快说,“这,这是个机会!”
杜菀姝心头猛然一跳。
这么大的事,怎王金旭将军不知道?
也许因为他并非肃州人,才驻留几年,也来不及摸头草原各部的底细。
李同顺的消息,无疑解释了西戎突然进攻的缘由。
在场各位,没一个打过仗,更遑论了解西戎。杜菀姝也不知道李同顺说的这些是否有用。
与其自己做判断——
“郎君,劳烦你多费心,”杜菀姝深吸口气,“把在西戎军帐里听到的事全写下来,我亲自送到武威去。”
…………
……
三天后,武威。
飞云将军回来了!
云万里在三日之前的战场现身,如鬼神般突袭西戎骑兵后背,一转之前苦战局势。
这般消息,在武威迅速传播开来。
因突袭得胜,军中将士也一扫之前低迷士气,各自振奋。
王金旭得了命令,自觉与云万里交接职权。虽是被替换下去的那个,但见军中士气高涨,那是半点也没不服的。
“唉,是我不中用。”
回想起先前节节败退的场面,王金旭很是懊丧。中年将军一拍大腿:“死了这么多兵卒,我真是愧对他们的父母。”
云万里绷紧面容。
他这个性子,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同为武将,云万里知晓统帅承担着所有将士的性命,败就是败了,失职就是失职,替王金旭开脱,才是对他的不尊敬。
因而云万里想了想,还是决定直奔正题。
“勃尔斤来得唐突,”他说,“王将军可打探到什么?”
“退兵狼狈,查到的线索实属有限。”
王金旭很是愧疚:“只是在撤出嘉峪关后,有探子查到勃尔斤的部下抓到了一名士人。勃尔斤听闻他是从京中来的,非要招募他做军师不可。”
“京中?”
饶是云万里也愣了愣,嘉峪关县,连教书先生都没几个,更遑论京城来的士人!
“我心道不管是不是京城来的,好歹是名士人,不能落到西戎手里,就派了一小队探子前去营救,”王金旭说,“没想到,人是趁乱逃出来了,但……但那几个小兔崽子,在路上跟丢了那名书生!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若真是京城来的……
云万里的头脑飞快转动,然而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军帐之外一声轻咳。
“大人。”
纪子彦了撩开帘子,清秀面孔中写满了欲言又止:“城外……”
云万里蹙眉:“说。”
“勃尔斤亲自到城外叫阵了,”纪子彦既惊讶,又无奈,“亲口说要与你一对一,一决高下。”
云万里:“……”
王金旭:“…………”
当这是什么话本么,两军对战,要统帅与统帅厮杀。
“不可!”王金旭觉得荒谬,却也赶忙提醒云万里,“你比我了解草原各部,这勃尔斤十五岁时就号称是大力士,与他单挑,风险太大。”
云万里却是蓦然失笑出声。
他向来肃穆,英武深邃的面容鲜少出现表情。这突然一笑,薄唇微勾,难得在杀机之余凸显出几分青年意气。
“可以打。”
云万里冷声道:“狗急跳墙,勃尔斤没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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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威城外, 勃尔斤带兵叫阵。
紧闭的城门在他叫骂一刻钟后徐徐拉开,云万里带着几千精兵出现,他骑着纯黑战马位列最前方。
统帅单挑, 虽在当下少见, 但流程还是要有的。
若是云万里败了, 这几千精兵只负责把人——或者尸首抢回来并撤回城内。因为勃尔斤一旦得胜, 他势必会趁机进攻。
云万里比王金旭深谙西戎风俗, 更是了解勃尔斤的秉性。
“强敌邀战, 没有拒绝的道理。”
与勃尔斤相隔十余米, 云万里冷声喊道:“按西戎的规矩, 胜者为王。若云某得胜, 你的生杀大权就掌握在我手里。勃尔斤,你可愿意?”
他的话顺着冷风传到勃尔斤耳畔, 对方哈哈大笑。
“飞云是条汉子。”
纵使为敌人,勃尔斤也不免赞赏道:“只要你能赢, 要杀要剐随你!”
言辞之中,尽是自信。
云万里遥遥望过去, 不着痕迹眯了眯眼。
勃尔斤今年不过二十,却是生得魁梧强壮。皮毛革甲着身也不掩其肌肉虬结,他骑兵带的还算不错,敢提出单挑,想必是自诩武力更胜一筹。
但这无疑暴露出勃尔斤没退路了。
十四岁入伍, 云万里与西戎交手近十年,他对草原各部的习惯了如指掌。
过往西戎来打, 目的往往是劫掠抢夺, 局势稍有不利马上就撤回草原。如今勃尔斤讨到的好处够多了,王金旭又将其拖住二十余天, 粮草恐怕不够用。
提出单挑,确实冒进,但若击败云万里,他还有得胜的希望。
若拿下武威,西戎就有粮草补给了。
但是——
他分明也可以掉头出关。
云万里不会追到草原深处,朝廷不拨兵,仅靠肃州的兵马不足以击溃草原各部。
是什么让勃尔斤如此冒险?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没法回去。
察哈尔部出了什么事?思及此处,云万里微微蹙眉。
“来吧。”
他拎起戟刀:“少说废话!”
西戎一方,猛然敲起战鼓。
隆隆鼓声作为讯号,云万里与勃尔斤不约而同催促马匹,如箭一般冲向对方!
勃尔斤率先举起长枪!
云万里已算人高马大,但与勃尔斤比,体格竟也是逊了一筹。察哈尔部小王子长臂一挥,云万里就已了解动向。
眼见着勃尔斤长枪穿刺过来,云万里不与之交锋,反而闪身,夹()紧马腹,绕到了其身侧。
果然是肃州人,与王金旭那种废物就是不一样。勃尔斤心道,西戎枪自带反勾,目的就是为了拉人下马。
若云万里出手格挡,很容易被对方带下马来。
长枪落空,云万里这才举起戟刀。
勃尔斤见状赶忙横枪格挡,“哐当”一声,戟刀砍在了长枪的金属处。
极重的力量压过来,勃尔斤大吃一惊。
看云万里身形瘦削,他自以为在力量上占据绝对优势,没想到这戟刀又重又稳,勃尔斤手臂肌肉暴突,也就堪堪招架住了他看似慢吞吞的进攻!
这下,西戎的王子不敢在轻易进攻,拽住缰绳稍稍后退。
几下交锋,勃尔斤已是满头大汗。
云万里这人……确实厉害。
他黑马银甲,在西戎人眼中着实浮夸——大老远就能看见他那闪着冷光的盔甲,云万里往日还酷爱带头冲锋,这不是找死么?
但勃尔斤与之亲自交锋,才明白他为何能在一次一次带头中活下来。
这六尺长的戟刀,叫他在站马上挥的好似舞蹈。云万里的动作并不快,双目犹如鹰隼般,每每都是在勃尔斤出手后抓出空隙。
一次、两次,到了第三次主动出击又险些被削到后,勃尔斤也不随意出手了。
他拽着缰绳连连后退,既是等待时机,也是在飞快思考。
而对方一改起初强势之后,轮到云万里主动了。
戟刀犹如生了磁力般,“粘连”着勃尔斤后退的姿态上前。西戎的小王子也并非吃素的,他见这一刀躲不过,索性直接出枪!
云万里的出招极快,而在危急时刻,本能反应盖过一切。
勃尔斤的长枪竟是比云万里先行一步,直直拦住了戟刀的弧线!
铿锵一声,兵器相撞。
失去先机,云万里想要收刀,却没料到勃尔斤并非虚晃。冒进的西戎王子干脆瞄准了云万里的心口!
马上作战,局面瞬息万变。
云万里的战马察觉出动向,云万里低喝一声连退三步。人与马均是躲过了长枪,却没来得及避开枪()头之下的反勾。
那反勾直接挂住云万里的肩甲,在勃尔斤的大力之下,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刹那间,钻心的剧痛直袭脑门。
冷风灌进皮肉之中,伤口瞬间见血。
云万里见状径直收刀,用完好的手抓住缰绳,转身后撤!
他要逃!
勃尔斤心中大喜。
若能将云万里斩于马下,别说是赢下武威,待到他回部落,将会成为整个草原上的英雄!
上头之后,勃尔斤再无思考的余地,他赶忙催促胯()下马匹追上!
撒开蹄子的黑马速度极快,二人一前一后,跑出去数十米,勃尔斤才勉强追上。
眼见着已到攻击距离,勃尔斤攥紧手中长枪——
然而,他尚未抓住时机,前方情况突变。
只见云万里将戟刀换至左手,用鲜血淋漓的右臂圈住缰绳,死死拽起。
乌黑的马儿在城前嘶鸣,它高高抬起前提,以果断的姿态转头!
云万里扭转身躯,戟刀刀背转瞬而至。
勃尔斤瞳孔骤缩!
——是拖刀计!
此时再收枪闪避,为时已晚。
西戎的小王子只觉得肩背传来一阵痛楚,头脑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然被云万里的刀背打落下马。
勃尔斤欲图挣扎起身,却听到耳畔传来金属声响。
戟刀的刀锋擦着他的耳畔,直接深入地面。
他愕然抬眼,对上黑马之上云万里凛冽的神情。
男人手臂滴滴答答不住落血,伤口飞溅的血液亦沾染在他右侧的烧伤伤疤上。乍看过去,像是恶鬼杀神般骇人。
连勃尔斤都是楞上一愣。
厮杀飞快结束,两军大哗!
“抓起来,”云万里头也不回,对赶忙上前的骑兵命令道,“带走!”
这一仗,结束得极快,他却不能说落下了好。
云万里深谙自己是拿准了勃尔斤的心态——对方急于求胜,一见有希望,便迫不及待追上。
交锋之时,一念之差就是生死。
若他行那拖刀计时勃尔斤反应过来……现在他怕是已生死难料了。
武威的城门打开又合拢,几乎在云万里入城的瞬间,纪子彦就带着一众士兵从城墙跑了过来。
俊秀书生气喘吁吁,双腿还不住打颤:“快,军医呢?!”
云万里面无表情:“无妨,把勃尔斤押进牢里。”
这,这还无妨?!
看到云万里受伤时,纪子彦的心变得冰凉。
好在最终是指挥使得胜,回想起刚才的场面,书生不禁一阵后怕。
早先在京城时,就听萧渊将军抱怨过,说云万里面上不显,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当时纪子彦只当是萧将军打趣,如今他算是见识到了。
谁都知道,云万里若是当着西戎、武威两军的面输了,怕是肃州都难保。
他赌了个大的不说,回来是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真是个……不要命的赌徒!
旁人看的心惊胆战,云万里却是心中没起多少波澜。
再有风险,如今胜局已定,没必要去惦念刚才的危机了。
至于右臂的伤……
他攥了攥右手,肌肉牵扯,火辣辣的疼痛直窜脑门。
能动,就是没伤及筋骨,纯皮肉伤而已。
随军医入帐包扎,云万里又吩咐了纪子彦几句,没过多久,探子就将城外的线索带了回来。
“大人。”探子开口,“西戎军已撤。”
“嗯。”
云万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勃尔斤乃察哈尔部的王子,西戎兵马不会放弃他。至于为何他不肯撤兵,可以慢慢询问。
包扎疗伤之间,天色已黑。
先前离去的纪子彦又突然折返,这次文弱书生脸上带着几分惊愕和窘迫入帐传话:“大人,那个……夫人来了,说是带了重要线报。”
云万里:“……”
什么?!
听到这话,连直面长枪、手臂见血都岿然不动的云万里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她在兰州能拿到什么重要线报,就算是有,那李义又是干嘛的?!
这一路策马,万一碰到了狼群或者西戎散兵怎么办?
云万里又惊又怕,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军帐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帐外夜色已深,随着杜菀姝步入帐中,云万里就嗅到了那一抹幽香的发油气息。她一路风尘仆仆,伸出来撩起兜帽的双手冻得通红。
而兜帽之下,一双杏眼看过来。
杜菀姝一入帐就嗅到了分明的血味,她心下一惊,看清坐在床榻上的云万里赤()裸上身,右臂包扎得严严实实,而那沾染着血迹的盔甲和衣物分明就放在旁边,斑驳红痕,触目精神。
她一张白皙面孔骤然就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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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菀姝愣在原地。
她久久不语, 越是沉默,云万里就越发心虚。
也不知怎了,答应勃尔斤单挑时他毫不犹豫, 右臂受伤时泰然自若, 哪怕回来被纪子彦和军医说了两句也没放在心上——皮肉伤而已, 只要好生静养, 除却伤疤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手臂的轻伤, 换来敌军首将, 进而保住肃州。
云万里甚至觉得这很值得。
可是——
“夫君。”
杜菀姝终于打破了沉默, 她幽幽出言:“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云万里的喉咙滚了滚:“……抱歉。”
他一道歉, 杜菀姝的眼立刻红了。
氤()氲水汽蒙住那黑白分明的眼, 杜菀姝轻柔的声线不禁哽咽:“受伤的是夫君,又不是三娘, 为何夫君要给三娘说对不起?”
因为云万里自诩问心无愧,可他看到杜菀姝这般模样, 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的过错。
不久之前还将大力士直接撂下马的武将,此时却无措地像个刚刚拎起兵器的大头兵。
云万里迟疑片刻, 还是鼓起勇气,选择向前。
这般谨慎又珍重的姿态,好似直面杜菀姝的泪水比带头冲锋还难。
他小心翼翼伸手,想替杜菀姝擦去滚落的泪珠,可宽厚的掌心到了脸侧, 她却自行避开,用袖口沾了沾眼角。
手掌落了个空, 云万里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三娘是带着消息来的。”
杜菀姝压抑住哭腔, 低声出言:“还是战事重要。”
平生头一回,云万里被“战事”两字噎了个不轻。
他喉咙底像是堵了团棉花, 憋得男人喘不上气。云万里深吸口气:“发生了什么事?”
杜菀姝平复下来心情,勉强维持住平静姿态。
“我在兰州碰见了李同顺,他是被流放过来的。”她将兰州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阐述给云万里。
“李同顺?”
听到久违的名字,云万里难得流露出几分吃惊之色。
显然,他对禁军拿人一事也印象深刻,更遑论李同顺竟然还带来了关于西戎的内部消息。
察哈尔部汗王已死,两名王子开始争夺王位。
云万里眯了眯眼:“怪不得。”
杜菀姝:“什么?”
“我受伤是因为突袭西戎之后,勃尔斤不仅不撤军退回关外,还要到武威城前叫阵与我单挑,”云万里说,“本就想着,此事反常。”
然后杜菀姝就将答案送了过来。
她闻言恍然,又有些愧疚:“既是都赢了,我是不是……送来了没用的消息?”
云万里摇头,而后看向纪子彦。
站在军帐一角的书生赶忙连咳几声。
这上峰夫人一进门,整个帐内氛围都发生了变化。人家夫妻二人这彼此心疼着,显得让纪子彦分外多余。
走吧,怕惊扰了他们;不走吧,又尴尬的要命。
好在指挥使和夫人都是公事为要的人,这切回正事,纪子彦终于有了脱身的机会。
“我这就带些酒肉被褥去牢里招待招待西戎王子,”他说,“先行下去了。”
说完,纪子彦拎着衣角,赶忙离去。
待他走了,杜菀姝才困惑地看向云万里。
见她一双杏眼里写着好奇,脸上泪痕还未干呢,俨然是满脸思索的痕迹。云万里紧绷的眉眼不自觉地放松,出言解惑:“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可以等到察哈尔部两名王子斗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将勃尔斤送回去。”
杜菀姝迅速跟上思路:“要……送他成为汗王?”
“有何不可?”云万里反问,“勃尔斤年轻,比那两名狡猾的狼更好拿捏。何况盯着察哈尔部的,也不止是你我。”
是啊,草原有十二部呢。
十二个大部落,见察哈尔部内部争斗,难道不会起别的心思么?
听云万里的意思,那杜菀姝不知姓名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可不是什么简单货色,叫他们成为新的汗王,也许草原各部并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肃州这边暗自协助勃尔斤称王就不一定了。
既然眼见着西戎要成为一滩浑水,就不如再搅浑一些。
历朝历代,类似的案例数不胜数,杜菀姝在书中读到过不少。
今日亲耳听到,难免觉得奇妙。
这么说来,夫君俘虏勃尔斤,竟是个巨大的突破口。
只是……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云万里的右臂处。
“夫君先坐回去吧,”杜菀姝垂眸,“既已负伤,还是好生休息。”
云万里心说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脚,站一会怎么了?
可见她压抑着万般难过的模样,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到了他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而后退回到军帐内的床榻上。
高大结实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边,肌肉分明却不自觉地缩着,看起来拘谨又无措。
杜菀姝跟着上前,她抬了抬指尖,却又不敢真的去碰云万里的伤:“……他怎么伤的你。”
云万里扭过头。
这要是说了,怕是杜菀姝夜里睡不着觉。
而他的沉默却没有让杜菀姝让步,纤细玲珑的娘子,总是在关键时刻分外倔强。
从兰州到武威,一路策马,入帐这么久了,她的指腹落在云万里的脸侧还是分外冰凉。杜菀姝温柔地将男人的面庞掰了回来,捧着他的双颊,追问道:“他怎么伤的你?”
要是不说,杜菀姝……估计今夜也能气到睡不着觉。
云万里一声叹息,认命闭眼。
“西戎的长枪带反勾,勾破了肩甲,嵌进肉里,”他说,“三娘不用担心,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养养就好。”
他鲜少会喊她小名,换做京城,杜菀姝一定会内心欢喜。
可现在,一句“三娘”,却又叫她红了眼眶。
云万里拧起眉心,他抬手,宽大掌心覆盖在脸侧的指尖上。男人这才发现,杜菀姝浑身上下都在抖。
“夫君得胜,三娘该高兴才是。”
她的话语混着低低啜泣:“是三娘扫兴,可是一想到夫君以命相搏,我,我心如刀割。”
云万里明白他的意思。
武人拘谨的姿态一寸寸消失,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英武面孔中流露出几分肃穆。
“若我出事,”他的声音比往日都要低沉,“你可以改——”
杜菀姝近乎气急地捂住云万里的嘴。
“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她说,“你不许乱说。”
云万里却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他扯开她的手腕,瘦弱的腕子不堪一握。如凝脂般的肌肤在掌心流连,云万里无比平静:“我为武人,三娘,战场上刀剑无眼,每一次出战都是搏命。”
都与对战勃尔斤一样,只是皮肉伤?太过寻常。
云万里不忍心见杜菀姝一次一次伤心难过,但未来的路就如此……他的路一直如此。
再不忍心,小鸟也该接受这个事实。
“不许说。”
杜菀姝气得脸颊泛起红晕:“你,你不许——”
她还想伸手去捂住云万里的嘴,可手腕还叫男人抓在掌心中呢。这前后一拉扯,杜菀姝失去了重心,直接栽到了云万里的腿上。
他单手揽着她,分外认真:“这是实话,三娘,若我出事,你可改嫁。”
杜菀姝蓦然咬紧嘴唇。
“我……”
她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颤抖:“我来武威,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
“我晓得。”
云万里握着她的腰肢,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男人高挺的鼻梁蹭过她的鬓角,发油的香味让云万里感到心安。
“你奔波这么久,今夜先歇下吧,”他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但杜菀姝怎么能睡得着?
随云万里用过饭食,而后她就歇在了男人的军帐里。
过去的时候,躺在云万里身畔,杜菀姝总能很快入睡,可今夜她睡不着。
烛火熄了,军帐之内一片黑暗。
加固的营帐到底不比石头做的墙,肃州的夜里分外的冷,杜菀姝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瑟缩。云万里早已养成习惯,男人好似连眼都没睁开,自然而然地翻身,将她瘦弱的身躯揽进怀里。
杜菀姝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她满脑子都是云万里说的话。
夫君是对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武功再高,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全须全尾地归来。
一见到他负伤,杜菀姝只觉得心尖疼痛难忍,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这肃州的将士们,人人家中都有父母亲人,哪个不是如此呢?
还有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
黑暗之中,她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是杜菀姝第一次认识到,她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眼前的人。
若出事就改嫁,说得也是。他们都不曾圆房,改嫁又如何?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好似明白了,云万里始终不肯再进一步的缘由。
说什么担心未来时局,说什么怕拖累她,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理由:他觉得自己会死。
不留下任何遗憾,就不会“拖累”她。
意识到这点,杜菀姝的呼吸因懊恼变得滚()烫。
杜菀姝在云万里的怀中昂起头颅,她的指尖如无骨的藤蔓一般攀上男人的胸膛。触及到皮肤的瞬间,云万里立刻睁眼。
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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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透过军帐, 投射在床榻与地面上。
幽幽冷光拉长了云万里的影子,他深邃五官看不分明,唯独那双眼分外光亮。
从睡梦中苏醒, 可他看起来全然没有困倦疲惫之意, 紧盯着杜菀姝, 像一只在夜里巡视领地的狼。
“为何还没睡?”云万里低声开口。
对上他的视线, 杜菀姝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不是害怕他, 而是……
她怕失去他。
云万里就是抱着这般想法活的。
在京城时, 因而将杜菀姝娶进门也不愿靠近, 因而拒绝圆房、退避躲闪她的接近和示好。
觉得自己未来很可能会死, 所以与她尽可能保持距离, 一旦出事,不会为杜菀姝带来任何“影响”。
在肃州, 在边关,环境恶劣、生活困苦, 他又年纪这么小入了行伍,对付的是骁勇的西戎, 也正因如此,才百战百胜。
但——
杜菀姝受不了。
她想起来,就难受的要命,心中更是怒火滔滔。
说什么改嫁,这, 这不还是想要抛弃她吗?
云万里总觉得是为她好——只要离开他、不与他发生牵扯,不产生感情, 她就是安全的。
可这何尝不是在小瞧她?
杜菀姝是这般怯懦胆小, 不敢直面未来的人吗。
她昂起头,直视着云万里的眼:“我不愿意。”
“什么?”云万里讶然道。
“我不愿意改嫁。”杜菀姝低声说。
“……你辗转反侧, ”云万里开口,“就是在想这个?”
武人天生感官敏锐,床榻之侧的人一改往日安稳翻来覆去,他自然早就有所察觉。
杜菀姝索性也不出言解释了。
平日里都是她说得多,甚至逼着云万里主动诉说。但温言细语的娘子,也跟着眼前人学了不少——偶尔时候,就是行动起来更快。
纤细的指尖按在云万里的胸膛,微微发力,陷进弹性的肌理。
云万里微顿,他一把抓住了那截洁白的腕子。
可杜菀姝的目的本就不在这儿,她趁着云万里低头看向自己指尖的功夫,双唇就贴了过来。
寒意浸透了皮肤,唇()瓣()交接时冷的云万里打了个寒战。
他抓着她的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迫不得已,只得扭过头。
“三娘,”云万里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黑暗之中,她黑白分明的杏眼闪烁着灼灼光芒。
“夫君是哪里不明白?”杜菀姝轻声说,“三娘想圆房。”
云万里:“……”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杜菀姝还能有把这句话轻描淡写直白道出的一天。
“这里是军营,”他说,“不合适。”
“夫君的军帐外无人看守,又离别人这么远,怎会有人发现?”杜菀姝不依不饶。
“等日后再说。”云万里放开了杜菀姝的手,他侧了侧头,看向自己的手臂,“现在也不方便。”
“没关系呀。”
杜菀姝的声线就在他的面前徘徊:“夫君不能动,三娘能动。”
云万里:“…………”
她柔软的话,就像是细碎的小虫,爬进云万里的心底,也爬上了他的脊背。带着刺痛的痒一寸一寸填满了心房。
说不动摇,那是假的。
天上人般的娘子,精致温顺的小鸟,凑到他怀里,怎可能不迟疑呢。
但一想到她刚刚赶来时,触及到自己伤势的表情,云万里的心就一阵阵抽痛。
白日的话,发自真心。
只是不知为何,这好似触怒了杜菀姝。
云万里深吸口气,稳住心神:“现在不行,万一——”
“云万里。”
几不可查的柔声打断了他的言辞。
战马奔腾时云万里不曾动摇,敌将咆哮时他岿然不动,而此时此刻,杜菀姝轻轻喊出了他的名字,却叫云万里彻底愣在原地。
连他们初见,她还瑟缩迟疑时,杜菀姝都不曾直呼他的姓名!
“你还是不是男人?”杜菀姝问。
云万里身形巨震。
杜菀姝是真的生气了。
若非之前二人……只是没进行到底,她又要怀疑是云万里厌弃自己了。
都,都做到这地步,还说什么不行?!
“三娘不明白,”她继续说道,“夫君可肩负百姓生活、保家卫国。这么重的担子都承担下来了,难道三娘比这担子还重吗?”
“我……”
“你娶我过门。”
杜菀姝打断了男人的呢喃:“爱护我、尊重我,与我圆房,为我……而活,这难道比出兵打仗、捍卫边关还难吗?”
说到最后,她既生气,又觉得自己这般在乎有些可笑。
云万里不在乎,老是她上赶着上火,还有什么意思。
“是三娘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那攀附在他胸口的指尖终于离去,杜菀姝用双臂直起身体:“我还是回兰州去,免得耽误边关要——”
后面的话,在云万里一把将其拽回戛然而止。
纵然右臂受伤也不妨碍着他抓住杜菀姝不放,轻盈玲珑的娘子几乎没什么重量,握着她的小臂,云万里不过稍稍一带,她就失去重心、又跌回床榻上。
杜菀姝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男人结实的身躯就如同巍峨山区欺压过来,遮住了那幽幽月光。
背光处,她更看不清云万里的面孔了。
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目,注视着她好似带着温度,叫杜菀姝莫名觉得皮肤滚烫。
“这是你说的。”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三娘不要后悔。”
一阵战栗自尾()椎直窜后颈,本能让杜菀姝下意识地瑟缩,可她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
云万里俯身捉住她的唇。
剥离布帛,肤色交融,月光倾洒在二人之间。
真到这一步,之前长辈的叮嘱、私下里的好奇,还有时不时产生的想象,都变得不再具有意义。
杜菀姝回想起成婚之前母亲说过的话,不由得开始颤抖。
但她真正展现出的畏惧,却没有让男人停下。
“怕?”
云万里的声音近在咫尺,又像是那么遥远:“怕也是迟了。”说得好像他要将她生吞入腹一般。
可他还是很小心。
杜菀姝怕,云万里其实更怕。
怕自己稍稍一用力,掌心里的小鸟就会受伤;怕他粗手粗脚一个不慎,就将怀中的珍宝捏碎。
他知道怎么能让她快()活,亲吻、碰触,月光倾洒,化作潺潺的水。
但还是疼。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
刺疼逼得杜菀姝眼角泛起泪水,她吸了口气,叫方才放了狠话的云万里瞬间后悔。
他想离开,反倒是杜菀姝圈着男人的脖颈,拼命摇头。
如莺啼般婉转的声线带着几分哽咽,她泪眼婆娑地抬起眼:“你不要走。”
云万里的心都要随着那月光一起融化。
慢慢的,疼痛渐渐化开。
月光之间,低低的啜泣犹在,却拐向另外一番滋味。
肃州的夜很冷,云万里的额角却覆上一层薄薄的汗水。他紧紧抱着她,杜菀姝的指尖如蝶般落在他的右脸,爬至那处伤疤。
他还是想躲开。
想要侧过头,想要将那藏匿起来,连带着结实的身躯都微微紧绷,好似还是不愿意以此面对她。
但杜菀姝却是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云万里不敢抬头。
他只觉得早已愈合的伤疤疼至钻心,夜里杜菀姝的嘴唇微凉,可云万里觉得竟是比那火碱还要滚烫。
月光随着二人颠簸摇曳。
待到停歇时,杜菀姝重新爬回云万里的怀里。
气息还未冷静,她侧脸贴着他的胸口,聆听着男人同样混乱的心跳。
云万里的手落在杜菀姝的后颈,生着茧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还疼么?”
杜菀姝把头低下去,拼命摇头。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话本里写的,也是真的。
起初是有些疼,可很快杜菀姝就顾不得疼了。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跳得飞快,耳畔还挺听见砰砰响声。
热的喘不过气来。
云万里见她不说话,却是误会了。
她全程含着泪,他都看着呢。揽着杜菀姝,云万里愧疚得不行:“是我没顾及你,往后就不——”
杜菀姝赶忙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要说什么不再来的话,真能急死她。
迎上云万里小心的视线,杜菀姝既气恼,又不免品尝到几分甜意,连带着白皙面孔浮现出淡淡笑容。
见她笑了,云万里反而困惑。
向来沉着的脸上,流露出几不可查的探究。
还是不明白吗。
杜菀姝撑着他的胸口,微微起身,向上凑到了他的耳畔。
食髓知味的小鸟,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贪婪道:“我还要。”
…………
……
如此纠缠,直至天亮。
杜菀姝还在睡着,云万里已穿好衣衫,走出军帐。
纪子彦早在军营外等待,二人直奔武威大牢。
虽说是将勃尔斤关押在此处,但他到底是敌方首将,又是西戎贵族,还是好吃好喝、棉被褥子伺候着。
当然勃尔斤也不好过。
他虽没受伤,但直接被六尺戟刀撂下马,也是摔脱臼的胳膊。
在牢里呆了一夜,等到了中午头,云万里才不急不缓姗姗来迟。
而勃尔斤早就急了。
偏生他还不能展现出来,以免露怯。只是绷着一张英武面容,牢牢盯着云万里的脸。
“既是败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勃尔斤说:“但你不杀我,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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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万里还在肃州时, 察哈尔部当权的还是老汗王,手底下的长子次子都是骁勇猛将。他不仅掌握线报,甚至与之交过手。
但勃尔斤不一样了。云万里走的时候, 他才十五岁。
眼前的小王子, 说的竟然是汉话——口音很重, 但勉强能称作流利, 受过一定的汉人教育。
一打照面, 云万里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他侧了侧头, 纪子彦立刻会意, 吩咐狱卒开门。
人高马大的武人, 亲自拎着一坛子酒走进牢房, 也不顾湿冷与脏,直接席地盘坐, 举起手中酒坛。
勃尔斤挑了挑眉,将酒碗递了过去。
两个人、两碗酒, 凛冽液体举杯入喉,勃尔斤擦了擦嘴, 看向眼前的男人。
西戎王子的视线在云万里右脸的伤疤停了一停,不由得感叹:“飞云名不虚传,我心服口服。可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站在后面的纪子彦失笑出声:“不杀你,若放你走呢?”
勃尔斤懒洋洋抬眼:“你又是什么东西?”
云万里面无表情:“这是我帐中主簿,放尊敬点。”
本看纪子彦弱不禁风, 勃尔斤没放在眼里。但一说是主簿,他想起来大雍的军营中不设军师, 有的只是管理文书账目、办理琐碎事务的文官。说起来, 也和军师差不多。
草原来的青年看似粗犷,但好似对读书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被云万里冷言一句,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讪讪地摸了一下鼻子。
“酒也喝了。”
勃尔斤转移话题:“飞云有话直说。”
云万里开口:“派你来肃州的,是你长兄,你该明白他的意思。”
勃尔斤只是倒酒,没有搭腔。
“汗王死后,察哈尔部陷入内斗,”云万里继续道,“怕肃州趁乱发兵,索性先发制人,是么?”
“谁知道王金旭是个窝囊废,”勃尔斤冷笑一声,“换做是你,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换做以往——至少是宋将军,或者云万里在的时候,定然会出手。
就算不发兵,也会暗中支持草原各部趁火打劫,总之是关外情况越混乱,关内就越安全。
察哈尔部的领地离边关最近,因而他们也最了解肃州的习惯。
派勃尔斤过来攻打,也是在内斗仓皇之际抢占先机。
——他们都去打汉人了,要是草原各部过来捣乱,察哈尔部就占据了道德高地。
“但你兄长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云万里冷淡地道出事实,“你心里清楚得很。”
“……”
“提出与我单挑,是因为回去了未必能活。”
“少说废话!”
勃尔斤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是没按捺住,扬高了声音:“和我在这里兜什么圈子,要么放人,要么杀了我。”
所以说,西戎的小王子到底年轻。
云万里也正是看中了这点。
勃尔斤没多少退路。
回去,大哥二哥争的你死我活,定然容不下同样拥有继承权的他。不回去……勃尔斤还没那个能耐,在云万里突袭成功后,想出脱困的法子。
能看清局势,也有点本事,但阅历少、年纪小,还能掌控。
云万里不急不缓地替自己倒了一碗酒,送到嘴边。
他抬眼:“若我不止是送你回去,还送你兵粮呢?”
勃尔斤微凛。
“老汗王是个人物,”云万里说,“没想到子嗣却各个都是贪婪的豺狼,可惜。你与汗王生得最像,也是他几名儿子里唯一一个学了汉话的,和他们不一样。”
正因为懂得汉话,才有沟通的可能。
“既然察哈尔部已是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局面,总要厮杀出一个王。”
云万弋㦊里肃穆道:“为什么不能是你?”
勃尔斤闻言,却只是冷哼一声
“挑拨离间,”他说,“狡猾的汉人最擅长。就不怕我拿了你的兵粮,反过来继续打你?”
云万里笑出声来。
他只是抿了口酒,满不在乎道:“你若真这么做,水平也不过如此。我可以赢你一次,就能够赢你第二次、第三次;若你能权衡利弊,证明是个值得尊敬的聪明人,合该知道这是天大的机会。”
“真就不怕放虎归山?”勃尔斤饶有兴致地问。
“若是虎,也该把你地盘里的豺狼狗豹咬死再说。”云万里回应。
“我也不是傻瓜,”云万里又道,“你一直想要个汉人军师,我可以给你。纪子彦的脑袋比你之前抓的那个灵光太多,可以跟你回草原。”
“说是给我兵粮,”勃尔斤讥笑道,“实则是给他兵粮。”
“这是我的条件。”云万里说。
他端坐在地上,鹰隼般的眼眸里写满肃穆。哪怕是勃尔斤故作不在乎,也难免在云万里的注视中收敛姿态。
迫于局势,勃尔斤不得已开口:“……容我考虑。”
说着,他冷冷横了云万里一眼。
“你挖了朵儿部的祖坟,这事十二部忘不了。”勃尔斤出言威胁。
云万里无动于衷:“你们与他们有世仇,我也没忘。”
挖坟一事,实属是当时缺粮少钱,云万里被逼上了绝路。
但他也没多少愧疚——西戎的钱粮,有多少是从肃州抢的,又有多少是朝廷岁供的?本就是属于大雍的东西,他只是又拿了回来而已。
至于说什么死后的人九泉不瞑目,会过来找他……
草原信仰中人死后可不会下地府,就算真的有地府,那叫他们来找就是。
反正至今云万里夜夜睡得安生,也没见哪个汗王梦中找过来。
“事关重大,是该好生思量。”
话到这儿,云万里也不再久留。
他把酒坛放在原地,自行起身:“酒留给你。”
说完便带着纪子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武威大牢。
离开那阴暗逼仄的室内,外头日阳高照。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总算是热了起来,多少有了春季的意思。
纪子彦打起折扇遮阳,担忧道:“大人,你觉得真能行?”
“不急。”云万里回道,“他若是有脑子,肯定能行;若是没有,那给他兵粮也是浪费。”
横竖都是绝路,云万里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要么如此死在肃州,要么回头杀出一条生路。不死,他就有可能称王。
云万里相信勃尔斤能想明白的。
问题是——
他侧目看向身畔的纪子彦。
从京城跟来肃州的书生文弱风雅,一袭白衫,在这质朴的武威城分外显眼。云万里向来不擅长与文人打交道,纵然纪子彦有心投靠,二人也只能说是配合得当的上下级。
直到纪子彦主动提出,可随勃尔斤出关。
“草原不比诗文记载,”云万里说,“你得想好。”
拿折扇挡光的文人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看也不看云万里,视线触及到武威城墙:“出关之后,到察哈尔部不过百余里,还不及肃州至京城的十分之一。
“从百余里外的地方,要么籍籍无名,要么名垂青史。”
纪子彦含笑扭头:“我赌的可比你轻松多了,大人。”
云万里无言,只是盯着书生看了许久,而后蓦然勾起笑容。
…………
……
同一时间,武威军营。
杜菀姝在军帐内不好洗沐——往来的将士也鲜少会见到妇人出没,她不想添麻烦,干脆就回到城中,找了个客店住下。
换洗衣物、擦干身躯,待到杜菀姝将一身黏()腻清理干净没多久,军中又是来了人。
“夫人。”
敲门的是个从京城来的探子,杜菀姝对他很是眼熟:“怎么了?”
探子低头:“兰州来了名书生要见你,自称李同顺。”
李同顺?
她微微有些吃惊:这烧退了才两天,身子还没养好呢,怎就从兰州赶来武威。
算算时间,他与自己不过前后脚,多大的事情要特地追过来说。
“请他进来吧。”杜菀姝点头。
“是。”
没过多久,李同顺匆忙进门。
刚刚退热的书生,脸上还带着十足的病意,他瞧见杜菀姝,甚至顾不得坐下,直接开口:“我听姚知州详细说了京中的情况,那重启寿州舞弊,怎、怎么可能连累到杜大人?!”
“我为你倒杯水,你慢慢说,”杜菀姝知晓他是寿州舞弊案的关键,却不着急,“父亲临走前,已招惹官家厌弃,离开京中反倒是好事,否则我真怕有朝一日彻底触怒官家,从而父亲性命难保。此事已盖棺定论,郎君合该好生养病才是。”
“不能就此盖棺定论啊!”
他推开杜菀姝递来的水,抬高了声音:“明明,明明受贿的是高承贵那狗东西,却害了寿州林家——我真该死!”
李同顺悔得恨不得要当场吐血。
自己一腔热血,本以为能换来公平,却没想到不仅害死了友人、自己流放,甚至是害了一整个家族。
连忠心耿耿的杜大人都因此受到牵连。
“我有证据。”
这么一口气下不去,李同顺几乎是追在杜菀姝后头来到了武威。他整个人都在抖,颤颤巍巍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高承贵写给当时寿州知州的信!”
杜菀姝接过那封信,信笺已破旧,不知道被他藏匿了多久。
信纸上,高承贵的字迹、印章,清晰可见,受贿记录,他自己与知州的通信,一清二楚。
只是……
“这不能作为证据,”杜菀姝平静道,“当时的知州已死,只是一封信,很难继续调查。”
何况,连杜菀姝都明白,案子扯出这么多人,官家是绝对不会再次重启。
动不了高承贵的。
看着李同顺的表情一点一点灰败下去,杜菀姝长舒口气。
“但也未必需要继续调查,它可以有更大的用处。”温言细语的娘子柔声开口。
“什、什么?”李同顺愣了愣。
杜菀姝抬头,看向他身后的探子。
此人眼熟,是因为京城时,每回跟在云万里后头的都是他。杜菀姝不过问探查司的事项,却也知晓他定然是云万里的心腹。
“把这封信,”于是杜菀姝将信笺交给探子,“送到楚州去,务必确保亲自交到惠王手中。”
“交给惠王?”李同顺回神,“这……不用告知云大人么?”
“不用。”
杜菀姝的声线轻灵,却分外笃定。
她注视着探子接过信笺,向她行礼后离开,才平静地开口:“此事我可以做主。”
官家不会动高承贵,他打定主意要寿州舞弊一事不了了之,却不知此举在朝中留下了多大隐患、给了有心之人多大的由头。
甚至信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陆昭可以利用这个话柄。
到时候……要动的,可不止是高承贵一人这么简单了。
048
048
四个月后。
日子过得飞快, 当杜菀姝觉得在安顿适应之时,已是盛夏。
肃州之围彻底解决,勃尔斤答应了云万里的要求, 由纪子彦带着相当数目的兵粮出关, 加入了察哈尔部早是一团浑水的局面。
王金旭得令调离, 上个月刚走。
由此, 被西戎破关的肃州, 迅速恢复了安宁。
远在京中的官家大悦, 赏赐自千里迢迢送了过来, 还将云万里的从三品武阶升至正三品。
光是清点恩赏, 就花了杜菀姝不少时间。
而来自各地的信件, 也随着肃州战事平复送了过来。
父亲与母亲已到福州,同样安顿下来。
二哥杜文英思前想后, 也决定离开,提前去楚州了。杜菀姝现下手中这封信, 就是杜文英写他已到楚州,并且从陆昭那里得知了李同顺的事。
他说陆昭已拿到高承贵受贿的证据,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高丞相从中作祟,只可惜仅凭一封信,还是无法证明高承贵就是幕后指使。
言辞之间,仅是不甘。
杜菀姝反倒是乐观一些:能不能证明, 已经不重要了。
惠王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千里之外的官家偏信偏宠高承贵这么久, 怕也是想不到, 最终这个理由,会落在最信任的丞相身上。
“——老爷, 你怎么回来了?”
沉思期间,李义诧异的声线叫杜菀姝拉回现实。
云万里回来了?
她略带几分惊讶抬眼,就看到云万里牵着自己的战马走进院子里。
这天还早呢,按照往日,他都是要到傍晚才会归来。
“可是有事?”杜菀姝赶忙上前。
云万里摇头。
“晨训完了,没什么事,”他说,“这才回来了。”
“可用过饭?”
“嗯。”
“那夫君就先行去洗沐吧,”杜菀姝温声道,“趁着无事,好生休息。”
但云万里却没走。
他一身黑衣,还牵着一匹黑马,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分外扎眼。杜菀姝见他满脸犹疑,不由得侧了侧头:“夫君?”
迎上那双带着困惑的杏眼,云万里知晓没法再犹豫了。
“……外面天很好,可想去草场?”他问。
啊,是了。
到了夏季,马草正肥,在肃州跑马的滋味定然和京中不一样。
这几个月来,云万里忙,杜菀姝也没闲着。飞云大将军要忙着整顿军中,也带着将士与百姓一同抢种粮食,以免来年颗粒无收。杜菀姝则在县里协助回归的难民安顿,修葺居所、调领药物。
忙了四个月,也才是刚刚能闲下来。
蓄养牛羊、马匹,在肃州与种地一样重要。
若有机会,杜菀姝自然乐意去看看,但——
“今日说好了工匠要来,”杜菀姝说,“休憩一下后院的屋子呢。”
她本想着,既然今日能行,那明日、后日,待到云万里休沐,总是有机会的。
反正马场就在附近,才能跑了不成?
只是没料到杜菀姝一句话,却让云万里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又没能出言。
“夫君,”杜菀姝察觉出云万里的情绪不对,“究竟怎的了?”
云万里没开口,反倒是在院子里忙活的李义寻思了一圈,大概明白了。
“夫人,”管事无可奈何笑道,“翻修个屋顶,我盯着就行,哪还用你操心劳累。”
李义给了云万里台阶,他暗自松了口气。
人高马大的武人,尽力维持着平静模样:“往年在京城,夏日你爱去赏荷。”
杜菀姝恍然。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去年盛夏,她还拉着云万里去了湖边呢。那腌渍莲子的味道,仿佛还在舌尖。
边关没有湖,却有茂盛马场。
既是李义发话,杜菀姝也就不推脱了,反正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何况——
这是头一回云万里主动提出与她出游。
原本的五分兴致,也随即提到了八分,杜菀姝兴致勃勃道:“那等夫君洗沐后就走吧。”
如杜菀姝所期待的,原以为京城马场隶属皇家,自然是一顶一的好。
可真到了肃州的马场,杜菀姝才意识到自己天真到可笑。
土地广袤、马草肥沃,一片绿意一望无垠。杜菀姝与云万里共骑,问了马场的看守几句话,云万里就夹()紧马腹,一路深入寻到了马倌。
放马的是名中年汉子,大老远就看到了黑马靠近。
还没认出云万里,就先认出了他那匹高大骏马。
“飞云将军!”
马倌热情招呼道:“今日是来跑马的?”
云万里勒停马匹:“是,也是替三娘挑一匹马。”
听到这话,马倌一愣,而后视线才落在云万里怀中的杜菀姝身上。
“这是……云夫人?”马倌赶忙下马见礼,热情道,“刚好来了一匹新马,夫人尽管挑!”
“我就不用了。”
杜菀姝推脱道:“我骑术平平,好马落在我手里实是屈才。”在京中时,她多数也是骑二哥或者刘朝尔的马。
“挑吧。”云万里坚持道,“肃州的马和京中的不一样。”
确实是这个道理。
人都在肃州了呢。杜菀姝也是在这几个月发现了,真正出行办事,骑马要比坐车方便的多——像临时安置难民的棚户区,马车可进不去。
若有急事要事,骑马也更快。
“好。”
杜菀姝最终点头:“我去瞧瞧。”
二人翻身下马,杜菀姝走向马群。
马场的马匹性格都很好,即使杜菀姝靠近,也没有展示出躁动和警惕。只是她挑来挑去,没挑到有哪个投眼缘的。
十几匹马挨个看了一遍,就听马倌说:“有匹西戎来的马,夫人可看看,说不定……怎么自己先走了!”
杜菀姝忍俊不禁扭头,循着马倌的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匹俊俏的棕马,已然走到了云万里的战马前。
应当是匹母马,身量要小一圈,它朝着纯黑战马低了低头,双耳上前,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哎呦。
杜菀姝当即扬起笑容:“乌云也是艳福不浅呢。”
云万里:“……”
通体纯黑的乌云想要转头,被云万里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棕色母马围着它转了一圈,直至杜菀姝主动向前。
她伸手,突如其来的动作非但没吓到它,反叫母马好奇地转移了注意。
硕大的马头看向杜菀姝,母马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睛看过来,其中清晰倒映着杜菀姝的身形。
与它视线相对,杜菀姝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就它吧。”杜菀姝说。
“上去试试。”云万里回道。
棕马性格果然温顺,杜菀姝上马,它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当她催动马匹前行时,亦是不再与乌云纠缠,乖顺地调转身躯。
广阔的马场成为她们的天地。
起初杜菀姝还小心谨慎,生怕与棕马磨合不好。可不自觉地,一人一马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衣袂裙角在绿荫之间飞扬。
即使是云万里,后于一步,也花了点时间追上。
他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杜菀姝是京城人,这个时节,就是该与亲朋好友赏荷、赋诗,去游船去看灯。可在肃州,他都没见过她再拿起那些诗集画卷。
提议来到马场,是想要补偿。
乌云追赶上棕马,二马并驾齐驱,云万里的喉咙动了动:“三娘,我很——”
然而杜菀姝却只当云万里是要和她赛马,娇小玲珑的娘子分外不客气,她一夹马腹,棕马像是和她配合了许久一般,默契地飞了出去。
云万里:“……”
眨眼的功夫,杜菀姝就离出去七八米,而后才反应过来,云万里好似说了什么。
棕马不得已停下步伐,她调转马头看向身后的乌云。
在这广袤的马场,连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娘子,说话都不免洪亮了许多。
“夫君,”她撩起耳边的碎发,“你说什么?”
刹那间,云万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日光投射在杜菀姝身上,为她浅色衣衫镀上光芒。在这广阔的苍空之下,杜菀姝的笑容是那么璀璨。
她一张白皙面庞因策马而染上淡淡的红,汗水沾着发梢,与京中端庄文雅的模样迥然不同——
可云万里看着她略带几分随意的样子,却觉得心如擂鼓。
头一次,他感受到了异常明晰的“不满足”。
还不够。
只是匹马,也算不了什么。云万里那瞬间就是想把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杜菀姝,他多少理解那话本中为美人倾倒的英雄了——换她这般笑容,值得。
他知道杜菀姝把李同顺交出的信件直接送到了楚州,云万里对此毫无意见。
他也知道,惠王定然会拿此大做文章。
换做以往云万里必然会觉得心烦,因为一旦发兵,虽则他驻守边关,但也难免要做出表态。过去的时候云万里总是在想,谁做皇帝,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现在不一样了。
杜菀姝不能在肃州。
这片广阔天空,他可以给她,但云万里还想给她更多。
男人深深地注视着杜菀姝,要将她的笑容刻在心底,刻入骨头里。
“你该有的。”
她该做那惠王妃,甚至是……龙椅旁的凤位,享受至上恩宠。云万里不是王爷,却也能送她一纸诰命,让她在将军府的宅邸里衣食无忧。
这还不够,云万里想要杜菀姝即使穿着华服坐在昂贵的椅子上,也能露出这般无虑的笑容。
云万里抿了抿嘴唇,郑重开口:“我都会挣给你。”
马上的杜菀姝愣了愣,全然没料到云万里会这般出言。
但很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就因喜悦再次下弯。
“嗯!”她重重应道,笑颜掩盖在飞扬的发间,“三娘等着夫君。”
…………
……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陆昭尚未行动,东边传来了紧急战报。
快马从燕州一路到京城,又从京城报信至肃州。待到云万里拿到战报时已是两个月之后。
北狄因勃尔斤大败,肃州战事已结束。见从西戎处捞不到好处,干脆撕毁了盟约,直接转而攻破燕州,直逼京城!
049
049
七月, 北狄二十万兵马来犯。
京中诸多将士请战,但官家忌惮朝中武将威望,迟疑犹豫, 因而误了先机。
燕州军很快因兵力不足而溃败, 萧氏不敌, 官家这才匆忙命刘武威出兵协助, 但由于发兵仓皇, 数次与北狄交战, 未占上风。
官家大怒, 再次宣布阵前换将。
失去了刘武威做主心骨, 十几万兵马不敌北狄精锐。
自东北来的外族, 直接杀至开封府。
兵临城下,大雍数百年都没遭遇过这般场面。
眼见着无力回天, 当今官家陆晖在丞相高承贵的建议下,做出了一个无比耻辱的决定:带军队、百姓南下出逃。
皇宫之内兵荒马乱。
喧嚣叫喊、纷纷脚步, 往来的宫人、护卫乱作一团。平康公主走出寝殿,几乎是立刻捂住了耳朵。
太吵了。
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场景, 因为感官敏锐,也因为自幼被关在宫中,鲜少会见到外人。
平日里僻静、讶异的宫殿,从来没这么纷扰过。
一小队兵卒冲进了公主的寝宫,对着宫女大声嚷嚷:“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殿下收拾行李, 这就走了!”
打头的宫女神情惶惶:“北、北狄,真的打进来了吗?”
兵卒:“手脚再不麻利点, 一个两个等着被拖进北狄的军营吧!”
这话一出, 几名宫女吓得尖叫出声,甚至顾不得平康站在原地, 四散而逃。
拖进北狄的军营……是什么意思?
打进来了?
平康拧起了眉头,只觉得心里分外烦躁。
昨日母亲来了一趟,还说情况不如外面传得那么紧张,至少她们在皇城内不会有事。
怎么今日就……打进门了?
快十一岁的小娘子,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不知怎的,听到兵卒的话,她的心跳猛然加快,砰砰作响,连带着手脚泛凉。
好冷,想打哆嗦。
吕仁义在哪?
平康本能地动了起来。
宫女太监都在逃亡,吕仁义也逃了吗?他不会的。平康在心中分外笃定。
去找他,找不到就躲起来。
眼见着宫殿内哄抢逃难,平康趁着旁人不注意,挤出了殿门。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殿内。
陆晖听到兵卒的汇报,难以置信地转身:“平康躲起来了?!”
兵卒哆哆嗦嗦地低下头:“回官家,是这样……没错!卑职去吩咐宫女为殿下收拾行李,却没想到扭头的功夫,还站在院子里的公主殿下就不,不见了!”
陆晖闻言,只觉得脑门突突跳疼。
西戎来犯,寿州舞弊,这事过去还没半年,紧接着北狄又带着兵马杀了进来,不出三个月已过燕州,眼见着要兵陈开封了。
回想起这一年来一件一件的事情,陆晖不明白,他哪里做错了?
为什么一个两个总是在给他添堵!
这生死攸关的环节,平康作为他的女儿,不替他着想也就罢了,还要躲起来?
都十一岁了,还像是个三岁孩童般浑浑噩噩,留她又有什么用处!
刹那间,陆晖心中的厌恶感达到了顶峰。
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犹如雪崩,轰然倾塌、统统指向了平康公主陆鱼。
“既是如此……”
同在大殿的皇后见陆晖脸色不好,放缓声音:“官家先别急,我去——”
“——官家,不好了!”
许皇后后面的话被匆忙进殿的赵正德打断。
殿前司的指挥使面容灰败:“北狄军破城门了,官銥誮家,快走!”
陆晖脸色大变:“这就打进来了?”
他猛然一拍龙椅,站了起来:“朕养你们这群兵,是吃干饭的吗?!”
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往南逃,还能美名其曰“迁都”。若是被北狄军生擒,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丧家之犬!
这点陆晖还拎得清:“走,都给我走!”
皇后:“但平康……”
“不管她!”
陆晖气的头疼,一想起这节骨眼上还不懂事的平康,恨不得咬牙切齿道:“她一名公主,朕仁至义尽了!你若不走,朕也不会管你!”
说着他拎起衣角就往殿外走。
许皇后迷茫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跨过大殿门槛。
这来来往往的兵卒各个神情肃穆,周遭官员、宫人每个都如临大敌。
过往的皇宫不是这样子的,许皇后看着分外陌生。
而且……
她蓦然停下了步伐。
若她走了,没人会管平康。
那是她的女儿,她不能走!
在陆晖阴骘的注视下,许佳宁毅然决然扭头,朝着殿后狂奔而去。
这乱七八糟的场面,只有几名许佳宁的老宫人紧跟着追上,她头也不回,一路飞奔至陆鱼的寝宫。
进了宫门,偌大的前院几乎没什么人了,她就听见吕仁义带着三名还算忠心的小太监在反复喊着陆鱼的称号寻找。
听到脚步声,吕仁义转身,触及到许佳宁的视线,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拧起眉头。
“圣人,你怎么还没走?!”吕仁义问。
“别说这些,阿鱼人呢?”许佳宁直奔正题。
“是内臣的不是,我仅是出宫打探消息的功夫,一个前后脚,殿下就——”
“阿鱼人呢?!”
许佳宁骤然抬高音色。
吕仁义被喊的原地怔住。
他在平康公主身畔服侍近十年,从未见过端庄、古板的皇后,流露出如此模样。
但吕仁义反应飞快。
“殿下不在宫中,”吕仁义笃定道,“定然是躲了起来。”
没躲在宫中?看这满地狼藉,怕是觉得吵闹恐慌,吕仁义又不在身边,才会选择出宫躲避的吧。
许佳宁从未想过自己的思绪还能转这么快。
若赵正德的消息没错,北狄军不过多久就会打进来,但她却分外冷静:“御花园找了吗?”
吕仁义:“回圣人,内衬就是刚从御花园回来。”
许佳宁:“那去学堂。”
能让陆鱼感到安全感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地方。许佳宁抓她已经抓出了经验。
不在寝宫,不在御花园,就只能在学堂。
过往陆鱼最讨厌学堂,后来杜菀姝负责教书后大为好转。杜菀姝在课业之余,会带着她和两名陪读娘子剪纸、学琴乃至抓捕蝴蝶。许佳宁起初颇有微词,但当陆鱼还真就这么不再厌恶学堂之后,也就不再说什么。
从寝宫又带着人跑向学堂,到了地方,许佳宁早已气喘吁吁。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般狂奔是什么时候了。
许佳宁打记事起,就记得要做个有教养、识大体的娘子,后尚未及笄就被许给昔日还是太子的陆晖,更是行事作风不能出任何纰漏。
可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
“阿鱼!”
许佳宁抬高声音大喊,不出多时,果然听到学堂的假山后传来窸窣声响。
与吕仁义一同跑过去,蜷缩起来的小小陆鱼循声抬头。
触及她的红衣凤眼,许佳宁只觉得紧紧提着的心蓦然松了回去。
“快走。”
她甚至没想起来要责怪陆鱼,牵起女儿的手拉她起身:“再不走就——”
学堂之外,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打进来了,北狄军打进来了呀!”
那是许佳宁吩咐在学堂外望风的老宫人。
她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脚步声、呼喊声,以及刀□□入皮肉的声音,叫许佳宁不禁闭上了眼睛。
陆鱼比许佳宁听力好,生性敏感的孩童又再次坐了回去。
没有反抗与逃跑的意识,她只知道如何去躲。
也逃不掉了,除非——
许佳宁的头脑依然分外冷静。
“吕仁义,你是吕梁的干儿子,”她一把将陆鱼从地上硬生生拖起来,塞到吕仁义怀里,“你知道宫中密道在哪。”
“这……”
吕仁义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点头:“我知道。”
许佳宁:“带阿鱼走,别追陆晖南下,去楚州,找陆昭。”
说着,她松开了陆鱼,拎起自己的衣角。
吕仁义瞬间明白了许佳宁的意思:“圣人!”
许佳宁拢了拢跑散的发髻,头也不回地转身。
这个时候,陆鱼也好似察觉什么一般蓦然伸手。她抓住了许佳宁的裙角,突如其来的力量叫许佳宁再次回首。
总是板着脸的皇后,给了女儿一个足以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许佳宁俯下()身,用掌心擦去了陆鱼脸上的灰尘。
“好生吃饭,注意身体,跟好吕仁义不许再乱跑了。”她笑着开口,“今后的日子不比过往,你得靠自己。”
陆鱼张了张口:“母亲?”
“我的儿。”
许佳宁低声道:“快长大吧,早日开窍,没多少时间留给你了。”
而后她硬生生将自己的衣裙从陆鱼手中扯开,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冲出假山。
吕仁义眼明手快,抱起陆鱼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乃大雍许氏长女许佳宁!”
陆鱼挣扎着从吕仁义怀中扭头,看向母亲的一袭蓝裙朝着冲进门的北狄军扑了过去。
她瞄准打头的兵卒举起发髻,却被人轻易用长枪拨开双手,撞倒在地。
兵卒看见了吕仁义和陆鱼,说了什么外族话要追,而许佳宁则干脆抱住了最前方兵卒的膝盖,将那簪子直接插()进了男人的膝盖!
嘶吼划过学堂的半空。
后面的北狄兵,干脆利落举起刀。
陆鱼蓦然瞪大眼。
蹁跹飞扬又落下的蓝裙裙摆,就像是昔日被她抓住的蝴蝶,挣扎、反抗,而后没了声息。
蔓延的血迹深深落入了陆鱼的眼底。
她愣在原地,脑内一片空白,待到回神时,已经被吕仁义踉踉跄跄从密道拉出皇宫。
“殿下,我先带您换身衣裳,以免被北狄军追查。”吕仁义开口。
“不……不去……”陆鱼讷讷出言。
“什么?”
她昂起头,看向吕仁义,一双凤眼里饱含泪水。
“不去楚州,”陆鱼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着哽咽说出了无比完整的话语,“我也不信陆昭。去肃州,去找杜菀姝。”
…………
……
旬日之后,楚州。
惠王王府内,陆昭拿着那封信,沉默许久。
久到杜文英再也按捺不住:“王爷,这已不是要不要出兵这么简单了。”
“不。”
陆昭缓缓睁开眼。
他还还想开口,却先于一步爆发出猛烈地咳嗽。杜文英见他这般苍白乌青的面容,不自觉地担忧道:“……别的先放一放,我请郎中来。你,你怎就病成了这幅模样?”
“无妨。”陆昭却只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先说正事。”
手中的战报被认真叠好,塞进了信件。陆昭平静道:“出兵,去开封。”
“去开封?”
“陆晖如何,暂且不论,”他冷着脸道,“绝对不能让外敌在我大雍的领土上作威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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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Pan050
十月, 开封城破,大雍皇帝陆晖出逃至杭州。
逃亡路上,陆晖因忌惮刘家, 欲以连败罪名处置刘武威。刘武威迫于自保, 带十万兵马割据山东。
自此中原大乱。
而惠王陆昭的信送到肃州时, 已是十一月。
西北地区, 皑皑白雪盖住高原。
探子抖落身上的冰碴, 将京城线报与信笺一同交给了云万里与杜菀姝。
南方不比西北, 气候不算严寒, 因而陆昭并没有等待春季, 直接筹集军马, 要与刘武威一同东西夹击开封,誓要将北狄赶出中原。
“刘将军不会真的反。”
杜菀姝笃定道:“只是刘家被逼上绝路, 不得已而为之。这是好事。”
若刘武威得知陆昭的想法后,恐怕也会大力支持——如今看来, 惠王可要比那抛妻弃子皇帝更配得上那把龙椅。
云万里却没说话。
他只是迅速看了一眼线报,然后沉默地将其递给杜菀姝。
见他脸色不好, 杜菀姝的心揪了起来。
陆晖离开时带着后宫嫔妃,独独没有许皇后。直至今日,线报上才清晰写明了她的去向:皇后死于北狄之手,平康公主下落不明。
读到最后半句话时,杜菀姝搁置在桌边的手不由得开始颤抖。
“是下落不明, ”云万里强调道,“北狄军没有找到她, 否则定然会拿平康去要挟陆晖。”
说完, 他看向眼前的探子。
从京城跟过来的“乌眼”,在殿前司时就负责探查情报。他是老行家了, 对宫中事项、人员,也是熟门熟路。
“点几名认脸的兄弟,”云万里说,“去搜查平康公主的下落。”
“是。”
乌眼应下,转身离开。
待到室内只剩下杜菀姝与云万里二人,后者看向她咬住下唇、不发一言的姿态,宽慰的话在心底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云万里知晓重要之人生死不明是什么滋味,而每一位离去的战友,都没有回来过。
他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杜菀姝身上。
最终,云万里也只是抬手,用自己宽大掌心握住她战栗的指尖,一寸一寸,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
……
同一时间。
“殿下,这样暖和一点。”
吕仁义同样抬臂,握住了陆鱼的手。
十一岁的女童昂起头颅,她看了看苍天的脸,又将身上的破麻袋拉起来挡住面庞。
“喊我陆鱼。”她说。
“……是,是我忘了,”吕仁义苦笑几声,“喊习——咳咳咳咳!!”
后面的话,淹没在了一连串激烈的咳声中。
他的手确实很热,烫到不似常人。天已经很冷了,吕仁义高热不退,已有三天。
可是他们在出逃路上,根本找不到郎中。
二人已在荒郊野岭步行五天了。
过往时候,陆鱼总是觉得宫内的天空是那么逼仄,周遭来来回回这么几个人,宫殿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屋顶,她好像被囚禁在了那片天下头,想出去,却始终不被允许。
皇家别苑很好,那是陆鱼最快乐的两个月。
天不会被高耸的城墙遮住,消失在红壁苑墙的尽头。马场没有顶,她可以在那里自由自在的奔跑。
当时的陆鱼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发现连别苑的天空也是有限的。
陆鱼终于步入那没有边界的天空,可与她过往的想象全然不同。
吕仁义把她的头发扎成了男孩的发髻,披上破旧的衣服,越往西北走气候就越冷,这点布料完全不够防风。而他们甚至不敢与难民一同行走,怕被发现,怕出意外,也怕流寇袭击。
这么冷的天,生病是理所当然。
但陆鱼惊觉自己的性命是如此顽强,三日之前吕仁义因寒冷而高热,她却除了手脚生了冻疮外安然无恙。
甚至吕仁义生病了,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到下个村落。
平康公主何时亲自走过这般长的路?
走到陆鱼脚底起泡流血,疼到每一步都犹如刀割,可很快她的脚底就起了茧子,变得麻木。
终于走过荒地、看到了人烟,可村子里的人一出门瞧见他们,就立刻变了脸色,神色仓皇地逃窜回家,紧紧关上了房门。
吕仁义敲响了街边的院门。
“大婶,行行好。”
他咳嗽几声,哑着嗓子开口:“我们是从京城跑出来的,一路上还没歇过,不求收留,在牛棚睡个觉、喝口水就走。”
紧闭的大门内一片寂静。
吕仁义看向绷紧面容的陆鱼,又是强撑着再次敲门:“还有些盘缠,我们可以付钱。”
片刻过后,大门后终于有了声响。
“走吧。”
一名老妇人的声音传来:“谁知道还有多少难民在后头,收留一个、两个,到时候都进我家该怎么办?”
吕仁义:“行行好,大神,我咳咳咳咳——”
妇人:“你还染病了?!快走,离我家门远一点,别把疫病带进来!”
陆鱼默不作声地拧起眉心。
若是疫病,她早就被传染了,现在又怎会好好的?
吕仁义吃了闭门羹,也不再坚持,只是牵着陆鱼挨家挨户敲门过去。
大多数连应都不应,少部分也是赶他离开,许是他锲而不舍敲门,闹出了太大的动静,有几户人家终于忍不住了。
几名操持棍棒的农户打开了门,直接将吕仁义推搡到地上。
“都说了让你滚,你听不见不成?!”
一名五大三粗的壮年男性,指着吕仁义叫骂道:“你逃难,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吕仁义摔在泥土地里,也没反抗,只是第一时间将行李护在了胸口。
农户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行李上。
他这般保护,里面肯定有好东西,而且——
“哥,”身后另外一名农户低声道,“他一看就不是做过活的。”
可不是?
虽然灰头土脸,但见吕仁义身形瘦削,这手脚虽生着冻疮但一看就没下过地。更遑论刚刚他敲门时说话分外文雅,一口标准的京城官话,在这穷乡僻壤听都没听过。
是个有钱人。
农户当机立断,连句话都不说,冲上去就要抢吕仁义的行李。
吕仁义愣了愣,被农户扯住包裹,赶忙抓紧带子死不撒手。
人高马大的农户上去就是一耳光:“别怪我不客气!”
陆鱼见状立刻冲了过来。
谁也没把旁边发愣的“小子”当回事,一直到陆鱼上去精准地扑到农户面前,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臂!
农户疼得哀嚎一声,想甩开她竟没能成功,直接叫陆鱼从前臂硬生生撕下来一块肉。
“小畜生,你是狗吗?!”农户也急了,他将陆鱼踹开,指着吕仁义粗声粗气道,“他咬伤了我,你得赔钱!”
吕仁义挣扎着起身要拉陆鱼逃跑,但随即就被身后三五个农户撂倒。
陆鱼被拽着头发扯到一边,眼见着吕仁义因不放包裹而被群殴,她抬起声音:“包裹你们拿走就是,放我们走。”
听到这话,吕仁义才松开了手。
农户一把抢过包裹,还啐了吕仁义一口:“早干嘛去了,白挨这顿打。”
几个人拿着东西就转身进门,再也不看村口的二人一眼。
陆鱼赶忙冲了过去。
她被拽到头皮火辣辣疼,但陆鱼已顾不得这么多。
吕仁义被用钝器打了几下,趴在地上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狗。她晃了晃他,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动了动。
天马上就黑了,得找个过夜的地方。
这一路走过来,陆鱼也对村落农田有了些了解。
现在是冬日,没地可种,但田野间的搭棚应该都还在。夜里也许有狼,但至少有挡风的地方。
陆鱼架着吕仁义的肩膀手臂,半拖半拽,将他带离村子。
找到搭棚的时候已是深夜。
躺进草垛里,吕仁义缓了好一会,意识才幽幽醒转。
他又是猛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如风箱般发出呼哧呼哧声响。陆鱼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滴答答落在自己小臂,她昂起头,才发现吕仁义的口鼻都渗出了血。
陆鱼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喜欢抓虫,喜欢抓鸟,养在笼子里的蛐蛐和蝴蝶,总是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
在宫中的时候,陆鱼从来不在乎。
死了就抓一只,反正会有新的。
而母亲的蓝裙子被鲜血泅透的画面,一日一日、每时每刻在陆鱼的眼前闪现。
有些死去的东西无法替代。
“你会死吗,”她抓住吕仁义的衣角问,“和母亲一样?”
吕仁义失笑出声。
他一笑,血就流得更多了:“殿下靠近一些,还能暖和一点。”
陆鱼:“不要喊我殿下。”
“……是,内臣又忘了……阿鱼,”他艰难开口,“内臣怎能与皇后相提并论……”
陆鱼很想说,这自称内臣,又提及皇后,就算喊她阿鱼也会暴露。
不过,现在无人,也就算了。
而且——
他真的还能听进去吗。
陆鱼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依偎进了吕仁义怀里。他还在高热,身躯滚()烫,确实要比一个人躲在草垛里暖和许多。
“是内臣没用……让阿鱼受苦了,”吕仁义还在不住低喃,“说要带阿鱼去肃州,怎么也还得再走一个月,走到岁末,肃州就太冷啦。”
放在往日,陆鱼早就拧起了眉头,她最讨厌旁人在耳畔啰嗦。
但现在,陆鱼只是闭上了眼。
走了这么久,她也累了。
“到了肃州……阿鱼就没事了……”
她在吕仁义怀中,听他不住低语,终于没能遏制住疲惫,沉沉睡去。
一闭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鱼隐隐约约听到了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马蹄?
陆鱼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
天还没亮,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仅泛起熹微光芒。此处非官道沿途,怎会有马匹路过?还不止是一匹。
“吕仁义,”她想也不想,伸手去摇晃吕仁义,“快醒醒,我们得——”
触及到他冰冷的身躯时,陆鱼的动作骤然停止。
本来还滚烫的皮肤,在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吕仁义圈着她的双臂早都僵了,陆鱼想要推都推脱不开。
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挣扎着想要从草垛爬出去,吕仁义被陆鱼带着倒地,她大半身躯都被压在下头,但死去的人极重,陆鱼竟是一时挣脱不开。
这一来一去制造出的声响在旷野分外清晰,那几匹马停在了搭棚外。
陆鱼扒开草垛,从吕仁义的尸首中爬出来,还没来得及站稳逃窜,迎面就被提了起来。
探查司的“乌眼”将那名灰头土脸的小男孩拽起身,他本以为只是名与难民失散的小孩,直至乌眼触及到“他”灰尘、血迹与泥土之下的五官。
乌眼瞳孔猛缩:“……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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