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昆仑虚
白沅沅还勉强维持着人形, 脸上却布满猫毛,两只耳朵也变得毛绒绒,高高竖起。在火光下墨绿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已然失去神智, 原本是人的手指变成利爪, 泛着寒光。
她尖叫着扑向季宁玉,张开的嘴巴中满是尖牙利齿, 就要一口咬上季宁玉的颈部。
危急关头, 季宁玉只觉得有什么人用劲扯住自己的胳膊, 往后一带。她踉跄的同时叶行舟蓦地伸出右手, 遏住白沅沅的喉咙, 左手则护住季宁玉将她往自己身后藏去。
“沅沅!”江星衍错愕地站起身, 协助叶行舟制住白沅沅。
白沅沅幻化为猫妖后,攻击性上升许多,叶行舟和江星衍两人怕伤着她都没有敢下重手。她却完全没有客气,狠狠挠了江星衍好几下, 痛得他倒抽凉气。
“沅沅这是怎么了?”
听见动静,不远处的季如烨和阿渡也赶过来,见到白沅沅的模样俱是一惊。
季 如烨可没那么客气, 眼疾手快直接敲晕白沅沅,见人软绵绵地倒下,没过多久便化作一只小小的狸花,瘫在地上动也不动。
季如烨见白沅沅变成小小一团, 连忙抱起来, 紧张道:“她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始攻击他人, 看上去神智尽失。
江星衍被咬得最惨,虎口处还渗着黑血。阿渡查看了下他的伤口, 手指沾了些放进嘴里。
“诶,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送!”季如烨不满地将他的手扒拉下来。
阿渡紧皱着眉头,被季如烨打断后回过神,略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又靠近季宁玉查看昏迷的白沅沅。
可怜的小狸花翻着肚子,软乎乎地躺在那里,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
阿渡翻了翻她的眼睛,面色严峻道:“是中毒。”
“中毒?”季宁玉和江星衍异口同声。
怎么会中毒?
叶行舟探了探白沅沅的气息,见她呼吸略显急促:“是什么毒?”
阿渡沉吟道:“这种毒我未见过,但现下看来,好似是专门针对妖兽的,能令妖兽狂化失去神智。你们几人都没有察觉到异样?”
季宁玉等人齐齐摇头。
季如烨紧张道:“阿渡,那你刚刚……”
阿渡为了探查原因口尝黑血,如果是针对妖兽的毒岂不是他也会受到影响?
阿渡安抚道;“我无碍。”
他与白沅沅的修为相差太大,白沅沅会被轻易影响,但他不会。更何况阿渡精通医术,没那么容易中招。
“这毒是什么时候中的?我们明明都在一起。”季宁玉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可能会如此悄无声息?而且他们剩下三人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更何况,他们都不在属于自己的时空,谁又能猜出白沅沅是妖兽的身份?
阿渡低着头给江星衍包扎伤口,江星衍也感到疑惑:“沅沅和我也没有遇到什么人,除了那群弟子,难道是他们下的手?”
“不会,能做出我不知道的毒药,恐怕此人没那么简单。”阿渡将药洒在江星衍的伤口处,江星衍一着不慎又痛得他倒吸凉气。
虽然四人认为此处非是真正的七百年前,乃是乾坤幻境,但若要受伤也是真身受伤,若要在其中遭遇不测,定会导致无法出去,甚至命丧于此。
叶行舟颇为自责,白沅沅一直叶大哥叶大哥的叫着,如此信任自己,他却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的异常。
望着躺在季宁玉怀里不省人事的白沅沅,他道:“这毒能解么?”
阿渡思忖半晌,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毒药的配方,恐怕只有五成把握……”
季如烨连忙打断他,安慰道:“阿渡向来谦虚,他若说有五成把握,最起码得有七成。”
阿渡苦笑着摇摇头,倒也没有阻拦季如烨。
叶行舟和季宁玉对视一眼,叶行舟道:“没关系,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要试试。还要有劳两位前辈了。”
季如烨拍了拍他的胳膊:“臭小子这么客气做什么,你都跟我们阿玉关系那么好了,不也算是我们半个季家人了?”
季宁玉原本默不作声,听到这里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瞪圆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叫不也算半个季家人?她跟叶行舟只是解开误会了,可什么都没有呢!
叶行舟看了眼季宁玉,轻抿着嘴。
被无视的江星衍安静地坐在角落,抚上自己刚包扎好的伤口,脸色异彩纷呈。
阇魔阵的事尚未解决,白沅沅又出了岔子。季如烨等人也没了什么休息的心情,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之后的计划。
按原定计划,明天季如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抓个来追杀他们的人,套出有关阇魔阵和白沅沅中毒的消息。
阿渡则带着叶行舟和江星衍两人前去寻一味仙草,来炼制解毒药。
白沅沅刻下昏迷不醒,不可能将其单独丢在这里,季宁玉会在阵中看护她。白沅沅虽然狂化,论实力并不如季宁玉,之前只是因为没有防备,如今留了心思,季宁玉一人也足够对付她。
五个人兵分三路,不管事成或者不成,都要在黄昏时回到阵中。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季如烨和阿渡等人就离开阵中,临走之前还特意加固了剑阵。季宁玉则看着白沅沅留守阵中。
昨夜季如烨当真没有手下留情,白沅沅被敲得现在都昏迷不醒。
季宁玉悄悄摸了摸猫耳朵,小狸花半点反应也没有。
四下无人,倒是能让季宁玉有更多时间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有关顾玄晖,有关季如烨。
按照季如烨的说法,修仙界的人是故意让天赋出众的弟子进入散落各地的阇魔阵,目的是为了挑选能够祭阵的合适人选。若是如此,顾玄晖将她引入阵中,恐怕也是故意为之。
然而这与季宁玉记忆里的师尊总有些不太一样。
顾玄晖确实清冷出尘,又时常闭关,但季宁玉忘不掉,在自己刚到天心宗时整夜整夜睡不着,是师尊牵着她的手在月下散步。
这其中或许也有误会?
顾玄晖的事暂且搁置一边,更令季宁玉感到不安的是季如烨的陨落。
如今看来,季如烨的修为并无沉疴,也和阿渡在不停寻找确保飞升的法器,她真的是在飞升时不幸陨落?
还有她在修仙界的处境似乎并不如季宁玉想象中的顺利。
有没有可能,季如烨在飞升时修仙界有人动了手脚?又干脆,季如烨的陨落其实与阇魔阵有关系?
想到后者的可能性,季宁玉便觉得坐立不安。她很快站起来,茫然地走了两圈,蓦地想到之前江星衍谈及他们本就在乾坤幻境里,就算改变了幻境,也无法改变七百年前已成的结果。
季宁玉失神地坐下。
是啊,不是什么事都能如她跟叶行舟之间的“结”似的,能有机会解开。
叶行舟……
他曾在江星衍说完这句话后,意味深长道“未必不能”。
叶行舟是什么意思?
等从乾坤幻境中出去后,她定要仔细问问。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间很快过去,白沅沅迟迟没有醒来,周围只剩安静。
待到日头渐落,还没有看到剩下四人的身影,季宁玉心头不免浮起担忧。
不知道他们顺不顺利?
正想着,从树林深处远远奔来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说是野兽也不尽然,完全找不到头和脚,只能看出身躯笨重,五大三粗。
季宁玉瞬间戒备起来,握住自己的剑,防止对方闯入剑阵。
没想到对方确实穿过剑阵了,毫无障碍。且对方并不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人,扛着三个人。
季宁玉瞠目结舌地看着季如烨:“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季如烨将肩头的一个男人并两个少年往地上一扔,气都不带喘:“出事了,把他们带回来了。”
阿渡、叶行舟和江星衍三个人并肩躺在一起,面色苍白。最奇怪的要属阿渡,他两腮出现黑漆漆的鳞片,衬得俊秀的面容越发诡异奇特。
“他是怎么回事?”季宁玉看了会只觉得心惊肉跳,“你又是怎么回事?有受伤吗?”
季如烨将袖口挽起,满不在乎道:“想伤到我,还没那么容易。”
“有阇魔阵的消息么?”季宁玉急得快要火烧眉毛,慢慢全是疑惑,“你又怎么和他们碰到一起的?”
早知道事情会这样,说什么也得跟着他们才是!
季如烨叹了口气,方才缓缓道出。
季如烨和阿渡等三人确实是兵分两路,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季如烨先是故意留下自己的气息,她的剑十分霸道,修仙界那些人都很熟悉,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追了过来。
正是昆吾宗的宗主萧长炎。
用季如烨的话来说,就是当时菩提法会在场的所有人都来,只要拂尘子不出手,她都能打。
对付个昆吾宗的宗主自然不在话下。
将对方制服后,她想要问出有关阇魔阵的事情,没想到萧长炎嘴巴硬得很,人如其刀,又臭又硬,根本不肯开口。
季如烨威胁对方要再不说,她便强行闯入他的神识,到时候万一手下没个轻重,让他变成个傻子,可不要怪自己。
听闻此言,萧长炎果然脸色遽变,大骂她不讲道义。
季如烨对萧长炎有修为压制,若是强取也不是不行。只是正如萧长炎所说,这不是什么正派的手段,甚至可以归为邪魔之术,而且对她的伤害也极大,很有可能两败俱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意。
无奈之下,萧长炎只得说出阇魔阵的所在之处。
“阇魔阵究竟在哪里?”季宁玉插嘴道。
季如烨语气微顿:“你且待我将事情说完。”
萧长炎以之后不愿再提及有关阇魔阵的事,只说此事非是季如烨一人能为。她要是执意要做,就是要与整个修仙界为敌。
这话听得季如烨莫名其妙,只是要毁掉一个本身就有问题的阵,谈何与整个修仙界为敌?
不待继续逼问萧长炎,便听得远处传来长啸,她的胸口传来剧烈悸动。
“我想,应该是阿渡出事了。”季如烨道。
季宁玉回过神,讶然:“隔这么远,你也能感觉得到?”
季如烨瞥了她一眼,笑道:“他是我的妖兽,我们立过血契。”
万万没想到季如烨跟阿渡还有这层关系,季宁玉更觉得惊异。
修士与妖兽立血契,意味着妖兽要被修士压制,并为对方所用,除非一方死亡才会解开。不管怎么想,都是对妖兽而言极其不利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叶行舟千方百计隐藏白沅沅身份的原因。
没想到,阿渡跟季如烨却早已结成血契。
季如烨不知忆起什么,微微一笑:“他笨嘛,被我骗了。”
“所以他是怎么了?”季宁玉看着阿渡昏睡的脸,想到尚在昏迷的白沅沅,脸上血色尽失:“他狂化了?”
季如烨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是的。”
“我们都弄错了,那毒不是冲着白沅沅,而是冲着阿渡的。”
只是阿渡修为深厚,没有迅速毒发,硬是拖到第二天,白沅沅却没有那么好运了。
季如烨不尽想到,他们在逃跑时用的是阿渡身上的东西做成的法器,落地后被阿渡收回。如果她没有记错,在那之前白沅沅碰了那件法器。恐怕在他们祭出法器准备逃跑时,就已经被修仙界的那帮老儿盯上。
难怪之前叶行舟那小子说,这事还没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一个狂化的上古妖兽有多可怖?若是季如烨没有看住,只怕要酿成惨案。修仙界那帮人便有借口拿下阿渡。
想到这里,季如烨咬紧牙关:“这帮混蛋……”
对她下手也就罢了,连阿渡都不放过!
“叶行舟和江星衍是因为阿渡?”季宁玉仔细查看了两人,发现他们其实只有一些擦伤,并没有见血,遂松了口气。
不仅是因为叶行舟和江星衍没事,更是知道,他们二人要是出了事,阿渡后面清醒过来不知要多么自责。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也变得如此信任对方了?
意识到这点的季宁玉目光怔愣,还有些微微困惑。
“是的,阿渡其实尚有一丝理智,他不想伤害这两个小子,只是将两人甩了出去。我到了后,及时制止了他幻化身形,把他也一齐敲晕扛了回来。”季如烨双手抱胸,冷冷道。
幸好她及时赶到,不然只怕真的很难收场。毕竟阿渡的兽型,几乎无人能够驾驭。
季宁玉蹲在旁边,为难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四个人。出去时都还好好的,结果都横着回来,还如此惊险。
“怎么办?”
季如烨静静看着斜在天边的日落,霞光照在她的半边容颜,明明是暖色却也溢出几缕清冷的意味。
“你知道吗,阿渡其实特别笨。”
“他不过是个在海里,被我骗出来的小笨鱼罢了。”
052 昆仑虚
小时候季如烨就听说, 在无尘刹海里藏着比浮提海中妖兽更可怕的上古巨兽,流淌着罕见强大的血脉,震慑着四海八方。没人见过它真正的样貌, 凡是见过它模样的人都已陨落。
后来季如烨踏入仙途, 斩妖魔, 卫正道,干过不少莽撞没脑子的事, 无数次落入险境, 生死难料。
她从未想过放弃, 只要有一口气, 季如烨都会站起来继续战斗。
不过那次伤得特别重, 她摇摇晃晃倒在海边, 迷迷糊糊中看到自己的血顺着海水流入深处,而后一只笨重的“鱼头”从海水中悄悄探了出来。
“他是为了救我才从海中出现的,对于修仙界的斗争他根本什么都不懂,笨笨的, 只会跟在我身后,甚至为了保护我的安全,甘愿与我结下血契, 受我约束。”季如烨淡淡道。
“旁人轻视他、误会他,想将欲加之罪套在他的头上,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允许, 绝对不会。”季如烨握紧手中的剑, 终于明白萧长炎最后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 季如烨问了句白沅沅所中之毒是否跟他们有关系,没想到萧长炎怔愣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再继续下去, 就是与整个修仙界为敌。”
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季如烨反应过来了。白沅沅的毒果然是和这群人有关,不仅如此,应当是他们故意为之。
可他们根本理由对白沅沅出手。
下一刻林间传来震动,巨物的嘶鸣震颤着季如烨的心口。
“除非破阵,不然无药可解。”萧长炎像是早有预料,狞笑道,“可是破阵,你就是与整个修仙界为敌,孤军奋战。季如烨,你不可能做到的。”
你不过是个手上拥有神奇功法,天赋平平的女人。
原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阿渡。
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点的季如烨没有心情和他继续费口舌功夫,狠狠送了他一拳,简单粗暴,将人打得鼻血飞溅。
“我有什么不能做到?我赤手空拳都能废了你。”见萧肠炎被自己揍得神识昏沉,季如烨啐了一口。
别以为她练的这身铜墙铁壁似的身体是在顽笑,日日挥剑三万下的臂力,普通妖兽都拿她毫无办法。
待到将阿渡几人平安送回,季如烨倒是终于厘清了其中的线索。
首先可以肯定阇魔阵绝对有问题,不然修仙界那帮无利不起早的人不会斤斤算计到这种地步,宁愿断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弟子们的后路,也要保住这个阵。
只是非保不可的原因,季如烨暂时还不知道。
其次,他们为了能让阿渡成为祭阵的牺牲品,不惜用跟阵眼有关的什么东西,炼制出毒药,借菩提法会的由头,引出神龙不见首尾的季如烨和阿渡,对阿渡下手,不幸连累到白沅沅。
目的是为了让阿渡发狂,闹出灾祸,又或者侥幸被季如烨止住,他们也可以以阿渡威胁极大的原因将其扣押,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无论是要保住阿渡,还是破掉阇魔阵,都是以整个修仙界为敌。
这点,萧长炎当真半点也未作假。
想通这点的季如烨神思倒是越发清明。
季宁玉这帮孩子只是无辜被卷入其中,根本不知轻重,白沅沅还中着跟阿渡一样的毒,江星衍和叶行舟尚且昏迷不醒。就算醒着,季如烨也不愿将他们牵扯到这场看不见尽头的战斗力。
季如烨很愿意提携后辈,她从不吝啬手中的季家剑诀,只是修仙界有关她的名声并不算好,就算她拿出剑诀旁人也未必肯相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能让普通人成圣的功法。且她因着修行也少有心思放在收徒。
但修仙界总归有一天要交到他们手上,他们是希望,不能让他们毁在这里,随着那个不知道究竟装了什么的邪阵。
思及此处,季如烨站起身躯,突然叫住季宁玉:“我跟阿渡的事情你也清楚了,所以你也知道我必然要救他的。”
季宁玉见她如此严肃,慌忙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替我好好看着他,你的伙伴们也在昏迷,不可能将他们丢在这里。”季如烨一字一句地叮嘱道,“你放心,阿渡那家伙被我揍得没有两天醒不过来。”
“他若是还发狂,我定会拼尽全力阻止他!”季宁玉说得格外认真,像在承诺。
季如烨不住轻笑,点了点她的鼻子:“你怎么也傻乎乎的。没事,两天后我就回来了,会没事的。”
季宁玉微怔:“你要去哪里?”
季如烨刚准备转身,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笑道:“找解药啊。”
不知道为何,季宁玉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心下颇为忐忑,忍不住向前追了两步:“真的么?”
季如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呢?阿渡不是带他们去采药么?”
这倒确实如此。
季宁玉稍显犹豫:“要不等叶行舟他们醒来,我与你同去。”
“才不要,”季如烨嫌弃道,“拖后腿,我一个人速度很快的。”
见季宁玉还是满脸不放心,她回身走到季宁玉身边,抬起手掌轻抚她的发顶,嗤笑道:“你担心什么?会没事的。”
季宁玉蓦地抓住季如烨的衣角,确认道:“你会回来的,对吧?”
季如烨诧异地望着她,在那张极其肖像自己的脸上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她忍不住抬手抚上季宁玉的侧脸。
“当然。”
*
季如烨走后,第一个醒来的是叶行舟。
他身上只有被阿渡甩出去时磕到的外伤,不算很重,因此清醒的很快。见季宁玉失魂落魄地坐在旁边,叶行舟眉峰攒动,连忙坐起身:“怎么了?”
季宁玉见他醒来,回过神:“季如烨出去了。”
这里横七竖八躺了四个人,只有季宁玉还清醒着,季如烨则不在,想来应该是寻解药去了。
“去找解药了?”叶行舟坐到季宁玉的身边,中途扯到了腰间的伤口,动作微顿。
季宁玉低着头没有发现,喃喃道:“我觉得,我应该是搞错了什么事情……”
知道季如烨和阿渡的事情后,季宁玉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的阿渡会是自己灭了季家的凶手,更无法想象,是自己当时手刃仇人,为父母报仇。
“你说,那时候的阿渡,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出了事呢?”季宁玉抬起头,眼底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叶行舟沉默片刻:“无论怎样,那都不是你的错。”
那时候的季宁玉才六岁,如果不是顾玄晖最先赶到,她恐怕都活不到今天,又谈什么真相不真相?
“如果你想知道,出去后,我们一起去找答案。”说到这里,叶行舟语气坚定,伸出手,将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季宁玉的手背上。
感受到意外的温暖,季宁玉没有躲避,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恰在此时江星衍睁开眼睛,正看到这一幕。
也不知道是伤口痛得缘故还是其他,他立刻闭上眼睛,咬牙切齿道:“气死我得了。”
他堂堂江家最小嫡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次次都栽在季宁玉的身上,现在还连带个叶行舟。真是气死他得了。
季宁玉瞪了眼江星衍:“既然醒了就赶快起来。”
被抓了个正着的江星衍无奈地坐起,看了看两边的阿渡和白沅沅:“还没醒?”
他仔细看着阿渡脸上的黑鳞,疑惑道:“阿渡究竟是什么妖兽,你们知道吗?”
季宁玉想了想:“不知道,季如烨只说他是从无尘刹海里来的笨鱼。”
“无尘刹海?”江星衍面色微变,“是那个传闻中的上古妖兽吗?”
江家作为修仙世家,藏的典籍不必各宗门的要少。他自小由名师指导,家中藏书也略有翻过,无尘刹海的妖兽还是略有耳闻。
无尘刹海与浮提海不同,浮提海修士用法器尚能渡过,但无尘刹海连接着须弥山,中间只有昆仑虚能够停留,无论是修士、邪魔或凡人都无舟可渡,广漠浩瀚,无有尽头。
传言无尘刹的深海下藏着当世现存的唯一上古妖兽,能够移山倒海,号令当今海中所有妖兽。不少修士都妄图找到它的踪迹,却无人能见到它,千年前在无尘刹海不知陨落多少前辈大能。
“当然,无尘刹海里也不止一个上古妖兽,还有其他修士们没怎么见过的妖兽,也不一定就是他。”见季宁玉和叶行舟都看向自己,江星衍也颇为拿不准。
毕竟阿渡看起来人畜无害,如果不是白沅沅说自己怕他,他们根本毫无察觉。
“季前辈呢?”说到这里,江星衍疑惑。
季宁玉心神不宁:“说是去找解药了,既然你们都醒了,不如出去看看?看不见她的人,我也有些担心。”
叶行舟不置可否,采药的地方他们跟着阿渡去过,没准能碰个头。守了两次阵的季宁玉是绝对不想在这里继续坐以待毙,不能亲眼见到季如烨她根本坐立难安。最后商量的结果,留下江星衍。
江星衍盘腿坐在阿渡和白沅沅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异议,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季宁玉他们从来也没考虑过他的想法,把两人赶出去眼不见心不烦的。
谁知道叶行舟和季宁玉出去绕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季如烨的踪影。
她并没有出现阿渡带他们前去在采药的地方。
不仅如此,四周都找了一圈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剑气涌动的气息——季如烨根本没有来过。
联想到季如烨之前说的话,季宁玉心里顿觉不妙,只怕季如烨是另有打算。眼见着天色擦黑,叶行舟和季宁玉当机立断决定赶紧回剑阵,商讨对策。
谁知刚踏入剑阵,白沅沅和阿渡同时醒来。
面对着江星衍,小狸花双眼赤红,全身炸毛,一触即发。当然,比如江星衍,狸花更忌惮的是旁边的妖兽。
阿渡身形朦胧,在人与奇异的形状间不断变化。少顷,他勉强压住变异的容颜,挤出一句话。
“如烨……呢?”
江星衍看得心惊肉跳,差点以为对方要将他生吞活剥。没想到对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找季如烨。
季宁玉推开呆愣的江星衍,大胆蹲在阿渡面前:“你还清醒吗?季如烨去找解药救你了。”
阿渡向来斯文俊秀的脸上面目狰狞,他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吐出一个字:“……痛。”
正是这样的疼痛让他获得短暂清醒,同时也意识到,季如烨出事了。
他们结了血契,阿渡出事,季如烨会有感应,季如烨出事,阿渡亦是如此。
他吐出口浊气,强忍着被毒侵蚀的痛苦与心口处的折磨,紧紧抓住季宁玉的衣领:“她、她在哪里……”
叶行舟挡在季宁玉身前:“她并未明说,我们可以去找。”
阿渡闭上眼睛似在进行都在,他疼痛的五指蜷曲,却还是僵直着松开季宁玉,踉跄着想要站起。
季宁玉眼疾手快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咬咬牙说出自己心中一直害怕的事:“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是……”
“她可能在昆仑虚。”
季如烨陨落在昆仑虚。如果她说前去找解药却没有出现在阿渡采药的地方,那么其实她说得去找解药,应该跟阇魔阵相关,恐怕上古阇魔阵就在昆仑虚。
不喜欢绕绕弯弯的算计,遇到问题就大刀阔斧地抓住症结解决,这是季如烨处理事情的方式。
她从一开始目的就很明确——毁掉阇魔阵。
不计代价。
不让季宁玉等人知道和跟去的原因也很简单——碍事,帮不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此行季如烨自己也没有把握。
不计代价是指对自己,她可从来没有那种牺牲别人的想法。
谁的都不行。
是强是弱,是年轻是衰老,是修士是凡人。
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一样重要。
待听到季宁玉的话后,阿渡眼睛睁大,不再压抑自己,霎时化作广数千里的鹏鸟。遮天蔽日,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若泰山。
引动山林间无数异兽,百鸟齐鸣,野兽奔腾,地面隆隆作响。拔树撼山,地动山摇。
江星衍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巨大的一眼看不见全貌的妖兽,结巴道:“鲲、鲲、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昔年季家老祖游历四方,与未知名的强大妖兽缔结契约,传闻其骑着它或纵横四海,或遨游八荒,上天下地,无数惊奇险峰,尽在两人脚下。
阿渡是当世之中,唯一的鲲鹏。
“他真的是那个无尘刹海里的上古妖兽……”几千年都没有人见到鲲鹏了,即便在上古时代,鲲鹏也是血脉稀少,罕有见闻。
幸好季如烨之前及时赶到,不然阿渡完全狂化,别说江星衍和叶行舟两个人,就是再来十个金丹,都不够拦下他。
倘若不是为了救季如烨,阿渡也不会选择在此时暴露身份。
“上来。”他没有多言,只是垂下飞翼,季宁玉等人忙不迭的爬上去。白沅沅在刚刚阿渡化为鲲鹏的刹那就蜷缩起来,再也没有嚣张的气焰,弱小无助地趴在季宁玉怀中,小小地喵了声。
待几人坐稳后,阿渡借风而起,抟扶摇而上。
风势浩然,山林河海在他们眼中越来越渺小,四散的异兽如同蚂蚁很快就看不到踪影。
西边的日头越发暗沉,迎着最后一丝天光,阿渡带着他们奋力向昆仑虚飞去。
宽广无垠的无尘刹海在布满霞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冷的光泽,越靠近昆仑虚越是寒冷。明明不是冬天,却从空中飘来好似雪花般的尘埃,落入季宁玉的掌心,又飞速逸散。
“是灵气……”叶行舟低声道。
漫天飞舞的不是雪,是实体化的灵气,他们在进入无尘刹海后就被浩瀚的灵气包裹,深厚无尽,如看不见尽头的无尘刹海。
强烈的气劲裹挟着汹涌的剑气冲着几人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烈烈风声中隐隐可以听见什么东西划破长空,发出剧烈的震荡与嗡鸣。
循着风声望去,一团耀眼的光芒突然爆发,如同天空里最亮的明星骤然破碎闪耀。
奇怪的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所有都被天空吞噬,又重归于寂灭。
爆破的冲击横扫四野,海面蓦然刮起巨大的风浪,掀起高几丈的水墙。水墙在撞向阿渡的刹那又粉碎成片片浪花,坠入深海。
随着海涛而来的,是鹅毛大雪,盖过夕阳,吹响天际。
季宁玉、叶行舟和江星衍被强烈的灵气波动震动,三人俱是踉跄后退,险些从半空摔下来。
就在摇摇欲坠的刹那,白沅沅渐渐苏醒,她嗖得变回人形,眼疾手快地抓住季宁玉,又捞过叶行舟,目光满是茫然。
“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怎么在天上飞?”
“沅沅?你醒了?”季宁玉激动地抓住白沅沅的肩膀。
白沅沅笑了笑,抚过身下隆起的脊背,夹带起丝丝震颤:“这是……他?”
就在白沅沅苏醒的刹那,阿渡全身泛着乌青的色泽缓缓褪去,化作玄铁般的黑,在风浪中泛着泠泠之光。
“如烨……”
阿渡喃喃,在看到昆仑虚后火速俯冲。
远远看去,昆仑虚的大地上有尚未完全褪去的黑色纹路,如同有着巨人之手在地上划出的狰狞之笔。
“这是……上古阇魔阵。”江星衍语气震撼。
黑色的阵法被白雪慢慢覆盖,纷纷扬扬,层层堆叠,如羽毛般轻盈,落在树梢,又坠入海底。长空中淡淡的邪魔之气随着雪花散去,被裹挟着散佚。时空仿佛在此刻停滞流转,刹那永恒。
“这场雪?”季宁玉看着落下的簌簌白雪。
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孤零零的随着飞花落在雪地里,旁边躺着把折了把断剑。
阿渡再也顾不上背上的几人,在靠近地面时化成人形,跌跌撞撞地冲向阵法中央。他脸上黑色的鱼鳍已经褪去,又恢复从前的模样,俊秀温柔。
季宁玉双手颤抖,无措道:“是她?”
季如烨。
就在她想跟着冲过去时,叶行舟从后背抱住了她,声音低哑:“别去。”
“至少暂时别去。”
季如烨真的破阵了,如同她在菩提会上所言。
不计代价。
阿渡穿过风雪,明明只有几步,却好似走了几万年。
他抱起季如烨的身躯,没想到她竟然那么轻,就像要随着雪花同时飞去。明明平日里,都是她一言不合将自己敲晕扛在肩上带走。
她周身灵气不断四溢,洒向人间,气若游丝。
季如烨感受到阿渡的气息,已经没了睁眼的力气,却还是笑了笑:“笨蛋,别伤心,你终于摆脱我了。”
那年海边,快要死了的季如烨抓住笨笨的鱼头,霸道地将对方强行拖上岸,绑定了血契,以此获得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她不知道自己结血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那时的季如烨只想着,她不要死,她要活下去。
没想到对方如此乖顺,竟是完全没有反抗。
阿渡也笑,声音轻柔:“说得什么傻话,一切皆我所愿。”
“甘之如饴。”
季如烨不知道的是,无尘刹海里有一只笨鱼,它早就看见这个姑娘的身影。见她拔长剑,荡四海,斩邪魔,不顾生死。终于有一天,能够游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不敢接近。
这是它见过的,最奇怪的修士。
“阇魔阵……是他们用来置换灵气的阵法,根本不是所谓的镇邪魔,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季如烨剧烈咳嗽起来。
光鲜亮丽的南洲下,埋葬的是昆仑虚累累白骨。
“我把它毁了……没关系,没关系,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无辜祭阵,罪名骂名,由我季如烨来担……”
“笨鱼,走吧。”
她陨落后,血契自然解除,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这只飞天游海的鲲鹏。
“你自由了。”
漫天大雪如无数婉转飘荡的白蝴蝶,轻盈地翩翩起舞,静静落在两人的肩头与发梢,也算白头。
阿渡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指尖触及的只剩冰冷。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只是将脸贴近季如烨,说得极其小心:“我不愿意。”
跟在季如烨身边,他不悔。
为对抗诡异的上古阇魔阵,季如烨散尽修为破除邪阵,为阿渡解毒。
在破阵的最后自爆丹田,镇压阵下几千年以来无数冤魂邪魔,还天地大清明。
她的毕生修为化作漫天大雪,福泽大地,吹彻人间。
大雪纷纷,吹过季宁玉、叶行舟、江星衍和白沅沅四人的发顶,像长辈的轻抚。拂过季宁玉通红的眼睛,又悄无声息的顺着海洋飘向远方。
雪花穿过茫茫大海,飞向东洲荒芜的旷野。小小的村落被腐尸侵蚀,手无寸铁地百姓哀嚎遍野。
年幼的女孩被娘亲藏在地窖,即便捂着耳朵也能外面的惨叫。不知道何时,外界的喧嚣全然消失,女孩放下双手,疑惑地伸头,谨慎的掀开地窖。
可怖的腐尸竟是散成黑气,从她眼前轻悠悠飘过。
女孩从地窖中缓缓爬出,天色清郎,大雪恣意。
“娘……”童声稚嫩,空灵回荡。
“下雪了。”
雪花飞跃旷野,飘向渺远的南洲仙途,崇山峻岭,灵气充沛。修士们风姿卓越,飘逸出尘。
天心宗空旷的大殿内,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弟子,跪在地上激动道:“宗主,宗主,阇魔阵消失了!”
宗主登时睁眼:“什么?”
“季如烨引体自爆,封印阇魔阵,天地无碍了!”弟子兴奋地几乎快要哭出来,抬起头却见宗主脸上布满阴云,似乎不见喜悦。
怎么会?这不是大家一直想要做的事么?为什么……宗主看起来,并不高兴?
一粒雪花从弟子疑惑的视线内略过,飘飘悠悠地飞向山之巅。
清寒绝尘的剑修持剑独立风雪,感受雪花中飞扬的剑意,顾玄晖垂下淡漠的眼。
“这就是……我收下你的原因?”
季如烨灵气化作的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在大雪中,邪魔退散,腐尸为气,消弭天地。
大雪飞渡无尘刹海与浮提海,泽被苍生。
跨过七百年的时光,悠远绵长,静默无声。
053 昆仑虚
就在季如烨陨落后, 季宁玉等人脚下的地面突而剧烈震荡。
天光忽明忽暗,夕阳沉下的地方裂开不明显的缝隙,开始只是细细的几条纹路, 很快纹路越拉越大, 露出灰沉沉的裂口, 卷起海浪、飞鸟,将无尽风雪吞噬殆尽。
江星衍目露不妙的神色:“不好, 乾坤幻境要坍塌了。”
天空歪歪斜斜, 大地也随之倾塌, 无尘刹海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一半, 只剩灰茫茫的虚空, 七歪八扭地向季宁玉等四人袭来。
就在此刻, 他们与阿渡的距离瞬间被拉的无比接近。一抬头便看见阿渡坐在阇魔阵的正中,静静抱着季如烨。
任由天塌地陷,山海倾落。
他抬起头,蓝色的衣衫在狂风之间被吹得簌簌作响, 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飞扬,露出平静温柔的面孔。
“想必你们已经猜到,这里是由我所做的乾坤幻境, 唯有季家血脉方能打开此处。”
阿渡的目光落在季宁玉的脸上,微微点头:“想必就是你。你身上有我给你的小剑,那里有着半部季家剑诀,剩下的部分在环境坍塌后, 自会回归你的灵识之处。”
季宁玉还未从季如烨骤然陨落的事实中缓过神, 阿渡的话又让她如遭雷击。
“你曾给了我季家剑诀?”季宁玉不敢置信。
为什么, 她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阿渡坐在飓风中央,淡淡笑着:“在你小时候。”
有那么多人问她季家剑诀究竟在何处, 季宁玉无法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不仅她不知道,季父季母也不知道。而现在阿渡却说,在她小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半部剑诀。
季宁玉身形踉跄,喃喃道:“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
“你如此像她,天赋又与她相同,剑诀交给你,是最合适的。”对季宁玉小时候的事情,阿渡没有过多解释。
他垂下眼睛,专注地凝望着双眼紧闭的季如烨:“延续到现在的上古阇魔阵如今看来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邪阵,阵下镇压着的是累累白骨,诸多亡魂。”
“最开始,阇魔阵是为了镇压邪魅魍魉,然而在此之后修士们发现此阵不仅能够镇压邪气,还能够将邪气置换成灵气,以供修士使用。只是,若要置换更多的灵气,必须要以特殊血脉或修为出众的人成为祭阵的牺牲品,引动阇魔阵。”
“也是因此,南洲灵气充溢,修士多在南洲修炼。”
阿渡轻轻抚上季如烨的脸,却在触碰到她的刹那,指尖渐渐变得透明。
“正是如此他们不愿意毁掉这个阵,不愿毁掉修士需要的更多灵气,宁愿牺牲他人前去祭阵,继续置换灵气。这就是你们所见的,七百年前的事情。”
“我知道,此事后,剩下的人必然会想方设法掩盖真相,恐怕你们也不会知道如烨为何而亡。但我不愿,不愿她悄无声息的死去。”
阿渡抬起头:“还好我最终等来了你们。”
季如烨在他的指尖化作一缕轻风,随着风雪吹向四面八方。阿渡的身形也越来越淡,几乎要散落在空气里。
季宁玉难以自持地奔向两人消散的地方,大叫道:“喂,不要走,把话说清楚……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到季家七百年隐而不出,为什么、为什么后面又要做那样的事?”
阿渡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本是阿渡七百年前留在此地的幻境,只保留了当年一小部分神识。然而穿过季宁玉的眼,他仿佛穿透七百年的悠悠岁月,看见自己最终的归宿。
女孩在高大男人的指引下,用一把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报了季家灭门之仇。
从守护神到屠杀全族的魔。
那就是他最后的结局。
“原来如此。”知晓这一切后的阿渡收敛神色,轻轻颔首,看向季宁玉时却没有任何责怪的神色。
“没关系,你很像她。”
“能杀死我的,只有季家人,没关系。”阿渡连说了两个“没关系”,似是在安慰季宁玉,“别害怕,你身上有我的鲲鹏之心。”
“你是她的孩子,别害怕我,我亦不会怨你。”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消弭在虚空之间,和季如烨化作的轻风交缠,飞向天际。
“回家吧。”
“从始至终,我不后悔。”
阿渡在季宁玉眼中消散的霎时,季宁玉混乱的脑海中蓦地闪现出一抹蓝色的身影。
年幼时,她和家仆在庭院里钻假山玩,可是钻着钻着,家仆到处也找不到季宁玉。季宁玉则在假山中转了好久都没有出来。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季宁玉心里有些害怕。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个穿着蓝色长衫的男人站在假山后,对着她轻轻招手。
季宁玉觉得眼前的蓝衫男人颇为眼熟,好奇地跑了过去,男人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还叫她的名字。
“季宁玉,怎么在这里?”
季宁玉嘟着嘴不高兴道:“我迷路了。你是谁,怎么会在假山里?”
男人看着她稚嫩的脸,温柔地笑道:“你更小的时候,我还去房间看过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季宁玉回想了很久,疑惑道:“是呀,不记得了。”
男人抱起她,带着她在假山里玩了很久。待听到有人来的声音,他才将季宁玉缓缓放下,递给她一个泛着淡蓝色光芒的小剑。
季宁玉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那把小剑却骤然穿透她的身体,没入她的神识之间。
之后的季宁玉被家仆在庭院中叫醒,她躺在回廊下迷迷瞪瞪的睁眼,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好奇怪的梦,梦里有个穿着蓝衫的男人,好温柔。
一滴泪从季宁玉的眼角忽而滑落,她望着虚空处怔怔道:“原来……是你?”
原来在她年幼时,阿渡曾化为人身偷偷来看过自己很多次很多次。他给自己的那把小剑,难道就是外面的人一直在寻找的……季家剑诀?
阿渡话中的鲲鹏之心又是什么意思?自己身上又什么时候有他的鲲鹏之心?
季宁玉又疏忽想起,之前在浮提海上,她不幸坠海,装扮成白沅沅的叶行舟跳下海洋想要救自己,两人的动静引起海兽的注意。
本以为定要有一场恶战,可海兽却意外的亲近季宁玉,甚至将她顶在了脊背上,将她送到了岸边。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鲸。
上古妖兽对其他妖兽有着绝对的血脉压制,鲲鹏能够遨游四海飞向天上,传言它能够压制海中的其他妖兽。
季宁玉心中微动,隐隐有了猜测,但是究竟是何时的事情,她还没有厘清。
见她仍然愣在原地,江星衍抓住旁边差点踉跄着摔倒的白沅沅,着急道:“季宁玉,快别站在那里继续发愣。这里要坍塌了,我们得快想办法出去!”
正如江星衍所说,在季如烨和阿渡相继消失后,支撑幻境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天际倾斜的更加厉害,地面崩裂,四人连站稳脚跟都十分勉强。无数逸散的气息在混沌中四处肆虐,地动山摇,整片天地陷入了无尽的动荡之中。
江星衍抓住白沅沅另一只手想要来抓季宁玉。
察觉到从阿渡出现后,叶行舟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季宁玉心头微跳,转头看向旁边。
叶行舟也怔怔看着天际,狭长的眼睛要比平日里睁得更大,仿佛看见什么令人目眦尽裂的东西。
“叶行舟!”不知道为何,季宁玉显得有些慌乱,“你在看什么?”
叶行舟这才回过神,眼睛微红的看向她。
目光从恍惚到慢慢凝聚,穿过万水千山,无数时光,看向季宁玉。
季宁玉拉住他的手,用不满掩盖心底的异样:“发什么呆呢,该快走了。”
叶行舟被她拽着,在不断崩塌的地上奔跑起来。不断有碎石还有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东西从他们身边滑落,季宁玉时不时要缩下脖子躲避落实,还不忘回头看眼叶行舟。
叶行舟认真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翘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江星衍很快找到出去的地方,他回头冲季宁玉和叶行舟招招手,没有多少犹豫,带着白沅沅率先走出去。随后,季宁玉拉着叶行舟一头撞了出去。
从天崩地裂的幻境里跑出,不过瞬间,他们又回到了昆仑虚。
地面不再起起伏伏绸带似的隆起,天边也没有再不断崩落倾斜。
冰天雪地映照着白惨惨的太阳,昆仑虚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白,在那场七百年前的大雪后,昆仑虚被永恒的晶莹覆盖,冰封万里。
然而,就在季宁玉等四人前脚刚落地,从雪地里蓦地杀出许多修士,他们手持武器向季宁玉等人蜂拥而来。
叶行舟将季宁玉护在身后,季宁玉惊鸿一瞥,发现里面有好几个是天心宗的弟子,而江星衍也十分惊讶地看着其中的几人。
“你们不是江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为首的男人持着剑一步一步逼近季宁玉,朗声道:“天心宗季宁玉,戕害同门,屠戮东洲百姓。如今证据确凿,给我立刻拿下!”
054 情长在
就在为首的男人一声令下之后, 几位天心宗的弟子手持武器向季宁玉袭来,摆明了就要将其扣押。
叶行舟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挡在季宁玉身前, 随后江星衍和白沅沅从旁边, 三人围成了小小的三角, 将季宁玉挡在其中。
江星衍没有要和这群人撕破脸的意思,他在其中看见了天心宗弟子, 也看见了江家人。若仅是因为残害同门等事情, 江家根本不会出手。
他料想到江归远, 心中微沉, 看向为首的男子。那男子比几人都要年长, 穿着一身黑白双色的衣袍, 身形板正,神情冷肃。
江星衍颔首客气道:“戒律堂长老的亲传弟子,吴本愿师兄。大家都是同宗,有什么误会可以好好商量, 何必上来就动手?”
戒律堂是天心宗专门用以惩罚犯错弟子的地方,平日大家没什么事都鲜少与之往来。戒律堂的长老也独立于其他几大长老之外,只按门规办事, 故而方才没有很快认出此人。
吴本愿闻言依然是面无表情:“我也是按门规办事,人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你们挡着也没用。”
江星衍笑了笑,指着身旁的人道:“我知道, 你们怀疑季宁玉对我师弟叶行舟下了手, 导致叶师弟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可吴师兄,你现在看看我身边这人, 不是叶行舟又是谁?”
“季宁玉残害同门一事,属实子虚乌有,还请戒律堂彻查此事,公事公办。”说到最后,江星衍敛住笑容,前所未有的严肃道。
来昆仑虚之前,没有找到季家剑诀的江归远便对季宁玉的态度讳莫如深。如若不是江星衍为止求情,恐怕来昆仑虚蹲守季宁玉一事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没想到,江归远还是没有按耐得住。
江星衍越想越觉得不妙,倘若没有经历阿渡的乾坤幻境,他还不会想太多。如今了解七百年前的阇魔阵一事,很难不让江星衍多想,当年之事,江归远究竟知道多少?
吴本愿目光淡淡地看向叶行舟,似乎也没料到对方竟然在这里。不过很快他回应道:“季宁玉对叶行舟下手之事,我们已经找到确凿证据。既然他在这里,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人证物证俱在。一起带回去,是非自有分明。”
竟然已经有了证据?只怕刻下很难收场。
季宁玉为什么会对叶行舟动手,江星衍至今还不知道,恐怕两人之间有什么他不清楚的误会。不过摆明了,叶行舟本人都不觉得这是什么事,又何必要闹到如此地步?
江星衍没有动作,脸上又带起了客气疏冷的笑意,向前走了一步:“叶行舟毫发未损的站在我们身边,显然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弟子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吴师兄何必这般较真?”
江星衍并不觉得,此时将季宁玉带回去是什么好事。
或者说,以他对自己父亲和其他长辈的手段来看,他们似乎想要将季宁玉和他们几人分开。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星衍觉得不能让季宁玉被这些人轻易带走,怎么也要拖延些时辰,至少要弄明白他们究竟要将季宁玉带到哪里,是谁下得命令,接下来要怎处理。
“以我们的证据来看,可不算什么小打小闹。”吴本愿皱眉,“我只是奉命行事,江小公子和我说再多也没有用。更何况,东洲林家镇一事尚无决断,江公子若是有疑问,不若一同回去,‘好好’问问宗主。”
连江小公子这个称呼都出来了,半点同为天心宗弟子的情谊也不顾,显然吴本愿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不过戒律堂向来如此,铁面无私。
“回去也不是不行,但是能不能请诸位将手中的兵器放下。”江星衍面色微沉,知道再与对方纠缠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四人,从叶行舟到白沅沅,刚才乾坤幻境里出来,每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看起来十分狼狈。刚脱离一个险境,就被另一群人用刀剑等各类兵器指着,任谁都会觉得冒犯。
季宁玉的声音从江星衍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冷静镇定,似是早有所料般开口:“我和你们回去。”
江星衍和白沅沅错愕地回头:“季宁玉……”
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宁玉现下这般配合,委实令人惊讶。难道事情真有隐情不成?若是季宁玉没做的事,她绝对不会承认。
季宁玉却没有看向两人,只是对吴本愿道:“只是这些事都由我一人所为,不必连累他人。”
“他人”指得自然是她身边的三人,叶行舟、江星衍和白沅沅。抓她可以,没必要也对他们三人严阵以待,他们都是天心宗的弟子。
再退一万步而言,以季宁玉一人实力,她怎么也不可能跑出这些人的包围圈。
可季宁玉话音刚落,挡在她身前的叶行舟手中长剑蓦地出鞘。
季宁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叶行舟出剑。
被自己识破身份后,季宁玉拔剑对之对战,他却只是被动迎战,并不主动出击。在阇魔阵内,叶行舟明显神智不清,剑招猛烈急如骤雨,但那样的招式快到邪门,隐隐给与人压迫与震慑,与他平日大相径庭。
现在的叶行舟,剑锋利而迅速,电光火石之间,剑锋骤然划破长空,发出清脆的呼啸,华光流转。
吴本愿握紧手中的戒尺:“叶行舟,你要做什么?”
他作为戒律堂长老的弟子,本命武器就是一把檀香木雕成的戒尺。见叶行舟突然发难,吴本愿手中的戒尺变宽边长,逐渐变为长剑的大小,直至对方。
在这场事件中,叶行舟本是受害者,何故偏要在此时突然发难?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维护季宁玉,不是么?
叶行舟一字一句道:“季宁玉既对我动手,自有她的原因。”
季宁玉诧异地抬头,不仅如此,在场所有人都惊诧地望向他,根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叶行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吴本愿话音刚落,叶行舟已经拔剑而起。几乎没有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身形快若流星,剑气纵横,直直向吴本愿刺去。
吴本愿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的积雪霎时被无形的飓风卷起,本能察觉到危险,他骤然后退,下意识抬起戒尺,当啷一声脆响。剑气与戒尺轰然相撞,积雪簌簌而落,地面随之颤动。
“叶行舟!”他目露惊惧,看向来者。
就算早有所耳闻,天心宗宗主收下的新弟子,少年时便能破下宗主留下的剑阵,天资出众,几乎不亚于当年的顾玄晖。可不管怎样,叶行舟分明只是筑基的修为,然而这一剑功力深厚,招式老练,连自己都差点没有接下这招,根本不像是筑基修士能够挥出的剑。
“吴师兄!”吴本愿带来的其他弟子们见叶行舟动手,不再犹豫,从四面八方包抄。
他们或手执长剑或手执长刀,还有抽出符文等,手忙脚乱地向叶行舟砸去。
为了躲避刀剑,江星衍拉着白沅沅和季宁玉不住后退,语气中带着几许慌张:“叶行舟!叶行舟你疯了么,快停手!”
到底怎么一回事?!叶行舟为什么会突然对吴本愿下手!这可是天心宗戒律堂长老的弟子,是他们都得罪不起的人。好好跟季宁玉回去,还怕有什么误会不能帮季宁玉解开吗?
慌乱中,季宁玉狠狠挣脱江星衍的手,向刀光剑影冲去。
江星衍到抽口凉气,怒道:“季宁玉,回来!你别跟着添乱!”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乱跑?!她还嫌自己身上的事不够多吗?江星衍简直无奈到了极点,眼见着白沅沅也要冲过去,他索性松开手,握住自己的剑柄。
……算了。
既然已经这么乱,那么就让这事儿再乱下去吧!
江星衍那把镶嵌着宝石的精致长剑出鞘,寒光毕露。他咬咬牙,和伙伴们共同加入混战。
昆仑虚山顶巍然的冰雪在剑招间支离破碎,化作片片白雪,翩然坠落。弥漫的尘烟变幻出夺目的光影,江星衍和白沅沅同时冲向其他弟子,挡住他们对叶行舟的攻势。
吴本愿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大胆……你、你们反了天吗?!”
叶行舟的剑越来越快,凌冽的剑气破碎风雪,搅起漫天风云,无端呼啸。
季宁玉和叶行舟之间隔着好几个人,她想要快步走到叶行舟身边,想站到他的旁边与之共同战斗。可不断有人砍向她,逼得季宁玉不得不应战。
毕竟他们此行目的就是要抓住季宁玉,绝不让她逃跑。
若不是叶行舟平白出击,他们应当已经完成任务,在回天心宗的路上。
同时,那些人也清楚,只要能抓住季宁玉,这场战斗他们就算胜利。
就在众人酣战之时,某种震慑的气息笼罩四野,天际飞舞的白雪在某刻登时静止,靠近昆仑虚的海面像被无形的大手握住,浪花在掀起的瞬间凝固。
下一刻,伴随着排山倒海的剑气,狂风肆虐。人群中心的叶行舟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剑光,凝滞的海涛顿时汹涌澎湃,震耳欲聋,席卷而来的是无尽杀机从剑尖迸发。
吴本愿目眦尽裂地瞪着自己的腹部。
那把长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洞穿他的丹田,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叶行舟的招式,不知道那把剑是怎么躲过自己的戒尺,送入他的身体。
他是戒律堂长老的亲传弟子,是之后戒律堂的接班人,怎么可能会败给……眼前的少年。
直到他抬头,撞进那双赤红的眼睛。
所有的喧嚣被狂风吞噬,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天地静默的可怕。
见诸天从季宁玉手中跌落,她可能叫了声叶行舟的名字,却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不理解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万物俱寂之时,吴本愿的话在所有人耳边轰然炸响。
“叶行舟……入魔了。”
055 情长在
“叶行舟……入魔了。”
吴本愿对上叶行舟赤红的双眼, 在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撑不住,双膝重重跪在雪地中。
血从他的腹部源源不断地涌出,在皑皑白雪之上蔓延出刺目的痕迹。
天心宗的几个弟子最先回过神来, 纷纷奔向受伤的吴本愿, 惊呼道:“吴师兄!”
“你竟然伤了吴师兄!”很快, 嗡鸣之声四处想起,季宁玉茫然地看向四周。那群原先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人很快不再只关注自己, 不断向叶行舟逼近。
叶行舟利落抬手, 他周身剑气纵横恣意, 修为稍稍不行的弟子被挡在之外竟是进退不得。
在对吴本愿动手后, 他似乎放下所有顾忌。黑色的皂靴尖沾染着血色, 簌簌声中, 踏在雪地里宛如绽开的朵朵红梅。
吴本愿倒下后,另外修为稍高的弟子满是戒备,拔出长剑,与其他弟子团团围住叶行舟, 怒道:“叶行舟已然入魔,请务必将其拿下!如有违逆者,皆属同伙, 一并拿下!”
季宁玉按捺不住就要出手,却被江星衍紧紧扣住手腕。
她回头,怒目圆瞪:“松手!”
江星衍被气得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道:“你当他是为了谁?!别动手, 别在此时动手, 季宁玉……季宁玉, 你听我一次。”
季宁玉或许还没能看出来,又或许看出来, 她不愿接受叶行舟的安排。
不管怎样,江星衍已经将叶行舟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叶行舟混乱之间向他瞥来的一眼,也让江星衍醍醐灌顶。
所谓的“叶行舟入魔”不是突然的,而是故意的。
吴本愿之前说到,已经找到了季宁玉对叶行舟动手的确凿证据,即便叶行舟现下还活着恐怕此事也不可能轻轻揭过。他们摆明了想要对季宁玉下手,但目前江星衍等人都还不明白其中缘由。
如若是叶行舟入魔,这件事便有了好的交代。
季宁玉对叶行舟动手是因为察觉到叶行舟的不对劲。林家镇一事,看似诡异,可细细查看却会发现,叶行舟当时就跟在季宁玉的身边。他甚至改换头面,隐姓埋名。
无论从哪方面看,叶行舟都比季宁玉更可疑。
叶行舟不惜以污名化自己的方法来洗脱季宁玉的冤屈,不愿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想通这点的江星衍心中只觉得万分复杂。
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做到这点,会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以此来换得另一个人的生机。
当然,江星衍也不觉得叶行舟是个只有一腔热水的酒囊饭袋。就凭自己之前跟他的接触,他这位亲师弟看着是个人人都能相处的好脾气,其实特别有原则。心里划出条比直的线,线以外,他不计较,线以内,锱铢必报。
季宁玉很早之前就是叶行舟,线以内的存在。
从他敢在自己面前公然挑衅的时候,江星衍就意识到这点。
既然叶行舟能想到用这点保住季宁玉,就说明他应当有自己的后续计划。
难怪……他输给叶行舟,并不奇怪。
只是叶行舟既然已经做到这里,他这个师兄怎么也不能浪费他的心血。不管怎么样,也要护住季宁玉,别让她再因为莽撞,白白浪费了叶行舟的牺牲。
季宁玉回头看他,眼底猝然闪过晶莹的色泽。她眼角泛着红,眼神中有了然、控诉,还有委屈。
江星衍哑然,却很快明白过来,对方不是为了他。
季宁玉猜到了。
正是因为猜到了叶行舟要做什么,所以她委屈、控诉叶行舟,凭什么不问她的意见就做出这等决断。
她明明已经不做挣扎了不是吗?是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去承担,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不需要叶行舟这样的牺牲,她不想要。
为什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为什么总是要自然而然地替她做决定,季宁玉讨厌叶行舟这点。
季宁玉难得在江星衍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模样,几乎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浑身长刺,处处扎人。
时间久了,连江星衍都觉得,季宁玉,她是不是没有心啊。永远满不在乎,让别人不舒服。仿佛只要别人不舒服,她即便很痛也无所谓了。
可江星衍逐渐发现,季宁玉不是这样的。
只有叶行舟,能一击必中她的脆弱,她也只会在叶行舟面前红着眼睛。
“别辜负他,季宁玉,后面我们一起想办法。”江星衍紧紧扣住季宁玉的手腕,将她往身后带。
“你应该信任叶行舟的,不是么?”
叶行舟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
季宁玉喃喃道:“我不信任。”
其实,归根结底,至始至终,她最不信任的人就是叶行舟。每一次当她要放下芥蒂去和叶行舟好好相处时,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
没重生前,她没能打开有关多年前和叶行舟在药圃里那个“季宁玉就是季宁玉”的心结,两人后面再也没有重归于好的机会。
第一次重生时,她可以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个心结,可没有想到还是遭到了叶行舟的“暗算”。
虽然现在看来,那件事恐怕其中还有什么季宁玉不知道的隐情。又或者,即便真是叶行舟恨自己,那似乎也有他的道理。
这一世,她终于认为自己能有机会重新认识叶行舟,他们终于可以尝试敞开心扉,解开些过去她甚至没有想过的误会。
可是叶行舟再次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切割他们之间的联系。
季宁玉是觉得委屈。
是真的觉得她不会痛吗?凭什么就认定她会接受这样的结局,接受这样自以为是的好意。
她挣脱江星衍的双手,提剑就要冲向人群中央。
恰在此时,叶行舟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季宁玉。”
“朋友同归,所爱携手,岁岁平安。”
轰得脑中回忆骤然炸响,那些季宁玉想要忘记的、忘不掉的、装作记不起的片段,就伴随着这句话涌向她的脑海。
上一世,她也曾跟叶行舟、江星衍和白沅沅成为短暂的“朋友”。无论其他人怎么想,那时候,季宁玉某种程度上,真的把他们当做朋友。
他们风餐露宿,经历过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磨难。某天夜晚,在除掉一个小型魔窟之后,四人狼狈不堪地在山洞中休息,等待天亮。
虽然疲惫,可那时的季宁玉却满心欢喜。
她终于用自己的能力去做些值得称赞的事情,那些被邪魔侵扰的山下百姓从此也能日日好眠,正如她在天心宗过得每一天。
他们四人并肩躺在洞口,看着漫天繁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的,说着说着,就聊到了以后。
以后……多么漫长的一个词。
季宁玉甚至不敢想象自己二十岁的样子。
江星衍朗声开口,他最想成为像师尊那样的人,能将天心宗的大小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同时不仍能专心修行,维护天道。
白沅沅也嘻嘻笑着,她说自己最喜欢有睡不完的美觉,以及想永远和朋友们在一起。
“叶大哥,那你呢?”说完自己略显天真的想法,白沅沅好奇地问。
叶行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偏头看向身侧的季宁玉,问道:“你呢,季宁玉?”
季宁玉怔怔看着满天繁星,认真思考自己的以后。
她的愿望是什么?
“朋友同归,所爱携手,岁岁平安。”
季宁玉一直都不是有多么心怀天下的人,她想活在被爱包围的天地,哪怕终身只做小小的普通人。
叶行舟轻轻笑道:“好。”
他说好。
可那是第二世的叶行舟啊。
季宁玉瞪大眼睛,看着叶行舟再次被天心宗众人包裹淹没,连带着他那双细长赤红的双眼。
可……知道这个愿望的,不应该是眼前的叶行舟。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他和自己一样?
就在季宁玉兀自怔愣的刹那,叶行所在的地方剑光大盛,映着白雪茫茫,迸发出嗡鸣回响。
华光之后,有人的声音传来:“抓住叶行舟了!扣住他,别让他跑了!”
江星衍急匆匆地将季宁玉拉到自己身旁,扣住她的双肩,防止她冲动的跑出去。
“季宁玉冷静,会有办法的。”
这次,她身边还有自己,还有白沅沅。
咦?说到这里,白沅沅呢?
江星衍四下看去,却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白沅沅竟不知在何时失去了踪迹。
江家人和天心宗弟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吴本愿受伤很重,倒在雪中,叶行舟却没有如大家想象中那般支撑太久,原以为是场恶战,没想到很快叶行舟就被众人团团扣住,简直与刺伤吴本愿时根本不是一个人。
“果然筑基修为也就不过如此,即便是入魔也很快能被制服。方才恐怕只是一时侥幸,吴师兄又对他没有防备。”为首的弟子抓住叶行舟,“这下我们也好交差了。”
“只是他缘何入魔,后续要好好探查一番。”
季宁玉和江星衍躲在一旁,静静看着叶行舟低下头被捆上缚仙绳,从头至尾都没有再往两人这里多看一眼。
那几人似乎对叶行舟的突然发难感到非常恼火,拖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圈。
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季宁玉抬眼便看到这一幕,登时气血上涌,怒道:“你们放开他!”
“哈,你们两人倒真是奇怪。”这次开口的江家人,“明明当时捅了他一剑的人是你,如今他入魔了,不让我们动他的也是你。当真是有趣。”
听闻此言,江星衍面色沉沉,声音冷峻道:“看来,你是完全不将我放在眼里。”
那人瞥了眼江星衍,闭上嘴巴。
他是奉了江家家主江归远的命令前来这里,原本是为了抓住季宁玉,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杀出来个叶行舟。
现在不管怎么看,江小少爷对季宁玉的态度远远不似外界传闻那般不闻不问。他以后还要在江家做事,自然不能这就把江星衍得罪了。
将嘲讽收回,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向前走。
按说他们应当将人直接带回天心宗,吴本愿刻下受了重伤,在他遭受袭击的瞬间,天心宗弟子就已传信回宗门,一会天心宗应当会有长老前来接应。
吴本愿是戒律堂长老的弟子,此事本身也交由戒律堂来处理,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戒律堂长老前来。
可还没等几个弟子商议出来,那人便踏风而来。
说是踏风,当真是踏风,一步堪可跨越千山万水,裹挟着无人可挡的威压与寒意。
留在昆仑虚的所有人都感到胸口一窒,像是有什么人紧紧扣住他们的喉口。
这等威压……只可能是一个人。
道衡仙君,顾玄晖。
来的人竟然是顾玄晖?!
果不其然,半空中御剑而行的那人骤然出现在众人身前,鹤衣白氅,剑眉星目。一把银色的小剑簪住满头青丝,清冷出尘,要比这昆仑虚的玉树琼枝更清寒彻骨。
“道衡仙君!”众人战战兢兢的行礼,修为差一些的两股战战,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连季宁玉和江星衍也觉得很是惊讶。
季宁玉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能见到师尊。
在她从天心宗出来时,顾玄晖尚在闭关。他修为臻至飞升,正是关键时刻。若是成功,便是这七百多年来唯一一个飞升成功的剑修。
因此,季宁玉也许久不见顾玄晖的踪影。
之前在乾坤幻境里遇到的师尊还只是金丹之时,比起眼前的师尊还是要稍显青涩。
如今的顾玄晖气势更盛,不怒自威,生得犹如冰雪般薄情寒冷,令人不敢直视。
思及乾坤幻境里发生的事情,季宁玉心下有些犹豫。
“师尊……”她喃喃道。
吴本愿的师弟上前疑惑道:“没想到是道衡仙君亲自前来。”
最初的惊讶后,倒也没那么奇怪。毕竟季宁玉怎么说也是顾玄晖唯一的亲传弟子,自己的弟子出事,师父怎么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若是他要公然护短,只怕戒律堂长老在此,都无计可施。
“道衡仙君,叶行舟突而发狂,吴师兄现在受了重伤。所幸人都在此,没有跑掉。”
顾玄晖挥袖,淡淡抬眸:“你们先回去。”
一个小船似的法器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面露喜色。有顾玄晖的法器,他们很快就能回到天心宗交差了。
“季宁玉,你随我来。”
056 情长在
“季宁玉, 你随我来。”说完这句话后,顾玄晖淡淡挥袖,转身向旁边走去。
天心宗的几位弟子将重伤昏迷的吴本愿送上船形法器, 又押着叶行舟上了小舟。既然是道衡仙君发话, 那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若是要追究也只能让他们找道衡仙君了。
隐隐有入魔趋势的叶行舟已经成功抓到,算是意外之喜。吴本愿的伤一刻也耽误不得, 迟则生变, 他们还是要尽早复命。
江家人拱手对着江星衍:“小少爷可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江星衍紧紧皱着眉头, 看向身边自顾玄晖出现就明显怔愣的季宁玉, 心下有些担心。
白沅沅不知道究竟跑到何处, 平白让人担心。叶行舟突而入魔, 被戒律堂抓住,要压回宗门。回去后,还不知道究竟要面对怎样的困境。
明明四个人说好了要一同回去,转瞬间就变成这样, 处处都是一团乱麻。
可若是将季宁玉一个人单独留下,江星衍觉得心神不宁。
思来想去,江星衍摆摆手:“你们先回去罢。”
他一会跟着道衡仙君他们一同回去, 也不是不可以。万一季宁玉出什么事,还能帮衬下。
不过,道衡仙君都在这里了,季宁玉还能出什么事呢?江星衍暂时也没想通, 却还是本能留了下来。
叶行舟、白沅沅和季宁玉, 总得好好看着一个吧。
几个江家人闻言对视一眼, 没有再劝,跟着上了船形法器。
江星衍单手搭在季宁玉的肩膀上, 向着道衡仙君在的地方颔首:“季宁玉。”
师尊都在旁边等了半天,还没动静。
季宁玉回过神,疑惑地瞥了眼江星衍:“你怎么还在这里?”
江星衍没好气道:“我这就走,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季宁玉没有继续跟他争论,实际上,当顾玄晖出现后,她神思便有些恍惚,不明白师尊此时出关所为何事。
似乎……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乾坤幻境中将自己送入阇魔阵的人,也是师尊。
思及此处,季宁玉迈出脚步,缓缓跟在顾玄晖的身后。
顾玄晖的袍角被微风吹动,轻轻扬起。白氅最是不耐灰尘,偏他穿上后莹如白雪,纤尘不染。脚踩在雪上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看见雪地中映出浅浅的脚印。
季宁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耳边簌簌风声渐渐停止。所有喧嚣都被隔绝在脑后,她好像被虚空包裹在其中,明明还听得见看得见,却已经和外界完全隔开。
顾玄晖张开了剑阵。
意识到这点的季宁玉紧张地停下脚步,看着顾玄晖的背影。
同样是渡劫修为,季如烨要比顾玄晖瘦小些。顾玄晖身材高大,顶天立地,小时候季宁玉只是呆呆望着,便觉得顾玄晖能替她挡住所有风雪。
顾玄晖微微侧头:“在想什么?”
季宁玉下意识沉默,过了片刻轻轻问道:“当年师尊……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呢?”
道衡仙君不收徒,是在顾玄晖金丹之时就立下的誓言。在见到乾坤幻境里的顾玄晖后,他本人也说得十分笃定。
可见顾玄晖确实从没未打算收徒。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他选择收下自己?季宁玉天赋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平平无奇。
当年又为什么凑巧,在阿渡发狂时,顾玄晖如此及时地路过季家,救下季宁玉。明明他平日,几乎不出天心宗不是么?
季宁玉越想越觉得心惊。
不知道何时起,她竟然开始怀疑起了顾玄晖。
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自幼养大她的师尊,不是么?
顾玄晖敛袖回身,垂下眼睛看向季宁玉,眼底满是淡漠。他向来如此,看什么都面无表情,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多看一眼或为之色变。
或许曾经有,那个闻名天下却又在七百年前猝然陨落的女人。
也是顾玄晖终身都没有机会再打败的人。
“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很像她。”顾玄晖开口,清寒如玉。
季宁玉先是颇为恍惚,很快反应过来:“季如烨?”
顾玄晖轻笑了下:“你知道她的名字。”
七百年了,几乎没有人再提及她的名字,连顾玄晖都快要不记得了。
“师尊收下我,是因为……季如烨?”季宁玉有些没明白。
季如烨应当要比顾玄晖大上不少,她看顾玄晖恐怕就如顾玄晖现在看着自己。再说,她从未听过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交集。
顾玄晖却没有再提及季宁玉,转而问道:“修仙问道,求得是什么?”
他甚少会问季宁玉这些问题,骤然询问倒是让季宁玉微怔。不过季宁玉好歹已经活过三世,经历过不少,故而也有自己的答案。
“求得是本心。”
修行,修得又岂止是长生,若是心不坚定,必然会生出心魔,导致中途陨落。修行,最难得就是修心。
顾玄晖嗤笑:“修得是颗什么心?”
道心。
季宁玉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可她知道这个回答说服不了顾玄晖,也说服不了自己。
何为道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邪修亦有自己的“道”。什么才是正道,什么又是歪道?
“倘若修为停滞不前,就要如肉/体凡胎般腐烂陨落,又当如何?”顾玄晖又问道。
季宁玉甚少能听到顾玄晖说那么多话,更何况是如此多得问题,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认真回答:“生死有命,修仙之途本就少有飞升,这是所有修士从踏入这条路便已经知晓的。师尊又为什么会问这个?”
每个天心宗弟子在入门前都会听宗主洛九川说有关“炼心”的故事。天心宗的功法名字很是简单,最基础的叫问心,进阶的是修心,最后是无心,这也是天心宗的由来。
炼心一途总是凶险万分,十之存一,他们的师尊师祖是这样,他们亦是如此。修行一事,绝对不应当有侥幸之情。
这些,顾玄晖应当比季宁玉更明白才是,又怎么会突然问起她来?
顾玄晖收敛笑意:“倘若没有万死一生的信念,全部都言生死有命,那又如何能够与天道争?”
对于顾玄晖而言,洛九川所说的不过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师尊……”季宁玉犹豫着看向顾玄晖,“那您觉得,应当是什么呢?”
她感到迷惑,若说世人谁最有可能不负道心的,那就应当是顾玄晖。他是修为最高的剑修,也是最有可能飞升的人。
季如烨洒脱如是,顾玄晖与之修为相近,怎么也该大差不差。
可如今顾玄晖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是这样,仿佛胸中藏着几缕郁气。
这太不应该了,郁气会出现在任何人身上,甚至是天心宗宗主洛九川,却绝不应该出现在顾玄晖身上。
他是池中月,山巅雪,凛然不可侵犯。
顾玄晖抬起手,慢慢抚上季宁玉的侧脸。他指尖冰冷,激得季宁玉打了个寒战。
“尝过甜头的人,是不会甘心放下的。”
他已经走到众人之巅,与天道同命不过一步之遥。已经走到这步,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出现任何差错,绝对不能。
即便倾尽所有,他也要飞升成功。而不是留在这里,等待着肌骨一点一点老化腐烂,像季如烨一样,被世人遗忘。
“师尊?!”在季宁玉错愕地眼神中,顾玄晖蓦地扣住她的喉口。他的手掌宽大而寒冷,只要用劲一捏,就能折断季宁玉的脖子。
很快季宁玉就说不出话来,她涨红了脸不敢置信地瞪着顾玄晖。
所以……当时在乾坤幻境里,顾玄晖也是故意让她进去,参与修仙界的“养蛊”,他全然知情。
他根本不在意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以后的徒弟,至少那时完全不在意。
季宁玉扣住顾玄晖的手指,眼底蔓延红色的血丝,心中的疑惑一字一句地从她嘴中蹦出。
“当、当年……季家……是、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故意为之。
七百年前的阿渡曾经发过狂,就是中了修仙界那群人的计谋。他们以阇魔阵里的魔气为引,炼制的散药,专门对付妖兽。若不是季如烨舍身破阵,阿渡的结局会怎样,显而易见。
甘愿隐姓埋名守护季家七百年的阿渡,又能有什么理由在七百年后露出獠牙,屠杀季家人。
能有什么理由?!
季宁玉委实想不明白。
顾玄晖目光沉静,捏着季宁玉就像捏着根路边的草。无论是人是兽,是有生命或无生命,在他眼里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是顾玄晖的道。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皆是蝼蚁。
“是。”顾玄晖答。
不过是如法炮制了七百年前的事。季如烨陨落后,她的剑诀消失,有关她陨落的真相除却修仙界的少数几位之外,也无人知晓。奇怪的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妖兽阿渡也消失了。
他们机关算尽都没能找到阿渡的真实身份。
最初,这些人都觉得,阿渡应当跟着季如烨一同陨落。毕竟上古阇魔阵不是说封印便能封印。
直到有些人按捺不住的对季家下手,想要找到有关季家剑诀的踪迹,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们才逐渐发现,那个妖兽并未消失,而是隐藏了起来,就藏在季家某个角落,默默守护着季如烨的后人。
失败的计划盘桓在顾玄晖的心底,他从未有一天真正放下。
汹涌的情绪瞬间将季宁玉席卷,无数愤恨团聚在她的胸中,即便就要被顾玄晖捏断脖子,也许是濒死之际,她顿时爆发出惊人之力,抽出见诸天狠狠挥向顾玄晖,划出清亮的剑光——
以她的修为对战顾玄晖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不知为何,顾玄晖竟是松开钳住季宁玉的手,接连倒退了几步。
“为什么?”原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嘶吼出声,可真正张口时,季宁玉的声音却无比冷静。
为什么?这一切总要有个为什么吧!
顾玄晖眯起眼睛。毫无疑问,他被激怒了。
人会偶尔发发善心和蚂蚁玩玩无伤大雅的游戏,但这一切都在于蚂蚁无法伤害自,更进一步言,无法违抗自己。不然这场游戏就失去了乐趣。
季宁玉完全看不清顾玄晖如何出剑,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出剑。
只是化气为剑逼向季宁玉,就让她整个人犹如被密密麻麻的针刺着般剧烈疼痛。
丝丝鲜血从她的嘴角不断溢出。
就在这疼痛之间,季宁玉在自己的神识深处看到了那把闪着淡金色的小剑。
那是季如烨留下的剑诀!
乾坤幻境崩塌后,另外半部剑诀回归,与之融合。金色要比之前更盛,淡金色的剑在季宁玉的神识间霎时张开。
季宁玉仿佛看见季如烨在自己眼见拔剑出鞘。
就那么一招——
季宁玉抬手,见诸天直至苍天。
顾玄晖的剑气与见诸天怦然相撞,发出轰隆的剧烈嗡鸣!
季宁玉再也压抑不住胸口的闭塞之感,哇得一口鲜血吐出,喷向见诸天泛着寒光的剑锋。
同时,顾玄晖周身剑气涌动,他蓦地抬掌,重重击中脚下。积雪被震慑卷起,露出灰白坚硬的土地。
大地龟裂,宛如蜘蛛布满的网向远方不断蔓延。黑色的线条如虫子层层蠕动,画出奇异的纹路。
只一眼,季宁玉就认出来,这就是当时落在自己右手掌心的纹路,也是林家镇徐半仙所造的阇魔阵!
电光火石之间,季宁玉失声道:“你又重新唤醒了上古阇魔阵?!”
而那在林家镇出现的,不正如七百年前一样,以凡人为引,置换灵气?
自己前两世碰到的腐尸难道也是如此?!
季宁玉目眦尽裂:“顾玄晖!”
这是她第一次叫师尊的名字,她万万没有想到,仙风道骨的师尊竟是这样的人!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这与邪魔歪道有什么不同?!
如今顾玄晖将她困在这里,目的也足够清晰,他收下季宁玉的目的也是如此简单,从始至终根本毫无所谓师徒情谊。他知道季宁玉的天赋,更意识到阿渡对她的感情。
顾玄晖要的就是今日,用季宁玉祭阵!
他背后张开訇然剑境,漆黑一片,接着无数小剑喷薄而出纷纷射向季宁玉。
见诸天发出嗡鸣——
季宁玉全身被仇恨灌满。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这么多年来自己都恨错了人,她怎么能够认真正的灭族仇人为救命恩人?!
巨大的震动之下,她满头青丝从发顶霎时化为白雪,指尖华光大盛,丹田之内气息涌动,卷起脚下的尘埃四散。
面对着万千小剑季宁玉竟是毫不避讳,任由小剑穿过她的周身,划出道道血痕。
见诸天张开剑境替她挡住袭击,季宁玉神魂震荡之时,飞身向前。
哪怕以她的实力对抗顾玄晖没有任何胜算,她也定要拉着顾玄晖同归于尽!
顾玄晖双手结阵,地底传来隆隆轰响。乌沉沉的天空被骤然照亮,映出法阵的符文。
泛着金光的法阵在顾玄晖的手下完全苏醒,他眉峰扬起,符文凭空立起,直直穿过季宁玉的身体!
凄厉呼号尖叫着从季宁玉耳边呼啸而过,她紧紧咬着牙,浑身痛到极致,就要被无边无际的怨恨与惊惧吞噬。
她的脑海中骤然听见某个熟悉的声音急呼——
“剑来!”
见诸天的剑境内,神识满是混乱之际,季宁玉忽而看见一抹万万想不到的身影。
飞扬的黑马尾,颀长的身形,还有那双黑亮细长的眼睛。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凛然剑气,剑光灿若流星。
那是叶行舟的剑。
那人是叶行舟。
只是这个叶行舟与自己见过的不太一样。
他褪去少年人的青涩,更成熟,更老练,满脸坚毅。这是季宁玉从未见过的叶行舟。他好像……不再是少年人的模样,真正长成了青年。
季宁玉颇为恍惚,自己看见的这些是什么?是见诸天给自己看到的……回忆?又或是,又一个乾坤幻境?
叶行舟手上握着见诸天,在皑皑白雪之中直直指向对方,冷冷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季宁玉瞪大眼睛,发现叶行舟指着的人,竟是顾玄晖。
那个顾玄晖头发散乱,衣衫破败,神思恍惚,和季宁玉印象里的人完全不同。
他仰起头大笑不止,状似巅峰:“叶行舟,你以为自己赢了?最后还不是无法得到自己最爱的?甚至她到死,都厌恶着你。”
“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057 情长在
青年叶行舟依然是黑亮细长的眼睛, 高高束起的黑色马尾。他紧紧握着见诸天,剑尖直指狼狈不堪的顾玄晖,褪去青涩, 眉目间满是风霜。
他是出了鞘的寒锋, 势不可挡。
能够击败顾玄晖, 让顾玄晖无法动弹的叶行舟此时又应该是什么修为?可他还如此年轻。
难怪是话本里,天资出众的气运之子。
第一次重生的季宁玉窥得一缕微茫的天际, 猛然发现自己是话本子里的恶毒女配, 而男主就是一直被自己欺负的叶行舟。
她因处处和男主作对, 死得很早, 在正文里出现不过寥寥数语。男主的人生之路却很长, 他遇佛杀佛, 与神斩神,除魔卫道,行旁人所不能,最终步入仙阶, 肉/身成圣。
关于这些,季宁玉只知道个大概,可叶行舟究竟经历什么, 又打败了哪些人,她完全不清楚。
不知道在她和顾玄晖对战的紧要关头,为什么会看到这抹幻影,像是将叶行舟的故事完整的在她眼前铺展。
“你与我, 又有什么不同?”顾玄晖跌坐在雪地, 大片大片的血从他身下漏出, 他仰着头,状若巅峰。
他天赋出众, 甫一出世就是天纵英才,无人能及。不到十岁就筑基,成为天心宗老宗主的首徒。弱冠之年就已经金丹,同辈之中没人能够打败他。
可以说,顾玄晖这一生,除了季如烨,未遇到过任何敌手。
他走得太过于于顺风顺水,旁人遇到的艰难困苦,顾玄晖几乎没有感受过。等到季如烨陨落后,这世间再也没有能让他再高看一眼的人。
万物于顾玄晖而言,不过皆为蝼蚁。
他心中从未有过所谓的“大爱”。岂止是大爱,他也未曾有过“小爱”。
顾玄晖不愿收徒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不觉得有人能参悟他的剑道,他更不需要有人传承自己的衣钵。如果真出现那样的人,对顾玄晖而言,恐怕更像侮辱。
就连他养大的季宁玉,也不过让他短暂地有了些淡淡的情感。可这样的感情,对他的飞升大计而言,太过微不足道。
顺风顺水的顾玄晖,走到渡劫期却蓦地遭遇沉疴。折磨他的心魔,要比所有人都更凶猛爆烈。他长期闭关,就是为了稳固修为。
如此一来,飞升岂不是难以成功?
顾玄晖想到七百年前那让修仙界长老们都心动的阇魔阵。
能够以邪魔之气为引,置换成天地充盈的灵气。而这一切,只要有个能够引动阵眼的血脉前去祭阵,便能唾手可得。
只要有足够的灵气修复他受损的丹田与经脉,又何须惧怕不能飞升?
更何况,若是真要做成,南洲灵气必然充盈,所有的修士都会获益。这也是七百年前大家明知道阵不对劲,却宁愿找人前去祭阵,而不是毁掉的原因。
做惯了天下第一的顾玄晖,绝对不要沦落到与蝼蚁一般。
所以,顾玄晖盯上季家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季家的镇宅兽,曾经跟在季如烨身边多年,情谊非常的上古妖兽,阿渡。
没想到中途出了点小小的意外,阿渡没能抓住,反而让他将鲲鹏之心交给了季家唯一存活的女童——季宁玉的身上。
会选择季宁玉成为自己的弟子,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可以说,季宁玉就是顾玄晖为自己养的棋子,必要时用以启动上古阇魔阵的关键。
可惜,中途偏偏出了点差错。
叶行舟的出现,让顾玄晖产生了点微妙的情感波动。
他本能地认为,这少年像从前的自己。
同样的天资卓越,灵根出众。少年看人时淡漠的眼神,同他年少时一模一样。
就在少年快速成长的过程里,本就道心不稳的顾玄晖感到有些着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启动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上古阇魔阵。
定然会想法设法祭掉季宁玉。
季宁玉到死时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只以为自己是稀里糊涂遭遇了一场尸潮,运气不好。被汹涌的腐尸淹没,命丧黄泉。
是啊,如果不是叶行舟,又有什么人会知道这一切呢?他一直隐没在背后,旁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凑巧的局。七百年前有关阇魔阵的往事几乎没什么人能够知晓,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为什么偏偏要有个叶行舟?
在他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在天阶已经对着他洞开的时候,突而杀出来。让他身败名裂,犹如丧家之犬。
这是顾玄晖从未想过的,关于自己的结局。
“阇魔阵开启,南洲灵气充沛,就算我飞升之后你们都能分一杯羹。只不过是些无能废物的生命,别说你为他们感到怜悯,别说为什么天下苍生。”
顾玄晖低声笑出声:“这世上,有谁能不真正为了自己……”
听见顾玄晖的质问,叶行舟握着剑的手骤然收紧,一字一句道:“我与你,从来都不同。”
“在你眼里的废物,在我眼里都是活生生的人。”
叶行舟绝对不是漠视他人的生命,成为自己的垫脚石。倘若每个修士为了自己的修行,以屠戮百姓为代价,那与邪魔歪道有什么区别?这“仙”修得又有何意义。
他与顾玄晖从头至尾,都不同。
顾玄晖名声鹊起,被万人敬仰了一辈子,最后死得声名狼藉,斯文扫地。
季宁玉怔怔看着幻境中的一切,即使没有人说,她好像也明白过来,这也许就是那个话本的结局……那个在自己死去后,叶行舟最终的宿命。
百鸟争鸣,簌簌飞向天际。阳光铺散天地,云层涌起,天阶訇然中开。
踏上这条路,叶行舟就会成为这片大陆上近千年间,唯一飞升的人。
他过去的这些年,斩邪魔,炼道心,死师友,这一路走得盛大而孤独,终于能立在云端,成为俯瞰人间的圣者。
叶行舟站在天阶前迟迟没有动作。
“她到死都还厌恶着你。”
想到之前顾玄晖说得话,他心中微动。看着天际翻腾的云海,握住见诸天,久久不言。
“为何不动?”见诸天沉吟。
它作为一把被封印千年的神剑,觅得良主,在这世间留下无数传说,与遥遥天界也不过只有这一步之差。
叶行舟缓缓道:“我这一生,其实已没有遗憾。”
他自幼父母双亡,被白离喂养长大,习得是人间正道,练得是不朽剑心。在这一路上,遇到过很多敌人,有许多人出于各种目的想要杀了他,比如顾玄晖。
当然,也遇到过很多朋友,与自己冰释前嫌的江星衍,还有其他宗门的伙伴,如曾经被冤枉入魔的谢长义。
也有亲人,白离去世后,白沅沅就是他的亲生妹妹。
怅然回首,叶行舟问心无愧。
走到如今,他不负师长,不负亲友,更不负天下苍生。
唯独有那么个人,无数次深夜梦回,无法忘怀。
她甚至没有得知真相的机会,在迷茫中死去,悄无声息。直到死后,人们再提起她,也不过是那个“有福承受不起”的季宁玉。
“叶行舟?”眼见着天阶之门似要关闭,见诸天急忙催促。
叶行舟怔怔望着远方,喃喃道:“我其实……是有遗憾的。”
那藏在深处的心魔,没那么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却一时一刻也没有忘怀。
久到叶行舟早已学会,怎么与之相处。
他年少时曾爱慕过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不笑时看着有些让人心里难过。可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很是温暖。
他们相识在十几岁,最好的年纪。
少女垂着头发从树梢望他,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像林间飞过的鸟儿。
叶行舟后来也遇到过很多人,却再也没人能让人如此怦然心动。
可惜,他都没能将这份感情认真地说出口,哪怕是被拒绝。更遗憾,他喜欢的女孩,没能得知有关她人生的真相。叶行舟觉得这实在不算公平。
归根结底……他好想再跟她说一句话,哪怕是听见对方骂他都很好。
离开天心宗后,他有了很多很多称呼。等到他名扬天下时,人们尊敬他、仰慕他、忌惮他,处处谈论他的事情。
叶行舟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如果季宁玉在的话,不管别人怎么谈论他,在她眼里,叶行舟就永远是叶行舟罢。
不管别人是恨他、敬他、爱他,季宁玉眼里看见的,都只是那年穿着明显小着的粗布衣衫,一步一步走到天心宗门口的少年。
“叶行舟,不要再等了。”
剑主的迟滞让向来稳中的见诸天话语里都透着几分急躁。
叶行舟轻轻放下见诸天,在天阶前自爆丹田。修为尽散的刹那,他却在虚空处缓缓笑了出来。
“我愿用我全身功德,换她重生。”
如叶行舟这样身负大功德的气运之子,他愿意以自己之命换得另一人的生机,几乎没有什么不可能。
他愿意,换季宁玉一个更好的人生,哪怕没有自己参与。可至少季宁玉应该知道真相,知道她从出生起,就被所有人爱着。包括季如烨,阿渡,还有他。
她决不是人人厌恶的季宁玉。
看到这里的季宁玉浑身颤抖,见诸天的剑阵外,属于顾玄晖的剑意滔天汹涌。见诸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区区筑基的手下竟是撑到现在。
顾玄晖从神识中取出他的本命宝剑,那是一把剑身漆黑的玄铁之剑,清冷绝寒。
季宁玉被剑气所压,眼睛赤红。
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世,那也是她第一次重生。
彼时的季宁玉尚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一睁眼却又活了过来。人还躺在天心宗自己的房间,回到了在宗门里与叶行舟处处作对的日子。那时,白沅沅还未入天心宗,她与叶行舟刚决裂不久。
季宁玉认真想了想,自己重生时发现叶行舟是这个天地里的气运之子,是自己绝对不能招惹的对象。死什么的,真是太痛了,这辈子不管怎样,都要活的更久才是。
虽然心里还别扭,可季宁玉还是跑到叶行舟的身边,替他解开被绑起来的绳索。
如今以旁观者的视角,季宁玉才发现自己当时做得有多么拙劣。
说是要帮叶行舟上药,结果眉毛拧得死死,面上的嫌弃不管怎么也挡不住,最后还洒了叶行舟一身,还不如人家自己上药的速度快。
这倒也是,毕竟季宁玉是个连给自己上药都手忙脚乱,更何况是给别人?
白沅沅来后,季宁玉也忍住脾气示好,甚至江星衍好几次嘲讽她,她也只是捏着鼻子哼了两声。
那时季宁玉只想好好活着,她没发现,在做这些事时,叶行舟站在她身后,望向自己时含笑的目光。
他细长的眼睛里溢满了无法遮挡的温柔,连白沅沅都发现了。
“叶大哥……”白沅沅落在季宁玉和江星衍的身后,犹犹豫豫地小声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宁玉?”
叶行舟耳尖不安地动了动,泛起淡淡的红色,但他没反驳,白沅沅心下也有了计较。
“那叶大哥,你可要快点啊,我看江师兄好像也很喜欢宁玉呢……他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白沅沅嘀咕。
虽然江星衍总是有事没事的惹毛季宁玉,可是白沅沅也看出来了。他对谁都照顾有加,彬彬有礼,唯独对季宁玉,仪态尽失,偏偏自己还不知道。
很难不说是另一种在意呢。
不过白沅沅是叶行舟这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帮着叶大哥!
听完白沅沅的话,叶行舟面色微凝,看着结伴走在前面的打闹个不停的两人,抿了抿嘴。
“好,时机到了,我会再试试。”
如果季宁玉更喜欢江星衍的话……那他也试过了,不是么?
等到四人蓦地掉入地洞,谁知道这里却藏着那么多腐尸。叶行舟想,这次危险过后,他一定要将心意说给季宁玉听。
只要这次出去后。
留下来殿后的叶行舟握着见诸天,为江星衍三人拖延时间。眼见着他们三人已经跑到地上,叶行舟也不再恋战,踩着长剑,急速向地面飞去。
腐尸很难缠,就算四肢缺损还是可以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断追击着众人。
叶行舟落地的瞬间,就看见白沅沅重重摔在地上,季宁玉被白沅沅带着身体一歪,也随之倒下。
江星衍脸色突变,因为他们的身后就追上来一大群腐尸,有一个就站在季宁玉的身后。
他紧紧扣住季宁玉的手,想要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叶行舟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他想也没想地吼道:“见诸天!”
见诸天从他手中登时脱出,飞向季宁玉身后的腐尸。在穿过腐尸的刹那,本应回到叶行舟手上的见诸天,却有了自己的意识般,霎时穿过季宁玉的胸口。
天地静默,充斥着鲜艳的血红。
叶行舟爆发出惊痛的嘶吼,在江星衍错愕地眼神中,急速奔向季宁玉。
可最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却充满着仇恨。
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
就在触碰到见诸天的那刻,属于前世的记忆灌入他的脑海。
“我愿用我的全身功德,换她重生。”
愿她得所爱,享受山川河流,不再被仇恨束缚。
见诸天的声音随之传来:“她是你登入仙途的最大变数,我觉不允许这样的变数存在。”
叶行舟是这个世间的气运之子,他不能按照原地命数完成使命,这个小世界就会崩塌。上一世,他在最后以全身功德换得季宁玉重生,季宁玉避开死劫。
按照这样的路数下去,叶行舟可能根本走不到成圣的那步。
见诸天不能让这样扰乱天道命数的事发生。
“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叶行舟赤红着双眼,以区区凡人之体,碾碎了神剑,见诸天。
可他不愧是气运之子,即便如此,却也能得到传承,修为大幅提升,乃是其他人这辈子都不敢肖想的奇遇。
但叶行舟清晰地指导,从那一刻起,他已病入骨髓。
他抱着季宁玉的尸身一步一步走回天心宗,眼中只剩下全然的赤红。
大雪阵阵,纷纷扬扬,掩盖尘世间所有的喧嚣。
叶行舟轻轻拂过季宁玉的侧脸吻上她紧闭的双眼。
这是两世以来,他们最亲密的时刻。
为什么总是迟一步啊,叶行舟。
他在心里想着,满脑子都是季宁玉临死前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痛到他锥心蚀骨,无法忍耐。
他就这样单人持剑地闯进天心宗内,血战之后,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斩杀了顾玄晖。
叶行舟知道季宁玉的死或者说整个阇魔阵都与顾玄晖有关,可这一世修仙界的人却尚不知晓。
修仙界所有人都说他入了魔,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沦为屠杀师门的,真正的魔。
昔日同宗子弟和看好他的长老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足足围困他三天三夜。
叶行舟死战不休,最后封印上古阇魔阵,一身修为散尽,熬着赤红的双眼,看向天际,喃喃自语。
“我心悦的姑娘……”
最后终于和她一起躺倒在雪地里,就好像此生共白头,不离不弃。
然而心底,多希望她能平安喜乐,一生无忧。哪怕他独身一人,葬身雪夜,无人知晓。
白雪飞扬,在空中轻盈地飘荡,落在叶行舟颤动的眼睫,清冷的像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明朗的月夜。
他和季宁玉并肩躺在洞口,白沅沅和江星衍兴奋地说着他们对以后的期望。
头顶是圆盘似的月亮。
季宁玉说她希望朋友同归,所爱携手,岁岁平安。
叶行舟望着她轻轻地笑:“好。”
白沅沅追问叶行舟对以后的渴望,他没有回答。
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愿望,他不想做什么气运之子。对拯救苍生这等宏愿,大抵是想也未曾想过。
叶行舟就希望,季宁玉能如她所想,做自己所爱的事情,只做季宁玉自己。
这是缠绕他整整三生的渴望。
我们在下一世相聚,即便我不再是我,不再是名满天下的天纵英才叶行舟。
只愿你能无忧无虑,恣意一生。
哪怕他以一身骂名,半身功德,悄然消失溶解在这个雪夜。
“季宁玉,等我。”
058 情长在
看完这两世所有记忆的季宁玉赤红着双眼, 被剧烈的痛苦淹没。
透过叶行舟的眼,她知道了前两世自己死后的所有事。那些有关鲜血、战斗、怀念与疼痛的所有事。
上一世被利剑洞穿胸口,她无意识的回了下头。
不知道在期望什么, 又或者只是本能行为。
那时, 叶行舟就在她身后, 目眦尽裂,惊痛欲死。
其实季宁玉究竟有没有真的看见叶行舟,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彼时她已经痛到意识溃散, 只是强撑着不肯倒下罢了。
但从叶行舟的眼中, 她清晰看见了自己。
几滴鲜血溅落, 混合着碎发沾染在侧脸。她撑着长剑, 红着眼睛, 望向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里,充满着厌倦与恨意。
厌倦与恨意。
何尝不是她这三生的写照。
季宁玉始终认为,真正爱自己的人,早已消失在六岁那场汹涌的大火中。往后余生所遇到的人, 无不是抱有目的地假意讨好与虚与委蛇。
第二次重生的季宁玉早没了什么要活下去的心思,也许伪装成白沅沅的叶行舟那时候看得最清楚?她刚睁眼不久就拔剑将自己所受之痛还给了叶行舟,之后离开宗门种种之事, 支撑她的,都只是仇恨。
她终究没能,如叶行舟所想的那样,无忧无虑, 恣意一生。
“我真是……很蠢啊……”季宁玉颤动着伸出手。
她就是, 很不聪明, 不会说话,很任性, 很不听劝,小心眼,数不清的坏脾气。
可就是这样的季宁玉,就是这么糟糕的季宁玉,叶行舟都会认真地望着她说。
你是很好很好的。
我希望季宁玉,只做季宁玉自己。
季宁玉紧紧握住张开剑阵的见诸天。
在触及到长剑的瞬间,见诸天的声音在她的神识中炸响:“我想,应当让你知晓这一切。”
前两世的见诸天一直在叶行舟的手上,某种程度而言,它也是两人的旁观者。
刚解开封印的见诸天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晓,仅知晓眼前的女人绝对不是它的命定之主。
再遇到叶行舟后,有关与他的记忆便涌入剑身。
对于修士乃至普通人而言,时间是奔流不息,绝不回头的河流。但对于见诸天这等神剑来说,时间不是河流,时间是环。
碰到叶行舟的刹那,它便看见了过去、现在乃至未来。
它发现,那属于叶行舟既定的命数早已偏差,和属于季宁玉的那条命运之线抵死缠绕,再难解开。
这条因果之线由它缔结。现在,它也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我曾杀过你。”虽然是为了叶行舟的命数,遵从未改的天道。可从叶行舟自愿散尽修为,换季宁玉重生之时,命运之线早已出现偏差。
“这世,我定要护你一命。”
哪怕以神剑之躯抵挡渡劫修士的围追堵截,去实现一个筑基对战渡劫的可笑愿望。
“季宁玉,别害怕。”
见诸天的声音和记忆里的叶行舟渐渐重叠,季宁玉似乎感觉到叶行舟的手轻轻拂过她的侧脸,在春风中对自己温柔一笑。
“我在,不要怕。”
季宁玉抬起眼,目光坚毅,有什么就要随着心口的蓬勃悸动跳出胸膛。
她不怕。
季如烨的剑诀在脑海中徐徐展开,里面布满了季如烨的风姿。被阿渡直接放进季宁玉神识中的剑诀与寻常写着字的,需要自己一招一式去悟的那些完全不同。
每一招每一世,都看见小小的季如烨在脑海中演练,从最开始的慢而钝,到后面剑风越来越凛冽,季如烨也从稚嫩变得越发成熟。
那些在神识里出现的剑诀,让季宁玉很快领悟到剑招的精髓。就在顾玄晖持着本命玄铁黑剑向她袭来的刹那,神识中的季如烨翻手悬腕。
季宁玉随之挥剑,有见诸天的剑阵在外,竟是硬生生扛着顾玄晖的这一剑。
震荡从虎口一路传至胸膛深处,挡住这一剑只能让季宁玉身体不受损,而属于渡劫期的威压依然紧紧压制着她。
鲜血忍不住从她嘴角溢出,季宁玉抬起头,雪亮的眉眼直逼顾玄晖。
“你绝不会……得逞。”伴随着她张口,血从嘴角丝丝溢出,季宁玉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从前是季如烨,后来是叶行舟。即便身如蝼蚁的自己,也绝对不会让顾玄晖的阴谋诡计成功。
顾玄晖眼神淡漠,嗤笑:“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是啊,以季宁玉的实力对顾玄晖来说,可不就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如不是有这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剑挡在之前,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季宁玉碾成肉泥。
“这世道,从来都是邪不胜正。”季宁玉咬牙切齿道,血从她的嘴中、眼角和耳多里不断流出,连带着风声都变得越加喧嚣。
顾玄晖不屑:“这世道,从来都是强者为尊。”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清冷的声音从顾玄晖的背后响起,宛如碎玉碎雪,泠泠清寒。
“是么?”
季宁玉和顾玄晖同时怔愣,顾玄晖回头。
身形挺拔的少年持剑从风雪里慢慢走来,乌发黑眸,黑场的马尾在半空吹彻,漾出恣意的弧度。
“叶行舟。”这么多年来,顾玄晖感到了久违的惊怒感。
这里分明是他的剑阵,若有外人出现他怎么会完全不知?若不是刚刚叶行舟发出声音,顾玄晖甚至不知道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更何况,方才那群蝼蚁不是说了,叶行舟因为入魔已经被抓住,就要压回天心宗,自己是看着他们坐上法器的。那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叶行舟步伐沉稳,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多行不义必自毙,道衡仙君。”
“别来无恙。”
入魔本就是叶行舟的计划。
从进入乾坤幻境里的阇魔阵后,叶行舟的脑海中就涌入太多太多前世的回忆。
开始时仅是模糊的几段几段,并不完整,却足够让他感同身受,痛不欲生。
直到后来,阿渡的乾坤幻境破碎,有关七百年前的局被完全揭开,而属于叶行舟完整的回忆也纷涌而至,回到他的脑海。
他记得自己怎样和季宁玉错过,怎样与顾玄晖对战,怎样散尽一身修为。
也记得自己怎样躺倒在雪地里,怎么背负满身骂名,一点点等待消散,期待着重逢。
恢复记忆的叶行舟见到兀自懵懂的季宁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笑了笑,压住心底的酸胀。
如今的季宁玉距离真相只不过一步之遥。
他就算再次舍掉这一身命,也要护她这世无忧。
然而这一世的叶行舟与前两世完全不同,前两世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所谓的“气运之子”,气运加身。然而接连两世,他都舍去全身大功德,只为求季宁玉平安,此乃以命换命。
这一世的叶行舟虽然仍是天纵英才,却几乎没有任何奇遇。他没有拿到见诸天,也没有得到传奇功法,提前引动了白离给他的那颗妖丹,如是种种都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已经不再有什么大功德,如今不过是个天赋出众的“平凡人”。
叶行舟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这世再次失败,他也不会再有功德足够逆转时空,求得圆满,恐怕连自己也会随着轻风消散。
他不后悔。
但他承诺过的,一定会做到。
没了奇遇的叶行舟总归还有前两世的回忆,他知道怎样能强行提升自己的修为——这有极大概率会让他走火入魔,甚至爆体而亡。
所以在天心宗和江家人来到昆仑虚准备抓走季宁玉时,叶行舟选择强行吸取上古阇魔阵和阿渡乾坤幻境破碎后留下的灵气,提升修为,也就有了之后的入魔。
当把众人视线转移到自己这里后,叶行舟并不打算束手就擒,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隐藏在之后的顾玄晖还没有露出马脚,他不能在这时陷入被动。
因而,白沅沅捏碎体内白离留下的妖丹,在混乱之际化身为叶行舟。被众人带走的“叶行舟”,其实是白沅沅。
真正的叶行舟早已趁乱隐藏起来。他如今修为要比其他人更高,再加上用了法器消弭气息,完全没有人发现眼前的“叶行舟”早已被掉了包。
让叶行舟万万没想到的是,顾玄晖竟然亲自前来。当他点名要让季宁玉随自己来时,叶行舟觉得,对方大抵是要动手了。
果然如他所料。
叶行舟从一开始,就在顾玄晖的剑阵中。
但他被顾玄晖的剑气所感,气息乱窜,并没有着急现身。他选择在顾玄晖露出狰狞面孔的时候,从背后突袭。
隔着顾玄晖,季宁玉和叶行舟的眼神在半空翩然交汇。
只不过微微一瞬,却穿透三世的时光,悠远漫长。
“叶行舟……”季宁玉喃喃。
叶行舟尚不知道季宁玉已经在见诸天那里看到自己的过往,还似往常一般,轻轻笑了笑。
好像他所做的事如此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
顾玄晖反身劈向叶行舟,目光中染上了薄怒:“找死。”
能够如此引动他情绪的只有叶行舟。那个在背后,让自己感到威胁的少年,在踏入天心宗后就给与顾玄晖无比触动。
他觉得少年和自己如此相像,却又如此忌惮少年。
忌惮少年强悍的悟性,忌惮他日进千里的修为,忌惮他有朝一日终会取代自己。
叶行舟无视他的怒意,蓦地出剑。森冷的剑光映照他细长的双眼,映出清亮的眸光。
两人的剑轰然相撞,激起的剧烈气旋卷起脚底的积雪,盘旋着飞向天际,又从天际纷纷扬扬的落下。
几乎是相碰的瞬间,两人又蓦地分开。叶行舟的剑快若流星,灿烂绚然,顾玄晖则如同闪电,伴随着轰隆炸响,天崩地裂。
“你根基不稳。”几招之后,顾玄晖冷峻的面色微缓,看着叶行舟的眼神探究而溢满嘲弄。
强行拔高己身修为,才堪堪能与他一战,如此不稳的根基根本不需要顾玄晖怎么用劲,叶行舟就会溃不成军。
叶行舟没有回答,摆明了他的态度——他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眼里只有顾玄晖,只有手中的剑。
他的背后,是自己想要守护到永久的人。
死战不退,一如从前。
顾玄晖的本命宝剑是千年玄铁锻造,跟着他几百年的光景,日日用剑气磨炼,是当世最锋利的剑。
叶行舟手上拿着的却还是那把他在天心宗领到的长剑,他的本命剑洛九川曾说过要帮他好好挑选,但还没有等到。
伴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叶行舟长剑上的裂隙越来越多,仿佛只要再多撞几下,长剑就会无法支撑。
顾玄晖见准时机,一击必中,叶行舟的长剑怦然断裂,碎铁崩落,划破叶行舟的左脸。
“不自量力。”
恰在此刻,季宁玉奔向叶行舟的方向,将护住自己的见诸天用劲一抛——
“叶行舟!”
叶行舟忽得抬头,紧紧抓住飞来的见诸天。
哗得剑锋华光暴涨,金色晃耀。剑锋在剑气的逼仄下剧烈颤动,发出震耳的嗡鸣。
叶行舟曾做过见诸天两世的主人,一人一剑,配合默契,如虎添翼。
顾玄晖攻势越发迅猛,以季宁玉的实力已经无法看清他出招。叶行舟曾经与之数次交手,更是曾两次斩杀对方,其中有次更是越阶强杀,竟是没有被顾玄晖压制,反而打得有来有往。
可渐渐的,叶行舟剑气运转的越来越生涩。
正如顾玄晖所说,根基不稳。
叶行舟为了能对战顾玄晖,强行拔高自己的修为。若是能缓上那么一两天,或许还能有一战之机。但是留给他的时间太短,几乎没有能够消化的机会。
短时间的战斗未必能让人看出破绽,一旦时间拉长,灵气运转生涩,就是致命的危机。
顾玄晖身经百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是今天能将季宁玉和叶行舟在此处一网打尽,再好不过。
在叶行舟动作稍滞的刹那,他直直刺向叶行舟。
季宁玉也看出叶行舟的动作要比之前慢上许多,眼见着顾玄晖就要压制对方,她抽出仍有断刃的含光就向顾玄晖的背后攻去!
顾玄晖敏锐地察觉到来自后方的剑意,他左手两指为剑,挥袖甩向季宁玉。
剑光“刷”得没入季宁玉的识海,大肆攻伐。这就是渡劫期修士的威压,区区筑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就是那么一瞬,却为叶行舟争得了时机。
他不再执着于和顾玄晖正面作战,在顾玄晖对季宁玉出手的瞬间,他激起剑气,狠狠破开顾玄晖设下的剑阵。
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叶行舟记得,江星衍还在外面。
只要还有第三个人在,那人还是江家的弟子,顾玄晖绝对不敢全部杀人灭口。
须臾之间,剑阵顷刻破碎的刹那,顾玄晖的剑穿过叶行舟的肩胛,发出刺啦的闷响。
剑阵外界的风风呼呼作响,隐隐传来江星衍的呼声。
“季宁玉?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血从叶行舟的嘴角滑落,他笑着,眼底确实满是冰冷:“你输了。”
江星衍就算再傻,看见重伤的季宁玉和叶行舟都会猜到不对劲。顾玄晖无论逃不逃,都没有了退路。
顾玄晖收回本命剑,瞥了眼身后的江星衍:“胜负还未可知。”
接着,他踏风而去,只留下残存的剑意。
叶行舟踉跄着走向季宁玉在的方向,血从他的肩头不断滑落,腿上似乎也受了伤,走得很慢。
季宁玉倒在雪地中,眉头紧皱,眼神还微微涣散。
顾玄晖在她识海中置下了抹霸道的剑气,季如烨的剑诀正在与之交战,打得她神魂颠倒,不知春秋。
无数凌乱的回忆在她脑海中闪烁,好似有很多很多人在她耳边呼啸尖嚎,她只想堵住耳朵。
季宁玉感到有人将自己轻柔地抱起。
虽然还看不见,但季宁玉鼻端嗅到了混合着血腥的松香之气。
那些嚎叫从她耳边略过,又转向远方。季宁玉迷迷糊糊的想,她知道这个人的,她知道这个人……
总是保护她,总是守着她。
无比熟悉,无比安心。
想也没想就将这个名字唤出口。
“叶行舟……”
她似乎看见叶行舟孤独地躺在昆仑虚的雪地里,紧紧闭上双眼,浑身伤口绽开。在白雪中,红得越发刺眼。
记忆里,是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
落在他的眉梢眼角,连满头青丝都变成白色。
季宁玉想走过去,躺在他的身边。和他并肩躺在一块儿,头靠着头,手贴着手。
她轻轻地问:“疼不疼啊?”
季宁玉趴在叶行舟的背上,摇摇晃晃,眼神迷离,不知今夕何夕。
叶行舟肩头的伤呼啦啦的流着鲜红的液体,落在雪地里,开出一朵又一朵耀眼的红梅。他走得好慢好慢,很吃力的模样,可每一步却那样稳,半点也不想让季宁玉难受。
听见她的轻喃,叶行舟笑了笑,嘴角有血丝滑落,声音却无比柔和,轻轻地答:“不疼的。”
不疼。
他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