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见诸天
和浮提海或者大部分海水湛蓝的水色完全不同, 无尘刹海的颜色偏白,是远远看去落满鹅毛大雪的白,无有尘埃, 烟波浩渺。
若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融融白雪下波澜漾起, 泛着粼粼微光, 似流动非流动,似停滞又非停滞, 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倘若要因此认为无尘刹海波澜无惊, 平静如镜, 那绝对是最大的错误。无尘刹海的寂静安然是因为其深不可测, 深奥神秘, 没人能知晓无尘刹海下究竟藏着什么。它万顷平波, 风平浪静地吞噬所有,吞下捉摸不定的时辰,偌大旷远的天地,又吞下无数上古大能的传说。
日月之行, 星河灿烂,世间万般奇景皆从中而出。
海水深邃沉默,不言不语。
季宁玉乘着朱鸾在无尘刹海的边缘天际漂浮, 静静看着海面。
在上一世最后离开无尘刹海时,对封印见诸天的地方,季宁玉记得非常清晰。不仅是见诸天的地方,周围比较重要的方位她也记了下来。
虽然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 但谁让当时见诸天给自己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 她倒确实找到记下的方式。
如今倒是要庆幸自己有这个习惯。
季宁玉向来颇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绝非大度的人,平素又任性乖张, 决不是什么讨喜的角色。既然已经一剑送给叶行舟,报了自己上一世的仇,没道理对那把捅穿自己的见诸天视而不见。
而且季宁玉很明白,见诸天对叶行舟的重要性。论当世之中,见诸天唯一肯臣服的剑修就是叶行舟。叶行舟本就龙姿凤章,天赋出众,拿到见诸天后更是如虎添翼,有如神助。
既然叶行舟还没有死,季宁玉更不可能让叶行舟再次得到见诸天。
毁掉它,必须要不择手段的在叶行舟发现见诸天前,毁掉它。
靠近无尘刹海,朱鸾的运转变得越发滞涩。原本靠灵力支撑的身躯看上去与寻常鸟儿的差异并不大,如今翅膀煽动得越发僵硬,鸟喙上的纹路也渐渐显露,显得呆板僵滞。
果然是不行,越接近无尘刹海的中心法器失效的越快,看来朱鸾也只能送她到这里了。
曾经叶行舟、季宁玉等人能够发现见诸天的痕迹,也是机缘巧合。
叶行舟、季宁玉、江星衍、白沅沅四个人少年心性,下山历练,一路上多吵吵闹闹,经历颇多。待来到无尘刹海周围的村落时,他们听闻无人能飞渡无尘刹海,到达须弥山,很是好奇,不约而同地想要来见识见识。
更何况,传说曾言季家老祖差点横渡无尘刹海,更是被江星衍拿来嘲笑季宁玉,同出身于季家却好似天壤之别,半点没有祖上遗风。季宁玉自是不服气,瞪着眼睛跟江星衍呛声,言江家千年传承,到他这辈却也不过如此。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无奈之下是叶行舟让他们暂且抛下对双方家族的“攻击”,决定四人一同前往无尘刹海,见识见识不能飞渡的海究竟何种模样。
他们用了各种方法总是在半路掉下海中,哪怕四人算好时辰依次掷出手上的法器也没能成功。
不过无论是叶行舟、江星衍又或是季宁玉,从来不是望洋兴叹的性格。
只有白沅沅因为怕水离得远远的烤火,剩下三个脑袋凑在一处窸窸窣窣,很快就决定既然无法渡过无尘刹海,他们就先去昆仑虚。
昆仑虚是无尘刹海中心的一座孤岛。
虽是孤岛其实也不尽然,昆仑虚占地很大,奇怪的是与东洲、南洲都不相接,独独高出那么一块地。乃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冰山连绵起伏,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故又被称为冰洲。
想去昆仑虚同样不容易,它既然地处无尘刹海自然也会受到影响,无法用法器飞越。季宁玉、叶行舟和江星衍三个筑基加起来最多顶个金丹,加上个怕水的白沅沅,想要用修为强行到达昆仑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季宁玉是个莽直又不肯服输的性格,既然没有办法用灵气,那就用最简单的方法。活人难道能被事情难倒么?
她径直抄起长剑在路边砍倒了几棵树,说是要造个圆木筏子。
江星衍嗤笑她白长了脑子,法器无法飞跃,寻常人的船就能了?
季宁玉当然知道不能,修仙之人的法器都会受到影响,更何况是普通的船只?
她造木筏子也只是权宜之计,无舟可渡,那就游过去。累了就在筏子上歇歇,休息好了继续游。修士体质本就要比寻常人强悍许多,就算没了法器,为什么不能凭着自己游过去?
她确实不聪明,所以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了。
听完季宁玉的话,叶行舟和江星衍四目相对,同时怔然,再看向季宁玉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惊异,却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最后他们还真是用这种笨方法到的昆仑虚,游了好几个昼夜。
白沅沅怕得要命,那时候她还没有暴露自己是小猫妖的身份,又拧不过其他三人,眉毛眼睛一把抓地跳进水里,怕得瑟瑟发抖。叶行舟倒是还好,并不像季宁玉想象中的那般怕水。
累得时候,白沅沅和季宁玉就爬到筏子上稍微歇歇,江星衍有时候也会歇,如同一直被打湿羽毛,蔫巴巴的孔雀。
只有叶行舟,他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一直推着筏子向昆仑虚游。
累了他就单手搭在筏子边缘,放松身体,随着水波浮浮沉沉,静静看着毫无形象的白沅沅和季宁玉两人四肢八仰地瘫在筏子上,没有说话,眉目却是舒展的。
琉璃晴朗,水波温柔。
也有天气很差的时候,明明还晴空万里的海面风波皱起,阴云密布。
江星衍和叶行舟拼劲全力稳住木筏子,防止他们被吹向别处。季宁玉也会跳下来稳住筏子,白沅沅同样会跟着下来帮忙,但剩下的三人都很担心她被吓得煞白的脸,总是会将她赶回去。
四个人在茫茫大雨中,凑在一起像围聚着的小兽,与天斗、与海争,等到天气放晴,云淡风轻。
昆仑虚已近在眼前。
冰洲雪原,透着无与伦比的苍凉,濡着雪绒的枝条向天空尽头生长,四周空旷寂寥,视野间无限延伸着银色。
四个人刚从海水中爬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抖抖索索地将乾坤袋里最厚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也很难抵御从骨子里渗透出的寒冷之意。
原以为雪原平坦,即便有什么危险也很容易发觉,四人很快就因为大意而遭受袭击。
脚底的冰川踩下后渗出丝丝裂隙,慌忙退后却发现这里的冰似乎也有自己的意识,像蜘蛛编制的细细密密的网,追着四人的身形不断变幻,将他们逼到角落里。
脚下冰川骤然断裂,下面不是悬崖断壁而是沼泽般的地。
按理来说如此寒冷的地方是不会出现沼泽地,奇怪的是在昆仑虚那块冰川下掩盖的竟然真是大片沼泽地。同时,冰雪化成的妖兽冲着四人奔腾而来。
季宁玉只觉得有什么在死死扯住自己的脚踝,她被汹涌的沼泽吞噬。
沼泽地下还有一层,是汪洋大海。
她在海水中不断坠落,堕入无边黑暗。
迷迷糊糊之时,季宁玉看见没有重生前自己死亡的场景。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离开,她却被混乱的妖兽踩在脚下,被邪魔之气侵蚀的半人半鬼扯住她的四肢百骸,啃噬着她的尸身。
惶恐、惊惧、不甘、害怕。
被一切散发着黑气的情绪包裹,季宁玉死不瞑目。
季宁玉以为自己这次又要死了,直到她被人扶起,渐渐恢复神智。待睁开眼后才发现江星衍、白沅沅都躺在自己身边仍然昏迷,只有叶行舟站着,他半抱着自己,微微颤抖。
少年浑身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碎发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滴到季宁玉的脸上,有些冰冷。
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睁着那样的眼神,静静望着自己。
他们四人都陷入沼泽坠入海底,却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死亡。
四人恰巧掉入见诸天所封印的结界内,刚刚的幻象正是神剑见诸天设下的考验。季宁玉没能通过,江星衍和白沅沅还在昏迷显然也没有通过,唯一见心明性的那人,就是叶行舟。
季宁玉没有问他看见了什么,为什么会第一个抱住自己。当然——也许只是自己离得比较近,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待确认江星衍和白沅沅都没事后,叶行舟才走到没在深渊之地,在透露出丝丝幽光之处,从缝隙中缓缓拔出了见诸天。
不过,所有事情并没有在拔出见诸天后结束。
等待千年的神剑破土而出,引发海底剧烈的地动。海水倒灌,天地漫漶,暗波如万片碎金动荡闪烁。群鱼从四人身边飞速略过,巨大的鲸兽嗡鸣着远去。扭曲的水纹让所有都面目全非,连带着四人也不由自主地被水流冲刷浮沉。
这场地动引出了海底不得了的东西。
这次,季宁玉就要冒险引出那个东西,毁掉见诸天,让它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她吞下避水珠,从朱鸾上一跃而下,但听“扑通”的声响,水波溅起,枣红色的身影没入无尽的海水。
微茫的光线穿过波纹投射而下,季宁玉周身包裹着半透明的屏障,可令她不会被海水打湿,也不会窒息,她轻盈得向海洋深处游去。
偶有鱼群在水中舞动,闪烁着各种鲜艳的色泽。季宁玉的脚下矗立着独立的海底丘陵,轮廓起伏不平,被浪潮侵蚀得形状怪异。她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生灵时而发出或低沉或柔和的鸣叫声,从丘陵旁若无其事地经过。
海底安然静谧,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里竟然沉睡着一头庞然巨物。
季宁玉抽出长剑划破右手,以血为媒在剑身上急速写下爆破符文。她的长剑是顾玄晖亲自为其在天心宗剑阁里挑选的,剑身清瘦,剑锋灵动,被血色符文浸染后,清灵的长剑顿时变得诡异无常。
伴随着符文完整,奇异的光华笼罩长剑。
季宁玉挥剑的刹那,剑气暴涨,蓝色的光芒溢出,与海水混为一体,水光一色。她直直以剑撞向丘陵,剑锋的爆破符应声而碎,爆出砰砰的响动,升腾狭小的气旋和轻微震荡。
不够,动静还是太小。
她抽出剑锋,穿过层层鱼群,在丘陵旁以剑尖划破岩石画下符文,最后立在丘陵之上,以剑气为引,重重点下最后一笔。
但见海水骤然盘旋形成水柱,嗡鸣作响,像在隐隐酝酿雷电。季宁玉的剑尖爆发出瞬间的火焰,水柱剧烈摇晃,将周围的海底生物卷入翻腾的漩涡,它们在水中挣扎摇摆,陷入恐慌和混乱之中。
震动从丘陵深处蔓延,沉闷的轰鸣声回荡在水下,扩散而来。海沙被震得翻滚起伏,壁立的珊瑚礁不断晃动摇摆。丘陵处堆叠的岩石发出低沉的回声,仿佛在咆哮着面对来自深处的冲击。
季宁玉以海床为纸,剑锋为笔墨,在丘陵周围布下引雷符,最后以剑气为引,引爆符文,掀起海底丘陵震荡,唤醒在其下沉睡的硕大无比的海兽。
她给自己周身布下防御结界,加之避水珠的屏障,任由珊瑚、鱼群胡乱挣动,兀自稳稳悬浮在水波中。
海底的沙子和底层泥沙被剧烈冲击,地动山摇,成千上万颗微小的颗粒在跳动。高高隆起的丘陵轰然崩塌,海沙翻滚,巨大的岩石滚落,激起惊涛骇浪,形成滔天海浪和汹涌暗潮。
丘陵倾塌的缝隙之中,极为缓慢的探出一只巨大的头,快要赶上半个丘陵的大小,露出双猩红的眼睛。
但季宁玉知道还没结束。
就在缝隙中探出第一个头开始,第二个头从左边又探了出来,一样的大小,一样猩红的眼睛。
还差一个。
她紧张地握住剑柄,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右边最后一个头颅缓缓出现,庞大的阴影顿时从上而下笼罩季宁玉。
三头蛇王。
它的身躯如黑夜中的暗影,恐怖而令人战栗。蛇身长达数十丈,覆盖着鳞甲般的黑色外壳,在海潮的冲刷下诡异的发亮。然而最恐怖的要数它有三个一模一样的脑袋,每一颗脑袋上,猩红的双眼如烈火焚烧的地狱,映照出最残酷的冰冷杀意。
季宁玉咽下口水,几乎是在三头蛇王六只眼睛看过来的瞬间,转身提气,掉头就跑。
上一世,就在叶行舟拔出见诸天引起海底剧烈震荡之后,四人解开封印吞下避水珠准备离开海面,却被闻风而动的三头蛇王前后夹击。
它与神剑见诸天一齐在海底沉睡,却被地动唤醒。江星衍当即被左边的脑袋抓住甩向旁边,季宁玉躲过右边的攻击,扑倒在地。叶行舟眉头紧皱,抄起刚到手的见诸天重重劈向三头蛇的一个头。
在将束缚住江星衍的那个脑袋砍下后,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断掉的疤痕处很快又长出头来,更可怕的是,砍下一个脑袋,却在下一刻新长出两个。
不仅如此,三头蛇王还有剧毒。江星衍被咬了一口,脸色发白嘴唇乌青,已到了危急时刻。
季宁玉太知道三头蛇王的凶残和难对付,也非常清楚,仅凭自己一人的实力根本无法对付它。
好在她只需要将三头蛇王引至封印见诸天之处,毁掉见诸天就好。灵活的周旋更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与三头蛇王硬碰硬。
想要毁掉一把传说中由仙人所造,不知年岁,但至少被封印千年的神剑没那么容易。季宁玉思来想去也只能冒险唤醒同样在海底的三头蛇王,借它的力量压制见诸天。虽然非常危险,却是最实用的方法。
所谓棋走险招。
她也不能保证自己必然能够全身而退,故而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就在季宁玉转身飞速移动的刹那,三头蛇王左边的蛇头咬上她刚刚在的地方。若不是季宁玉提前做好准备,现在已经被咬在嘴中,生死难料。
三头蛇王的蛇嘴里有着尖牙利齿,咬住猎物后就会释放毒液麻痹猎物全身。
季宁玉感受到身后的水波不断推着她的后背,回头就看见两个头一左一右包抄自己。她反射性地想要向上躲开,却很快想到,不对,三头蛇王是有三个蛇。
果然,她硬生生刹住要往上闪躲的脚步,顷刻察觉到头上笼罩着一片阴影。
三头蛇中间的蛇头就在季宁玉的上方闪烁着猩红的眼眸,坚硬的鳞片反射出阴冷的光芒。
季宁玉倒抽口冷气,若是刚刚她因为被左右包抄慌不择路,迎接她的结局也很明确。
三头蛇王可怖的地方不仅在于它的三个头颅,体型非常庞大,且身负坚甲,口有剧毒。更重要的是,它能够思考,甚至可以说狡诈,擅长三个头协调作战,相互配合。
看似只有一个,却比三个还要难对付。
季宁玉抽出长剑,侧身回档。水下用剑的阻力较大,她只是堪堪躲过右边蛇头的攻击,接着趁左边蛇头包抄的瞬间踩住它的脑袋,用劲一蹬——
在最上面的蛇头咬过来的刹那,借助后腿的力量,顺着水流“嗖”的一下急速向前。
三头蛇王被扑了个空,恼羞成怒地追在季宁玉身后。
季宁玉见对方死死咬住自己不放,甩手将身上的几张符文扔出去。但听噼里啪啦的脆响,三头蛇王的身形被埋没在烟尘中,而季宁玉已经像鱼儿似的游向远方,在破涛汹涌间小小一点。
没想到几张符扔出去效果那么大,季宁玉心中暗暗惊诧,如同有人在背后助她似的。
不过此刻来不及让她多想,她拼了命向着见诸天的结界处游去。
她双手划动,突而感觉耳边的声音完全消失,整个人被包裹在看不见的屏障里,无数喧嚣从耳畔略过。
季宁玉不由自主地停下身形,正见三头蛇王挥舞着三个脑袋扑向自己。眼见着就要被咬住,然而,下一刻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蛇头被看不见的“墙”阻隔,重重撞在上面,水波泛起涟漪。季宁玉发现三头蛇王的六只眼睛下意识的竖起,露出呆愣森然的神色。
她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当是进入封印见诸天的结界,原以为进入结界后见诸天会出现挡住三头蛇王,没想到结界竟是先把对方拦在了外面。
好奇怪,这层结界竟然没有拦住自己。
三头蛇王被结界惹恼,用三个蛇头大力冲撞,整个结界发出震荡。
季宁玉不敢离结界太近,但也没打算就此放过藏在结界里的见诸天。她的目的那不就是把三头蛇王引来此处,毁掉神剑么?
她缓缓拔出长剑,长剑在她虎口处似有感应发出震颤嗡鸣。
“别怕。”季宁玉轻声道,既是对自己,也是对她的剑。
剑与剑之间亦有感应,此处有封印千年的神剑,对她手中的长剑来说必然能够感受到来自见诸天的威压之气。
季宁玉双指用劲逼出自己的灵气,狠狠将剑挥向结界处。
恰逢三头蛇王甩尾撞向结界,在剑气和三头蛇王的两项夹击之下,季宁玉清晰地看见一条裂缝从撞击处渐渐蔓延。
“含光,回来。”含光是季宁玉的剑名。
听见她的呼唤,长剑发出淡淡的蓝光没入她的手中。
结界看来是要破了,剩下的事就得交给三头蛇王和见诸天,自己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季宁玉转身向海洋深处游去。
结界破碎,背后传来轰隆巨响,整片海域随之摇晃。水流疯狂翻涌,卷起漩涡和泡沫。隐隐有剑芒闪烁,破碎的珊瑚残骸随之飘散。
长剑含光不断嗡鸣作响,剑身震颤,几乎要从季宁玉的掌心脱出。
“含光。”季宁玉用灵气压制剑身,紧皱眉头。
突然,她听见耳畔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恰似千年古刹钟声回响,像是轻哼又像是疑惑地“嗯”了一声。
随后沉淀了千年岁月的响声回荡在她耳畔。
“汝非吾主,何以在此?”
季宁玉惊诧地回头,结界中心散发着幽幽的淡金色光芒,碎土乱石速速而落,露出的剑身宛如月光凝结而成,霜白如雪。剑柄却是乌黑的玄铁锻造,黑白分明之中流泻出肃杀之气。
方才的声音绝对不是自己的幻听……
季宁玉的目光牢牢瞪着见诸天。
这把剑,竟然会说话。
032 见诸天
本命剑确实会和剑主有感应, 否则也不会轻易成为本命剑。正如季宁玉的长剑含光,虽然是顾玄晖亲自带她前去挑选,却也须得含光同意, 季宁玉愿意的情况下才得以顺利认主。
万物有灵, 剑亦有灵。
有些剑性格刚烈极有个性, 会助长人的暴烈之性,寻常人等未必能压得住, 其主必须非常沉静或比剑更刚烈的性格方能相得益彰。
比如江星衍的剑和他人一样, 矜贵高傲, 颇为自负。不过其剑身飘逸清凌, 光泽锐利, 倒也有自负的资本。
叶行舟从前用的剑古朴重拙, 藏锋蕴章。不出鞘时平平无奇,一旦出鞘锋芒毕露,寒光大盛,张弛有度。
季宁玉的剑和她嚣张别扭的性格完全不同, 温柔平和,上善若水,一人一剑却出奇的默契。偶尔含光能够压制季宁玉的骄横, 而季宁玉却也能弥补其不够锋芒的弱点。
待多年日日夜夜的练剑之后,季宁玉的心思与剑招,有时即便不说,不过心念一动, 长剑含光则有所感应。
同样, 方才含光的害怕或是其他简单的情绪, 也能够通过嗡鸣的剑身令季宁玉感受到。
但是,季宁玉从未听过剑能说话。
……见诸天的剑灵竟然能说话?!
见诸天也不是她的本命剑, 就算能说话,她又怎么听得见?更何况从前也没听叶行舟提起过。
季宁玉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察觉到季宁玉心中的震惊不已,见诸天冷哼一声,不满道:“你没有听错,是我在说话。”
它在此地已经沉睡千年,等待有缘人解开封印。今日分明感受到有缘人的气息,又恰逢遭受袭击方才张开结界放它感应到的气息进来,同时拦住袭击者。
然而待结界破碎后,见诸天察觉到季宁玉的灵气。
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不是自己之前感应到的有缘人。
如它这般年岁的神剑,不比化神修士差到哪里,都有自己的宿命,也能多少洞悉自己的命数。
没有等来见诸天想要的人,待见到季宁玉的第一眼起,它心底便涌起淡淡的震怒。
它不应该被提前唤醒,更不应该被旁人的气息迷惑,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娘究竟用了什么诡计。
“你不该欺骗于我。”
见诸天的声音低沉深邃,穿透浑浊的暗流,直击季宁玉的心底,引起她全身不自觉地颤动。
季宁玉强自镇定,莫名其妙地看向对方:“我何时欺骗你?”
见诸天张口就言“汝非其主”,简直不讲道理。她从未说过自己是见诸天的主人。再者,她又不是来夺取这把所谓的“宝剑”,少看不起人了。
她季宁玉才不会那么没眼光!
见诸天不理会季宁玉的话,明明是在海底,剑身的头顶却蓦地出现盘旋呼啸的旋涡。
旋涡中雷云密布,乌云滚滚,闪电在云层中快速穿梭,激起耀眼的电光,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什么破剑,脾气那么大。
季宁玉被雷电闪得捂住眼睛,暗自惊呼,背后渗出丝丝冷汗。
虽然还没明白见诸天究竟要做什么,但她本能的感觉到不对劲,手中的含光也在剧烈嗡鸣,似在催促她尽快逃离。
可惜前面有在结界外伺机而动的三头蛇王,中间有对自己虎视眈眈脾气很大的见诸天,季宁玉左右难退,只得暂且选择向后闪躲,可是她的动作并没有见诸天的速度快。
剑身头部的雷云直冲季宁玉劈来,雷电没入水中发出闷响。闪电登时扩大,细细密密张开如同蜘蛛的网,穿透季宁玉的四肢百骸。
她丢出防御符,淡蓝色的屏障只能抵挡住雷电的第一波攻击,脆得像层窗户纸。季宁玉用尽全力不断后退,突而觉得自己的衣领被谁狠狠拖拽了下。
身体情不自禁地向后仰倒,正是这一动作恰恰躲过雷电的第二波攻击。雷电在季宁玉的耳边炸响,劈焦了她的一缕碎发。
她浑身一悚,下意识向身后看去,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抛开心底的疑惑,季宁玉蹬着双腿悬浮在水中,咬牙切齿对着见诸天道:“你也得意不了多久,我今天是来送你上路的!”
她扛着含光转身向三头蛇的方向游去,三头蛇敏锐地捕捉到季宁玉,蛇瞳立刻竖起,阴森森地盯着她。
季宁玉冲着三头蛇王嚣张道:“来追我啊!被结界撞了几下就怂了,我还以为你很有本事呢!”
挑衅,这个她最擅长。
三头蛇王方才确实被结界伤得不轻,它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懂。但显然季宁玉的动作令它忍无可忍,鼻孔不住喷出热气,甩着尾巴向季宁玉的方向凶狠扑来。
季宁玉早有预料,飞速闪身,露出她身后的见诸天。
“您老在这儿好好享受吧。”她对见诸天毫不客气地嘲讽,拉开与三头蛇王的距离,藏身到旁边的礁石处。
三头蛇王的两个蛇头没有料到季宁玉闪躲的如此之快,已经重重撞向见诸天的方向。本应该有着天崩地裂的轰响霎时淹没在水流间,悄无声息。
季宁玉只感觉到水波强烈的冲击,砸向她身前的礁石,湍流汹涌。她五指紧紧扣住礁石的缝隙,悄悄探出头。
三头蛇王这下砸得不轻,乱石在海水中四处翻滚,见诸天也随着石头被一同甩出去,剑灵发出闷哼,显然它亦会感觉到疼痛。
“哟,还挺像个人。”季宁玉没心没肺道。
看见传说中的神剑受难,说实在的,她心中只觉得畅快,没有当场大笑出声,纯粹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所有的兽类都很容易被移动的东西吸引,三头蛇王也不例外。
季宁玉消失后,它的目光很快就被自己击飞出去的见诸天吸引,张嘴就要咬向剑身——
感受到自己遭遇到危机,见诸天浑身白光大涨,几乎照耀整片海域。
被强光照耀,季宁玉只觉得眼睛都快要瞎掉,短暂退到礁石后。三头蛇王暂避锋芒,三个脑袋在不远处绕着强光发出咆哮,就等光亮结束后即刻咬断对方。
明亮的强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波涛,在水下扩散,吞噬所有。鱼群、乱石、破碎的珊瑚都在强光中消散。连同季宁玉和三头蛇王也被包裹在耀眼的光线中,面目模糊。
光芒渐渐褪去,三头蛇王抓准实际甩着脑袋就向见诸天咬去,但听得“咯嘣”的脆响,尖利的牙齿从它中间脑袋的嘴中慢慢滑落,顺着水波飘悠悠地打了个滚,被湍流推着经过季宁玉的眼前。
季宁玉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探出头,却见就在见诸天发出的光芒消散后,它竟是直接用剑气笼罩全身,张开剑阵,抵挡住三头蛇王的致命一击。
“真不愧是被封印千年的神剑。”季宁玉不满地嘀咕。
这等剑阵可不是寻常之剑能够开启的,见诸天却能够以此自保,看来非是龙姿凤章之辈不能触碰到它。
确实很有脾气。
若是旁人大抵就要收手了,可惜要怪就怪见诸天遇到的是季宁玉。
她执拗、犟得很、还有点死心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见诸天有脾气,她也有。
季宁玉扔出含光,往自己嘴里塞下丹药,催生丹田之间的灵气,使之灌注四肢百骸。她眉头轻轻皱起,逼出灵气,以含光为中心发动同样的剑阵。
比起见诸天而言,她的剑阵就有些不够看了。
小小筑基不过因为比旁人多活了两世,多了些作战经验,若真要硬碰硬,她比不过见诸天这把剑。
不过,季宁玉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反正她也不是一个人对付见诸天。
断了根牙齿的三头蛇王现下正恼怒的很,红眼睛快要冒出火星,恶狠狠地瞪着见诸天,三个脑袋夹击,从左往右,从上到下重重撞击。水流发出轰鸣,震荡随着水波传至四面八方。
季宁玉从礁石后闪出身形,同时双指并拢操纵含光。含光与之心意相通,剑尖直直冲向见诸天。
轰得闷响只不过爆发一瞬——
剑阵相碰,在水中霎时劈开弧度,蓝色的剑光暴涨划破尘埃,火花四溅如雷霆般劈开天空,连同周围的所有都随之扭曲变形。
季宁玉被汹涌的暗流推着不断向后退,黑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张牙舞爪的在避水珠的屏障下胡乱飞舞。
见诸天发出闷哼,季宁玉感受到指尖的轻颤,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又或者是来自含光。
三头蛇王甩着尾巴向着见诸天重重一击!
含光随着三头蛇王的动作,也狠狠冲向见诸天的剑阵。
剑芒迸发,流光溢彩。几乎是刹那,一切喧嚣与尘埃都在弹指间灰飞烟灭,时辰仿佛在此刻静止。
剑阵訇然破碎。
接着,两剑相触之时发出巨大的轰然爆炸,千万道剑影幻化为日月星辰,在海底诞生流转,生生不息,迸发出天地之间无尽的生机与盎然。
视线跳跃,水流扭曲。
无数曾经的、未来的、所见的、未见的、可说的、不可说的,从季宁玉的灵识中飞速闪过。
濒临死亡,却又近乎新生。
寂静的海底,似有梵天吟唱。
与此同时,海底的暗流不可遏制的在海面掀起滔天巨浪,裹挟着巨大的嗡鸣,天崩地裂般奔涌滚滚。
浪峰犹如银色的刀刃破开天地间那条似有若无的分界线,引动天地之气,像是在呼应海潮倾泻,高耸入云。天边紫电雷鸣回响,迸发出强烈的气浪,将整片天空切割成奇异的形状。
海与天在无尽延展的边际交融相汇。
整片天地都被诡谲的紫电与蓝白水天之色浸染。
海出异动,天见异象。
如长龙破开苍穹,紫色的闪电盘旋穿梭,劈向海潮,顺着涌动的海水,汇入海底,整片水域随之颤动。
季宁玉只觉得从未感受过的力量穿透四肢百骸,无风自动的发丝悬停在半空,连心跳也在瞬间停滞。
结界虽然已破,然而无论再怎么用劲,她都无法再动摇见诸天分毫。
“含光,怎么回事?”季宁玉无法控制长剑,含光剑气消散,光芒微弱的漂浮在见诸天的周身。
伴随着海底的闷响,见诸天剑身轻颤,沉吟道:“你无法再动我分毫。”
“同样,我也无法再动你半分。”
季宁玉紧紧盯着见诸天,咬牙道:“为什么?”
见诸天叹息:“天地为证,誓约乃成。”
季宁玉不耐烦道:“说人话。”
什 么天地为证,什么誓约乃成,短短的时辰内成了什么约?
见诸天却很快闭嘴,不愿再多说的模样。
季宁玉冷笑道:“行啊,反正你结界碎了,三头蛇王就在旁边,就算不用我动手,我看你也很难逃脱这里。”
说得好像她很在意见诸天的死活一样。
三头蛇王是活物,能动能跑,见诸天就算有剑灵又如何?它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原地等待有缘人来解除封印,两个结界已破,想必三头蛇头并不好对付。
见诸天知晓自己的处境,语声稍稍犹豫,不情不愿道:“……我认主了。”
季宁玉:“……”
等等,见诸天认主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季宁玉心口猛然一跳,联想到见诸天说它不能攻击自己,自己亦不能再动它分毫,顿时觉得有些不妙:“不会吧?”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见诸天不阴不阳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季宁玉这下甚至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怎么会?”
她那么想要毁掉见诸天,显然这把传说中的神剑对自己也没什么好感,怎么会对自己认主?
见诸天慢悠悠地解释:“你刚刚差点毁了我。”
所谓神兵神器皆有自己的命数,锻造之时便天有异象,如同修士要历劫一般,亦是在天道有名,需历经磨难方能成此神器。自然陨落之时也不可能悄无声息,总要弄出些大动静。
见诸天就是这样的神剑。
神剑认主通常是感应到有缘人,设下考验,见心明性者才能够使神器心悦诚服,正如见诸天之于叶行舟。但是,也存在极度危急的情况,正如见诸天之于季宁玉。
见诸天几乎就要在今天毁灭,此时由锻造它的大能在其身上设下的禁制被激发,引动天地异象,强行绑定季宁玉与见诸天,使对神剑最大的威胁停止,能够保全见诸天不被毁于一旦。
正是所谓“天地为证,誓约乃成”。
此誓约是在万不得已情况下的自保之举,剑不一定愿意,被绑定的人也不一定愿意。
是劫是缘,全在天意。
不过通常情况下,无论是正道是邪道,是修士是凡人,想要得到神器的为多,想要毁掉神器的很少。像季宁玉这种情况别说活了那么久的见诸天没见过,便是在整个修仙界,恐怕都没有几人能数得出来。
很不幸,季宁玉恰巧激发了这条誓约。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见诸天认主,解开封印。
至此,她多了把神剑,见诸天多了个主人。
季宁玉:“……”
如果不是因为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她简直要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这么离谱的事情,神剑认主怎么跟强买强卖差不多?怎么想都觉得太可笑了。
但现在她笑不出来。
想必见诸天的心情与她也差不多,但季宁玉觉得自己要更惨些。毕竟见诸天捅了她,痛的是自己。而且,在她离毁掉对方仅差一步之遥的时候遇到这等荒唐事,当真是没有天理。
“没人想跟你结成这个誓约啊好吗?!”季宁玉越想越生气,满脸暴躁。
见诸天没吭声,半晌轻描淡写道:“谁让你想毁了我。”
“……”
语气不重,伤害性却极强。
季宁玉迅速冷静下来:“虽然我们有那个什么誓约,不过也没要求我一定要带着你吧。”
此路行不动,那她把见诸天留在海底似乎也可以。
季宁玉一张口见诸天就知道她心里盘算着什么,剑灵缓缓道:“是啊。”
还没等季宁玉嘲讽,它继续道:“我毁了,你也活不成。”
“凭什么?!”季宁玉火冒三丈。
“誓约如此。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见诸天言简意赅,说得虽慢,每个字却咬得很清晰。
这倒也是,誓约结成是因为神器就快要被毁,强行结成誓约后若是能够被剑主随意丢弃,再不慎被毁掉,那这誓约便结成的毫无意义。
见诸天之前所说,剑不能再杀季宁玉,季宁玉也不能再毁剑,也是基于誓约而言。
季宁玉面无表情地问:“能解吗?”
这什么离谱的誓约,她完全是无辜被卷进来的行不行?为什么见诸天不能跟三头蛇王绑定誓约,三头蛇打得明明也很卖力!
“不知道。它是妖兽。”见诸天一句话回答季宁玉两个问题。
剑灵想要解开誓约的愿望不必季宁玉小,如果可以它也不愿意和这样的女人绑定,不仅天赋平平,甚至心肠歹毒。可惜它只知道会有自保的誓约,不知道解开誓约的方法。
至于为何不跟三头蛇王绑定……这很简单,它不是修士,灵智不够。
“我觉得你是故意的。”季宁玉视线转向在旁边的三头蛇王。
见诸天觉得三头蛇王灵智不够,在季宁玉看来却未必。别看三头蛇被蹦碎了牙齿,却也懂得隔岸观火。眼睁睁等着含光将见诸天的剑阵冲破,扭动着蛇尾,对着见诸天蠢蠢欲动。
按照剑灵的说法,若是见诸天毁于三头蛇王之口,那么她季宁玉也活不了。
听见季宁玉对自己的怀疑,见诸天冷哼一声,满是嫌弃。
要不是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它真想把“少看不起人了”这句话完完全全还给对方。
三头蛇王不眨眼睛,抬起三个脑袋,竖起尾巴,如果不是瞳孔随着海底晦明晦暗的光线不断变幻,季宁玉都以为它已经完全凝固。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三头蛇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见诸天。
见诸天作为神剑虽然结界已破,剑阵也碎了,却也不至于对攻击全无还手之力。但不知道它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完全没有动作,硬生生抗下这一招。
随之而来的痛感蓦地席卷季宁玉的腹部,她喉中一梗,溢出淡淡血气。
“……你没骗我。”季宁玉捂住肚子轻咳两声,仍旧觉得不敢置信。
这下见诸天连哼都懒得哼,不愿再搭理她。
幸好方才三头蛇王被见诸天崩碎了牙齿,刻下不敢再直接动嘴,仅是用中间的蛇头狠狠顶了下。不然季宁玉真怕现在自己身上就多了两个血窟窿。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什么的也太不讲道理吧。她咬牙切齿地从礁石后游出,先是抓住自己已经被甩出老远的长剑含光。
含光被水流拖着,轻飘飘地落回季宁玉的手上。
眼见着见诸天被三头蛇王捣飞,礁石破碎。她看了眼含光,又瞪了眼见诸天,终究是后脚一蹬,抓住被击飞的见诸天,握住它漆黑的剑柄。
第一感觉是冷,肆意无边的寒冷沿着五指渗入她的肌肤脏腑,宛如将千年寒冰握在掌心,冻得她猛然哆嗦。
接着,便是两相抗拒,像磁石的两端,只要靠近就会相斥。
正如她抗拒着见诸天一样,见诸天也对她存有戒心。反映在手上,便是无比生涩之感,灵气运转也随之滞涩,季宁玉动作微顿。
“我看你压根儿就不想活。”
见诸天没说话,季宁玉冷嘲热讽道:“行啊,那你就继续排斥我,我俩一起葬身海底。我名不经传,也不用等有缘人,外面的大好河山看了不少,反正我不亏。”
她活了三次,最后拖着仇家下水,怎么算都够本了。
手中的滞涩感渐渐消失,拿起来仍有些不习惯,但好在不会阻塞自己灵气运转,满心满眼只想着把剑扔出去。
三头蛇王没有给季宁玉适应新剑的机会,蛇尾再次抽来。
季宁玉感受到水流的涌动,抱住含光往剑鞘中送去,捞起见诸天顺势一踏,随着水流急速倒飞,在避水珠张开的屏障下调整身形,落到旁边的礁石之上,用劲一蹬——
整套动作好似行云流水,畅快恣意。
她如鱼得水般跃起,周围除了水流的簌簌声动,满是寂静。
季宁玉从上而下俯视三头蛇王,见它堪堪慢了一拍,抽向自己方才站立的礁石。石块崩裂,四处飞散,在惊鸿一瞥处,季宁玉突而发觉一抹淡淡的身影在水中若隐若现。
……谁在哪里?!
033 见心魔(掉马)
破碎的礁石后, 淡淡的人影一闪而过,像水融化在水中,不声不响, 不言不语。
季宁玉只觉得眼前一花, 再抬头看过去时, 刚刚显现出的人形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想到之前自己差点被见诸天召出的结界伤到时,后领猝不及防地扯住, 向后倒去。
难道刚刚发生的并不是巧合?
莫非这里其实不止自己一个人?
季宁玉首先想到的就是白沅沅,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一猜测。
能藏身此处迟迟没被发现, 此人修为定在自己之上, 城镇中白沅沅好隐匿身形, 海底……白沅沅应当做不到, 季宁玉知道她见到水时能有多狼狈。
那此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尚来不及多想,三头蛇王已经被彻底激怒,中间蛇头残破的牙齿重新长出,它再也没有顾忌, 张开血盆巨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季宁玉的位置仰头咬来。
同时,两边的蛇头紧闭嘴巴卯足力气, 左右包抄重重砸向季宁玉,三面环绕,势必要将其咬死在圈内。
季宁玉翻身后跃,瞬息向上游去。
因着方才分了些心思, 动作略有迟缓, 当真是险之又险的避开中间的蛇头, 鼻尖几乎与利齿相擦而过,腥臭之气登时笼罩她的鼻端。
水流在三头蛇王的用劲冲击下如同罡风刮过, 震耳欲聋的轰响淹没在潮水间,海底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痕。
见诸天不满地冷噤:“战斗时分心,自找死路。”
躲过中间张口蛇头的刹那,季宁玉旋身一剑劈开迎面撞来的左蛇头,被蛇头侧身挡过。当啷的震颤从剑柄传向虎口处,伴随着剑锋划过硬甲似的鳞片,昏暗的暗流间竟是爆出点点璀璨的火光,照耀季宁玉严峻的眉眼,又顷刻覆灭。
季宁玉踩住左蛇头的脑袋顶,手腕一转,亮出剑锋,迎面劈开顺势而动的右蛇头。剑刃破开水波,沿着蛇头的嘴角一分为二。
腥膻的血水霎时爆裂,被无声无色的水流包裹,涌向四面八方。
见诸天身如玄铁,古朴重拙,剑刃却在海水的浸润下泛着锋利的华光,削铁如泥,锐不可当。
在血色的层层浸染下,散发出动人心魄的锋芒。
拔出重剑时,浓稠的黏液从剑尖滴落,即便漂浮在水中也无法融化,颜色可怖,气味可怕。
见诸天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季宁玉抖了抖剑身,不客气道:“战斗时让我分心,自找死路。”
见诸天立刻不再吱声多嘴。
右蛇头被砍得只剩一半,三头蛇王吃痛暴怒,猩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踩在季宁玉脚下的左蛇头疯狂摇摆,蛇尾蜷曲甩向半空。
季宁玉躲闪不及被袭来的潮水卷起,中间的蛇头骤然张开嘴巴,吐出分叉的舌头,黑漆漆的巨口犹如深不见底的洞,等着对方掉入深渊。
暗流激荡,水下对身形的控制要困难许多。然而季宁玉陡然翻转身形,见诸天往中间蛇头的嘴中一横,卡住它大口的同时,抽出腰间的含光,狠狠劈向蛇的喉口处。
含光剑身嗡响,穿透鳞片的同时几缕玄铁的碎屑断裂,剑锋被震出不小的豁口。
三头蛇王被痛击,甩着脑袋似要挣脱。
季宁玉眼疾手快地收回含光,抱住见诸天转身,整个人忽然借力往前用劲一蹬,雪亮的剑光闪动,挡住来自背后的袭击。
刚刚被砍成两半的左蛇头刻下已经恢复的完好如初,虽然形状要比之前小很多,但更可怕的是,从伤痕处竟是隐隐要分裂出第四个蛇头。
季宁玉暗骂一声,正要脱身,却不防蛇尾再次抽来。这次她没能及时反应,被狠狠甩飞。
没想到在水中也能有从天空坠落的感觉。
见诸天从她手中飞脱出去,季宁玉艰难地抬起头,倒转的水下天地满是寂静,蜘蛛网般的裂隙映在睁大的瞳孔中,水滴从裂隙缓缓渗入,触及季宁玉的肌肤。
时效已到,辟水珠的结界就快要破碎了。
恢复原状的三颗蛇头一同张开散发着腥臭之气的大口,向着她所在的位置撕咬。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刹那的停滞被无限拉长,直到一滴海水渗进季宁玉的眼睛中,丧失的感官骤然回归全身。
在蛇头撞过来的瞬间,季宁玉翻身紧紧攥住漂浮在水中的见诸天,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反手用劲劈向最近的蛇头。
见诸天锋利的剑身划破清光,没入鳞片,切开黏连的血肉,扑来的沉重巨大的蛇头被霎时斩断,片片血花爆裂飞旋,染红海水。
弯腰躲过攻击时,季宁玉轻盈地在礁石处一点。避水珠结界的裂痕越来越大,渗着血水的海潮扑面而来,腥味越发明显。
三头蛇王被砍断一个蛇首,在季宁玉身后微微停顿,很快被斩断的颈部血肉狰狞涌动,白光闪动间竟是从伤口处生出两个脑袋。两个蛇头加起来也不过跟刚刚一个脑袋差不多大,即便如此也令人心生骇然。
这下三头蛇王变成了四头蛇王。
四个蛇头显然活动度要比三个蛇头更大,两个新生的蛇头撞翻季宁玉踩住的礁石。
海潮翻涌澎湃,穿透避水珠张开的结界,狠狠抽在季宁玉的脸上。潮水卷起碎石、珊瑚、不幸路过的海蟹,还有季宁玉,她被迫塞了一嘴苦咸的海水,连忙“呸呸”的吐出来。
见诸天出声:“不该直接砍它的头颅,你轻敌了。”
若是仅仅被砍断蛇首就会死亡,又怎么能够安然躺在暗流汹涌的无尘刹海里沉睡不醒。三头蛇王强悍的再生之力,便是在妖兽之中都排得上名号。
季宁玉语气冷然:“闭嘴。”
她一直在避免跟三头蛇王正面对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
季宁玉当然知道是三头蛇王没那么好对付,体型巨大、三个脑袋、互相配合,再加之砍断头颅还能一生为二,这些她都很清楚。
因为这些危机,第一次重生后走到这里的自己都没少经历。
在叶行舟通过见诸天的考验,成功解开封印拿到神剑后,他们原以为事情到此就已结束。
没想到解开封印时引起的剧烈地动唤醒了沉睡在此处的三头蛇王,就在江星衍、季宁玉、叶行舟和白沅沅四人走出见诸天结界,还不待反应过来就被暗中埋伏在此地的三头蛇王攻击。
最先遭殃的是江星衍,他走在最边上,直接被蛇头咬住拖出去,并且身中剧毒,口唇乌青,浑身麻痹。
再然后是白沅沅,白沅沅本就怕水,即便藏在避水珠的结界后还是束手束脚,她躲过蛇头却没躲过蛇尾,被卷起甩飞,昏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叶行舟最快回过神,按住季宁玉的头压向自己胸口处,挥起见诸天撞向三头蛇坚硬的黑鳞,发出碰撞的嗡鸣。震颤从叶行舟手掌,传至季宁玉与之相触的胸膛。
那一刻,季宁玉分不清耳畔剧烈的心跳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叶行舟抱着季宁玉灵敏的翻身,在海床处轻巧滚动,藏身至旁边的礁石后,获得短暂的喘息。
季宁玉从他胸前探出头,看着不远处昏迷不醒的白沅沅和不知死活的江星衍,颇为着急,压低声音道:“怎么办?”
叶行舟也俯下身,两人鼻尖对鼻尖,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氛围。
他按着季宁玉的头,认真道:“我去引开它,你想办法把沅沅和江兄救回来。”
说完叶行舟就要闪身离开礁石,季宁玉却突然抓住他的袖角。
叶行舟瞳孔微缩,下意识回头看向她。
季宁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拉住对方,大概是三头蛇王的冲击太过巨大,她甚至还没有从刚刚的袭击中回过味,江星衍和白沅沅就已经命悬一线。倘若不是叶行舟,自己估计不会比他们二人好到哪里去。
可现下叶行舟要去面对更危险的事情,引开三头蛇王。
说不清是因为自己害怕更多些还是担心他更多些,季宁玉垂下眼睛,一字一句:“你要小心。”
要小心,平安回来。
说完季宁玉倒是觉得有些许窘迫,她打个岔慌乱道:“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做事毛毛躁躁……”
叶行舟却将手掌覆盖在她扯住自己袖角的手上,轻轻笑了笑,缓缓道:“好。”
感受到手背的温热,季宁玉抬起眼睛望向他。
刚刚躲开三头蛇王攻击,她自己是完好无损,叶行舟的脸上却因为碎石被划出好几道血痕。
但他从来不会令人觉得很脏,即便在很狼狈的时候。
叶行舟说得很认真:“我会很小心,答应你的。”
季宁玉松开他的袖角,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仓皇地点点头,说不清自己刚才的行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行舟也不再犹豫,紧紧攥着见诸天,从礁石后急速闪身。为了不让九头蛇王攻击礁石——石头后还有季宁玉,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入珊瑚群中,身影急速,却每个动作都让三头蛇王看得很清楚。
故而三头蛇王当即调转头颅,追向叶行舟。
季宁玉也因此得以喘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先是将离自己比较近的白沅沅拖回来,见她呼吸平稳只是昏迷过去,稍稍放心。
主要是江星衍,方才情况太过危急,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
她扫向叶行舟的方向。叶行舟做事谨慎,也清楚地知道和三头蛇王单挑并无胜算,所以没有和三头蛇王正面作战,而是边跑边打,以保证三头蛇王能离季宁玉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
季宁玉咬咬牙,咽下心中的百般滋味,猫着腰游向江星衍。
江星衍口唇乌青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左胳膊被咬出来的血窟窿还在冒着悠悠黑气。她不敢耽误太久,捞起对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正要将他运到藏身处。却不想,三头蛇王因为抓不住叶行舟而感到震怒,大抵是想起之前抓到两个“人质”,摇着尾巴回头。
季宁玉的眼睛与三头蛇王猩红的双眸蓦地对上。
几乎是刹那之间,季宁玉觉得自己的呼吸完全停滞,周围的水流也随之静止。视线被三头蛇深渊似的巨口占满,布满腥臭的舌头就快要凑到她的脸上。
随后,凌冽的寒光划破暗流,爆裂的血花从蛇头的颈部飞旋,左蛇头应声掉落,露出三头蛇背后的叶行舟。
叶行舟颊畔还有着擦伤,墨色似的发丝铺散,眼中杀意未散,因是逆水流赶过来,还在微微喘/息。
然而他的剑却没有半点彷徨,冷冽而坚决。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迅速,电光火石之间,前后不过瞬息。
撞进叶行舟黑沉沉的眼眸里,季宁玉不再犹豫,半托着江星衍,足尖在海床上轻轻一点,连飘带游地躲向之前的礁石后。
三头蛇王再次被叶行舟激怒,它果然没有注意季宁玉的行为,扬起中间和右边的蛇头左右包抄,咬向叶行舟。
叶行舟自然不会站在原地被攻击,可惜就在他向后躲避的那刻,原本被砍断的左蛇蛇头处,登时长出新的头颅。不仅如此,甚至分裂成了两个。
三头蛇变成了四头蛇,更危险,也更强大。显然,即便能再次砍断蛇头,得到的也会是同样的答案。
季宁玉倒抽一口凉气。
三头蛇王要比想象中的更难缠。
叶行舟只在短暂的错愕后,继续迎了上去,并且一如从前,边打边退,将最安全的地方留给季宁玉等三人。
季宁玉没敢再多看他一眼,低下头查看江星衍的伤势。吞下解毒丸后,虽然面色仍然发青,但他呼吸平稳,肢体也渐渐变得柔软许多。
被她塞进药丸后,白沅沅也缓缓苏醒,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惶然惊恐,紧紧拽住季宁玉的衣角:“宁玉,叶大哥呢?”
季宁玉没有顾及安抚她的情绪,示意她看向昏迷的江星衍:“想办法赶紧出去,江星衍这小子的命就在你手上了,知道了吗?”
倒不是季宁玉想用别人的命绑住白沅沅,而是她清楚地知道白沅沅和叶行舟青梅竹马的情谊。若是发现叶行舟情况不妙,白沅沅会袖手旁观吗?
但是他们四个不能全折在这里,绝对不行。
“别辜负他的心意。”说罢,在白沅沅惴惴不安的眼神中,她狠心抽出自己的衣角,转身从礁石后走出。
他们不能全部折在这里,却也没有都让叶行舟一人抗下的道理。
这把他们当成什么了?
江星衍仍在昏迷就算了,白沅沅怕水怕得不得了,自己可没有理由在这里退缩。
季宁玉抽出含光冲向三头蛇王的方向。
叶行舟打得并不顺利,就算手执刚得到的神剑,也依然很是吃力。季宁玉看得出,他已经拼尽全力,几乎到了将全身豁出去的状态。
水中不断爆出蓝光或火星,汹涌的水流吞噬一切声响,却无法掩盖震颤。水波层层拥挤,推拒试图突破这里的所有。
四个蛇首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包抄,叶行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不能对三头蛇王一击必中,等待他的将是越来越难的战斗。
他以身为饵,静静窥伺三头蛇的破绽,就在四个蛇头咬向他的瞬间,叶行舟骤然出剑。
除了神剑见诸天之外,他的左手又多出了把长剑——那是他之前一直在用的,跟随他在天心宗日月寒暑,修行不辍。
两把长剑锋芒毕露,剑光化作千万小剑。
两面开工,万箭齐发。
季宁玉只觉得眼前华光大涨,深深刺痛她的双眼。
就在光芒稍减,她便见着三头蛇王的四个头已经砍断三个,本应该同时斩断四个,然而就在最后一招发动时,叶行舟不幸被蛇尾狠狠绞住。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见诸天掷向最后的蛇首——
比见诸天更快的是另一把长剑。
剑身清灵颀长,形如秋水,透着淡淡的寒光。像闪电似的蓦地没入蛇颈,切断最后的蛇首。
飞溅的血水四射,洒在季宁玉的脸上,透过狼藉之处她看向怔愣的叶行舟,扬起眉毛,笑得猖狂又得意:“喂,做英雄这种事,怎么可以只有你一个人。”
蛇尾的力量渐渐消散,两人目光相对,叶行舟回过神笑了笑,寒冰乍破,春风飒沓。
和三头蛇王的可怖一样,三头蛇的破绽季宁玉也很清楚,因为最后一个蛇首就是当年自己斩断的。
同时斩断蛇首,蛇首即不可再生。
季宁玉不敢说当时她和叶行舟是同时斩断蛇头,两人之间应当有短暂的停歇,不过时间不长,一息两息。也就是说,斩断蛇首的可以有时间差。
只是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在一、两息之间斩断四个蛇头。
要知道,上次也是她与叶行舟两人才做到这件事。即便是叶行舟,那个人人称赞,天资出众,几乎无所不能的叶行舟也失了手。
“害怕了?”见诸天似是感应到她心中的忐忑,淡淡询问。
季宁玉轻嗤一声:“我有什么好怕的。”
眼见着避水珠的结界碎的越来越厉害,已经有水不断渗进来,导致季宁玉浑身湿漉漉的十分难受,是到了速战速决的时候。
那就试试吧,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死在这里。再说,怎么想见诸天都要比自己亏。季宁玉并不是不能接受。
她一直在往海面拼命游去,三头蛇王在身后紧追不舍。
就在中间的蛇首冲过来的瞬间,季宁玉猛然翻身,踩着蛇头用劲一蹬,双手划动,迅速消失在三头蛇王的视线内。
左边的两个蛇头很快发现她的身形,季宁玉在不知不觉中绕到了三头蛇的背后。急速的水流透过结界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四周的景色骤然幻化为扭曲模糊的细线。
巨大的蛇尾朝着季宁玉重重抽来,她抬手挥剑间,含光的剑鞘骤然飞出。
几乎是同时,季宁玉抽剑,雪亮的剑锋从中一闪而过,左边的两个蛇首被双双斩落。她穿过裂成成两半的头颅,狠狠旋转身形,逼近全力,闪现至重剑的蛇首,重重挥去——
血花爆裂,喷涌而出。
第三个。
蛇尾再次抽来,季宁玉顺势躲开,后退之时风驰电掣。右边的蛇首也不会傻傻的呆愣在原地等待攻击,也随之向后撤退等待新生的时机。
不可以,绝对不能再生。
不然季宁玉将会面对七头蛇。
水流在耳边簌簌涌动,不断渗入她的全身,季宁玉将所有灵气集中在右臂上,厉声道:“拿出你神剑该有的威力来!”
下一刻,见诸天从她手中蓦地飞脱而出。
见诸天闷哼一声,重重砸向右蛇蛇头。有生之年,神剑第一次被人当做砖头似的丢了出去。
它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在此处丢完了。
“愚蠢至斯——”见诸天震怒,却仍发出寒芒,震慑三头蛇王。
季宁玉“哗”的用含光破开波澜,利用见诸天震慑的瞬息时机,踏着蛇尾用劲向前奔去。
全身的灵气都在此刻汇聚在某处,她只觉得眼前所有动作都变得无比清晰却又无比缓慢。
中间和左边断裂的伤痕处血肉涌动,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剑锋被划出豁口的含光出鞘,沿着见诸天砸向的鳞片横纹没入颈部。
手上剑感滞涩凝重,季宁玉却没有半分犹豫,她咬着牙涨红脸,切开黏连的肌骨血肉,飞旋而上。
通红的血迸射飞溅,融化在海水里。
用劲过猛的季宁玉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正好抓住旁边漂浮着的见诸天。
最后一个。
失去头颅的庞大蛇身轻轻晃动了两下,满是寂静。伴随着暗潮涌起,颓然倒向海床,掀起的巨浪将全身力气用尽的季宁玉拍向旁边的珊瑚丛。
避尘珠结界碎裂,汹涌的海水顿时淹没她的口鼻。
季宁玉不敢懈怠,连忙向海面游去。不然好不容易躲过三头蛇的攻击,她却会淹死在这里。
右蛇蛇首随之落下,仅仅跟季宁玉一臂之遥。
不知道是临死前的挣扎,还是这玩意儿本身就很邪门。右蛇头在最后一刻,竟是硬生生仰起头死死咬住季宁玉的后腿,将她往下重重一拽——
季宁玉猝不及防被毒牙咬住,只觉得右腿传来剧痛,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口鼻耳唇。
她先是捂住喉咙咳了几声,很快被无边无际的水流吞没呼吸,伴随着水泡的破裂声和深沉的喧嚣,眼前的景象越发模糊,身体止不住的向深海坠落。
传说,没有人能够飞渡无尘刹海。
但这里,在海水深处,却躺着许多不甘心的人。他们不愿意相信朦胧的传说,或所谓既定的天命,与天争,与命争,或寂寂无名的死去,或悄无声息的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季宁玉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和这些“傻子”也没什么不同。
挣扎过、尝试过、痛恨过。
她这个话本子里人人唾弃的恶毒配角终究是难逃一死。
激荡的水流涌起,有什么霎时破开混沌,从微茫的天光处奋不顾身地游向季宁玉。
水光扭曲光线,扭曲天地,连眼前之人的面容仿佛也被扭曲。
季宁玉茫然地睁开眼,好似看见叶行舟在向自己游来,迷迷蒙蒙,起起伏伏,像沉睡在梦里。
是很久很久以前,不愿醒来的梦里。
不要再来了,季宁玉慢慢闭上眼睛,松开双手,任由自己坠落。
就到此为止罢。纷繁纠葛,千头万绪。
这样的人生,她不想再来一遍了。
朦胧中有人轻柔托起她的头,带着她脱离混沌的水流,贴在她耳边低喃:“不要死,活下去……”
“不要死,季宁玉。”
034 见心魔
季宁玉漂浮在水中, 瞳孔微微涣散,觉得自己正随着水流沉入迷茫无尽的梦里,慢慢融化。
她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些回忆太过久远, 以至于根本让人无法想起, 又或者不愿想起。
在话本的开头,就出现了令人讨厌的丑角季宁玉。
她出现在故事的前半段, 总是处处与男主角作对, 飞扬跋扈, 颐指气使, 甚至会作弄男主角身边的朋友。没人会喜欢这样的角色, 她仿佛生来就使人讨厌, 所有人都盼着她早早退场。
其实在最开始,她同叶行舟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恶劣。
季宁玉恍惚地想,在那些故事外留白的字里行间,甚至可以说, 她和叶行舟还称得上比较亲近。
那时叶行舟尚未引气入体,硬是靠着凡人之躯,一步一步爬上悬崖峭壁, 走到天心宗的山门前。
季宁玉正斜靠在山门前迎客树的树梢间,混不吝的模样,没个正形。口中叼着新鲜的狗尾巴草,双手枕在脑后, 半翘着腿, 乱哼着小调, 委实浪费了张明艳生动的脸。
见到有人被挡在山门前,她好奇地从树梢里探出头, 乌鸦鸦的黑发垂落,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半扒着树干疑惑道:“你是谁?”
她因咬着草根,说话含含糊糊,不清不楚。若是换做宗门里的其他人,保不准要嘴碎她几句。
少年却毫不介意,抬起清凌凌的眸子,像深秋一望无际的澄澈天空,水洗过一般,专注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报出自己的名字。
“叶行舟。”
少年叶行舟穿得衣衫旧的泛白,却很干净整洁。他束起高高的马尾,只用简单的青色发带绑着,衬得眉如远山,人似松柏。
季宁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他的来处。
天心宗每三年会招手新弟子,然而今年的弟子大会已经过去,叶行舟若是想进山门只怕要再等个三年了。
叶行舟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从怀中掏出剔透晶莹的玉珏:“用这么可以么?”
待看清他手上的东西,季宁玉目光惊讶:“这是宗主的东西,你怎么会有?”
叶行舟唇线紧抿似有几分青涩,却没有再过多解释。
季宁玉挠了挠头,黑亮亮的眼睛扑闪扑闪。
见他眉骨挺直,样貌俊秀,周身无明显灵气波动,却握着玉珏风尘仆仆地从山下赶来。寻思半晌,从树上一跃而下,背着手道:“你跟我进来吧。”
天心宗有山门大阵就是防外人闯入,若是没有季宁玉,叶行舟想要进来恐怕还得有的折腾。
将对方带进宗门后,季宁玉没有再往前走,只是颔首:“你是外人,刚刚进了山门巡守处恐怕已经有了感应,一会巡守弟子就会找过来,你在原地等等就好。”
说完趁着还没被人发现,她便打算转身离开,叶行舟却犹豫着叫住了她。
季宁玉不解地回头,见对方认真地望着自己,好似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进心里:“你叫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被季宁玉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觉得眼前这人,和江星衍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或者说,和天心宗里其他那些讨厌的人都不太一样。
季宁玉觉得自己没必要告诉对方她的名字,叶行舟来历不明,未必会留下来。就算留下来,没准下次再见面时,他也会跟在江星衍他们那帮人的后面。
就像今天似的,江星衍对她冷嘲热讽,她憋不住跑去宗主面前告状。江星衍确实被罚了一顿,然而他身边的那伙人却模仿自己的样子,扭扭捏捏,哭哭啼啼,点着她的鼻子羞辱她。
讨厌的人总是成群结队的出现。
季宁玉冲上去狠狠咬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大概是见了血,嘴中满是腥甜之气,也吓到了那些人。总之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跑到山门前的树上藏了起来。
其实也没这个必要,不过是徒增笑柄,她不听都知道那群人之后会怎么议论自己。
可是……
当撞进那双眼睛里时,她咬了咬下唇,心里陡然升腾起奇异的感觉。
如果他不一样呢?
季宁玉琢磨了好一会,双手背在身后,随口编了个名字糊弄道:“顾小玉。”
“我叫顾小玉。”
为什么要告诉对方一个假名字?这其中的缘由,季宁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给个名字大概是礼尚往来,毕竟自己也问了他的名字。至于自己的真名也没什么必要,他若是留下来很快就能知道,天心宗有个骄纵跋扈,脾气很差的娇小姐,季宁玉。
偏偏旁人拿她没有半点办法,谁让她是顾玄晖的首徒,江星衍的未婚妻。
因此对她谄媚讨好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季宁玉讨厌那些面孔。她清楚地知道,那些人不过逢场作戏,当不得半点真心。
能短暂地摆脱这些,哪怕只是几个时辰呢,对她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道衡仙君顾玄晖近日正在闭关,季宁玉转身离开后也没有再关心旁人的事,她瞥见叶行舟手上拿着的有宗主喻既明一缕剑气的玉珏,似有所感,也跟着师尊闭关领悟剑意去了。
待到她出关已是两个月后,才出关不久便听到宗门里的弟子谈论到,宗主喻既明收了个亲传弟子。此人不是通过弟子大会选上来的,而是破了宗主在桃花镇设下的剑阵,拿到了破阵的玉珏。
季宁玉是个例外,她能入天心宗多少看机缘。
绝大多数人想要成为天心宗弟子只有两个途径,最寻常的法子是通过弟子大会,测灵根之后层层选拔上来。但弟子大会毕竟三年一次,错过就要再等几年,若是等不及的,则可以去破阵。
天心宗九座峰头,除宗主之外另有八个长老,除道衡仙君之外,另外七个长老并宗主共八人,在南洲各镇分别布下八个阵法。符修以符箓为考题,驭兽以灵兽为要点,医修则以灵草为阵眼,如是种种皆以每个长老的专长而设,喻既明则是在桃花镇设下剑阵。
既然不想走寻常路,自然要付出点代价。
这八个阵法设立至今,跃跃欲试者多,能破之人寥寥无几。但凡能破开阵法的,定能够被相应的长老收为亲传弟子。
喻既明的剑阵设下少说也有三四百年,叶行舟是第一个破了剑阵的人。
说是万里挑一的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再说,当时季宁玉碰见他时,他似乎刚引气入体,连筑基未到,想必悟性极高。
怪不得那玉珏上有喻既明留下的剑意。
将此事弄明白的季宁玉微微惊讶,没想到自己顺手倒是带进来个不得了的人物,也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轻易将姓名告诉他。
他们这群天之骄子最是自负傲慢,各个眼睛长在天上,看不起人的。
叶行舟这下可是成为江星衍的同宗同门亲师弟,再加之当初自己询问玉珏他也没有将来路告知,想必多少也存了些戒心。
不过稍稍盘算,季宁玉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是最好不要接近的PanPan人。
彼时正值隆冬,初雪降临。
因着就快要到年底了,弟子们盼着过年,都有些兴奋。与季宁玉同辈的,大多是些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顽皮的年纪。见天上洋洋洒洒的下雪,铺天盖地,安静地落在树梢、草地、演武场,细细堆叠起来,也有不小的厚度。隔天晨起练完剑后,就在演武场打起了雪仗。
少男少女们放下剑也是一样的虎,使不完的精力,嘴巴裂开,追着不放,砸得对方满是狼狈。在这种时候,即便是领着练剑的师兄师姐们也不会多加阻拦,只热热闹闹地看着,防止自己被连累。
季宁玉缩着脖子穿过人群,本是没有人注意她的——也没有人和她凑到一起玩扔雪球。
谁料一个大雪球飞过来时,前面的人正好躲开,好巧不巧地砸到季宁玉的肩膀。她猝不及防,小小惊呼了声,听到耳边雪落簌簌,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在顷刻之间停歇。
再抬起头时,不少人停下动作,都在看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那些目光里混合着惊讶、忐忑、奚落、不屑,更多的是看戏的神情。
江星衍从人群里走来,他不过十三四岁,尚未长开,既阴柔秀气,又精致俊美,正是雌雄莫辨的长相。如此好相貌,再加上在宗门里不少人爱跟他切磋讨教,因而他被砸了不少下,头上沾满了很多白色的碎雪。
他拧着眉头,走到季宁玉面前,拢起袖袍淡淡道:“是我扔得雪球砸中了你。”
骗鬼呢。
季宁玉下意识就想反唇相讥,明明是别人砸的雪球,她看得清清楚楚。
但很快她便明白过来江星衍这么做的目的。
哪怕是宗门中他们并不熟悉的弟子,他也会尽量护着,可惜这人从来不包括季宁玉。
因为在他的眼里,季宁玉就是个蛮横霸道,不讲道理的麻烦精。
季宁玉也从来不会让他“失望”,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是么,这么差的准头也敢乱扔。”
果然如自己所料,同往日一样难缠。
江星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也随之嘲弄道:“若论准头差,我倒未必比得过你。要是你来,只怕更糟糕。”
季宁玉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道:“我才不会来,脏兮兮的有什么好玩的。”
说罢,她抬起下巴,满意地看见江星衍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轻哼一声。任由大大小小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射向自己,在安静到只能听见雪落的氛围里挺直腰板,骄傲地离开。
离众人越来越远,走进明晃晃、寂寂然的雪地僻静之处,季宁玉抬起的下巴缓缓收回,挺直的腰板也耷拉下来,显得颇为没精打采。
她狠狠踩了几脚雪,泄愤似的盖上自己杂乱的脚印。脚底软塌塌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倒显得有几分可笑。
季宁玉抹了把脸,弯腰抓起一团雪在掌心搓成团块状,掂量了两下,抬手飞掷出去。
雪团砸向旁边的树干,啪得炸开雪绒花,发出扑的声响。
她盯着树干上绽开的雪花,眯起眼张开嘴,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孤身一人,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
很快又不知想起什么,季宁玉收起笑容,眉头微微皱起,嘀咕道:“这有什么好玩的呢?”
她又抓起团雪,松软的手感在指尖膨胀。如果不是太凉,简直要以为把天上的云抓在手上。
还不等季宁玉有其他动作,她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季宁玉扔掉雪团,扬起眉毛,又换做方才略显高傲的神情,猛然回头。
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乌鸦鸦的黑发映在雪融融的洁白里,如同从宣纸上洒下的墨点,显得格外干净澄澈。
季宁玉稍稍怔愣,没想到来者竟是叶行舟。
只不过两个月没见,他却好似长高了些,眉目也长开了不少。虽还有些抛不开的青涩,眉目却越发端方清正,隽秀清逸。
他也正看着季宁玉。
两人四目相对,叶行舟微微笑了出来。笑容不大,甚至可以说颇为浅淡,却能发现细碎的喜悦从他眸中迸出。
他开口轻轻唤道:“顾小玉。”
声音也犹带笑意。
听到这个名字,季宁玉躲开对方的视线,心里倒是泛起奇怪的情绪。
他真以为自己叫顾小玉?没有丝毫怀疑吗?
像是为了回答季宁玉的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睫毛微颤,不知为何眼神也在游移。
“我找了你很久,不过周围的人都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
季宁玉纳闷:“你找我干什么?”
叶行舟被她问得微愣,抬起眼睛解释:“自然是想要谢谢你。”
如果不是眼前的人,他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才能进入天心宗。
他来的时候不巧,破开剑阵的时候喻既明正在闭关,若是要等出关,至少还要一个月,天心宗外冰天雪地的一个月,想必没那么容易熬。
幸好他被顾小玉带进天心宗,宗门里的人对他也算很好,这才顺利的成为宗主弟子。
听到这话,季宁玉不自觉的感到别扭。
她嗫嚅了半晌,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而且……”
季宁玉眼神飘忽:“而且我只是个外门弟子,你没听说过我也很正常。”
天心宗外门弟子怎么说也有好几百,平日里不跟内门弟子在一起练剑,彼此认不全也很正常。
叶行舟点点头:“原来如此。”
说完他又抿着嘴,慢慢笑了笑。
季宁玉发现,叶行舟笑起来时狭长的眼睛弯起,颊边有浅浅的酒窝,不明显,却意外的温柔。
她本想恭喜下对方成为宗主的弟子,但又觉得颇为突兀。话到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没下定决心说出来,叶行舟先开了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宁玉摇摇头:“没做什么,路过。”
叶行舟颔首:“我看他们都聚在一起打雪仗,你不去么?”
提到打雪仗,季宁玉又觉得喉中梗塞,她踢开脚边自己刚刚团的雪块,低声道:“我才不要去。”
叶行舟静静看着她,想到她应当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沉默良久,询问道:“那和我一起?”
季宁玉吸吸鼻子,虽然不清楚叶行舟是怎么看出来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最讨厌同情了,同情比讨厌更令人难堪。
她想也没想地拒绝:“不要。”
原以为叶行舟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纠结于这件事情。谁料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季宁玉,说话声音很轻却刚好能被听见。
“我很想玩,”他像是在等季宁玉的回应,“可以和我一起么?”
季宁玉抬头瞪着他,语气不好:“没记错的话你的年龄比我还要大呢,怎么像个小孩子!”
叶行舟清凌凌的眼无奈地看向她,还有几分无辜。
季宁玉咬着下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雪团,向叶行舟身上扔去。丢完她转身就跑,藏进树后。
然而这怎么能躲得过叶行舟,他搓的雪团体型要更大,似乎也更灵活,绕过旁边的树干,精准地砸向季宁玉的脑袋。
雪团迸发散落成小小的雪花,顺着脖子划过季宁玉温凉的肌肤,刺激得她小声尖叫出来。
叶行舟和季宁玉就这么在冰天雪地里闹开,你追我,我赶你。两个身影玩出两伙人的热闹。
“我不会放过你的!”季宁玉恶狠狠道,她几次被叶行舟砸中头,心中正忿忿不平。从树后扑出来,抓着雪球就往叶行舟的领口里塞。
叶行舟没有推开她,任由对方扯着自己的衣领将冰凉的雪块塞进去,激得他倒抽口凉气。
见叶行舟被自己抓个正着,季宁玉开心地大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叶行舟身上,拽着他一同栽倒在雪地里。
铺天盖地的雪从四面八方将自己包围,恍惚间像是沉默的拥抱。雪花柔软,也让季宁玉感觉到丝丝的温暖。
她瘫成大字型仰躺在雪地里,凝望着白润润的天空。
叶行舟就安静地躺在她的旁边。
“喂……”
叶行舟偏头:“什么?”
季宁玉的眼神不住地闪烁,好奇道:“我们……这算朋友吗?”
她仔细想了想,自到天心宗以来,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八一整理自己还没有玩得那么畅快,连这种放肆的快乐都不多。
“别看我,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突然回过神来自己说了什么,季宁玉仓皇地转移话题。
“当然。”叶行舟回答。
这下换做季宁玉偏头,她翻了个身,托着下巴,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说什么?”
叶行舟又笑了。季宁玉觉得,他好像很爱笑。
“当然,我们是朋友。”
他们……真的是朋友么?
由谎言里诞生的相遇,又怎么可能得到好的结局。
她早该知道的。
季宁玉疲惫地闭上双眼,任凭潮水侵蚀她的五感呼吸,吞噬所有的过往与回想。她在海水的涌动间浮浮沉沉,飘飘忽忽。
直到有道身影霎时破开混沌的水波,带着一丝淡淡的微光向她涌来。握住她漂浮在水中的指尖,将她拉向彼岸。
对方托起季宁玉的头,让她脱离温柔却危险的波澜。
“不要死,季宁玉。”
温热的气息贴在她的耳边,喃喃道:“活下去……”
仿佛仍然在梦里,依稀听见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季宁玉用劲睁开眼,先只是迷迷糊糊的瞥了一眼。模糊绰约的身影如此熟悉,她的睫羽不住颤动,像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
唇齿之中挤出的只言片语,被波涛击碎,散在轻悠悠的风里:“白沅沅……怎、怎么又是你啊……”
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自这次从宗门离开后,哪次不是白沅沅呢?
躲躲藏藏,穿得破破烂烂,总是执拗地跟在自己身后。明明帮不上什么忙,却总是在很危急的时刻出现。
搞得好像没有她自己就不行了似的。
……可是,能在最后看她一眼,其实也不错。
对方没有再说话,只是半抱着季宁玉,拖着她浮在水面,好让她能够自在呼吸。
季宁玉只觉得神识恍惚,贴在对方湿漉漉的胸口。薄薄的衣衫挡不住剧烈的心跳,还有胸膛温热的触感。
她抵着白沅沅的胸口,甚至将手软塌塌地搭了上去,半阖上眼睛,迷蒙道:“我之前就想说了……沅沅,你的胸硬邦邦的……”
跟女孩子完全不同,倒是像个男人。要是还有时间,要是还有以后,她定要多煮些木瓜、羊奶多给对方补补,不吃也要扒着她的嘴巴塞进去。
不然依她的脾气,定是要好好嘲笑对方一番。
“你总是那么瘦弱……”
一个浪头猝不及防地打来,对方紧紧扣住季宁玉的腰肢。季宁玉慌乱间抓乱了对方的衣领,没有触及到该有的温软,她突然描摹到指尖的凸起,就在左胸处。
丑陋的疤痕在靠近心脏的位置,狰狞可怕,只不过微微一瞥就让季宁玉瞪大双眼,如堕冰窖。
她像是清醒过来,又好像完全没有,细细摩挲着伤痕,眼神迷离却又如此哀伤:“你胸口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位置,如此眼熟。
感受到指尖下的震颤,对方大概是轻轻笑了笑。胸膛的震动又顺着指尖传至季宁玉的心口。
接着,声音从她耳边传来,如玉碎雪落,清朗间夹杂着暗暗的低哑,陌生又熟悉。穿透前两世的时光,拂过一层又一层的回忆,落入她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是你送我的,季宁玉。”
“你忘了么?”
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拨开水波与云雾,眼前白沅沅模糊的五官愈发清晰,呈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模样。
猫儿似的圆眼睛变得狭长深邃,圆而小的脸颇有棱角,少年人的眉目端直清正,鼻骨挺直,眼神清朗若水洗后的天空。
他的目光专注地望向季宁玉,一如既往,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轻描淡写间仿佛刚刚说得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只那么一眼,季宁玉好似被雷云击中,全身血流倒灌,半点动弹不得。只能怔怔望着眼前之人,拽住衣领的指尖紧紧攥着几乎到泛白的僵硬。
“叶、行、舟……”
每一个字都如同在舌尖上打滚,在唇齿间淬满了血,被狠狠咬了出来。
“是我。”叶行舟缓缓绽开笑容,似蜻蜓点水,稍触即逝。
季宁玉却只觉得浑身血液汇聚在指尖,触碰到的伤痕滚烫灼人,迸发出蓬勃的心跳。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抑制。像压在心头的梦魇幻化为压迫的真实,毫无遮掩的呈现在面前,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与荒唐,是黄粱梦醒后的恶果自食。
不仅是梦里一遍又一遍出现的人,那个被自己一剑刺入胸口的少年回来了。
更重要的是,季宁玉发现,他穿的是之前自己买给白沅沅的衣服。浅淡的斜襟清秀婉约,和之前白沅沅穿在身上时的松垮宽大不同,现在看上去竟是稍稍显小。
白衣胜雪,雌雄莫辨。
恍惚之间她究竟分不清是梦是醒,似幻是真。
“你……白沅沅……”季宁玉语无伦次,紧紧攥着对方的衣领没有松开。
叶行舟又笑了,像很多年前一样,他似乎很爱笑。只是,笑容与之前完全不同,夹杂着微凉的水气,淡漠无心。
“也是我。”
那一刻,季宁玉觉得自己被遏住喉咙,无法呼吸。她张张嘴,却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季宅……浮提海……是你?”
叶行舟声音缓缓,却十分清晰,一字一句:“一直都是我。”
季宁玉脑海中霎时闪烁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三个字,他恨她。季宁玉想,这是毫无疑问的,毕竟自己送了他一剑,在那刻是真的想要杀掉他。
万般情绪翻涌之下,季宁玉喉中隐隐泛起腥甜之气,血丝从她嘴角渗出,又被轻轻擦去。
即便在起起伏伏的海潮间,叶行舟也能恰如其分,举重若轻。他收回擦过季宁玉嘴角的指尖,淡淡摩挲着,垂下眼睛。
“还没有杀了我,就急着去赴死了。”
他嘴角的弧度勾勒出淡漠的凉意,抬起眼皮,乌沉沉的瞳仁深不见底:“不是很恨我吗,季宁玉?”
恨不得要他消失的无影无踪。
正如季宁玉笃定叶行舟定然恨自己一般,叶行舟也认为,季宁玉同样深深恨着自己。
短暂的寂静之后,恰逢汹涌的浪头蓦地打来,水波澎湃,犹如巨石狠狠击中季宁玉的脑袋。
战斗许久的疲惫,心境动荡下的震动,加之掀起的波澜,季宁玉双眼一黑,再也无法强打精神,直直晕了过去。
究竟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
她分不清楚,也不愿醒来。
神思飘飘悠悠,轻盈飞起,似轻鸿踏雪。
季宁玉觉得自己回到了天心宗的后山。
后山仍是从前的模样,夕阳斜照,束着高马尾的少年站在悬崖边的老树下,身后背着把长剑。
季宁玉既期待,又惶恐,仿佛靠近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可她仍然不由自主地走近。
每走一步,眼前千万画面纷涌而至。
精致的面团,软糯的口感,指尖擦过的脸颊温腻柔软。
四方镇灿烂的烟火,季家宅未曾变过的枯井,柔软的落叶铺陈,井边斜斜的月亮,身边安静注视着的眼神。
对方躺在离她不近不远的距离,指了指月亮。
祭火中、海潮下,奋不顾身扑过来的身影,隐隐约约。
即使不能说话,也不断告诉自己:“季宁玉,别害怕。”
捏起染血的裙边,季宁玉皱着眉头怒道:“你是来月事了啊?!”
褪下的衣衫露出夹带着伤痕的脊背,鲜血滴落在她的肩头,季宁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怎么流鼻血啊?!”
一幕幕闪过,季宁玉看不清对方的脸,她想要看清对方的容貌。想要看到那个对自己如此关心、形影不离的人,究竟是谁。
心底却有个声音不断催促她离开,不要再看,不要再接近。
胸口骤然传来剧痛,季宁玉瞬间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向洞穿自己胸口的利剑。
崖边老树下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身来,移步到季宁玉的面前,猝不及防地送上这一剑。
而他的胸口破开了个大洞,就在心的旁边,空荡荡的有风吹过。
季宁玉听见对方的声音沙哑低沉,茫然地诘问。
“为什么?”
她终于看清对方的容颜,又在顷刻之间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蓦地睁开双眼。
冰天雪地映照着白惨惨的太阳,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白,光线太过明亮刺眼,刺得她眼睛生疼,硬生生的沁出泪水。
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偏过头去,伸出小臂遮住无处不在的白光,企图获得短暂的安宁。
身旁有窸窸窣窣地动静传来,不多时,颇为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季宁玉,你醒了?”
季宁玉动作停滞,目光发直,怔怔放下手臂。
眼睛逐渐适应强烈的白光,俯下身来查看自己的人周身散发着微微光晕,倒显得他五官没有那么突出。
头顶精致的玉冠发出闪烁的华光,再加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即便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季宁玉也能猜到,自己没有听错,确实是他。
“江星衍,你怎么会在这里?”浑身如同被碾过似的酸疼,季宁玉强忍着不适坐起,江星衍甚至伸手扶了她一下。
他倒是还与从前相似,锦绣华袍,骄矜自负。长眉稍稍上挑,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有几分挑剔和探究,显得很是微妙。
只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江星衍不是应该在天心宗?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
回过神的季宁玉打量四周,疑惑道:“这是哪里?”
周围皑皑白雪一望无际,连接着同样无垠的天空与大海。是天地间最特殊的一抹灰白,安然静谧。
她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白沅沅变成了叶行舟,把她惊得当场晕了过去。
江星衍有瞬间的沉默,很快回答道:“昆仑虚。”
“你为什么会在昆仑虚?”季宁玉皱着眉头,喃喃道,“我又为什么会在昆仑虚?”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海里,被海浪卷着身不由己。遇到了三头蛇王,还有那把被封印的剑,见诸天。
想到这里,她慌忙摸了摸腰侧,摸到了两把剑。一把收在剑鞘中,是她之前用的长剑含光。另一把则没有剑鞘,古朴重拙的剑身并不起眼,灰扑扑的,有些陈旧。
“季师姐终于醒了?”还不待江星衍解释清楚,旁边传来略带轻快的声音,“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么?”
季宁玉抬头望去,顿时攥紧手中的剑柄。
站在江星衍身后的姑娘,梳着垂挂髻,细软的头发和着碧绿色的发带垂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季宁玉。
季宁玉双手轻轻颤动,却强自镇定,抬起头:“白沅沅?”
听出她语气中的试探与疑惑,江星衍瞥了眼凑走过来的白沅沅,解释道:“她是与我一同来的。”
“她是与你一同来的……”季宁玉喃喃重复。
如果白沅沅是跟江星衍一同来的,那么她身边跟着的白沅沅,究竟算什么?
她握着剑柄的指尖泛着苍白,几乎快要将剑柄钳进肌肤里。
原来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是幻象……
“那么,你也从来没有出现在浮提海上,没有不能说话……”季宁玉发出的声音很低,白沅沅不得不更凑近些才能听见。
她摇摇头,和江星衍对视一眼,表情颇为纳闷:“当然没有,我一直跟江师兄同路。”
“白沅沅是为了找叶行舟,才与我一起离开天心宗。我俩顺路结伴,你不要误会。”江星衍蹙起眉头,下意识开口道。
大概是原来被季宁玉无理取闹惯了,又见她如此关注白沅沅,想到之前季宁玉对白沅沅的态度,江星衍便多了几句嘴。
然而当抬眼发现季宁玉脸色苍白的可怕,目光怔然,在雪地的映照下脆得像层风干的纸,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那层“你不要误会”,又多了几许意味不明的暧昧。
江星衍不想让季宁玉误会,不仅是不想让季宁玉为难白沅沅,更是……
他皱起眉头,表情为难。
更是不想让季宁玉误会自己。
“季宁玉,你离开天心宗后到底做了什么?又到底为什么离开天心宗?”江星衍放缓语调,声音里是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关心。
他似乎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季宁玉说话,季宁玉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如此脆弱茫然的模样。
他们几乎每一次见面都在争吵,互相呛声,无止无休。几乎每一次,江星衍都站在了季宁玉的对面。
“宗门上下四处在找你。有一伙人,你应该知道的那几个外门弟子,我平时跟你说过无数次,少和那些人来往——他们那些人,说你对叶行舟不满许久,时常命令他们排挤、欺负叶行舟。这次你抢走了叶行舟的腰牌,并趁机杀了他。恰巧有人看见你从后山离开,有几个巡守弟子看见你在叶行舟失踪的那天半夜走在雨里……”
江星衍越说语气越急促:“叶行舟也不见了踪影,最后出现的地方确实在后山,魂灯虽然还在,但有一段时间十分微弱。现在那么多人都在说你残害同门,罪当伏诛,不少人都在等着你落网。”
季宁玉从前名声就不好,但到底还顾忌着她是顾玄晖的徒弟,江星衍的未婚妻。偏偏顾玄晖此刻还在闭关,江家又放出了他们退婚的消息,几乎无人能为季宁玉撑腰,故而流言不止,越演越烈。
“你还去了林家镇?有人说,林家镇一夕之间惨遭屠戮,而你在那里斩杀了普通百姓,尸体上甚至留有你的剑气。现下许多人传言你入了魔……”
“季宁玉,你知不知道自己闯祸了?”说到此处,江星衍咬牙切齿,颇为恨铁不成钢道。
宗门里留有季宁玉接下任务的记录,就在叶行舟失踪的第二天,所有事情太过凑巧,很难不让人多想。
季宁玉杀了叶行舟畏罪离开,又特意挑选林家镇屠戮百姓,乃至堕落成魔。至少从目前的线索来看,这种推测不算奇怪。
叶行舟的事被人发现,平心而论,季宁玉并不惊讶。她做事鲁莽,没有思忖太多,当时想到便做了,必然会被人发现痕迹。只是没想到那群被自己踹下水的小人揭发,还真感到有些没面子。
果然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若论落井下石,这帮人倒是行动的快。
听到江星衍提及林家镇……
季宁玉倒是突而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时候谢长义会说,他会尽量调查还自己清白。
看来果真如他所说,根本没几个人相信林家镇的事情跟自己没关系。
只是,季宁玉怎么记得,屠戮百姓入魔逃窜,被修仙界追捕如此种种,分明应当是谢长义经历的。怎么自己倒是跟他殊途同归了。
她垂下眼睛,睫毛轻颤,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呢,江星衍,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直接把她抓走不就好了?江星衍可是天心宗宗主喻既明的亲传弟子,抓住自己绝对算大功一件,何必要坐在这里跟她多说废话。
季宁玉对自己跟江星衍的关系再清楚不过,对自己在外的名声也很了解。如她这等平素张扬跋扈的人,只怕她做过的没做过的都会被一股脑的揭出来,有仇的没仇的,巴不得都要狠狠踩上她几脚才好。
江星衍见她问的风轻云淡,满不在乎,气得牙板痒痒,恨不得伸出手来点点她的额头,好让她能及时回过神,别像看破红尘俗世似的七魂丢了六魄:“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不然他是为了谁千里迢迢从天心宗赶到昆仑虚,闲着吃饱了没事干?
真是小没良心的季宁玉。
除了叶行舟和林家镇的事,尚有另一件事,江星衍没有说出口,以免火上浇油。
江家对季宁玉的态度也同样耐人寻味。
江归远没有在昆仑虚找到季家剑诀。
就在季宁玉透露剑诀的第三天,江归远亲自带人来到昆仑虚。可是搜寻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剑诀的痕迹,自然也没有得到心心念念的季家剑诀。
从昆仑虚回来后,江归远对季宁玉的态度就变得越发讳莫如深。而江归远的态度,代表着江家的态度。
江星衍和季宁玉解除婚约的消息,是在江归远从昆仑虚空手而归后才放出去的。
刻下有关季宁玉的传闻一件又一件,从残害同门,到屠戮林家镇的嫌疑,江家始终没有站出来说话,反而任由谣言四起。江星衍是江归远的亲生儿子,他只是从来不曾将事情往这方面想,却并不傻。
江归远的盘算,他很清楚。
这一切,让江星衍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季宁玉所面临的处境。无论是过去、现在,始终都是孤立无援。
加之她性格跋扈,委实得罪了不少人,近乎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季宁玉虽然是顾玄晖的徒弟,不过顾玄晖这几年几乎都在闭关。即便不闭关终究要给修仙界表态,也不可能无原则的护着季宁玉。
喻既明同样如此,他是一宗之主,肩头的担子更重。
江家和季宁玉解除婚约,明摆着是不会趟这摊浑水,有可能还要搅合的更混乱些。
说来说去,江星衍并不觉得季宁玉会做出那些事情。
他自幼与季宁玉从小一起长大,看惯了对方的模样,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宁玉是不讨人喜欢,尤其是对自己而言,两人每每争锋相对。她从来不像旁人那样,顺着、捧着江星衍,总是拧巴着,又争强好胜。
但若要真说她有多大的坏心眼,这不可能有。江星衍从来没怀疑过这点。
她不是两面三刀的奸诈小人,有仇当场就报根本不会过夜,又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筹划这些事情。
季宁玉和自己或者跟叶行舟作对,乃至于连累白沅沅,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她犯不着,也没必要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至于入魔之说,在江星衍看来就更是可笑至极。
季宁玉要入魔?她便是要入魔,也该是在季家被灭门的那个晚上,或者干脆和自己纠缠不休无法退婚的时候。而不是在天心宗要什么有什么过了十年,解除和江家的婚约后突然入魔。
无论别人是怎样的说辞,江星衍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这次是他主动请缨,前往昆仑虚寻找江归远没有找到的季家剑诀。打着的还是曾经跟季宁玉是未婚夫妻,对她的事多少有些了解的旗号,也许能找到江归远没有找到的线索。
江归远也随着他去了。
然而剑诀之事,不过是借口。更重要的,是江星衍想要在其他人之前找到季宁玉。
凭季宁玉那豁出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就是闭着眼睛,江星衍都能猜到,季宁玉听到这些传言后的情形,保准要气得提剑就招呼。他不能让季宁玉跑回去自投罗网。
可是,现在季宁玉平静的不可思议。
“叶行舟、林家镇那些事实在过于荒唐,修仙界不少人都说你已经变成女邪修。”说到这里,江星衍嘲讽那群人道,“你若是要成邪修,我怕是早已成为天下第一。”
白沅沅听到这话也忙不迭地点头:“对啊,他们添油加醋说得有模有样,很多人都相信了这些鬼话,差点连我也……”
说到这里她语气微顿,变得小声很多。
白沅沅确实差点就信了,因为自季宁玉房间离开后的那个晚上,她再也没有见过叶行舟。
叶行舟做事向来稳妥,不可能不告而别。
白沅沅猜想,他很有可能出了意外。
正巧江星衍要离开天心宗,明面上去昆仑虚,暗地里打听季宁玉的下落。临别之际,白沅沅得知消息,遂跟随江星衍一起下山,寻找叶行舟。
“好在叶大哥没有事,他还救了你,怎么可能是你害得他?现在你们二人都在这里,等叶大哥回到天心宗,那些人的嘴巴自然就闭上了,季师姐不用担心别人的诬陷。”白沅沅换上轻快的表情,圆圆的眼睛眯起,笑得开心。
季宁玉微微一愣:“什么?”
江星衍在旁边絮絮叨叨:“你真傻了还是惊吓过度忘了?是叶行舟把你从无尘刹海救到了昆仑虚,你们俩之前做了什么?方才脸色白的吓人,我差点以为你把自己淹死了……”
“对啊,刚刚是挺吓人,叶大哥脸色也不好看,背着你从海中游到岸上,幸好江师兄搭了把手。不过,这下肯定没人敢说季师姐杀了叶大哥了。”白沅沅挥起手,对着季宁玉背后活泼地唤道,“叶大哥!”
季宁玉回头,绰绰约约的修长身影隐藏在海岸氤氲的水气里,从朦胧的迷雾中一步一步走来。
耀眼的白光下,叶行舟右手提着长剑,身形瘦削,海风拂过长发,又似有若无地撩起袖角衣袍,恣意飘散。
只一眼,季宁玉提起手中的剑,脚底生腾气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叶行舟,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在白沅沅和江星衍错愕的眼神中,她的声音被零零碎碎的吹落在风里。
“他们说的没错,是我动手要杀他。”
035 见心魔
“季宁玉!”江星衍和白沅沅的惊呼声被抛在脑后。寒光闪动, 季宁玉抽出腰间的剑,直直冲向叶行舟的方向。
叶行舟没有躲,他只是慢慢停下脚步, 抬起剑鞘, 挡住突如其来的剑气。
当啷——
见诸天与叶行舟的剑鞘碰撞的刹那, 玄铁摩擦着迸发出散落的火星,嗡鸣作响, 剑身不住震颤, 心跳连接着手掌的虎口处也随之颤动。
叶行舟和季宁玉鼻尖对着鼻尖, 呼吸交错, 前所未有的接近。季宁玉只要一抬眼, 就能看见叶行舟略显狭长的黑色眼睛, 瞳色深沉,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还活着。”季宁玉止不住地冷笑。
两人目光相碰,在剑与剑鞘摩擦的火花间,又猝然错开。
“仅用这些, 可杀不了我。”
叶行舟垂下淡漠的眼,语声浅淡,却总是能够一针见血的扎进季宁玉的心里。就像从前无数次, 面对季宁玉的挑衅他从不反击,然而越是风轻云淡,越令季宁玉抓心挠肝。
他并不回击,仅是淡淡地陈述着, 就能够胜过其他人所有的攻讦。
“季宁玉。”叶行舟念着她的名字。
季宁玉咬着牙, 强硬地逼近对方, 但听耳边传来见诸天闷哼:“原来是他。”
玄黑色的剑锋冷冽的剑光一闪而过,见诸天缓缓道:“命定之主。之前在水下, 我感受到的就是他的气息。否则,不会出来应战。”
红血丝渐渐爬上季宁玉的眼睛,原来真的是他。
在海水中与三头蛇王对战时,季宁玉察觉到身旁有人隐匿身形,却猜不出究竟是谁。
那不是自己的错觉,真的有人在旁边,那人正是叶行舟。
叶行舟又唤道:“季宁玉。”
“原来你讨厌我,已经到了非杀我不可的程度了么?”
季宁玉将剑锋往剑鞘上狠狠压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声音颤抖,字字句句地质问:“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骗她?对叶行舟而言,她是挺讨厌的,没少做恶事,还要伙同别人欺负他。但不管怎么样,两条命也够还了吧?!
凭什么装成白沅沅的样子,让她放松警惕。在最需要的时候不断出现在她面前,看穿她所有的狼狈,再装作关心她的模样,奋不顾身。
她到底算什么,她到底是什么?!
季宁玉不得不承认,这次叶行舟赢得彻底。
他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抓到自己的软肋,重重捏碎。比起自己在送给他胸口的那一剑,他这招无形无声,却不比见诸天穿透身体的痛要少。
她那么信任对方,真的认为白沅沅是真心的,自己也是真心的。
然而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来自一场可笑盛大的谎言。
“骗我很好玩对吗?看我像个傻子一样,是不是很有趣?”季宁玉再也无法压抑翻腾的情绪,厉声道。
“你一直如此,不过是把我当做可以任意玩弄的傻子。这次你利用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我的命?为了给自己报一剑之仇?”她像是下了结论般笃定道,赤红着眼睛。
“我没有。”叶行舟没有反抗,迎上季宁玉的目光。
细碎的流光在他眼底隐隐闪烁,叶行舟一字一句:“我不会伤害你,从来没有想过。”
季宁玉蓦地安静下来,静静看着叶行舟半晌,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仰头哈哈大笑。笑意在嘴角扩散,眼底却满是冰冷。
良久,她笑得够了,笑容从脸上逐渐消失,面无表情的令人心惊胆战:“你是满口谎言的骗子。”
“我曾说过,如果你欺骗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既然你披着别人的皮来接近我,就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叶行舟,我们俩人注定只能活一个,要么今日你杀我,要么我杀你。”
至死方休。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季宁玉剑锋微闪,雪亮的剑光映照着她的双眼,露出冷冽的杀意。
她蓦地撤回身形,压向叶行舟的力量登时消失。还不待对方喘息,季宁玉已经出招。
手中的剑光密如急雨汹涌砸向叶行舟,嘈嘈切切、错杂密集,竟至没有停顿。剑锋劈开的气旋发出轻微的尖啸,从两人身边呼号而过,犹如北风席卷,吹彻寒宵。
叶行舟没有反击,只是做出防守的姿态,急速后退。地面的碎雪随着灵气升腾打转,从半空向两人轻盈滑落。如同下了场无声的大雪,铺天盖地,洋洋洒洒。
季宁玉的剑穿梭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穿叶飞花,似银色的雨幕。她眉头紧皱,牢牢盯着叶行舟的动作,全身戒备。
待瞥见叶行舟的身后有株歪斜的老树,季宁玉咬牙,使出天心宗问心剑式的“长虹贯日”。
手腕提起,剑锋弯曲成巧妙的弧度,又在展开的刹那琅琅作响,剑尖直冲叶行舟的丹田刺去。
叶行舟抵住身后的老树,一瞬间避无可避。要么出剑迎战,震飞季宁玉,要么继续或左或右的躲开,就算躲过丹田的袭击也必然会伤到臂膀。
季宁玉在逼迫他做出选择。
她要对方与自己堂堂正正的打一场生死战。
“怎么,不敢跟我打?不是说我杀不掉你吗,叶行舟。”季宁玉嘲讽。
“我不会和你打。”叶行舟淡淡道,他不过身形微闪,从老树旁略过。剑锋堪堪擦过他的右臂,拉扯出一条模糊的血痕。
“你的剑不称手。”
季宁玉微愣,方才剑锋密集时她也能感觉到手下的滞涩之感。只是彼时自己一心扑在咬杀叶行舟,微妙的滞感并未给她带来太多影响。
而就在剑尖要刺入叶行舟的要害时,季宁玉明显察觉到掌心长剑的抗拒。不过瞬息的停滞,便令叶行舟寻得机会,闪身躲开,只伤到了浅浅的痕迹。
“见诸天。”季宁玉冷静下来,握紧剑柄。
她的含光在对战三头蛇王时剑锋破损,只能收在鞘中。刻下手上用的是曾经向叶行舟认主的见诸天,即便在这一世,它也是感受到叶行舟的气息才会在三头蛇王出现时显现身形。没想到,在和叶行舟对战时,它仍然本能地做出选择。
见诸天没有回答。
它对季宁玉是被迫认主,自然比不得心甘情愿的认主。若是能有机会解除一人一剑的契约,它另有想要臣服的剑主。
“我不能毁了你,不代表我不能因你的意志而杀人。”季宁玉目眦尽裂,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你应该清楚,与你绑定契约的人究竟是谁。”
她不屑得到见诸天心甘情愿的臣服,也不在乎这把剑究竟如何看待她。但它至少要做一把能够杀人的利器。
“即使不称手,我也能杀了你。”这句话是对叶行舟说的。
就算手上拿着的是树枝、是普通人的刀剑、是其他利器,只要自己尚有气息,她都不会放弃。
更何况,是在这些人面前。
再痛季宁玉也不会认输。
剑光闪烁,杀意腾空而起。见诸天的剑身破开落雪,在长空划过一条闪电般的弧度,剑意当空,寒光千丈。
季宁玉逼近叶行舟,感受到手腕的滞涩感越来越强烈,她爆发出强大的剑气。在蓝光大涨的霎时,左手抽出腰畔的含光,用破口从另一侧包绕,刺向叶行舟。
叶行舟仍然没有拔剑出鞘,不过抬手用剑鞘轻巧识破见诸天的滞涩,回身以剑柄挡住含光。
含光本就剑身破损,剑气不稳。
在见诸天的压制和叶行舟冷冽剑气的逼发之下,剑气从破碎的豁口处骤然爆裂。但见噼里啪啦的声响间,剑光反噬,狠狠将季宁玉弹出半尺。
她脸上划过几道剑伤,细腻白净的肌肤上擦出道道血痕,满身狼藉。
握着含光的左手伤得更重,虎口处伤痕崩裂,鲜血淋漓,顺着她掌心的纹路跌落在雪地里,若红梅绽放,猩红妖娆。
叶行舟也没有好到哪里,剑光爆裂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张开结界想要挡住对季宁玉的伤害。谁料季宁玉当真是恨他入骨,被反噬的同时竟也能反手握紧见诸天,擦过他的手背,撕扯出一条狰狞的血痕。
江星衍的声音从两人身后着急的传来,气得近乎全身发抖:“季宁玉,荒唐!简直荒唐至极!不要再打了!”
他和白沅沅被剑气所冲,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见季宁玉和叶行舟打的越来越凶,对视一眼,满面焦急地想要拦住两人。
恰在此时,异变突生。
沾染着季宁玉血色的大地突而簌簌震动,细碎的石子在碎雪中翻滚跳跃。白沅沅被猝然晃荡地站立不稳,若不是江星衍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就要摔跤。
他眼神严峻地扫向震动的中心——正是季宁玉和叶行舟站立的地方。
震动从季宁玉脚下站立之处蔓延,开始仅是细小的轻颤,伴随着震颤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四周,地面深处开始隆隆作响,似有万马奔腾。地面结冰的雪被震得四散铺开,老树窸窸窣窣,摇摆不定。
咔嚓刺响。
地面竟是裂开漆黑的缝隙,以季宁玉脚底为基点,爬满整片大地。
“季宁玉——”江星衍再也不顾及自己尚且站立不稳,勃然色变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季宁玉和叶行舟却已经坠入深渊,淹没无痕。
“叶大哥!”白沅沅扑向叶行舟掉下的地方,江星衍还没来得及抓住她,裂隙骤然扩大,两人也随之掉落。
淡金色的纹路沿着大地裂开的缝隙一闪而过,隐藏在雪地深处的阵法拼接成诡异的形状,映照着灰蒙蒙的天际。
大雪在天地震动的时刻,悄然而至。万物皆被白雪覆盖,细碎的雪花弥漫在空气中,萦绕着冰凉的气息,无声掩盖所有的惊呼与纠葛,翩然飘舞,纷纷扬扬,最终归于沉默与寂静。
脚底下陷的刹那,季宁玉顿时跌入虚空深处。
叶行舟向她伸出手,随之掉落。他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些什么,却又被剧烈的风声吞没。
一切尘埃喧嚣都在无边无垠的阒然宁寂之中消散。
两人的指尖不过咫尺距离,急速的掉落让季宁玉无法抓住剑给与对方致命一击,只能仓皇避开叶行舟的手。
最初她看见歪斜的天空挂在自己的头顶,随着身体遽然下沉,很快她发现,天空也沉入她的脚下。
天地倒转,乾坤漫漶。
很快,所有光芒和声响都被黑暗吞噬,消解在深渊般的虚无。
季宁玉时而觉得自己在向下坠,又觉得自己在向上飞。
叶行舟也同她一样,左右调转,分不清究竟在何处何时,又究竟发生何事。
很快,耳边的风声停滞,季宁玉猝然向下看去,依稀见到天空上飘着的轻烟似的白云,云下是泛着绿意的山峰与平原。
距离不断拉进,她穿过云层,鸟儿振翅飞向从她眼前略过。
季宁玉这下可以完全确定,自己在往下跌落。
她从大地坠入深渊,又从深渊穿过天空,摔回大地。
没有意向中的疼痛,在摔向地面时,速度已经变得很慢。有什么东西勾了下她的腰带,进一步放缓了季宁玉摔下的速度。
几乎是刹那,她就回过神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拔剑刺向自己的后腰处,同时脸向下重重摔在草地上。
叶行舟险些被刺个正着,他堪堪收回想要稳住对方的手,也跌落在地上。还不待人站起来,季宁玉却要比他快上不少,剑锋透亮,剑尖直直他的颈边。
季宁玉眯起眼睛:“谁允许你碰我的?我想我们之间的帐还没有算完。”
话音刚落,又是两声“扑通”,伴随着白沅沅“哎哟”的痛呼。江星衍和白沅沅两人跌在叶行舟的脚边,摔作一团。
江星衍头上精致的玉冠都被砸的歪了半边,他扶好自己的头冠,又拽住白沅沅,稳住她的身形,将她扶起。顾不得自己衣袍上滚了一圈的杂草,连忙呵斥阻止道:“季宁玉,你到底在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季宁玉讥笑道:“我们婚约已经解除,你现在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管做什么都与你无关,又凭什么要求我?”
江星衍脸色微沉:“即便婚约解除,我们同属天心宗。若较真论起来你也要叫我声师兄,难道我要看你这样同门相残?”
季宁玉毫不客气地嘲讽道:“你算我哪门子的师兄?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他们俩离仇人不过一步之遥,少在这个时候端出同宗情谊来唬人。
白沅沅抬起头,受惊地看向季宁玉,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步。
她三步并做两步扑到叶行舟的身边:“叶大哥,你受伤了?”
季宁玉看着江星衍、白沅沅还是叶行舟三人站在一处,淡淡讥笑道:“我倒真是个坏人,在这里扰了你们三人的清净。”
江星衍眉头攒动,感受到对方的话外之音,缓声道:“季宁玉,好好说话。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
“没有误会。现在,让开。”季宁玉冷静道,“别拦着我杀叶行舟。”
白沅沅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真要杀叶大哥?!”
再次看见白沅沅那张清秀的面庞,季宁玉仍然不自觉地动作微顿,连带着呼吸也稍稍迟滞。
“原来你真的要杀叶大哥,你不是冤枉的!”白沅沅涨红了脸,几乎对着季宁玉急得吼了出来。
她向来软糯温婉,说话也轻声细语,鲜少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刻:“叶大哥对你那么好,在宗门你那般对他、他都从、从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恨他至此?!”
说着说着,白沅沅眼睛里汪满了泪水,句句逼问。
季宁玉有些恍惚,眼前的白沅沅和那个陪她躺在井底,给她做糯米团子,替她上药的白沅沅渐渐重合,从前她倒也为了别人这般维护自己。但那是白沅沅吗?那不过是披着白沅沅的皮罢了。
季宁玉紧紧握住剑柄,语声艰涩:“他故意假扮成你的样子来骗我,这样也没关系吗?你根本不在乎?”
听闻此言,白沅沅顿时愣住,紧张地抓住叶行舟的袖角,担心又难过地看了眼叶行舟,嗫嚅道:“他、叶大哥才不是故意欺骗你……”
“沅沅,”叶行舟突然开口,他将自己的袖角一点一点从白沅沅的手中抽出,“这不关你的事。”
“可是!”白沅沅还想要说什么,叶行舟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沅沅眼眶里氤氲的水汽凝结为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嘴角不断向下撇着,显然难过到了极点,看向叶行舟的眼神里溢满了委屈。
她转头,对着季宁玉泣不成声:“你、你要杀就杀我吧,是我的错,我没有把事情做好。叶大哥是、是无辜的,他没有要害过你,也不是故意骗你……你如果实在生气,就杀了我吧。”
“沅沅!”江星衍惊讶地望着她,强调道,“你在说什么?没有人会杀你,也没有人会死!”
他简直想不明白这三个人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一见面就你死我活。季宁玉就像变了个人,叶行舟也变得不像从前,就是连三人里最单纯的白沅沅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三人这般,季宁玉眼睛发涩发干。
她慢慢放下剑,仰头看着天,不知道究竟想到什么,静静笑了会,苦意就从眼底蔓延到了嘴角。
“我不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季宁玉突然说,倒是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不知道。”
前面那句话显然是对白沅沅说的。
但她真的是对白沅沅说的么?究竟是对眼前的白沅沅,亦或是记忆里那个白沅沅?
叶行舟安静地垂下眼睛:“我也不知道。”
“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恨我至此。”
江星衍和白沅沅的眼神都凝滞在他身上,周围安静的落针可闻。
风力隐隐送来牛哞哞的叫唤,打断四个人周身弥漫着的可怕的安静。
伴随着牛叫,一个女子的说话声传来,飒爽磊落:“……什么劳什子的菩提法会,要赶去那么远的地方,真是不嫌麻烦。”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比起女子的干净利落更显得柔和温润:“近几年不太平,拂尘子又多年未曾入世。按期举办菩提法会,倒也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法会怎么安定人心?动动嘴的事情。拂尘子那帮秃头,整日躲在后面什么事儿也不管,修行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能帮我们打架,那才是真的稳定人心。”
“稍安勿躁,所幸这次南洲江家出力较多。他们家的小家主,虽然修为天赋不高,办事能力却不差。听闻最近闭关去了,有望升金丹。”男人温柔地安慰。
“倒是没见过。不过江家家大业大,就一个儿子自然要好好培养。”
两个伴一牛的身影拖着落日晚霞的余晖,从不远处走来。老牛走得缓慢,那两人倒也不急,任由它漫无目的似的走。
坐在牛背上的女子身着浅黄色的褙子,身后背着把被棉布包起来的长剑,半翘着脚,满是狂放不羁。走在老牛身边的男人浅蓝色的衣衫,眉目浅淡俊秀,温润沉稳。
两人慢悠悠地路过四人的旁边,女子原本并未在意,直到目光从哭泣的白沅沅身上溜到了季宁玉的面庞。
她突而从牛背翻身坐起,大大地“咦”了一声。若不是不太合适,恐怕眼珠子都已经要贴到季宁玉的脸上。
旁边的男子察觉到她的动作,停下脚步询问:“怎么?”
女子指了指季宁玉,好奇道:“阿渡,你看,这人是不是长得很眼熟?”
闻言,江星衍、叶行舟两人都向此人看去。只不过一眼,两人同时噤声,眼底难掩的震惊之情。
那被称作阿渡的男子顺着女子指着的方向看去,细细打量了半晌,嘴角含笑:“你没有看错,是长得很眼熟。”
他声音清润温和,能够安抚人心般听着很是舒服,:“她长得与你很是相似。”
季宁玉原本正看着白沅沅,并未意识到身旁经过的人正在说自己。等听到男子的声音后颇为诧异地抬起头,看向来者。
两人目光相对,俱是像照镜子似的同时后退了两步。
阿渡完全没有说错,虽然不至于会认成同一个人,但季宁玉与她长得竟有七八分相像。只是女子显然要更年长些,眉目爽朗,倒有几分英气。季宁玉则更明艳,如豆蔻梢头含苞待放的花。
“还真是,怪不得我觉得如此眼熟。”女子摸了摸脸,好奇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季宁玉自问从未听说过有人与自己如此之像,轻易暴露身份并不是明智的做法。故而只是戒备地望着她,没有回答。
江星衍在旁边蓦地开口,拱手岔开话题,微微笑道:“两位前辈,方才我若没听错,二位在说菩提法会?”
女子没能得到回答,被打个岔也没恼:“正是,你们也要前去?”
江星衍摇摇头:“我们怕是没有资格,多谢前辈。”
阿渡知道同伴性格较为冒失,见江星衍、叶行舟、季宁玉还有白沅沅四人伤的伤,表情严峻的严峻,像是有事要解决。遂笑着催促道:“走吧,别耽误了他们的正事。”
女子没有继续纠缠,只是又忍不住看了几眼季宁玉,转瞬笑道:“好吧,有缘再见了,小姑娘。”
阿渡牵着牛鼻子上拴着的绳,拉着老牛慢吞吞地离开。
就在他们刚转身不久,江星衍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与其同时,季宁玉抹了把脸,将脸上的血痕擦掉,收起剑,向着一男一女相反的方向转身离开。
“季宁玉,”叶行舟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你要去哪里?”
季宁玉没有回头,语声冰冷:“与你无关。”
在他们三人的眼里,自己永远是最坏的那个,也是最多余的。既然如此,她根本没必要在这三个人身边。
季宁玉清楚地知道,一打三,她打不过。更何况,白沅沅就在旁边,她……拔不出剑。
不可能的,她下不去手。
季宁玉抬起泛着红丝的眼睛,直直看向走过来的叶行舟:“滚,别跟着我。”
叶行舟深深望进她闪烁着细碎光点的眼底,像要看穿她的所有。
“如果你想死,或者要我死。”季宁玉狠狠道。
那么,你就跟上来吧。跟上来,就要做好迎战的准备。
说罢,不再理会叶行舟,也不顾身后江星衍的呼喊,抬脚离开。
叶行舟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雾霭,他目送着季宁玉远去。终究是控制不住,凝神屏息,向另一边走去。
那里可以跟季宁玉走的路程交叉伴行,却又不容易被发现。
“叶行舟!”见一个个都不听自己的话,江星衍面色越来越差,“都什么时候了,还添乱。”
他抓着手边的白沅沅:“快追,不能让他们跟我们走散了。”
白沅沅眼睛还红通通的,吸了吸鼻子,瓮声道:“江师兄,怎么了?”
她明显感觉到江星衍有些着急。
江星衍停下脚步,迎着白沅沅疑惑的目光,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方才他们说的菩提法会,每千年有一次。上次的菩提法会由我们江家和五蕴宗共同出力,那一年我父亲虽未尚未继任家主,却也废了很大心思。不过菩提法会开始时,他因要冲击金丹而缺席盛会……”
“上一次的菩提法会,是七百年前,下一次的菩提法会还没有来临。”江星衍越说语气越凝重。
“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好像回到了七百年前。”
036 梦中身
季宁玉走得很快。
埋头疾步前行, 几乎所有的灵气都涌向脚底。
寻常人牵着马匹走在官道上,只觉得一阵飓风卷过去,依稀夹带着人影。等回过神后, 周身分明什么也不剩, 仅有树梢哗哗作响, 方才的一切仅是错觉。
她近乎奔跑起来,在草地之中簌簌穿梭, 奔向无人走的小径。仿佛身后有凶猛之物在穷追不舍, 被抓住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她要奋力摆脱, 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直到离有人烟的地方越来越远, 远到完全看不出她从何处而来。四周空旷旷的, 任凭冷飕飕的风呼啸而过。
季宁玉抬起小臂擦了擦脸, 逐渐放缓了自己的脚步。
天地茫茫,茕茕孑立。
果然自己还是没办法面对白沅沅。
她总是想到月色下那静谧的眼神,还有熊熊祭火中,抱住自己浑身满是血色的身影。
那都是假的吗?
应该是假的, 毕竟那甚至都不是白沅沅。只是顶着白沅沅模样的叶行舟罢了。
其实想想这一路上,他露出的破绽并不算少。
月夜下骤然幻化的细长眉眼,出剑时划开的独属于天心宗核心弟子才会的剑法, 以及从来不愿意出声说话,也不愿意替自己包扎伤口……
彼时的季宁玉信任对方,故而没有继续追问。
刻下想起,当时她信赖的人, 究竟是白沅沅, 还是……叶行舟?
季宁玉简直不敢去深思。
每深入细想一分, 被玩弄和被欺骗的背叛感就会将她完全层层包裹,细细密密, 无计可施。
真不愧是叶行舟啊,季宁玉暗暗想到,他本就是个心思深沉的骗子。即便平日里装得再无辜再君子,终究是在自己眼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暴露。
他从前不就如此么?费尽心思的接近自己,若论伪装,谁又能比得过叶行舟?
是了,这并不是叶行舟第一次骗自己。
季宁玉低头慢吞吞地向前走,想到从前的事,抑制不住地冷笑。
自从和叶行舟在雪地里毫无顾忌的翻滚闹腾,打了场特别畅快的雪仗,季宁玉觉得自己跟叶行舟应当算是朋友。
她在出关后不久,再次以闭关的借口消失在顾玄晖所在的主峰。
旁人都以为季宁玉吃错了药,近来修行如此刻苦,连江星衍都觉得奇怪。
顾玄晖的主峰终年白雪不化,鲜少有人来访。如若季宁玉自己不下山或去宗主喻既明那里练功,一旦闭关,其他人想见到他们师徒并不容易。
其实季宁玉仅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
她不想那么快对叶行舟暴露身份,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私心。她享受成为“顾小玉”时得到的珍贵的友情,对方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份,不会对她有所图,不会和江星衍厮混在一起嘲弄自己。
等日后时机合适,她自然会告诉叶行舟真相。
思及此处,季宁玉慢慢垂下眼睛掩盖眸中的神色,神情也不由自主地染上几分低落。
很快熟悉的脚步声便从身后传来,叶行舟的声音响起:“顾小玉。”
季宁玉回头,见他手上用布包裹着什么东西,向自己抬脚走来。
少年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丝丝密密渗入眼底,映着整片天空都变得清朗透亮。
因着顾小玉是外门弟子,她不可能出现在天心宗几座主峰。平日里她与叶行舟见面,皆是叶行舟往外门来。外门弟子人数不少,与内门几乎不相通,核心弟子鲜少有人会往外门来,倒是方便季宁玉隐藏身份。
季宁玉也笑了笑,她笑起来唇畔有小小的梨涡,很是明媚天真。
然而她又想到什么,收起笑容,有些不高兴地数落道:“我等你好几天了。”
叶行舟止住脚步,听到她说这话顿时颇为局促,小心翼翼地解释:“前几天师尊有任务,来的仓促,没有及时告诉你……”
天心宗内部有传声符可以用,用符文写下对方的名字即可。
叶行舟曾不经意提起,季宁玉却摇头拒绝了传声符。只说外门弟子人多眼杂,被人发现她与内门弟子认识,怕是要给对方带来麻烦。
叶行舟虽然不在意,不过季宁玉话说到如此,便也没有再坚持。
谁知道师尊喻既明这几日让他进剑阁历练,耽误了和对方的约定。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见叶行舟神色有些内疚,季宁玉也没有真要责怪对方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上包裹起来的东西,岔开话题。
叶行舟抿着嘴,没有作答。故作神秘的将包裹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仍散发着热气的蒸肉,眼里藏着笑意。
“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宁玉探了探头疑惑道:“咦?”
她当然知道叶行舟掌心里的这是什么。
低阶妖兽的灵肉,食用后能对他们这些弟子的修行有所助益。
不过比起用灵石灵药或灵肉硬灌出来的修为,天心宗更讲求天道酬勤。没有什么比自己靠硬实力打出来的更可靠。
故而核心弟子的饭堂偶尔会出现这个作为奖赏,外门弟子则没有那么好运了。真要想吃,可以自己动手挑战低阶妖兽。
身为顾玄晖首徒的季宁玉知道,外门弟子顾小玉却不一定知道。她没吭声,眼巴巴地望着叶行舟。
叶行舟抬眼便见对方黑亮亮的眼神闪动,似有微光,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干嘛啦。”季宁玉语气不满,脸上却没有恼怒的神色。
“是妖兽的肉,品阶不高,对我们来说刚好。”叶行舟不再逗她,两人的头渐渐凑在一块,“这是我这次通过剑阁二层的奖励。”
季宁玉惊讶:“好厉害。”
剑阁是每个剑修都会去挑战的秘境,共有九层。不以修为等级论,而以剑气为主。据季宁玉所知,江星衍也只不过通过了一层,二层还没有上去。
叶行舟入门比江星衍迟这么久,却已经通过剑阁二层,当真不可小觑。
叶行舟倒是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厉害的事,只是见季宁玉很惊叹的模样,垂下眼睛笑了笑:“还差得远呢。”
他将掌心的灵肉往前送了送,递到季宁玉的面前。
季宁玉奇怪:“怎么?”
叶行舟耳尖微微泛红:“这是给你的。”
季宁玉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们饭堂偶也会有灵肉可食,听闻外门弟子吃不到这等灵肉。……我想带给你尝尝。”叶行舟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将灵肉包裹着往季宁玉掌心一塞。
他又笑起来,双眼微微眯起,似是如释重负,浅淡的红色顺着他的后颈攀上耳朵根后。
季宁玉直直望着自己掌心还冒着热气的灵肉,心底涌起陌生的情绪。茫然?感激?又或是其他?
她想说,她也吃过很多次,并不缺这些,甚至吃得品阶要比手中的更高。但是,她真的很喜欢叶行舟送来的这块。
“这不是饭堂的,你放心。”看季宁玉久久没有动作,叶行舟慌忙安慰道,“你不必怕师长责罚,这是我的奖赏……这是我亲手猎杀的妖兽。”
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想要送给谁,自然都由他决定,叶行舟的选择也显而易见。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发放轻,像是怕被季宁玉拒绝似的,将布包裹的灵肉缓慢却坚定地按回对方的掌心,倒是有些不容置喙的坚决。
季宁玉觉得藏在胸膛里的心脏跳的厉害,惹得她浑身发烫,脸也发烫。
低着头琢磨着自己的鞋尖,过了好半天才丽嘉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起吗?”
“什么?”叶行舟的声音颇为茫然。
季宁玉抬起头,蓦地撞进叶行舟黑漆漆的眼睛里。他之前一直在看季宁玉,猝不及防就被抓了个正着,人还有些发愣,眼神更是直愣愣的,倒是有些憨傻。
季宁玉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的模样,方才的紧张与局促感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知道眼前的人比自己更紧张之后,她便要好上许多。
她将灵肉送到叶行舟眼前,摊开手掌,笑眯眯道:“我说,一起吃。”
叶行舟视线落在她的掌心,又落回她的笑颜,黑色细长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对方,微微弯起,应声道。
“好。”
两人并肩坐在树梢,借着树杈枝叶的遮挡,掩盖身形。远方的风穿枝拂叶而过,吹彻凌霄,有几分清寒的意味。季宁玉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甚至可以嗅到来自叶行舟身上的松香之气,很浅淡,落在风里又忽而散去。
他们头靠着头,窸窸窣窣,偶尔贴近后又略显局促地分开,不一会却又渐渐靠在一块,像彼此依偎的飞鸟,相互取暖。
季宁玉觉得自己来到天心宗后,从未那么自在过。
叶行舟话不多,却总能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有时季宁玉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想法也太多,当然也不乏对天心宗某些人诸如她那个未婚夫江某人的不满。
对方静静听着她的抱怨,偶尔说得几句话很快便能将其从糟糕的情绪中带出。
她从未想过,这自在最终让自己付出惨痛的代价,犹如噬骨之毒,缠绕了她整整两世。
究竟是哪一日,季宁玉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依稀记得,那天没有下雪,天光明媚,映照在雪地里,泛着淡淡的金光。
她这几日都没有去找叶行舟,算了算日子,“季宁玉”此人也该出关了,总不能永远藏起来不见天日。
究竟要怎么同叶行舟解释,她还没有想好。
怀揣着忐忑不安心情的季宁玉走下主峰,寻思着去药圃取些药材,她想亲自炼些丹药送给叶行舟。若是知道真相的他很生气,看在自己送了丹药的份上,没准还能给她留几分情面。
季宁玉自觉和对方关系亲密,自己又不存在恶意,叶行舟脾气又很温和,应当不会对自己生气……太久吧?
这般思忖着,她便从长老那儿领了东西,刚准备离开。正巧有两人结伴走到药圃,正要推门进来,好巧不巧正是季宁玉最熟悉的两个人。
江星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入季宁玉的耳朵中:“……真亏得你有时间,还能陪她玩这般把戏,当真是有意思极了,遗憾我看不见。”
待看到江星衍身边之人时,季宁玉心中猛然一跳,几乎想也没想从后窗翻了出去。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跟对方见面,更何况是在江星衍的面前。
江星衍身边正是叶行舟。
本应该抬脚就要走,却不自觉地蹲在窗外,屏息凝神。
不是听说江星衍之前对叶行舟多有不服?看来两人的关系要比自己想象中更好。
不过几天没见,叶行舟看着又长高了些,隐隐有要超过江星衍的驱使。季宁玉心中有的没的暗想着,探出头悄悄看着屋内的两人。
江星衍向来不爱穿天心宗的弟子服,锦衣华袍的半拢着袖子站在叶行舟身边。原应该是很耀眼的,可季宁玉偏偏被他身边的人吸引。
那人将头发简单束起,清朗挺拔。弯眉细眼,生在男子面上会显得过于阴柔俊秀,偏他眉骨挺直,薄唇清冷,倒是更添了几分清冽之气。
季宁玉呆呆望着那张脸,暗叹道,确实是好久未见,竟是觉得有几分陌生了。
江星衍拍了拍叶行舟的肩膀,打趣道:“她那般脾气,也就你能受得了,不容易。”
听见江星衍的调侃,叶行舟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柔软。解下腰牌,他挑选着需要的灵草,边慢条斯理道:“谈何受得了受不了?她身份不一般,是道衡仙君唯一的弟子,又是江家亲自为你定下的未婚妻……”
只这两句话,季宁玉顿觉得脑中轰隆作响,晴天霹雳。
她怔怔望着窗内的两人,有一刹那几乎想要笑出来。
季宁玉想,是她听错了吧?叶行舟刚刚在说什么?他口中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怪江星衍从进门起就一直在笑,难怪他在说什么“把戏”什么“脾气”。这不正是她平日里听得最多,有关自己的话吗?
“她那般脾气”。
是,她不是什么讨喜的人,脾气别扭,没法让人喜欢。但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她甚至不可有有点其他的希望吗?
季宁玉知道江星衍不喜欢自己,却从没想过,叶行舟早就与江星衍熟知。更没想到,叶行舟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在陪她玩把戏。
原来这一切在他眼里仅仅是把戏?是说笑?
她一步一步从窗外退开,屋内的两人离季宁玉越来越远。不知道叶行舟后面又说了什么话,江星衍抬起手锤了锤他的肩头,两人相视一笑。
她不过是道衡仙君的唯一弟子,又是江星衍的未婚妻罢了。
什么顾小玉不顾小玉的,不过是季宁玉给自己编织的,一厢情愿的梦魇。
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个可堪玩弄的大笑料。
她转身飞速逃开,洒落满地晶莹。
再相见时,正逢顾玄晖出关,季宁玉站在师尊身边,高傲地扬起下巴,面色苍白,脆得像天边碎雪。
叶行舟也在,就站在宗主喻既明的身侧,他看向季宁玉,目光微亮,却被对方冰冷的姿态挡回。季宁玉扫过他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最厌恶的人。
再后来,白沅沅入天心宗。季宁玉发现,叶行舟的温柔从来不是只对着自己。
从前的美梦如同倒影,再也无法挽回。枝头依偎的小鸟终于振翅离去,飞向相反的天际,渐行渐远。
天心宗里,季宁玉最讨厌的人不是江星衍,不是那群嘲讽自己的人,也不是跟在她身后鞍前马后那群有所图的小人。
而是叶行舟。那个她曾经无比信任的人。
可他一直都在欺骗自己。
话说回来,自己……又何尝不是?
季宁玉茫然地抬头,西去的飞鸟掠过树梢,灰扑扑的云雾弥漫,天色将晚。
他们两人的相遇本就始于谎言,会有今日的结局,不足为奇。
像缠在一起的乱线,线头究竟在何处已经无法找到,最好的方法就是挥刀斩断。
即便两败俱伤,也总归是要,不死不休。
季宁玉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抬脚继续行走,却蓦地感受到周围空气传来剑气嗡鸣震荡。
腰间的见诸天似是察觉到强悍霸道的剑气,剑身不住颤动,想要引起季宁玉的注意。
季宁玉心头微跳,眯起眼睛,伸手按住蠢蠢欲动的见诸天,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气息,向剑气传来的方向走去。
树林枝叶无风自动,簌簌作响,她鬓边的碎发随之摇摆。被阴暗布满的林间深处仿佛半张开嘴的厉兽,不知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还未见到人的身影,便已经听见轰然剑鸣,裹挟着不容置喙的凛然杀意向季宁玉铺天盖地的砸来。树叶为剑所感,碎落成各种形状,在半空随风飞舞。
季宁玉反射性想要向后退,显然用剑之人修为要比她高上许多,情况不明贸然向前,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她还没见到叶行舟死呢,可不能把自己的小命送在这里。
然而当察觉到剑意时,她停下脚步,眼神中透露出惊异之情。
为什么……这个剑意如此熟悉?
季宁玉思忖良久,还是抽出见诸天随手给自己拍了个防御符,向树林深处走去。
越往前走,剑意越盛,恍若自己在峰头练剑时所感受到的风雪,苍凉冷冽,盘旋呼啸。
这样的剑意,让她无端想起一个人。
也是她自幼最信任的人。
季宁玉咬牙顶住威压,抬头但见不远处黑气混杂着恶臭袭来。被浓重黑气包裹着的青年男子手持长剑,破开浓雾,猝然露出乌发白衣,不染尘埃。身形迅速之间几乎看不清究竟如何出手,淡蓝色的剑光如流星四碎,化作万千小剑扑向黑气中的魑魅魍魉。
地面隆隆作响,蜘蛛网似的细线密布,蔓延向远方。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邪魅正在苏醒,想要挣脱束缚,为祸人间。
好强的邪气,倘若泄露人间不知道又要残害多少众生。
季宁玉咋舌惊叹,如此汹涌的黑色她只在第一世临死前遭遇的腐尸那里碰见过,当时将他们四人打的措手不及,连连败退。即便是上次在林家镇也没有如此凶狠的存在。别说剑修的修为要比她高出不少,便是这由邪魅之气组成的看不清晰的黑雾于她而言也是强敌。
黑气逐渐聚拢成一团,如有生命般的徐徐攒动。她只能依稀看见一双模糊的大手向青年剑修抓去。对方满头青丝流泻,和着衣袖霎时被吹起,风动飒飒。
剑光骤然大涨,无数小剑化作清光,将青年层层环绕。对方手执长剑,剑尖在半空划出完满的弧度,斩向黑手——
同时,一丝黑气散溢,趁机钻入青年的身后,竟是在剑气的影响之下化作长剑的模样,就要扎进青年的后颈!
竟是兵分两路,想要偷袭!
季宁玉登时出剑,剑气凝成一道清亮的流光,剑身嗡鸣,急速刺向黑气。
青年的剑在正面抵抗浓雾之后,撞出一把小小的利剑,绕向身后阻挡邪魅。恰逢季宁玉的长剑袭来,铛然相击,双双缠/绕。
虚空之中刹那出现一轮大大的满月,与一弯小小的月牙,交相辉映。
还不待季宁玉发出惊讶的声音,汹涌的剑气相碰骤然爆裂,巨大的威压遮天蔽日,将她重重弹飞。在闪现的光华间,青年藏在阴影间的容貌骤然出现,不过惊鸿一瞥,便让季宁玉倒抽一口凉气。
发出可怖剑光的青年对季宁玉的惊诧恍若未觉。又补了几剑,将剩下乱窜的邪气压回地缝,用剑气封印。
最后岿然不动,任由几缕碎发拂过他的颊边,淡淡收回长剑,眉头轻皱:“同宗子弟?”
黑雾在剑气的逼迫之下消散的无影无踪,薄薄的雾霭也随之散去,微茫的天光从树林间隙中向下投射,落在青年剑修的身上。
他转身,身形颀长,白衣胜雪,之前没有完全露出的容颜一点点从散去的薄雾间悄然显现,长眉薄唇,肤如白玉,和季宁玉记忆里的面庞完全重合。
对方向着摔在地上,掉了满头满脸烂树叶的季宁玉微微颔首。
“天心宗,顾玄晖。”
037 梦中身
天心宗顾玄晖, 修仙界又称其为道衡仙君。整个修仙界也只有他能被人称之为“仙君”,虽还在凡界却已然被众人高高仰视。
乃是因为,顾玄晖踏上仙途即是天之骄子, 一路顺风顺水, 年纪轻轻修为便已臻至渡劫, 是如今最有可能飞升的剑修。
他是天心宗老宗主的亲传弟子,是现任宗主喻既明的师兄, 是当世毋庸置疑的实力最强, 更是季宁玉久久未见的师尊。
季宁玉是顾玄晖唯一的弟子, 问剑峰顶常年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当年是顾玄晖在镇宅兽发疯之时将季宁玉救下, 收为亲传弟子。不过, 自顾玄晖升入渡劫之后沉疴颇多, 故而常常闭关,季宁玉多是放在喻宗主处修习。
其实季宁玉能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很少,久到季宁玉都快忘记该如何跟师尊相处。
不过不管对师尊的感觉如何陌生,季宁玉都不会忘记顾玄晖究竟是什么模样。
所以在惊鸿一瞥时她就立刻认出对方是谁, 然而现下再看去,便觉得略有奇怪。眼前这个师尊,怎么看都觉得……
要更年轻些。
顾玄晖生得龙姿凤章, 丰神俊逸,身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只是他实力强悍,往往旁人来不及细看他的容貌, 剑已逼近身前。长此以往也没有多少人留意他的长相。
季宁玉毕竟自幼跟在他身边, 对顾玄晖还是要更熟悉些。
从林间深处渐渐走出的青年看着最多不过弱冠之年, 黑发高高竖起,簪着把银色小剑。天光从树梢稀疏倾洒, 散落在他的眉梢眼角,更衬得他气质清寒,眉如远山,似天心宗最高峰顶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他眉眼有难掩的漠然之感,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如同方才并未参与那场惊人之战,亦没有剑气汹涌地封印邪魅,更没有将季宁玉震飞。
顾玄晖停住脚步,看向倒在地上一团狼狈的季宁玉,轩长的眉毛轻皱。
眼前之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乌漆漆的头发,黑亮亮的眼睛,皮肤白的如同碎玉。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颇为不对劲。
有些惊喜,有些疑惑,有些痴傻,还有些情不自禁地亲近。
不管怎么看,都太不寻常。
方才顾玄晖自然察觉到鬼魅之气分成两股蔓延向他的颈后,想要偷袭自己。不过那其实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本打算将邪魅一网打尽,谁料半路杀出了个不认识的少女。
从背后而来分不清究竟是敌是友,顾玄晖自是一视同仁将人震飞。
只是方才少女所用的剑招,半空虚虚浮现的弯弯月牙,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天心宗核心弟子才能学的问心剑诀。
但不是人人都能划出月牙形状。譬如顾玄晖,他已能够划开满月,寻常弟子可做不到此等。
竟然是同宗子弟?不知是何故出现于此。
思及此处,顾玄晖开口询问:“你是何人?”
天心宗虽为大宗,但十几岁筑基又能将问心剑使得如此娴熟的核心弟子,数量并不算多,顾玄晖从未见过眼前之人。
季宁玉抖了抖唇,从地上翻身而起,试探着问道:“师尊?”
顾玄晖冰冷冷的眼神扫向她,只一瞬间,便差点将季宁玉吓得不敢说话。
她缩紧了脖子,想着从前师尊对自己的指点与关心,鼓起勇气道:“师尊是没认出我来?您不是一直在闭关?怎么会到这里来?对了,方才遇到的是什么……”
不开口还好,一张口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季宁玉将满心疑惑和盘托出。
可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已经被迫止住声音,直直盯着眼前泛着寒光的剑锋,下意识停住嘴巴。
师尊的剑已横在她的颈部,快到季宁玉以为仅是一阵狂风略过,甚至连抵挡的机会都没有。
季宁玉知道,以顾玄晖的实力而言,想要碾死自己同碾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可对方是她最爱敬的师尊,又怎么会用剑对着自己呢?
季宁玉局促地望着眼前的顾玄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师尊?”
顾玄晖面无表情:“你认错人了。”
季宁玉不解:“我当然没有。”
她好歹也重活了三次,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连自己的师尊都认不出来?更何况方才眼前之人也报了身份,天心宗顾玄晖。普天之下,还能有第二个人是天心宗的顾玄晖么?
“我师尊乃是天心宗道衡仙君顾玄晖,是当世最强的剑修,修为已至渡劫,时人皆言他最有可能飞升成功,得登天梯。”季宁玉笃定道。
顾玄晖目光微闪,眼神落在季宁玉身上,似是现在才认真看向她,握着剑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我虽道号道衡,却非仙君。最强剑修亦不敢称。至于渡劫乃至飞升……”他语声微顿,“修仙之路披荆斩棘。终有一日,我会达到。”
听闻此言,季宁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瞪大双眼,撞进顾玄晖静无波澜的黑色眼眸中。
微风阵阵拂过,季宁玉和顾玄晖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半晌。
季宁玉磕磕巴巴道:“不、不会吧?”
顾玄晖皱眉:“怎么?”
季宁玉小心翼翼地偏头,躲过顾玄晖的剑尖,格外细致端详着眼前之人:“师尊刻下修为并未至渡劫?那是何等修为?”
“金丹后期,菩提法会后当闭关升化境。”顾玄晖坦然答道。
季宁玉紧接着追问:“如今天心宗宗主是何人?师尊可识得喻宗……喻既明?”
顾玄晖不免多看了季宁玉两眼,对她存了几分怀疑。口口声声叫着自己师尊,又分明用着天心宗的剑诀,却对宗门事物并不熟悉,委实说不过去,只怕有诈。
不过对方所问之事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隐秘。天心宗乃第一仙门,随口一问,修仙界的人基本都知晓。
“宗主洛九川。喻既明乃我亲传师弟,刻下在宗门中协助洛宗主处理宗门事务。”
听到这里,季宁玉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果然,她之前的猜想被证实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便听顾玄晖道:“你并非同宗子弟。”
季宁玉连忙摇头:“我自是天心宗弟子,亦是师尊的徒弟。只是……”
她不自觉地抓了抓头,面上流露出茫然为难的神情:“只是,好像出现了些差错。”
不知道为什么,季宁玉觉得自己与师尊之间存在着时辰差别。
洛九川,虽然未见过此人,但季宁玉并不陌生。
他是天心宗的前任宗主,算得上是自己的师祖。只是五百年前,洛宗主不幸陨落,之后由喻既明继承宗主之位。
然而顾玄晖却言现在的宗主仍是洛九川,加之顾玄晖说他自己目前尚未到化境。要知道,季宁玉遇到顾玄晖时他已经是渡劫大能。如此算来,她与师尊之间,岂不是差了至少五百年?!
难怪眼前的师尊不管怎么看,都好像要比记忆中的面孔更年轻些,当然也要更有锐气。
比如毫不留情的用剑指着自己的颈部什么的。
“你缘何唤我师尊?”见对方满脸遮不住地迷茫之色,顾玄晖不动声色地收回剑锋。
季宁玉思忖半晌,郑重其事道:“师尊,我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但还请您信我的所言所说。”
“我乃师尊未来的徒弟,名唤季宁玉。幼时家族被灭,多亏师尊出手相救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有幸成为师尊的亲传弟子,也是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顾玄晖不动声色地看向季宁玉,似在沉思。
“确实如此。旁人都说我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本来以我的资质绝对无法成为师尊的徒弟。”说到这里,季宁玉语声微顿,继续道,“此次弟子下山,与人在昆仑虚对战,不知究竟触及到何种法阵,被传送至此。”
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顾玄晖,生怕对方再挥剑过来。虽说现在的师尊修为不比以后,可那好歹也是金丹后期,打她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听着确实荒谬,但……弟子所言,句句属实。”
没想到听完季宁玉的话,顾玄晖竟是没有什么反应,直接转身就要离开。
季宁玉忙不迭追上去:“师尊?师尊你要去哪里?”
顾玄晖兀自向前走,没有回头看她,淡淡道:“不可能。”
季宁玉疑惑:“什么不可能?”
“你天赋一般,并无特殊之处,我为何出手相救?又怎会收你为徒?”
“我……”
很难不承认,顾玄晖说得是实话。正因为是事实,才让季宁玉哑口无言。
作为修仙界天赋最出众的剑修,顾玄晖的徒弟也应当是最好的。即便是如江星衍那样的修仙世家子弟,都不能成为顾玄晖的徒弟。若说有叶行舟那般天资,倒也罢了。偏偏季宁玉像极了七百年前的季家老祖,天赋扔在天心宗的内门弟子里实在平平无奇。
“师尊会出手相救……大概……因为我是季家后人。”季宁玉垂下头,声音低落。
第二个问题她回答不了,第一个问题她心中倒是早有猜测。
“那位臻至飞升的季家老祖的后人。”
顾玄晖停下脚步:“你是季如烨的后人?”
季如烨,就是季家那位天赋平平却后来居上,实力碾压无数天资出众修士的渡劫老祖的名字。
在季宁玉生活的年代,她的名字已少有人提,人们往往只说季家老祖。
她在七百年前猝然陨落,灿若流星。连带着生前名也随之消散,只留下风烟里缺少姓名的传说和一步号称能让普通人登仙途的功法,引人遐想。
季宁玉点点头:“是。”
顾玄晖上上下下端详着她,刚刚舒展的眉头又重重拧起:“看来你从未见过她。”
季宁玉提及对方时神色太过坦然,远不如说到天心宗时的在意,明明是自己家的老祖。恐怕对方对季如烨并不熟悉,又或者说,从未接触过。
倘若对方说的都是真的,难道季如烨陨落了?又或者已经飞升?
而季宁玉在听到顾玄晖的话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师尊……难道,现在的季家老祖还活着?”
难道她与师尊之间的时辰差,要比她原先所想要更多?她到底进入了什么地方?
活着。
看来是陨落了。
察觉到季宁玉的话外之音,顾玄晖垂下眼睛,掩盖眼底的神色:“金丹之时,我曾立誓不会收徒。”
修仙界能有金丹修为的人即开宗立派,收下徒弟。天心宗也是如此。
但顾玄晖出关后,即禀明洛九川,自己此生不会收徒。
一者,顾玄晖自己悟道者多,洛九川仅是将他领进门,修行还是靠他自己,以他的天资,也很难从师尊处学到什么。二者,开宗立派者总归是希望能有所传承,他顾玄晖根本不需要。
他不觉得自己所悟之功法,世间能有何人能参破。
顾玄晖眉眼漠然的背后,是天之骄子特有的傲然。
至于眼前这个贸然跑出来说是自己未来徒弟的季家后人,自己为何会选中她,现在的顾玄晖和季宁玉一样不解。
仅凭季如烨的名头?
任何修士的身上都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却唯独不会是顾玄晖。
他微微颔首,对季宁玉缓缓道:“随我来。”
038 梦中身
季宁玉静静跟在顾玄晖身后。
顾玄晖没有告诉她要去往什么地方, 也没有在就季宁玉是自己徒弟的原因与之争论。
季宁玉并不觉得奇怪,这确实是师尊的行事风格。
类似的事情在她幼年之时也曾经历过。
无论是渡劫时期的师尊,还是刻下仅有金丹修为的师尊。强悍冷漠, 不喜多做解释, 即便是面对季宁玉时也是听她说更多, 自己说时很少。
天心宗的弟子往往对他也是敬仰更多,甚至可以说是害怕。顾玄晖的剑气比风雪更能伤人, 即便他有心压制, 仍有低修为的弟子不免为他的剑气所伤。
而他常年闭关之处, 每多用以磨炼剑意。山顶本就经年累月积雪不化, 被他的剑意所浸润, 更是天寒地坼, 刺骨逼人。
不过,季宁玉是被顾玄晖所救。彼时父母双亡,家族毁灭,难免对顾玄晖有孺慕之情。
她还记得, 自己刚到天心宗时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就算累极了稍微闭上眼睛,很快又会被噩梦惊醒。那时季宁玉甚至说不出话, 自然也无法诉说。
虽然年纪尚小,但多少也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是顾玄晖发现她一日更比一日的憔悴萎靡。
彼时的师尊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扫了她好几眼——此等俗务, 本也不该由道衡仙君操心。只要他动动嘴, 多得是人愿意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为他鞍前马后。
天心宗专门派了专门的弟子照顾季宁玉, 是个很耐心很温柔的师姐。季宁玉对她没有任何怨言。为了不让对方不好完成任务,每日她都会装作熟睡, 等对方离开便瞪着眼睛依譁等天亮。
等到四周没有半点声音,季宁玉睁开眼睛。黑暗里,六岁的孩子瞳仁黑亮,面无表情地对上另一双古井无波的黑眸。
顾玄晖同样面目表情,静静立在床边望着季宁玉。
两人默然对视半晌,最后顾玄晖出手拎起季宁玉的后领,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提到了外面的院子中,放在地上。
季宁玉也没挣扎,在被歹人绑走之后她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只是木然看着对方。她对外界没什么太大反应,却大概知道,此人是她名义上的师尊。
她没了普通的父母,多了个人人仰慕的师尊。
顾玄晖开始带着季宁玉在庭院中走。
他身量颀长,高大俊秀,迈得步子很大。季宁玉没问为什么,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追上对方。
顾玄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缓缓放慢了脚步。
两人就在庭院里一圈一圈、漫无目的地走着。
若是要被旁人看见,定是要觉得稀奇不解。偏偏这一大一小不以为然,丝毫不觉得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渐渐的,季宁玉感觉有些累了。
她看着天边银盘似的月亮,清冷的月光掩盖心底的那片燃烧不尽的大火,悄无声息。
她小声打了个哈气,稍稍抬眼看了看始终一言不发的顾玄晖。
阴影之下对方高大的像座山,撑起快要倾斜崩塌的天空。
季宁玉歪着头,小心翼翼抓上对方垂落在身侧的右手。
顾玄晖的手就像他的眼睛,清寒冰冷。
对她来说,却刚刚好。
后面的事季宁玉记得不是很清晰,她大概是困得厉害,抓着顾玄晖的手走着走着就靠在他的身上,拖着脚迷迷糊糊地睡去。
那是她被救下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正是因为如此,季宁玉从来不像旁人那样,尊敬之中带着些害怕。
在一剑捅向叶行舟之后,季宁玉最先想到的事就是,她想见师尊。很想很想,哪怕什么也不说。
思及此处,季宁玉三步并做两步追向顾玄晖,询问道:“师尊,您要带我去哪儿?”
顾玄晖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早就预料到会这样,季宁玉倒也不急,她继续追问道:“师尊,你因何在此?方才那团黑气又是什么?”
顾玄晖没有像之前那般闭口不言,淡淡解释道:“我受命前来此地封印魔窟,方才你看到的便是由千万腐尸炼化而成形成的魔窟之一,现在已能化为实体,十分危险。”
季宁玉回想到之前的情景,确实如他所言很是危险。正如剑气能伤人,魔气若要化为实体,伤人只怕更很,而且魔气散则无形,聚则伤害巨大,委实很棘手。方才的魔气已经能幻化出人形的手,想要压制金丹以下的修士简直易如反掌。
“魔窟也是由千万腐尸炼化而成?怪不得我觉得刚才的魔气十分眼熟,曾在哪里见过。徒儿之前下山,与……”季宁玉语气微顿,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与同宗弟子曾遇到过炼化腐尸的邪阵,腐尸可以在阵法的操纵之下攻击修士,很难对付。”
“阇魔阵。”顾玄晖这次回答地很是迅速。
阇魔阵是最为邪门的阵法之一,需以强大灵气为引,集齐人死之前的诸多怨念、悔恨、恐惧、贪婪,将所有进入阵法者炼为腐尸。腐尸死而不僵,虽无思想,胜在数量颇多,以季宁玉的修为确实很难对付。
阇魔阵成,即成魔窟。
在阇魔阵炼化期间腐尸会不断向四周蔓延,掠夺生机。若是能以血脉强悍的修士为引,便能进一步扩大范围,使得腐尸能力随之增强,故而有很多修士因此遭殃。
待到腐尸被全然炼化,仅剩由贪嗔痴及诸多邪念形成的邪气,魔窟便至此形成。
若以修士类比,阇魔阵成大抵相当于金丹及以上修士,已经很难对付。
“难怪。”季宁玉想到自己前两世的遭遇,次次都与这腐尸有关。
徐半仙更是如此,残忍地将林家镇诸人炼成活死人,在镇中发动阇魔阵,甚至扬言要用她的血脉祭阵。
“邪门歪道。”季宁玉咬牙切齿。
以旁人性命作伐,别管是什么目的,都令人不齿。
顾玄晖没有理会她起伏的情绪,语声平常道:“阇魔阵通常不会单一出现,这次发现时,已在东洲多地酿出惨案。”
面对邪魔外道,修士尚有一战之力。对东洲的百姓而言,仅是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戮。
“他们练这些阵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季宁玉不解。
徐半仙甚至可以为此交付性命,还满心不悔,她实在无法想象。
“他们在昆仑虚布下阇魔邪阵,以散落在东洲各个阇魔阵为供养,大概是为了吞噬整个修仙界罢。”
如此惊悚的目的,顾玄晖倒也说得淡然,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之事,比“今日吃了否”要更与己无关。
季宁玉内心震惊不已:“他们想要毁掉整个修仙界?”
当今分为四大洲,南洲仅是修士,东洲则是修士与普通人混住。曾经还有西洲与北洲。西洲多是邪修所在之处,平时与其他地方不太往来。曾经修仙界几次绞魔,西洲几乎已经废弃。至于北洲,原是普通人居住之处。可惜西洲的邪魔曾经想用普通人练邪魔功法,导致北洲荒废,剩下的人则都前往东洲寻求修士的庇护。
如今只有南洲跟东洲的人最多。
这帮人在东洲布下如此多的阇魔阵,原来最后的目的竟然是要毁掉南洲与东洲。
甚至在七百年后,季宁玉仍然能看到阇魔阵的存在,自己还曾命丧于此。
“师尊,你们找到幕后黑手了吗?能够封印昆仑虚的阇魔邪阵么?”季宁玉迫不及待道。
顾玄晖摇摇头,不知是没有找到方法还是不能说。
季宁玉倒是更倾向后者,想来金丹师尊在的时辰要比她遇到的那些事情更严重,若是他们没能解决邪阵,季宁玉等人大抵都不能平安出生。更何况,在天心宗也没有什么师长前辈提及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修仙界齐乐融融。
那……应该至少是,暂时解决了吧?
季宁玉打量着顾玄晖的表情,安慰道:“师尊莫要忧心,邪不胜正,我们一定能够封印所有的阇魔阵,救苍生于水火。”
“我们?”顾玄晖喃喃重复,骤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极为浅淡,几乎瞬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慢慢停下脚步,望着季宁玉道:“你说,你是我未来的徒弟。”
季宁玉也随之停下,重重点头。
“我曾于一百年前立下誓言决不收徒。既然因你打破我的誓言,总得要有理由。”顾玄晖字字句句,说得缓慢而清晰。
“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何可贵之处,能成为我顾玄晖的弟子。”
最后一句,顾玄晖的语气要比之前的更重,傲气便从其中不经意地流露。他斜睨着季宁玉,指了指前方的迷雾。
“前方便是刚刚我封印的魔窟相对应的阇魔阵。魔窟虽已被封印,阵却还在。魔窟消失后,阵眼会本能反噬扩大,进入其中的修士都会被魔气侵蚀,失去神智,渐渐堕落为腐尸,成为阵眼的食物,无可逆转,这才是阇魔阵最棘手的地方。只要不斩草除根,总会不断再生。”
季宁玉顺着顾玄晖指着的方向看去,那里雾蒙蒙的隐隐散着黑气。她感到某种颤栗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避无可避。
“我曾在此地探查,大约有十几个修士,实力多是筑基,皆陷落在其中,已丧失神智,沦为行尸走肉。”
顾玄晖转向季宁玉:“杀掉他们,封印阵眼。”
039 梦中身
季宁玉几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顾玄晖会对自己有怀疑是很正常的事。倘若有人跑到第一世的她身边, 告诉自己,她很快就会意外横死,并且重生两次。季宁玉也只会觉得荒唐至极, 定要将对方打为骗子之类的下九流之辈。
她看出来顾玄晖有心试探自己, 想必顾玄晖也没想遮掩目的, 这本就是件你情我愿之事。
天之骄子顾玄晖虽然不耐俗事,却毕竟不是傻子。莫名跑出来的少女说自己是他未来的徒弟, 即便说得再言之凿凿, 也无法打消他的疑虑。
季宁玉没有撒谎, 并不觉得他这么要求有什么不妥之处。
更何况, 封印魔窟阵眼本也是修士的分内之事。修仙界之人与天争、与命争, 争一线飞升机缘。无论是积攒功德又或是从责任而言, 也会除魔卫道,肩负苍生。
即便顾玄晖不要求,她恐怕也会自请上前协助师尊封印阇魔阵。
进入阇魔阵的人容易被迷雾中的幻象迷惑,陷入其中的修士会互相攻击, 最终侵蚀神智掉入阇魔阵的陷阱,成为下一个供养阵眼的材料。
听到这里季宁玉倒是想到自己在林家镇时遇到的事,她在徐半仙启动镇中的阵法后, 所看见的都是面目狰狞的腐尸,因而才会蓦地出手。但在当时其他人眼中,这些人分明只是无辜的镇民。
可能当时的自己因为右手掌心的图案,受到了阇魔阵的影响才会如此。
针对阇魔阵的诡异之处, 炼器师们绞尽脑汁炼出了可以暂时抑制邪气侵蚀灵智的法器。
“想要出来, 杀掉所有人, 阵眼自会出现,今早封印它。否则, 丧失神智后你们会自相残杀,相互吞噬,成为供给阇魔阵的养料。修为越高,阵法危险越大。”
顾玄晖将法器递到季宁玉的手中,叮嘱道:“法器最多能撑两个时辰,若是在两个时辰内不能出来,你就会永远陷落在其中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进入阵中的弟子有许多也拿着法器,然而他们同样被困在其中。
“定不辱师命。”说完,季宁玉拿着顾玄晖给的法器,转身向阇魔阵所在的迷雾之间走去。
能够抵御迷雾的法器瘫在掌心只是小小的圆形,覆上口鼻后则幻化为薄薄的金箔面具,贴在脸上。似有若无的灵气在口唇鼻周环绕,形成屏障,阻挡雾气的侵蚀。
钻入浓雾中的季宁玉原以为自己会看见薄雾笼罩的森林,四处游荡的腐尸,以及蠢蠢欲动被侵蚀神智的修士。
然而当她踏入迷雾的刹那,周围遽然转变。
影影憧憧的树林在眼前消失,视线内从模糊变为明朗,天光大亮。
季宁发现自己正站在空荡荡的街头。
街道两侧的房屋各式各样的商铺皆有,食肆、客栈、胭脂首饰、布坊,琳琅满目。不仅如此,还摆满了不少小摊,看上去很是热闹。
很像之前在林家镇时的模样,不过与林家镇还是有些许不同。林家镇地处偏僻,镇子委实很小,东西走向,街道比直向前,不管怎么样往前直走就能走出镇子。
眼前的镇子要更大些,商铺也更多。显然这里十分繁华,若是寻常情况之下,只怕此刻应当摩肩擦踵,生机勃勃。
可惜,除季宁玉外没有一个人出现。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寂静之中连风声都不存在,她只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
街边面摊上吃了一半的面碗还放在桌上,筷子滚落在凳子边。旁边的包子蒸了一半,早已变得冰冷。糖葫芦跌落满地,扛着它的人却不知去往何方。布坊的布料无风自动,像是在对季宁玉招手。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夕之间所有人都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季宁玉心下微沉,知晓这里应是阇魔阵阵中。阇魔阵将小镇中生活的百姓都炼为腐尸,没想到阵中还保留着小镇原来的样子,当真是杀人诛心。
因着含光剑身破损还未修补,她只能握紧腰间没有剑鞘的见诸天,四下仔细逡巡。
阵中的百姓肯定已无活口,那群神智已被侵蚀的修士却不知躲在阵中何处。
正思忖着,“嗖”的黑影从街角蓦地略过,刮起小小的旋风。
季宁玉瞳孔骤缩,脚底提气,飞速向街角追去。
就在她追到街角的瞬间,一把长刀从角落砍来,刀锋闪过的冷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亮出莹白的光点。
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暗算,季宁玉双眼微眯,反手拔剑,刀剑在半空相接发出当啷的脆响。
刀剑之气升腾起的剧烈气旋划向四方,两人周身的摊子应声倒下,离季宁玉最近的首饰摊直接断成两截。
季宁玉抬眼望去,从街角袭来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与季宁玉相同,脸上带着金箔面具,看不清他究竟生得什么样子。只是从面具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凶狠异常,看向季宁玉的眼神活脱脱要杀了对方。
季宁玉握住剑柄,用劲压向对方,心中不住冷笑。
刚好,她也是来杀掉对方的。
见诸天剑身重拙,比之对面男人所用的宽刀而言也有过之而不及。
男人看着凶狠,修为却似乎还不如季宁玉。被她压制地咬紧牙关,即便隔着面具,季宁玉也能感觉到他面部肌肉的颤动。
果真如师尊所言,这些人不过是筑基修为上下。
季宁玉虽然只是筑基中期,但她比旁人多活了两世,加上本身又是个不服输的性格,多的是对战经验。只要对方不是金丹,她都有一战之力。
她剑尖微挑,借着股巧劲刺向持刀的男人。
男人没有避开,直接迎上来,季宁玉剑尖没入他左肩的同时,他挥刀向季宁玉斩来。
真是不要命的打法。
对方应当是被侵蚀所致,一心只有吞噬对手的欲念,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季宁玉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她还要活到最后等着阵眼出现,封印此阵。她眉头紧皱,紧接着连连后退几步,强悍的剑气席卷,将男人狠狠震开。
趁着男人还没爬起的时候,季宁玉飞身踩向旁边的屋檐,堵住男人后撤的道路。男人也压根没想跑,他踩着季宁玉的脚步,追到她的身前。
季宁玉剑犹如流水,嘈嘈切切的急雨般不断进攻。
男人没有那么快的刀法,很快就被打的没有还手之力。就在两人对招的时候,季宁玉从他并不流畅的招式中发现,对方是昆吾刀宗的弟子。
可惜,从前亦是名门子弟,如今陷入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倘若换做自己,季宁玉宁愿有人将她杀掉,也不要浑浑噩噩地丧失自我。
她目露寒芒正要一剑了结对方,谁知男人在躲闪季宁玉剑锋的时候脚下的瓦片突然破裂,对方站立不稳直直向下摔去——
季宁玉用劲一蹬,就要补上一剑。
脚下的屋脊忽而断成两截,天地倒转之时她踩着屋檐指向男人的剑尖却奔向天际。男人却坠落至她看不见的地方,杳无踪迹。
眼前的景象像被看不见的大手撕裂,扭曲漫漶。
季宁玉明明在屋檐上却踩着天上的白云,下一刻她又掉入商铺之中,碎石瓦片从头上簌簌落下,砸得她满头满脸。
“咳咳……”她被尘埃呛得不住咳嗽,却不敢有丝毫地放松,连忙从地上爬起看向外面。
明亮的天色黯然无光,不过眨眼的功夫,阵眼中的白天已经变成了深夜。乌沉沉的天幕中连颗星星也没有,漆黑的似要吞噬所有。
阵眼里的时辰流速和外界的完全不同。
季宁玉顿觉不妙,这样一来,她该如何知道自己在其中究竟有没有超过两个时辰?
恐怕阵中的其他人也遇到这样的情况,在时辰混乱的时候渐渐超过法器能够支撑的最长时限,这才导致被阵法吞噬。
不行,一定要快些。
想到这里,季宁玉决定不再守株待兔,等着别人找上自己。她要尽可能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季宁玉性格向来直来直往,想到什么做什么,一句话提剑就是上。说好听点是率直,说不好听是鲁莽,曾经不少次被江星衍嘲弄,说她白长了脑子。
季宁玉自然不服气,若是长脑子的人都如江星衍那样令人讨厌,那她宁愿不要脑子。
她闯入黑暗里,硬是制造出了不少动静。
不少人被动静吸引,从四面八方窜出,向发出动静的地方围堵。
季宁玉才不会那么傻站在那里等着别人来打,她还想趁此看看这些人是否会自相残杀。
毕竟师尊之前说了,失去神智的人会相互吞噬,最后活下来的人会成为阵法新的养分。
她在三处制造出很大的动静,无非是拆了墙,踢了摊子,又踩碎瓦片之后,躲入不远处的黑暗里,猫着腰隐藏气息静静观察着。
先是有三个人闻声赶来,与季宁玉和方才那个男人一样,他们脸上也戴着面具,有用剑的、用鞭子的还有用符箓的。三人在彼此撞见之后,很快扭打在一起,前后加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
看来他们会互相残杀,只留一个胜者。
季宁玉心下稍稍有了计较。
三个人的声响越来越大,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往此处赶。她大概数了数,有八个人赶到这里,很快也加入战局,越打越乱。
人数不对,师尊说阵中应当有十几人。
看来有人和她一样,也躲在黑暗中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被阵法侵蚀的神智还能如此机敏?
季宁玉敛住声息,将视野投向其他地方。很快就在西南角发现了那把熟悉的刀。
正是之前和自己打了一架还受伤的男人。
他恐怕知道自己现在出去参与混战没什么胜算,在这里等着当在后的黄雀。
季宁玉无声笑了笑,那这个黄雀还是由她来当比较好。
她提起剑,正准备绕后。
见诸天却发在她神识之间发出声响:“嗯?”
季宁玉下意识停下脚步:“你又怎么了?”
见诸天这把剑不趁手,要是它半途闹了别扭,这几个人只怕够季宁玉喝一壶。
“不对劲。”见诸天道。
“哪里不对劲?”季宁玉压低声音,越发警戒。
就在她发出疑问的时候,昆吾刀宗的弟子竟是脖子一歪,跌落在地。他始终紧紧攥着刀柄的手撒开,血从他颈边蔓延,死得无声无息。
季宁玉:“……”
竟然还有人躲在这里?!而她毫无察觉。
不是说这里的人修为只有筑基?能做到这点的,恐怕要在季宁玉修为之上。
若不是见诸天出言提醒了一句,只怕季宁玉就要和这个人对个正着,保不准要被打得猝不及防。
“看来还不能掉以轻心。”季宁玉没有继续前进,将自己投入危险之中。她默默退回原地,养精蓄锐,等待着另一个高手的现身。
其他八个人已经差不多分出胜负,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只有一个拿着毛笔的符修还活着,只是她浑身是血,显然也疲惫到了极点,看起来触目惊心。
季宁玉没敢贸然动作,她仍在耐心等着。
就她在猜想暗处那人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时,一阵飓风拂过。那位站着的符修突而踉跄了几下,接着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血从她的颈边飞喷而出,她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季宁玉被这一幕惊得呼吸微乱,连忙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
怎么会,那人到底在哪里?她甚至没有看见到对方如何动手,只察觉到诡异的风声。
好快的速度,这么快的速度只怕世间根本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这个阵眼到底都进了什么人?!
不等季宁玉细想,那阵风刮过她的鬓边。只是微微的气旋升起,季宁玉却本能地提剑回挡。
剑身嗡鸣,发出撕拉的震动。
寒意顺着脊背涌上来,季宁玉怔怔望着自己挡住的长剑。只差那么一点,但凡她反应稍微慢一慢,现在倒在地上的便又多了具尸体。
季宁玉被这剑法震撼,不敢置信地看向来者,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戴着金箔面具,季宁玉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泛红的眼睛和清冷的薄唇。
“你……”季宁玉满脸错愕。
仅一眼,她就认出了对方。
梦里梦外,两世重生,无数次撞进的眼睛里。
即便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
无比熟悉。
040 梦中身
即便戴着金箔面具, 季宁玉也只用一眼就认出用剑的人是谁。
细长弯起的眉眼,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时看着有些许冷冽, 笑起来时便稍稍弯起, 春风和煦, 与不笑时几乎判若两人。
她对这双眼睛的主人太过熟悉,生生世世的纠葛, 阴魂不散。
叶行舟。
这名字滚在唇边, 又被季宁玉咬碎了狠狠咽下。
才分开没有多长时间, 为什么叶行舟又会出现在这里?
师尊顾玄晖明明言阵眼中有十几个筑基的修士, 应当都是在之前进入的, 再加之他们神识已经被侵蚀, 至少已经在这里超过两个时辰。
叶行舟是同自己一起来到此处,分明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接触阇魔阵。
所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如此凑巧?
而且叶行舟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他向来明如秋水般澄澈的双眼里要比之前混沌许多,泛着淡淡的红色。露出的薄唇紧抿,流泻出似有若无的寒意, 冷峻而危险。
顾玄晖说进入这里的人会被阇魔阵渐渐侵蚀神智,失去意识,最终沦为互相吞噬的行尸走肉。
叶行舟进入的时辰不会比自己早太多, 还远远到不了被侵蚀的地步。
更何况眼前之人是谁?他可是话本男主,即便被捅一剑坠入悬崖,都能大难不死的气运之子。
低估任何人,都不能低估他。
季宁玉绝对不相信他能那么容易就被同化, 毫无知觉, 仅凭欲念行事。
可叶行舟眸光中的杀意无法遮掩, 他就那么直直望着自己,像在看一具早就死去的尸体。
季宁玉满脸讥笑, 终于藏不住了吗?终于不再装了?
她就知道,叶行舟想要杀自己的心绝非一朝一夕。
前两世那些不经意的温柔与照顾,不过通通皆是逢场作戏罢了。可恨自己还将那些伪装都当做真心,交付信任,又或者用俯首贴小换得一线生机。
可笑至极。
既然对方不再装,那她必然不会手下留情。更别说,阇魔阵本就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要么叶行舟杀了季宁玉,被阇魔阵侵蚀堕落供养阵眼,或者封印阵眼。要么是季宁玉杀掉叶行舟,封印阵眼,断掉两人纠葛三世的恩怨。
季宁玉等这一刻很久了。
无论哪种结局,她都欣然接受。
“上次没能杀掉你,这次一定可以。”她咬牙切齿道。
季宁玉疾步后撤,借用着巧劲挣脱叶行舟的压制。还不待她喘/息,叶行舟汹涌的剑气已经再次袭来。
伴随着锐利的长啸和狂烈的剑风,剑气如幽龙腾空,破开尘埃也破开黑暗,在昏蒙的幽冥间划过犀利的电光。
叶行舟的剑快得像闪电,更像不知名的远方吹来的风。
最初时仅是一点点的微风,令人毫无察觉。等到裹挟着扑面而来,才发觉那风里藏着伤人锋芒,再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季宁玉熟悉叶行舟的剑法,她的剑也同样快,那是堵上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尊严,和自己三世的痛苦而挥出的剑。她浑身灵气被调动到了极致,在全身迅速流转最后凝聚在她的右手间。
或许被季宁玉的决绝断然所震慑,见诸天没有再如第一次那般阻挡她的进攻,也有再出声。它就像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宝剑,默不作声。
曾经很多次,她与叶行舟、江星衍二人对练,又配合两人拿下过不少奇珍异宝,可以说对彼此的打法心知肚明。
季宁玉和叶行舟的剑尖割透清寒,淡蓝色的剑光怦然撞击又蓦地离散,化作碎星飞天。两人的剑锋时而交缠时而远去,如涟漪般泛起,又如雷电绚烂。
漫天剑影之间,黯然的天幕似乎随之吟颂,无数淡去的回忆忽远忽近,所有种种,如法泡影,在这氤氲的幻境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没有重生前的季宁玉恣意妄为,无法无天。她憎恶欺骗背叛,痛恨同情怜悯,将叶行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却也无数次偷偷跑到演武场,看叶行舟练剑。看晨光微熹中挺拔的少年持剑,意气疏朗。
他每天都要花比别人更多的时辰练剑,在风雪里,在晴天下,日日挥剑,从不停歇。因而他练得一手快剑,即便与比自己修为更强的人对战,也能硬是以肉/体凡胎抗下几招。
季宁玉不服气,她想着,叶行舟凭什么能走得顺风顺水,自己定要想办法超过他。最好是能痛打他一顿,让他跪地求饶。
记忆里她的面孔生涩而别扭,蹲在树梢看着叶行舟练剑,恶狠狠道:“迟早有一天会超过你。”
以这种不服输的气势,季宁玉也不论寒暑,辛勤刻苦。但她本能地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努力,便将这些都悄然藏在心里。
可惜她没能有这个机会。
第一次重生后的季宁玉不再和叶行舟作对,她尝试着放开芥蒂和对方接触。做不了多好的朋友没什么关系,反正她就是想活命。在和叶行舟接触的同时,也与江星衍等人关系缓和,三人时常结伴一同练剑。
季宁玉的天赋终究不比两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她还是憋着一口气,不愿认输,越加勤苦,渐渐倒也能有几次打过江星衍。只是叶行舟的实力还是太强。他不仅聪颖,更是比季宁玉更刻苦。
很多次季宁玉被叶行舟打得闹了起来,叶行舟甚至会压住剑意,耐心给她喂招。长此以往,她也学得了不少叶行舟的招式和打法。
“喂,叶行舟,来练剑。”有段时间季宁玉痴迷于此,很是折腾人。
连江星衍都看不下去,自请要当她的陪练人。但那时候季宁玉已经不太将江星衍放在眼里,一心只想和叶行舟对练。
江星衍倒是被气的不轻,叶行舟则一如既往地答应,从不推脱。
季宁玉的道就是绝不服输。
她绝不认输。
无论是对横死的命数,还是叶行舟。
季宁玉有前两世的对战经验,加之对叶行舟的招式比较熟悉,两人对打半晌竟是都没有找到对方的破绽。
只是随着两人的剑越来越急,周围宛如狂风过境。处处是破碎的门板、窗棂,碰撞的剑光嗡鸣迸溅,两道身影犹如流星般在空中交错,剑气如虹。
纠缠的剑气破碎为无数光点,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噬撕碎,隐隐夹杂着山雨欲来的沉闷,压抑而凝重。
迟迟分不出胜负,叶行舟似乎有些按耐不住,他要比平时显得更急躁。
这不像他,叶行舟向来沉稳持重,少有毛躁的时候。
叶行舟变化剑法,手腕上挑,剑尖迅速刺向季宁玉的命门,竟是想要直接废掉她持剑的右手。
季宁玉反手回档,见诸天宽大的剑身与他手中的长剑重重相撞,完全暴露在叶行舟的眼前。
见诸天发出吃痛的闷哼。
同时,叶行舟凝视着见诸天,目光骤然收缩。
在那一刻,季宁玉猛然感觉到强悍的气息向自己骤然袭来,无形的大手抓住她的颈部令自己无法呼吸。
叶行舟原本只是微微泛着红色的眼睛顿时被血红充斥。
天边清冷的月色化为狰狞的血月,映照人间,犹如地狱修罗。
季宁玉被铺天盖地强悍又霸道的剑气震慑的喉口泛起腥甜之气,她硬是将血咽下,嘴角上扬,似是嘲弄:“怎么,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要杀了我?”
叶行舟看着她,视线又像是穿过她,向无法触及的远方延伸。
隔着面具,季宁玉也感觉到了对方沉默下的可怖。如同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着狂风巨浪,等待着波云诡谲,倾覆天地。
“为什么杀了她?”从相见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叶行舟突然开口。
季宁玉微怔:“什么?”
叶行舟眼中逐渐露出癫狂之色:“为什么要杀她?!”
不知为何,季宁玉的心狠狠抽搐。
她强忍住痛苦,反唇相讥道:“你疯了吗叶行舟?”
季宁玉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她根本没有杀任何人。即便是白沅沅……她都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叶行舟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浑身爆发出可怖的剑意,犹如失控的洪水,对季宁玉疯狂进攻。
与方才的气息完全不同。
刚刚叶行舟的剑快而有杀气,却仍然可控。现在的叶行舟像换了一个人,他的剑只剩下疯狂的杀戮与毁灭,满心满眼都只想杀掉眼前之人。
季宁玉逐渐招架不住。
叶行舟的剑……太邪了。
那浓重的煞气即便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个金丹,也未必能够压制得住。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叶行舟状若癫狂,他眼睛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季宁玉节节后退,不断用见诸天为自己争得短暂生机,却根本无力回档。在叶行舟急如密雨的剑招下,她只能被迫接招,再也无法主动出击,丧命不过是迟早而已。
“你在说什么?你说的‘她’究竟是谁?!”她想知道,叶行舟说的是谁。
季宁玉厉声质问:“谁杀了她?你在和谁说话?!”
“把她还给我!”叶行舟发出惊痛暴怒之声。
季宁玉愣在当场。
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叶行舟,他发出的惊痛之声就像将胸膛剖开硬生生地从胸口扯出心脏。
叶行舟的剑就要当头劈下。
见诸天挡在季宁玉的身前,伴随着“当啷”的刺耳声响,叶行舟手中拿着的长剑在见诸天的绞杀之下竟是直接断成两截。
被封印千年的神剑对普通的剑仍然有不可抵挡的压制。
迸裂的剑锋划开季宁玉的面具,也撞向叶行舟的脸,两人的面具应声而碎。
叶行舟的左脸被见诸天的剑气所伤,割出条触目惊心的伤痕。鲜艳的血色喷薄而出,落在季宁玉的脸上,将她所有的目光浸润的只剩红色。
季宁玉惊惧地透过血红望向对方,很快平静下来,皱起眉头:“要杀我就快点动手。”
她拼尽全力却仍打不过叶行舟。
如果不是叶行舟的剑断了,现在倒在血泊里的就是自己。
季宁玉清楚地知道,以叶行舟方才的攻击而言,即便是用断剑,他杀掉自己也是迟早的事。
无所谓了,他们两人无非是她杀他,又或是他杀她,早已注定。
这是她堵上一切为自己拼得的结局。既然上了命数的赌桌,就有倾尽所有的觉悟。
癫狂之色从叶行舟的眼睛中缓缓退散,他仿佛不经意间清晰了一瞬,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着身上的血迹。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视死如归的季宁玉身上,轻轻勾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可那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怎么会伤害你。”叶行舟喃喃,“不管什么情况……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季宁玉骤然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怒道:“叶行舟,你在做什么?!”
叶行舟微笑着将那把握在手中的断剑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血色如同烈火,汹涌烧向晦暗的天际。
阇魔阵只有一人得生。
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探出,想要触碰季宁玉的侧脸,却又停在半空,怕血染脏了她的脸。
“活着出去。”
“别怕我,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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