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阴阳界(入v三合一)
季宁玉的剑尖直指白沅沅的后颈, 只要稍稍用力几分,便能立刻让对方血溅三尺。
白沅沅动作顿住,正要爬起的身形僵在半空, 目光凝滞, 嘴唇微动, 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你、究竟是谁?”季宁玉心头狂跳,强自稳住颤抖的声线, 一字一句道。
就在白沅沅拾起长剑劈向徐半仙的刹那, 剑尖划开清冷的满月, 锋芒冷冽, 剑气如虹。
无论是江星衍、叶行舟还是季宁玉使出这招都不会令人惊异, 唯独白沅沅, 她不可能会这招剑师。
白沅沅怎么会天心宗剑修核心弟子方才会的功法?
天心宗作为第一仙门,功法百花齐放,本就不是仅有剑修。外门弟子通常没有机会接触重要功法,只会修习些基础招式。剑尖指月, 乃是问心剑诀的第一式,只有各个长老修习长剑的核心弟子方才有机会练到。
外门弟子与核心弟子平日练功根本不在一处,外门弟子也没那么大通天本领能偷看核心弟子练功。更何况在天心宗, 偷学功法会触犯门规,不可饶恕。
先不论上一世和白沅沅相处中,季宁玉清楚的知道她根本不是剑修。便是如今,分明是外门弟子的白沅沅怎么可能使得出此种剑招?
锋利的剑光挡住藤蔓奋力一击的同时, 也在季宁玉心中留下冰冷寒颤。
季宁玉咬牙切齿地逼问:“你为什么会问心剑诀?说话!”
她曾听闻邪修有能够改换头面的功法, 最令人所不齿的就是夺舍。用邪法夺取他人身体, 占为己用,以达到长生或修炼的目的。眼前的白沅沅究竟是什么情况?
是夺舍?还是单纯的“改头换面”?
不管怎么样, 她竟然一路上完全没有察觉。
季宁玉脑袋中满是混乱,握着剑柄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察觉到白沅沅的异常,比之徐半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言论,给季宁玉带来的震撼更多。季宁玉陡然发觉,无论是被夺舍或是伪装,某种程度她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痛恨欺骗与背叛,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
背对着她的白沅沅慢慢摇了摇头。季宁玉方才忆起,不管面前的白沅沅是真是假,她好像确实无法说话。
白沅沅试探性地偏头,双手高高竖起,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攻击的武器,想要以此安抚季宁玉的情绪。
见季宁玉没有直接洞穿自己的后颈,白沅沅尝试性地转过身。刚露出半张脸便被季宁玉厉声呵住:“不许动!”
白沅沅不住苦笑,眸光闪动,敛去眼底的挣扎。
在季宁玉戒备的目光中,她狠狠咬破自己的中指,纤细白皙的指尖登时溢满鲜血。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季宁玉的剑尖移至白沅沅的喉头间。
她敢保证,但凡白沅沅有什么异常动作,自己一定会用长剑将其钉在地面,打得她下辈子都别想再投胎为人。
白沅沅并未掏出什么奇怪的法器,也没有如季宁玉所想对自己发动攻击。而是喉口抵着剑尖,低头在地上用染血的指尖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工整的字。
“叶”。
写完后白沅沅瘫坐在地,扬起脸认真地看向季宁玉,猫儿似的眼睛反射出琉璃般细碎透亮的光泽。
在场的两人都很清楚,这个“叶”字代表的是谁。
叶行舟。
即使被季宁玉一剑捅向胸口,从天心宗后山跌落,消失的无影无踪,也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二人头顶。
季宁玉双眼微眯:“是叶行舟教你的?”
白沅沅眸光中似有流光转动,她像是在思索什么,最终缓缓却坚定地点了点头,肯定了季宁玉的说法。
是了,白沅沅是外门弟子,无法接触到核心功法。但叶行舟是宗主的入门弟子,江星衍如假包换的师弟,天赋出众,惊才绝艳。白沅沅作为叶行舟的小青梅,受到他的照拂并不奇怪。
“天心宗明令规定不允许偷学功法,”季宁玉颔首,握着剑的手不再颤抖,要比之前镇定不少,“若要被宗主知道,你与叶行舟都要被逐出师门的。”
世间功法千千万,每个人都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若是没有师尊指导,随意修习很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丢失性命,因而在天心宗万万不能偷学功法,外门弟子不可以,内门弟子同样如此。
白沅沅没敢反驳季宁玉的话,只是缩缩脖子,似是有些害怕。她低头复又在地上写到,“防身”。
白沅沅实力并不强,不然也不会只能成为天心宗的外门弟子,能不能经过层层筛选进入内门都未可知。
她平日性格软糯可欺,剑是半点也不会,基础功法也修得十分吃力。叶行舟不能时时看护对方,会教她剑术以防身,于情于理也说得通。
想到这里,季宁玉禁不住的要冷笑出声。
这俩人口风当真是紧,上一世那么多危急时刻,从未见过白沅沅出剑招,季宁玉便一直认为白沅沅根本不会用剑。
如若不是这次被自己偶然所见,还不知道要被他们瞒多久。
叶行舟。
季宁玉又在心中默念起这个名字。
他确实待人周到,不仅是白沅沅,她曾一度认为叶行舟待自己也很好。那些恰巧递过来的帮助,恰到好处的搭手,总是时不时就撞到一起的视线,经常会让季宁玉产生被关注的错觉。
现在想来,倒真是关注没错,只是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好意。
怕是叶行舟满心满眼琢磨的都是怎么除掉自己罢,偏她还以为这是真心。
白沅沅仍未从地上站起,握着右手的手腕呆坐在原地。中指指尖的血迹已经凝固,因着在地上摩擦,整只手都灰扑扑的,人也灰扑扑的,唯独眼睛泛着亮光,像吹皱的一池春水,专注而温情。
凝固的血液已经无法支撑她在地面上写字,白沅沅望着季宁玉,张开嘴唇。她还是发不出声音,唇齿一开一阖说得极慢,就像她写字的模样,有种执拗地认真。
季宁玉看懂了。
她说:“我不会伤害你。”
她不会伤害自己……吗?
季宁玉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
如果白沅沅要害自己,这一路上确实有不少机会。就像刚刚在与徐半仙战斗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出手。这样既不会暴露叶行舟偷教她的剑法,招致自己怀疑,更没必要救下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可以直接乘渡船回天心宗,又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自己到林家镇,她究竟要做什么?
对方……真的值得信任吗?
季宁玉剑指白沅沅,剑尖轻微颤动。
两人僵持间,蓦地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说话声。
“好奇怪,邪祟之气到这里就断了,一点痕迹也没有,怎么会消失的那么彻底……师兄,诶师兄你走的慢些!”
还不等季宁玉回过神,两个身影飞快地从旁边略过。
前面走着的是位男子,大概弱冠之年,身材高大,面容俊秀。身后背着把玄铁黑刀,刀身板正,正如他给人的感觉。
他身后跟着个女孩子,至多比季宁玉大一两岁,比男人要矮上不少,身后的刀要比男人的更短。圆圆的脸蛋喜气洋洋,很是活泼灵巧,一路上宛如黄鹂般话多个不停。
“师兄、师兄,你等等我呀!”
经过季宁玉和白沅沅身边时,女孩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瞳孔微微颤动,张大嘴巴,很是震惊的模样,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走在前面的男人却突然开口:“别青,别多管闲事。”
被唤作“别青”的女孩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跟上前去。还是没有忍住,回头看了眼季宁玉和白沅沅,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但最后还是听话的跟着师兄从季宁玉与白沅沅身旁路过。
路过的两人打了个岔,季宁玉也从混乱中缓缓回过神。
她慢慢放下剑,声音颇为疲惫:“起来吧。”
白沅沅乖巧地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自己裙角的灰尘。季宁玉盯着她手指的伤痕,犹豫半晌,朱唇轻启,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白沅沅听,字字句句说得缓慢而清晰。
“如果你欺骗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彼时季宁玉并不能完全清楚自己说出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她想,也许白沅沅也说不明白。
可是白沅沅愣了愣,像是回过神来,仓皇地收起伤手,压低自己慌张的视线。良久,抬起头坚定地看向季宁玉,目光灼灼,流转出惊心动魄的光华。
她好像比季宁玉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季宁玉不再关注白沅沅,而是抬起头环顾四周。方才惊异发现,徐半仙启动阵法竟然将她与白沅沅送回了林家镇。
只是此地离林家镇的中心尚有一段距离,地势空旷,人烟稀少。若不是方才两人恰巧路过打断了季宁玉与白沅沅的对峙,只怕半天也不会有人经过此地。
不过刚才那两人说的是什么?
……邪祟之气到这里就消失了。
看那师兄妹二人的装扮恐怕也是修仙之人,极有可能是其他宗门下山做任务的弟子。
也许他们会知道一些事情。
这么想着,季宁玉便颇觉心动,想要抬脚追上前面二人的脚步。还没等她与白沅沅商量,突而听得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仙长、仙长……两位仙长快快留步。”
季宁玉和白沅沅同时回头,只见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从小径处急匆匆赶来。来者满头大汗,头发斑白,发现季宁玉和白沅沅后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了激动之情,正是林府的老管家。
“两位仙长真是让我们好找啊,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季宁玉疑惑:“林管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给二位仙长送好消息的!”林管家喜不自胜,远处的夕阳衬得他两颊都激动地泛起淡淡的红色。
“怎么?”季宁玉怔愣,“林宝儿找到了?”
根据寻踪符的线索来看,林宝儿便是找到了恐怕也只是具尸体,能让林管家如此高兴?
林管家直起腰:“还没。但是半仙给传话了,说是感怀于林老爷们的爱子之情,他会提前在今天举办祭典,将失踪孩子们带回来。”
宛如被暗处的毒蛇盘旋脚踝,阴冷之气顺着脊背爬上季宁玉的后颈,她不敢置信道:“什么?”
“没错,就是这样。半仙说了,今晚祭典开始后,失踪的五个人就会归来。”
林管家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离奇诡异的事情,掏出随身的手帕擦着额际的汗水,喋喋不休道:“老爷和夫人听说后都高兴得不得了,只要小少爷能回来他们什么事都愿意做,夫人更是哭出声来……对了,老爷和夫人赶紧让我出来找二人仙人。”
“季仙长、白仙长,快随我来吧,祭典就要开始了。”
季宁玉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柄,语速极慢地重复道:“祭典就要开始了?”
林管家喜笑颜开,显得很期待:“是这样,半仙已经到祭坛处了,现下全镇的人都在往祭坛处赶!”
白沅沅按住季宁玉握着剑柄的手,面色冷峻。
她们刚刚才与徐半仙打了一架,怎么看对方也不像是抱有善意的模样。没想到,徐半仙不仅将季宁玉和白沅沅传送至此,在启动阵法的瞬间自己也来到林家镇,并突兀地开始今晚的祭典。
白沅沅指尖冰冷,掌心却很热,包裹着季宁玉的手背,带来蒸腾的潮湿感,显得紧张又局促。
白沅沅心中的顾虑是什么,季宁玉很清楚。
不过她来此处就是为了弄清楚林家镇的事情,没有到关键时刻还临阵脱逃的道理。不管这个祭典究竟如何,她们一定要去探个究竟。
不仅是为了林家镇的事。
更是刚才徐半仙所言,自己是个“已死之人”和“被选中的人”。
季宁玉想知道答案。
林管家做出“请”的手势:“二位仙长请跟我来吧。”
季宁玉和白沅沅对视一眼,跟着林管家走向镇中。
果然如同林管家所言,镇上的人几乎倾巢而动,自来到林家镇后季宁玉从未见过那么多人。
有老有少,男人女人,不约而同地走到街上,沿着林家镇最繁华的道路走向祭坛。他们脸上都溢满了喜悦,虽然也有人感到困惑,但很快就被身边人的情绪感染,没入人潮。
“林管家,林老爷和夫人怎么样?听说今晚林少爷就要回来了啊。”路上有人对林管家招呼。
林管家拱拱手回答:“老爷和夫人已经去祭坛处了,一会就可以见到他们。”
夜幕降临,今夜无风无月,乌沉沉的天上连星星也没有,如同被浓雾遮蔽,压抑暗沉。
不远处黑漆漆的夜空迸发出灿烂炫丽的橘色,宛如骤然绽放的烟花,映得天光大亮,汹涌地燃向天际。
祭典开启。
两旁的树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偶有落叶掉入火中,便猝然粉碎,化为灰烬焚烧殆尽。
小小的火花在季宁玉眼中爆裂又熄灭,她和白沅沅慢慢停下脚步,眼中流露出些许错愕。
祭坛处燃起熊熊烈火,不久前才刚刚见到的徐半仙盘腿坐在祭坛中央,悬在火焰上方,双手结印,凭空打坐。
全镇上的人都汇聚于此,原本该是人声鼎沸的时候,然而周围却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季宁玉甚至能从风中听到烈火燃烧树枝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响动。
镇子上的所有人在接近祭坛后都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他们痴痴望着祭坛中心的徐半仙,双手自然垂落,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季宁玉发现林老爷和林夫人就站在离祭坛最近的地方,其他失踪者的亲属则依次站在林老爷和林夫人身边。
火焰离他们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卷起他们的衣角,将他们拖入熊熊烈火。
只一眼便看的季宁玉头皮发麻,心口不住地跳动。
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与季宁玉第一次见到祭坛时看见的成群腐尸缓缓交叠,鼻翼煽动间又嗅到了熟悉的腐烂恶臭之气。一时之间她分不清究竟是真实如此,又或是虚幻如此。
“这是什么祭典……”
每月一次的祭典竟然是这样举行的吗?林家镇的人分明像被摄取魂魄一般,完全失去神智。
祭坛外圈的人像是察觉到不同寻常,齐齐转头直勾勾地盯住季宁玉和白沅沅。他们目光全黑,身体没有半点动作,仅凭头部翻转就将脸转向二人。
与白天正常的人形完全不同,他们脸部竟然都只剩下腐烂的皮肉,混合着黄浊黏液向下滑落。如同噩梦中的场景再现,季宁玉猝不及防地后退几步,死死拽住白沅沅。
第一次见到祭坛时产生的幻想,她的心魔与梦魇竟是变为现实,明晃晃地在自己眼前重现。
其中一个“人”——季宁玉甚至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称之为人,毕竟没有人可以将脖颈扭转到那种角度,四肢蠕动着向她们扑来。
在上一世曾与腐尸对战过的季宁玉很轻易的就找到他们的弱点,她抽出长剑,剑光冷冽,重伤对方的喉口。乌青色的淡烟从腐尸脖子处冒出,又疏忽四散。
那人仰倒在地,面目狰狞的腐尸消失,只剩下完整的人形,不满死气的面庞泛着乌青与尸斑,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季宁玉腹中不适。
这与上一世他们遇到的腐尸完全不同,那些尸体全身腐烂只剩下腐肉与枯骨,很难对付。然而林家镇的这些明明爬过来时没有半点人的样子,却在死去后又恢复人的形状。
再抬起头时,却见白沅沅满眼诧异地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做了件多么可怖的事情。
季宁玉眼神茫然:“怎么了?”
白沅沅慌张地拉住她,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急切。
“唵!”
不待季宁玉继续追究,祭坛中央,徐半仙骤然发力,火舌席卷着扑向周围的人群。没有人逃散,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火焰。
在混乱中,季宁玉看见站在内圈的林老爷和林夫人突然做出诡异的动作。
林夫人突然仰头,张开嘴巴。那张开的角度超出寻常人能够承受的最大范围,因修士眼睛要比寻常人更好,季宁玉甚至可以看清她擦的口脂与描的眉毛一点点撑开碎裂,只听得骨头咔哒作响——
一只手从她嘴中蓦地探出,宛如种子从泥中破土发出噗嗤的响动,撑裂对方的头颅,血光四溅。
伴随着孩童天真顽皮的笑声,头颅从破碎的嘴中缓缓露出全貌。火光烈焰中,林宝儿全身泛着黑色,笑眼眯眯地望着季宁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与猩红的舌头。
“他们将在祭典开始后归来。”
在看到林宝儿的瞬间,季宁玉立刻明白过来那句“他们将在祭典开始后归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两日的细节、对话和发生的事情霎时串连成线,钻入季宁玉的脑海。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推测,站在林家夫妇身边的其他人,挨个儿张开嘴,失踪者从他们的尸体中诞生,探出湿漉漉的头颅,露出森然的笑意。
失踪者诞生于家人的嘴中,从他们的躯壳里破土而出。
寻踪符在此之前探寻到失踪者最后的行迹都在家中,然而四处皆找不到这些人的身影。因为他们早已进了家人的肚子,就藏在最亲近人的身体中。
神秘的每月月初祭典结束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必须得在子时前入睡。如果没有睡着呢?
捏泥人的年轻小哥说,总有办法入睡的。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睡前喝的水中加点能够安眠的药物,无论老少都能保证按时入睡。
林家镇的人们始终遵循着徐半仙定下的规则,直到某一天几个孩子参加完祭典后,心中冒出了大胆的想法。
如果偷偷将药物倒掉,估计撑到子时没有睡着呢?
那便是犯了大忌讳。
可是犯了大忌讳会发生什么?镇子上似乎没有人知道,连他们的长辈,世代生活在林家镇的老人也不知道。
究竟是哪个孩子最先涌起的这个念头,是那个十五岁梦想着离开林家镇的少年,还是牵着表妹走在街头的孩子,季宁玉她们已经不得而知。
也许是几个孩子在祭典前凑巧在路上遇到,就如同和林管家打招呼的人家一样。有个孩子提出了这个“探索”计划,被恰巧被周围的孩子听见,有些胆小的很快就绕开,只留下蠢蠢欲动的那些人。
具体细节是如何,现在已经很难说清。但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就在祭典上短暂的碰头后,五个大胆的孩子不约而同的在那天晚上选择装睡,林宝儿甚至吐掉了林家夫妇为他准备的安眠汤剂。
他们想要看看祭典后,子时的林家镇。
午夜后的林家镇究竟是什么模样?
待看见祭坛周围人不人鬼不鬼的腐尸后,事情并不难推断。
孩子们睁眼后,遇到的就是化为腐尸的亲人。
他们保留着部分为人的特征,也许在最先被看到时,孩子们还会惊恐地叫声“爹”“娘”。下一刻,迎接他们的就是腐烂的臭气,与贲张的血盆大口。随后所有尖叫与惊恐都消失在黑夜里,无声无息。
第二天醒来,重新幻化为人的父母们惊讶地发现,孩子们不见了。
他们仓皇找到徐半仙,得到的却是一句令人绝望的话,犯了大忌讳的孩子即便神仙老儿来了也没有办法使之归来。
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的林家老爷出重金向南洲仙门求助,引来了季宁玉与白沅沅。
季宁玉在使用寻踪符后惊讶地发现,阴符飘荡在原地不曾移动,失踪的孩子们分明还留在家中,不知在哪个角落。
直到徐半仙提前开始祭典,他们从亲人的身体中重生——以腐尸的形式。
林家镇从来没有从十三年前的邪祟之气中逃脱,徐半仙并不是挽救他们的“半仙”。他分明是利用所谓的“邪气作祟”在此布下阵法,为的不是拯救林家镇上的人,而是炼化腐尸,用邪法达到增加功力谋求长生的目的。
正如同上一世季宁玉他们不幸掉落魔窟中看见的成山尸骸。
只是,显然徐半仙还没有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林家镇的人还未完全尸化,他们平时与普通人完全无异,甚至还保留着神智,维持着日常生活,因此没有被其他修士发现异常
即使是来到此处的季宁玉与白沅沅也没有。
如果,不是徐半仙看到季宁玉后急切地暴露出他不加掩饰的欲望。
祭典前的季宁玉右手掌心仿若被烈火灼烧般,引起剧烈疼痛。她紧皱眉头,倒抽了口凉气,低头看去,之前没有任何动静的圆形图案冒出层层黑气,在空中化为细碎的烟尘。
白沅沅也发现她掌心的异样,拉住她的手紧紧扣在自己的掌心,似乎以此就能缓解季宁玉的疼痛。
以林宝儿为首的五个失踪者从亲人残破的身体中缓慢爬出,他们尚不能很顺畅地利用四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扭曲成奇异的弧度,只有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季宁玉。
祭坛周围剩下的“人”都随着他们的动作转过身形。
明明在不久前,他们还是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刻下却人人顶着全是腐肉的脸,踉跄而迟缓地向季宁玉蜂拥而来。
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腐臭腥烂之气,不断提醒着季宁玉这一切都是真实。
右手掌心的灼痛越来越明显,握住剑柄的她仿佛被烫伤似的,仓促间换左手持剑,迎向扑来的腐尸。
白沅沅却在半空抓住她的胳膊,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眸中映着橘黄色雀跃的火焰,阻止她的攻击。
季宁玉挣扎出剑,怒道:“你干什么?想死吗?!”
她挣脱季宁玉,抬手解决掉扑来的腐尸。腐尸倒在地上化为正常人形,除却尸斑与僵硬程度,与平常的死尸没有太大区别。
关键时刻抓住她的胳膊,刀剑无眼,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更何况腐尸还在周围!过招之时若有破绽,到时候就是两个人都得折在这里。
没等季宁玉发完火,顷刻间,她的右手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强力牵引,身形不由自主地被紧紧拽住,向祭坛拖去。
季宁玉反手护住自己的右臂,丹田之气骤然下沉,与拖拽自己的力量对抗。脚下踩着的石头无法承受压力,登时溢出裂缝,发出沉闷的响动。
右手掌心的图案愈发灼热,近乎要嵌进她的肌肤纹理,痛得她咬紧牙关,腮肉都快要被咬碎。
白沅沅想也没想再次扣住季宁玉的手腕。然而拖拽的力量实在太大,竟是直接将两人拽倒,拖着季宁玉在地上前行,在灰败的地面拖出一条比直的线条。
腐尸追随季宁玉的动作,将她层层包裹。
就在季宁玉被拽倒后,它们依次停止攻击,只是将季宁玉与白沅沅团团围住——当然,白沅沅只是顺带,因为她紧紧抱住季宁玉的腿,徒劳地阻止季宁玉向前。腐尸们则受到驱使,阻挡二人的退路,只露出一条狭长的小径,正对着祭坛中央。
徐半仙盘腿悬空,祭坛的烈火越烧越旺,照得他整个人都泛着火光。他全白的眼睛直直盯着季宁玉的方向,嘴中念念有词,泛着黑色的邪气从他的四肢百骸飞速流动,催动阵法。
橘色的火焰从不规则的雀跃逐渐呈现出节律的跳动,缭绕的热气间迤逦出悬丝般的细线,升腾而起,又顺着特定的方向回环。最终拼接为奇妙的线条,悬浮在半空。
“因为你就是那被选中之人。”
徐半仙的话萦绕在耳畔,季宁玉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祭坛,又瞥了眼无法控制的被大力拖拽的右手。她将剑拍回鞘中,伸出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
她从来都不是会乖乖认命,束手就擒的人。
融融火焰却衬得季宁玉脸色苍白如许,她捏着右手的左手稍稍吃劲,手腕顿时发出骨头声碎的响动。
无法摆脱右手的桎梏,季宁玉竟是想要直接废掉右手!
白沅沅立刻看穿她的想法,脚底用劲一蹬,扑向季宁玉的右手,牢牢护在胸口。
季宁玉错愕地望向扑过来的白沅沅,正撞见白沅沅的眼神中。对方眼尾泛着浅浅的红色,近乎偏执地抱住季宁玉的右手。
此时,徐半仙十指翻飞,掐出北斗诀,合掌的瞬间,双手的食指、中指蓦地伸直,指向季宁玉。
那被牵引着的右手被骤然提起,白沅沅被看不见的邪气重重弹开。季宁玉双脚离开地面,被直直抓在半空,宛如刀俎上的鱼肉。
“哈,整个林家镇的人比不过一个拥有天赋的修士,十个修士却都比不过你这一身血脉!”坐在阵中的徐半仙开口,嚣张而猖狂。
他为自己能遇到季宁玉这样纯净血脉的修士几近癫狂。
身负强大的血脉,并且尚未发掘,无法好好利用。拥有修士的天赋,且已经筑基,具有一定修为。
于他而言就是无上至宝。
为了不打草惊蛇,扰乱自己的计划,徐半仙精心等待十几年,每月以祭典之名维持林家镇人的生机——即便是边陲小镇,全镇化为腐尸也一定会引起其他修士的注意,他不得不蛰伏许久,以邪法将林家镇所有人炼化成“活死人”。
原以为自己还要等待许久才能将林家镇的人全部炼化成尸人,以此祭阵。没想到天上竟然掉下馅饼,若是能用季宁玉来祭阵,必然能将阵法的潜力发挥到最大。没准他被能以此一举突破至渡劫,甚至长生不老。
徐半仙的笑声在整个祭坛回荡,惊飞停滞在树梢的渡鸦,扑棱棱作响。
火焰里的纹路随着笑声起起伏伏,终于炼化成型,奇异的纹路荡漾着金色的细线在徐半仙掌下飞速一闪而过,将整座祭坛包裹。
待看清阵法圆形的纹路,季宁玉目眦尽裂。
正与她右手掌心的图案一模一样。
难怪林管家会说这个图案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林家镇何处见过。这分明就是月月举行祭典时出现在熊熊烈火中的阵法。
季宁玉护住自己的右手,对着跌坐在地的白沅沅吼道:“走——”
林家镇的事情根本不是普通修为弟子能够处理的,白沅沅尚且不到筑基,她留在这里只是自寻死路。
她被徐半仙选中,能否顺利逃脱还未可知。但白沅沅还有一线生机。
不能两个人都折在这里,至少要跑出去一个将此事告知天心宗与其他南洲修仙宗门。
见白沅沅撑着双手怔怔看着自己,眼眶泛红,季宁玉横眉竖目怒道:“滚啊听见没有!”
“起!”徐半仙声洪如钟,白色的眼睛被邪气全然浸染,疏忽变为不透半点亮光的黑色。
无风无月的夜幕下,巨大的法阵在他手指的动作中被从烈火里拔起,缓缓调转方向,竖在祭坛中央,徐半仙的身前。
林家镇的所有腐尸齐齐仰头望着悬在空中的法阵,嘴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震慑又像是恐惧。
夹杂着火焰的法阵不急不缓地旋转,冲着季宁玉急速飞来——
季宁玉艰难地抬头,瀑布似的长发垂直铺散,乌沉沉的天际被骤然照亮,映出法阵的纹路。
微茫的火光照进她的眸中,映着黑眸透亮。
下一刻,泛着金光的法阵蓦地穿透季宁玉的身体,灰黑色的诡异线条攀上她的颈边,蔓延至她的侧脸。
025 阴阳界
“宁玉、宁玉, 醒醒。”有什么人在轻轻推着自己,从无边的黑暗中惊醒,季宁玉轻喃一声, 迷迷糊糊地睁眼。
穿着绿裙的少女梳着垂挂髻, 细软的发丝安静地落在肩头, 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趴在季宁玉身前。
“白沅沅?”季宁玉立刻翻身坐起,顿觉头痛欲裂, 按着鬓角, 眉毛紧皱。
好像……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宁玉,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脸色好差。”白沅沅满脸忧心忡忡, 伸出手覆盖在季宁玉的额前, 掌心触及一片黏腻的湿漉漉。
“出了好多冷汗,昨日受伤了吗?”
“昨日?”季宁玉拂过胸口,感到心跳剧烈,有些茫然道, “没、没有受伤,就是,似乎做了个噩梦……”
白沅沅颇为惊异:“什么噩梦能把你吓成这样啊。”
毕竟平时季宁玉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现在却脸色苍白,仿若惊弓之鸟。
“想不起来了。”季宁玉揉揉自己的头发,闷声闷气道。
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
“噔噔”敲门声响起,江星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该起了。”
白沅沅忙应道:“就来。”
季宁玉敲了敲自己的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 从床上爬起, 简单洗漱后便跟着白沅沅出门。此时天刚蒙蒙亮, 淡淡的雾霭还未散尽,江星衍和叶行舟就站在庭院中, 两人距离不近不远。
江家小少爷无论何时都讲究穿着,戴着玉冠,半拢着袖子,精致骄矜。叶行舟虽穿得简单,偏他身形挺直,矫若青松,只要他在场很难让旁人将目光移开。
见季宁玉和白沅沅姗姗来迟,江星衍嘲笑道:“还说今晨定然起得来,结果又是最后一个。”
季宁玉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也懒得搭理,神色恹恹地走到两人身边。
白沅沅倒是替她打抱不平道:“宁玉是身体不舒服才会这样。”
闻言叶行舟和江星衍皆是一愣。叶行舟看向季宁玉,他瞳色黑亮,清凌凌的像没入深邃的海水:“受伤了?”
季宁玉摇摇头:“没有,可能是昨天有点累。”
江星衍眉头舒展,懒洋洋道:“昨日不过碰到了几个低阶邪修就把你累成这样,果然是下山后没有好好修习,剑术都退步了。”
说罢他抽出的本命剑,指向季宁玉:“不是说今天要跟我过过招?”
江星衍剑如其人,剑鞘做的精巧考究,剑柄上镶嵌着能够抵御化神修为全力一击的灵石,即便天光尚未大亮也能熠熠生辉。
听见他挤兑自己修为退步,季宁玉自然不服气,愤愤不平地抽出长剑就要和他过过招。
此次叶行舟、江星衍、季宁玉和白沅沅一同下山,是接了宗门里的任务。
叶行舟有心带白沅沅出门历练,好能有机会争得成为内门弟子的机会。江星衍与叶行舟是师兄弟,除魔任务并不简单,算是结伴而行。至于季宁玉……不知道,她是自己莫名其妙硬要挤上来的。
东洲水云天被邪修攻击,连镇守水云天的云家都有人与邪修为伍,导致内忧外患。昨日叶行舟等四人与不少邪修对战,守住云家,让水云天有了喘息之机。
但在战斗时,不知邪修是看季宁玉是个姑娘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竟是向她席卷围攻。若不是叶行舟和江星衍时时看顾,只怕不能全须全尾的归来。
江星衍嘲讽季宁玉是下山后在修行上怠懒,被人钻了空子。季宁玉只觉得愤愤不平,明明对方也没有比自己好多少,不过仗着自己是男子,力量上有先天优势罢了。
最后还是叶行舟出了主意,他们确实自离开宗门后便没有像平日那般修习,还是要将这些捡起来。四人约好一大早互相对练,相互指教。
他们刻下暂居云家,云家到底是当地名门望族,庭院很大,足够他们四人翻天覆地的打架。
季宁玉和江星衍打得有来有往,两人衣袂翻飞间剑锋相交,不断发出铛铛的脆响,空气一波一波的震荡,听得人心惊肉跳。
白沅沅修为和其他三人差的太大,对练于她而言有点难度,她只能站在原地让叶行舟指导自己,眼泪汪汪。
叶行舟一边纠正白沅沅的动作,一边分心关注季宁玉和江星衍的动静。
白沅沅小声道:“其实他俩看起来还挺般配的,是吧?”
又是未婚夫妻什么的,所谓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了。
叶行舟不动声色地皱眉,踢了踢她的小腿,让她姿势端正:“别分心。”
白沅沅皱着鼻子不满道:“叶大哥,你公报私仇。”
叶行舟紧抿着唇线,小小瞪了她一眼。
季宁玉有心想要压过江星衍,她向来好强,不愿在人前认输,更何况是嘲笑过她的人,遂铆足了全身的劲跟他较量。一来二去,江星衍竟是被打的节节败退,招架不住。
“你这是身体不舒服?”江星衍挑眉,原还想让季宁玉几招,看来是自己想太多,对方根本不需要。
他右手催动灵气,剑锋蓦地压向季宁玉。
季宁玉咬着牙接下这招,手腕翻转,将江星衍的剑端挑起,两人的长剑难舍难分,胶着难解。
这时,第三个长剑强势加入,锋芒毕露夹杂着凌冽之意扑向两人,刺向两人难解难分的剑端,轻轻将二者挑开。
江星衍诧异地望向来者,笑话道:“叶行舟,你不厚道。”
叶行舟虽出身孤苦却天资出众,连天心宗宗主喻既明都赞叹他是当世最有天赋的剑修,也是即道衡仙君顾玄晖之后最有可能突破飞升的剑修。故而虽然他入门比江星衍晚,修为早已在其之上。
曾经江星衍一度觉得心里不平衡,直到和叶行舟深入接触才从各个方面输得心服口服。
他要是加入这场混战,只怕他和季宁玉两个人加起来都未必够打。
叶行舟轻轻一笑,少年细长的黑眸微眯,薄唇上挑,有几分清冽的意味,如寒冰乍破,春风吹皱。
季宁玉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横竖索性是相互对练,管他差距有多大。她性格虎得很,想上就上,真就剑锋一转劈向叶行舟。
她的剑就像她的人,直来直往,似雪中飞花,清澈透亮。
叶行舟很耐心,不断给季宁玉喂招。他习无心诀,剑招本该冷冽淡漠,偏他使出来如同春风化雨,轻巧的便能将季宁玉的莽撞化解,再以剑锋引导季宁玉如何破解自己的招式。
虽然出招不快也足够轻柔,却也逼得季宁玉额头渗出细汗。
江星衍看得心中似有蚂蚁爬来爬去,挠得他心中微感不快。瞅瞅叶行舟又看看季宁玉,没有忍住加入其中,挑开季宁玉的剑想要压住叶行舟。叶行舟却咬住不放,追着季宁玉而动。
江星衍眉头竖起,銥誮毫不客气地击向叶行舟。两人没有压制修为,竟是货真价实地打了起来。
季宁玉不幸受到波及,被剑锋震得手腕发麻,还不待她调整姿势,一道长/枪蓦地划破长空,冲着她的剑直直飞去。
当啷发出脆响,季宁玉虎口处被轰地一阵剧痛,剑柄从手中不自觉地脱出,虎口渗出血丝。
她下意识捂住伤口,将手往背后藏去,对着长/枪的主人怒目而视。
长枪的主人是镇守水云天的云家小儿子,云琛。年纪跟叶行舟差不多大小,没有拜入宗门却也快要筑基,平时与父亲共同守卫水云天的安宁,骄傲的像只不断打鸣的大公鸡。
云琛望着季宁玉调笑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练什么剑啊,就应该老老实实在旁边看男人打架。”
季宁玉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双眼通红,就要不甘示弱地呛声回去。
谁料江星衍抢先一步开口,拾过跌落在地的长/枪,递给云琛笑道:“云小少爷,修行不分男女。”
但他并不想跟对方关系闹得太僵,只是点到即止,随即问道:“云小少爷是来找我们的?”
云琛果然没有太在意他之前说的话,反而拉起江星衍,又招呼着叶行舟道:“父亲要我来找你们,今日厨房上了好菜,乃是六阶灵兽肉,吃了对修为有益。”
江星衍回头深深看了眼季宁玉,季宁玉没搞明白是什么意思。叶行舟安静的将她被震飞的剑拾起,递回她的手上。
季宁玉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放回剑鞘。白沅沅亲近地凑到她身边,像是想要说什么。
季宁玉低声道:“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说罢也不待几人什么反应,兀自低头走开。
她胸口憋着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甚至没法当着众人面骂出来。
季宁玉觉得自己应该也能明白江星衍的意思,他生活在世家,关系复杂,懂得人情往来。现在他们暂住在云家,于情于理都不好将事情闹得太难堪,再说云琛也不过是无意之举,根本没有必要大题小做。
可季宁玉向来才不管这些,要是依照她的性格,早就将对方骂得狗血喷头。然而现在她,心中也存着几分胆怯。
她想,云琛应当也是个自己惹不起的人物。
季宁玉曾经死过一回。
她上一世处处与叶行舟、江星衍等人作对,惹人厌恶,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说实话,真的很疼。
既然老天给她机会重活一次,季宁玉怎么着也不想再惹到叶行舟和江星衍,尤其是叶行舟。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就是硬装也要装出个通情达理的样子。
更何况,季宁玉清楚的知道,在那以叶行舟为主角的话本中,云琛跟他的关系很不错。
不管怎么样,都比跟自己关系好。反正她谁都惹不起。
云家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宅邸很大。后院假山奇石,花木扶疏,算得上别致精巧。
季宁玉飞速穿过庭院,越想越气。她抬头扫视一圈,干脆找了个棵角落里枝叶繁茂的大树,轻手轻脚地翻身,将自己藏在枝叶间。
虎口处隐隐作痛,血已经止住了,却留下道略显狰狞的小伤口。季宁玉看了几眼,拽着树叶在心里暗暗骂着云琛和江星衍,当然也不忘再送叶行舟几句叨叨。
季宁玉从小就喜欢剑,从会走路起,就知道抱着把小木剑上蹿下跳,满院子的乱跑。木剑是季父亲手给她做的,她高兴得不得了,骑在父亲的肩头挥舞的有模有样。
所有人都说,她会是季家老祖留下的季家剑诀的传人。季宁玉也确实展现出对长剑的喜爱与专注,即便天赋在天心宗算不上多好,却也足够好强刻苦。
女孩子怎么不能练剑了?虽然天心宗的女剑修确实不多,但每个都是翘楚,根本没有比男人差在哪里。
“找到宁玉了吗?”听见白沅沅的声音,季宁玉身体没动,隐住呼吸,眼睛向下瞥去。
江星衍和白沅沅从相反的方向走过,好巧不巧就在季宁玉藏身的这棵老树下碰面。他们两人四处都没有找到季宁玉的身影,白沅沅挠了挠头,略显忐忑。
“云少爷说话不好听,季宁玉是不是生气了?”
江星衍皱起眉头,不知道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走吧,别处再找找。”
两人结伴离开老树下,谁都没想到,其实只要一抬头就能找到季宁玉。她就坐在树干上,藏在树叶间,探出两只灵动的眼。
见江星衍和白沅沅越走越远,季宁玉直愣愣盯着两人的背影,一时心头涌起别样滋味。还不待她回味过来,便感觉树枝簌簌而动,树梢被压着向下摇摆,连带着她也在树上起起伏伏。
季宁玉疑惑地转头,撞进一双清凌澄澈的眼,包含着秋日飒爽的天空,和无尽浩瀚的夜。
叶行舟指指她的右手:“受伤了?”
季宁玉见他想要来看自己的手,连忙将右手背在身后,不想让人看见这道丑陋的疤痕:“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叶行舟没回答她,只是低着头,拉过她的手腕。
季宁玉虎口处被震得红了大片,有道弯曲的疤痕顺着鱼际蔓延,虽然不长,血迹也已经干涸,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看什么看!”季宁玉不满地要将手抽回。
没想到平时对自己尚算温吞的叶行舟蓦地强势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季宁玉被他看得伤口都要烧起来,他扣住自己手腕的掌心也滚烫,要灼伤她的皮肤。
叶行舟没有再看伤口,而是拉着她的手腕从树干一跃而下。
“跟我来。”
“干嘛?”季宁玉猝不及防被他带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叶行舟没说话,他向来寡言少语,能不多说就不会多说。但不知道是不是季宁玉的错觉,她觉得叶行舟好像不太高兴。
但他有什么不高兴的,明明最不高兴的是自己才对。
叶行舟带着她走到中庭处停下,拽着她的胳膊翻身坐上了中间一棵老槐树。槐树的叶子郁郁葱葱,在清晨的阳光下簇拥着簌簌作响。树梢开着一串又一串白色小花,空气中都弥漫着甜丝丝,香蜜蜜的味道。
“干什么啊?”季宁玉觉得自己确实心情非常不悦,费了那么大劲就为了让自己换棵树蹲着?叶行舟这是什么臭毛病。
叶行舟只是看了她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眼专注地盯着树下。季宁玉抱着胸,不屑地瞪着他。
不一会,云琛从树下匆匆路过。
父亲让他带着叶行舟几人前去正厅,结果到半路人都跑了。他正找得焦头烂额,走路也脚底带风。
叶行舟捏起带上来的小石子,狭长的眼睛眯起,冲着云琛丢了过去。
他动作极快,连季宁玉都没反应过来,小石子已经“邦”的一声击中了云琛的后脑勺。
云琛“哎哟”一声,吃痛地捂着头,纳闷地看向四周。他生得清俊,身材高大魁梧,略带着无辜迷茫的眼神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季宁玉没忍住抿着嘴笑了出来。
叶行舟见她终于笑出来,摊开手心,那里还剩一颗石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他冲着云琛抬起下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季宁玉。
季宁玉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让自己丢呢。
以前在天心宗这种事她可没少做过,被人惹的不高兴了,就会爬到树上蹲在树叶里藏起来,做些偷袭的事情。
季宁玉泄愤似的抓起石子,狠狠丢向云琛。
她这下可比叶行舟那下重了许多,云琛被砸得一个踉跄,差点摔跤。他怒气冲冲地回头,连眼睛都气红了:“到底是谁?!”
季宁玉见他狼狈不堪无头苍蝇般乱转,没敢发出声音却也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搭在两膝处,笑得要锤腿,彻底开怀。
叶行舟静静端详着她,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笑意,他张张嘴比了个口型:“高兴吗?”
季宁玉意识到自己笑得太夸张,稍稍收敛了下,矜持地颔首。
叶行舟也不戳穿她,低声道:“做你想做的,季宁玉。”
季宁玉瞬间愣住,便听叶行舟继续道:“想做什么都可以。”
做自己想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捉弄别人,不被那么多人喜欢,随便怎么发小脾气都可以。不必委曲求全,将自己的情绪咽下,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就好像完全被叶行舟看透,季宁玉怔怔看着他。看他眼中辽阔无边的夜空闪动,唇角微动。
云琛人是傻了点却不是聋子,自然听到了说话的动静,他捡起丢向自己的石子,怒形于色:“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叶行舟从树梢跃下,轻盈落在云琛的身前:“是我。”
云琛顿时傻了眼:“叶、叶兄?”
叶行舟沉稳端直,人如其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而且自己明明跟他处的还可以吗不是!
“叶兄,你可真不厚道,拿石头偷袭我!”云琛还以为对方在跟他开玩笑,揉了揉头,有些郁闷。
叶行舟平静道:“今日你也做了同样的事。”
云琛想也没想的立刻否认:“我什么时候做了?!”
叶行舟抬头望向树梢,直直与季宁玉向下看的目光撞上。
他缓缓叫道:“季宁玉。”
叶行舟叫她的名字时,字字句句,从嘴中吐得清晰明了。
季宁玉撇撇嘴,显得不太乐意。但毕竟已经被点名,也没有必要再继续蹲在树上装作自己压根儿不在。
她落在叶行舟身前,不想看见云琛,低着头不吭声。
云琛傻了眼,眼见叶行舟拉过季宁玉的手腕,将她虎口处的伤口露给自己看。他很快想起,清晨自己见江星衍他们三人对战,确实没有打招呼就自作主张地将武器掷向季宁玉。
原本只是想露一手……
“我、我不是故意的。”云琛也没想到会这样。
要是平日里,云琛大抵也要觉得小题大做极了,他又不是故意的,能怪他吗?然而刚刚被躲在暗地里的叶行舟用石子扔了脑袋,云琛体会到那种心情——就算是玩闹也不好受,更何况他还将人弄伤了。
季宁玉轻哼一声,将手收回,阴阳怪气道:“女孩子练什么剑啊,云少爷不是这么想的吗?”
云琛涨红了脸,嗫嚅道:“水云天没有女孩子练剑。你、你又长的那么漂亮……”
这算哪门子歪理?别以为夸自己好看就能搪塞过去。季宁玉简直从鼻孔里出气,背着手都不愿搭理他。
云琛鼓足勇气抬起头,郑重道:“季姑娘,对不起。”
听到如此诚恳的道歉,季宁玉目光微顿,完全没想到云小少爷能这么快放下架子,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害你受伤了……”云琛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脸上还有未退的红晕,亏自己还是男子汉大丈夫,“而且,你的剑很厉害,我从没见过有女孩子比你的剑更厉害的。”
季宁玉嘟囔:“那是你见得太少。”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觉得心中有些局促,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慌乱中,季宁玉禁不住看向叶行舟。
他也正望着自己,目光似乎从未移开。黑亮的眸中迸发着细碎的光华,像琉璃剔透而耀眼。
仿佛在无声地说,季宁玉,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不管怎么样都可以。
“别害怕。”
“季宁玉,别害怕。”
太阳明晃晃的悬在半空,亮得刺眼。如同被火焰炙烤着灼烧着,随时都要被吞噬殆尽,疼痛蔓延席卷,无所遁逃。
季宁玉被温度烫得头脑昏昏,突然想到昨日的梦境,胸口的心脏剧烈跳动,在阳光下瞳孔骤然收缩。
瞳孔收缩的刹那,时空回溯流转,从漫长的记忆中苏醒。祭坛之上的季宁玉猝然睁开双眼,侧脸的黑色纹路渐渐淡化褪去。
熊熊烈火在她周围滚滚燃烧,裹挟着吞噬一切的决然与凶猛,不留余地地逼近自己。
而就在她的身边,跪坐着一个身影,俯趴在自己身上,背后浸满鲜血。双手也沾染着血,却仍牢牢抓着她的手,低着头,嘴巴一张一合,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季宁玉看得很清楚。
对方在说:“别害怕,季宁玉。”
“醒过来。”
026 阴阳界
祭坛周围的火海漫天横流, 燃烧的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疯狂的火浪张牙舞爪地扑向天空,浸透了灼热的浓烟扑面而来。
腐尸们呆呆望着祭火, 一动不动, 失踪的林宝儿等孩子拍着双手围绕祭坛唱着听不出调的歌谣, 遥远的像在天际飘荡,飘飘悠悠, 朦朦胧胧。
阵法穿透季宁玉身体的刹那, 让她陷入短暂的意识迷糊。她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又在何时, 重生前的记忆与之后的记忆交错回响, 沉浸在其中, 究竟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直到睁眼,她见到了扑在自己身上的那人。
白沅沅浑身是血,半俯趴在身旁, 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要比火焰更夺目耀眼。
她嘴唇一张一合,无声说道:“别害怕。”
在抓住季宁玉之后, 徐半仙即刻启动阵法,穿透季宁玉,并向其重重攻击,以碾碎她的血肉祭阵。
修为不到筑基的白沅沅不知道究竟用什么方式, 竟是在季宁玉被悬挂在半空时挣脱舒服, 蓦地扑向前, 连徐半仙也没有回过神的情况下,硬生生以身体替她抗下这一击。
她拉住季宁玉的手, 紧紧不愿松开。
就像回忆里的叶行舟,摸到树梢抓住她受伤的虎口,紧紧无法挣脱。
淡黑色的纹路从季宁玉的侧脸缓缓消散褪去,她反手扣住白沅沅的手腕,在灰红的天空下缓缓站起。
赤红的火焰肆无忌惮的随风乱窜,吹动着她枣红色的衣摆和凌乱的青丝也在风中飞扬。零散的烟火迸发,星星点点没入她的眼睛,季宁玉眸子中闪烁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光华。
她喃喃道:“我不害怕。”
季宁玉伸出右手,掌心的阵法闪动着灰黑色的烟气,她感到有气息顺着掌心不住的在浑身乱窜。
她凝神静气,引导着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气息将其逼迫至掌心,感受手心越来越灼热,季宁玉扬掌急呼:“剑来!”
之前掉落在地上的长剑感受到她的召唤,在原地震颤两下,“刷”的飞起,化作流星迤逦的蓝光,急速冲向季宁玉。
剑光冷冽,在烈焰凶猛的火海之中劈开一条比直的线。
狂风卷着季宁玉的发丝恣意飞扬,她握住剑柄,将剑锋竖起立在鼻尖。剑光的锋芒映照着她眉目间的霜雪,冷冷看向阵法中心的徐半仙。
——去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
他怎么敢拿自己去祭阵,就凭他也配?
季宁玉嗤笑,微微偏头对身后的白沅沅叮嘱:“躲好。”
剑锋挑起汹涌的焰火,划破长空。季宁玉出剑快而直,身形几乎只剩残影。
就在她挣脱阵法束缚的瞬间,徐半仙被猝不及防反噬,嘴角溢出鲜血。他不敢大意,感受到季宁玉的攻击,双手火速结印,周身的烈火像是受到无形的召唤,向季宁玉扑去,誓要吞噬对方。
季宁玉回身侧挡,抽出腰间的符文,在剑端轻巧一抹,以血为媒在剑身飞速画下曲折环绕的符文。蓝色的剑光顷刻暴涨,如潮水骤然席卷,笼罩全身,挡住火舌密不透风的舔舐。
徐半仙全黑的眼睛隐隐又要泛白的驱使,他收回结印的双手齐聚修为,咬牙大吼道:“上!”
一直在祭坛周围痴痴的腐尸齐齐向季宁玉看来,散发着恶臭的身体摇摇欲坠,迈着步伐。林宝儿等人停下唱歌,目光邪邪,孩童的声音清澈充满稚气,说话的语调却平板而死气沉沉。
“不听话。不听话,要被吃掉哦。”
如同在呼应林宝儿,腐尸嘴中不断发出“嗬嗬”的闷响,前仆后继的将季宁玉周身围得水泄不通。
林宝儿等五个孩子抱住尚且燃烧着火焰的巨大粗木,不顾自己浑身被点燃,亮出白森森的牙齿,狠狠掷向祭坛中的季宁玉。
季宁玉抽剑迎上飞来的篱笆,剑锋与燃烧的粗木相碰之时发出爆裂之声,溅落的碎屑布散四周,有几块直直向白沅沅来。
自己早就让白沅沅躲起来,然而四周几乎没有任何能让人喘息的机会,白沅沅执拗着想要挡在季宁玉身前。
看见白沅沅背后渗满鲜血,季宁玉只觉得刺目万分。
“你这个傻子……”
那种事情,只有一次就够了!
季宁玉回身重重一掌拍向白沅沅的身后。
白沅沅惊慌失措间被她大力推开,还不待她挣扎,季宁玉即刻发动身上仅剩的护身法器“赤帝钟”,“咣”的一口大钟从上至下将白沅沅全然笼罩。
钟声当啷嗡鸣响彻云霄,随后喧嚣尽散。
白沅沅与外界完全隔绝。
她呆愣片刻,疯狂地敲击着赤帝钟的边缘,张张嘴,再也无法忍受,发出沙哑的嘶吼:“季宁玉——”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再清楚不过。
赤帝钟形似小钟携带非常方便,是季家留下来的遗物,能够抵挡化神修士的用尽一击,即便在珍宝繁多的修仙界也绝对排得上名号。
当年季家被灭门时,季宁玉便是被季母藏在赤帝钟内方才等到顾玄晖的救援。从此以后,赤帝钟与季宁玉形影不离。
被护在赤帝钟内的人能够清晰地看见外界发生的事,但外面察觉不到赤帝钟内的情况——它能够隐匿气息与身形。
季宁玉冲着赤帝钟的方向无所谓似的挥了挥手,只留给白沅沅一个淡漠的身影。接着,她足尖轻点冲向徐半仙。
剑尖划开银线似的长弧,锋芒肆意,一股可与火焰对抗的狂风从相反处袭来,吹得两边的老树枝叶不由自主地晃动,颤抖着摇摆。
季宁玉挥开长剑,只不过堪堪一招,但见寒光闪动,破开尘埃。她凌空一跃,清冽的长剑向着徐半仙的头部用劲劈来,发尾像写意水墨间恣意潇洒的一痕。月落云开间,升腾的气旋卷起烟火,像燃烧的凤凰冲破云霄。
季宁玉以身为饵,撞进徐半仙触手可及的攻击范围内。同时,也免不得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然而不知是被她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唬到了还是怎样,徐半仙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攻击她暴露出的腹部。
季宁玉的剑锋穿透烈火,直直刺入徐半仙的胸口。
可剑锋只送进了一半,无论再怎么使劲都无法继续深入。季宁玉抬起头,便见着徐半仙虽然眼神涣散,但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嗤笑道。
“愚蠢至极,当真以为我会如此容易被你杀死?”
如此惜命渴求力量与长生的徐半仙怎么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弱点,自然会在致命处布下护心盔甲。
双方都在暴露弱点等着对方送上门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半仙狞笑一声,到底是自己道高一筹。
他就要抬手拍向季宁玉的额际,送对方归西。
季宁玉缩了缩头,努力将喉咙收起,冲着徐半仙阴阳怪气道:“你不会以为我只有这招吧?”
徐半仙手掌悬空:“什么意思?”
季宁玉奋力扬掌拍向自己持剑的右手手腕处,将攒聚的灵气逼出体内,通过五指传递至长剑全身。没入徐半仙身形的剑尖震颤嗡鸣,疯涨的灵气引动剑尖的爆破符文,在徐半仙体内怦然炸响!
“哈,这还是你送给我的力量呢。”季宁玉嘲讽,“尝尝这滋味?”
掌心的阵法与徐半仙祭坛处的阵法力量相通,在阵法启动的瞬间源源不断的气息涌动,深入她的掌心。若不是有这股力量的加持,只怕季宁玉还不能如此轻易破掉徐半仙的桎梏。
徐半仙自以为做好了标记,能以阵法相互影响迷乱季宁玉的心智,却没想到被她反手利用,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爆破声响的刹那,季宁玉反手给自己套了个防御符。无奈距离太近,在将徐半仙胸口炸的血肉模糊的同时,她被蓦地震飞。
腐尸蜂拥而至,团团围住季宁玉,恶臭味不断侵蚀着她的五感灵识,她简直要当场干呕出声。
怎么,徐半仙那老儿都这样了还没死?
腐尸不知痛觉,不断逼近。季宁玉强撑着站起身,持剑用劲挥开前面挡路的腐尸。
徐半仙跌落在祭坛外,早已被炸得血肉模糊,趴在地上边呕着黑血,边仍不死心地结印操纵着林家镇的腐尸。他全黑的眼睛又变回空荡荡的白,自己都快不成人形,还贼心不死,不肯服输。
季宁玉知道自己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她每走一步浑身就像被车轱辘碾过似的疼痛,被爆破符炸到的地方皮开肉绽,血不断从她的鼻子和唇齿间流出。
“恶心死了……好讨厌……”她擦擦鼻翼,感受到手中的黏腻。
真是又恶心又讨厌,都怪眼前这个狗东西,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这么狼狈,又臭又痛。不管怎么样也要先送这个狗东西上路再说。
就在季宁玉挣扎着要刺向半死不活的徐半仙时,利刃破开长空的声音从耳边“嗖”的炸响。一把刀身板正的玄铁黑刀从季宁玉的鬓边划过,直直刺进徐半仙旁边的地面,发出当的嗡响。
徐半仙瞪大眼睛望着身侧的黑刀,意识到自己今日是不可能逃脱,突然仰头大笑,状若癫疯。
与天争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几十年的谋划终究是付之东流。但没关系,这一切都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
徐半仙抬掌狠狠拍向自己额际,当场脑袋开花,横尸于此。
他咽气的刹那,周身的腐尸也失去力量,全部倒下去,恢复成完整的人形,半点看不出腐尸的模样。
季宁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简直要开口骂人。徐半仙本来应该是要死在自己手里的,这狗东西害自己那么惨,送对方一剑归西是她应得的!
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导致徐半仙自戕而亡?!显得她像个坏人,徐半仙倒是宁死不屈起来了!
她诧异地回头,但见一男一女向自己快速奔来。
为首的男人大约弱冠之年,面容俊秀。身后跟着的女孩子脸圆圆的很是灵动,正是之前遇到过的师兄妹。
“师兄,这人身上满是邪气,隔着老远也能看见黑漆漆的一团。之前我们探查到的邪气,定然是跟他有关!”师兄妹两人首先看了眼死去的徐半仙,随后又将目光放在季宁玉身上。
季宁玉指着两人,差点要一口气把自己噎死:“你们俩……”
圆脸女孩拉住季宁玉的手:“你还好吗?”
季宁玉:“……这人明明是我的!”
你看她像是没事的样子吗,她简直是要痛死和气死了!打了这么久,最后却被这俩人截胡了,这算什么事儿啊?!
“啊?”圆脸女孩满是不敢置信,“你们是一伙的?”
听闻此言,季宁玉立刻怒目而视。吓得圆脸女孩一哆嗦,差点要躲到师兄的后面去,总觉得眼前的人想要吃了自己一样。
男子倒是听出季宁玉的弦外之音,但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宜急着下结论,只是颔首道:“你感觉怎么样?”
“关你们什么事!”季宁玉甩开他们的手,咬紧牙关走到赤帝钟的方位,捏起口诀。
赤帝钟缩回她的手上,露出被包裹在其下目光惶然的白沅沅。
季宁玉见她吓得不轻,挑起眉毛得意道:“喂,我厉害吧!”
见白沅沅安然无事,徐半仙也已经半截入土,她再也忍受不住遍身疼痛和灵气反噬,手握着剑直直向前栽倒,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次战斗当真是够劲,即便昏迷不醒,季宁玉都能隐隐感觉到疼痛肆虐。直到谁掰开她的嘴,喂了她些灵药,方才压住体内躁动的灵力,如清泉灌溉,爽利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季宁玉慢慢睁开双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泛着黄色的帐顶,她正躺在舒适的床上,视线略有些昏暗,鼻端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季宁玉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僵硬的厉害,她倒抽了口凉气。
很快就有人走到她身旁,揭开放下的床幔。眼前亮起,也顺便看见了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白沅沅。
季宁玉愣住:“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如果没记错的话,昏迷过去的人是自己吧?怎么白沅沅似乎更像病人。
见她醒来,白沅沅摇摇头,眼中迸发出细碎的喜悦,指了指她,询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季宁玉感受了下:“还不错,没有那么痛了。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白沅沅站在床前微动,接着快速走到门口。不一会,她身后便跟着另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季宁玉在晕过去前看到的那对师兄妹里的师妹。
“你醒啦?”对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白沅沅无法说话,不好向季宁玉解释后面发生的事情,只好叫来帮手替季宁玉解惑。
眼前的圆脸女孩叫做柳别青,年纪与季宁玉相当。她的师兄叫谢长义,要比季宁玉年长,性格沉稳,两人皆出自南洲昆吾宗。昆吾宗季宁玉也有所耳闻,宗门中多是刀修,正如柳别青和谢长义,两人所用的武器也是刀。
季宁玉皱了皱眉头,柳别青倒是还好,谢长义的名字却让她感觉很是熟,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谢长义和柳别青最近在追查东洲的邪气,他们感受到此地有邪祟之气,冥冥之中指向林家镇附近,可是始终没有找到源头。
若不是徐半仙欲念难消,强行启动阵法,想用季宁玉祭阵,恐怕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找到罪魁祸首。
所以在看到徐半仙要动手时,生怕自己赶不及,谢长义当先抽出长刀想要震慑住对方,没想到徐半仙在知道自己跑不掉后宁愿选择自戕也不愿被抓住。
没能擒住徐半仙,这条线索到此便断了,剩下的季宁玉和白沅沅就成了解开事件迷雾的最大关键。
可惜白沅沅虽然清醒却不能说话,季宁玉能够说话却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谢长义和柳别青张开结界笼罩死寂的林家镇后,将二人带到临近的镇子找了家客栈暂且安顿,等季宁玉苏醒。
期间给季宁玉灌了灵药,见白沅沅不能说话也给她一粒清喉丹,不过白沅沅摇头婉拒了谢长义的好意。
她用纸大概写下在林家镇发生的事情,字迹清晰遒劲有力,只一眼就让柳别青赞叹不已。
“沅沅已经把大部分事情都告诉我们了,不过我们还是想再听听你说的。”柳别青道。
季宁玉挑眉,哟,这才多久,就“沅沅”“沅沅”的叫上了,挺亲密啊。
白沅沅脸色微红的站在床边,轻轻扯了扯季宁玉的袖角。
“当然可以。”有人愿意接手这边的烂摊子再好不过,季宁玉还有别的事情等着做,她不想在林家镇停留太久。
谢长义已经在楼下等待多时,既然季宁玉醒了而且恢复的还不错,也没有理由再耽误下去。当即和白沅沅、柳别青二人走下楼,围绕在四角方桌旁,四脸相对,面面相觑。
“我是天心宗季宁玉,接了师门任务下山,来到此地探查林家镇的异象。”
“你们是天心宗的?”柳别青颇为吃惊,天心宗乃是南洲第一仙门,名声在外,他们看天心宗弟子的眼神就像凡间人围观状元探花差不多。
随后她又皱起眉头:“季宁玉,这个名字好熟悉……”
谢长义轻咳一声,提醒道:“师妹。”
柳别青回过神,讪笑道:“别在意我,季姑娘继续吧。”
季宁玉飞速瞥了眼谢长义,他虽不必叶行舟清俊,也不如江星衍矜贵,却端直秀颀,论样貌绝对数一数二。自己要是见过,绝不至于完全没印象。
为什么会对谢长义感到熟悉呢?
她敛住心神,将在林家镇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唯独隐去徐半仙说自己的“血脉之事”。在没有搞清楚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知晓。
白沅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并未将交手时徐半仙说得有关季宁玉的事告知于眼前二人。
谢长义很快察觉到异常,他眉头微动:“你说祭坛处都是腐尸?林家镇的人全变成了腐尸?”
季宁玉点头:“没错。”
谢长义和柳别青的神情古怪,两人面面相看。
谢长义缓缓道:“可我们看见的,都是普通百姓。”
“什么?”季宁玉不敢置信。
都是普通百姓?这是什么意思?是指所谓的腐尸,只有自己能看得到吗?
她偏头望向身侧的白沅沅,追问道:“你看见的也是普通百姓?”
白沅沅犹豫了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思及战斗中的情况,季宁玉浑身如堕冰窖:“难怪。”
难怪在她抽剑斩杀最先向她们攻击而来的腐尸时,白沅沅奋不顾身地拉住自己,满脸惊骇。
为什么?是掌心阵法带来的特殊感应?
那岂不是她自以为在斩杀腐尸,在别人眼里却跟屠杀百姓的邪魔外道没什么两样?
“林宝儿他们,你们所见也是正常的孩子么?”季宁玉试探地问道。
谢长义和柳别青没有见到林宝儿他们,白沅沅歪着头想了会,在沾水用指尖在桌上写到“看见他们从人的嘴巴里钻出来,还是孩子的模样”。
即使长得像人形,也不能算很正常的孩子。
季宁玉稍稍松了口气,不然只有自己看见他们是从人的嘴里爬出来的,岂不是百口莫辩!
“季姑娘右手掌心的阵还在么?”谢长义问道。
季宁玉张开手心,那里空空如也,阵法图案随着徐半仙的覆灭消失的无影无踪,可她分明还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灵气在自己掌心波动。
柳别青探头看了眼,感慨道:“消失了啊。”
“林家镇的百姓尸体已经僵硬青灰,甚至透出尸斑,确实不像刚刚死亡的模样。”像是看出季宁玉心中忐忑,谢长义出言道,
“可能其中却有什么误会,我会尽力将此事查清。”
季宁玉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那个瞎子老头着实可恶,竟是以整个镇子活人的血肉为饵炼阵,实在丧心病狂!这才多少年过去,东洲竟是又邪魔横行。”柳别青因愤怒涨得脸色通红。
是啊,东洲近年是不太平。上一世随着叶行舟等人四处游走,见得并不算少。
季宁玉摩挲着空荡荡的掌心,脑中灵光一闪,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谢长义熟悉了。
而就在此时,愤怒的柳别青也目光发直,眼神愣愣地转向季宁玉,骤然张大嘴巴:“啊,我想起来了。”
季宁玉心中一紧,听得她磕磕巴巴地继续道:“你是不是……就那个,江家小公子退婚的未婚妻?”
027 阴阳界
季宁玉摩挲着右手掌心时, 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藏在自己回忆里无关紧要的一些事情。
第一次重生时,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好像是某个话本里愚蠢可笑的恶毒配角,像小丑似的角色, 而话本的男主就是自己到处看不顺眼的叶行舟。这个话本里有丑陋的配角, 也有男主的朋友, 如江星衍、白沅沅乃至云琛等人,自然还有其他角色。
季宁玉依稀想起, 谢长义好像就是其中一个。
他曾是南洲仙门弟子, 光风霁月, 浩然之气, 却不知为何屠杀东洲海边偏僻镇子的百姓, 导致镇中无一活人, 堕落成魔。修仙界的人不断追查他的下落,想要将其绳之以法,却始终没能找到。
直到季宁玉死去,也没人直到谢长义为什么堕魔, 又藏身何处。
至于话本后来的故事,季宁玉就不太清楚了。她只知晓大概和自己的结局,剩下的像是被天意故意隐藏, 模模糊糊。
也是,她能够有机会重来且看到自己的结局,已是百年难遇的旷古奇闻,又有何资格去参透他人的命理。
重生一世后, 谢长义依然堕魔。但彼时季宁玉他们四人还在别处游历, 也仅是听说此事, 唏嘘不已,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因与他们所做之事并无太大关系, 自然也没有机缘相识。
仔细算算前两世谢长义堕魔,差不多就在这段时候。
没准是追查徐半仙的事导致的呢?
现下他正与自家师妹好生生地坐在自己眼前,没有丝毫发狂堕魔的预兆。
季宁玉还在迟疑着要不要隐晦地提醒下谢长义,没想到柳别青莽莽撞撞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就那个,江家小公子退婚的未婚妻?”
季宁玉:“……”
正在喝茶的白沅沅猝不及防的被茶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长义托起茶盏的手也微微一顿,无奈地瞥向柳别青,语气凝重道:“别青。”
柳别青立刻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连忙吐吐舌头,想要缩到谢长义身后,不好意思道:“抱歉,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见白沅沅咳得惊天动地,季宁玉抽出手帕递到她手上,眼睛抬也没抬,满不在乎道:“对啊,是我。”
没想到对方能大方承认,谢长义当场木然。毕竟即便是在修仙界,被退婚或者主动退婚,都算不上是很光彩的事情。
柳别青眼睛一亮,略显激动道:“真的是你啊!”
是人就免不了四处八卦,说说闲话,修仙界也不例外。柳别青早就听说江小公子退婚的消息,无奈谢长义对这些并不关心,苦于无人可说,憋了好久。
没想到今日竟是让她碰见了当事人。这是她多大的福气啊!
江家本就是修仙世家,一举一动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江星衍作为江家家主最小的嫡子,本身天资出众,龙姿凤章,生得又仙姿玉质,矜贵倨傲,吸引不少人的注目,尤其是年轻一辈。他的婚事自然也在众人的关注之内。
退婚的事情已经传出风声,季宁玉并不意外,反正也是迟早的。
柳别青小心翼翼看了眼谢长义,发觉谢长义并没有阻止自己,犹豫道:“是不是不应该提?”
季宁玉耸耸肩:“无所谓,是我要退的婚,没什么不能提的。”
柳别青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是你主动提出退婚的?虽然江家没说是为什么解除婚约,不过有人说是对方要求的,江家这才松了口。现下人人都称赞江家有情有义呢……”
说到这里她止住声音。
称赞江家有情有义,就不会少说对方不知好歹。
“你为什么要退婚?”柳别青疑惑。
有传言与江小公子定亲的人乃是孤女,出身并不好。无论怎么看,能嫁入江家都是顶好的事情,更遑论江小公子前途无限,能与他结成道侣只怕修仙界不少人都心生向往。
这不,退婚消息刚传出来,那厢好多人就蠢蠢欲动起来。
“为什么不退?”季宁玉也疑惑,“我又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不喜欢我。”
“咳咳……”这下被茶水呛住的是谢长义。
柳别青和季宁玉四只眼睛齐刷刷望过来,他放下茶盏,俊脸微红,没闹明白究竟是自己太保守或是现在的修仙界就这样?小小姑娘家居然就把喜欢不喜欢如此直白地挂在嘴边。
再说婚姻之事多少也讲究父母之命,能两情相悦再好不过,实在不行相敬如宾倒也不是不可以。
原以为只有柳别青一人这样,看来他是有些误会师妹了。
柳别青看了眼谢长义,很快又被季宁玉吸引视线,追问道:“真的只是这样吗?你竟然不喜欢江公子?”
她那表情活脱脱像是看见怪物似的不可思议。
季宁玉感到纳闷:“你喜欢他啊?”
柳别青疯狂摇头:“当然不,我都没见过他。”
“那我为什么非要喜欢他。”季宁玉随意道。
柳别青歪头想了想:“倒、倒也是。”
江小公子再怎么好也是从别人嘴巴里听说来的,再说他就是再好也不一定就讨人喜欢。比如柳别青,她就觉得世上之人谁都比不过师兄谢长义。既然自己是这样,想必季宁玉也是,并不奇怪。
关于林家镇发生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即便还有谜团也不是季宁玉应该继续关心的了。显然谢长义和柳别青一直在追查邪祟之气的下落,这事交由他们处理最好,而她也要继续自己的旅程,完成该完成的事情。
季宁玉带着白沅沅站起,向谢长义和柳别青道别。
谢长义望着季宁玉迟疑道:“腐尸的事,我会继续调查,愿能早日还你清白。”
季宁玉颇觉无奈地看着对方:“什么清白不清白,我本来也没做什么啊。”
事实的确如此,不过谢长义和柳别青能够相信她,不能代表修仙界其他人也能相信她。不管怎样,还是能拿出证据最好。
谢长义暗叹口气,终究没有在说什么,点点头:“不知道能用什么方式与季姑娘传信?”
季宁玉怔住,上上下下打量着谢长义,眼中浸满了促狭的笑意:“怎么,喜欢上我了?”
她生得明媚窈窕,冰肌玉雪,一笑起来明眸善睐,璨璨生辉,当真有倾国倾城之姿态。便是同为女子的柳别青也看得目光发直。
谢长义顿时眉头紧皱,下意识后退两步,目不斜视道:“方便有腐尸消息时告知于你,不要多想。”
季宁玉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说话也一板一眼的,收起戏谑地笑意。本想直接拒绝,后来想想没准以后确实需要,抽出张刻着“季”字的传音符递到对方手里。
“叫我的名字即可。”
谢长义颔首,这才认真看向她:“那么,就此别过了。”
季宁玉懒得客套,随意挥了挥手,带着白沅沅回到客栈楼上的房间。
说来还要感谢谢长义和柳别青两个大好人,不仅给她们俩人灌了灵汤妙药,还给她们订了房间,至少今晚住宿的地方不用再多操心。
回到房间,季宁玉双手双脚舒展,往床上四肢八仰的一躺,睨着刚走进房门的白沅沅,晃荡着露在床边的脚开口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从刚才起,白沅沅就陷入PanPan很奇怪的沉默里。
这话说得倒也不准确,白沅沅确实不会说话,也没办法加入其他三人的谈话。不过她若是想,总有方法能表达自己的看法,或沾水写字,或扯季宁玉的袖口等等。
然而白沅沅却什么动作也没有。似乎是从被茶水呛住后就一直十分安静,仿佛这个人并不存在。
她为什么会被茶水呛住呢?
季宁玉琢磨半天,应该是因为自己说了跟江星衍退婚。
江星衍对白沅沅多少有些情谊,季宁玉应当不会搞错。难道白沅沅对江星衍其实也有?这之前她可完全没看出来。
白沅沅抬起盈盈秋目,安静地凝视着季宁玉,直看得季宁玉浑身不自在,烦躁地踢了踢床榻:“干什么这样看着我?有话快说!”
那样的眼神不知为何,让季宁玉心慌。
白沅沅略想了想,从桌前拿出纸和笔——之前柳别青为了方便和她沟通留下来的。毛笔在纸上刷刷作响,她写得很快还很急,写完后很快展开送到季宁玉的面前。
“你退婚了?”
竟然只写了四个字。
季宁玉毫不意外她提到这茬:“对啊,刚才不是说过了。”
白沅沅低下头紧跟着在纸上“询问”:“什么时候?”
季宁玉不自觉地想要用“关你什么事”呛声回去,脑海里突然回想起白沅沅拉着自己的手浑身是血的景象,到嘴边的话绕了两圈又默默咽了回去,语气僵硬道:“离开宗门前。”
说罢,也不待白沅沅什么回应,一鼓作气回答道:“我提出的,江星衍答应了,他也很早就想摆脱我,我俩之间也没什么感情。江伯伯听说我俩的想法后也很快同意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白沅沅细长的眉头微蹙,恨不得拧成麻花状。
不用她写季宁玉都能看出她的疑惑,笃定道:“没错,就怎么简单。”
至于用季家剑诀交换的事情,她并不打算说出来,江家要脸,她短期内也得罪不起,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白沅沅专注地看了她一会,轻咬下唇,在纸上写到:“你不高兴。”
季宁玉双手搭在脑袋后,挂在床边的右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晃荡着。
她是不高兴,但这不高兴跟退不退婚关系不大。硬要说有关系的话,退婚没成功她现在会更不高兴,所以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白沅沅像是料到她回避的态度,低着眉眼,睫羽微颤,敛声屏息半晌,在纸上轻轻写到:“你喜欢他?”
季宁玉看着纸上的字,神情怪异:“谁?”
白沅沅比了个口型,“江”。
季宁玉幽幽看了她片刻,吞下自己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骂人话,干脆道:“不喜欢。”
怕白沅沅再次写出什么惊天之语,她特意强调道:“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他。”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兴乱讲,她与江星衍从缔结婚约后,就彼此看不顺眼,好几次到了拔剑相向的地步。若是可以,只怕江星衍和她没什么区别,都恨不得对方根本不存在。
喜欢江星衍?她走火入魔了吧。
当然,如果江星衍敢说喜欢自己,季宁玉的第一反应也只会是,眼前的人被夺舍了。
没想到白沅沅听完这话后,沉思少顷,又低头在纸上写到:“那你喜欢谢长义?”
季宁玉:“……”
这都什么跟什么,自己加起来才见过谢长义两面。不会就因为刚刚调笑了几句,就认为自己喜欢上对方了吧?
她瞪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反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关心我喜欢谁?”
上一世季宁玉与白沅沅关系确实称得上还行,也不见对方有事没事打探她的喜好。其实不管季宁玉喜欢谁,都跟白沅沅没什么关系不是么?当然也不能这么说,某些人可能还有所关系。
和刚刚季宁玉回避的态度一样,白沅沅敛下眼中的神色,倔强地抿着嘴,不作回答。
但季宁玉倒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颊边的梨涡浅浅溢出,观察着白沅沅的眼睛里流露出点点戏谑的笑意。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俯趴着的姿势微微探向外侧,手肘托着下巴,贼兮兮地靠近白沅沅,悄声问道。
“你喜欢江星衍?”
白沅沅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惊讶地向自己看来。猫儿似的眼睛竖起,黑亮亮的,很快惊讶就转变成愤怒,她拾起笔,坚定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不”字,恨不得直接贴在季宁玉脸上。
季宁玉笑得前仰后合,就算没看到那个字光看表情也知道白沅沅有多抗拒,没想到江星衍被嫌弃成这样。
果然江星衍是单相思,完全没什么希望啊。
她发现,自己对此感到很愉悦。
“我就说,再没眼光你也不至于看上江星衍,毕竟还有叶行舟……”说到这里季宁玉语声微顿,白沅沅也恰恰向她看来,眸光流转。
季宁玉又躺回床上,直直望着黄色的床顶:“没什么。”
明明说好,不再想起那个人了。
下次再见面时,定然是你死我活的结局,季宁玉没打算给自己找什么退路。
然而刚刚的回忆中,叶行舟抓住自己手腕的余温仿佛还未散去,少年细长的眼睛眯起,溅落出零散的笑意。
季宁玉想起,她见过很多次叶行舟的笑容,很浅很淡。分明觉得不会再记起了,却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白沅沅将纸展开,凑到季宁玉面前,“怎么了”?
季宁玉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闷闷的:“……刚刚动作太大,伤口裂开了。”
跟徐半仙对战到最后委实是伤痕累累,其他小伤口倒还好。只是被爆破符炸到的瞬间弹飞出去,不巧左肩先落地,肩后被地上的利石划开深深的伤口。
据说,还是柳别青替昏迷的季宁玉包扎的,白沅沅因为害怕甚至躲出了房门。
柳别青给季宁玉上好药,包扎的整整齐齐,谁料自己刚刚笑得太得意忘形,还用左手拍了拍床,本来被包扎的很完整的伤口挣裂了。
季宁玉能感到湿漉漉的液体从自己左肩渗出,夹杂着丝丝痛感。
听见她说伤口裂开,白沅沅也露出紧张的神色,放下纸笔探头凑到她身边,想要看看是哪里挣开。
季宁玉挪动了下身体,在她左肩后果然有血痕渗出,非常明显。
白沅沅小心翼翼地看向伤口,似乎想要伸手触碰,又怕弄痛季宁玉。像是想到什么,她蓦地收回手,很快转身从另外的桌前拿来柳别青留下的伤药,递到季宁玉手边。
季宁玉偏头艰难的往自己身后瞅,因为伤口在肩后,整个上半身快要扭成麻花的形状,用右手去碰伤口的姿势特别拧巴,还把自己弄得生疼。伤口疼,腰也疼,脖子更疼。
白沅沅默默看了会,将伤药塞到季宁玉手上,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在外面等。
季宁玉接过伤药,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为什么要去门外?”
她这伤口确实不算小,但也没有狰狞可怕到无法入眼的地步。之前柳别青说白沅沅害怕得躲了出去,她还觉得纳闷。白沅沅绝对不是胆小之人,上一世也经常会给自己上药。不仅如此,还会给叶行舟、江星衍疗伤,怎么会如此害怕?和从前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
季宁玉掰开药瓶的木塞,扑面而来的苦涩之气,她屏息待气味散去,才开口疑惑道:“你害怕?”
白沅沅似乎有些迟疑,轻轻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要出去?”季宁玉别扭地拧着脖子,回头盯着自己左后肩,就这么小半天脖子都快断了,她将药瓶递回白沅沅手上,“帮我一下。”
白沅沅脸上的疑问就快要蹦到季宁玉的脸上。
季宁玉背对着她,“哒”得解开腰带的暗扣,理所当然道:“我单手上药不方便,找你帮个忙很奇怪吗?”
背后传来“刺啦”的呲响,季宁玉愕然回首。
白沅沅手中攥着伤药连连倒退好几步,碰到了身后的红木凳方才停下,脸色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看向季宁玉。
松开腰带的衣襟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姣好明显的锁骨与修长白皙的颈部,季宁玉盯着手足无措的白沅沅莫名其妙:“你那是什么模样?我可没有在欺负你。柳别青已经走了,我自己又很不方便,只剩你了,不会这样都不行吧?”
白沅沅至于那么小气么?从前也不见她这样慌张。
季宁玉越想越烦躁,加上左肩后的刺痛越发明显。她俯身想要夺过白沅沅手上的药自己糊弄糊弄,却莽撞地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倒抽了凉气。
白沅沅见她确实痛苦,连忙走上前,按住季宁玉没有手上的右肩。目光坚定,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狠狠指了指伤药,表示自己愿意帮她搭把手。
这般模样活脱脱是即将上刑场的囚徒。
自己又没有威逼利诱她。
季宁玉实在想嘲讽她几句,话到嘴边又没了心情。反正她名声不好,别人不喜欢她或是讨厌她都很正常,不愿意帮她上药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那个人是白沅沅也没关系。
要是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很在意似的。
季宁玉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扯下自己肩头的衣服,露出浑圆白皙,有狰狞伤口的肩膀。
她浑身冰肌玉骨,白晃晃的耀眼,乌发披在背后衬得白的愈白,黑的愈黑,便是让人想无视也无视不得。
白沅沅颊边浮现两团红云,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飘忽,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凝聚在季宁玉的肩头。
伤口的鲜血顺着包扎好的麻布渗出,白沅沅面色凝重,轻手轻脚地揭开布料。里面的伤果然已经挣开,血肉模糊成红漆漆的血蛇蜿蜒直脊背,趴在季宁玉的肩头。
伤的要比自己想象中更重。
疮药洒在伤口倒显得更加疼痛难忍,季宁玉“嘶”了声,回头看见低头给自己伤药的白沅沅,突然说道:“还有部分在衣服里,手稳点,别撒我衣服上。”
伤口不宽,却比较长,季宁玉只露出肩膀还不够,下半部分的伤痕仍然藏在衣裳里。
季宁玉撩起长发搭在前襟,进一步松开衣带。
上衣“哗”得褪去,如同藏在宫廷多年的美人图在眼前一笔一墨地晕染铺展。忽明忽暗的光影间,衣衫半藏半掩,美人骨在肩胛处徐徐张开,恍若蝶翼轻颤,露出白肌胜雪的大半脊背。
身后突然没了半点动静,连风都不曾从窗外掠过。
下一刻,季宁玉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肩头,她疑惑地回头,正见红通通的血滴滑落。白沅沅握着伤药,呆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自己。
季宁玉瞬间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怎么流鼻血了?!”
028 季家宅
猩红的血色顺着白沅沅的鼻端一滴一滴滑落, 她攥紧伤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顾着呆呆望着季宁玉。
“你怎么流鼻血了?!”季宁玉感受到肩膀上的温热, 眼神中溢满了震惊之情。
被季宁玉不敢置信的声音惊动, 白沅沅方才回过神, 像被烫到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捂住自己的鼻子, 眼神飘飘忽忽就是不知道该落到何处。
季宁玉:“……”
看来这人是指望不上了。她扯过旁边的棉布擦掉肩头的血液, 瞥见白布上刺目的红, 满脸嫌恶, 毫不客气地甩到白沅沅脸上。
“好好擦擦。”
白沅沅手忙脚乱地接住, 慌忙擦拭鼻血。却见季宁玉咬紧牙关皱着眉头, 拿过另一块沾着药粉被灵气包裹的白色棉布,扭过半边身子处理伤口。大抵是疼得厉害,还在小口小口吸着凉气。
白沅沅面色稍缓,唇线微抿, 终于放下心中的别扭,走上前去接过季宁玉手中的东西,俯下身轻轻为她擦拭渗血的伤痕。
季宁玉也没有说话, 生怕自己再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激得对方又是害怕逃跑,又是流鼻血的。
她仍然不是很清楚白沅沅方才究竟是怎么了,慌乱成那副样子。伤口过于狰狞也许会被惊吓到, 但万万不会到流鼻血的程度。
……这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白沅沅和季宁玉两人皆低下头, 端详着伤口。
白沅沅上药上得认真, 动作轻手轻脚,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动作起伏轻轻颤动。
似是被她的认真感染, 季宁玉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见她十指修长的为自己包扎,鼻息清浅。
两人的呼吸缓缓交错,在忽明忽暗的床幔中渐渐融为一体,又如蜻蜓点水忽而散去。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和季宁玉距离有多近,白沅沅处理完伤口,甫一抬头就撞上季宁玉的鼻尖,发出“邦”的闷响。
季宁玉“哎哟”痛呼一声,捂着鼻子连连后仰,酸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抱怨道:“你流鼻血就算了,还想让我也流鼻血!”
白沅沅捂着头,想要凑上去看看她的鼻子。
季宁玉皱着鼻子扯过自己的衣摆,躲过她的凑近,不让她看。
没想到上个药都那么麻烦,她将腰带系好,又突然想起白沅沅背后也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几乎浑身是血,遂叫住要转身的白沅沅。
“诶,你背后的伤怎么样了?”
白沅沅顿住动作,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笑容浅淡,却在眼神中泛起丝丝涟漪。
季宁玉坐在床边,乌发铺散,五指顺着青丝自上而下的梳理,如绸缎般光滑顺亮。
她简单的将头发盘向脑后,语声有几分嘲弄:“我可不会把鼻血滴到你身上。”
白沅沅想到刚才的事情,脸色泛起两团嫣红,连忙摇了摇头。
见对方没有让自己帮忙换药的意思,季宁玉也不强求。她没那么喜欢上赶着伺候人,既然白沅沅说自己可以,这些事也不至于让她操心。
两人在客栈里又修整了两日。
柳别青和谢长义当真是大方,给季宁玉和白沅沅开了两间房,基本没有让两人另外再加钱。
待季宁玉左肩后的伤口长好后,季宁玉和白沅沅到林家镇附近看了看。
还未走进镇子,便感觉到林家镇周围灵气波动,淡蓝色的结界如同罩子似的将整座镇子笼罩在其中。结界应当是谢长义用昆吾宗的刀阵设起,坚不可摧,别说是寻常人,便是季宁玉和白沅沅这等修士想要进入也不大容易。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林家镇里应当没有活口了。
应当说,林家镇很早就没有活口了。
修士对寻常人而言,力量是碾压的强大,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有还手之力。邪修可以恣意掠夺生命,恃强凌弱。但凡是仙门弟子皆以捍卫天地正气为先,必要时还要助人以攒天地功德,所谓正邪不过如此。
想到爱子心切的林老爷林夫人,和蔼敦厚的林管家,还有满腹盘算的徐半仙,此刻都已化作灰烬,烟消云散。
季宁玉站在结界前默然许久,终究没有再向前一步。
“你觉得徐半仙选择我的原因是什么?”离开林家镇附近后,季宁玉突然开口问道。
白沅沅就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听见她的问题陷入沉默,没有给出回答。
季宁玉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问你干什么,问你你也不知道。”
是啊,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又怎么指望不谙世事的白沅沅?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是我。”
季家被灭门时,被心怀不轨的歹人掳走逼问时,成为道衡仙君顾玄晖的弟子时,又成为江星衍名义上的未婚妻时。
季宁玉无数次扪心自问,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经历这些的偏偏是她。
她天赋不算出众,若是按照实力很难成为天心宗的核心弟子。即便季家曾经出过渡劫的老祖,可也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至于那本所谓能够使凡人成圣的剑诀,季家人都不曾见过。
但为什么是她呢?
远处青山连着青山,迤逦成碧玉色的锦缎在大地绵延,直连到海边又渐变为宝蓝色的悬丝。
群山万壑,海阔天空。
白沅沅就在季宁玉身旁,静静听着,乌沉沉的眼睛流露出海水似的波澜,她在等季宁玉继续。然而等了很久,季宁玉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
白沅沅头微偏,在她的胳膊处写到,“后来呢”。
后来呢?
在无数次诘问为什么是自己,无数难以入眠的深夜之后呢?
“后来?”季宁玉想了想,耸耸肩满不在乎道,“没有后来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到完满的答案,就像突如其来奔涌的妖兽动乱,就像猝不及防洞穿胸口的利剑。这世间很多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林家镇的人若是还能说话,恐怕也要质问一句,为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错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话题在这里悄无声息的结束,白沅沅没有再问下去,季宁玉也没有再回答,两人默契地离海边,也离林家镇越来越远,继续向远方行进。
季宁玉没有提及自己接下来的路线,白沅沅也没有问,她只是理所应当地跟在季宁玉身旁,大有对方去哪里她去哪里的架势。
季宁玉瞥了她几眼,想到之前几次都没能把对方甩开,不知道是放弃挣扎还是索性想通了,没有再抗拒她,任由白沅沅跟着。她召出能够在空中飞行的法器朱鸾,翻身坐上去,白沅沅随后坐到朱鸾的脊背处。
朱鸾型的法器靠燃烧灵石在空中日行千里,木头做成的身体没有毛茸茸的飞羽,惊得半空的鸟儿簌簌拍打翅膀,溅落不少羽毛。
季宁玉见鸿毛飘悠悠落下,摸摸朱鸾的脑袋掐指一算道:“咦,是不是快到中元了?”
白沅沅头发被狂风卷的左摇右摆,闻言摇摇头,在季宁玉手上写着“今天”两个字。
“难怪这么热了。”季宁玉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白沅沅果然觉得奇怪,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便听季宁玉继续开口。
“你有没有见过四方镇的中元节?很热闹。”
四方镇,白沅沅心中微动,抬眼却只能看见季宁玉的背影。
季宁玉迎风盘腿而坐,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处,若无其事道:“今晚你就能见到了。”
四方镇地处东洲,名如其镇,四四方方,一条河水东西奔流,穿城而过。
比起林家镇的偏僻幽静,四方镇在东洲最繁华的地方,若是普通人赶路日夜兼程也要大半月才能赶到。好在季宁玉有飞行法器,只不过一个大半天的光景就到达目的地。
季宁玉和白沅沅从朱鸾上蹦下来时,天色渐晚。
天际烟波氤氲着着晚霞,醉了一地温柔的残景。季宁玉和白沅沅并肩而行,身后拖曳着炫丽的夕阳,渐渐融入橙黄色的余晖里。
四方镇果然如季宁玉所言,很是热闹。
这种热闹与林家镇要举行祭典时全镇人倾巢而出的兴师动众完全不同。四方镇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没有打样,商贩仍然兴致勃勃地叫卖。年龄稍大些的孩子牵着弟弟妹妹们在街上追逐打闹。年轻的男女左顾右盼,树上柳梢,人约黄昏。
最有趣的要数沿街的房屋,皆在门栏上挂着灯笼。并不是普通的红色灯笼,而是各式各样,异彩纷呈。灯笼上描龙画凤,宝带葳蕤,流动的灯穗在风中飘摇,衬得满城锦绣,处处流香。
白沅沅跟着季宁玉走入人群,两人顿时踏入人间喧嚣的烟火中。
“是不是很热闹?”季宁玉得意道。
作为第一仙门天心宗从长老到弟子人数并不算少,然而大家平时勤修苦练,鲜少会将心思放在其他方面。
南洲太冷,山也太高,虽说玉树琼枝,胜似人间仙境,目光所及却皆是寂寥广阔。
白沅沅点头,目光很快被穿城而过的河水吸引。
随着夜色浸染,慢慢吞噬最后的残霞,桥洞下蜿蜒的河水本应该黑沉沉的,不见半点色彩。此刻却骤然亮起零零落落的灯火,像天上的星星散落凡尘,坠入人世间湾流的河。
一盏盏荷花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火焰,顺着河流向下飘去,点燃河水的同时点亮两岸放灯的人。
季宁玉立在拱桥上看了半晌,笑道:“这是每年都有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在放。”
白沅沅偏头望她,光影晦明晦暗间勾勒出她挺巧的眉骨,掩盖了她眉眼中的神色。
察觉到白沅沅的目光,季宁玉转过头来,大半张脸都露在明亮的灯火中,要比整条河中的荷花灯都要更明艳耀眼。
“这么多年都没变过的话,看来一会还要放烟火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季宁玉说得不错,无数散落的星彩从月中盛开,伴随着轰隆的声响,映照着世间万景,灯火阑珊。
身侧有人惊呼:“是烟火,放烟火了!”
几乎同时,周围人都停下脚步,看着天空盛放的万千烟火,喧闹着欢呼。寄托哀思的中元节,在四方镇似有不同的诠释。人们在祭典死亡的日子里,迎来新生与渴望。
像转瞬即逝的灿烂烟火,短暂却也永恒。
透过人群的喧嚣,白沅沅的目光从烟火落到季宁玉的身上。
浮华光影淡淡闪烁在她的周身。她那么爱热闹爱说笑的一个人,平日里不是挑刺就是嘲讽,在如此熙攘繁闹的时刻只是抬头静静望着天空,连嘴角的微笑都显得无声寂静,没有人知晓。
感受到白沅沅的凝视,季宁玉也回首向她看来,黑色眼睛闪动着满天星辰。身旁拥挤着那么多四方镇的人,不远处烟火轰隆嘈杂,天地骤然变得静谧安然,不言不语。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还是季宁玉先打破寂静。她走到白沅沅面前,笑着挽起鬓角的碎发:“好看么?”
不知究竟是在问人,还是问漫天烟火。
白沅沅迟疑片刻,稍稍点头,算是给出自己的答案。
“还想看么?”季宁玉问,指了指天上。
白沅沅没有立刻回答,烟火于她而言本就不是最重要的。比起烟火是否好看,她更想知道季宁玉下一步想做什么。
季宁玉只瞥了眼白沅沅的神色,便大概猜到她心中的想法,没有耽搁:“那就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她带着白沅沅穿过繁华纷拥的街巷,左转走进条僻静的小径。顺着小径继续向前,离镇子中心越发遥远,人也越来越稀少。
河水从二人的脚边潺潺流过,到下游后熄灭的荷花灯更多,只有零星的几盏仍旧燃烧着。
专门找了个人不多的地方,带着小孙子放完荷花灯的老者撞见远远走来两个亭亭玉立姑娘,眯起眼睛。见两人走的方向后,犹豫片刻终是出声道:“两位姑娘留步。”
季宁玉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老者牵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孙子,提醒道:“再往南走就不太平了,镇子上的人很少往那里去,两位姑娘是迷路了?”
“哦?”季宁玉拖长了声调,纳闷道,“怎么个不太平法?”
“那里原有个大户人家,只可惜被一夕灭门。现下宅子已经荒芜许久,镇上的人都说那里有邪气,便是路过的仙长们也不愿意前去落脚,两位姑娘还是回头把。”老者颤颤巍巍道。
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他至今记忆尤深,只怕整个四方镇没有几个人不记得的。
白沅沅心中咯噔回响,却听季宁玉笑道:“多谢您提醒,我是要趁着夜色出城去。”
说罢,她没有再理会老人,不顾对方的摇头叹息,接着向四方镇的南角走去。
白沅沅走在季宁玉身边,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衣角。
季宁玉斜睨了眼她:“怎么,害怕了?”
白沅沅摇摇头,害怕是不害怕的,她只是不知道季宁玉为何忽然要去……那个地方。
季宁玉没有解释,她沿着河边走得很快,穿过簌簌作响的竹林,不过顷刻间,一座荒废的宅邸便出现在两人眼前。
银辉铺洒的月色下,老宅灰败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顶梁歪斜,屋脊沉陷,瓦棱间荒草经年,处处散发出颓败的气息。
季宁玉咬破指尖,以血为媒在宅邸前划了道弧线。但觉得周身灵气如水似的波动,结界被慢慢打开,宅邸门头上挂着的“季宅”两字渐渐浮现,即便过去很多年,鲜红的漆色仍为未褪去。
白沅沅心下震动,果真是季宅。
当季宁玉提到四方镇时,她很快就猜到四方镇是何处——当年的季家就落在东洲四方镇。只是白沅沅尚不确定,季宁玉从未在外人眼前提过季家的一分一毫,她对季家的回忆在季家被灭之后就随之消失了一般,再没有被提起。
季宁玉没注意白沅沅眼神中的波澜,兀自推开季宅的大门。门轴许久未动发出“吱呀”的喘息,老旧沉沉。
空荡荡的院落出现在两人眼前,墙头、墙根和甬道的石缝中间杂草蓬生,杂乱又荒芜。
一切恰如当年,除了比之前要更老旧些。
有关季宅的回忆都蒙上些许尘埃,季宁玉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像隔了两辈子那么久。
比之南洲第一仙门天心宗,修仙世家江家而言,季家从未显赫过,看季家落在东洲还不是南洲,也可以窥知一二。
就连当年的渡劫老祖,早年天赋不显,资质平平,没能在修仙界发出任何声响。直到后期横空出世,众人知晓她的时候,她已经剑挑四周,名扬四方了。然而她有如流星划过,猝然陨落,从此季家默默无闻了七百年。
不过后世未出什么人才的季家在修仙界地位仍是不可小觑,原因无他,因为季家不仅有老祖当年用的季家剑诀,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镇宅兽。
昔年季家老祖游历四方,与未知名的强大妖兽缔结契约,传闻其骑着它或纵横四海,或遨游八荒,无人知晓妖兽的由来,却知道它不可挑战。
老祖陨落后,妖兽感怀于老祖的恩情,即便季家没有人能驾驭他的情况下,竟是自愿成为季家镇宅兽,守护季家平安整整七百年。所以,即便有人觊觎季家剑诀,却也不敢妄自动手,大家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能继承剑诀的季家后人出生。
原以为季宁玉能顺利继承老祖传承,谁知道一场大祸席卷季宅。
没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保护季家七百年的镇宅兽突然发狂,曾经的守卫,后来的屠夫。睁着猩红的眼睛追逐着庭院里的仆人,包括季父和季母。
庭院里高挂着的红色灯笼遽然落地,点燃窗棂与碎草,熊熊烈火中只有凄厉的哭嚎与求救。
那是留在季宁玉回忆里的最后光景。
其实,人怎么会不想回家呢?更何况季家到季宁玉这代,人丁单薄,仅剩季父这一支,她又是季父季母唯一的孩子。自幼千娇万宠,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比江星衍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季宁玉被道衡仙君顾玄晖救下后,还没有安顿好又被歹人掳走。他们将季宁玉带回了千疮百孔的季家,逼问她季家剑诀的下落。
没有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庭院,没有对她笑脸相迎的玩伴,没有父亲母亲。可假山还是那样的假山,槐树依旧在风中摇摆,房间的大门洞开,她常用的小剑就挂在床头,厅堂内的桌椅板凳摔得横七竖八。
往日历历在目,又尽不相同。
地板上暗红色的痕迹又是什么?她记得,是从谁的脖子里流淌而出。她认识的人都不见了,周围只剩下陌生的面孔。
还不到六岁的季宁玉实在想不明白,有太多太多事情她想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爹爹会忽而倒地不起,眼睛还睁着很大,不明白为什么娘亲把自己推到井中,不管她是不是摔得很狼狈。
但她觉得很痛,也觉得很害怕。
被死死逼问季家剑诀下落时,她咬着牙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
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那些人需要自己说出什么呢?
被救回去的季宁玉也没有哭,她只是不断呕吐,将肚子里所有能吐出来的东西通通吐了个干净,直到无声干呕,快要将心肝脾胃肾都吐出来才好。最后浑身脱力,眼睛一闭,高烧昏迷不醒。
醒来后的季宁玉再也没有提到过季家,也没有回过季宅。
第一次重生时光顾着活命了,从未想过要回来看看。
应当在到了天心宗后,回家的念头就从未闪现过。
说不清究竟是不想,还是压根儿不敢。
推开宅门的瞬间,流动的时节缓慢凝滞,门轴腐朽的声音如丝竹般拉长,仿佛云雾缭绕的画卷在眼前虚虚展开,风从耳边烈烈而过。泛黄的回忆荡漾着陈旧的气息萦绕在鼻端,打翻了心中五味杂陈的声色,她又重回喧闹的尘世。
季宁玉双手背在身后,灵巧转身,笑意盈盈地望着白沅沅。
“谢谢你,陪我回家。”
029 季家宅
季宁玉觉得, 能有人在身边陪着自己一起回到季宅,好让她觉得不是那么孤独,其实倒也不错。
第一次重生后, 她与叶行舟、江星衍、白沅沅四人很多次都离四方镇很近, 季宁玉却从来没有提到这里, 也没有想过要回来看一眼,更别提跟着其他三人一起推来季宅的门。
撑着点可笑的自尊, 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伤口, 不愿在他人的眼里发现廉价的同情, 不愿被那样看轻与怜悯, 像一根牢牢刺, 扎进前心, 很难拔出也很难治愈。
比起同情与怜悯,她宁愿被厌恶。
至于眼前的白沅沅,季宁玉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对方奋不顾身救了自己,烈火中她浑身是血拉着自己的手, 让季宁玉觉得心中一角被慢慢软化。更也许是,自从救下这个白沅沅后,她从未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怜悯, 也未看到厌恶。
她总是很认真地望着自己,听自己的一言一语,看自己的一言一行。
像极了曾经的某个人,她们俩都熟悉认识的那个人。
在白沅沅的眼里, 季宁玉认为自己真实的活着。不是作为被灭门季家的唯一后人, 不是江星衍的未婚妻, 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顾玄晖弟子,仅仅是作为自己——一个坏脾气、不好惹的季宁玉。
鬼使神差间她就将对方带回了季家。
白沅沅愣在原地, 目光怔然,她的眼神透过季宁玉看向很远很远的曾经,又穿过千万时光流转于季宁玉的身上。
她张口,无声而静默,“回家了”。
季宁玉微笑着走进庭院,推开厅堂的红木门,房内许久没有人居住,弥散着腐朽之气。
她挥舞着右手,将烟尘从鼻翼扇开,絮絮叨叨道:“此处被师尊设下禁制,除了我之外旁人都走不进来,只会在外墙内打转。”
方才老者说此地不干净的原因也与顾玄晖的禁制有关。
“我许久没有回来了,今晚就在卧房里稍作歇息。”季宁玉带着白沅沅绕向后院,她对季宅的一切如数家珍,轻车驾熟。
比起前庭的空荡荒芜,后院要更错落有致,亭台小阁,假山巨石,稍不留神就要迷路。砖石木瓦已经布满青苔,但在那些渐渐腐朽的草地苔藓里,悄然盛着一些算不得如锦如绣,却留有月影花影的回忆和过往。
季宁玉有时脚步微顿,但很快又收回,七拐八拐的走到自己曾经的卧房。
“季宅不算小吧,要是没有我,只怕你定是要迷路的。”季宁玉说到这里,眉毛扬起似有几分小得意。
这话说得不假,季宅从门外看不算特别大,但内院占地很广。即便是她,小时候也时常在院子里迷路。
白沅沅不置可否地笑着,她对来路记得很认真,专注打量着季宁玉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当季宁玉将她送到房门口时,她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对方,似是在询问为什么不进去。
“你睡这里,”季宁玉颔首,指了指旁边,“我在隔壁。”
季宅多的就是空房间,季宁玉和白沅沅没有必要挤在一处。
听见季宁玉的安排,白沅沅略微迟疑,飞速扫了眼季宁玉的表情,却被季宁玉抓了个正着。
“你那是什么眼神。”季宁玉好笑道,伸出后推搡了下她毛茸茸的脑袋。白沅沅被她推的左摇右摆,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收回眼神。
季宁玉说完也不再多留,天色已经不早,两人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透,尚需要好好休息。她转身离开白沅沅的房间,推开隔壁的木门,不顾房内溢满腐朽之气,钻了进去。
白沅沅在原地稍稍站了会,直到没有听见半分动静,方才将门轻轻阖上。
然而,就在她关上房门后不久,隔壁紧闭的屋子被缓缓打开。不一会,季宁玉从房内慢慢走出,清冷的月色下衬得她单薄的身形忽明忽暗,逐渐没入深沉的夜色。
果然还是……心绪难平。
季宁玉苦笑着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偌大的庭院内杂草丛生,荒芜凄然。冷冰冰的月色笼罩天地,空荡荡的安静极了。她下意识抱紧怀中略显破烂的布娃娃,似乎这样便能挡住从四面八方卷来的风。
布娃娃看上去陈旧呆滞,衣物色泽黯然,边角磨损的厉害。不过头颈部和左胳膊的线头被整整齐齐地塞回去缝好,显得很是完整干净——正是刚重生白沅沅藏在她房间中,“好心”替她缝的布娃娃。
白沅沅不知道,也许除了自己也没人会关注到,这是季宁玉从季家一路带到天心宗唯一的东西,即便在被歹人掳走也始终牢牢抱在手中,揣在怀里的娃娃。赤帝钟则是在她遇险之后,顾玄晖才让她随身装着。
布娃娃是季宁玉幼时的最爱,是季母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它甚至还有名字叫“小玉”,和季宁玉一样有着一头黑亮色的长发,大大的眼睛,也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
也许白沅沅猜到了一些,所以她替季宁玉缝好,将布娃娃递到她的手上,希望能让季宁玉开心点。
但对于季宁玉而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将伤疤揭开,被自己讨厌的人同情与怜悯,好比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不能哭啊,季宁玉想,至少不能在别人眼前哭。
就算很痛也要挺直腰杆,别低头,别被人看轻。
中元节的月亮圆而皎洁,如水般的澄净清朗,星子很淡很疏,点点散落于天幕。天地间被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轻纱,季宅庭院内的一草一木骤然变得迷离朦胧,似梦境,似幻境。
先是只有绰绰约约的影子,之后眼前如同被迷雾一点点遮住。荒芜僻静的院子在月色中融化,渐渐消解在空气的波纹里。有点点火光自眼角蔓延,很快席卷季宁玉的所有视线。
她抱着小玉犹疑着迈向庭院,在穿过狭长的幽径时,和小时候走在这条路上的身影渐渐重叠,恍如昨日。
原本刻意忘却的回忆又一次如潮水般涌来,无论过去多久,当日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包括每一个细节。
夜深人静之时,最开始只是细小的动静,年幼的季宁玉被外面的躁动声吵醒,守夜的家仆并不在。她抱着布娃娃,揉着眼睛打开房门。
内院不知道什么时候着起了火,灯笼从连廊处掉落点燃了草地,夜风很大卷着枯草四处乱窜,很快将四周接连点燃。
然而却没有人在救火,季宁玉看见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奔跑,慌乱、嘈杂、惶遽。
六岁的季宁玉,从未在人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多恐惧。甚至,她对恐惧的感受都尚且模糊。
要逃跑的家仆发现了她,仓皇道:“小小姐,快跑吧,快跑吧!镇宅兽发狂了,那、那妖兽正在杀人、在杀人……老爷已经过去了……小小姐,快跑吧……”
他说得语无伦次,惊慌失措。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向季宁玉的身后,离得很远很远,头也不回。
季宁玉不太明白所谓的“镇宅兽发狂”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季家一直供奉镇宅兽,在祠堂里还有张非常模糊的画像。平日里檀香茶果供奉,逢年过节还要去敬香磕头,季父季母领着,季宁玉跟着。
在季宁玉心里,不,在整个季家人心里,那是如神祇的存在,是守护、安心与信赖、感恩。
可是他们的神祇在杀人。
季宁玉茫然地向前走,她还不能理解家仆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她听到对方说老爷过去了。
爹在前面。
所有人都在往后跑的时候,他冲在了前面。
季父并不是很有实力的修行人。老实说,季家人的天赋都非常普通,即便是当年将要飞升的老祖也很一般。在她之后更没有能够撑得起来的季家人,季父连筑基也不到,不过堪堪炼气,也只比普通人强那么些许。
他能去对抗镇宅兽吗?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这些问题都是后来季宁玉才想到的,如果可以她真想问问季父,为什么。在所有人都在逃跑的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向前去。
季宁玉逆着人潮走去,在那一刻,她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害怕。
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手牵住自己。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季母两眼含泪,却始终没有落下,半蹲在季宁玉的身前挤出一个轻轻的笑容,挡住她往前走的路。
她纤细瘦弱,说话轻声细语,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很典型也很普通的女子。季宁玉的眉眼像极了她,精致明艳。
“宁玉,跟娘走,别害怕。”
季宁玉回头想要挣扎:“爹呢?”
季母按住她的手,摇摇头。她目光如此悲伤,却仍然压抑着喉中的哽咽,强自镇定道:“爹在保护我们,你跟娘先走,爹很快就来。”
后面的记忆太过混乱和模糊,只记得突然有好多人尖叫,季母死死将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
熊熊烈火中,庞然大物遽然出现。没有人能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子,它大到能够撑起天空,比燃烧的火焰更高,赤红的眼睛比火焰更浓烈。
季宁玉觉得浑身很痛,回过神来时,季母贴近她的脸,鼻尖对着鼻尖。
她这才发现,季母的头上全是鲜红的血,簌簌落下,一点一滴渗入尘土,伤得要比更重。
季母说:“季宁玉,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接着她被季母推入院中的枯井,季家的传家之宝赤帝钟笼罩在她的全身,但听得“当啷”的钟声后,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所有的喧嚣都从耳边略过,没有风声,没有回响,她只能看见井口那抹完整而皎洁的月亮。
原来中元节到了。
季宁玉抱着小玉躺在井底,伸出胳膊缓缓遮住了眼睛。
十六岁的季宁玉在井底仿佛看见了六岁的自己,又仿佛什么也没遇见。
比起十年前,井底越发荒凉颓败,枯枝落叶堆叠成小坡,季宁玉躺在柔软的枯叶上,将布娃娃放在前胸。
最后她终于再次见到季母和季父,那也是最后一眼,是顾玄晖带着她去看的。
季母倒在井边,至死都保持着守护的姿势,仰着头。季父则离得好远,他在前厅,握着把断裂的长剑,瞪大眼睛。
他真的倒在最前面,护在季家所有人的前面。
季宁玉抬起小臂遮住了眼皮,也遮住了自己的脸。
良久,她微偏过头,肩头一颤一颤,乌黑的长发从肩膀滑落,柔顺的几缕挡在手臂上,有水痕顺着下颌不断滚落。
她张扬跋扈,成日走鸡斗狗,嚣张骄狂,惹人烦厌。
季宁玉不在乎,因为她要活得下去,要活得自在,比谁都好才行。她拥有人人羡慕的师尊,还有出身高贵的未婚夫。
可是,这些于她而言都不重要,她根本不想要。
无尽的悲伤像鲜血一般从季宁玉的指缝间溢出,如同一朵逐渐枯萎的花朵,被木然的丢弃在墙角,连哭泣都是无声的。
呢喃声从季宁玉的嘴中漏风里,极轻极浅,几乎悄无声息:“爹……娘……”
她不想要成为什么天下第一仙门的弟子,不是非要有个天下第一的师尊,至于未婚夫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如果可以选择,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爹娘都活着。即便百年之后,归于尘土,也是寿终正寝而非横遭夭祸。
她不要名誉,不要前程,不要所谓世人眼光下的祸兮福依。
她只想做“不知好歹”的季宁玉。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宁玉缓缓移开小臂,重新望向井口的天空。月亮被井边切割成两半,一半埋没在她看不见的天际,一半照向井底,照见荒芜的人间。
她突然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
季宁玉微微偏头,发现并不是她的错觉。
白沅沅不知道何时也跳下井底,也许是枯叶太过柔软,掩盖了她猫儿似轻巧地脚步声。她就静静躺在离季宁玉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会因为太近感到突兀冒犯,也不会因为太远而显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就好像只是恰巧路过,躺在这里……和季宁玉一起看月亮。
季宁玉先是有些慌乱,很快镇定下来,色厉内荏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晦明晦暗的微光下,两只眼睛都红通通的,因为刚哭过说话也瓮声瓮气,在井底发出幽幽回响。
她偏不肯让人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瞪着眼睛好像很凶狠恶煞的样子,最好是能将对方当场吓走才好,如同上次白沅沅将布娃娃拿到她面前时似的。
当然,这次季宁玉并完全没有将白沅沅吓退。
白沅沅只是在她发现自己后,恰到好处地偏头看过来。月色皎皎,衬得她眼神皎然专注。
白沅沅望着季宁玉轻轻笑了笑,笑容好似蜻蜓点水的涟漪,浅浅淡淡,有种格外的清凌朗朗之感。
她无声指了指井边挂着的那轮银盘般的满月。好像在说,看,季宁玉,今夜月亮多美。
迷离的月光,穿过空旷的庭院与幽深的井底,将静谧的光辉缓缓倾泻,勾勒出淡淡的光圈。
季宁玉吸了吸鼻子,突然道:“这可不算有多漂亮,你有没有在船上看到过满月?小时候爹带我……”
她说到这里语声微顿,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很快又流畅地说下去:“小时候爹娘带我去乘船,我白日里玩的累了,一不小心躺在甲板上睡着了。等睡醒时,一睁眼就看到头上悬着的满月,那么大那么圆,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那才是真的漂亮!我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跑到仙人住的月宫上了。”
朦朦胧胧不知是梦是醒,是漂浮于河面,亦或是在空中。
说到小时候的事,季宁玉瞬间打开了话匣子。也许是憋闷太久,那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迫切地想要找到突破口。
也许是这个不会说话的白沅沅,让季宁玉感到无比亲切妥帖。她总是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自己很需要的时候,安静没有存在感,仅仅只是默默陪伴。不评价、不安慰、不怜悯。
总之,季宁玉突然回忆起好多好多事情,迫不及地想要说出口。
“小时候我老分不清自己实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这一切,刚刚我跟你说后院很容易迷路是真的,我以前就经常在后院迷路。”
依譁季宁玉痴痴望着半轮满月,半是抱怨道:“我和家仆钻假山玩,可是钻着钻着她找不着我,我也找不着她,我转了好久都没出来。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
“我迷迷糊糊看到有个穿着淡蓝色长衫的男人站在假山后,冲我招手。我觉得那个人好眼熟,似乎从前也见过,便好奇地跑过去,他抱起我带着我玩了一会,还递给我一个散发着淡蓝色东西的小剑。那东西好奇怪,我一接就飘进我的身体里,我只觉得胸口发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醒过来时,我睡在庭院的连廊上,是娘把我叫醒的,我跟她说了那个穿着蓝衣服的男人,她笑着说我睡迷糊了,家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后来我不管怎么回想也记不住对方的模样,只记得他笑起来很温柔。我想应该又是我在做梦。”
“爹后来给我做了把小木剑,我经常抱在怀里跑来跑去……”
季宁玉絮絮叨叨说着许多往事,并没有什么逻辑,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白沅沅是很好的倾听者,她不会打断季宁玉的话,只是安然地望着季宁玉,在她说的开心时不自觉的露出微笑,在她骤然停顿陷入寂静时,耐心地等待。
“院子里有不少野猫,四处跑来的,因为娘特别喜欢猫,总是会喂它们。猫儿们也喜欢我娘,有时候我都要嫉妒了,经常跑到猫和娘的中间,或者抓猫猫的尾巴故意把它们惹恼。”说着说着,季宁玉当真泛起困来。
她打了个闲散的哈气,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面对着白沅沅:“现在院子里连野猫都没了。白沅沅,你要是能变成猫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狡黠地一笑:“这样我还可以好好玩一玩。”
白沅沅目光蓦地呆滞,便听季宁玉继续道:“不过你怎么可能变成猫呢,我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事,说得瞎话而已。”
“不过如果有猫的话,会觉得开心很多吧。”季宁玉小声嘀咕道。
阴影中,白沅沅的身形微微僵硬。
季宁玉侧过身,嘴角勾起,露出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她发现,眼前这个白沅沅实在太有趣了,稍微逗弄下就不知所措。季宁玉猜想,刻下白沅沅应当在心中纠结不已。
没错,季宁玉知道,白沅沅其实是一只小猫妖,这是她身上最大的秘密。所以季宁玉能够笃定,不管是哪一世的白沅沅都不可能同她、叶行舟或江星衍一样,成为剑修。
最开始季宁玉也不知道这件事,叶行舟和白沅沅都将此事瞒得很好。直到第一次重生,四人在外历练。某次遇到危机时刻,叶行舟受重伤,季宁玉和江星衍都有负伤,眼见着就要不好,向来躲在后面的白沅沅蓦地化身为大猫,载着剩下三人飞速跑开。
长长的猫毛软乎乎的,四肢灵活,速度飞快。季宁玉才惊讶地发现,白沅沅本体是只猫妖,还是只漂亮的小狸花。
能够不受点化就化形为人的小妖兽并不多,天心宗也不是不收这等弟子,不过灵兽的修炼功法与寻常修士不同,并且很有可能被修士捕捉驯服为自己所有,故而存在很大风险。
叶行舟一直将白沅沅的身份隐藏的很好。如果不是那次有性命之忧,只怕也不会轻易暴露。
上一世的季宁玉偶然摸过白沅沅的毛,确实很舒服。
不知道为何,现在很是怀念那种手感。
其实季宁玉也仅是随口一说,逗逗白沅沅罢了,故而说完后她便枕着自己的手闭上眼睛。
她渐渐从不可抑制的痛苦与恐惧中爬出来。季宁玉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次能够回家,和现在这个不会说话的白沅沅一起,感觉并不差。
仿佛从长久的梦魇中苏醒,即便睡在荒凉的井底,落叶也如此柔软,原以为自己会做噩梦的季宁玉一觉睡到天大亮。
再睁开眼时,挂在井边的月亮早已悄然退去,阳光从天洋洋洒洒的倾泻,扑落在她的身上。沐浴着天光,季宁玉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忍不住伸了个懒腰,从落叶上翻身坐起。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白沅沅不知道在何时已经离开,井底只剩下季宁玉一人。
“啊,真不讲义气。”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埃,一跃而起,从井底爬到地面。
还没来得及回神,便听见身后传来小小的“喵”声。声音又细又软,像是叫到人的心坎上,轻飘飘地挠了挠。
季宁玉不敢置信地回头,便看见一只小小的黑狸花乖巧地蹲坐在颈边,毛绒绒的尾巴在背后虚虚环绕成了一个圈,正歪着头,黑宝石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季宁玉。
“……猫。”季宁玉愣在原地。
她昨晚只不过随口一说而已,白沅沅竟然真的变成了猫给自己玩——在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
白沅沅并不想让自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是又不忍心季宁玉失望。即便没有看见白沅沅本人,季宁玉都猜得出来她昨晚纠结的心态。
思来想去,冒着被识破的危险,还是悄悄变成猫为了能让季宁玉开心。
季宁玉想到这里,嘴角乐开了花。
小狸花绕着她脚边蹭了蹭,又小声喵喵喵了几句,仰着头,尾巴悠闲的晃了晃。
季宁玉毫不客气的一把抄起小狸花,放肆的揉着它脊背上的毛。
狸花似是没想到季宁玉会这么不客气,愣在当场,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季宁玉将它翻过身,露出软绵绵的肚子。
“小猫咪。”季宁玉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它泛白的小肚子。
狸花挣扎了两次,却被蹲下的季宁玉直接按在膝盖上。狸花仓皇地抬头,浑身僵硬,黑亮亮的眼睛里倒映出季宁玉满脸坏笑的神情。
“让我来看看你是小公猫还是小母猫。”季宁玉架起小狸花的两只前爪,将它提起来。
狸花挣扎了厉害,狠狠“喵”了一声,软垫子般的小爪子狠狠挥向季宁玉,到最后也没敢伸出爪子。季宁玉一着不慎,被它挣脱,看着狸花窜出庭院,落荒而逃。
季宁玉目光逐渐发直,不可思议道:“……是只小公猫?!”
怎么会是只小公猫呢?!
030 季家宅
虽然只是一扫而过, 但季宁玉看得很清楚,两个小蛋蛋悬挂在猫猫的那里,外观来看并不小, 她不会看错。
难道这猫不是白沅沅变得吗?难道是她误会了什么, 真的只是巧合?可是这猫未免也太通人性了, 还知道挣脱自己的手,羞涩地跑开。
季宁玉愣愣地望着狸花逃跑地方向, 过了好半天才眨巴眨巴眼睛, 顺着那处往前走, 不一会就走到昨晚她与白沅沅住的厢房处。
白沅沅正巧推门而出, 她面色苍白, 像是没有休息好, 两颊却泛着红晕。因着脸色很白,倒是衬得红晕越发明显,想忽视都很难。
白沅沅对着季宁玉微微颔首,今日倒很是矜持的模样, 似是想要掩盖自己脸上的两团胭脂般的红色。
“你是给自己擦了胭脂吗,脸色那么红?”季宁玉怪道。
白沅沅就算变成猫也只可能是小母猫,刚刚那只猫应当不是眼前的人所变。既然不是她, 白沅沅为何脸色那么难看?
白沅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只是睡得太迟。
季宁玉拖长音调地“哦”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只把白沅沅看得眼神局促,不由自主地拽住自己的衣摆, 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
难道季宁玉发现了什么?
“白沅沅, ”季宁玉想了想, 疑惑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长高了?”
白沅沅颇为不解地看向她, 又见季宁玉比划了下两人的身形,暗暗比较了一番,斟酌道:“而且还……嗯,长胖了。”
好奇怪,季宁玉寻思着,无论什么时候见到白沅沅,她总是很柔弱纤细。怎么眼前的白沅沅,好像突然变高……还变“宽”了呢?
季宁玉在女修中算得上是身量高挑,她依稀记得白沅沅是比自己矮的,而且矮上不少,约莫到自己眼睛处,到叶行舟和江星衍肩膀。她从前还经常调侃白沅沅是四人里的“小矮子”,是他们的“小妹妹”。
然而眼前的白沅沅怎么好像要比她还一个头尖尖,是她的错觉么?
更奇怪的是,白沅沅不仅变高了,还变“宽”了。
刚刚季宁玉掂量半天,小心翼翼用了个“胖”字,其实也不尽然。白沅沅不胖,即便现在变高了也绝对算不上胖,依然十分清瘦。只是,不知道为何,肩膀变宽了,就好像……骤然张开了似的,身形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
季宁玉越来越皱眉,为什么会让她觉得好似少年人的模样?
白沅沅大抵没想到季宁玉如此关注自己,愣了半晌,有些慌乱的低头指了指藏脚上穿的鞋子。然而人却下意识将鞋子往裙摆下藏,露出的鞋尖嗖的钻进去,藏得严严实实。
季宁玉是女孩子,自然懂得她的意思,笑道:“原来是鞋子高啊,那你这一路走过来不容易。吓死我了,我还想着你怎么突然变得要比我还高。”
白沅沅尴尬地笑笑,又比划道:“下山后吃得好。”
为了转移季宁玉的视线,白沅沅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扯住季宁玉的衣袖,指指自己的喉咙。
季宁玉挑眉:“喉咙好了?”
白沅沅似是而非的“啊”了一声,像是公鸭叫唤,难听的季宁玉连连后退,果然瞬间将白沅沅变高与变胖的事情抛在脑后。
“好了好了,知道你能发出声音了!”季宁玉摆摆手,“等再好些,再说话吧……”
这声音未免过于吓人。
白沅沅讪笑了笑,很是不好意思,不过见季宁玉没有再继续关注自己身形的变化,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季宁玉反手拽着白沅沅笑道:“走,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既然已经回到季家,定然要让白沅沅尝尝她小时候吃的东西。季宁玉和白沅沅都没有完全辟谷,虽然不需要天天吃饭,但过些天总是要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没想到事情会转变成这样,竟然有机会能吃到季宁玉做的东西。这下轮到白沅沅眼睛发直,呆若木鸡的被季宁玉牵着走出们去。
季宁玉先是带着她去附近采买了些食材,接着回到季宅抡起袖子开始干活,看起来架势十足,然而光揉面就揉了半晌的功夫,结果还是软塌塌的一团。
“怎么跟我小时候看的不一样呢?”季宁玉停下动作,看着自己沾满面粉糊的双手,眉头紧皱。
白沅沅脸颊还沾着刚刚被季宁玉不慎糊到的面粉,白净的脸上突兀的划出一道痕,眼睛愣愣地看着季宁玉糊成一团乱麻的姑且能称之为面团的东西。良久回过神,接过季宁玉手上的烂摊子,在她胳膊上写到“你想做什么”?
“我想吃糯米团子,豆沙馅儿的。”季宁玉砸吧砸吧嘴,似在回味童年时的味道。
“好像要先和成团,再把豆沙包进去,搓成圆溜溜的模样。”季宁玉边说边比划,摇摇头道,“你肯定不会,还是让我来吧。”
白沅沅轻笑着躲开她的手,将面盆拿到一边,在季宁玉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很快将面揉成干净利落面团。随后,她又将面团擀开,摊平,沿着边缘揪下来,往里面塞她之前拌好的红豆沙,收口后在手心溜溜的那么一搓。一个滚瓜溜圆的小团子就成型了。
季宁玉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乐道:“你可真行啊白沅沅!”
从前没发现白沅沅手艺如此之好。
白沅沅将步骤分解,手把手教季宁玉收口搓圆。季宁玉在手上玩得不亦乐乎,见团子搓得差不多了,自己一手的面粉,白沅沅仍然站在旁边认真地将团子一个一个放进锅里。她玩心上头,将手掌直接印到白沅沅的脸上。
顷刻之间,白沅沅的左脸颊畔就盖了个白色的五指印。
白沅沅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季宁玉。她本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被五指印占据了一半,显眼的不得了,再加之她眼神湿漉漉的很是无辜。让季宁玉笑得前仰后合,形象全无。
季宁玉只好自己走到水桶边用清水照着脸,待见到那个鲜明的五指印,颇为无奈地瞅了眼季宁玉。
不看季宁玉还好,看到季宁玉后饶是白沅沅再安静内敛,也忍不住笑得露出牙齿。
趁着白沅沅照着水面的时候,季宁玉用手指头沾着面粉,将自己的眉毛画成白色,还顺着眉尾往下画了两道竖线,像是垂下的白色眉毛,活脱脱如同民间话本子里描述的白眉道人。
她撇着嘴,老气沉沉道:“我老了,变丑了,眉毛都白了。”
白沅沅笑着摇摇头,想说头发还是黑的,这可不算数。
季宁玉却突然抹了把脸,开口道:“不知道我老了是什么样子?”
满打满算她也活了三次,重生了两次,却没有一次能活过十八岁。季宁玉不知道自己头发花白时的模样,她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二十岁是什么样子。
从前她总嫌弃自己脸颊偏圆,泛着未脱去的点点稚气,总想着要再长大些。连天心宗宗主喻既明私下里都称赞季宁玉越长越明媚粲然,若是再过些年纪必然倾国倾城。故而不论江星衍和季宁玉两人怎么想,喻既明也很满意这桩婚事。
白沅沅目光怔然的看着季宁玉,不知道为何,说完这句话后季宁玉默不作声,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悲伤。
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将剩下的面粉毫不留情地糊到白沅沅的脸上。
白沅沅艰难地睁开眼睛,呛咳了两声,就听季宁玉得意道:“哈哈,让你发呆,又被我抓到了吧?”
方才的忧伤像是幻像,从未出现过。
白沅沅盯着满脸面粉燃起灶火,一本正经的将豆沙团子放在锅里蒸。之后面无表情的扯着季宁玉将她的手往水盆里重重一按,从上到下好好搓了搓。
季宁玉被搓得龇牙咧嘴,不满地嘀咕:“白沅沅,你胆子大了,你都敢这么对我了……轻点,疼!”
才不会有多疼呢,自己根本没有使多大的劲。饶是如此,白沅沅还是不自觉放轻动作,直将季宁玉和自己的手都洗得干干净净,又抽过棉布,轻柔擦拭着季宁玉的脸。
打湿的布料让原本模糊在面粉下的容颜渐渐清晰,季宁玉的眼睛像水洗过的夜空,黑亮亮的似有隐隐的波纹荡漾流转。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白沅沅拿着布颇觉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季宁玉主动将脸隔着棉布蹭了蹭,低声道:“白沅沅。”
“你刚刚好像我娘。”说完她大概自己也觉得可笑,一时说不清是自己占了白沅沅的便宜,还是白沅沅占了自己的便宜,贼兮兮地眯起眼睛。
藏在布料下的手指微动,白沅沅面上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帮她将剩下的面粉擦去。
等两人收拾好后,笼屉上蒸着的团子也咕嘟嘟的冒泡发软。揭开锅的瞬间,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混合着面团的清香,季宁玉伸手就要拿。
待手送到半空时,被白沅沅拍了下,她不让季宁玉用手碰。刚出锅的团子很烫,到时候要被烫出水泡来。
用筷子挨个儿夹起,圆滚滚的团子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处。等到没那么烫时,季宁玉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嗷……呜,好好吃。”还是记忆里的味道,甜腻软糯,从未变过。
白沅沅见她吃得欢快,眼神中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也浅浅尝了口。其实他也没有做过,只是听着季宁玉的说法大概做了做。若要让自己来评判,手艺尚且稚嫩,远不如季宁玉说得那么好。
但既然她说好吃——没关系,只要她喜欢就好。
白沅沅扯过季宁玉的胳膊,认真写到:“以后会更好吃。”
季宁玉被豆沙馅儿烫到舌头,捂着嘴角支支吾吾半天,忙不迭地点头:“这是自然。”
“以后会更好的。”
吃完后,季宁玉搬着长凳,心满意足地躺在庭院茂密的树荫下乘凉。白沅沅收拾完锅碗,刚走出厨房便见她猫儿似的仰面瘫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自己的肚子,看来是吃得很满足。
白沅沅走到她身边,在台阶上慢慢坐下。
夏天的日头很长,洒落的阴凉也格外细密绵长,风过吹动树梢茂密的翠绿簌簌作响,令人昏昏欲睡。
“白沅沅。”半条腿悠闲地晃荡在长凳旁,季宁玉耷拉着眼睛。
白沅沅偏头望她,季宁玉侧着脸,也同样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跨越风的气息,云的形状,和着蝉的鸣叫夹杂,骤然交汇。
“就到这里罢。”季宁玉一字一句道。
即使没有解释,白沅沅也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眉头不经意地皱起,像是在疑问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的原因。”季宁玉移开视线,双手枕在脑袋后,望着烈日灼灼的天空,“是因为我自己。”
她停顿良久,慢吞吞道:“后面的路,我要一个人走。”
有些路确实需要一个人走。没有人可以或者说应该,永远陪着自己。
季宁玉觉得白沅沅挺无辜的,遇到自己这么个不讲理的人。以前因为叶行舟的事,也没少欺负过对方。换做是她,估计都要气死了,怎么还可能大度的和对方不计前嫌,好好做朋友。
但白沅沅就可以,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可以站在自己这边,并不计较那些过往。
再说这次她也只是无意间救了白沅沅一次,也当不起她如此死心塌地的对自己。
如果没有自己,白沅沅想必能过得很好。
所以说……朋友么。
她当然曾经想过,也试着伸出手。
后来觉得也不过如此,不是非要不可。
既然是朋友,她绝不可能让白沅沅陪着自己去往生死未卜的秘境。连季宁玉也想不到什么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的方法,不想要白沅沅陪自己涉险,也没有必要。
那么就到这里吧。
有人能陪自己走到这里,也很好。
“赶紧回宗门去治治你的喉咙,说话声音难听死了,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季宁玉勾起脚尖轻飘飘地点点白沅沅的小腿,如同打趣般笑道,“等我回来我可不管你在我手心写什么了,我要你好好说给我听。而且声音要好听,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不然我可不愿听。”
调皮的鞋尖在白沅沅的小腿处蹭出灰白的痕迹,白沅沅却毫无察觉。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像是要将那里看出个洞,对季宁玉的话置若罔闻。
“白沅沅。”季宁玉叫着她的名字,语声微顿。
她想要对白沅沅说“如果我回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感到未免太奇怪了,显得她马上就要去死似的。她虽然没有那么想再重来一次,却从没觉得自己一定得要死要活。
至少,没必要都准备去死了还在这儿矫揉造作地留遗言之类的。
她又想说“等我回来”,想想也觉得不太对劲。白沅沅凭什么等她呢?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等自己?
向来快言快语的季宁玉第一次感到词穷语塞,心口难开,怎么说都不合适。她既不喜欢于煽情,表露情绪,更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太沉重,整得自己真要一去不回。
季宁玉纠结地皱着眉头,思来想去还是说道:“你先回宗门,等我回来了——不会太久,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全部告诉你。”
说得够真心诚意了吧?她说的可是“全部”。
如果白沅沅愿意听的话,她会听到一个心扉紧闭的,别扭难堪的自己。或许就算叶行舟出现了,她也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但这些都太遥远了,遥远到季宁玉不愿也不敢去想。
装作不经意地说出口,像顽笑似的说闹,就算到时候她真没回来,在白沅沅以后的生活里可能也留不下什么深沉的痕迹,对她自己也是如此。
“那就这样吧,说好了。”季宁玉悠悠长舒一口气,终于卸掉心中的大石头,自在地望着天边的云卷成奇怪的形状,飘忽而来,遮住浓烈的太阳。
白沅沅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不知为何,季宁玉觉得她似乎有些生气。其实白沅沅的脾气很好,一路上遇到再危难的时候,都没有生气过。然而现在即使她不说话,季宁玉也能感觉到她的情绪。
不是闷闷不乐,不是郁郁寡欢。只是生气,是单纯的生闷气。
这个脾气,当真是跟叶行舟一模一样。
但是她究竟为什么生气呢?季宁玉以为她至多是不开心,之前不管怎么样要都紧紧跟着自己,最后还是落得被赶走的结局,但应当不至于生气。
季宁玉随即嗤笑了声,想到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是不高兴是生气都和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
她从长凳上利落地翻身而起:“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啊,你也知道的。”
是啊,糟心的事她也没少干过,欺男霸女的行径也不少,更别说对白沅沅最亲近的“叶大哥”所做的那些事。天心宗的人也不喜欢她,江星衍也不喜欢她,白沅沅一直很清楚,不是么?
季宁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留给白沅沅一个背影,挥挥手:“走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不知道白沅沅究竟有没有听懂她的道别,季宁玉觉得她应该是听懂了,不然为什么好几次回头都看不见对方绰绰约约的影子呢?
白沅沅没有再跟过来,这样很好。
对两个人都很好。
一瞬间心底涌起莫名的心绪,季宁玉觉得那应该是有点难受,但是她也不太确定。不过很快她便将个人起伏的情绪抛至脑后,面无表情地召出朱鸾法器,御空而行。
她要赶去此次离开天心宗之后的最后一个目的地,也是她最想要前往的地方,无尘刹海。
东洲与南洲皆环绕须弥山,连接东洲与南洲的是浮提海,鸿毛不浮,凡人无舟可渡。而连接须弥山与东洲的那片海,叫无尘刹海。广阔无垠,几乎与天相接,不仅凡人无舟可渡,即便是修士,也很难飞跃无尘刹海到达须弥山。
在此地流传千年的传说皆言,须弥山连接着大世界天门,不到渡劫的修为便不可能从南洲、东洲飞渡无尘刹海,进入须弥山。
人们最多能到达昆仑虚。
昆仑虚在无尘刹海的中心,小小的孤岛,上有起伏连绵的山脉,皑皑白雪终日不化。
有人听闻,七百年前季家的那位老祖就曾骑着她驯服的上古神兽,飞渡无尘刹海,一度与须弥山不过一步之遥。
在此传说之下,人人都知晓无尘刹海中有无数奇珍异宝,上古大能留下的神奇秘境,沉入海底留待有缘人探寻。总有不少人愿意以命相搏,来无尘刹海碰碰运气。更何况,无尘刹海下据说躺着把尘封千万年的神剑,在人族尚且渺小,巨兽横行的时代,由仙人所造。之后仙人陨落,须弥封山,巨兽式微,人族崛起,由仙人打造的神剑也跌落海底,不见天日。
可惜的是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能找到这把神剑的下落。很多人认为,这只是有关无尘刹海的一件奇闻奇事罢了,并非真的有此剑,又或是旁人夸大其词。不过也有许多人认为,却有此剑,只是有缘人尚未出现。若有缘人出现,她/他必然会成为下一个当世奇才。
季宁玉知道,关于那把神剑的传说是真的。
因为叶行舟拔出了那把剑,成为神剑的主人。
那把神剑名曰“见诸天”。
它曾在叶行舟的掌心露出盛大华光,比季宁玉见过的所有剑都要宽,都要重,也都要腐朽。但被开过刃后,又比她见过的所有剑都要锋利,都要寒芒毕露,都要罡气凛然。
当然,被它一剑洞穿胸口时,第一感觉也不仅仅是疼痛,而是裹挟着阴冷的海洋之气,穿透她的心脏,攫取她全身所有的生机。
所谓因果报应,向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季宁玉觉得合该如此。
她都送了叶行舟一剑,又怎么可能对洞穿自己的凶器视而不见。
见诸天,剑如其名,你如此渴望有缘人解开封印,从沉睡的海底苏醒,引领这把剑得见诸天仙佛,世间奇景。
若自己能将其永远封存海底,又或者,彻彻底底将其破坏,让这世间从此再无“见诸天”。
这样对前世死的不明不白的她而言,也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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