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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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眼与另外六名探查司的弟兄, 带着平康公主一路赶回肃州。
快到兰州时下雪了。
城外的官道积着皑皑白雪,天地之间苍茫的白望不到头。乌眼遥遥就看到兰州城门外,杜菀姝早已带人在外等待。
那匹棕马在雪地中红到刺目, 像一滩血。直至走近, 乌眼才看到云夫人的披风上亦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雪, 不知道已等候多久。
“夫人!”一拉近距离, 乌眼赶忙开口, “天这般冷, 怎在这等?”
杜菀姝直奔正题:“平康在哪?”
乌眼:“在马车内歇息。”
这才叫她紧绷的身躯稍稍放松一些。她翻身下马, 拎着衣袂小跑上前。登上马车时披风的积雪簌簌下落, 杜菀姝顾不得狼狈, 拉开马车的车门。
睡着的陆鱼几乎是同时睁开眼。
乌黑的凤眼中闪过瞬间警惕,直至她触及到杜菀姝的视线。
四目相对, 杜菀姝大吃一惊。
她险些没能认出来陆鱼。许久不见,十岁的孩童长高不少, 且惊人的瘦削。皮包骨头的小娘子,巴掌大的脸上只余那双带着几分狠厉的眼眸了。即使换上了崭新的厚衣裳, 露出的面容也不复往日娇嫩白皙。
生着皴的脸蛋红红的,双手更是十指长满了冻疮。
陆鱼怀中抱着一个木盒,马车内只有她一人。
“吕中贵人呢?”杜菀姝问。
在找到陆鱼之前,乌眼就差人急报至肃州,说是打听到吕仁义带着陆鱼私下出逃。后面第二封线报则说找到陆鱼了, 杜菀姝就自然而然以为吕仁义会跟过来。
她的问题,让身后的乌眼陷入沉默。
乌眼尚未想好如何向杜菀姝汇报, 陆鱼就沉默地将怀中的木盒递了过去。
杜菀姝:“……”
起初她还没明白, 微怔过后,身形猛震。
“中贵人是病死的, ”乌眼这才低声解释,“怕有疫病,不敢将尸首带回来,只能就地焚烧。”
“这样也好。”
陆鱼冷声道:“方便日后将他带回京城。”
十岁的红衣姑娘,语气依然冷淡,好似吕仁义的死并未在她心中引起多大波澜。
可杜菀姝分明看到陆鱼死死握着那木匣子,生着冻疮的手在不住震颤。
杜菀姝绷紧面容,深吸口气,才将心中悲痛压了下去。
皇后身死,连一直陪伴着陆鱼的吕仁义也离去了。
杜菀姝记得自己离京之前,即使陆鱼学会了讲话,也是挑着必要、简单的时刻出言。她决计不会如现在这条理清晰地开口。
这一路上,不知道她都遭遇了什么。
“……我……对不起。”杜菀姝灭能忍住,她走上前,弯腰抱住了陆鱼,“要是能早一点找到你们……要是我当时,当时不离京就好了!”
这般接近公主,在京城绝对算得上僭越。
但杜菀姝还是没能忍住。
面前的小娘子,不止是大雍的公主,也是她的友人啊。
陆鱼只有十岁,却失去了母亲,又在逃亡中失去了唯一陪伴她的人。换做杜菀姝,她不觉得自己能撑得住。
杜菀姝越想越痛,痛到十指泛起刺痛,痛到眼眶微红。
而她怀里的陆鱼,只是紧紧抱着盒子,一声不吭。
往日里陆鱼最讨厌与人身体接触,尤其是母亲总是直接抱住她,她不喜欢那调制出来的发油和香膏气息。她每每想推开,都会让母亲伤心生气。
但现在……
阖上双目,如蝴蝶般飞舞到地面的蓝裙摆仍在眼前。
杜菀姝身上也有淡淡的发油气味,可在荒野行走这么久后,陆鱼竟觉得过去让她无比厌恶的味道竟是这么令人心安。
“你该走。”陆鱼开口,“若不走,你也可能会死。”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和吕仁义,陆鱼不想要杜菀姝也出事。
“保护我不是三娘的责任,”陆鱼的言辞流利到可怕——她说话从来没这么清楚过,“失职的也不是你,也不是吕仁义。”
是陆晖。
陆鱼心里门清。
这个事实,她每走一步都会念叨一遍。
累到极点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件事;脚底血泡磨坏时,心底复述的也是这件事。
他是她的父亲,是母亲的夫君,是开封城、是中原的皇帝,他该保护所有人。可陆晖没办到,他自己跑了,丢下了京城的百姓,丢下了母亲,也丢下了她。
因而陆鱼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恨,她知道该恨谁。
十岁的小娘子,下意识地又将怀中的木盒抱紧了一些。
母亲的死,吕仁义的死,她都算在了陆晖的帐上。
说是日后可以将他带回京城,只是……
“殿下,”杜菀姝轻声开口,“你可知中贵人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
陆鱼很是迷茫。
她不知道吕仁义是否为京城人,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的故乡是什么模样。
许氏在京中颇有根基,但并非世家。母亲好似是年幼时随家族来到开封的,但她又是从哪里出生的呢?
过往时候,陆鱼的天太小了。
她被禁足在寝宫里,能看到的只有院落里的那一小片蓝天,即使偷偷跑出去,也只能看到学堂、御花园那小小的草地,看到草间的蝴蝶和蛐蛐,看到青蛙与小鸟。
母亲让她说话,让她读书,让她认识其他人,陆鱼总是觉得没有必要。
她不开口,不也好好的?好似没影响什么。
直至走出那片天,陆鱼才知道,这是必须的。
说话,读书,以及交际来往,还有母亲经常念叨的家族,为了在这片天底下活着,都是那么重要。
甚至想要活,需要的还不止是这些。
“安全到了就好,”杜菀姝牵着陆鱼的手,无比心疼道,“烦请殿下随我到府中休整。”
其实杜菀姝还有很多话要问。
这一路上碰见了什么事,吕仁义又怎会患病?可见陆鱼这一身冻疮,她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能是陪她坐在马车里回府,又连忙吩咐观星观月烧水煮汤,再将兰州城里最好的郎中请了过来。
待到给陆鱼手脚的冻疮上了药,又亲眼看着她将暖身子的药汤喝进肚子里,杜菀姝才好受一些。
折腾了一下午,云万里也得到消息,临时赶过来。
夫妇二人长时间留在嘉峪关,这兰州城的府邸对云万里来说甚是陌生。他跨过大堂门槛,先是环绕四周,视线才最终落在陆鱼身上。
而陆鱼则在第一时间锁定住进门的武人。
对十岁的孩童来说,云万里的高大身躯分外具有威慑力。他的出现叫陆鱼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警惕再次爬入眼底。
“怎这么久?”云万里瞥了一眼陆鱼,转头看向乌眼。
“……望大人恕罪,”乌眼低头,“殿下与中贵人没走官道,多数时间在荒野穿行,这沿路要探寻的地方太大了,离开京城之后耽搁了许多时日。”
“从哪寻回的?”云万里问。
“在下邽附近。”乌眼回答。
云万里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躲避追兵,人之常情,你们搜寻起来确实困难。但行动起来,理应考虑到这点。倘若早上一两日,吕仁义也许不会死,这也是事实。”
乌眼:“是臣的错。”
“你别罚他,”陆鱼唐突出言,“是我要吕仁义避开官道的。”
这是陆鱼第一次与云万里正面交谈。
她见过他很多次了,可不论是在延岁山,还是在宫中、云府,陆鱼都是去找杜菀姝的,从没把云万里放在眼里。
听到陆鱼脆生生开口,云万里才再次看向她。
与其他人不同,饶是见陆鱼这般情状,云万里仍然面无表情。
“我下的命令是找回殿下,他完成了任务,没有犯错,乌眼不会遭到惩罚,”云万里说,“但如若他犯下错误,即使是殿下出言求情也没用。”
言下之意即是:罚或不罚,哪怕陆鱼贵为公主也说了不算。
换做往日,陆鱼定然会感到不高兴。
但现在——
云万里说话有用,她心想,比她有用多了。
如果是云万里在,那些个村民就不会如此猖狂,他们在夜间也不用担心野兽与狼群。
在京城时,陆鱼只觉得云万里很麻烦。
她经常想着,要是杜菀姝不嫁给云万里,就不会被那些个娘子嘲笑,更不会离开自己。但现在看看,正因云万里带着杜菀姝离开了,她才避开了京中纷乱。
甚至是,连在宫中不问世事的陆鱼都知道,云万里来肃州是因为这里有战乱,而他来了,肃州都变得安全。
他能打。
想要活,就得能打。
“你能教我,”陆鱼说,“是吗。”
“……殿下要学什么?”云万里问。
“我要习武。”她回道。
然而云万里没有像宫中的人一样,因陆鱼主动提出要求、主动想要学习而喜悦兴奋,他反而挑了挑眉梢,如鹰隼般的眉眼之间闪过几分审视和锐利。
“殿下如今已安全,”他说,“只要肃州在,卑职保证外敌不会再侵扰殿下分毫,不知殿下因何而心生习武的念头?”
陆鱼没打算遮掩,她抬起双目,凤眸里闪过分明杀机。
“我要杀了陆晖,”她说,“为母后与吕仁义报仇。”
…………
……
深冬,楚州与山东同时向开封发兵。
慧王陆昭、刘家刘武威将军,各领十万大军,会师开封,誓将外族赶出国都,以洗京城沦丧之辱。
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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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康十五年, 惠王陆昭发兵,自北狄手中夺回开封。
乾康十六年,各地灾害频发, 诸多地方农民起义, 外有戎狄、内有割据, 中原四分五裂。
乾康十八年, 惠王与刘武威将军肃清各地叛军反贼, 暂结了中原混乱局面。
乾康十九年, 一纸书信送到了肃州。
五年来, 云万里、杜菀姝驻留边关, 飞云大将军在, 西戎不敢轻易来犯。正因西北严防死守,陆昭在驱赶北狄、平叛乱军之时才毫无后顾之忧。
信也是陆昭写的, 惠王笔迹温厚、字句恳切,写明留在肃州五年的平康长公主即将及笄, 希望云万里与杜菀姝二人将其护送回京。
眼下西戎内部纷乱:察哈尔部的勃尔斤在云万里的支持下顺利继位,成为了新的汗王。但他暗杀兄长的行径仍然是落了口实, 为了争夺察哈尔部这块大肉,草原各部开始内乱。
他们没功夫来打肃州,若只是暂时离开回京,倒不会有大问题。
云万里没做犹豫,答应了陆昭的请求。
初春, 他带着五千兵马,从肃州回到了开封。
慢悠悠的走, 一走就是近两个月。
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 他们终于到了开封城前。马车停在了官道上,叫在车内休息的杜菀姝不禁睁眼。
“观星, ”她柔声开口,“下去问问,怎么停下来了?”
“是。”
观星撩起车帘下车,没过多久,就听到车外丁零当啷一阵响,而后是战靴踩上马车的声音。
再掀开帘子的,则是陆鱼。
“没出事,”她言简意赅道,“只是盘查交接,一会就走。”
陆鱼马上就十五岁了,昔日沉默寡言的小娘子,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她皮肤晒得微黑,仍然着一身象征尊贵的红衣,却是衣袖、裙摆均扎束起来——仿照草原制式的衣裳远比京中流行的款式更适合骑马。她的长发也是扎成了武人发髻,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活脱脱第二个刘朝尔。
如此半蹲在身穿象牙色衣裙、纤细玲珑的杜菀姝面前,师生二人,对比甚为鲜明。
“好。”杜菀姝颔首,“我也下去吧,五年没回来,想亲自见见京城是什么模样。”
“我扶三娘。”陆鱼伸手。
在肃州时,杜菀姝也练就了一身好骑术。跨上自己的马,温暖的微风吹拂过来,她只觉得旅途的疲顿与困乏骤然消散。
五年,她终于……回家了!
只是开封城已然不是当年的开封,记忆中的京城,每逢春夏,城内城郊总是人来人往,而现在即使是步入城内,官道、坊市,均是冷冷清清。
“怎如此荒凉了。”观月感慨道,“从未见过京城这般寥落的场面。”
“这估计也是恢复了一段时日。”
到底是战乱频发,即使北狄占据开封的时日不过短短一年,但周遭都在打仗,估计惠王也没什么心思和钱财投在城内建设上。
要想重现往日繁荣,估计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他们一进城,就有宫人前来出迎。吕梁跟着陆晖走了,吕仁义已死,迎面拦住车马的是一名杜菀姝瞧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内侍。
“内臣温亮,参见平康殿下、飞云将军,以及将军夫人。“
温亮着一袭紫衫,显然是现在宫中管事的大太监,他行礼之后,视线直接转向马上的陆鱼,露出热切笑容:“臣是来接殿下回宫的。”
再怎么说,陆鱼都是当朝长公主,她入京回宫,理所当然。
但陆鱼闻言只是拧起眉头,凤眼中闪过几分厌烦:“我不回去。”
温亮楞了楞,似乎是没想到平康拒绝地如此干脆。
杜菀姝也是流露出淡淡的意外之色。
这怎么想,陆鱼都不会答应的呀。
她被陆晖抛弃在宫中,母亲也死在那里……皇宫对陆鱼来说,是囚牢,是坟墓,她又怎会再回去居住。
“这是惠王的安排么?”杜菀姝温声出言。
有人接了下茬,温亮长舒口气,看向杜菀姝的眼神中带上了明晰的哀求:“惠王殿下说了,再怎么说,平康殿下也是当今官家唯一的子嗣,合该回宫居住的。”
——当年陆晖丢下陆鱼时,大抵也是没想到,过了五年,后宫嫔妃还是没能产下任何子嗣。时至今日他也只有陆鱼一名嫡长女。
杜菀姝笑了笑,又问:“那惠王住在宫中么?”
温亮:“啊……惠王殿下还是住在惠王府内。”
这么一说,温亮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陆昭就是礼节性喊人请一请,他自己都住在王府当中呢。温亮脑子转得飞快:“若是殿下不愿意回宫……住在公主府也可。就是殿下离开之时,公主府尚未完工,这五年过去了,条件确实不如皇宫安逸。”
“无所谓,”陆鱼满不在乎,“总比在嘉峪关住得好。”
听到这话,车马最前方的云万里挑了挑眉梢。
他虽不发一言,但黑马黑衣、高挑身形,光是杵在原地就颇具威严。而云万里一开口更是不客气:“我亏待你了?”
陆鱼面无表情:“我说实话,你做甚如此敏感?”
这言辞之间夹枪带棒的,叫温亮不由得开始紧张。
见内侍额头覆盖着一层冷汗,杜菀姝忍俊不禁出言:“中贵人莫紧张,平日夫君与殿下就是这般相处的。既是公主府不好住人,中贵人可先派宫人去修葺打扫,这期间请殿下在云府小住就是。”
杜菀姝是昔日许皇后钦点的公主先生,而哪怕是在京中,也无人不知平康公主在肃州与云万里习武。这夫妇二人,可以说都是平康公主的师长,若没地方住的时候,住在老师家中也算是说得过去。
温亮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头。
“就听夫人的,”他说,“惠王殿下还托我将请帖递给将军与夫人。”
这请贴,自然是请云万里与杜菀姝,待收拾好京中事务后到惠王府拜访。
不用说他们也会去的。
杜菀姝收下请帖,又与温亮客气了几句,对方才拎着衣角,匆忙前往公主府。
他一走,陆鱼就夹紧马腹:“我先走一步,云府等你们。”反正她也认识路。
说完,十五岁的公主殿下催促着马匹前行,甩开了车马部队。
云万里见她远去的红衣背影,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杜菀姝笑道:“你非得接她那句话茬做什么?”
尽管陆鱼的话听起来像是嫌弃嘉峪关,可她在嘉峪关几年从未喊过一句苦。离开时,杜菀姝还抓到她偷偷跑回镇子里,向熟络的几名小娘子、小郎君送礼告别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陆鱼舍不得,她又怎会嫌弃。
云万里也知道这个道理,就是见陆鱼那般模样来气。
说是他的徒弟,但就算抛开陆鱼的公主身份,她这脾气也没少与云万里产生摩擦。
感觉不是收了个学生,是多了个十五岁的女儿……但云万里自己都还二十几岁来着。
杜菀姝见他这般模样,笑得就更为开怀了。
在肃州五年,她负责教导陆鱼读书,云万里负责教她骑射、习武。该说不说,平康公主确实天纵奇才,寻常人读书习武选一样钻研都万般困难,她文武兼修,竟然也是两头都没落下。
并且,陆鱼从未叫过苦。
她与陆鱼相处,向来没什么矛盾。陆鱼听杜菀姝的,不管是课堂、平常,都喜欢赖在杜菀姝身畔。
至于陆鱼和云万里……
说他俩性格不和、相看两厌吧,好像也不至于,只是云万里带徒弟,那是陆鱼越大,二人性格就越像。像今日这般一句话呛回去后掉头就走的场面,在肃州可没少发生,每回都给云万里噎个不轻。
杜菀姝身为旁观者不仅不调节,反而看戏看的兴致盎然。
——谁叫他当年,也是这么对待自己来着!风水轮流转,没有帮他的道理。
谈笑之间,二人带着车马也到了云府。
在往肃州送信的时候,惠王陆昭就吩咐下去,要将云府修葺翻新。
负责人正是杜家的管事杜祥。
有陆鱼先行一步报信,杜祥早就站在街头等候了。杜菀姝遥遥看见故人,赶忙翻身下马,拎着裙摆大步向前:“杜祥叔叔!”
五年未见,杜府的老管事两鬓已然生了白发。
好在他精神头十足,视力也未曾退化。杜祥一眼看到杜菀姝,双眼骤然一亮。
“三娘子回来了!”杜祥赶忙迎上去,“三娘子……”
他上上下下把杜菀姝打量好几遍。
昔日温顺内敛的娘子,如今仍然是记忆中的浅色衣衫,但那张稚嫩的面容长开了不少,俨然有了林氏端庄大方的模样。最让杜祥打心底高兴的是,出嫁之前那满脸愁容、想东想西又怯生生的闺秀,现在对着他扬起了一个不加遮掩的笑容。
多少京中娘子都不敢这么笑啊。
笑,笑起来好。
杜祥甚至觉得,杜菀姝比在京中时活的还好。
要是远在福州的老爷夫人瞧见,也定然是满心欢喜的。
“杜祥叔叔辛苦了,”杜菀姝说,“要杜府、云府两头操劳。”
“我应该的。”
杜祥摇头:“何况府中现在只有大郎君夫妇二人,二郎君也是近日才搬回来,事情很少。”
北狄打进来时,杜文钧夫妇尚在京城。
但即使是外族的皇帝,也是要名声的。这京中世家不好劫掠,尤其是杜守甫可是因多次谏言被陆晖贬职的。纵使是北狄的部落长,对他也不免心生几分敬意,连带着没动杜家分毫。
现在,二哥杜文英也随着惠王回来了。
杜菀姝心思转了一圈,柔声问道:“二哥可曾与大哥透露过,惠王要平康会做什么?”
杜祥闻言,一声叹息。
“三娘子变化真大,”他感慨道,“成婚之前,怕是想不到这一层。”
“……杜祥叔叔谬赞了。”
“毋须担心,”杜祥认真回答,“听二郎君的意思,惠王只是觉得殿下马上及笄,也该是回来了。而且……他也要到了用人的时候。”
杜菀姝迅速听出了潜台词。
她扭头看向云万里,后者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了然。
…………
……
转天上午,惠王府。
管事领了云万里与杜菀姝进门,跨过门槛,惠王陆昭早已在院落内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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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府的院落幽静安宁, 初春时节,芳草生着嫩芽,一片生机盎然。
杜菀姝与云万里到的时候, 程喜儿也在。
“殿下, ”程喜儿手中拿着一件皮毛制成的披风, “清晨还是冷, 殿下身体尚未康复, 先披上吧。”
回应她的是陆昭一阵低咳。
陆昭接过程喜儿递来的披风, 自行披上, 清朗声线里带着淡淡笑意:“多谢表妹关怀。”
程喜儿踯躅片刻:“……殿下, 不然还是让太医来看看, 也许……”
陆昭的声线依旧温柔:“我心中有数的。”
而后程喜儿再想开口,却被进门的二人打断。
杜菀姝触及到院落中的视线, 她对上那双过分精明的眼时愣了愣,直至对方率先绽开笑颜:“云夫人, 很久不见。”
是程喜儿。
她恍然回神,露出笑容:“见过王妃。”
数年未见, 程喜儿丰腴了不少,这反而让她看上去更讨人喜欢——圆润的面庞柔和了刻薄,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只是杜菀姝也没放过她眼底藏着的担忧与疲倦。
与她产生摩擦龃龉,好似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就不耽误要事了,”程喜儿说, “还望殿下早点休息。”
“劳烦表妹担心,你也去休息吧。”陆昭温声道。
“是。”程喜儿低了低头, 转身离开。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里, 陆昭才主动向前,桃花眼中浮现出明晰笑意。
但杜菀姝只觉得心惊。
——陆昭比她记忆中清瘦太多了。
临别之时, 他还是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虽在拔高,却也健康。可现在,陆昭俨然是成人模样,但他的面容无比苍白,脸上几乎都没什么肉,从披风中伸出来的手也是皮包骨头。
说是瘦骨嶙峋也不为过。
“住的还习惯?”陆昭笑着问,“文英说他喊了杜府管家操持翻新云府,我想那应该不会有错。劳烦你们一路奔波。”
云万里当即蹙眉:“你身体怎么回事?”
五年来,楚州与肃州书信不断,但陆昭从未提及此事。
瘦削的青年刚想回答,然而一开口,先落地的则是猛烈的咳嗽声。
他咳得激烈,苍白的脸因此染上绯()红,病气清晰可见。
“从京中走时就有这毛病了,”陆昭淡淡道,“一直没好。”
“太医说什么?”云万里又问。
“说是和先皇一个病症。”
陆昭无比平静的回应,却是让杜菀姝与云万里均是一凛。
先皇死于肺病,这天下人皆知。
“无碍。”反倒是陆昭好似没挂心上,“这么久,我心中有数。说说正事吧,我想云大哥合该知晓我请你们回京的缘由。”
病的是陆昭,他不愿提,云万里也不好再追问。
只能是顺着他的意思直接了当回答:“你想要我去打杭州。”
如今,北狄已被驱赶回东北,中原起义也悉数平定。趁着西戎内乱的功夫,一口气打下杭州,是最好的机会。
陆晖逃往杭州,收拾烂摊子的是陆昭,他若出兵,民望所归。
“我准备请刘将军回肃州镇守,你来打杭州,”陆昭笃定道,“云大哥觉得如何?”
刘家本就在肃州,还是先皇忌惮刘武威在肃州威望过重,才将其调回京中的。若放刘家回肃州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刘家确实没有任何谋反的意图。
若是谋反,早就反了,何苦帮着陆昭夺回开封。
“我可以打杭州,”云万里说,“刘将军也可以。”
“是这个道理。”陆昭颔首,“但先前刘将军与皇兄反目,就地割据山东。虽他没有真正的反意,可名头在这里。后各地起义四起,也是因为刘将军开了个这个头。”
这几年,因刘武威被陆晖步步紧逼、不得不翻脸行径留下的烂摊子,陆昭也收拾了不少。
云万里远在肃州,听得消息不多,他也不愿意详细铺开来说。
“如此他再去打杭州……对刘家不好,”陆昭继续道,“而你不一样,云大哥。高承贵一手遮天、祸乱朝堂,天下无人不知你是受害者。若你发兵要除去高承贵,不会引任何人置喙。”
这些年来,云万里先遭贬职,后又因岳丈得罪管家而“驱赶”回肃州。他无怨无悔,不仅将西戎赶了出去,还驻留边关五年。
如果云万里以清君侧的理由发兵杭州,他占据绝对的道义。
大致思量下来,倒没什么问题,只是……
云万里不自觉地绷紧面容。
“如果由我带兵,”他说,“平康必然要求跟随。”
“我会拦住的。”陆昭说。
“你拦不住。”
陆昭听云万里说的这般干脆,稍稍侧过头,桃花眼闪过几分思忖痕迹。他刚想开口,杜菀姝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杜菀姝,轻声抢先:“平康殿下的性子,惠王最清楚了。从小到大,又有谁能左右她的想法?而且……皇后与吕中贵人死在她眼前。”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
杜菀姝都不敢想,万一皇后没能拦住北狄的兵马,万一吕仁义没带陆鱼避开官道,万一乌眼没有顺着小路找到陆鱼……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后果又会怎样。
五年来陆鱼的拼命,她与云万里看在眼里,也明白是为了什么。
“没人能做得了平康的主,”杜菀姝低声说,“别让她恨你。”
陆昭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陆晖将京城的班底带到杭州,也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陆昭夺回开封后,确实有不少参陆鱼的折子递到他面前。
都说平康公主若是“懂事”,皇后与吕仁义就不会死。
但陆昭看下来,只觉得这些人都荒唐:怎么就不想想,昔年的陆鱼才九岁?一名孩童失去了方寸,难道她的父她的母不该站出来庇佑她么?
许佳宁站了出来,那陆晖呢。
骨肉血亲,说丢就丢;满城百姓,说弃就弃。
肃州,开封,他的妻女,就这么被陆晖送到了生死关。
作为皇帝,他没能护得了国;作为夫父,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女。
一味指责孩童,只能说眼界浅薄。
良久之后,陆昭一声叹息:“是我自以为是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换做是程太妃厨师,他也不会让步。”
云万里:“也许可以再等等。”
刘家回肃州,云万里也放心。京城尚需休养生息,等上一阵子出兵也不迟。
然而陆昭却只是干笑几声:“我怕是等不起了。”
云万里:“你——”
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陆昭勉强挂着笑意,却无法遏制住心中的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病了数年,与父皇一样,二十岁初显,后越发严重。然而当年父皇的病症拖拖拉拉,一直到中年才恶化,他的病症却更急。
陆昭自诩不算聪明,但好歹拎得清。
而拎不清的那位远在杭州,却未曾听他患上同样的病症。
这也是陆晖放着陆昭打天下而不管不顾的缘由——他觉得自己这位野心勃勃的胞弟早晚会死。
而陆昭不甘心的,也不止是这些。
剔透的桃花眼迎上云万里与杜菀姝复杂的视线,向来坦荡的陆昭,却头一次挪开了目光。
三娘很好。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云万里是位良人,陆昭一早就明白。若是配三娘,合该是这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陆昭看着他们并肩而立,却莫名遏制不住心中翻涌的烦躁。
若是当年……若是……
他阖了阖眼,维持住面上镇定。
“发兵吧,”惠王淡淡开口,“就叫阿鱼跟去,我安排好一切就是。”
陆昭不敢再看云万里了,他怕迁怒于敬佩的英雄。那双桃花眼转向杜菀姝,他换上了兄长打趣的语气:“你们日子过的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杜菀姝却只觉得悲凉。
过去的那般失落早已不见,陆昭的病容让她心惊,而更让杜菀姝在意的是……
鬼使神差般,她轻声出言:“程喜儿过得还好吗?”
据说惠王最终是提了王幼春做正妃,不管程太妃再怎么劝诫,也没有纳新的妃子。
程喜儿得偿所愿,成了惠王的人,却始终差一步,没能成为他的正妻。
陆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杜菀姝会提及程喜儿,他反应过来也只是道:“表妹很好,请三娘放心。”
杜菀姝没再说话。
后与陆昭闲聊了一些家常,二人怀揣着心事拜别惠王府。
跨出王府门槛,天气突变,下雨了。
春夏的开封多雨,他们出门时早有准备。云万里撑起了携带的油纸伞,还没等开口,杜菀姝柔软的指尖便探进他空余的掌心,轻轻勾住了男人的小指。
毋须多言,云万里用油纸伞面遮住杜菀姝的头顶:“要走走?”
杜菀姝:“嗯。”
五年生活,足以二人省去大半言辞。
云万里将马匹交给部下,选择与杜菀姝在街头并肩而行。
还是那细密的雨幕,还是那把素净的伞。只是京城街头不负昔日繁华,再一下雨,竟凸显出几分杜菀姝从未见过的萧瑟。
可她并不觉得难过。
身畔之人为其遮雨,他的体温透过肩头与手臂传递过来,叫杜菀姝分外安心。
“担心惠王身体?”云万里问,“还是为程喜儿忧虑。”
“都有。”杜菀姝坦诚道,“还有……”
“还有?”
杜菀姝驻足。
她蓦然停下步伐,也没提醒。但云万里仍然跟着停了下来,没叫那头顶的伞面挪开分毫。
身形玲珑的娘子昂起头,对上云万里的目光。
他还是一袭深色戎装,右脸的疤痕在阴影处凸显狰狞。可看了这么多年,杜菀姝再也不像昔日那般怯生生。
她日日夜夜看着的,等着的,依赖着的,也是信任的,都是这张面孔。
“三娘……”
杜菀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她知道云万里耳目聪明,哪怕自己的声音再小,夫君也听得见:“三娘从未后悔嫁给夫君。”
看见程喜儿的模样,她只觉得感慨。
倘若她当年如愿嫁给陆昭,也许就要像今日的程喜儿那样,“外人”来谈正事,就得低头退下回避。
因为这些事,不是妇人能参与的。
可饶是陆昭也没避开杜菀姝,因为她是陆鱼的老师,更因为她在肃州参与了不少赈灾与安置难民的事项。
五年来,肃州不止有驻守边关的云万里,也有负责经营重建的杜菀姝。
她收获了更广阔的一片天,以及——
杜菀姝靠近了些。
另外一只手,温柔地放置在男人胸膛。
以及这坦荡荡的一颗心。
“夫君可曾想过,”杜菀姝饶有兴致道,“若三娘不嫁给你,你又会如何吗?”
回应杜菀姝的是许久的沉默。
不是回避、不是抗拒,不是起初相见时的各怀心思。杜菀姝见他深邃的眼迅速闪动,就知道他正在思考。
然而最终云万里也没想出答案来。
“我不知道。”他诚实出言。武人微微拧着眉心,缓慢摇头。
他想不出。
五年啊,日日相伴,云万里从未觉得自己能像今日这般……活着。
他浑浑噩噩、满不在乎,一度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苟活到死算是了解。直至一场意外将他卷入了眼前人的命途中。
若没杜菀姝的日子会如何?
云万里根本想不出那种可能。
他只能是攥紧了杜菀姝的手心,郑重出言:“既是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简单言辞,却换来杜菀姝灿然笑容。
“嗯。”
她重重点头:“夫君说了,一言为定!”
雨幕中,二人继续前行。
归家之后一切如常,十余日后,陆昭将兵符送到了云府。
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封亲笔密信,要求云万里在抵达杭州后再开启。
054
054
乾康十九年, 初夏,惠王陆昭写檄文昭告天下。
当今丞相高承贵,以权谋私、拉拢党朋, 收取贿赂泄露科举考题, 又以谗言陷害打压数位忠臣。当今圣上遭奸人蒙昧, 陆昭不忍, 誓死以清君侧。
他派了十五万兵马给飞云大将军云万里, 剑指杭州。
一路几乎没受阻碍。
杭州城门大开, 开封军有条不紊进入, 而云万里早就下达敕令:不得伤害百姓, 不得劫掠平民, 沿路有将士、官员投降,一律优待。
还没到皇城前, 先派出去的乌眼就已折返。
“大人,”他停在云万里的马前, “高承贵从府中逃了!”
“逃不掉他。”
云万里却不着急。这杭州城被围了月余,连耗子都跑不出去。最终是杭州知府忍不住了——何必拿着一城百姓与陆晖干耗?云万里可是说明白了, 他不会伤害任何官员。
因而这城门,还是知府派人为开封军开的。
“平康。”云万里冷声开口。
“怎么?”身畔着武人装的小娘子接道。
云万里:“点一队兵马,去追高承贵。”
陆鱼当即蹙眉。
眼见杭州皇宫就在眼前,喊她去追高承贵?陆鱼不接命令,反而唐突出言:“你拆了惠王的密信, 他给你写了什么?”
就在打进杭州之前,陆鱼亲眼看到云万里拆了那封密信。
云万里没有回答。
他转过头, 鹰隼般的双目里闪烁着冷峻威严:“你想违抗军令?”
陆鱼:“……”
十五岁的娘子不自觉地绷紧身躯。
军令如山, 即使她是公主也不能例外。昔日的云万里就敢夺了高承贵的兵权直接出兵平叛,若陆鱼违抗命令, 云万里可不会管她是不是公主。
她不想去抓高承贵,她想杀陆晖。
但陆鱼也不是傻瓜,现在不去,云万里怕是会把她直接抓进军牢里,别说杀陆晖了,
她都不会再有掌兵的可能。
斟酌一番,陆鱼有了计较,不情不愿道:“是。”
而后红衣公主点了一队人马,催促马匹离开。
云万里不再犹豫,同样带人突入皇庭。
从离开京城,到来到杭州,中间隔了六年之久。
打前锋的探子回来禀报,说已将欲图逃窜的陆晖抓回了大殿。听到这个消息,云万里只觉得荒谬。
还想跑?
这回又跑到哪里,从开封到杭州,难道要跑到福州去么?
他拎着自己的戟刀,跨过大殿门槛。
被按在地上的陆晖闻声抬头,触及到云万里的面孔时愣了愣。那双与陆鱼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中闪过半分茫然,直至他看清了云万里右脸上被火碱燎过的伤疤,方才想起他的身份。
“……云万里。”
陆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他的名字:“没想到是你!”
“不就是想报复吗,那你去找高承贵啊!”陆晖瞠目欲裂,破口大骂,“狗东西,要不是朕,你还在肃州看那破关门呢!朕好心提拔你,你却成了陆昭的走狗,带着朕的兵来打朕?!”
云万里充耳不闻。
他大步向前,六尺长的戟刀刀锋自然下落,砸在大殿的地面上发出铿锵声响。随着云万里迈开步子,刀尖拖在地面,刮擦着石砖,刺耳的滋啦声骤然凸显出强烈杀机。
陆晖蓦然停住声音。
盯着那刀锋,纵使是他也明白了云万里的来意。
云万里要杀的不是高承贵。
“你——”陆晖一双凤眼中闪过震惊之色,“你想杀朕。”
进杭州之前,云万里按照陆昭的要求,拆开了那封密信。
信中惠王的笔迹温柔端庄,但每一句话都刺到云万里眼疼。
惠王下令,要他杀了陆晖。
毋须看后文,云万里也能推测出缘由,更遑论陆昭字句恳切,将一切写得明明白白。
他知道他身体不行了。
有太医在,也许能撑个五年,也许和先皇一样能拖很久——但先皇死时也不过三十余岁,陆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而在陆昭之后,只余陆鱼一人。
她是大雍最后的血脉,不能让她背上弑父的名声,陆鱼不能杀死陆晖。
但云万里可以。
他甚至知道陆昭为什么选他来。
陆家一脉相承的多疑啊,即使是陆昭也没有成为例外。
云万里在肃州颇有声望,尤其是在赶走西戎后,更是饱受爱戴。因而陆昭要把他调回开封,一是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刘武威,二是他被高承贵陷害过,他来讨高承贵理所当然。
这一辈子,云万里自诩毫无过错。
所以陆昭要为他制造过错。
如果云万里杀了皇帝,他会被今后任何一名皇帝忌惮。进而有了一个能被皇家拿捏、警惕,乃至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软肋。
但云万里不在乎。
“陆昭许你什么了?!”
陆晖挣扎着起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扣押他的兵卒甩开来。当今皇帝指着云万里扬声咒骂:“许你报仇?高官俸禄?别给朕说什么家国大义,我呸!真以为你杀了朕,陆昭能容得下你?”
云万里轻笑一声:“家国大义?”
谁说这话,都轮不到陆晖来说。
何况,云万里从没想过这么多。
总是他能做到就去做了。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比起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云万里死在边关要好得多,于是他虚报了年龄参军。
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一次一次,不仅生还,还越走越远。
能打赢西戎,就去打。能代替宋将军,就去顶上位置。
后来被调去平叛,能得胜,云万里想也不想,就拿走了高承贵的兵符。
若苍天有眼,它始终推着云万里前进。
没什么是云万里自己求来的——甚至是杜菀姝。
她嫁给他,步入他的院落,不讨人厌,云万里也就默许了。可他没料到,那孱弱的小娘子越发大胆,步步紧逼,比那西戎的兵马还难对付。
可这也不坏。
拥她入怀,看着她的睡颜,后一起回到肃州,她在草原上策马的笑颜深深印刻在云万里的心底。
人生头一回,云万里萌生了“想要什么”的念头。
肃州有刘将军,开封有陆昭,天下平定。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非他不可了。
那他可不可以放下这一切,去全心全意的……爱护三娘?
她愿在草原上策马飞驰,就带她去。天地这么大,能让她跑很久很久的马,也能让她的笑容挂在脸上很久很久。
她愿在京城内留着生活,那也不赖。开封是她的故乡,有她在,云万里觉得也不会那么不自在了。偌大的京城早晚会恢复往日繁华,除却舞刀弄枪,总能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若她想去各地走走,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云万里没去过南方,杜菀姝更是几乎没离开过开封。或许可以去福州,都说南越地区穷乡僻壤,但哪怕陆昭写信去请,岳母岳丈也不肯归来——杜守甫说这里的百姓确实需要帮扶教导,他们去了,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他也没忘记……三娘想要与他生儿育女。
有个后代会是什么样的?每每思及此处,云万里总会忐忑,好似这比与敌将单挑还要危险。
可他也不免去憧憬,能与她孕育骨血的场面。
待一切结束后,就不用再担忧了。
家国大义?
云万里看着面目狰狞的陆晖,莫名觉得他很可悲。
躲在杭州这么久,妻女不在,留那一后宫妃嫔各个心怀鬼胎,这般人生意义何在。
“你抛弃了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他说,“小家不守,何以谈国?”
戟刀高高举起,在半空中划过一个锋利的弧度,而后离开地面的刀锋又狠狠坠落。
一刀落吓,血溅满地。
…………
……
陆鱼跨过大殿门槛,尚未抬头,就听到刀戟落地的声响。
她蓦然停下步伐。
血污自金碧辉煌的殿宇向外延伸,云万里高大结实的身躯挡住了视线。陆鱼看不到倒地人的模样,却深谙飞云将军的戟刀从未落空过。
站在殿宇中央的武人转过身来。
他一袭银胄,俨然溅满血污,殿外的光投射进来却没能照到他的全部面庞。云万里大半面孔隐匿在阴影之下,影子沾染着右脸的伤疤,更显威严恐怖。
陆鱼瞥见了地面上的红袍一角,泡进那同色的血污里。
“是陆昭,”陆鱼咬紧牙关,“是他要你动手。”
早在意识到密信存在时,她就隐约猜出了是这个结果。
“你可曾想过,”她质问道,“你杀了皇帝,你也别想好过?”
云万里意外地平静:“你要恨,就恨我。”
恨他?
恨他做什么,恨他收留了自己,教自己一身武艺,又亲手杀了她的仇人吗?
理智上陆鱼觉得自己不能恨云万里,但她深吸一口气,满心满脑都是发泄不出的怒火与愤懑。
陆鱼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叫部下推搡这一名五花大绑的男人进来。
是高承贵。
逃亡的丞相被抓了个现行,他踉踉跄跄跨过门槛,一见到那血污和红袍就反应过来。高承贵端庄的面孔一僵,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你——云万里你——”
高承贵知道自己会死,但他没想到陆晖会死在自己前头。
他哆哆嗦嗦道:“你杀了皇帝?”
云万里看向陆鱼。
十五岁的小娘子攥紧拳头,转身离开。
他一声叹息,收起刀戟,只是对押送高承贵的人淡淡道:“带回开封吧,合该给百姓一个交代。”
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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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康二十年, 高承贵处斩。
处斩当日,开封百姓自发欢庆,恨不得要将见血的刑场闹成喧嚣庙会。
年末, 百官以朝中不可无主为由, 在诸多推脱与拉扯之后, 惠王陆昭登基为帝, 改年号昭德。
云万里向陆昭请罪, 自称“误杀”陆晖, 理应当斩。陆昭不允, 云万里又请辞官, 陆昭再三挽留无用, 无奈之下,只得保留了云万里的官职, 却不得已接过他上缴的兵符。
之后,没了职权的云万里, 带着杜菀姝离开了京城。
昭德元年,金陵。
晌午的日头正好, 茶馆里坐满了客人。
几名当地的闲客凑坐一桌,打着折扇、举着茶碗,就这么聊络起来。
“听说了吗,”一名书生道,“都说金陵有高承贵的余党想闹事呢, 又是什么拿到了当年寿州舞弊的新证据。”
“还寿州舞弊啊?”
坐在书生边的同窗摇头,很是无奈道:“官家都换了一个, 那高承贵也死了, 再查,还能查到哪里去?”
书生冷笑:“你这就不懂了, 旧事重提,可不是为了继续查舞弊案。我听闻是高承贵的余党与京城王家有所勾结。”
“京城王家,那不就是圣人娘家?”同窗大吃一惊。
“外戚嘛,胆子够大。”书生轻哼一声,“这官家坐上龙椅才多久,就先打起这种主意来。”
“也是因为当今官家……身子骨不太行吧。”
“小点声。”坐在同桌的中年人提点道,“这是你我能说的?”
他话音落地,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就一敲鼓,清了清嗓子。
“今日咱就继续讲那飞云大将军和杜家三娘的事,上回说道——”
“怎么还讲啊!”书生抬高了声音,“不是说云万里和杜菀姝都来金陵了,你还讲他们的事,就不怕本人听见吗。”
同窗闻言愕然道:“他们在金陵?不是在山东么,我还听说二人收拾了不少流寇。”
“难道不是去了福州,”中年人插嘴,“夫妇二人去打海贼了!”
台上的说书人一听,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敲着自己的小鼓,半是反驳半是玩笑:“你们当着夫妇二人有分身术不成,能这大江南北随意跑?”
“这可不好说。”
书生摇了摇折扇,煞有介事道:“他们夫妇二人武艺高强,说不定还会飞。”
中年人很是不屑:“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不知道杜家三娘的来历?人家杜菀姝是杜守甫的女儿,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怎会舞刀弄枪!”
“这你就不懂了,”说书人笑道,“传闻飞云将军刀枪不入、战无不胜,偏生就怕自家婆娘。要是这婆娘不会武功,他怕她作甚?”
书生添补道:“要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又怎会和刘家娘子处到一处,现在刘家的大娘子,可是能提刀上马击退西戎的将才了!”
“说到那刘家娘子,我听说萧渊将军追到肃州了,还要入赘?”
“这萧家入赘刘家,萧渊他爹鼻子都要气歪了吧。”
“别扯远,”台上听着闲聊的书生,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诸多传闻,其实还是在金陵最为可靠——是云万里抓住了高承贵,他继续抓捕高承贵的余党也是理所当然。”
台上台下的闲扯聊到这儿,忽听窗外骤然一阵鸟儿鸣叫。
不过茶馆内喧嚣热闹,谁也没在意。
只是邻桌坐着的一名武人不急不缓起身:“结账。”
他声音低沉,引的书生与同窗转头,只见起身的武人瘦削高挑,威武姿态叫二人不约而同暗暗吃惊——这人刚才就坐在这儿,怎他们没察觉到?
武人头顶带着一顶斗笠,垂下来的黑布遮住面庞,看不清长相。他将几个铜板丢在桌上,转身离开。
待他走出视线,书生和同窗才回过头继续闲聊。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同窗说,“哪个说书的都讲,云万里的右脸被火烧了个精光,年纪轻轻就没了半张面皮!这般人走在街上,不一早被认出来啦?你们都说他在金陵,金陵怎没见过这号人——”
同窗话还没说完,只听二楼一声震天响!
大堂的茶客均是一惊,抬起头,就见到一个黑衣黑斗篷的男人,直接踹开了二楼某个包厢的房门。书生和同窗当即愣住:这不就是刚才起身的那名武人吗?!
楼下的跑堂登时急了,连茶馆老板都闻声出现。年轻力壮的跑堂直奔二楼,还没踩上台阶,一名不知从哪进来的黑衣人轻盈翻过围栏,拦在了跑堂面前。
“探查司拿人,劳烦通融。”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送到了跑堂面前:“弄坏的东西,我们会出钱赔偿。”
听到这话,大堂吃茶的人顿时来了精神:探查司?!
要知道京城的探查司,那可是皇帝的亲兵!据说在开封都很难见到其踪影,没想到竟跑到金陵抓人了。
书生和同窗对视一眼,更是心惊:原来坐在他们旁边的,竟是探查司的人!
二楼包厢内丁零当啷,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就见那破门而入的武人,带着另外两名破窗的黑衣人,押解着两名看似镖客的壮年走了出来。
其中一名“镖客”被捆住还不住挣扎,对着戴黑斗笠的武人不住叫骂:“陆昭小儿的走狗,别以为抓了我就平息,他篡夺皇位,他不得好死!”
黑斗笠却只是平静转身,朝着黑衣人摆了摆手:“你们押解下去。”
见他不理,镖客额头青筋暴起,一张脸涨得通红,昂头咆哮:“云万里,你杀了皇帝,你夜里睡得着吗!”
说完,他竟是挣脱了身后的黑衣人,直接朝着对方撞了上去!
镖客喊出名字,大堂内众人大哗!
而他突然撞上来,黑斗笠也是始料未及。即使侧身做出规避,也是被镖客狠狠撞到了肩头。
斗笠落地,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孔,武人似是有西戎血统,五官深刻且凌厉。而坐在大堂一角的书生,分明看到他右脸额角处留着一块巴掌大的烧伤。
这,这可全对上了!
“真,真是云万里?!”同窗愕然叫道。
“不对啊,”中年人回过神来,“都说飞云将军与他妻子形影不离,那,那杜家三娘呢?”
被撞掉斗笠后,云万里也不慌张,人高马大的武人一个闪身,反手擒住镖客肩膀。
仅看体型,那镖客比他壮硕不少,但云万里竟是硬生生将人重新按在了地上。站在楼梯口的黑衣人立刻转身上楼,与同僚一起,二人重新将其制服。
“乌眼。”云万里冷声道,“送去金陵府。”
“……是。”
追上楼的乌眼想也不想应下,旋即他反应过来:不对啊,他现在不是云万里的部下了!
虽说云万里的军阶尚在,但他辞去了所有官职,眼下探查司并不归属他掌管。
今日在茶馆相遇,完全就是……碰巧。
“大人……将……云……”乌眼一句话换了三个称呼,都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好。
见他窘迫模样,云万里忍俊不禁。他捡起斗笠:“喊我云大哥就好。”
一时间,乌眼心绪万千。
跟云万里混了六年,就没见过他这般随意的笑过。
只消半年,人的变化就这么大么?乌眼对着云万里抱了抱拳:“云大哥。”
云万里颔首:“余下的交给你们。”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下楼。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云万里身上——那说书人口中的大英雄亮相,谁不想多看一眼?唯独茶馆的老板瞧见一名纤细玲珑的娘子无声跨进门来。
这娘子生得清隽文雅,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她虽梳着妇人发髻,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浅绿衣裙瞧着质朴,但用料极好。
是名大家妇人。
老板抓紧迎了上去,看那二楼满目狼藉,不由得一声叹息。
“夫人,”他拦住那名娘子,“今个来的不是时候,这楼上……拿人呢,若是吃茶,劳烦娘子在大堂等等,我喊人收拾好了您在上去。”
他话音落地,换来了年轻娘子一声轻笑。
“我不是来吃茶的,店家,”她说话带着开封口音,温言细语道,“下次吧。”
说完,清丽娘子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云万里。
她嘴角还含着笑意:“我来接夫君回家。”
老板蓦然一愣。
这整个茶楼亲眼瞧着,那窈窕纤细的妇人,将手中白帕子递给云万里。二人并肩出门,到了日光下,云万里又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纸伞,为她撑开遮阳。
连那坚持杜菀姝会武的书生,也回过味来了。
原来……叫人钦羡不已的“江湖眷侣”,竟然是这般模样。
而杜菀姝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她与云万里,一路从开封南下。
战事停了,天下太平,中原虽百废待兴,却依然处处好风景。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见了不少人,也听了不少故事。
初听到说书人开始讲他们的故事时,杜菀姝还觉得新鲜,旁人说她也是武功高强的女将,倒是捧得她乐不可支——这辈子是学不成骑射了,那听一听当乐子还不行么?
至于她到底什么样,眼前人知晓就好。
杜菀姝站在纸伞之下,静等云万里擦拭掉额头薄汗。触及到男人额角的伤疤,杜菀姝无比自然:“天这般热,还戴什么斗笠?”
“若不戴斗笠,我一进茶馆就会走漏风声。”
云万里折好帕子,微拧眉头:“很麻烦。”
见他满脸不耐烦,杜菀姝含着淡淡笑意:“谁叫夫君显眼来着?”
如今他脸上的伤疤,倒成了那沙场上的旗帜,不用自报家门,走到哪都有人认出来。
杜菀姝只是随意玩笑,却叫云万里抬了抬眉梢。
他面无表情看向眼前天上人般的娘子,直接出言:“现在你可以同我和离,去做他的皇后。”
这般话却让杜菀姝顿了顿,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轻柔笑声犹如莺啼婉转,她自觉笑到失态,不敢再抬头,只是看向云万里的窄腰,忍着笑声开口:“说是云游,可夫君倒是一路没闲着。”
她伸手,柔软指尖勾住男人的衣角。
“都忙瘦了,”杜菀姝说,“来年的冬衣要重做呢。”
杜菀姝迈开轻盈步子,头顶的纸伞从未离开过。
云万里跟在身畔,见她满不在乎的模样,也是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嘴角。
金陵街道人头攒动,夫妇二人融入其中,叫从茶馆中跟出来的看客再也寻不到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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