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梦中身
叶行舟会叫白沅沅“沅沅”, 会叫江星衍“江师兄”或者“江兄”,却从来只会直接叫季宁玉的名字。
“季宁玉”,三个字不多不少。
他真正唤出来的时候细算倒也不多, 毕竟每次只要季宁玉想找他时肯定能迎向他的目光。但季宁玉名字里的每个字都像在他口中回环几次, 方才念出口, 咬字格外清晰,有种独特的韵味。
季宁玉却不太喜欢叫他的名字, 总是“喂”来“喂”去。高兴的时候欢欢喜喜地唤叶行舟, 不高兴地时候怒气横生地叫叶行舟, 委实不算太客气。
其实, 她从前也是爱叫叶行舟的名字的。
扮做外门弟子时, 她特别喜欢有事没事就喊声叶行舟。
他来迟了, 要抱怨一句:“叶行舟,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他来得早了,眼睫就要垂得比平日低些,色厉内荏道:“叶行舟, 你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早?”
有时候玩心四起,就想着怎么故意闹他,便追在他耳边唤个不停:“叶行舟叶行舟叶行舟……”
像蜜蜂围绕在花丛里嗡嗡嗡, 直把叶行舟叫得捂住耳朵,绕着树干打转躲避。眉梢眼角却仍含着笑意,等着季宁玉拉下他的手,说些奇奇怪怪的悄悄话。
“叶行舟, 你看天边的云像不像大鱼在游来游去?”
“你看你看, 叶行舟, 那边的树摇晃的好厉害,是不是在对我们招手?”
“叶行舟, 你头发摸着像流水,冰凉凉的,还滑溜溜的。”
她摸着叶行舟绑在脑袋后的头发,眼睛眨啊眨,情不自禁地趴在草地里,被毛绒绒的杂草抚摸着脸,涌起一阵困意。
季宁玉安静时,整个天地都变得安静起来。
天边的鱼不再游来游去,树也停止对他们招手。
叶行舟将头发轻轻抽回,躺在她身边:“小玉,你怎么那么喜欢叫我的名字?”
阳光暖洋洋的,季宁玉枕着软绵绵的青草,半眯着眼睛:“因为好听呀。”
叶行舟侧着脸专注地望她:“你的名字也好听。”
他说得声音太轻柔,季宁玉也不太听得清了。她正在半梦半醒间拽着叶行舟的头发,梦见自己强行给对方梳了个女孩子的垂鬟髻,笑得根本止不住。
记忆里疏朗意气春风和煦的少年,与眼前半边脸染着血,狼狈不堪的人渐渐重合。季宁玉目眦尽裂地听到他叫自己那个已经被抛弃很久的名字。
“小玉。”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别怕我。”
断剑的裂口参差不齐,原是很难没入身体。叶行舟对自己半点没有手软,沿着季宁玉之前捅进去的伤口,将断剑深深刺入胸膛,只留着剑柄抵在前胸。
血簌簌落下,滴在季宁玉的手上,滚烫热烈。
季宁玉的视线内只剩下血红的颜色,血红色的天空苍凉寂寥,血红色的街道空旷幽静,还有……血红色的人。
叶行舟轻轻眨了眨眼睛,意识似有些模糊。他想要努力看清季宁玉的表情,却终究无能为力。
“我有点……撑不住了……”叶行舟无奈地苦笑。
停在半空的手无力落下,他垂着头,重重撞向季宁玉的肩膀。
浓重的血腥之气混合着熟悉的松香味扑面而来,那一瞬间,静止的空气蓦然流动,季宁玉目眦尽裂。
“叶行舟……”她感受到肩头的沉重,咬牙切齿道,“你在装什么?你在这里装什么好心?!”
热热的东西从眼角不住滑落,冲刷着她满是狼藉的视野。季宁玉分不清那究竟是叶行舟的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她也不需要分清。
季宁玉狠狠拽住叶行舟的后领,想要将人提起来:“你醒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要用这招降低我的防备?这次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借着自己分心,正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如此贴近自己,想要直接给她送上一剑简直再容易不过。
即便叶行舟手上已经没有剑,季宁玉也不肯在这里掉以轻心。
她不相信叶行舟。
她不愿相信叶行舟。
“荒唐,你到底要做什么?!”季宁玉气急败坏道。
叶行舟被她拽得东倒西歪,季宁玉猝不及防地松手,就见对方软绵绵地从她肩头滑下,跌在一旁,和断剑的另一端躺在一起。
周围又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空荡荡的灰暗天空下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液逐渐凝固呈现出妖冶的黑紫色。
叶行舟不一样,他的血是鲜红鲜红的。
季宁玉颓然跌坐在原地,怔怔望着地上的颜色半晌,突然将叶行舟翻过身来,抓住他的衣领,想也没想的对着他完好无损的右脸甩了一巴掌。
这一掌用了她极大力气,震得自己掌心发麻。
叶行舟还称得上白净的右脸上顿时浮现了个明显的掌印,可他却仍然紧闭双目,没有半点反应。
血似乎蔓延进季宁玉的眼睛里,她双目通红,怔怔瞪着气若游丝的叶行舟。
“我们要打也是堂堂正正地打,要么你杀我,要么我杀你。你这样算什么?你这样算什么?是在侮辱我吗?”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的同情和怜悯。”
“不要想当然地给与我你虚伪的仁慈,我绝对不接受。”
叶行舟气息越来越微弱,季宁玉硬生生扯开他的衣角,用破残的布料堵住伤口的边缘,很快布料就被鲜血浸湿。
她又扯了几块布料,留着之后再用。
来到这里后季宁玉无法掏出乾坤袋,也没有办法用里面的各种灵丹妙药,顾玄晖又指给了她形似金箔面具的法器,没办法给叶行舟吊着命。
季宁玉尝试着碰了碰剑柄,没入身体的剑端很深,像卡在其中。不能随便拔出来,她身上连最简单的止血药都没有,拔出来后叶行舟会失血过多。
季宁玉手忙脚乱地将他的伤处固定,按着布料想要让这里不要再出血,目光空洞地看着叶行舟。
新鲜的伤口覆盖狰狞的伤疤,季宁玉曾在掉入无尘刹海时迷迷糊糊地摸过。
很大很深的伤痕,万分狰狞。
现在这道伤疤上又被赋予了新的一剑,要比之前的伤更狠更深。
来自叶行舟自己。
他刚刚说得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杀了她,那个被杀了的人到底是谁?分明前一刻还恨不得生剥活吞自己,又怎么会突然如此?
季宁玉看不明白,她茫然地盯着对方,心乱如麻。也因此很快的发现,叶行舟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停滞。
方才还有着十分微弱的动静,不管怎么样,季宁玉还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温热。
但是现在都没了,所有富有生机的温度和搏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变得越发冰冷。
“你应该死在我手里,听见了没?”季宁玉循着他的心脏处按着,寻找着他尚活着的痕迹。
“你不是堂堂气运之子吗?我一剑都没捅死你,却被自己一剑捅死了?你不觉得很可笑?”
季宁玉喃喃自语,豆大的泪水不断从眼眶滑落。
“……不许叫我小玉,谁允许你叫我小玉……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
崩溃似乎只在瞬间,季宁玉很快回过神,将眼泪擦去,又恢复之前目无波澜的表情。
她提起被丢在一旁的见诸天,缓缓站起。
就在叶行舟气息消散的那一刻,空荡荡的街道渐渐起了薄雾。
雾气从街道的尽头涌来,说不出天色究竟是明是暗,周围的景象都变得灰蒙蒙的,像被尘埃笼罩。
薄雾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嗬嗬。嗬嗬。
慢吞吞地挪动,绰绰约约的形影。
季宁玉握紧手中的剑,清冷的目光扫向四周,紧抿唇线。
就在黑影扑过来的刹那她提剑一跃而起!
雾气中数不尽的腐尸密密匝匝地向着她所在的方位置冲过来,夹杂着臭不可闻的腥气,铺天盖地席卷。
和前世遇到的一样难缠。
在阵眼中仅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会露出阵眼。被同化的修士会和腐尸同出同入,跳入阵眼献祭自己。没有同化的修士,则要与腐尸对战,腐尸收阵法的驱动绝对不会让人轻易靠近阵眼。
季宁玉冷笑,扬起见诸天,汹涌的剑气从剑尖喷薄而出,直冲向腐尸群。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腐尸登时被削成两半,后面的腐尸被剑风震慑,本就缓慢的动作愈加滞重。
“你们也就只能仗着数量多了。”季宁玉正窝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里撒,正好这群腐尸迎头而上。
“不堪一击。”
季宁玉的身形快如闪电,她的剑要比之前与叶行舟对战时更快。之前用见诸天偶有的滞涩感也消失殆尽,虽然还远远达不到人剑合一的状态,也达不到季宁玉与含光之间的默契。
但是,季宁玉明显察觉,见诸天似乎不再抗拒她。
不抗拒就是最好的,她现在也一心只想杀了这群麻烦的东西,没有心情再和一把老剑闹别扭。
在和方才的叶行舟对战之后,季宁玉的剑有了些许变化。
她的剑法大开大合,宛如流星飒沓,气旋翻腾。
闪烁的剑光破开薄雾,划向腐尸,犹如狂风暴雨般裹挟着凌冽的攻势。伴随着季宁玉的身形飘动,腐尸依次倒下。
季宁玉没有停留,直接冲向薄雾涌起的地方。
腐尸不断抓着她的手腕与脚腕,想要阻止她的行为。
季宁玉瞥见它们的动作,知道自己猜对了。
阵眼应当就在那里。
薄雾的尽头,腐尸诞生的地方。
阇魔阵里没有风。
可季宁玉的剑掀起的飓风却卷动着周围的所有痕迹,在寂静声中引动无数喧嚣。
诡异的弯钩撇捺化作奇异的形状就在前方,映照在黯然无光的天际,正和当时季宁玉在林家镇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将全身运转的灵气注入右腕,重重挥剑,“卡”得将剑尖送入阵眼中心。
针眼立刻被霸道的剑气充斥,见诸天剑身嗡鸣,不住颤动。
狂风顿时席卷而来,灰暗的天空变得扭曲可怖。转瞬之间,乌云翻滚,狂风大作,风声如同虎啸龙吟,震耳欲聋。
腐尸连带着断肢残骸都被卷起,季宁玉也不例外。她要不是抓着被紧紧卡在阵中的见诸天,几乎要被吹到天上去。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街道的另一边尽头,大地被看不见的巨手掀起,甩成了一条绸缎,波纹骤起。
季宁玉拔出见诸天,借助长剑弹出的力量,踩在地面。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普通的地面,犹如踩着人的皮肤,软绵绵的,起起伏伏。
季宁玉稍微一用劲就能蹦得三尺高,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身形,在叶行舟被吹到半空的瞬间,抓住了他的衣角。
“死在这里……太便宜你了……”一张口就灌了一嘴的风,季宁玉连连呸了好几声。
她抱着叶行舟的腿,顺着飓风流到天上,像两条顺着水流蜿蜒游荡的鱼。
“我不相信你就这么死了,叶行舟。”
她依然不相信叶行舟,不相信对方是真的对自己好,不相信对方是真的要认输,自然也绝对不相信他真的死去。
扭曲的天空破开个巨大的口子,呼啦呼啦的将阵法中的所有都吞噬。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休想又在什么地方悄悄养伤,再找机会来欺骗自己。
季宁玉一手抓着见诸天,一手扯着叶行舟,接近巨口的刹那,就要被狠狠甩出去,有什么人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的腿。
她下意识回头,蓦地撞见张熟悉的脸。
两人宛如照镜子似的同时后仰。
对方惊喜地笑道:“真巧啊,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姑娘,原来是你。”
042 菩提会
阇魔阵的天空被无形的大手撕扯出巨大的口子, 狂风簌簌,卷着季宁玉飞向天际。
她一手握紧见诸天,一手抓着叶行舟, 不由自主地顺着风的方向涌动。眼见着人从开着的大口子里不受控制地被狠狠吹出去, 正不知道要摔向何方时。有人猛地抓住她的脚, 让差点甩出去的季宁玉身形顿住。
季宁玉下意识回头,瞥见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也满目诧异, 她眉毛高高挑起, 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倒, 很快回过神来, 嘴角上扬。
“真巧啊, 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姑娘, 原来是你。”
说罢,她右手用劲将季宁玉重重一扯。季宁玉抓着叶行舟和见诸天跌落在地上,原以为会很痛,没想到对方倒是比想象中贴心, 用的力气不大。故而她也只是臀部先着地,没有摔得太狼狈。
刮着的口子中风穿堂而过,呼啦啦的作响。就在将季宁玉抽出来后, 女子以指为剑,虚虚画了个符。
动作虽然轻描淡写,她指尖蓝光却耀眼而盛大,要比季宁玉的剑光更有锋芒。
伴随着她的动作, 阇魔阵最后的口被封印, 那些被卷出来的东西也随风消散, 只留下些残枝断叶,和破损的门板。
望着一地狼藉, 那女子回身道:“你们封印了阇魔阵?”
季宁玉点了点头,她眼睛情不自禁地扫向躺在地上的叶行舟。他面色苍白,侧躺在地上,方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震醒。
真的好像死了一样。
女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讶然,没有再追问阵的事情,反而蹲下身探了探叶行舟的鼻息。
她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渐渐消失,露出凝重的神色。
她又抚向叶行舟的命门处,再瞥眼失魂落魄的季宁玉,暗暗叹气。
“他没气了。”
季宁玉死死瞪着叶行舟,一字一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犹豫了片刻,直白道:“他死了。”
“不可能。”季宁玉笃定道。
“他的确死了。”
“绝对不可能。”
叶行舟怎么可能会死呢,季宁玉想。
她、江星衍、白沅沅,天心宗任何一位弟子,乃至眼前这个跟自己八分相像却还不知道姓名的女人,他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死。死于意外,死于对战,或者死于无法想象的荒唐。
可叶行舟怎么会死呢?
他是话本男主角,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气运之子,是修仙界人人都称赞的天才剑修。
任何人都可能会莫名其妙的死在一场战斗里,但叶行舟绝不可能。
“我不相信。”季宁玉起身,半蹲在叶行舟的身边,她甚至不再伸手去触摸对方冰冷的肌肤。
“谁都可能会死,但他肯定不会。他这人诡计多着呢,之前被一剑穿胸,掉下悬崖都能活下来……”
季宁玉抬起头,笑得特别安静:“这点小伤,难道能杀得了他?”
“你不了解他,他不会的。”
立在一旁的女子想说,这似乎不太可能,这男人身上半点生机也没有了。她怎么也算活了许多年岁,看过不少活人、死人乃至活死人,对他们身上的气息都很熟悉。有没有死这件事,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然而当她端详着季宁玉,见她脸色完全没比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人好到哪里去以后,她便止了声音。
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女孩拔剑对着这个少年,她还以为俩人是仇人呢。
再次相见时,少年已经死去,女孩却不愿意承认这点。
无论怎么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似乎是对有情人,也许之前只是在吵架?吵得还挺凶。
在相爱的人面前直言对方已经死去,确实是件太过残忍的事。
“修仙界有奇遇的修士不少,也许是我看不出来的功法。”季如烨换了种说法。
总之,刻下眼前的少女愿意相信什么便是什么罢。
也许是因为对方与自己长得很像,看着亲切,女子对季宁玉很有好感。
她歪头想了想继续道:“阿渡还在后面慢吞吞地走,一会就能赶上我。我们家阿渡对医术很是擅长,不如一会让他来看看。”
“好。”季宁玉干脆应道。
她还没亲手杀了叶行舟呢,叶行舟可不能如此轻易地死了。她也绝对不能再让对方从自己手里逃脱,下次又不知道他要扮成什么样子来欺骗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见她神情恢复些,不再像之前那么恍惚,又一次问道。
之前他们相遇时,女子也问了,不过季宁玉没有回答。
这次也许是女子方才的话让季宁玉有了希望,也有可能是她短短时辰之内遇到的事情太多,还未反应过来,听见对方的询问脱口而出:“季宁玉。”
女子听见后眼睛转了转,惊喜道:“果真是好巧,我也姓季。”
季宁玉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对方,越来越觉得某个可能的答案呼之欲出。
还不等她问出口,对方爽朗道:“我乃季如烨。”
季如烨。
仅仅三个字便让季宁玉顿遭雷击。
果然如此,不然怎么会有人能和她生得如此类似。
见季宁玉呆愣当场,季如烨乐不可支,指着她的表情笑道:“你也许是听说过我,嗯?是的,我就是季如烨,前阵子刚刚出关。”
季宁玉声音颤抖:“你……你就是……”
季如烨眼睛眯起,笑得和蔼,和季宁玉八分相像的面孔上呈现出与季宁玉完全不同的张扬之感:“是我。”
是她。
竟然是她。
那个七百年前修为已臻至渡劫,险些就能飞升,传说中天赋一般却自创季家剑诀,横扫修仙界世家与大宗门,甚至还曾经一度将天心宗的各大剑修压着打的季家老祖。
季如烨。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与你……如此像。”季宁玉不敢置信地喃喃。
季家尚在的时候,其实是有一副季如烨的画像,从七百年前传下来的,不知个人所做。只是,在季家被灭后,那张画像也随着大火灰飞烟灭。
彼时季宁玉尚未长大,不过六岁的年龄,还看不出来什么。季夫季母又没见过季家老祖小时候的模样,倒是没有注意。
等到长大后,那些见过季如烨的人闭关的闭关、陨落的陨落,竟是从未有人提起,季宁玉与季如烨如此相似。
“嗯?”季如烨将季宁玉的疑惑听得一清二楚,她仰头哈哈大笑道,“没人告诉你也是正常,他们都怕我。我又闭关百年,年轻人中恐怕也有不少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只怕在他们的传言里,我是四只眼睛两个鼻子一只耳朵的怪胎。”说着,季如烨勾起自己的鼻子,很是调皮地对着季宁玉做了个鬼脸。
“你看我像么?”
季宁玉老老实实答:“不像。”
季如烨要是像怪胎,季宁玉又算什么?她也长得像怪胎?季如烨分明不像怪胎,并且是个修为强悍而又倾国倾城的女人。
想到后世有关季如烨的种种传言,季宁玉忍俊不禁,悄悄打量眼前的季家老祖。
在遇到顾玄晖时,从字里行间季宁玉猜测也许季如烨还没有死。既然如此,她这次竟然回到了至少七百年前!
远远要比季宁玉之前想得更久。
眼前之人,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您……”季宁玉犹豫道,“我是您的后人。”
季如烨放下手,有些迷茫地看向季宁玉,半晌才回道:“你是季家之人,自然是我的后人。我活了有近千岁,季家恐怕已经传了几十代,说是我的后人也不足为奇。”
季宁玉意识到对方是误会了,但也没有出言解释。
想要解释的清楚,就注定会暴露对方之后陨落的事。不知道在这错乱的时空里,是否会留下隐患,或掀起更大的波澜?
她只是默默听季如烨念叨:“我们季家,老实说根骨向来不算出众,在修仙之路上唯有勤修苦练,无有捷径可走。我看你倒是跟我投缘,你可知道自己的祖辈?我那一支听说人丁单薄,不晓得现在是否还有后人存世。”
季宁玉答道:“我曾听祖上说我们家出了个了不起的‘神仙’,我想应该就是您吧。”
听见别人叫她“神仙”,季如烨又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这帮人……我怎么会是神仙,我不过刚到渡劫,还未飞升成功呢。”
说到这里,季如烨语声微顿,感慨道:“都道人言可畏,确实如此。世人言我每多奇遇,或得传奇功法方能走到今天。还有人传我双头六臂,练了邪门功法方至渡劫。我此次出关,又听有人说我的功法能使凡人成圣……真是不得了。我倒是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
季宁玉小心翼翼道:“那你……这次闭关感觉如何?”
她记得,季如烨是在飞升时陨落的。
季如烨想了想:“我倒是觉得还好。只是阿渡那个爱操心的,硬是拉着我下山多寻些法器傍身,留待我飞升时用。不然我定是要一鼓作气闭关到飞升为止。”
方才季如烨提到阿渡时,季宁玉还没有注意。如今听她再提及此人,穿着蓝衫眉眼温柔的男子从记忆里渐渐浮现。
同时出现的,还有六岁那年在季家燃起的熊熊烈火
季宁玉全身血液倒灌,四肢僵硬:“那个阿渡……”
季如烨含笑看了眼她,冲着不远处挥挥手:“阿渡——我在这里——”
“喏,他来了。”
不远的山林间,穿着月白色澜衫的男子身形显现。他手上拿着跟木棍,像是拐杖,背后则背了个竹子编的框,里面塞满了灵药。
与季如烨的舒眉朗目不同,男子的眉眼微微细长,很是白净秀气。
见他的打扮,季如烨凑近季宁玉身旁小声道:“看他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个小老头?”
季宁玉觉得所有声音都从自己耳边远去,只留下季家几十口人的呼号惨叫。她似是而非的应了两声。
季如烨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笑道:“渡老爷,回来了?”
阿渡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季如烨身边,没理会她的调笑,放下竹筐笑道:“此次收获良多,回去倒是能给你做些有用的丹药。”
他的目光落在季宁玉的身上,微微惊讶:“她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姑娘?”
“是的,听说还是我的后人,与我都姓季。”季如烨扯住阿渡的袖子,把他往旁边拉。
“你快来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阿渡很快将视线转到叶行舟,面色凝重,检查了他的伤口,又探了探他的额际,对着季如烨缓缓摇了摇头。
季如烨挡在季宁玉身前,就怕她看见,挤眉弄眼道:“真的没得救?我刚刚可还夸你医术出众。”
阿渡将三指搭在叶行舟的寸口,无奈道:“我仅是略通一二,却也不能起死回生。”
下一刻他三指微动,眼神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又抬起叶行舟的颈部,按寻良久,突而道:“不对劲。”
043 菩提会
季宁玉从季如烨身后探出脑袋, 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紧紧望向阿渡。
阿渡摸着叶行舟的颈部,又探向他的额际。
“怎么了,阿渡?”季如烨不自觉的放缓呼吸, 连询问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季宁玉也盯着阿渡, 没有说话, 神色是十足的戒备。
阿渡眉头紧皱,思索片刻, 不敢置信道:“不对劲, 很奇怪。从伤口而言, 虽然很重却不至于让一个筑基修士当场毙命。他明显是神识受到重创……”
季宁玉回想起自己遇到叶行舟的时候, 他的神识确实不算清醒。好像将自己错认成什么人, 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胡言乱语, 近乎发狂的状态,以至于让她无能招架。
然而最后一刻,他仿佛又清醒了不少。
季宁玉可以确定在那时,叶行舟绝对认出了自己。
“也许是阇魔阵的原因?”她试探道。
季如烨摇摇头:“阇魔阵是会侵袭人的神智, 与阵法同化。倘若他已经被侵蚀,方才你们成功封印后他只会神魂破散,身体也不复存在。”
此话说得没错, 从阵中被抛出来的东西只有门板等物体,以及季宁玉这个封印了阵眼的人。诸如那群腐尸和其他已经殒命的修士早已魂飞魄散,化为尘埃。
“与其说他是神识被侵蚀,倒不如说……之前的他, 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趋向。”阿渡沉吟道, “他身体里似乎有两股力量正在对抗, 故而出现神识受损的情况,再加之身体受到重创, 这才骤然身亡。”
“我摸他的命门寸口确实都已无生机,可是他的额际,当我探入他的神识之后,他竟还有残留的生机。”
“还有救?”季如烨眼睛一亮。
“我不知道我的猜想是否有误,即便是我所推测的那般,也是这位修士自身生机强悍,神识仅仅是暂且被压制住……不过我倒是能姑且一试,将他被压制隐藏的神识唤醒,”阿渡回首看向季如烨,“如烨,有劳你替我设阵护法。”
季如烨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点头道:“你放心。”
正当阿渡要揽着叶行舟,让他盘腿坐起时。一只手蓦地扣住他准备搭在叶行舟命门的手腕处。
阿渡和季如烨颇为惊讶地抬头,同时看向突然行动的季宁玉。
“怎么,你不想救他?”季如烨挑眉,似有不解。
季宁玉嘴角微动,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阿渡,又看了看身旁的季如烨和不省人事,生死不知的叶行舟。
想到什么,终究是后退一步,松开扣住阿渡的手。
季如烨见她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到旁边,和阿渡对视一眼,掩去狐疑的神色,决定还是先替阿渡设阵护法更重要。
季如烨如今修为已至渡劫,整个修仙界已经没有她的敌手,旁人想要从她的剑阵中突破犹如天方夜谭。
有她在,阿渡自然安心。
季如烨从神识间拔出自己的本命剑。她的剑和灵识融为一体,既可为剑身,亦可为剑气,平时都存放在神识之中。故而季宁玉见到她时,并未在她身上看到佩剑。
到了她这个境界,树叶、枝丫、杂草,万物皆可为剑。
季如烨的剑还未出鞘,季宁玉已经感受挂在腰间的见诸天剑身震颤,受到极大的威压,就要挣脱欲出。
她自己也心神动摇,情不自禁地陷入玄之又玄的幻象之中,直到大脑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劈的她头疼不止,季宁玉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觉季如烨当真没客气的送了她一记手刀。
见季宁玉回过神来,季如烨晃了晃手,讪笑道:“怪我,太久没出关与人接触,疏忽了。”
季宁玉想到自己的师尊顾玄晖。
作为天心宗唯一一个渡劫修士,普通弟子连御剑从他的峰头飞过都不可能。顾玄晖的剑意笼罩着整座山峰,冷冽强悍,寻常弟子一进入就很容易受到影响。若是没有用法器保护自己,轻者则从半空跌落,重者要神魂受损,极难恢复。
季如烨也是如此。
季宁玉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她看不清季如烨的剑,只能看到淡金色的剑光悬在阿渡和叶行舟的头顶,两人周身布散着淡淡的灵气,像被蒙在氤氲的水汽中,一切都在朦胧中看不真切。
季宁玉沉默良久,也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缓缓开口道:“你倒是信任他。”
季如烨先是没有反应过来,刚想问一句是谁,忽而想到季宁玉抗拒地抓住阿渡的手腕,转瞬问道:“你说阿渡?”
“你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
季宁玉不确定阿渡知否就是当年那个跟在季如烨身边的神兽?目前看来,她觉得很有可能。
两人彼此信任,感情深厚。
那这事情该如何说起呢?
你所信任的这个神兽在你陨落之后,自愿成为季家的守护神,却在七百年后发狂灭了季家的门?
“真是有趣,通常大家看见我和阿渡,都会更喜欢阿渡。他说话慢条斯理,性子温吞好欺负。我却不行,一言不合就要拔剑跟别人打架。”季如烨感慨,“不过他跟在我身边,流言蜚语船的久了,倒是平白无故地多了不少敌人。”
“你是否听说,他身世不凡,乃是尚未可知的某种神兽,与人族完全不同,随时可能会暴怒伤人?”季如烨单刀直入地问。
季宁玉心下咯噔,果然是他。
她反问道:“难道不是如此吗?”
季如烨是个爽利的性格,季宁玉也是,两人直来直往少去许多绕绕弯弯。
“他最是好脾气,又好骗,你跟他接触多了自然会明白。”季如烨稍稍沉默,叹了口气,显然懒得解释太多。
眼睛、耳朵都长在季宁玉自己身上,她能看、能听,自然能得到结论。
“你看,他甚至不认识你们,都愿意救那个少年,他难道不是最好的吗?”季如烨轻声道。
也许在她眼里,阿渡就是这世间最好的。
季宁玉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没再反驳,但也没再争辩。
别说对于季如烨,那是她陨落七百年以后才发生的事情。即便对于季家人而言,在此之前,他们都将阿渡视为守护家族的神祇。
“别总问我了,说点什么关于你的事罢。”季如烨见季宁玉久久不吭声,眼神里还有些哀伤,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直把季宁玉的头发搓得乱七八糟的,活脱脱像个鸟窝。
“你在阇魔阵里遇到了什么?他又是怎么回事?”
季宁玉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任由季如烨摆弄她的头发,无辜地望着对方,敢怒不敢言。季如烨觉得她像在欺负小时候的自己,忍不住笑得眯起眼睛。
季宁玉将自己在阇魔阵中遇到的事情大致说了说,只是掩去她与叶行舟之间的纠葛。单说其他人都只想杀掉吞噬对方,她与叶行舟对决时,他却突然清醒反捅了自己一剑。
因此,季宁玉在最后关头才决定将对方带出来。
提及这里她颇为懊恼道:“哎呀,我都把师尊忘了。他会不会以为我出了什么事,现在还在迷雾前等我吧?”
季如烨听到她说自己是顾玄晖的徒弟后十分惊诧,毕竟顾玄晖曾立誓不收徒弟的事她亦早有耳闻,而对方又收了个季家后人。
可当听见季宁玉后面的担忧,她很快便将前面的疑惑抛至脑后,安慰道:“这你倒是不必担忧,阇魔阵被封印后本就会被随机传送。顾玄晖精明的像个小狐狸,怎么会犯傻等你,他定然知道此事,恐怕在确定阇魔阵被封印后早已离开。”
顾玄晖精明的像个狐狸。
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评价师尊,季宁玉很是稀奇。
往常大家多是称赞顾玄晖剑术精绝,天资出众。
季如烨却像想到什么,追问道:“他与你说,每个阵里只能活一个?”
季宁玉想了想,认真道:“是只剩一个时,阵眼才会打开,我在里面也确实如此。”
季如烨没有再说话,反而陷入沉思。
她不说话后,周围满是寂静。
季如烨等人同样在山林间,不过与顾玄晖所在的应当不是一处。此处洞天福地,灵气充沛,生了不少灵草,故而阿渡才会在此停留。
恰逢此时天色渐晚,星河流转,璀璨无垠,烂漫银汉逶迤长空。
阿渡那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季如烨用燃烧符点了个火堆,见季宁玉满脸疲色,坐到她身边,轻柔地碰了碰季宁玉的脸:“睡吧。”
季宁玉原是想摇头的,但季如烨却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两膝处,遮住她的眼睛:“睡吧,你已经很累了。”
从昆仑虚醒来,就如同有人一直在季宁玉背后追逐,与叶行舟对战,跌入这个神奇的时空,对战奔跑,遇到顾玄晖,进入阇魔阵,又是对战,几乎没有半点停歇。
正如季如烨所言,她真的太累太疲惫。
身边是她自幼就听闻的季家老祖,仿佛终于有了能够依靠的地方,让她好好休息。
季宁玉枕着她的腿,挣扎着眨了眨眼睛,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畅快,季宁玉是被窸窸窣窣的轻声说话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自己就像回到小时候。那时季父季母还在身边,她白日里玩闹得久了,会枕在季母双膝,或靠在季父肩头睡觉。季父季母怕惊醒她,就会压低声音说话。
那声音并不吵闹,只让人觉得安心。
季宁玉就是在这样安心的氛围下醒来,火堆已经熄灭,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被大致处理了下。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还枕在那人的膝头。
季如烨发现她睡醒,停下说话,笑道:“你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沉。”
季宁玉连忙坐起,颇觉不好意思,擦了擦自己的脸。
阿渡就坐在两人对面,正在盘膝打坐,他面色苍白显得有几分虚弱,不过精神还算尚好。
他也含笑看向季宁玉,向一旁颔首:“你睡了一天一夜。他也是,差不多该醒了。”
季宁玉下意识站起,一天一夜?!
他是谁?是叶行舟吗?
见季宁玉不敢置信的神情,季如烨推了推她:“没错,他还活着。想看就去看看罢。”
季宁玉忙不迭地想要走到那处。
可又想到什么生生压抑住自己的脚步,慢慢踱步到叶行舟的身边。
叶行舟安静躺在阿渡身边的树下,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胸膛微微起伏。脸上被擦的干干净净,只是左脸的伤痕还留着,不知道季如烨或阿渡做了什么,伤痕不再那么狰狞,小小一道痕迹。
季宁玉脚步顿住,静静凝望着他半晌。
“他什么时候能醒?”她问。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她。
季宁玉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季如烨和阿渡离他们二人很远。见季宁玉找人,季如烨还遥遥冲着她挥了挥手,好似在林间化为两个会动的小点滴。
她想了想,坐到叶行舟身边,看他安静沉睡的面孔,微微发怔。
“我就知道那你不会那么容易死,你可是气运之子……”
季宁玉觉得自己有些想笑,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心里竟也涌起如释重负之感。
但她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又一次猜对了结果?还是因为这可笑的话本?又或者……仅是那个单纯的原因。
叶行舟没死。
无论是什么理由,他都没有死。
他可不能死,那种情况下的自戕。若是真死了,岂不是她季宁玉要再欠他一条命?
季宁玉最讨厌欠别人东西,叶行舟的尤其是。
可能是刚睡醒,季宁玉脑袋还有些迷迷瞪瞪,愣是在叶行舟身边做了半天。等到她觉得渐渐清醒了,猛然回过神,她坐在这里干什么?她很希望叶行舟醒来吗?!
没想明白,季宁玉慌慌张张地就想站起。
就在她动身的刹那,叶行舟骤然睁开眼睛。
那双细长温柔的眼睛,像涵盖了万般星辰,翻腾银海,藏着无数情意与难以言说的记忆,就那么直直向季宁玉看过来。
季宁玉:“……”
被当场抓到,她面无表情,故作镇定地站起,抬脚就走。
在转身时,却被紧紧扣住手腕。
受了重伤刚醒来的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季宁玉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
“别走。”
044 菩提会
扣住季宁玉手腕的五指稍稍用劲, 隔着薄薄的布料可以感受到其掌心灼热的温度。
“别走。”
季宁玉完全当做没听见,拧巴着想要甩开,可对方攥得很紧, 竟是让她动弹不得。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目光却不往身后移动半分, 只是死死盯着脚边的一丛杂草。那丛草不比被阿渡采下的灵草,仅是大千世界里最普通的最常见的, 颜色绿油油, 草尖还泛着微黄。
大概是她来之前被踩了几脚, 方才还有些蔫巴着。不过片刻的功夫又隐隐有了要探头而起的趋势, 很弱小, 却很坚强。
叶行舟刚苏醒, 面无血色,看着略显苍白,表情却十分平静。他胸口的断剑被取出,伤口也被阿渡细心地包扎好, 阿渡还给他搭了件披风,防止着凉。
他坐起身的同时,披风顺着动作滑落, 露出里面凌乱的衣襟。
季宁玉背对着叶行舟,看不见他的模样,更不知道他眼睛里流露出怎样似喜似悲的神色。
“是你救了我。”
叶行舟开口,声音低哑。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而是肯定。
季宁玉将目光从杂草上移开, 仍然不愿转身面对叶行舟, 开口讥讽道:“别以为我是真心想救你。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在那里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你做出这样的事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们之间的帐还没算完。”说到后面,季宁玉几乎是咬牙切齿。
叶行舟沉默半晌,没有接着季宁玉的话接着纠缠,反而缓缓开口:“白沅沅之事,非是我故意骗你。”
听见他提及之前的事,季宁玉剧烈挣动起来。她不想听叶行舟的话,半句也不想听。
季宁玉偏过头想要将叶行舟的手甩下去,见对方虽然受了重伤却仍岿然不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遂抬起另一只手重重推他的手腕。
谁料叶行舟是个诡计多端的,在发现季宁玉伸出另一只手后,迅速松开她的手腕。就在季宁玉如释重负,想要逃脱时,没想到叶行舟动作更快,抓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季宁玉:“……”
自己的手被握住,她再也无法躲避叶行舟的视线,瞪着眼睛气急败坏道:“叶行舟,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手了?”
胆子凭什么敢这么大?
她没记错的话,两人之前的每一次见面都在拔剑相向。这次就敢直接上来握自己的手?!是不是她表现得太好欺负!
叶行舟只是凝视着她,认真道:“白伯父去世前曾经给我和沅沅都喂过一粒丹药,只说危机时候能够保我们一条命。我那是年幼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养父说了便吃下了,直到那日……”
“生死一瞬,我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白沅沅的模样。”
叶行舟身世与季宁玉相似,他父母原本是没有宗门的散修,在外四处游历。因有奇遇获得法器,却被仇家追杀,导致父母接连陨落。
白沅沅的父亲白离是曾经被叶父叶母救下的一只小猫妖。
白沅沅是只混血小猫妖,猫妖的血即是继承自大狸猫白离。
白离当时刚开灵智,实力还很弱小,被修士追逐差点丧命。彼时叶父叶母尚未结契,只是结伴游历,幸好两人路过,从追杀的人手下救下它。
百年之后,叶父叶母结契,叶母很快有孕。小狸猫也渐渐长大,可以熟练化形,受叶父叶母的点拨修为也越发精进。
白离动心凡间普通女子,与之结为夫妻,百年好合,和叶父叶母成亲,不过是一前一后的功夫。
叶父叶母出事以后,是白离及时赶到救下年幼的叶行舟,从此带回家中悉心抚养。和自己的亲生女儿白沅沅一同长大,两人亲如兄妹。
凡人命数终有尽头,叶父叶母陨落不久后,白离的妻子因病去世。白离最是重情重义,肝肠寸断,自此之后身体也越发不好。
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升阶的可能,白离也无心再继续修行。某日,他外出很久,回来后带回两粒丹药,分别给叶行舟和白沅沅喂下,只说危急时刻能保命。
那时叶行舟不过十三岁,白沅沅年龄铱驊更小,两人懵懵懂懂地吃下。
不久,白离陨落,离开人世。
叶行舟始终没有弄清楚,白离给他和白沅沅吃下的究竟是什么,直到他命悬一线跌落山崖。
本以为定然是没有活路,谁想到一睁眼时虽然身上有伤,还很虚弱,生命确实无碍了。
只是说来荒唐,他变成了白沅沅的样子。
叶行舟瞬间明白了养父白离的良苦用心。
叶父叶母是被仇家追杀导致陨落,如果不是白离及时赶到,只怕叶行舟也要惨遭毒手。白离没有查到究竟是哪个仇家要害叶行舟,只能带着男孩迁往很偏远的地方隐藏起来。
他怕自己去后,无人能够再护着叶行舟。故而给他的是以自己妖丹加上白沅沅的头发炼制而成的丹药,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让叶行舟改头换面,用狸猫的妖气掩盖他的气息,以此逃脱。
任谁也不会想到,堂堂男子汉会改换成女子的样子,如此一来便可脱险。
至于白沅沅的那颗,叶行舟心里也已经有了猜测。他觉得白沅沅吃下的那颗,可能会让她变化做自己的模样。
所谓桃代李僵。
只是还未证实,也不知道白沅沅自己是否清楚。
“在白伯父的安排下,我侥幸捡回性命。虽然活着,身体却受到重创,又因是女子身……”说到这里,叶行舟垂下眉眼,“方才遭到歹徒的暗算,被掳到浮提海上。”
“这一切并非是我故意安排,我亦未想到那时能遇到你,更无意欺骗。”
“季宁玉,你是否信我?”
“我不信。”季宁玉回答地斩钉截铁。
叶行舟没有抬头,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季宁玉的手背,颇为局促。
“就算你我在浮提海是偶然相遇,后面呢?你有无数次机会能向我坦白身份,可你仍然一次次欺骗于我……”想到伪装成白沅沅的叶行舟帮自己上药,当时她还疑惑对方为何会流鼻血。
季宁玉愤恨道:“我真该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你敢说自己没有其他想法?不是故意瞒我?”
叶行舟没有说话,停了片刻才慢慢抬眼。他的眼睛清亮澄澈,安静时如同深林山泉,只一眼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我心所想为何,你当真完全不知?”
045 菩提会
“我心所想为何, 你当真完全不知?”
叶行舟的眼神清凌凌的如水般轻亮,季宁玉对上他的目光却被骤然烫得无所适从,她狠狠挣动甩开对方的手。
“你心中所想, 关我何事?”季宁玉反唇相讥道。
她当真不知道?
在每次看过来的认真眼神里, 在每次字字句句格外执拗的名字声中, 在每次恰到好处的伸手时。
她是否真的毫无察觉?
季宁玉就是心中曾经隐隐有了期望,才会一步踏错, 掉入深渊, 万劫不复。
已经吃过一次亏, 她难道还会放任自己再受伤不成?
季宁玉恶声恶气道:“管好你自己。”
这次也不知是没注意还是怎样, 叶行舟被她轻而易举地甩开桎梏, 也没有再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只是默默望着对方, 眼底似有隐隐的水光闪烁。
他的眼神穿透万水千山,穿越漫长时光,跨越层层迷雾,直直而坚决地落在季宁玉的身上。
还是从前那般模样, 几乎没有变过。
就算棱角再分明,性格再尖锐,却还是那样的小姑娘。
慌张时四处躲闪的目光, 不高兴就很明晃晃的摆在脸上,越是受伤就越是将人推拒的远远的。嘴中吐出残忍的利刺,刺向他人的同时,伤自己却要更深。
叶行舟一直知道。
所以他从未怨过她。
自那一剑让他掉落山崖后, 叶行舟的神智总是过于混乱。
他时常分不清自己究竟站在何处, 生在何时。有无数他经历过的, 未经历的在灵识中乱窜,让他如遭重创。
每当叶行舟想要去探寻神识中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时, 就会天旋地转,无法呼吸,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扼制他的喉咙。
他只能清晰地听见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自己脑中回荡,急迫又痛苦地催促。
那声音似乎是他,又不是他。
“别让她死,留下她。”
“别让她死去。”
留下谁?
就在漫天混沌之间,他骤然睁眼。
甫一清醒,就在浮提海那波澜起伏的船上,看见了破墙而入的季宁玉。
眉如远山,眼似桃花,提着剑在烟尘弥漫之际,直指房间,是晦暗天光里最灿烂的一抹亮色。
终生不忘。
叶行舟眼中的薄雾缓缓散去,慢慢道:“阇魔阵中,我是不是差点伤了你。”
他清晰地忆起,自己好似失控了。
就在撞见季宁玉后,他眼睛泛红,头痛欲裂,眼前所见之处全然扭曲,心中有一块地方轰然崩塌。
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迷路的旅人在浑浑噩噩的走,前面看不见尽头,后面也没有归途。他在寻找什么,可叶行舟自己也不知道。
仿佛一把剑洞穿他的心脏,他痛得几乎发狂,拼了命得想要杀光所有人。
他知道,那个他一定要留住的人没了。
“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就在叶行舟骤然清醒的刹那,他撞进季宁玉惊惧的眼神中。
她浑身是血,自己也狼狈不堪。
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深深刺痛着叶行舟。
他喃喃自语:“别怕我,小玉。”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怎样,他都不会伤害季宁玉,绝对不会。
千万别怕他。
听见叶行舟的话,季宁玉眼睛一横,怒道:“少说这种废话,当时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就算你不伤我,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她最讨厌叶行舟暧昧不明的态度,动手就是动手,杀就是杀了,有什么好说的。
仇人就是仇人,难道还要握手言欢不成?
季宁玉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一切,也清楚自己做完这些事的后果,从未想过逃避。
她觉得今日的叶行舟有些不对劲,平白无故的令人心慌。
叶行舟应该对自己疾言厉色、冷言冷语,就如同自己对他一样,他们难道有很好的的关系吗?偏偏做出这种假惺惺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在阇魔阵?江星衍和白沅沅呢?”不喜欢这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季宁玉没再给叶行舟回答的机会,急匆匆地反问道。
她可没有忘记,叶行舟应当是和白沅沅,江星衍二人在一起的。怎么又会独独出现在阇魔阵里,而不见其他两人的踪影。
叶行舟倒也没有隐瞒:“我追着你而去。”
季宁玉火冒三丈,指着他不敢置信道:“你又偷偷跟着我?!”
叶行舟没有反驳,沉默半晌解释道:“不过在半路遇到有个修士正被邪魔追杀,碰巧出手相救。只可惜对方受伤太重,恐怕很难救回……”
“陨落之前,他嘱咐我一定要封印这附近的阇魔阵,并交给我一个法器,叮嘱我戴上再进入,防止被阵法侵蚀同化。原本我想先去找你,没想到循着你的脚步,发现你进了阇魔阵。”
叶行舟性格刚正,遇到邪魔之事会出手相救并不奇怪。但他受人嘱托前去封印阇魔阵,还被赠予法器,最开始的叶行舟并不打算立刻去。
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具体是哪里奇怪,他还说不清楚。
但在白离去世后,带着白沅沅吃了不少苦的叶行舟本能的感到不对劲。
直到追寻着季宁玉的踪迹,却正巧见对方进入阇魔阵。不知道究竟会在阵法中遇到什么,叶行舟再没有犹豫,随之进入。
谁知一进入就被侵蚀五感,神智混乱,险些伤了对方。
“阇魔阵只有一人能出,你既然追随我进去,定是知道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季宁玉没再看叶行舟,转身离开。
叶行舟只怔怔盯着她的背影,没有再叫住对方。
察觉季宁玉和叶行舟分开,季如烨也带着阿渡从远处走回来。
她见季宁玉垂头丧气,情绪不高的样子,奇怪道:“怎么了?他恢复得不太好?”
季宁玉颇觉无言,下意识回道:“他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阿渡正巧比季如烨稍慢几步,只听见季宁玉略带赌气的这句话,微微一愣:“怎么了?”
季如烨用手肘轻轻推了推他,意味深长道:“没什么……有情人吵架呢,你去那边看看。”
季宁玉还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中,没有注意到季如烨说得什么。等阿渡从她身边走过,她才回过神,意识到季如烨方才在说“有情人”三个字。
这是能用到叶行舟和自己身上的吗?!
她很快涨红了脸,气恼到了极点:“你在瞎说什么,我跟他才不是什么有情人!”
“唔。”季如烨满脸讳莫如深,“那为什么他要死,你那么紧张?”
“因为他……他算是为了救我而死吧,他死了我才有机会封印阵眼出去。我最讨厌亏欠别人,他却总是利用这一点做些虚伪的事情。”季宁玉越说越生气,语气也越来越急,“我迟早会杀了他,一定会杀了他。”
季如烨含笑不语,轻轻摸了摸季宁玉的后脑勺:“好吧。”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但季宁玉的脾气季如烨却摸清了大半,故而没有再反驳对方。
这两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同。
先不说那个少年,就差没有把有情意刻在眼睛里了。便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杀了对方的季宁玉,眼神里的东西好像也完全不是她所说的样子。
只怕,有人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
有些人还没有。
到底还是年纪尚轻。
他们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慢慢弄明白。
“他又是为什么进的阇魔阵?”季如烨显然对这个阇魔阵很好奇,询问道。
季宁玉将叶行舟刚刚说得话告诉季如烨,没想到对方听完收起戏谑的神情,目光凝重。
“怎么了?”季宁玉也不禁紧张起来。
季如烨摇摇头:“我觉得奇怪。”
季宁玉追问:“哪里奇怪?”
“阇魔阵中有那么多被送进去的修士,据你所说他们几乎都是各个宗门筑基以上实力的弟子,也都带着金色面具。难道各个宗门不知道里面会有危险,已经折损了那么多弟子的情况下,还要继续送人进去?”
“你就不说了,那少年分明只是随手救了个人,也能被委以重任……呵,这帮老狐狸又在盘算什么呢。”季如烨说到后面语气不善。
她是散修出身,并未拜入任何宗门。能靠着平平无奇的天赋走到今天PanPan,非三言两语能说完。
修仙世家和各宗门关系错综复杂,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季如烨被坑过几次,也学聪明不少。她和各个宗门打过不少交道,敌对过、合作过,关系始终不远不近。待到实力增强之后,那些人也不敢小觑她,却也不太放心任由她野草似的疯涨。
她是散修,不依附任何门派,又是女人、仅是这两条,便足以让太多人心有不甘。
闭关这百年,季如烨久久不露面,有关她的传言甚嚣尘上,连带着阿渡也遭受牵连。
就这么样的修仙界,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送自己家的宝贝弟子进入阇魔阵送人头,季如烨就是再少一万个心眼也绝对不信。只是不知道那帮老东西究竟又在算计什么。
“这个阇魔阵,不对劲。”
046 菩提会
季如烨敏锐地察觉到修仙界对阇魔阵的态度不一般, 但是究竟为何她现在还不好断言。
只能说跟修仙界这帮老儿打交道,不多几个心眼绝对不行。
季宁玉和叶行舟这些年轻人到底还是嫩了些。
若是换做她,怎么也要把那帮人亲自抓进阇魔阵, 看看他们到底在心里暗自盘算着什么。
“既然你们暂时没有要事, 你还有叶小子, 跟我一同前去菩提会。”略作思考后,季如烨决定道。
菩提法会千年一次, 通常由五蕴宗传承。
五蕴宗是南洲最古老的仙门, 独立于其他仙门和修仙世家之外, 传言是最早那批开悟的修士横渡浮提海, 到南洲此地建立第一仙门。在天心宗立世之后, 五蕴宗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 隐居不出。
他们宗门历代有一门独特的功法,名曰闭口禅,不言、不语、不闻、不听,封闭五感, 摈弃肉/体凡胎。每千年会出世,办菩提法会,讲经悟道, 乃是修仙界罕见的盛事。
传至这代乃是五蕴宗宗主拂尘子。
拂尘子八百年前接替师尊的职责,镇守五蕴宗,久未现世,故而季如烨也没见过。
这次的菩提法会乃由五蕴宗和修仙世家江家共同出力, 在无尘刹海的边缘, 靠近昆仑虚的地方。
季如烨既然认定阇魔阵有问题, 总不能放任不管。
无论无何,也要打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让这群修仙界的年轻人去白白送死。
听闻季如烨的怀疑后, 季宁玉颇为吃惊:“师尊让我去送死?应当不会如此,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
季如烨仿佛刚回过神,似是而非道:“你是顾玄晖的徒弟?”
季宁玉疑惑:“方才不是对你说过?”
季如烨皱了皱眉头:“好像确实……”
但她现在又好似完全忘了一般。
不过她并没有在顾玄晖和季宁玉的身份上多纠结:“就算是有误会,总要当面说清。你不要慌,修仙界那帮老儿在我面前也只敢动动嘴皮,真要打起来,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不管有什么误会,总要当面说清。
季宁玉心弦被悄然拨动,喃喃道:“是么?”
待到阿渡检查完叶行舟的伤势后,季如烨便将后续计划同他商量。
阿渡整理着背篓里的灵草,微微笑道:“本来你便是受邀前去参加菩提会,就算多带两个小辈长长见识,本身也无可厚非。想必五蕴宗和江家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还是你了解我,阿渡。”
季如烨眉开眼笑,下意识撞了下阿渡的肩膀。她在女修中身量高挑,没有比男人矮多少,再加上修为又高,这一下把阿渡撞得后退了好几步。
阿渡早已习惯她略显亲密的行为,苦笑道:“下次提前告知于我,免得我又被你撞倒。”
季如烨讪笑着替他揉了揉被撞痛的肩膀:“你知道的,我力气大些……”
季宁玉站在旁边,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只好状似无意地将眼神绕向四周,倒是不免看到坐起身的叶行舟。
叶行舟也正巧向她看来,两人目光蓦地交汇,又很快错快。
……算了,还是别乱看了。
季宁玉连忙收回视线,省得给自己添堵。
从阇魔阵出来时的叶行舟还是个没有生机,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想到通过阿渡的治疗照顾,仅是两天就恢复大半,至少不会耽误季如烨等人赶路的行程。
季宁玉听见季如烨骄傲道:“就说我们家阿渡最厉害了。”
季宁玉和季如烨两人坐在老牛身上,老牛走得慢吞吞,悠闲地甩着尾巴,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啃啃草。
季宁玉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老牛,谁知道这竟然是开了灵智的妖兽。别看它慢悠悠的,却能追踪法器或者传承之地。有了它,季如烨根本不需要操心怎么走路,老牛自然会将他们带向举行菩提法会的地方。
除了走得慢,除了有时候有些脾气,老牛没什么地方不好。
阿渡牵着缰绳,走路不疾不徐,说话也不疾不徐。叶行舟则跟在他旁边,面色虽还有些不佳,精神却很好,只是一直很是安静。
听见季如烨对自己的夸赞,阿渡很谦虚:“这事确实与我无关,全是小叶道友自己的恢复能力强。他是我见过恢复最快,也是意志最坚定之人。当时若不是他自己的神识挣扎,只怕任何人也很难从那种情况下活下来。”
季如烨闻言好奇道:“小叶,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你自己知道吗?”
叶行舟笑了笑,少年身形挺直,容貌清朗:“不记得了。”
季宁玉瞥了眼他的表情,心里暗暗想着,叶行舟肯定在撒谎。他若是真不知道,定会直接说不清楚或者不知道,才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自己不记得。
不记得,说明还有记忆,至少有段时间记得起来,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季如烨倒是没有继续纠缠,修仙界谁还没有个奇遇?有时候贸然暴露自己,反而会遭来杀身之祸,会有隐瞒也是很正常的。
四人就这样一路向西,在临近无尘刹海时,好巧不巧遇到了熟人。
正是和叶行舟失散的江星衍和白沅沅两人。
彼时,江星衍正和白沅沅两个人跟在一路修仙弟子的后面。从这群弟子穿得衣服可以看出,他们也不是出自同一个门派。有天心宗弟子、昆吾宗弟子,还有其他门派的零散几人。
江星衍和白沅沅混在倒也不算突兀。
见到季宁玉等人路过时,江星衍眼睛一亮连忙告辞,追了上来,失散的四人终于重聚。
白沅沅一见到叶行舟眼眶就红了,咬了咬下唇,很委屈的模样:“叶大哥……”
她难受于叶行舟一言不发就将自己抛下,什么也不跟自己说。更难受叶行舟现在看起来有些虚弱,似乎受了伤。
叶行舟摸了摸她的头:“别哭,我没事。”
季宁玉觉得有些刺眼,抱着剑站到一旁,和叶行舟、白沅沅还有江星衍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季如烨躺在老牛上没心没肺地晒太阳,阿渡则走到一旁和那群弟子交谈着什么。
江星衍见到叶行舟和季宁玉两人平安无事,长舒一口气,埋怨道:“真是要被你们俩气死,情况不明就到处乱跑,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危险,好在总算遇到了。”
正如他所说,偌大的天地中找两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无异于天方夜谭。江星衍和白沅沅四处搜寻没有找到两人的踪迹后,想到之前过路的人提及菩提会,他们便打算去菩提会碰碰运气。
江星衍到底自幼在江家长大,善于交际,好巧不巧搭上了一伙正要去菩提法会的弟子们。
很多宗门弟子虽然没有受邀,却也能跟随师尊等前去。进不了菩提会中,若能在周围感悟各个长老的境遇,淬炼自己的修为,也不失为一件大幸事。
几人便决定结伴上路。
“在和他们的相处中,我发现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江星衍道。
叶行舟也停下和白沅沅交谈,询问道:“怎么?”
“我原以为我们仅回到七百年前,还一直在想究竟当今修仙界有何种功法或奇遇能有倒转时空的法子……”江星衍盯着不远处和其他人交谈的阿渡,压低声音,“现在看来,并不是。”
季宁玉也被他吸引注意力,不由自主地看向江星衍。
“他们记不住我,”江星衍沉吟着,“虽然可以叫出名字,但涉及到我的身份,凡是跟这里的人相关的,都会被抹去。这里的人无法记住。”
江星衍是江家嫡子,他若是与人介绍必然会言自己是江家人。但无论他怎么提及,周围人很快就会忘记,他的身份也被模糊为“江家旁支弟子”。白沅沅本就是天心宗外门弟子,倒是没有太大差异。
季宁玉猛然想到,自己也是如此。
季如烨似乎对她是顾玄晖的徒弟毫不诧异,之后也很快忘记,好像只要她不提起就完全记不起来这件事。
“我们的存在是模糊的,我推测……只要我们离开片刻,他们只怕根本记不住我们的模样。”江星衍道。
叶行舟沉思片刻:“会不会因为我们并不属于这个时空,才会如此?”
江星衍摇摇头:“我原也这么想,但是你们忘了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昆仑虚地面下陷,他们是骤然掉下来的。
“我们进入的,应该还是以某个大能修为筑起的乾坤幻境。此人大抵是抽取自己的记忆,以七百年发生的事为引,构筑的幻境。”
“这是一段属于七百年前的幻境。”江星衍笃定道。
即使如此,七百年前的事早已注定,他们四人绝对不可能更改。而他们四人本就不属于七百年前,自然也不会被这段幻境中的人。
江星衍道:“既然是幻境,就必然有构筑此地的人,我们还是应该尽快找到破局之法,免得被困在这里,有性命之忧。”
叶行舟皱起眉头:“能建起如此逼真幻境的人,只怕修为深不可测。”
幻境也分真假大小,和构建者的修为息息相关。细节越多,越是逼真,所耗损的修为就越多。
所以众人能够碰到的幻境往往是虚实夹杂,片段式的。
像如同完整时空的乾坤幻境,当真是闻所未闻。
江星衍很认同叶行舟的话:“所以我才要去菩提会碰碰运气,那里聚集着当世修仙界实力最强悍的修士,只怕就在这些人其中。”
季宁玉将目光投向正在偷懒的季如烨。
会是她么?
她可是当年最强大的剑修,没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陨落的,只传说是飞升失败。也没有人不知道她究竟陨落在何处,传承在哪里,剑冢又在何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失地无影无踪。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季如烨睁开眼睛,正撞上季宁玉的眼神。她懒散地笑笑,冲着对方挥挥手,又安然躺了回去。
“有什么方法能分辨吗?”季宁玉突然开口。
江星衍一愣:“什么?”
“怎么才能认出构筑这个幻境的人?”季宁玉问。
江星衍摇摇头:“我暂时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哦。”季宁玉点点头。
谈完正事,四人之间出现瞬间的寂静。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四人的关系剑拔弩张。尤其是叶行舟和季宁玉拔剑相向,打得不可开交。
叶行舟打破寂静:“沅沅,你跟我过来。”
白沅沅擦了擦眼泪,顺从地跟他走到一旁:“好。”
见叶行舟将白沅沅带到旁边,低声说些什么。江星衍兀自笑笑,转身走到季宁玉身边。
季宁玉半靠在树上,眼皮都懒得抬起:“干什么?”
江星衍难得没有呛声:“都到这般境遇了,我们就别吵架了吧。”
季宁玉没吭声,就算不吵架,她跟江星衍也委实没什么好说的。
江星衍见她不说话,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吹来时他也不自觉的沉默半晌,之后指着季宁玉的脸,缓缓道:“憔悴了。”
她从前看着没有这般消瘦,如今脸显得越发小,怕是自己一只手掌就能盖住。
季宁玉狠狠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真是没一个字她爱听的。
季宁玉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
江星衍无奈:“你还真就是这个臭脾气,永远也改不了。”
就算被人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乃至现在被人四处诬陷,还是嘴硬。
“你不是一直知道吗,又何必跑过来说这种废话。”季宁玉毫不客气地呛声。
“她那般脾气,也就你能受得了”。
很多年前江星衍对叶行舟说得话蓦地在季宁玉脑中闪现,她讥讽道:“你不是说我这个脾气除了叶行舟没人受得了吗?叶行舟也受不了。你们明明都很清楚,何必又来招惹我。”
江星衍目光有刹那的愣怔,很快回过神来:“那天真的是你。”
季宁玉一开口,他就意识到对方说得是哪天。
江星衍从未跟季宁玉提起的是,他很早就偶然撞见过叶行舟和季宁玉俩人,在外门和内门交接之处相见。
季宁玉脸上挂着的灿烂笑容是江星衍从未见过的。
彼时的江星衍以为季宁玉是被什么玩意儿夺舍了,在之后大惊失色地拦住叶行舟,告诉他对方的身份。
叶行舟只是微微愣住,随即笑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对方从不用传音符跟他联系,怪不得他从未在外门弟子那里打听到有关顾小玉的任何消息。
江星衍与季宁玉不合,定然是想要以此找季宁玉麻烦,让她给叶行舟道歉。可叶行舟却拦下了他,耐心陪着对方装下去。
“她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叶行舟是这般说道。
江星衍还记得自己当时依稀说了什么。
“能陪她玩这般把戏,当真是有意思。”
“她这般脾气,也只有你能受得了。”
那天,正是他跟叶行舟一同去药圃的时候。
叶行舟说想做些丹药送给季宁玉。
而那一天,原本和叶行舟聊得不错的江星衍,险些和对方闹掰。
原因是,他发现自己这位天赋出众,心性刚直的新师弟,竟然对他的未婚妻藏着不得了的心思。
047 菩提会(修)
“原来那天, 真的是你。”江星衍目光颇为茫然,心中暗叹。虽然早有猜测,没想到当真的知道真相后, 还是不免唏嘘感慨。
季宁玉冷冷瞥了眼对方, 没有接话。
江星衍掩去一抹尴尬的神色, 戏谑道:“怎么样,看着天心宗宗主的两位弟子为你打架, 是不是很过瘾?”
季宁玉目光微顿, 不解道:“什么?”
什么叫为她打架?
季宁玉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江星衍见她脸上疑惑的神情不似作伪, 哑然失笑:“原来是我误会了。”
他一直以为, 季宁玉后来会那么对叶行舟, 是因为那天看到他们二人打架。
季宁玉有些不耐烦:“少绕弯子,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只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江星衍也未必能记得那么清楚。
可偏偏就在那天,他察觉到新来的师弟讳莫如深的心思。
在江星衍看来,叶行舟明明知晓季宁玉的身份, 还陪她玩下去,无非是起着逗弄的心思,想看对方出糗罢了。江星衍自然也等着好好嘲笑季宁玉一番。
谁让叶行舟竟是轻描淡写道:“她身份不一般, 是道衡仙君唯一的弟子,又是江家亲自为你定下的未婚妻……”
你看,所有的一切,叶行舟都很清楚。
若不是为了这些接近季宁玉, 他还能为了什么呢?
江星衍甚至忍不住抬手锤了锤他的肩膀, 半是顽笑半是打趣道:“没想到你心思还挺深。”
熟料下一刻, 对方话锋一转,少年清亮的眉眼流露出点点柔软的神色:“你们都只看到了这些。”
“可在我眼里, 她只是她。”
无论是顾小玉,又或是季宁玉,无论是孤女、是顾玄晖的首徒,又或是所谓江家小少爷的未婚妻。
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仅是小玉。
是个嘴巴说话很不饶人,很喜欢硬撑着坚强,却最是心软,连哭泣都偷偷躲起来的女孩。
爱说,爱笑,爱趴在自己肩头,拽着他束在脑袋后的长发嘟囔着说,叶行舟,你的头发滑溜溜的像流水似的。
叶行舟才不会说,为了让季宁玉方便摸自己的头发,他还会故意把发绳扎得更松些。
她那么爱闹,怎么会有人忍心说她半点不好?
江星衍先是表情僵住,接着,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叶行舟。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将人从头看到尾,好似第一次认识叶行舟一般。
就在此刻,叶行舟下意识感到心悸,抬头看向窗外,眉头轻皱:“什么人在外面?”
他三步并做两步想要走过去,谁想到身后的江星衍突然扣住了他的手。
叶行舟微微怔愣,颇为诧异地回头。
江星衍紧抿着唇线,神色略显阴沉:“少岔开话题,外面哪有什么人?叶行舟,你刚刚说得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才窗户外面真的有人,叶行舟分明感受到了灵气波动。
可眼下,江星衍情绪变得不太对劲。
细细想来,也不难猜到。
季宁玉毕竟是江星衍的未婚妻。
就算江星衍再不喜欢对方,也万万没有让别人横刀夺爱的道理。江小少爷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自己不要的,宁愿毁掉也绝对不会让其落入他人之手。
他可以容忍别人同他一样讨厌季宁玉,却见不得人喜欢季宁玉。
这种心思隐秘而复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
也许是太早就和季宁玉绑在一起,他们相互厌恶,却一同长大,从未有第三个人插足。
江星衍挺喜欢自己这个师弟,他倒是更希望自己听错了,叶行舟说得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对方让他大失所望。
叶行舟缓慢却坦然道:“她值得更好的。”
江星衍终于没有忍住,狠狠一拳打到了叶行舟的鼻子上,放出“砰”的闷响銥誮。
明明是修仙界天赋出众的少年剑修,平时矜贵得很,连手都不愿意抬几下,却用普通人最常用的方式攻击对方,毫不留情。
叶行舟没有躲开,他迎向江星衍的拳头,目光雪亮,仿佛瞬间就能看透江星衍心底的惶然与阴暗。
“你不该那么说她。”
江星衍拽住他的衣领,涨红了脸:“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就算你再不服,她也是我的未婚妻,你懂吗?”
叶行舟直直盯着他,突而侧着头吐了口血沫,淡淡道:“是么?”
他太过于淡然和镇定,反而衬托地江星衍越发慌乱狰狞。那一刻,连江星衍都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只是,向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江少爷,感觉到了压制性的挑衅。
他甚至无力还手,因为他见过季宁玉在叶行舟面前的笑容。
从那天起,江星衍和叶行舟的关系就变得越发奇怪。
两人名义上都是天心宗宗主的徒弟,是亲师兄弟,往常低头不见抬头见。从前虽谈不上亲密无间,倒也因着年纪相仿,走得较进。如今出了这么一茬,江星衍心里便像堵了一口气。
他甚至想要提醒季宁玉,别中了叶行舟这个人的诡计,这人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和好惹,不知道暗地里究竟打着什么盘算。
可叶行舟又哪里有什么诡计呢?
季宁玉总得要面子吧!江星衍恶狠狠地想,怎么也顶着自己未婚妻的名头,就非要那么迫不及待吗?
他纠结挣扎了好些天,却始终没有机会见到季宁玉。
等到季宁玉出关后,一切却都变了。
季宁玉看着叶行舟的眼神,像看仇人。他们不再会私下见面,不会再一起玩闹,季宁玉反而会出手教训叶行舟。
抱着复杂的情绪,江星衍几乎没有怎么出手维护过叶行舟,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季宁玉恣意妄为。
现在提起这件事的江星衍心平气和,小心翼翼掩去自己对季宁玉半分不太对劲的心思,就怕被她察觉到分毫。
只道当时自己主要是修行上处处被这个迟入门的师弟压一头,心中不爽,故而借着这个由头教训了对方。
“……我那时以为,你是真心讨厌叶行舟。”他敛去眼中的神色,像是试探般,“大概是他说了那些话,让你觉得唐突,所以才会厌弃了他。”
说到最后,江星衍压低声音问道:“是么?”
刻下,他已经将那日发生什么,他与叶行舟说得什么都悉数奉告。
就在说完后,江星衍看见季宁玉的表情才猛然意识到,原来那日季宁玉根本没有听完他们二人的对话,更不知道自己与叶行舟打架。
那是为了什么?
他忍不住试探,声音里是有着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期待。
季宁玉对他的试探熟视无睹,只是愣在当场,不敢置信道:“你说那时的叶行舟,说得是什么?”
在我眼里,她只是她。
怎么偏偏还有这样的后半句。
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吗?他不是跟江星衍合伙起来等着看自己出糗吗?他不是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才接近自己的吗?就像她身边每个居心叵测的人一样讨厌。
江星衍眼底的亮光熄灭了大半。也是,季宁玉根本不知道两人打架之事,又怎么可能是因为叶行舟骤然的剖白心迹而厌恶对方呢?
他故作轻松道:“就是我刚刚说得那些,若是别的我还未必能记得那么清楚,谁叫那日我心情不好,又揍了他一顿,反而能记得清晰了。”
季宁玉踉跄两步,面色苍白:“……那我做的,又算什么?”
她说得声音委实太轻,飘飘悠悠地晃在风里。
江星衍没听清,凑近道:“你说什么?”
季宁玉如遭雷击般看向叶行舟和白沅沅的方向。那厢叶行舟还是低声嘱咐着什么,面色严峻,白沅沅低着头嘴角下垂,满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季宁玉想到,叶行舟从未用这样的表情和自己说话。
他从前每一次见到自己,眼睛都湿漉漉的渗着柔软的颜色。
就算她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叶行舟也只是在后山上缓缓说道。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季宁玉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数回忆从脑海中回荡。
她究竟做了什么?往日之事,是否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此这般,哪怕叶行舟恨到想要杀她,难道不也是应当的吗?
“季宁玉,”江星衍见季宁玉面色不对,颇为担心,“你怎么了?”
季宁玉却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曾在被见诸天一剑穿胸时质问过为什么,可再次重生后,她觉得无论是什么借口都不再重要。
可如今,她真的很想在问叶行舟一句,为什么。
那厢叶行舟终于停下说话,他似乎察觉到季宁玉的目光,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雪白,摇摇欲坠,很快皱起眉头,却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低头跟白沅沅说了两句。
白沅沅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如临深渊般望着季宁玉,还是在叶行舟的再三催促下缓缓走到季宁玉身边。
她小声道:“季师姐,对不起。”
季宁玉蓦地回过神:“什么?”
白沅沅显然很内疚:“之前我不该那么说你。叶大哥说了,因为他骗了你,让你以为他是我,实际上你对‘我’很好,在路上救了‘我’很多次。你对‘我’的照顾和关心是真的,所以被欺骗后你也很伤心,才会口不择言。”
“而我不应该误会你,对你说很重的话。”
说到这里,白沅沅想到什么,认真解释道:“季师姐,你听我说,叶大哥真的不是故意骗你。我爹那件事……他也被蒙在鼓里,我其实是知道的,可是爹临走前跟我说,不能告诉叶大哥,不然他肯定不愿意。可叶大哥一家都是我们的恩人,没有叶大哥一家,就不会有爹,更不会有我,只要能保护叶大哥平安,我是愿意的,我爹也是愿意的。”
小猫儿终究不似人族心思诡谲。
在猫儿世界里,救命之恩大于天,是需要付出生命去守护的。白离是这样,他教出来的女儿白沅沅亦是如此。
叶行舟所料没错,白离将能够变成白沅沅的妖丹给了叶行舟,白沅沅也同样会在危急时刻成为叶行舟。她会在必要时候死去,换叶行舟的一线生机。
并且这是很小时,白离就告诉白沅沅的事情。
白沅沅是只性格最是乖顺的小狸花,心思单纯。她幼年时只知道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睡觉,跟爹一起出去抓鱼,变成猫猫团在爹这只大猫猫的身上取暖。以及,要快快长大,代替爹保护叶大哥。
但她实在很无能,没有完成爹的嘱托不说,反而是叶大哥一直在照顾自己。
“我连这点事也没做好……”白沅沅有些难过,“还让季师姐跟叶大哥吵架了。”
“这些是他让你跟我说的?”季宁玉轻声问。
白沅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前面是叶大哥让我说的,后面他不让我说,但我觉得要告诉季师姐。”
季宁玉隔着白沅沅看着站在远处的叶行舟,低声问道:“那他为什么自己不来告诉我?”
白沅沅犹豫了一下,局促道:“这个问题我也问了。”
“他怎么说?”铱驊
白沅沅抬起头飞速看了眼季宁玉:“他说,季师姐更喜欢我。不想见他,也不想理他。”
048 菩提会
就在白沅沅说完后, 季宁玉登时陷入在无言的安静里,仿佛所有喧嚣都随着风远去,渐渐褪色。
白沅沅久久听不见她的动静, 疑惑地抬头, 却愣在当场。
季宁玉向来趾高气昂, 恣意妄为,看人时总要微微抬起下巴, 特别骄傲特别好强。
可现在她目光怔然, 有什么东西隐隐在眼底闪烁, 湿漉的, 柔软的。她嘴角轻轻扬起, 眉目舒展, 像是在笑的模样,却看起来那么悲伤。
良久,白沅沅听见季宁玉开口:“白沅沅。”
“嗯?”
“对不起啊。”季宁玉道。
白沅沅猫儿似的圆眼镜几乎要瞪得竖起来,不敢置信道:“季师姐, 你对我道什么歉?”
季宁玉摇了摇头:“从前的那些事,我不该那么对你,是我的错。”
一直都是她的错, 无论对叶行舟,还是白沅沅。
因叶行舟的事对白沅沅迁怒,更是她错中之错。
白沅沅歪着头,好奇地观察着季宁玉, 见她说得诚恳真挚, “噗嗤”一声笑出来。
“季师姐, 你真的和叶大哥说得一样。”
季宁玉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这下疑惑得倒是换作她了:“什么?”
自己曾经那么对她, 白沅沅怎么还能笑出来?
“就是……叶大哥说的呀……”白沅沅转了转眼睛,意识到什么想要捂住自己的嘴巴。
然而当她瞥见站在远处,故意背对着这里的叶行舟,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白沅沅回想起自己刚到天心宗时,很是害怕周围的人。但因为叶行舟,也收到了许多人的善意。
当然,还有叶行舟跟自己说得话。
她笑着弯起眼睛:“叶大哥说,季师姐是很好的人,让我不要怕你,要和你做朋友。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的。”
白沅沅很高兴的模样,拉过季宁玉的手晃了晃:“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季师姐,你跟叶大哥说得一样,听说在浮提海上还是你救了‘我’呢,对吧?”
“可是……”季宁玉犹豫,“我曾经那么对你……”
“小时候我还不能化成人形,只能是小猫的样子。有时候贪玩会跳到家外面去,爹跟叶大哥都找不到我。”
“街上有群孩子可讨厌啦,他们把我抓起来,拔我的毛,还把我绑起来,特别疼。爹看到了难受得不得了,那对我才是真的伤害。”
白沅沅轻轻捧起了季宁玉的脸。
细看白沅沅的眼睛跟一般人完全不同,细细密密的纹路在眼中蔓延,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要缩得更小。
“季师姐,当你对我道歉时,我就原谅你了。我们以后做朋友吧,好吗?”
时空混乱交错,眼前的白沅沅和深处的记忆渐渐重叠。
上一世,白沅沅也曾这样拉住自己的手,眼睛黑亮亮,激动道:“宁玉,我们是好朋友。不仅你,还有叶大哥、江大哥,我们四个人要做永远的好朋友。”
从前的自己听到对方这般言论,没有立刻应声。她大抵心里也是有些渴望的,但过去很多次的经历都让她明白。
朋友这个词,于她而言,是不可触及的奢侈。
最好的方式就是装作,她不需要。
这次的季宁玉重重点头,轻声道:“好。”
还不待两人再说什么,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江星衍突然满脸茫然:“啊?猫?什么猫?”
季宁玉和白沅沅齐刷刷望向他,看得江星衍一阵心虚。
他可不是故意偷听的,可是这两个人离自己也太近了不是?他也不过听了最后两句而已,没想到就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能化形?小猫?
季宁玉这才想起来,现在的江星衍并不知道这件事。
叶行舟将白沅沅的身份隐藏的很好,白沅沅又一向很听叶行舟的话,不到绝对的危险时刻定然不会暴露身份。上一世也是因为四人遇险,万不得已时她才变成大猫,救下另外三人。
如今,这世因为自己的意外一剑,江星衍也错失了知道此事的机会。
这件事还是留着让白沅沅和叶行舟和江星衍解释吧。
思及此处,季宁玉睫毛微颤:“沅沅……你会怨他吗?”
叶行舟让她不要害怕季宁玉,可自己因为误会对他们两人都做了过分的事。前两世的白沅沅对自己也总是过分包容,甚至主动提出要和她做朋友。
白沅沅先是不知道她说得认是谁,但看见季宁玉的眼神后,猛然回过神来,笑道:“怎么会啊,叶大哥是除爹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他让我做的事,我也是愿意的啊,我不愿意他也不会逼我的。”
“虽然他刚刚也说了我一通,都是爹的那件事啦。可我知道因为他很关心我,只是不想我出事而已,我怎么会怪他呢?”
是啊,白沅沅看起来是个聪明的模样,其实并不懂算计,她很容易相信别人,最容易心软。
本性仍然是那个爱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小狸花。
季宁玉觉得,自己用了三世,才第一次认真了解了眼前的人。
可她刚刚才了解的,又岂止是白沅沅?
白沅沅默不作声地推了下季宁玉的后背。
季宁玉被推着踉跄了两步,不知所措地回头,不是说好要做朋友吗?
白沅沅狡黠地眯起眼睛,抬头指着叶行舟的方向:“叶大哥一定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说完她拉着江星衍躲到旁边的树后,留给季宁玉和叶行舟两人很大很大的空旷之地。
季如烨正躺在牛背上闲适地睡觉,阿渡还在和其他宗门的弟子说些什么,白沅沅和江星衍躲得没了踪影。
天上的云被来自远方的风吹得不知去向,不愠不火的阳光透明而温润,照着地上的每一株草都绿得像翡翠。
她和叶行舟就隔着那么些距离,不近不远,刚刚好。
季宁玉抬脚,向叶行舟的方向走去。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叶行舟回头。被以为见到的会是白沅沅,没想到是季宁玉,连他惯常波澜不惊的眸中都泛起了丝丝波澜。
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却没有如前几次那样又猝然分开。
一个坦然,一个茫然,面面相觑之时很是尴尬,可两人却都强撑着不愿挪开视线。仅是望着彼此,似有千言万语。
季宁玉先开了口:“白沅沅告诉我,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大概没想到会被白沅沅这个“亲”妹妹背刺一刀,叶行舟略显局促,眼神闪烁。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季宁玉如此心平静和地面对面说话,久到他快忘了两人曾经是如何相处。
“嗯……是的。”叶行舟沉吟片刻,缓缓道。
“我知道了,”季宁玉却一反常态,没有追问对方,而是继续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叶行舟面上没有太多表情,锤在身侧的右手却蓦地攥紧,指尖都泛着苍白。
“叶行舟,我做了错事。”季宁玉一字一句,“你要恨我,是应当的。”
她没有听见那时叶行舟和江星衍后面的对话,完全不知道叶行舟从未嫌弃或对自己居心叵测,他甚至因为维护自己,而和江星衍闹得很僵。
因为害怕受伤,要比所有人都先选择放弃,这样好过于最后的狼狈。
又因为胆怯,先竖起一身的刺,扎伤别人,也扎痛自己。
可每当想着,这么痛得又不止自己,便要觉得畅快几分。
就这样,甚至没有听叶行舟的半句解释,就已经将此人划入自己永远不愿意再见的至暗之所。
叶行舟有理由恨自己,乃至要杀自己。
叶行舟面色严峻:“我不恨你。”
“如果你要杀我,我也坦然接受。”季宁玉道。
叶行舟杀过她,她也捅过对方,差不多也还完了。可算来算去,她似乎还欠着叶行舟。
终究还是自己欠了她。
“我亦不会杀你。”叶行舟接道。
季宁玉道:“这是我欠你的。”
叶行舟逐字逐句:“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你我之间,从无亏欠之说。”
他专注凝望着季宁玉,眉目的坚定从未改变。
季宁玉感觉到自己开始颤抖,她想要控制这种战栗,却不料开口时连声音也随之颤动。
“我做了很糟糕的事。”
“没关系,那不是你的本意。”
“你怎么会不恨我?”
“从未恨过。”
“你不会想杀了我吗?”
“怎么会。”
“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
最后一句,季宁玉几乎是半吼出来。与其说是质问叶行舟,不如说是质问自己更多些。
为什么叶行舟从来没说过?为什么他也不曾找自己解释呢?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主动去问为什么?为什么她都不肯听一听。
那一瞬间,叶行舟涨红了脸,向来风轻云淡的脸上露出手足无措地神情。他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季宁玉,却又害怕唐突对方,结结巴巴道:“别、别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圆滚滚的泪珠顺着季宁玉的脸颊,无声的流向嘴角,砸进叶行舟的心底。
是他的错。
几乎是在季宁玉说出来的同时,叶行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与季宁玉的关系,就是从那时起变得不可挽回。
正如江星衍一样,在那日和对方打架后,季宁玉态度骤然转变,叶行舟如此聪颖又怎么会猜不到?
也许,那日在窗外的就是季宁玉。
她听见了自己剖白的心迹,却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他。
叶行舟知道,这是最残忍的拒绝,几乎不给他任何希望和幻想。
他想,到底是自己唐突了对方。季宁玉厌恶他,也是理所当然。
对方如此信任自己,他却抱着龌龊的心思。
这本来,就是他的错啊。
又关季宁玉什么事呢?
叶行舟手忙脚乱地站在季宁玉身边,隐隐有些着急。他身上没有手帕,只能卷起袖角,又见自己袖角脏兮兮的,又怎么好意思给季宁玉擦眼泪。
季宁玉也没想到自己完全控制不住,那么丢人,明明想着绝对不要再哭了,尤其是在这人的面前。
但是……张口时,什么热热的东西就从眼角滑落,挡也挡不住。
她想到上一世被见诸天穿心的痛苦,血不断从胸口渗,她甚至站立不稳,要依靠着手中的剑才能稳住身形。
所以,在睁眼后,季宁玉唯一想的就是要把这剑还给叶行舟。
因为她很疼,所以她也要对方尝尝这样的滋味,一命换一命,这很合理。
然而不管怎么算,她都亏欠叶行舟太多太多。没想到这样的感受,要比被穿胸时,还要疼。
明明没有伤口,也没有出血,心却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捏着,痛得她不断地流泪,眼前模糊一片。
季宁玉胡乱抹了把自己的脸,抽噎道:“为什么啊?”
她说话没头没脑,听着让人困惑。
叶行舟知道她在问什么。
明明很多人都很讨厌季宁玉,包括江星衍,为什么叶行舟却还是愿意和自己走在一起。
明明她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换作是自己早就讨厌死对方了,为什么叶行舟会说并不恨自己。
为什么叶行舟会对自己那么包容?
叶行舟纤长的睫毛轻颤,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因为……”
季宁玉自幼家族被灭,孤身一人到了天心宗,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好友亲朋。看似风光,实际坎坷,身边连个说话的人几乎都没有。
但叶行舟知道她是很好很好的。
是一个,你给她一颗糖,她就会把所有的甜都还给你的小姑娘。
季宁玉双眼红通通,活脱脱的像只兔子。
在等待答案的间隙,只觉得自己心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愣愣看着对方,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咳咳……”可惜,还没等叶行舟说完,猛烈地咳嗽声从季宁玉身后传来。
季宁玉和叶行舟一齐看向声音来处。在他们俩后面,季如烨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牛背上蹦了下来,双手抱胸戏谑地望着两人。阿渡不知何时已经交谈结束,站在季如烨身边,那群弟子竟然也没走,跟在阿渡身后探出头来旁观。
白沅沅和江星衍躲在不远处,想要装作不存在,却太迟了,被抓了个正着。
江星衍脸色不算太好,白沅沅倒是兴致盎然。
季如烨状似无意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吹了声口哨。
“哎呀……这俩人,真是的。”
049 菩提会
没想到会被那么多人看在眼里, 季宁玉“蹭”得红了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要给自己擦眼泪的叶行舟。
叶行舟也望着众人,没想明白怎么变成这样。
他猝不及防被季宁玉一推,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慌乱或是其他, 竟是被自己的脚绊倒, 重重坐在地上。
还不等他站起身, 白沅沅没忍住,从树后探出头“噗嗤”笑出来。
周围过于安静的氛围使得她这笑声特别明显, 没有忍住, 众人眯起眼睛都笑了出来。
季宁玉被笑声烫得人都要跳起来, 瞪着眼睛佯装发怒道:“看什么看,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睛都挖出来!”
叶行舟也回过神, 从地上站起来, 泛着浅红色的耳朵不安地动了动。往前走了一步,将季宁玉护在自己身后,替她挡住了大半目光。
季如烨将笑容稍稍收敛些,轻咳两声道:“该走了啊, 我们这是在叫你走呢。”
阿渡右手虚虚握成拳头,语声中也略带笑意:“是的,该走了。”
那群弟子见没有热闹好看, 他们也不是同一伙人,再说那个小姑娘有点凶,怕不是要被秋后算账,乌压压的一团顷刻作鸟兽散去。
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季宁玉才从叶行舟身后钻出来, 怒嗔道:“你们真是的, 看了多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俩?”
季如烨翻身坐上牛背,扒拉着牛耳朵:“我咳嗽了好多声啊, 但你俩好像完全没听见。”
所以就说俩有情人嘛……之前还偏偏要否认。这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季宁玉越想越脸红,气鼓鼓地瞪着季如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她三辈子加起来丢的脸都不如这一次的多。
叶行舟也轻咳了两声,腼腆道:“都是我的错。”
季宁玉又瞪他,见他虽然耳朵泛红,狭长的眼睛里却夹带着点点笑意,毫不遮掩:“什么都是你的错。”
说罢,狠狠踩了他一脚,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季如烨身边,坐上了牛背的另一边。
叶行舟抿着嘴,露出淡淡的酒窝,也抬脚追了上去。
白沅沅拽着江星衍走出来,她凑近叶行舟的身边,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叶大哥……得偿所愿?”
叶行舟倒还是往日那般正经,只是故意压过白沅沅的声音,小声道:“别胡乱说。”
江星衍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臭着脸的,他不愿意走在叶行舟的旁边,只能站在牵着缰绳的阿渡身边。
偏偏季如烨看见了他,好奇道:“小江兄弟,你脸色真难看,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季宁玉顺着季如烨说话的方向看去,没接话。
江星衍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面色不虞道:“你们就当我不在是吗?”
季宁玉完全不能理解对方怎么想的,明明是她和叶行舟的事情,他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江星衍咬牙切齿道:“别忘了我们的婚约。”
“啊?”季如烨凑近两人中间,一不小心听到这句,看向季宁玉眼神意味深长,写满了“你这小姑娘很厉害啊”。
季宁玉嘴角抽动两下,不客气道:“我跟你已经退婚了,少用这事儿拿乔。”
江星衍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对季宁玉发火,但他向来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格,多少也带了恼意:“你是因为他要跟我退婚的?”
季宁玉莫名其妙:“你没事儿吧?”
她怎么可能因为叶行舟跟江星衍退婚,她跟江星衍退后以后直接就把叶行舟捅了好吗?
“当初退婚的事也是你情我愿的,这场婚约你我都不想要,不是吗?现在又来这里询问为什么,江星衍,你是不是被夺舍了?”论和江星衍唇枪舌剑,季宁玉很是熟练。
江星衍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道:“婚约你我虽然都不情愿,可在此之前……我、我从未……”
他至少从未跟哪个女子有过牵扯纠缠!
江星衍清楚退婚有多困难,江家对这场婚事有多执着,所以……最后、最后,江星衍知道自己多半还是会和季宁玉结契。
但是季宁玉这算什么意思?从前看到自己退不了婚,跟家里闹得不愉快,她不是很乐得自在?
季宁玉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这婚不退你不高兴,退了你也不高兴。我算是明白了。”
只是因为江星衍觉得主动权并不在他的手上。
季宁玉也懒得解释,嘟囔着躺回牛背:“反正你也打过叶行舟了。”
她才懒得管。
叶行舟和白沅沅走在后面,自然也听到江星衍和季宁玉的对话。虽然因两人压低声音,听得不太清晰,但也能依稀猜到是什么。
他轻轻皱起眉头,走到江星衍身边:“怎么?”
江星衍觉得有些憋火,但细说起来他也觉得自己这股气来得莫名其妙。他跟季宁玉向来相看两厌,如今彼此各有前程不也是件很好的事吗?
可他就是不甘心,自己和叶行舟比究竟差在哪里?!
他江小少爷,自小跟季宁玉一同长大,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江星衍自负这世间没几个人能比自己更了解季宁玉。他就算和季宁玉关系不合,那也是因为两人性格所致,但凡他能压住脾气好好说话,跟季宁玉也不至于走到这步……
他们年幼时,也曾是很好的。
江星衍朦胧中记起,他在天心宗第一次见到季宁玉的时候。
小姑娘刚被救下,身上的伤还没有养好,又瘦又小,几乎化在阳光里。江归远拉住他的手,跟他说这是自己以后要照顾的人。
彼时江星衍还不理解这个“照顾”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最希望的就是有个妹妹。
他也曾对季宁玉很不错。
时常扒在季宁玉的房门前,盼着这个小妹妹快点好起来。他还做了把小木剑,想教她练剑。等引气入体后,她便不会那么虚弱了。
然而这一切都在长大后彻底地改变。
江星衍没有再说话,闷闷地顿住脚步,落在众人后面。
季宁玉半靠在季如烨身上,眼睛时不时就落到叶行舟身上。她其实现在脑子空空,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说点什么。
她觉得自己刚刚知道的事情太多,还没有反过劲来。
说是要将所有的债都算得清清楚楚,但到了她和叶行舟身上,就成了一团乱麻,怎么扯也扯不明白。
叶行舟是值得信任的吗?
季宁玉想,他似乎真的没有骗自己。甚至还因为自己,和江星衍打了架。或者说,单方面被江星衍揍了一顿。
他说,他从未怨过自己。
那上一世的最后,那把剑是怎么回事?叶行舟不是故意的?
这一世,他们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季宁玉小心翼翼地看着,眼神忽闪忽闪的。
阿渡见季宁玉、叶行舟和江星衍三人之间气氛不对,沉吟片刻,打断三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如烨,方才我跟那群人说话时,得知了一件事情,也许你会感兴趣。”
季如烨还沉浸在季宁玉和江星衍曾经有过婚约却已经退婚的八卦里,闻言微微愣住,慢慢回忆起刚才阿渡一直再跟那些宗门弟子说话。两人若是出去办事,多是阿渡前去套话打听,想来应是有所收获。
她问道:“什么?”
阿渡顺其自然道:“他们说,近日天心宗有弟子爆体而亡。”
“爆体而亡?”季如烨和季宁玉同时坐直身躯。
“是,而且不是第一起。”阿渡缓缓道,“前些日子,昆吾宗亦有,再往前去,还有其他宗门弟子,不过天心宗出事的弟子最多。”
“这些弟子皆是天资出众,人中龙凤。若是成长起来,假以时日当是修仙界的后起之秀,顶梁支柱。”说到这里,阿渡语气稍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季宁玉和叶行舟。
“可惜,他们都在封印阇魔阵不久后,爆体而亡。”
叶行舟和季宁玉都曾封印阇魔阵。
白沅沅立刻紧张地抓住叶行舟的袖角:“叶大哥……”
叶行舟则担忧地看向季宁玉。
季宁玉皱了皱眉:“为什么?是因为阵法?”
顾玄晖曾说,每个阇魔阵都只能出去一个弟子。既然如此,能顺利封印阵法的人必然实力出众,且足智多谋。难道是阇魔阵中的什么东西,导致他们出去后爆体而亡?
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一定要执着继续将最有前途的弟子一一送进去?
阿渡摇摇头:“尚未有人得知。恐怕不是因为阵法,这些人都回到宗门后过了段时日才出事。”
季如烨发觉众人都有些沉默,拍了拍手道:“别慌,我们这就要去菩提法会了,那帮老儿都在场,有什么我替你们问问就好。才不会让你们爆体而亡,那多难看。”
说到最后她语气轻松,轻轻撞了撞季宁玉的肩膀。
季宁玉笑了笑:“好。”
季宁玉没有忘记江星衍之前说的话。若是按照江星衍的推论,他们所处的场景并非是真实的七百年前,而是由某位大能设下的乾坤幻境。既定的事实里,不会出现没有发生的事。
他们未必会发生此等意外。
更何况还有季如烨,正如她所言,到了菩提法会便是硬问,季如烨也会要个答案。
叶行舟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抬头,只是时不时停在路边,摘了些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
那颜色不一,又长又短的花花草草,在他灵巧翻飞的十指下很快成了圆满的环形,野草恣意,花朵盛放,充满着生机。
在季宁玉还愣神的情况下,叶行舟将编好的花环轻轻戴在了季宁玉的头上。
季宁玉眼睛微微睁大,模样有些呆傻,偏她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戴着五彩斑斓的花环衬得越发明媚盎然。
叶行舟小小地翘起嘴角,轻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什么都会有的,只要他能做到,季宁玉什么都会有的。
不要害怕,不要担心。
季如烨和阿渡都看了过来。
季宁玉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双颊发烫,她摸了摸头上的花环,暖洋洋的,是春日暖阳的气息。
白沅沅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叶大哥……我也想要……”
她小时候遇到什么事哭闹起来,叶行舟就会编各种各样的东西哄她开心,蚂蚱、蝴蝶、蜻蜓。白沅沅便能开心地抬起猫爪子,玩个不停。
可是叶大哥从来没给她编过那么漂亮的花环。
从来没有……
想到这里,白沅沅的眼神中充满了怨念。
季如烨偷笑起来,指着季宁玉头上的花环:“阿渡,我也要这个,给我也编一个。”
“好。”说着,阿渡真的放下缰绳,去路边采花采草去了。
他其实并不会这些普通人的东西,好在叶行舟看出对方的窘迫,采了花草一点一点教他。阿渡细心又聪明,学得很快。
季如烨和季宁玉也在旁边有模有样的学着,可惜两人完全看不明白。
这根草是穿过去了,然后呢?咦?怎么变成这样样子的?
阿渡挑选了不少野菊花,编出来的花环是明灿灿的黄,戴在季如烨的身上,衬得她明亮得发光。
“好看吗?”季如烨问。
阿渡点点头:“嗯。”
“那是因为你编得好。”活了近千年岁月的两人,竟也像两个小孩子似的欢喜。
叶行舟编好的另一个则给了白沅沅,白沅沅笑得眯起眼睛,心满意足。
方才的沉闷一扫而光,六人就这么且打且闹,骑着老牛慢悠悠地走。季宁玉等人原以为至少还要还几天才能到菩提法会处,谁知道第二天就到了地方。
老牛看似走得慢,却能精准地找到最合适也是最省时的路线,果然不是普通之物。
他们停下的地方,正是无尘刹海的岸边。
看见泛着苍冷冷白色的汪洋大海,季宁玉等人都颇为吃惊。
“菩提法会,在海上举行?”
季如烨将老牛收回乾坤袋,若无其事道:“是啊,拂尘子手上有个法器,能够浮在无尘刹海上。”
“是个名曰‘渡’的木鱼。”阿渡含笑解释,“是五蕴宗传承的法宝,不过依然不能飞渡无尘刹海,仅是能让人在此停留。”
“为什么会在海上?”季宁玉还是觉得疑惑,“无尘刹海还有昆仑虚,实在不行到那里不好么?”
“海上不容易动手,无尘刹海不是什么好地方,没点真本事掉进去只怕要淹死。”江星衍拢着袖子站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解释,语气不算好,“上了昆仑虚,只怕一言不合要打起来。”
他这两天惯常臭着脸,也不爱开口,骤然接话还吓了几人一跳。
阿渡颔首:“也不排除有这样的考量。”
菩提法会来的都是当今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实力强劲,活的又久,谁知道早年有没有结下什么梁子。要是一言不合真打起来,不好收场。当然,这些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也不会那么冲动。
放在海上,除了有这等考量,也排除偷听或受到干扰的可能。
毕竟有能力在无尘刹海浮上那么几天的,整个修仙界也没有几人。
“你们不能跟我们同去,便在岸边等着罢。”季如烨颔首,“法会不知道要进行多久,我观周围亦有不少弟子在此,可在此处打坐精进,领悟剑意,等我与你们汇合。”
季宁玉几人自然点头称是。
季如烨和阿渡走进无尘刹海的边缘。海上升腾起淡淡的雾霭,遮蔽所有人的视线,不过须臾的功夫季如烨和阿渡两人就已消失在海上。
她本是渡劫期的大能,已能翻山越海,破碎虚空。若是全力迈出一步,只怕移山倒海,翻天覆地不在话下。可即便如此,季如烨也无法飞渡无尘刹海。
拂尘子在海边设下禁制,方能让他们直接进入法器“渡”,若是没有受到邀请,只怕根本无法穿过这层雾,更别提找到“渡”。因此除了在外等待也没有其他好办法。
眼见着季如烨和阿渡消失,季宁玉、叶行舟等四人也不好傻站在原地。四人在周围看了看,最终发现东南边有一处远山,似天堑伫立海边,其山崖高万丈,正对无尘刹海,是最合适的去处。
他们四人发现了这块地方,到了山崖顶才发现,上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跟着师尊来此,却又无法参加菩提法会,只能再次等待。
大家互不打扰,各自找地方打坐修行。
叶行舟很快找到了个僻静处,刚好够他们四人围聚在一起。
原本季宁玉挨着白沅沅坐,旁边又跟着叶行舟,如此一来,江星衍便正对着季宁玉。他面色颇为不佳,黑沉沉的眸子直望着季宁玉,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叶行舟轻咳一声,和季宁玉换了个位置。
这下变成叶行舟和江星衍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江星衍不免脸色又黑了几分。
“如今对我们而言,怎么能从此处出去是最重要的。”叶行舟没有跟江星衍继续四目相对,而是谈论正事。
他随手捡起一旁的树枝,在地上划出条比直的线:“我们到这里后,最重要的线索就是阇魔阵与菩提法会。阇魔阵我跟小玉已经去过,没有什么能出去的线索,剩下只有菩提法会……”
“什么小玉?”
“你叫她什么?!”
季宁玉和江星衍齐齐惊呼,前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后者则像被人打了一棍子。
叶行舟:“……”
季宁玉和江星衍同时看向对方,抡起袖子。
“他怎么叫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多管闲事!”
“你们俩现在这算什么样子?!我好歹也是你们师兄,给我好好说话!”
白沅沅原本正襟危坐,见他们不小心又吵了起来,索性将手搭在膝盖上,无辜道:“我们还打算出去吗?”
总感觉要没完没了呢。
季宁玉和江星衍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停下争吵。
季宁玉恼羞成怒:“不许乱叫!”
叶行舟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听进入还是没听进入,继续道:“目前只剩下菩提法会这条线索。七百年前的这场菩提法会,是江家和五蕴宗共同出力,想必江家人知道的要比我们更多些……江师兄,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他这次说得客气,还称呼江星衍一声“师兄”。
江星衍表情异彩纷呈,终究是将火气憋回肚子里,认真回想起来。
菩提法会以五蕴宗为首,千年一次。
五蕴宗作为南洲最古老的仙门,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即便千年内几乎闭不出户,修仙界也从未有人敢对这个宗门出手。
又因为,该宗门的功法为闭口禅,在菩提法会未开的日子中,几乎没什么人会想起五蕴宗。
菩提法会究竟做什么,除却修仙界最厉害的那群人外,其他人几乎无从知晓。
七百年前的菩提法会亦是如此。
只是,对于上一个菩提法会发生的事,叶行舟倒是没有预料错,江星衍作为江家人知晓的确实要比外人稍稍多些,不过也只是多那么一点点。
“七百年前的菩提法会并不顺利。”江星衍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压低声音,“只用了不到三天。”
季宁玉和叶行舟同时噤声,白沅沅很是奇怪:“这种法会通常也要有十天半月?三天是不是太短了些?”
江星衍颔首:“正如沅沅所言,确实如此。所以,这次法会没有顺利结束,而是被中途打断了。”
“那是什么原因?”季宁玉追问。
江星衍瞥向她,摇摇头:“不知道。当时我父亲正在闭关冲击金丹,且本身以他的修为也不足以真的进入菩提法会,所以究竟发生何时,他也不知晓。”
“等他闭关出来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冲击金丹,即便顺利少也要花费乃至数年的功夫。菩提法会只办了三天,等江归远出关可不是已经尘埃落定,落下帷幕。
“这也太奇怪了。”季宁玉越想越觉得不对,“昔日这样的盛会,若是出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无人知晓?只怕是有人故意将当年之事掩盖下来……”
这是极有可能的。
如今在菩提法会中的都是什么人?
五蕴宗的宗主拂尘子,天心宗、昆吾宗等各大宗门的宗主,并江家现任家主。里面之人最多不过十几位,却绝对都是当今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寻常人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当年的顾玄晖都没有参与……
不对,季宁玉皱着眉头:“师尊有来这届菩提法会吗?”
顾玄晖此时不过金丹修为,然而他实力超群,天资非凡,世间无人能及其一,不出意外便要成为日后修仙界的顶梁柱。他有没有参加?
江星衍沉吟道:“听说邀请他前去,不过道衡仙君没有答应。”
顾玄晖不在其中,菩提法会上的那群人在七百年间陨落的陨落,闭关的闭关,存世的少之又少。
若是当年这群人有心掩盖什么事情,只怕没有任何人能打听得到。
“看来我们要等这个‘意外’,也许是我们破局的关键。”叶行舟道。
季宁玉、江星衍和白沅沅三人不置可否。
“还有一件事让我耿耿于怀……”季宁玉犹疑半晌,慢吞吞道。
“何事?”叶行舟和江星衍同时投来目光,白沅沅则托着下巴好奇地看向季宁玉。
季宁玉眼神闪烁:“关于阿渡的。”
没想到这次白沅沅回应地最快,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很强的。”
季宁玉三人都奇怪地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对这些事不太关心的白沅沅这次会说出这种话。
白沅沅被三人直勾勾的瞧着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不过她也没有犹豫,毫不遮掩道:“我其实有点害怕他,你们或许感受得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妖兽和妖兽之间存在明显的压制,就像是……修士和普通人。”
妖兽在当今世道早已式微,除却海中的妖兽外,其他对普通修士而言已经没有太大威胁,反而修士对妖兽的威胁要更大。
而妖兽和妖兽之间以实力而言,自有分明。比如上古妖兽,它几乎对当今所有妖兽存在血脉压制。
白沅沅虽然是半人半妖的小猫妖,血统不纯,但其父白离是受修士点拨的妖兽,实力堪称强大。白沅沅继承了他的部分妖丹,单从妖兽角度来看,不算很弱。想从血脉上压制她,不容易。
然而白沅沅却说,她第一眼见到阿渡时就有些害怕。
这是来自动物的天性,小猫儿最是敏感。
“完全没有看出来。”季宁玉狐疑地看了她两眼。
白沅沅不好意思道:“不能露怯嘛。再说,他人很好,明明第一眼就看破了我的身份,却没有半点动静。而且他察觉到我会害怕他,每次也都离我远远的。”
江星衍之前也已经知晓白沅沅隐藏的猫妖血统,此时也没有再多惊讶。只是没有想到,阿渡早就看穿白沅沅,却一直当做不知道。
对方确实要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深不可测。
见季宁玉久久不说话,叶行舟沉默良久,低声道:“是……那个季家的镇宅兽?”
季宁玉点点头:“应该就是他了。”
守护季家七百年的镇宅兽,无论是和季如烨的关系、本身的实力乃至时间,都完全对得上。
白沅沅和江星衍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会这样?可他看起来……很、很不错。”白沅沅满脸不可思议。
阿渡连对弱小的自己都没有下手,真的能灭掉季家满门?!
季宁玉闷闷道:“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也尝试跟季……季如烨暗示过,她很信任对方,只说我对他有误会。”
季如烨岂止是信任对方,就算没有明说,只看两人的日常相处也不难发现,季如烨和阿渡的关系绝非寻常。
叶行舟没有轻易下定论,他抬手轻轻抚上季宁玉的发顶:“他若不是真心,也不会甘心放弃一切,默默守护季家七百年。”
叶行舟说得没错。
倘若没有感情,阿渡大可以在季如烨陨落后继续回去自由自在地做妖兽,根据白沅沅的说法,只怕以他的实力想占山为王简直信手拈来,何必要来季家做什么不见天日的镇宅兽?
更何况,季家七百年没出什么能够修仙的人才,他若真想下手,又何必等待七百年?
“如若能查清季如烨陨落的真相,恐怕镇宅兽的事也便有线索了。”江星衍感觉到气氛有几分伤感,连忙道。
“是的,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已经报仇了。”季宁玉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镇宅兽,是师尊让我亲手除掉的。”
白沅沅和江星衍震惊地看着季宁玉,久久没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
季宁玉那时候才六岁啊不是吗?
叶行舟却皱起眉头,见季宁玉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颤抖,喃喃自语道:“是,师尊救下我后,就带着我走到已经被抓住的镇宅兽面前。”
“黑漆漆的,它……眼睛是红色的,非常大,但是我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了,季宁玉,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在想了,”叶行舟蓦地捂住她的耳朵,将她整个人藏在自己的怀中,“都会好的。”
季宁玉霎时止住声音,过了片刻,方才悄悄抬起手臂,攥紧了叶行舟的衣角。
接下来的两日过得风平浪静,四人也默契地不再提及镇宅兽的事情。只是跟着旁边的弟子一同打坐修行,此地灵气充沛,正是好时机。
到了第三天,巨大的灵气波动从海上传来,最先感受到的是叶行舟。
他迅速睁开眼站起身,拉起身旁的季宁玉和白沅沅,向后退去。江星衍和很快意识到危险,掷出防身法器,竖起一道泛着淡金色的屏障在四人面前。
就在他做完这些的瞬间,海面的浓雾被骤然破开,滔天巨浪滚滚向岸边卷来,劈头盖脸的砸向所有人。
汹涌的剑气裹挟着乱石穿空,两个身影从雾中显现,越来越清晰。
季如烨很快就在崖边寻到他们四人的踪迹,对着他们招手吼道:“愣什么愣,快跑快跑,打起来了!”
050 菩提会
海潮汹涌澎湃, 声若雷鸣,如跃动的银龙穿云破浪,乘风渡海。
季如烨拽着阿渡踩着鸿毛似的法器, 破开海上的浓雾, 卷起几丈高的海浪, 从无尘刹海袭来,狠狠拍向岸边。
在众人错愕的眼神里, 她对季宁玉等四人招手吼道:“愣什么愣, 快跑快跑, 打起来了啊!”
她脚下的法器离远看像个鸿毛, 离近了看却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阳光下黑黝黝的泛着光泽, 倒像是……变大变宽的深色鱼鳍。
季宁玉满眼惊愕, 还未从眼前的情况反应过来。季如烨在冲过来的刹那,俯身迅速抓住季宁玉的后领,像拎小鸡仔似的将她提上了法器。另一只手则提着白沅沅,轻巧将人抓了上来。
叶行舟和江星衍则交给了阿渡, 阿渡动作利落,看着斯文俊秀,一提溜便将两个少年拽到身边。
六人顺利碰头, 季如烨脚下的法器越发迅猛,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将所有喧嚣打斗抛至身后。
“发生了什么事?”风从耳边烈烈而过,季宁玉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
季如烨在前方开路, 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却也能刚好听清:“我跟那群人……动手了……”
阿渡见她说得艰难, 安顿好四人后接着道:“如烨和里面的人动手了。”
江星衍惊讶:“和所有人?”
那里面各个都是修仙界的个中翘楚,真要打起来可绝对不止这个动静。别的不说, 难道连七百年未现世,专修闭口禅的拂尘子也动了手?
季如烨重重一拍自己的大腿,恼火道:“没吵过,只能先动手了,那群王八蛋。”
眼见着身后的刀光剑影没有追上,她观察着四周火速找了块地方落下。甫一落地便忙不迭的布下剑阵,将他们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
无尘刹海周围有山有镇,季如烨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索性找了块山脉伸出藏起,先避避风头。
季如烨忙着布阵,没顾得上收起法器。白沅沅被鱼鳍状的法器吸引,悄悄伸手摸了摸,又害怕又好奇的模样。
阿渡见到了微微笑道:“是我的东西,别怕。”
白沅沅骤然听见他与自己说话,还是吓了一跳,强作镇定地站起身,躲到叶行舟的旁边。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等季如烨安顿好,江星衍迫不及待地问道。
毕竟此次菩提法会本就是由江家和五蕴宗合办,如今出了事,他作为江家的后人总是要格外关心些。
季如烨本是英气明媚的长相,平日里也总是面带笑容,爽朗利落,最是藏不住心事。刻下面色阴沉,显然难看到了极点。
“那帮狗东西果然在盘算什么事情,”季如烨咬牙切齿道,“事已至此还死不承认,拿什么大义恩情来压我,简直放屁。”
众人见她义愤填膺却又不知道发生何时,不禁颇为着急。
阿渡见季如烨仍在气头上,恐怕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沉吟良久,解释道:“那个阇魔阵有问题。”
天行有常,阴阳二分,却很难总是平衡。时常阴胜于阳或阳胜于阴,以千年为算,有大小劫数。
这也是菩提法会存在的初衷。
此次菩提法会正赶上各地阇魔阵作乱,死伤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虽然修仙界已经插手,又派了不少修士前去封印阵眼。可这阵究竟从何而来,背后又有何人指使,尚不清楚。
原是讨论如何了结阇魔阵之事,可是没想到说着说着,季如烨和其他人起了争执。
天心宗宗主言,阇魔阵乃是上古阵法。
在五蕴宗尚未成气候之时,人族还很弱小,在妖魔横行的世道艰难求生。直到出现能够引气入体的修士,同时也拥有了与妖魔抗衡的能力。
在之后,这群修士为了能够打败妖魔,净化天地灵气,以山川地势为引,布下阇魔阵,封印诸魔,由此南洲和东洲立世。
这本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然而随着阇魔阵不断运转,它愈发不稳定,并且会出现反噬的情况,导致魔气四溢。若是碰到有心人借用尸骨亡魂强行唤醒阇魔阵,它便会从维护灵气的阵法,变成所谓的邪阵,魔气四溢,吞噬四方。
这次发生的事情,即使有人以屠戮百姓为工具,企图用各种小型阇魔阵将上古阇魔阵置换为邪阵,使天地大乱,浩劫始成。
“如今各地阇魔阵如此之多,恐怕邪阵已成了罢?”季宁玉语气严峻。
阿渡点点头:“正是。所以,他们在找人去封印阵眼,压制它的魔气,以防止它继续侵蚀天地。”
叶行舟不解:“封印一个小型阇魔阵都如此费事,更何况是上古阵法?恐怕不是寻常人能为。”
季宁玉心口剧烈跳动,拉住季如烨道:“他们让你去封印阇魔阵?”
如今修仙界最强的人就是季如烨,无论出于实力考量,还是大局为重,季如烨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倘若是封印阇魔阵,之后的事倒也能说得清……
季如烨打断季宁玉的思考,厉声道:“他们恐怕还没这个胆子!”
季宁玉从没有想过,一向能说会道性格爽朗的季如烨还有如此愤怒的时候。
“便是我有这样的心,这等大义之事他们又能舍得让我去?这帮无利不起早的老混蛋,不仅需要一个心甘情愿去牺牲的人,更需要的其实是条听话的狗。”
“听话的狗?”江星衍皱眉。
他出生修仙世家,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有时,太强的人不好拿捏,并非是最好人选,听话的才是最好用的人。
可这与阇魔阵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感到奇怪,既然这个阵法运行至少几千年,且几乎每千年或者几百年就要出事,还要提防着被人利用,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阵法毁掉,重新设阵。”季如烨越说语速越快,“当年世上才有几个修士?尚且能够与横行的妖魔对战,不计生死,设下阵法拯救黎民万方。”
“修仙界如今泱泱万众,盘踞南洲和东洲的大多数地方,有天赋的弟子不知凡几,却还抱着陈旧腐朽的阵法不肯松手。既然有问题,还总要人去封印阵,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阵毁掉,重新造一个!”
季如烨的话掷地有声,让季宁玉、叶行舟、江星衍和白沅沅四个人都直愣愣地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七百年前最惊才绝艳的女剑修,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从平平无奇的普通人靠自己修行,成就季家剑法,闻名于世。
季如烨的想法始终都很简单,问她手中的剑,问她刚直的心。
在她的人生里,没有什么东西一定是需要牺牲他人生命而存在的,谁得生命也不行。
修仙界很缺人吗?别人不说,就今日站在菩提法会的众多修士,哪一个不是当世英才。论人数论实力,就一定比当年差?
就算有人硬要说比不过当年,也要问问季如烨手下的这把剑同不同意。
江星衍敛下震惊的神色,追问:“他们不同意?”
“他们自然不会同意,甚至要推出个听话的短命鬼去替他们挡这劫。”季如烨怒道。
这就要说到之前季宁玉和叶行舟进入的阇魔阵了。
那里有着不少各宗各派的弟子,多数是青年一代里的佼佼者,肩负着师长的希望,前去除魔卫道,他们也以为自己做的是这件事——正如顾玄晖对季宁玉所说。
他们确实封印了阇魔阵,却也成为角逐场中最凶残的恶兽。
“还记得你跟我说,阇魔阵中只能有一人出去的事吗?”季如烨转向季宁玉款款道,“当时我听后便觉得疑惑。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接二连三送进去那么多弟子,白白送死。你们修为都差不多,又都用法器遮住面容,无法认成彼此,怎么想都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阿渡又提到,之前有些宗门的弟子在出了阇魔阵之后,相继爆体而亡。他们没有死在最危险的阵中,却是在宗门里离奇出事。”
电光火石之间,叶行舟面色变得越发凝重:“他们原来是这个主意。”
“没错,他们在养蛊。”季如烨一字一句道。
“那帮老东西完全可以在一个人行动失败后,将修为更高的弟子送进去封印阵眼,却偏要选择把大家一同送进去消耗。封印阵眼恐怕只是顺带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要挑选最强也是最优的苗子,好给他们……当靶子。”
季宁玉很快将线索串联起来,不敢置信道:“什么?难道那个爆体而亡是……”
阿渡颔首,比起季如烨的气愤语气要更沉稳:“正是你所想的那样。只怕不知道用了何种方式,让那些出去的弟子强行提高修为,没有控制得住,这才爆体而亡。如烨质问过天心宗的宗主,对方沉默以对,恐怕是被说对了。”
“其实封印阵眼根本要不了多强大的修为,金丹亦不是不行,虽然能压住阇魔阵的时间会短些。可没有人愿意,便只能用这种法子……”
短期之内让一个人修为暴涨是极其危险的作法,凡人身躯是否能承受得住是个问题。即便能够承受得住,根基不稳,还想再往上走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万一气行岔乱,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而亡。
真是没有想到,修仙界那帮老儿为了能够平息阇魔阵之货,能想到如此法子。
“可是……那些人怎么会同意啊?”白沅沅听得脸色煞白,只觉得后背冒起冷汗。
“攻心罢了,年轻人多好拿捏啊不是么?”季如烨轻轻碰了碰季宁玉的侧脸,“一句‘除魔卫道,天下苍生’就足够令人失去神智,大公无私。”
季宁玉忍不住后退两步,想到顾玄晖之前对自己说的话:“师尊?”
师尊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吗?!
自己当时走入阵中,也是师尊顾玄晖刻意为之?
“既然是大公无私的事,作为你们的师长不能以身作则,又算什么意思?一个时时需要修补,甚至需要人命才能使之平静的阵即便没有成堆的尸骸也已经变成邪阵。这哪里是要人去封印阵法,这分明是那人命去祭阵!”
“我绝对不会让这件事继续下去。”季如烨郑重其事道。
江星衍沉默不言。
他自幼精于人情算计,对于其他人不同意季如烨的作法,倒是有自己的想法。能用最小的代价平息眼前的祸乱,达到息事宁人,风平浪静的结果,这等作法并不稀奇。
然而不计代价,重造天地,总是要令人更掂量掂量。
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季如烨。
江星衍稍稍犹豫,开口道:“是否还发生了其他事?”
给精心挑选的弟子强行灌注灵气,提升修为,前去封印上古阇魔阵,仅是一种推断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修仙界那些人,包括他们江家想要不承认这笔账,有太多办法。
用尚未有明确证据的事情与这些人翻脸,仅仅是因为观念不和?江星衍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季如烨是性格爽朗、不拘小节,但毕竟实力在此,又比他们年长那么多,不会是莽撞的傻子。
阿渡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江星衍,还未张口,便被季如烨打断。
“我觉得这个阵问题很大。”她缓缓道。
一个能够净化天地灵气的阵,即便毁掉也没有太多问题。正如季如烨之前所言,修仙界现在有那么多符修,难道还不能再造出另一个天地大阵?可是那帮人不知为何,语焉不详。
“我之前几乎没有听说过这个阵法,也没有接触过。平心而论,封印了妖魔净化灵气的阵法,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无人知晓。要么就是阵其实并不重要……要么,就是它的能力,远不仅仅如此。”季如烨思忖着道,“他们不打算对我说实话,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亲眼看看这个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仅是如此,我顶多只是会和他们吵起来,而不会拔剑相向。”季如烨轻轻一笑,颇为嘲讽。
“可是他们万万不该将算盘打到我的头上。”
说到这里,季如烨微微顿住,这才对季宁玉等四人将后面的事慢慢道来。
原来阇魔阵不过是菩提法会最不起眼的一件事罢了。
若说在阇魔阵这件事上,季如烨和修仙界其他人是观念相佐,那后面的事则是要将季如烨钉在百口莫辩的立场。
季如烨近百年来都在闭关,几乎不闻世事,有阿渡陪在身边倒也万事足以。对她而言,想得是如何能够飞升。
可是不知从何起,世间处处传闻季如烨手上有传奇功法,能令没有天赋的普通人踏入仙途,能让天资不佳的修士进阶迅速。
毕竟季如烨师出无门,能在短时间内名声鹊起,超过当今所有修士。若说她手上没有传奇功法,只怕很难解释。
听到这里,季宁玉暗暗苦笑。
是了,即便是在七百年后,人们提起季家这位老祖,所津津乐道的依然是她手中那部能令凡人成圣的剑诀。
“他们所说的这种功法,根本不存在。”季如烨看出江星衍眼中的探究,平静道,“我确实在修仙路上多有奇遇,但若是单靠一个功法,根本不可能。倘若世间有这种东西,要勤奋何用?要灵根何用?修仙界又何必讲究各式各样的修行方法?真是荒唐。”
季如烨的修为,是靠自己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得来的。
季家剑诀也是在她心有所感后方才形成,过程不算顺利,除了阿渡没人知道,季如烨有多努力。
别人日日挥剑几千下,季如烨便能挥剑三万,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偏偏能将自己练成铜墙铁壁。
她只是不肯服输。
“他们逼你了?”想到自己的境遇,季宁玉道。
季如烨摇摇头:“他们不敢,所以将矛头指向了阿渡。”
阿渡是妖兽的身份,这么多年下来,大家多少都能猜到。只是关于他实力究竟如何,是何种妖兽,众说纷纭。碍于季如烨的面子,也很少有人提及。
这次他们却指出阿渡隐藏身份的危险性。
目前在背后强启阇魔阵的致使者,他们还没有找到。结合种种线索来看,阿渡也存在这种可能。
“这群混蛋,要逼迫我把阿渡交出去,直接动手要扣下他。”想到方才的场景,季如烨便觉得心惊肉跳。
若不是她就做好动手的准备,那帮老头子围上来的刹那,还真是未必能顺利逃脱。
幸好拂尘子没有插手。
菩提法会上的众人一齐练手,季如烨都觉得自己有一战之力,唯独拂尘子。
他修为的深浅季如烨摸不透。
“办得什么劳什子菩提法会,我看是我季如烨的声讨大会。”季如烨不住冷笑,“阇魔阵的事算小,清算季如烨的事才是真大事。”
到后面几乎一直在沉默的叶行舟突然开口:“这事情应该没有完。”
江星衍也赞同:“他们不会轻易罢休的。”
更别说季如烨等于直接砸了人家的场子。
季如烨毫不在意:“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揍一双。”
“恐怕没那么简单。”叶行舟道。
季宁玉见他眉头紧缩,也跟着紧张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叶行舟话不多,但总能一语中的。他若是提出异议,大抵是真的发现什么。
“恐怕他们这次问难,为的还是阇魔阵。”叶行舟笃定道。
太过凑巧了,阿渡妖兽的身份众人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为什么偏要选在此等时候发难?菩提法会上的那帮人应当是另有考量。
季宁玉灵光微闪:“他们想让阿渡祭阵。”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他们发现让天赋出众的弟子强行升阶前去封印上古阇魔阵的计划无法成功之后,必然会想别得法子。
季如烨无名无派,一身本事全靠自己硬打出来,简而言之,没有靠山。她便是再有本事,也不过是独身一人,更别说还是个女人,七百年前的女修要更少。
阿渡就更别说了,跟在季如烨身边的人,是否会对修仙界有威胁都尚且存疑。想让这两人身败名裂,对于这群身在顶端的修士来说,不算难事。
再说,他们仅要将阿渡拖下水便可。
借口阿渡妖兽的身份,将其强行扣押,人到了他们手上再想怎么说不是都很容易?
想到其中的连环计,季宁玉不由冷汗涔涔,只觉得季如烨和阿渡两人危机四伏。
季如烨自然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更是怒不可遏:“说我也就罢了,看我们阿渡好欺负是不是?!”
阿渡拉住季如烨的袖角,似乎想让她冷静下来:“如烨,别恼。”
季如烨回头,怔怔望着他:“他们那样算计你,你能忍?”
阿渡轻笑,说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也不可能,只是相对此时而言,他更担忧季如烨的安慰。
“我无碍,只是担心你着了他们的道。”
江星衍也皱起眉头,觉得不妙:“阇魔阵中到底有什么,能让他们如此在意?”
心思缜密的江星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能让那群人下手到这个地步,他们究竟想要掩盖什么?
季宁玉追问:“那个上古阇魔阵,在什么地方?”
小型阇魔阵遍布四方,要依靠修士逐一击破。然而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那个上古阇魔阵究竟在何处。
季宁玉、叶行舟、江星衍和白沅沅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季如烨和阿渡。
季如烨表情古怪:“……忘了问。”
是啊,那帮老东西真是坏得很,光顾着和他们吵架了反而连问问那个阵在何处都不知晓!
阿渡对这点并不觉得奇怪:“他们有心瞒你,自是会将地点瞒得密不透风,也会尽量将话题引开。你即便想知道,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剑阵外,夕阳西下,倦鸟归巢,落日的余晖撒遍山林。
阿渡看着外面的飞鸟,转身安抚道:“如烨,今日就在此修整罢。你想知道阇魔阵的地点,总有办法。”
季如烨不知道想到什么,抬手擦了把自己的脸:“你说得对,想知道确实有办法。”
季宁玉其实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此时听闻季如烨语气坚定,不免追问:“什么办法?”
季如烨冷哼一声:“他们不是在追踪我们?先让他们得意得意,明天我反杀出去,随便抓一个回来,威逼利诱,就是硬揍,我也能让他开口。”
季宁玉:“……”
好简单粗暴,但也确实很像季如烨能做出来的事。
“我倒要看看那个阇魔阵里到底藏着什么妖魔鬼怪,这么见不得人……”季如烨恨不得咬碎自己的牙板,“明天我去抓人,你们在此地等我。”
季如烨的实力毋庸置疑,他们若是要跟着出去只怕还要给她添乱,自是没什么不赞同的。
眼见着天色越发暗沉,季如烨和阿渡寻了个地方低声商量着什么。
剩下的四人围坐在一起,心情颇为沉重。
“这下总算知道菩提法会为什么会那么快就被中断了。”坐在这里的唯有江星衍跟菩提法会的关系稍微近些,毕竟江家当时的家主,江星衍的爷爷就在其中。
江星衍听出季宁玉的话里有话,只是抬了抬眼皮,也没有反驳。
季宁玉曾说过,季家老在昆仑虚陨落。
如果季如烨的陨落真的与阇魔阵有关,那上古阇魔阵有极大可能就在昆仑虚。
若要再往前追溯,逼迫季如烨前去昆仑虚寻找阇魔阵的,不正是参加菩提法会的诸位修士么?
江家是脱不了干系的。
白沅沅无精打采地半靠在季宁玉身上,眼皮耷拉着。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显现出忽明忽暗的光景。
叶行舟接过季宁玉手中的树枝,让火光燃烧的更热烈些,这样四人便能觉得更暖和。
无论是疼痛、温暖、疲倦或是喜悦,五感都如此真实,真实到他们仿佛都是亲历者。
“你说……我们能阻止这一切吗?”季宁玉轻声道。
江星衍道:“幻境如此真实,正是基于七百年前发生之事,即便你能改变幻境的结局,过去的事已经注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他说的没错,明知道是这样,季宁玉还是生起可笑的期望。
叶行舟蓦地开口:“若是可以呢?”
“什么?”江星衍讶然,“过去的事怎么能改变?”
叶行舟望着火光,眼底有光影似在雀跃:“那倒未必不能。”
他说得语气轻描淡写,语气却很是笃定,不知为何却听得季宁玉心中却突而绞痛。
季宁玉刚要开口询问,却登时感到肩膀传来抽动。
“沅沅?”她低头查看,却见白沅沅不知何时幻化成猫形。她睁着赤红的双眼,冲着季宁玉直直扑咬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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