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家里的几十匹马一下子卖出去了二十五匹,瞬时便松快了。

    蝉鸣蛙叫,夏时白昼长,又天旱燥热,时间过得好似格外的慢些。

    虽是慢慢悠悠的,但很快也到了六月中下旬里。

    六月稻田里的秧苗长得快,抽穗飞花,待七月里就能成熟。

    这些日子村户都精细的盯着稻子,种植庄稼从撒稻种到分插秧苗,再到后头的收割,没有一桩一件是马虎得的。

    只是飞花结稻的关头上,已是离丰收庄稼临门一脚,万万是出不得一点茬子。

    若此时有所损害,那今年可就白白忙活一场了。

    只要是稻苗夜里不被“鬼火”烧,成熟时天气稳定,没有狂风骤雨的,那就是顶好的天时了。

    否则成熟的稻谷撒落,连雨遭霉坏,农户的心思全然被糟蹋。

    六月里村里会集点薄资做祭祀,祷告天神,保佑风调雨顺。

    这日一大早上纪扬宗连早食都没吃就去忙活祭祀的事情了。

    桃榆见过祭祀,祷台上摆着猪头,一些果子祭品,神婆念念叨叨,一群农户捏着香跪拜。

    虽然他觉得这些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每年都在做这些祭祀,可该落雨还是落雨,该天晴还是天晴。

    他也不晓得村里的人到底是真的深信不疑这么做有用,还是说与他的想法一致,只是未曾言明。

    不过想来大家应当都是经年累月的在夏时祭祀祈祷,形成了此般风俗。

    早上吃早食的时候,黄蔓菁同桃榆说了会儿村里的闲。

    “孔家的三哥儿定人家了。”

    桃榆喝着南瓜粥,今年的南瓜长得老,切一点煮进白粥里面,即使没有放糖也甜滋滋的。

    他觉得味道很好,吃了一大碗,霍戍在他旁侧沉默着给他剥煮鸡蛋。

    两人吃了以后今天要去城里看定铺子了。

    不过与陈普说定的时间有些晚,他们并不急赶着去城里。

    桃榆挑起眸子看向他娘:“和谁啊?”

    “和萧家老二,你俩晓得的嘛。先前跟着你们出去跑生意咧。”

    桃榆听到这话不免意外,不过又觉得情理之中。

    他用手肘轻轻戳了身旁专心拨着鸡蛋的霍戍一下:“他动作还挺快,这才回来多久啊。”

    霍戍应了一声,确实是快,回乡还没半个月。

    黄蔓菁道:“村里人日子安定,都指着早日成家。他去年就弱冠了,但是亲事一直没定下,算来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也是着急。”

    “你们去走商了,家里就在给他物色着,先时就托媒人说了孔家,只是那边没有答应。你三姑也瞧中他们家哥儿了,一样托得有媒人过去。”

    桃榆闻言眉头挑高了些,这倒是也不奇怪,毕竟他那表哥年纪也很不小了。

    先时他三姑仗着母家这头不错,眼睛拔得挺高,给他表哥说的都是很好的人家,只是那些人家并瞧不起袁飞,一户都没给说成。

    许是一回回的碰壁,他三姑也认清了些事实,这朝认命的把眼光放低了下去,开始从清贫些的人家里物色了。

    黄蔓菁继续说道:“萧家家境不好,比起来到底不如你三姑家,只不过你袁飞表哥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晓得,孔家不是傻子也是有考虑。”

    “今年你表哥出去挣了点钱,好似看着要像点样子了,媒人又说得天花乱坠,孔家估计也是有些说动了。不想这当头你们回来了,孔家扭头就定下了萧家。”

    孔家在村里家境一般,几亩薄田,日子只能说过得走。

    不过孔氏夫妇俩性格敦厚,在村里人缘还成。

    这朝也算是一家有哥儿百家求了。

    黄蔓菁有些好气又好笑道:“你三姑生气着咧,话里话外的倒是觉着是咱们家搅黄了他的婚事一般。跑去你大伯那儿诉苦,你大伯倒是难得明理些,帮着你爹说话,斥了她几句。”

    霍戍把鸡蛋剥好,白嫩水滑,朝着桃榆递过去了些。

    桃榆的心思还在这桩闲事儿上,偏着脑袋凑上嘴咬了一口鸡蛋。

    “大伯他可精着,他以前最是惯着三姑了,这朝会说她,只怕也是看阿戍出去挣了不少钱,这是不想得罪我们家。”

    黄蔓菁也笑:“谁说不是。”

    以前家里和尤家那个读书的定下亲事,大房那边嫌尤家的孤儿寡母的落魄,没少瞧不上,尤凌霄中了秀才后,大房那边对他们这一房便是肉眼可见的热切,处处顺着向着。

    后头婚事毁了,也便没了以前的那般热切,纪望菊每每无理取闹之时,那边也向着纪望菊。

    现在看着这新女婿也是强干的主儿,又热络起来了。

    这人情冷暖的,不是旁人,就是自家人也是一样。

    你好了,举家都向着,你落魄了,别说是说话权,举家谁都能说训你。

    “不论怎么说,又是有喜酒喝了。”

    桃榆托着脸,他还挺欢喜去吃席面儿的。

    黄蔓菁应声:“村里有这些欢喜事,大家都高兴。”

    吃了早食以后,桃榆跟霍戍一道去了城里。

    天气有点闷热,不知道是不是下雨,避免路上被雨淋,他们快着手脚到了城里。

    陈普一个大瓷商,也是忙碌,除却铺面的生意照料,还得去自家的瓷窑巡看,看铺子这等小事,也便差遣了个人过来带着两人去看。

    不过来的也是个管事,倒是可见得陈普对霍戍的重视。

    他们看了几家铺子,地段好的铺子都不大,且也就是一个铺面,内里未有可供住宿的地方,若要住的,还得自隔些空间出来,这么一来铺子就更小了。

    不过二百多两的铺面儿,属实在闹市也难有宽敞的。

    虽说两三百两已经能在城里置办个一二进的宅子了,但照样也得看地段,且商铺和民宅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霍戍不如何知道同州这边的铺面价格,桃榆却是晓得。

    闹市里看的这几间铺子,即便是不甚满意,可也不是寻常人二三百两可以拿下的。

    若在营商那儿看问,没有点门路,得喊到三四百两去。

    陈普已然很给面子了。

    于是两人都舍弃了闹市的铺面。

    抛却了地段后,可选的几间铺子就大了,最后选定了远离闹市,有些靠近城边,营商才建造不久的铺子。

    虽只一层楼的,不过这边跟黄引生那头的构造差不多。

    外头的铺面算不得大,和闹市的铺子差不多。

    但后头有个天井院子,还有好几间屋子,挺是敞大的。

    这头冷清,不远处营商的工队还在建造新的房舍,白日有些吵闹,周围也没有开几间铺子,生意十分寡淡。

    他们不是冲着开门做生意要的铺子,倒是全然不必多思虑什么即可定下。

    见霍戍和桃榆满意了,管事的也去了一桩事。

    他把钥匙交给了两人,道:“掌柜的出去前交待,拿了两套瓷具要送给纪里正,二位今日看了铺子,我整好把瓷具给二位捎带回去。”

    霍戍没拒绝,应了一声。

    他让管事先去忙,他们走的时候自行前去瓷坊里去取。

    管事的自是笑着应承告了辞。

    桃榆抱着一挂长钥匙挂了三圈:“这头属实新,还能嗅着新木的味道。”

    木头用的都是寻常成年木,这般价钱也指不上营商用名贵木头来建造了。

    不过他们也不曾讲究这些,桃榆给霍戍盘记着要买挪些什么东西来。

    这头全然就是个空唠唠的铺院儿,什么家具器物一应是没有的。

    虽是个囤货的地儿,可宽阔又有院子,可以好生拾掇着弄个落脚地儿,在城里也算是有了个住处。

    “需要什么你录下,到时候叫家里的人过来安置。”

    霍戍想的是等秋收以后,范伯他们便可以转搬到城里来守着铺子。

    铺子没有卖什么,倒是没什么可以守的。

    只不过是让他们转一个住的地方。

    时下同州来的老乡都住在纪家,纪扬宗和黄蔓菁倒是没什么意见,家里也住得下。

    可到底是觉着他也不过是作为女婿在纪家,一行人总有不便之处。

    再者他们一行人看面相便可见是外乡人,个个魁梧高大,落在村里始终叫村里人不安。

    说嘴的多,传来传去的不成样子。

    并非以恶意揣测,凡是村里要丢落出点什么事儿,届时定然会栽在他们头上。

    地方村乡排外,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霍戍可以不在乎,但入乡随俗,始终要顾忌纪家的颜面。

    还有一则,纪扬宗最为一乡里正,虽算不得什么官吏。

    终究也是常与官府打交道的人,要让官府的人知道他豢养一帮子强健劳力在家中,又意欲何为。

    多番考量,让范伯一行人住在城中的铺子,是最好不过的安排。

    两人在铺子里收拾了一阵,又去了一趟吴怜荷那儿,把赵盼的马给他送了去。

    并把铺子的位置告诉了母子俩,往后有什么事情就能直接去铺子那头了,也省得再费功夫把口信儿传去村里。

    这一趟忙活下来,天色又已经不早。

    两人带着嘉堂瓷坊的瓷具回了家。

    好在是马速快,两人前脚刚到家里后脚院子里就砸下来了大颗的雨滴子。

    伴随着声声闷雷,雨越下越大,天边的闪电扯着昏黑的天色。

    桃榆站在屋檐下,看着落下的雨滴溅在晒的焦干的地面上,一瞬间像是水溅滚铁上一样。

    鸡咯咯咯的蹿回了圈里。

    这时间快到饭点了,忙活一日的农户几乎都回了家,来势汹汹的一场雨倒是没有袭击到多少人。

    纪扬宗在屋里赏玩着新得的茶具,非拉着范伯一行人叫他们试茶。

    黄蔓菁在做晚饭。

    等晚食过后,天已经暗了。

    闪电便愈发的明亮起来,又是风又是雨的,没什么可忙之事,大伙儿洗漱了都早早的回了屋去。

    桃榆回到房间发现窗子没关,雨水飘进来把窗棂都打湿了。

    他赶忙过去关窗,才到窗边晇嚓一声巨大的雷鸣炸开,吓得他手一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

    “打个雷都怕。”

    一只大手贴着他的肩膀处过去将窗子合上了。

    桃榆偏头,看着灯影下高大的霍戍刚从净房里走出来,微微松了口气。

    他没穿上衣,只套了一条宽大的裤衩,古铜一般的皮肉上还有未曾擦干的水渍,一股子野性。

    霍戍关了窗也没立即走开,就那么站在桃榆的身后,两人没有贴着,但很近。

    “身上有皂角的味道。”

    桃榆折过身,凑上前在霍戍的手臂上轻轻嗅了嗅。

    两人同立着,桃榆只能到霍戍肩膀上一点。

    霍戍顺势便将人抱到了怀里,埋下了些头,也去嗅了嗅桃榆身上的味道。

    其实他不嗅也知道,桃榆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并不浓烈叫人觉得苦涩,反而恰到好处的清新,像是四月里正在生长药性还不足的草药。

    霍戍在军营之中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即使离开了前线也一如既往。

    不过自从和桃榆成亲以后,不知是他身上的草药味道有安眠的作用还是为何,他倒是深眠过好几回。

    “大雨凉快了不少。”

    霍戍感慨了一句,他的下巴贴着桃榆软乎乎的侧脸。

    夏月里天气炎热,同州本就有些湿闷,稍微动弹一二身上便是汗津津的。

    冬日里不必他作何,桃榆自便缩到了他怀里睡,如今天气炎热,他想抱桃榆一下,嫌热也不让他圈着。

    难得是这么老实乖乖待在他怀里。

    桃榆有点软的嗯了一声,依赖的贴在霍戍身上。

    其实他胆子不太大,夏时的急风骤雨电闪雷鸣会叫他害怕的连头盖在被褥里。

    不过今有霍戍在,他觉着前所未有的安全。

    霍戍带着一点青茬的下巴在桃榆的脸上摩挲,不知哪里来的风吹灭了尚未来得及盖上灯罩的烛火。

    屋里陷入黑暗,他由着烛火灭去,顺势拦腰把桃榆抱去了床上。

    外头风雨声杂,再有什么声音也能掩盖过去,桃榆变得很松懈。

    他陷在并不厚的被子上,指腹来回的碰着霍戍抿着的唇,这无疑于对霍戍是一种邀请。

    很快两人便如同搓并作一根的线。

    正当是桃榆觉得晕晕乎乎之际,他仅剩下的一点理智告诉他有点不对劲。

    他推了推压在他身上的霍戍。

    头顶的声音有点发哑:“怎么了?”

    桃榆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又拿了天因给的那东西?”

    霍戍没有回答,桃榆也不是傻子,有没有自也还是能分辨一二。

    见此,桃榆道:“你不知道用这个就没有孩子了么?”

    霍戍应声:“我知道。”

    桃榆闻言不知为何觉得后背有点冷,一下子叫他身上的热度消了去。

    他拨开霍戍,慢慢坐起了身,任由着被子从胸口前滑落。

    他看着眼前不太明晰的人,也不甚能看清他的表情。

    “阿戍,你你不想和我有孩子么?”

    第72章

    霍戍面着定定望着他的人,黑暗之中只能描摹出脸的轮廓,即便是不能看清面容表情。

    从那句不可确信又似乎有所怀疑的话问出口时,他也能想象到桃榆是何种不高兴的神情。

    霍戍拉过被子,盖在桃榆露出的身体上。

    耐心道:“没有不想。”

    桃榆眉头紧蹙,语气有点委屈:“那你还这样。”

    “我们才成亲不久,来日方长。”

    霍戍道:“不急于一时。”

    桃榆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我没有要急于一时,孩子也是急就能急得来的。先时走商在外不便也就罢了,现在不是在家里了嘛,作何还要防范?”

    窗外闪电划过,短暂的照亮了桃榆的脸。

    霍戍看着人微红的眼尾,眉头锁紧。

    桃榆没有听到回答,从来没觉得霍戍的沉默像此刻一般让他感到生气和无力。

    平日里他的沉默他可以冷静的去猜,可此刻他有些丧失理智。

    他追问: “你是不是找到了同乡旧故,迟早有一天还是要回北域,为此不想和我有孩子成为你的牵绊。”

    桃榆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有些软,只是语气却冷淡,像一根冰锥刺心。

    霍戍怔了怔,他没想到桃榆会这么想。

    一时有股说不出的味道翻江倒海,他从未有过如此感受,今朝倒也体悟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我说了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桃榆静静的坐着,没有回应霍戍的话,只是突然哭了起来,但却没有声音。

    他眼睛包不住眼泪,抓着被子缩回了床上,背对着霍戍。

    霍戍见着在发抖的肩,他知道桃榆在哭。

    可是他不说话,不理睬他,这让霍戍感到棘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

    他只好静默着伸手去抱他,不想刚触到人,桃榆却十分抗拒。

    “不要你碰我。”

    桃榆推了霍戍一下,更缩进去了些被子里。

    霍戍手僵在床边,他从来没见过桃榆这样发脾气。

    这让他无所适从,更不知从何应对。

    一直以来桃榆都很温顺,性子也软,甚至于体贴善解人意,以至于太好相处而让他根本没有习得在一个小哥儿生气的时候当去从什么方向着手去哄。

    他心里有些烦躁,更多是不知所措。

    桃榆喜欢孩子,他知道的。

    若是现在告诉他可能不能有孩子,人本就在气头上,得知此番,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

    “你要是不喜欢这样,我以后都不用了。”

    霍戍听到了自己这样试探着说。

    然后他听到了桃榆回答:“我以后都不跟你睡一起了,你再不必为难。”

    霍戍眉头一紧,虽然知道桃榆说的是气话,但心里还是有些扎。

    “那我以后睡哪儿?”

    “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桃榆说道:“今晚也不要跟我睡。”

    “我回赵家?”

    “你回北域最好。”

    霍戍叹了口气:“下雨了,我明天再走吧。”

    桃榆更生气了些,他朝着霍戍丢了个枕头过去:“现在就走。”

    霍戍抱着枕头:“现在走?”

    “走。”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霍戍从床上下去,把裤子穿上。

    桃榆坐在床上看着霍戍的动作楞了楞,胸口起伏的有些快,他紧咬着唇。

    直到门嘎吱一声响,桃榆急忙道:“你现在出去是要把爹娘吵起来么!”

    “我起个夜,很快就回来。”

    床上嘎嘎响动,桃榆气鼓鼓的又缩回了被窝。

    霍戍顿了顿,没出去,转回到了床上,重新抱住了背朝着外头的桃榆。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通,霍戍没放手。

    须臾后感觉手腕上传来了湿漉漉的痛觉。

    桃榆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他不知道有没有出血,不过这点痛也无疑是跟刮着蹭着没什么差别。

    他未动声色,由着桃榆如此。

    好在是怀里的人咬过以后似乎心里的气焰消了些,没再继续挣扎。

    外头的雨依旧在下,屋里安静的能听见屋顶上刷刷刷的雨点声,不过雷声倒是小了,闪电也不再那般惊心刺目。

    霍戍将下巴放在桃榆的侧颈窝上,轻声道:“你知道的,我不善言辞。”

    “但我真的很喜欢你。”

    ——

    翌日,天微微亮,霍起了身。

    床上的人还在睡,晨曦的光亮中,可见着桃榆的眼睛还有点红,像是被雨水浸透一夜而有些褪色变得透明的海棠。

    霍戍在床边看了好一会人,他知道昨晚桃榆睡的很晚,睡的也有些浅。

    他没叫醒人,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穿好衣物再出去。

    雨后的院子和树木草叶都还湿漉漉的,空气中一股水气味道,有些清凉。

    昨夜大雨一场,农户少不得忙碌检查田间地里的情况。

    风也不小,霍戍出门去了一趟赵家,元慧茹一个人住,那边的棚舍并不算牢固,不知有没有事。

    过去的时候果不其然,房顶的茅草又被风刮翻了些。

    霍戍没耽搁,搬了梯子将屋顶给修补好。

    忙完的时候,再这边简单吃了点早食,他便往纪家去。

    霍戍听着周遭的流水声,心里也明晰了许多。

    孩子的事情桃榆迟早都会知道,想来今天气也消了些,人冷静了。

    他好好与他谈谈这件事,届时是当如何,两个人一起商量决定。

    于孩子而言,其实他昔时并未曾有过太多的考量,他甚至都没想过会成家。

    前线时朝不保夕,不知何时生死,离开北域后,他也以为会漂泊一生,何曾想过最后会留定于同州。

    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留在同州的决定,和桃榆生活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已然是他这半生来最好的时光。

    孩子的事情是他的错,是他欠考虑,应该早些想好对策的,而非在桃榆询问时才思虑这件事,以至于让他生气伤心。

    霍戍快步往回走。

    “怎么样,那边没事吧?”

    纪扬宗正在院子里穿防水鞋,像是要出门去,看着他回来张口问了一声。

    “飞了些茅草,我已经修缮好了。”

    纪扬宗点点头:“没事就好。”

    “听说尤二要在村里扩建宅舍,要占到乡亲的地,两厢争起来了,我过去看看。”

    又道:“你吃了早饭没,锅里还有剩。”

    霍戍应了一声,听到尤家那边有事,想到桃榆也爱去凑热闹,他问了一嘴:“小桃子过去了么?”

    “嗯?”

    纪扬宗疑惑的看了霍戍一眼:“他不是去城里了么,没跟你说啊?”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纪扬宗见霍戍的神色有些不对,道:“说是去他阿祖那儿,昨晚上才下了雨,他娘说外头湿凿凿的,路也不好走,非是要去。”

    霍戍朝着马棚去:“我去接他。”

    纪扬宗没说什么,看着霍戍骑马出了院子,马纵得有些快。

    他偏头看见黄蔓菁端着鸡食出来,道了一声:“那俩孩子是不是吵架了?”

    黄蔓菁正咕咕的要唤鸡,闻言一怔。

    “近来也没什么事嘛,吵啥?”

    纪扬宗吐了口浊气,看着霍戍已经去追了,他也便没太忧心。

    再者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夫妻之间有点矛盾也是家常便饭,他和黄蔓菁也还总吵。

    “等他们俩回来再问问就是了。”

    纪扬宗道:“我先出去了。”

    “你这是怎的了,近来这么爱往我这儿跑。”

    黄引生看着正在壁柜前把剪碎的草药装进抽屉里的小哥儿,道了一句。

    “我哪里近来爱跑,上回过来都好些日子前了,再者我以前不也常过来的么。”

    桃榆没看黄引生,兀自道:“阿祖不欢迎我来啊。”

    黄引生未置可否,直言:“你跟霍戍吵架了?”

    “哪哪有。”

    桃榆有些心虚的道了一声。

    黄引生径直上前,把桃榆手里的草药碎拿了过来,敲了敲壁柜上放的提示牌。

    “葛根往甘草的抽屉里放,心不在焉的,还说来帮忙。”

    桃榆见此,看向黄引生,在黄引生的目光中,自知做错了的抿了抿嘴。

    黄引生把抽屉里放错的葛根取了出来,也未追问两人吵架是何缘由。

    “霍戍沉默寡言的性子你一早就知道的,必然是不如那些会遣词造句的会说话,过日子难免磕磕绊绊,凡是相互体谅些。”

    桃榆捏着自己的手指,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总之是有些烦闷:“嗯。”

    黄引生瞧着人这时候也未必听得进去什么,拍了拍桃榆的脑袋。

    “哎哟,外头看着是又要下雨,这天气。”

    药童从街上进来,皱着眉头道了一声:“怪不得今日医馆冷清。”

    桃榆闻言偏头瞧了瞧,呼呼的风吹着街市上的旌旗,天昏昏沉沉的,竟是比他先前从村里过来时还黯了些。

    看样子是真的还要下雨,他不禁有些忧愁,要是待会儿下起了雨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转头去:“后院里还晾着药草,我去收了。”

    说着他便去了里头,药童也跟了进去。

    “桃哥儿,待会儿落雨了手头闲,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吧。”

    黄芪端着药草簸箕,同桃榆说话,他想着先前桃榆落水的时候还说想吃东安子鸡的。

    今日看着人似乎不多高兴,连话都很少。

    桃榆没多少胃口,觉着这时候吃这些也是糟蹋,道:“要下雨的天有些闷,下次吧。”

    黄芪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桃榆端着草药去了一趟库房,转头回来见着黄芪急匆匆的跑过来。

    “姑爷来了!”

    桃榆眉毛一扬,但又迅速压了下去,状似不关心的问道:“他来干嘛。”

    “站在后门外头,也不进来,我喊他也似是没听到一样。”

    黄芪道:“你去喊他进来吧。”

    桃榆错开目光:“他要进来就进来,我还忙着收药材呢,没空搭理他。”

    黄芪再是不明就里,也看出小两口这是吵架了。

    见桃榆不予多言的模样,他张了张嘴到底没有把话说出去,转去了前头的铺子。

    桃榆收端着簸箕,眼睛时不时的从后门处扫过,却见着迟迟没有人进来。

    不免怀疑黄芪是不是故意骗他的,否则怎会有在门口不进来的道理。

    收完了最后一簸箕的草药,他紧抿着嘴钻进了自己过来平素住的屋子里。

    “黄大夫您真不去劝劝?”

    黄芪捉着自己的手,前去询问黄引生。

    “由着他们去吧,都成亲的人了,日子是自己过的,别两人自己的事情还闹得旁人也鸡飞狗跳。”

    黄引生不紧不慢道:“要真闹得厉害了再说。”

    黄芪虽然担心,但长辈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掺和什么。

    桃榆在屋里坐着,翻了本医书左看进不得心,右看也烦躁。

    正当他想把书合上时,轰隆一声,竟然又打雷了。

    他走到窗边上,不过须臾,雨点便斜撒了下来。

    看着昨儿夜里续满了水的缸子,一圈圈的涟漪晕开,他暗暗嘀咕了一句:“看你还不进来。”

    然则事实便是好一会儿也没见得有进来的脚步声,眼看着雨越落越大,桃榆终于坐不住拉了把伞跑出去。

    “你傻了下雨了都不知道进去么!”

    桃榆从后门出去,还真看到了杵在后门边背靠着墙的高大身影。

    霍戍目视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雨落在头顶肩头也置若罔闻,路过的人不明所以见此还有些被吓到的快步行去。

    桃榆见此有些生气,声线也扬得比平时高。

    他紧着眉头瞪着人。

    霍戍的眸光落在身前的人身上,不过须臾,他又挪开了目光:

    “我不知道你想不想我进去。”

    桃榆见霍戍竟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抿了下嘴,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有点过了。

    他把伞举高了些遮住霍戍:“下雨了不进去还干什么。”

    霍戍从墙上起开,似乎要跟着人进去,不过却没迈动步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算了,我还是不进去了。”

    又道:“你既没事,我便回去了。”

    看着人当真是折身就要走,桃榆有点傻眼:

    “你回哪儿去?”

    霍戍背对着桃榆:“回哪里都一样,反正你也不想要我了。”

    桃榆看着雨中的人,分明身影高大挺拔,嘴里吐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是有些像只落魄的大狗。

    他伸手想拉住霍戍的衣摆,但是却没拉到,看着人扯着长腿往巷子外走去,连忙喊道:“阿戍!”

    桃榆心里一慌,踩着已经全然湿透的石板,突突朝前追去,抓住了霍戍的手。

    “我又没有说这样的话!”

    霍戍顿住步子:“可你不是想我走么。”

    桃榆闻言松开了伞,转抱住了霍戍的腰,好像是想拦住人一样。

    “我没想你走。”

    话出口,桃榆便没出息的哭了,哭得有点委屈,肩膀抖得厉害。

    “你不想进去,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这么大的雨,你不接我回去,待会儿我一个人怎么回家。”

    霍戍感觉自己胸口有点热,桃榆的眼泪已经大过了雨水。

    他单手圈住桃榆,神色一变,他没想惹桃榆哭的。

    霍戍把地上的伞给捡了起来,遮在桃榆头顶。

    “别哭。”

    霍戍轻轻拍着桃榆的背,安抚着怀里的人:“我就是来接你的。”

    桃榆没应话,紧紧拽着他的衣摆。

    霍戍怕桃榆淋湿了着凉,微矮身将人抱了进去。

    回到屋里,桃榆哭得还是有些抑制不住。

    霍戍把打湿的外衣脱了,取了张布襟给桃榆擦了擦头发和脸。

    随后又将人抱回了怀里,看着人发红的鼻尖和眼睛,连浓密的睫毛都打湿黏在了一起,他不免后悔方才同他说那些话。

    “不要哭,你这样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戍低头嘴唇贴了贴着桃榆的眼睑,他的脸颊是凉的,眼睛却在发热,泪水也咸丝丝的。

    “我从没有不想和你要孩子,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霍戍徐徐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北域你身体不舒服那天晚上么?”

    桃榆闻言眨了眨眼睛,他攀住霍戍的身体在他腿上坐直了些。

    “大夫说只是天高气燥有些上火,不只是这样么?”

    “那次确只是上火。”

    “但送大夫离开的时候,他同我说你身体孱弱,不易生育。”

    霍戍说到此处眉心发紧:“我早该告诉你的,只是当时出门在外,不想你徒增烦恼。”

    桃榆楞了楞,他一直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的,打小阿祖也告诉他什么要注意,什么要当心,他也都记着。

    可是他从未告诉过他自己还有此番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能明白。

    彼时他未曾成亲,自也不必考虑这些。

    但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时,他还是有些不太消化得了。

    他抓着霍戍的胳膊:“大夫怎么说,他说是不能有孩子,还是如何?”

    “只是说不易生产。”

    霍戍如是解释,未再隐瞒分毫。

    桃榆眉头却不见散开。

    “我去问问阿祖,让他给我看看脉。”

    霍戍却抱着桃榆没松手:“你昨晚便没怎么睡好,不急着一时。”

    桃榆闻言抿了抿嘴,心中不安,此时倒也听霍戍的话没有再急着找黄引生。

    他转贴着霍戍的胸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告诉我。”

    “你在气头上,我若说这些,你承受得了么。”

    桃榆微垂着脑袋,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弱:“对不起。”

    “我不该同你说昨天那些话的。我害怕你走,你要是离开了,我肯定就再找不到了。”

    霍戍顺了顺桃榆的头发:“不会。”

    “不会走。”

    “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

    “也不会再离家出走了。”

    第73章

    “脉搏弱不见强,不过比之去年诊的脉来看反倒是还有所好转之相。”

    黄引生收回手,看着桃榆:“不见得脉象有问题,你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桃榆端坐好身子:“我身体没有不舒服,是想阿祖给我看看孩子的事。”

    黄引生手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桃榆,又看向了旁侧坐着拧着眉头的霍戍。

    “你俩便是为着孩子的事情吵架了?”

    桃榆有点不好意思,放低了些声音:“没有吵,只是有这个疑问。”

    黄引生见此,看来是又和好了。

    如此也好,倒是也省得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再操心前去劝阻。

    “既是问起,你们俩也都在,我也不必再找机会与你们说了。”

    黄引生徐徐道:“你这身体要怀孩子倒是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体虚,怀胎十月少不得吃苦头,生产也较常人危险多重。”

    桃榆听他阿祖也是如此诊断,不免焉儿了一截。

    “那怎么办呀?”

    “自是好生调料,强身健体,若非是以此劝你爹娘,他们哪能舍得你跑北域去。”

    黄引生捏了捏桃榆的脸:“不过倒是没白跑,人晒黑了一些,身子骨儿也可见比先时要好一点了。”

    桃榆看着黄引生:“爹娘早知道了?”

    黄引生点点头。

    桃榆恍然,怪不得他和霍戍成亲了这么些时月,家里从来没有张口提过一嘴孩子的事情。

    原则全家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晓得自己什么情况了。

    “你也别灰心,我给你开些滋补的药,平素里别再那么懒怠,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会有所好转的。”

    黄引生拍了拍桃榆的脑袋:“你年纪也不大点,不急。”

    倒是他看向霍戍,感到歉意:“为难了你。”

    霍戍回答的果决,未有片刻犹豫:

    “只要他无事,我不觉为难。”

    两人听了一通黄引生的嘱咐以后,心结也算是开了。

    外头的雨尚未停,吃了午食,两人又回了屋。

    桃榆昨儿夜里便没如何睡着,今儿一早就来了城里,若不是心头一直揣着事情,早便困乏了。

    如今误会已然解除,黄引生话也说得明白,孩子是能有的,但为着身子起见,还得好好调理。

    他紧绷着的弦也松开了些。

    桃榆摸着肚子横躺在了床上,身体懒洋洋的:“要是肚子里的吃食变成孩子就好了,这样就不必担心了。”

    霍戍在旁侧坐下,把桃榆的鞋给脱了下来:“睡会儿吧。”

    桃榆慌忙抓着霍戍的手:“你也一起睡。”

    他怕睡着了霍戍就偷偷回家了。

    幼时农忙爹娘便会送他来阿祖这里,他开开心心的吃饱了午饭,娘就抱他去屋里,说睡醒了就回家。

    他听话的睡觉,结果醒来却只见黄昏似火,爹娘早自回家了,阿祖借故天色太晚,他得在这里过夜。

    虽已时隔多年,他可自如的在阿祖家里过夜了,可现在黏霍戍,他也怕霍戍像爹娘一样把他留在阿祖这里。

    “好。”

    霍戍倒是没拒绝,并着人躺下。

    桃榆又再无芥蒂的贴到了霍戍的怀里。

    他看着霍戍欲要圈住他的胳膊,恍然想起了什么。

    桃榆手肘撑着趴在床上,拉过霍戍的胳膊,将他的袖子挽了起来。

    青筋可见纹路的手臂上,安静的躺着两排牙印,破皮之处在古铜色的皮肉上也隐隐可见泛红。

    “我给你拿药!”

    桃榆心疼的要下床去,却被霍戍勾住腰给带了回来。

    “没事。”

    “不处理好该留疤了。”

    “身上的疤也不止这一处,无妨。再者也没有一条疤比这更有意义。”

    桃榆听霍戍这么说,眉心微动。

    他埋头在霍戍的手臂上轻轻贴了贴:“以后不咬你了。”

    “可我想咬你。”

    霍戍乍然收紧手臂,桃榆扑到了他的胸口上,即便是他整个人都覆在身上,霍戍也未感什么压力,只是觉着这人是真软。

    不光皮肉软,还很柔韧。

    腿可以分很开。

    他直视近在咫尺的人,白皙的皮肤下淡淡发青的血管清晰可见。

    嘴唇因为吃了午饭而有了些血色,但也还是色泽偏淡。

    “那我让你咬一口回来吧。”

    霍戍平躺着,衣服贴合在身上后,有点藏不住鼓起的胸肌。

    桃榆的手掌心按在上头,能触碰到他有节奏的心律跳动。

    他感觉未曾绷紧的肌肉竟然韧中有些软,顺着霍戍交叠着的衣领口,他把手伸了进去。

    霍戍垂眸看着胸口前手,由着他使了会儿坏,方才道:“摸够了么?”

    桃榆未有应答,感受着霍戍胸口并不细腻,一样有些粗糙的皮肤,阵阵的热度传递进手掌间,让他有一种触摸荒漠的感觉。

    粗粝而热烈。

    然则霍戍忽而按住他的后肩将他贴近,未等他反应随之便粗鲁的扯开了他的衣领,旋即埋到了他的脖颈前,一路往下。

    桃榆闷哼了一声。

    霍戍在桃榆的锁骨上咬了一口,他未曾用力,不过牙齿微微磨过,白皙的皮肤便晕红了一片,留下了牙齿印。

    他看着没有破皮的皮肤,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

    桃榆却已经眼眶泛红,从霍戍身上抽回了自己的手:“咬没肉的地方多疼啊。”

    霍戍抬眸:“那你什么地方肉多。”

    桃榆默了默,耳尖微红:“明知故问。”

    霍戍放在桃榆背上的手往下移了几寸,揉了揉:“确实肉多很多。”

    “不过下次吧,我怕咬了忍不住会做别的。”

    桃榆红了整张脸,一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

    霍戍眼角有笑:“睡吧,雨停了回家。”

    他轻轻拍着桃榆的后背,自没午睡,只是安静的躺在桃榆身侧,听着窗外的雨声。

    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外头的雨声方才停了,霍戍稳了一刻钟,才将桃榆唤醒。

    “回去路上小心,纵马慢些,下了这么久的大雨注意避着山坡走,容易滚石滑坡。”

    “知道了。”

    桃榆系着一件薄薄的披帔,坐在马背上,同黄引生挥了挥手,夫夫俩这才离开贞路巷。

    虽是没有下雨了,但屋檐上都还低着水,每条街的石板地砖都被冲刷得亮堂堂。

    夹道边的水渠哗哗哗的流着水,汇聚进城中的溪流中,肉眼可见的水位增高了。

    桃榆不知道家里的庄稼有没有受灾。

    他正忧心着,霍戍忽然勒停了马。

    “怎么了?”

    “去趟医馆拿点东西。”

    桃榆扬起眉:“刚才在阿祖那儿怎的不拿?”

    “你说呢?”

    “我倒是没什么,你又脸皮薄。”

    桃榆立马晓得了。

    他耳尖发红,既得知了事情缘由,现在又不是要孩子的时机,他自是不反对霍戍用那些东西。

    只是,他放低了声音:“家里不是有么,怎还去拿?我见书上说洗干净了可以反复使,那东西价格本就不低……”

    一次一个不是太奢靡了么,再者霍戍那习性一晚上又不止使一个。

    “勒得慌。”

    霍戍先前考虑桃榆的身体,事出紧急,也只能将就一下。

    他实事求是:“还是去买合适的。”

    桃榆抿了抿嘴,银子该花则花,也不能委屈了谁。

    “那你去吧,我在外头等你回来。”

    霍戍翻身下了马,忽而抬头看向桃榆:“要不然你还是同我一起吧。”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去能干嘛使?”

    “旁人定然不许试。”

    “你去帮忙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桃榆眸子睁大了些:“我哪里看得出!我与它又不熟!”

    霍戍被桃榆给逗笑,比起熟,确也还是他更熟。

    “好吧。”

    桃榆看着霍戍朝着医馆去了的背影,后知后觉他在戏弄自己。

    分明先时他一眼就看出天因给的不合适的。

    大黑驹甩来甩尾巴,哼哧了一声。

    桃榆恍然想起霍戍没有把他给抱下来,他慌忙趴下抱住马鞍:“阿戍,你快点!”

    大黑驹像是有意折腾桃榆一样,咬着尾巴一样打着圈。

    吓得桃榆大气不敢出。

    “要是再旋我,回去可不给你吃马草了!”

    大黑驹哼哧了两声,到底是没再继续转动。

    桃榆松了口气,慢慢直起腰身,抬头见着马转了个方向,对这远处的永宁街了。

    他正想是从马上滑下去,却瞧见远处石狮子望门的府邸开了一扇门,从中走出来了个熟悉的身影。

    细细观看,从人侧脸辨出竟是尤凌霄。

    桃榆觉着那头有些眼熟,抬起眸子,发觉那竟是知府宅邸。

    送尤凌霄出来的人一身考究,不似寻常下人,起码也得是个管家。

    虽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却可见知府府里的人对尤凌霄挺是客气,一路将他送到了外头,见着他上了马车才折身回去。

    桃榆看着马车消失在了视野之中,随之收回了视线。

    其实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尤凌霄了,从北域回来以后,他再村里这些时日也不曾碰见过他。

    若非必要,家里人也几乎没有再提及过尤凌霄,这个占据了他上十年记忆的人,好似突然消失了一样。

    这朝乍然瞧见,他竟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恍惚感。

    先前倒是听村里人说他手残了以后状态很差,人也跟废了一样。

    今儿看见精神气头倒是很好,可见往昔的意气风发之态,若不是知晓他手废了,这么看着倒是毫无残缺一般。

    “出什么神?”

    身后传来声音,桃榆后背扫过一阵风,一双手便揽住了他的腰。

    “好了么?”

    桃榆偏头,看着两手空空的霍戍。

    “嗯。”

    霍戍应了一声,驱着马往回走。

    桃榆如是道:“我刚才见着尤凌霄从知府宅邸出来。”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倒是也想起今早从家里来时,纪扬宗同他说了一嘴尤家要建新宅邸的事情。

    “怎么了么?”

    “看他的模样倒像是攀附上了知府一般。”

    霍戍不甚明晰尤家现在的状况,不过介于纪尤两家在村里的位置,也不得不留意尤家的动向。

    “回去问问爹吧,了解一二我们不在时的情况便是。”

    第74章

    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的时辰了。

    乡里却还热闹着,好似没到收活儿时一般。

    村户都还在检查稻田水位,给冲垮的田坎河堤做填补。

    旷野的流水声已经大过了其余一切声响。

    “那边不是尤家的方向嘛,怎么那么多人。”

    桃榆骑在马上,进村以后四下观察着农田庄稼的情况,村主道上能远远瞧见尤家,只见那头院子里人头攒动。

    “要过去看一眼?”

    “没准儿爹也在那头。”

    霍戍没说什么,驱着马过去。

    “你这就是讹钱,休想从我这里多得上一分一毫去。”

    马方才到院墙外头,就听见孙鸢娘尖锐又霸道的声音。

    “一亩地市价不过十二两,你那地能产多少粮食心里头没数么,又不是什么肥田宝地,给你十两已经很是了不得了,还想要十三两,做梦去吧!”

    “这地我本就没打主意要卖,孙娘子你瞧不起大可以不买,又嫌我这地不好,又追着要买,是何道理。”

    蔡家夫郎叉着腰,说的话倒是在理,只是语气也不见得好。

    “若不是修这宅子,谁稀罕得买你那地。不就是拿着尤家建宅子故意敲竹杠么,一个村的人,未免吃相难看。”

    蔡家夫郎原本还敬着尤家是读书人家,尤凌霄是个举人,他们这般寻常农户人家惹不起。

    尤家要十两银子买他们地心里恼火却也没有破口大骂,尽量讲着理,孙鸢娘倒是觉着他们家是软柿子一般好捏。

    蔡家夫郎也来了火气:“你是吃相不难看,又想买地又舍不得花钱。怎么着,仗着你家是个举人,就想学着鱼肉乡里不成?我今天要是让上一步,来日你们尤家还不在村里横着走,想欺谁就欺谁了!”

    两厢骂着就要掐起来,幸得是看热闹的人前去拉开。

    倒是不出桃榆所料,纪扬宗也在。

    村里这般攀扯不下吵架的时候,必有人会去把里正请过来。

    纪扬宗压着眉头,拉着一张脸:

    “正是农忙的时候吵了一场还嫌不够,又还吵二场。孙娘子,你家要建房舍是好事情,既得占上乡亲的地,那就两厢各退一步,出个市价十二两,蔡家也不要高价了。”

    纪扬宗发话,蔡家人还是敬重着他,心头不痛快,却也憋着没再说话。

    倒是孙鸢娘却不依:“里正,十二两可是市价,谁买地不绕价,真以这个价格来买的。我们尤家是有点薄产,可也经不住人贪得无厌的敲大一笔,敲小一笔的。”

    桃榆和霍戍后来,也算是听明白了两厢争吵的缘由。

    孙鸢娘要买蔡家的地扩建房舍,可只想出十两一亩,蔡家本没有卖地的打算,又听尤家这出价,心头直觉是欺人太甚,索性吊高了要价十三两。

    两头争执不过就吵了起来。

    纪扬宗从中劝和,孙鸢娘也不答应,全然是没有把纪扬宗放在眼里一般。

    正当争执不下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车的声音,桃榆偏头,见着竟是尤凌霄的马车回来了。

    敞着马车窗的尤凌霄也看见了居于马山的两个人。

    尤凌霄目光深落在了桃榆身上一下,马车在院门口停了下来。

    “娘,怎么回事?”

    尤凌霄看着家里立了好些村户,眉头微凝。

    孙鸢娘见着儿子回来,好似腰杆子更硬了些,连忙将事情同尤凌霄说了一遍。

    “二郎,你瞧瞧咱们村的好乡亲。”

    语气之间一派轻蔑与教训。

    不料尤凌霄扫了院子里的人一眼,眸色好像是有些嫌闹得难看一般,却道:“便听纪伯父的便是,给他们十二两一亩。”

    不等孙鸢娘再嚷叫什么,尤凌霄看了一眼院子外头的方向,竟便自行进了屋里去。

    孙鸢娘一时吃了瘪,但尤凌霄既都发了话,再是想闹也闹不动了。

    她极其不耐道:“便是便宜你们蔡家。”

    事情算是平息了下来,村户慢慢自散了去。

    纪扬宗从尤家出来脸色不多好看,尤家三翻四次的闹,且还不听他的劝和,俨然是不给他这个里正面子,他自是高兴不起来。

    出去看见桃榆和霍戍,瞧两人好好的,他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回来了?”

    “嗯。”

    长辈再地下走,晚辈骑马,多少有些不像话。

    霍戍本欲抱着桃榆翻身下去,与纪扬宗一道走。

    纪扬宗却摆了摆手:“路面湿,又还泥泞,就在马上吧。”

    霍戍未多言,自行下了马,留桃榆在马上,他牵着缰绳走。

    “早时不是便前去劝和了,吵了这么久?”

    纪扬宗道:“后头下雨散了,这雨停了出来看庄稼,又给拌起来了。”

    桃榆道:“早先尤家都还夹着些尾巴做人,这朝那孙大娘子怎就又横了起来,公然如此压价乡民。”

    “读书人注重名声,她还真是破罐子破摔了不成。”

    纪扬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从尤二废了手以后,家里便招揽庇护了不少小商户,当是敛了些财。许是怕人说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倒是很低着过了一阵。”

    “只是你们出去走商了不晓得,年初春耕时新任知府上任,州府衙门里的官吏大换水了一场。”

    这新知府说是个广纳贤才的官员,上任不久,已陆陆续续的招揽用了不少人,外头一派知人善用的名声。

    纪扬宗私底下听了一嘴那些被换下的官吏说,府衙班子里能知府调动的吏员,多换做了知府自己的人,而那些原本的人总因各般考绩不过而换下。

    据闻只要带着有价值的东西前去拜见这位知府,受了知府的青睐,也便能混上些可见的好处。

    纪扬宗不敢擅自言评,不知究竟确有其事,还是那些考绩不过的官吏被换下后说的酸话。

    只是直到纪扬宗前去州府衙门班子办事的时候,碰见了尤凌霄,知府待其礼遇有加,纪扬宗方才信了那些传言。

    尤凌霄这般“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既得新任知府的秉性,自是铆足了劲儿投其所好。

    “也不晓得他就是使了何种手段,总之知府是将他纳入了门中,说天妒英才,让他残了右手,可他意志坚韧,习得左手做字,是难得之才云云听闻还要让他做检校。”

    检校虽不入流,但至少也是在州府衙门中做事,同州这般州府,少不得多少好处。

    “孙鸢娘见他儿子又得了脸,自是又能抖起来了。尤家几房叔伯也是明里暗里的想要再重修旧好,只是孙鸢娘是铁了心,几个月里没少又骂架。骂得实在毫无遮掩,尤家几房人实在没脸面再过去了。”

    要不然今天也还在帮着孙鸢娘,尤家几房的嘴脸也当真是各有各的难看法。

    桃榆也是意外,不想尤凌霄还能有此机缘。

    “他既是讨得了知府的欢喜,手底下又有商户供奉,作何不去城里置办家业宅子,还留在村里扩建房舍?”

    “谁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

    纪扬宗叹了口气,说起这些事心头便是烦闷。

    不光是烦恼尤家,而是忧心知府官员,若是同州为官者是此秉性,这几年同州的老百姓不知得要吃多少苦头了。

    眼看着今年天时不好,朝廷的赋税也不低,真当是叫人看不到什么好日子过。

    霍戍神色也有些凝重,一直未出声,似在盘算计划着什么。

    回到家,黄蔓菁还在烧饭,家里多了好几口人,烧饭的工程量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桃榆洗了个手就去帮忙了。

    霍戍回了一趟屋子,转去了范伯几人住的屋里。

    今天下了大半日的雨,也没什么事情可忙的,几人都关在屋子里,没出去晃荡。

    霍戍进屋便见着几个人正盘腿坐在榻子边,地板上散着些麻绳和竹片。

    “哥,你回来了!”

    霍守从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

    霍戍捡起地上的竹片看了一眼:“做弓箭?”

    范伯道:“闲着无事,也就搓了麻绳打发时间。”

    “近来还未到庄稼收割的时候,活儿也就那么多,咱这人手多,几下也就干完了,闲散着屋里也怪是不好意的。”

    霍戍放下削尖的竹片,他自也知道范伯所说。

    原本是今天打算安排下几人去城里的铺子收拾,只是桃榆离家出了点茬子给耽搁了。

    方才从尤家回来,他临时改变了一些铺子的想法。

    北域来的几个老乡皆擅骑射,也都是做弓的好手,其实铺子未必就那么空闲着,倒是可以利用起来开间弓坊。

    他谋算了一下,从南边至北走商一趟,怎么也得三四个月的时间,一年最多走两趟。

    冬季几个月路况太差,风险最高,怎么也得规避过去。

    就算从二月出发,六月回同州,回来尚且不可休整太长,七月就得再走,如此十一月里赶着能回来过上年。

    但还是有些赶了,七月里正是农忙的时节,家里支应不开,农户当是很难抽出身去走商。

    而上半年出去,下半年都在村里,一年一趟最是合适。

    可如此一来空闲的时间便很长,与他们下了投名状的农户也就罢了,自回自家不必管。

    范伯几人闲散的时间多了无事可干,但要是开了工坊,那也就没了这层烦忧,铺子也不必空置着只拿来住人和囤放货物了。

    “好啊!”

    几个人听了霍戍的打算,都很有兴致:“旁的不说,做点弓箭还不是容易事。”

    “北域的男儿,谁人不能做出两把弓。范伯的手艺当初在十里八乡都是数一数二的,干这个可再好不过了!”

    说起这个范伯的脸上也起了些笑容:“在北域多数人都会这门手艺,我们也讨不得什么好。在同州的话,倒是能起些用处。”

    霍守也高兴的附和道:“我同阿良在同州逛的时候便发现同州的弓坊不多,若是我们开上一间,当是有生意。”

    霍戍见诸人未有意义,点了点头:“如此明日便去城里把那边收拾一二,范伯和阿守去进购些弓箭材料,其余人打扫铺子。”

    “哎,好。”

    既是下了决定,夜饭的时候霍戍也没有瞒家里人,都通晓了一声。

    纪扬宗也是满意,让上自家的私山去看木头竹子,如此也能省下不少成本钱。

    夜里,桃榆洗漱以后穿着一层薄薄的亵衣翘着脚趴在床上。

    他翻着本医书,心思却在霍戍那儿。

    “先时怎么没想到说开个弓坊,光想着把铺子拿来囤货了。”

    桃榆道:“要是早计划着,选铺子的时候也考虑一二地段了。”

    “若是做旁的生意是得考虑地段,但同州弓坊不多,拢共那么几家,只要让人晓得了还有这么一家弓坊,自也就会来逛逛。”

    桃榆想了想,也是。

    毕竟不是茶楼酒肆,开的满大街都是,需得地段好来争客。

    也有的是在当口的地段上生意照样不好的,地段是一则,要紧的还是口碑和货品的好坏。

    而且他们这是自家人,不必担心人工费用,弓箭久未卖出也不会坏,开起来压力也不大。

    桃榆越是琢磨越是觉得很恰当,先前一股脑儿的就想着拿个地儿来囤放货物,竟也没往这头上想去。

    “欸,北域的同乡不单是能做弓箭,也擅骑射嘛。”

    桃榆道:“若只做弓箭生意,好似也未曾全然发挥所长么。”

    他托着脸看向霍戍:“要是也让他们教导骑射可就好了,我忽而想起先时阿盼同我说城里请学骑射师傅教导骑马射箭价格高昂,还不容易寻着,多数都是散师。”

    “书院里的书生都要求六艺,骑射是紧要。若我们的弓坊能教导骑射,那学生不自就成弓箭客了么,可以赚两份钱。”

    他眼前一亮:“而且我们还有马!”

    霍戍眉心一动,倒是还真有些意思。

    “若传授骑射,需得要场地,光是那间铺子不行。”

    桃榆道:“这也便是最不恰当之处了。”

    霍戍凝着眉头:“倒可前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能买下。”

    桃榆见霍戍真起了意,连忙道:“同州骑射师傅少也是因为用骑射的地方不多,除却需得学六艺的读书人外,可能就没太多旁的客了。”

    “盘买下一块地且在城里价格可不会太实惠,要想赚回成本来,只怕得要好长的时间。”

    霍戍却道:“无妨。”

    开办骑射场教授骑射盈利只是表面,有了骑射场,营结壮力也便不会招摇引起官府的注意。

    他原本是想把铺子开起来售卖弓箭,到时候人进人出,容易结实人和探听些消息。

    今日得知尤家的事和新任知府,若非是纪扬宗为里正可比村里其余人多得一二风声,只怕是与其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没什么两样。

    纪扬宗虽然能得到些消息,可多数时间毕竟也是在村里,进城到府衙的时间也不过就那么几回。

    很多事,很多风声也未可知。

    现今这世道,可见不太平,他在北域那般屡生战事的地方待了许多年,对作乱有格外灵敏的嗅觉。

    看今朝态势,同州繁荣之下,未见安宁,他不得不提前做些准备。

    为此,必须得有十分灵通的消息,以备不时之需,二来得有一旦发生异变即可团集的人手。

    无事自是好,一旦发生什么,届时人手就是极大的助力。

    “开办骑射场是好事。”

    他正盘算当以何种方式招揽人手,以骑射收弓箭为由,当能结识下有点子能耐的。

    两人商量了一阵,便决定明日一早去城里。

    第75章

    “这间铺子果真是不小。”

    北域的同乡在铺子里外逛看了一番,都发表了一致的意见。

    虽说是这铺子地段不多好,已经靠近城边缘了,不过于北域县城的凄凉来说,几人觉着同州府边缘地段的铺子顶上北域县城的闹市也已经绰绰有余。

    几人策马过来,天气尚早。

    夏月的烈阳此时如同才抽芽叶子尚未浓绿的树叶,温和的像洗涤过一样。

    霍戍先行领着几人,安排了铺子的清扫,外在要去请个木匠师傅,装订制作后院休憩的床铺,前院铺面的货架等。

    倒是也能直接在木工坊置买成品,不过价格上就要高许多了。

    纪家有足够的木材能拉到铺子使用,为此不必花费更多的装整成本钱在这上头。

    他安排好后,从后院出来,见着桃榆慢悠悠的从街口走过来。

    手里还拿着个咬了两口的芽菜包子。

    在家早食的时候桃榆把自己的半碗面偷偷拨到了他的碗里,就为着来城里的早市吃些旁的。

    霍戍看着步伐轻快乐滋滋的人,跟个小孩儿一样,有些无奈但又自发的惯着:“好吃么?”

    桃榆把包子朝着霍戍嘴边凑了些:“你尝尝看。”

    霍戍看着那白白软软的面皮,内里吐出剁碎的芽菜和些微的肉沫,许是才出锅,还冒着些热气。

    他未置可否,却还当真倾身向前照着原本的缺口咬了一嘴。

    桃榆破了个小月牙的包子,即刻变成了临近十五的满月。

    “还不错。”

    桃榆看着手里快散架的包子,只剩下边缘的面皮了,馅儿全都落进了某人的嘴里。

    他愣楞抿了抿嘴,默默把剩下的面皮儿塞进了嘴里。

    沿街的铺面陆续都在开门,桃榆过来的时候细数了一下,目前有七八间铺子开了。

    和寻常的街市倒也未曾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都是些吃啊耍啊,以及日用的铺面。

    倒是街口上有一家预备要开业的铺子,看着装横怪是阔气,他便问了一嘴,据说是间盐行。

    如今盐业生意是官商共营,不过能拿到盐引的商人终归是凤毛麟角,必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商。

    盐作为老百姓一日三餐离不得的东西,盐行一向不愁生意,一旦是盐行开业了,到时候这边的人流也会起来不少。

    以他们铺子为中,现在街市向着街口的东边是已经建设完毕的铺子。

    往西边则还是在修建的铺面楼宇。

    两人一道转看了一圈,发现往西一里才有空地。

    若是盘买一里以外的地,那弓坊和骑射场就得分开了。

    不过距离倒是也算不得远,两头生意依然能挂上钩。

    于是霍戍采买了点儿酒菜吃食,通过正在建造房屋的工队得到了这片地营商的联络地址。

    工队的人倒是热络。

    同霍戍介绍道这片地是长隆商行的产业,他们这些人都是商行底下的人。

    长隆是大商行,其下事务分派的很有条理。

    商行下有专门建造房舍楼宇的匠人师傅,有专门引客买卖的房牙,各司其职。

    如有何种需要,可直接到长隆商行的门铺前去,自有人接待。

    只不过工队的头子未曾叫霍戍直接前去门铺上,说是如此去的被视作门外汉,拿不得好价钱。

    他愿意同霍戍介绍里头的熟人。

    桃榆晓得些门道,置买房舍不是笔小数目,营商下的房牙凡成功交易一桩,可从中提取些赏钱。

    工队头子自晓得这些规矩,他们把人介绍到熟悉的房牙手上,生意成了,自然也能得些好处,也便乐意帮忙。

    于是由着工队头子牵线,下午就来了个长隆商行的人。

    “这是商行房牙的秦管事,这是想交易的霍兄弟,他的夫郎姓纪。”

    工队头子把人带到以后简单做了介绍,便自去忙了,余下两方谈事。

    方牙管事与人会面之时便将霍戍和桃榆打量了一遍。

    见着霍戍衣着简朴,落在大街上一眼就再寻不见的,但体高修长,颇有气势,跟着的夫郎亦是娇贵之态。

    他出言便也谨慎客气。

    “听刘工头说二位有心交易,不知是想租赁或是盘买?我们商行手头上铺子,宅子可租可售,同州城中各式地段的都有。”

    秦管事简单的做了介绍,倒是愈发显得长隆商行财大气粗,家大业大。

    霍戍也不逗弯子,直言:“我们想买地,新街西边的空地。”

    管事一听,心中更是发喜,买地可比房舍的生意还大。

    他更为恭敬起来:“不知霍兄弟想买多少。新街这头的地价倒是比城中闹市的要实惠一二,但也得这个数了。”

    管事比了个八的数字。

    城外田地十多两一亩,城中这个数倒是也算不得好稀奇。

    毕竟买下一处宅子所花费也是几百两了,一亩地能建起一处房舍来,转手就是几百两的数。

    要想办个骑射场,即便在城中做不得多大,那也得要马能够跑起来,否则跟圈在棚里没什么差别。

    他粗略盘算了一二,今一亩地四百余平方,马场少也得二十亩地才行。

    这么一合计,得要一千多奔着两千两才能拿下地。

    桃榆道:“我们要二十亩地,算来得一千六百两,若是能抹上一百两凑个一千五的整就好了。”

    “夫郎当真是会说笑,一百两可都能另买一亩地有余了,若是按照这个价钱,不是白送您一亩地了么。”

    秦管事听闻两人要的地不少,喜出望外,可再听此般削价,却也乐不上来:“我们长隆商行是有点薄产,可却也经不起如此。”

    桃榆接着道:“这千余两对长隆商行来说不过是一桩小生意,可我们这般平头小百姓做的不过是一点糊口买卖。成本投入如此之大,这边新街又未有什么客,远不如闹市,如何能够营生。”

    秦管事说笑一般道了一句:“闹市可便不是此般价了,即便是二位开得起价钱,闹市也未必能置买下土地,如今我们商行也没什么闹市的地了。”

    又闲问道:“不知二位买下这许多的地皮是想做何买卖?”

    两人未有隐瞒,计划便是要开门做生意的,无需遮遮掩掩。

    “骑射场?”

    秦管事倒是有些意外,城中吃喝的铺子最为多,新街这边尚且还未有这般铺子,他原本还以为这两口子要做这生意。

    他模棱两可道了一句:“霍老板倒是有远见目光。”

    言罢,秦管事微微思索了片刻:“要不然这样吧,二位的意思我先记下,姑且回去同我们东家请示一声。”

    “事情若能成,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也当结实个朋友。如何?”

    话至此处,也便没什么好多说的。

    霍戍和桃榆送走了房牙管事。

    生意没谈成,太阳却已经偏西了,桃榆踩着青石板上金色一般的余晖,微微有些出神。

    霍戍握了他的手一下:“在想什么。”

    “自是在想秦管事是觉得咱们压价太狠了故意如此说来婉拒我们,还是自己不能全然做主,真回去请示商行东家。”

    “他但凡有些眼界,便当不是婉拒。”

    霍戍道。

    “怎么说?”

    “城里没有专门的骑射场,我们这是头一家不说,能有人有马撺起骑射当属不易。这些商户喜好结交人脉,会有所考量的。”

    桃榆眨了眨眼睛,倒也有些道理。

    商人利字为重,做一桩生意也盘算着往后的利益。

    “那就等等看吧,左右弓坊这边也还有得忙。”

    霍戍牵着桃榆回铺子的时候,霍守从村里运了两车木材来了,时下木匠师傅已经做出了两张简易木床。

    铺子尚且还未定制货架,大伙儿将地板洗冲了一遍,午时太阳烈,早晾晒干。

    本就才建算不得久的新铺子算不得脏,而下踏进去可见地板干净的发亮。

    范伯带着人去采购了些做弓箭的原料回来,几个人都很有精神气头的做着活儿。

    桃榆看着后院儿里铺了一地的木材和做工弄出来的木屑,有些凌乱。

    等到时候弄好时搬两口缸进来能养点荷花,外在移植些树木进来,像是桂花竹子一类的,能装饰一二,添添贵气。

    “诶,买了褥子么?”

    桃榆见对着院子的房屋里堆放着些被褥,不免多看了一眼。

    范伯道:“木工师傅说一会儿就能把床做好,待会儿抬进去我们便将床铺了,今晚就在这边歇下,如此也省得折腾,能多些时间出来做弓箭。”

    “这光有褥子睡木板床上也膈人啊,灶房也都还没拾腾好,一应东西都不齐备,会不会太赶了。”

    桃榆有些忧心。

    “阿守回去拉木材的时候拉了些稻草来,我们用做铺床。这做床和货架刮凿下的木屑正好用来当柴火烧,夏时天热,两把火就好了,都是些糙汉子,讲究的不多,有个地儿睡就成了。”

    桃榆见几人坚持,想似他们住在此处有事情做,当是比在村里要自在许多。

    既是如此,他也便不强求,转去看了灶房里还缺些什么,拉着霍戍前去给采买齐全。

    锅碗瓢盆少不了,今日用,往后日日都得用,另在是米面粮食。

    桃榆也不晓得几个汉子烧不烧得来饭,还是与他们一应都给采买了些。

    只是这时辰不早了,菜肉都不如早市多和新鲜,不过耐在价格实惠。

    他只少量买了些,自家地里种了不少菜,明儿采摘了送些过来不必花钱还新鲜,顺道还能给他阿祖送点。

    夏月里乡间瓜果蔬菜种类丰富,一年之中最是不缺菜吃的季节,现在铺子还没开起来盈利,说白了他们两口子和这一帮子的人都还是只出不进的状态,这当头能省个一星半点的算一点吧。

    两人大包小包的带了不少东西回来,嘱咐了范伯等人几声,这才回家去。

    霍戍和桃榆这些日子往返着从城里和乡间两头跑,早时太阳还没晒便赶着到了新街铺子,晚间太阳偏西了才回去,倒是有些早出晚归的派头。

    这日范伯正同霍戍说铺子这头要不要盖个稍微大些的牲口棚,毕竟他们几个人霍戍都给配了方便出行的马。

    本是马匹养在纪家的,只是几人要运木材,或是干什么别的得用马,就骑了出去,夜里又不回纪家,这马就不知当如何办了。

    铺子这边牲口棚是少不了制备的,至于大小,霍戍还有些犹豫。

    倒巧这时候长隆商行的管事来回复了话,依霍戍和桃榆的意思把新街以西的空地卖给他们。

    消息来的恰当,霍戍当即便与长隆商行过了文书交了钱,拿了地契。

    现下有了地,马匹就不必圈在铺子这边了,直接在骑射场盖牲口棚便是。

    于是铺子这边整了个大概,骑射场那头也可以随之规划起来了。

    秋后天气凉爽,最是城中富贵闲人骑射耍乐的时候,赶在此前骑射场开张,当是能赶上一波客。

    霍戍文书过完,便手底下的人先将地上的荒草给锄了,外在把凹凸不平的地给平整下。

    这阵子尚未秋收,纪文良比较空闲,霍守住在了城里的铺子上,他都没人可寻一起遛马了。

    听闻这边要办骑射场,兴致勃勃的溜着马也来了城里帮着做些活儿。

    葛亮也常往这头跑,他遇见霍戍以前本就再做弓箭给城里的箭坊送去,而今霍戍也要开弓坊了,他自是在这头帮着做弓箭。

    红梨村先前跟着一起走商的人空着偶时也来帮忙。

    一时间倒是还挺热闹,人手也充裕。

    过了几日,霍戍见着地平整的差不多了,预备着得寻个工队来盖屋宇。

    下午些时候,他正预备把挖出来的大草兜子和一些树根给烧了,不想天一下就阴了,大伙儿擦着汗还说可算有口喘气的机会。

    大太阳下晒着割草平地属实也热,不想太阳一阴就再没敞开,慢慢还起了些风,吹得远处的旌旗翻飞,怕是又要下雨的预兆。

    这个月里的雨水不少,落得不算极大,但下得久,不单是时不时阻碍做事的进程,苦得农户直摇头。

    雨水过多,今年的庄稼收成不尽然人意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霍戍不确定雨会下多久,便叫大伙儿收了活儿。

    他回铺子里预备把桃榆带回村里,时候本就算不得早,要是雨下个不间断,夜了他们也回不去。

    桃榆正在后院里的灶屋煮了一点消暑汤,汤还没好天就暗了下来。

    “是要回去还是住城里?”

    桃榆拿着勺子方才走到院子中央,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天气,霍戍的声音便传了来。

    听他这话看来是要下雨了。

    城里铺子这边他们的房间还没弄妥帖,倒也能住他阿祖家里,不过这忙活了大半日的功夫,一身汗味儿夜里得洗澡。

    他阿祖那边也没有霍戍的衣服可穿,说来还是不便。

    桃榆忙着解下身上的围襟:“回家吧。”

    两人策马赶回去,虽是跑得快,但夏雨也来的快。

    一声惊雷之后便是簌簌的雨点子砸下来。

    下雨的时候刚巧进村,霍戍把桃榆藏在自己的胸口下,用披帔遮着。

    大家时,霍戍浑身已经湿透了,桃榆倒是好一些,不过也湿了大半。

    纪扬宗和黄蔓菁看着赶回家的两人,连忙给烧了点热水。

    桃榆回屋便把一身打湿的衣裳给脱了下来,搓了搓起了些鸡皮疙瘩的胳膊。

    大雨夹着风,还怪是有些冷的。

    霍戍解开了自己湿透的外衣,看着桃榆的动作眉心微紧:“先去净房里,我马上给你提水进来泡个澡。”

    热症可不比寒症轻松。

    桃榆听话的赤着脚跑进了净房里头,他在屏风后头把头发给解开散了下来。

    霍戍就一手拎着一桶水进来了,哗啦两声响,热水进了浴桶,他转又出去。

    桃榆听见屋顶像是有人飞跑而过的雨声,赶快解开了衣服。

    打湿的亵衣变得有些重,松了腰带一下子便滑到了地上,桃榆圆润光滑的肩头随之露了出来。

    虽是下雨了,可天未黑尚且明亮,桃榆低头便看见了自己白皙的胸口和娇嫩红润。

    他紧抿了下唇,连忙抬起头将目光放在了别处。

    虽是自己的身体,但这平时都是裹得挺严实的地方,乍然见着还挺有点眼生的。

    但某人好像格外喜欢,以至于脑子里不免立时配合着闪过了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他红着脸正想伸手去拿长布襟把自己裹起来,霍戍便提着水又回来了。

    站在屏风处的人看着上身未着寸褛的人明显怔了怔。

    霍戍喉结滑动了下,稳着步子将水提去倒进浴桶里。

    “好了,过来。”

    第76章

    桃榆裹着一层长围襟,脸有点红的踩上浴桶边的凳子,扒在桶沿边试了试水温。

    比平素冲澡的水凉一点,泡澡倒是合适。

    他伸出光着的脚,正欲进水桶,看见立在一边的霍戍:“你出去啊。”

    霍戍未动声色,垂眸扫了眼桃榆白皙匀长的小腿,和没有什么肉一动脚趾就能清晰见着经络的脚背。

    “我给你洗头发。”

    桃榆眨了眨眼睛,没等他答应或是不答应,一双大手忽而就把他裹着的围襟拉开,像是剥蕉一样。

    他下意识的环抱住自己。

    好在是霍戍到底没如何,只是把他抱进了浴桶里。

    水波轻轻荡漾,像一层柔和至极的丝绸裹在他的身上一样。

    “烫么?”

    桃榆摇了摇头。

    水温不烫,脸烫。

    温水清澈,水下什么场景都看得见。

    “我可以自己来,你去冲澡吧,身上比我打湿的透。”

    桃榆抱着自己的上身小声的嘀咕着。

    霍戍绕到了桃榆身后,取出水桶里的瓢,舀了点水轻轻从桃榆的脖颈处浇下去。

    “我没给人洗过头发。给你洗好了,以后可以给孩子洗。”

    桃榆听到这话不由得偏头看了霍戍一眼。

    他嘴微微一抿,心里有点高兴:“那好吧。”

    霍戍见此拿了皂角,给他搓在发尾上。

    水纹荡漾,一片氤氲,霍戍看见桃榆被水泡得有点发红的身体,像是白皙的皮肤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红纱。

    与他动情时皮肤的颜色有些像,但不至于那么红。

    他脖颈纤长,线条好看,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

    手腕脚腕自不必说了,两只并在一起也轻而易举。

    不过他只禁锢过他的两只手腕和纤细的小腿。

    每当他散着头发眼睛发红的平躺在床上,因为受不了而微微后仰时,其实他都有过握住他脖子的念头。

    但光扣着他的手腕都要委屈的说不喜欢这样,觉得他太凶了。

    虽每回他都跟聋了一样假装听不见,可还是有记在心里。

    为此他到底还是没有实施过自己的念头,忧心他害怕自己。

    桃榆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谁都可以怕他,他并不在乎,唯只他不行。

    他知道桃榆太脆弱了,经受不起他不留余力的折腾,每每也是有所保留,点到即止。

    霍戍也曾想过,若是在北域寻个强悍的小哥儿,当是能受得住他折腾。

    可一想到不是桃榆,他发觉也提不起一丝兴致折腾什么,原本能让男人精神振奋的事情,好像也变得索然无味。

    大抵上是非谁不可了。

    “害羞么?”

    霍戍回过神,觉得桃榆安静的有些过,问了一声。

    桃榆脸红了红:“别人给你洗澡,你会不害羞么?”

    “你觉得呢?”

    桃榆闭了嘴,霍戍脑子里应该就没有长这两个字。

    霍戍又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洗了。”

    桃榆脸更红了些,两人事后他不是睡沉了过去就是浑身酸软无力,像是化成了一滩水似的,哪里还有力气洗。

    霍戍知道他喜好洁净,光是用布襟擦擦肯定是不乐意的,总也取了水来给他擦洗。

    但那时候昏昏沉沉,哪里像现在这样清清明明的。

    霍戍把桃榆的头发洗干净后,道:“好了,你再泡会儿,我去冲澡了。”

    桃榆捧过水瓢,偏过脑袋去看霍戍扒了亵衣,接着又脱了裤子,然后……

    他赶忙回了头,这人以前不是洗澡都要穿裤子的么,现在倒是坦荡了。

    两人洗漱完后回了房间,把头发给擦干。

    外头的雨打着窗,桃榆开了点窗子看了看外头,今年雨水多,他窗外桃树结的几个桃子也迟迟没成熟。

    风雨里头摇摆着,不晓得还能不能碍到秋收。

    不多时,黄蔓菁来叫两人吃饭。

    桃榆穿整好衣服出去,发现他娘今晚上竟用大葱炒了个猪肚,他美滋滋的添了饭,准备吃上个两碗。

    席间,纪扬宗问了几嘴城里铺子的进度,这些日子他也忙着,七月里就要秋收了。

    他只地拿下的时候去看过一回,就再是没得空去城里转,其实要得空他是很想过去看的。

    时下听霍戍说了个大概,纪扬宗光是听听也乐呵。

    家里买下那么大块地,还是同州城里的,虽自不曾在村里吹嘘什么,可用不着他吹,村里人也都传了个遍。

    碰见他都得说上一嘴,农户都不是目露羡慕了,更多是钦佩。

    纪扬宗面上只说年轻人的事,由着他们闯,他不多过问不管事。

    与村里人说的是云淡风轻,实则他也留心着霍戍他们的事情,他脸面上的光渡上了一层又一层,在村里头的腰杆子一硬再硬。

    纪扬宗听完道:“城里那边要是忙就不必喊老范他们过来帮忙秋收了,家里请两个村户就是,免得耽搁了大事。”

    “他们五六个人,家里的庄稼连着两日就能干完,耽误不了什么。”

    纪扬宗想想也是,那几个都是身强体健能干的,外在家里还有长工,壮劳力不少,家头的地虽多,可也经不住这么些人干。

    “也好吧,到时候定了日子我提前同你知会。”

    言罢,纪扬宗给桃榆夹了一筷子菜,破天荒的给霍戍也夹了一筷子。

    “屠子那儿新宰的猪,多吃点。”

    桃榆看着纪扬宗给霍戍夹菜,可见得是对这女婿越发的满意了,笑道:

    “外头那么大的雨,夏月里雨水一多爹便愁的不行,今儿反倒是这么高兴?”

    黄蔓菁道:“你爹是觉着你们俩省心呢,能不高兴么。”

    桃榆挑起眉:“嗯?”

    “你二伯家春姐姐的丈夫,不知哪里找的门路与人合谋做生意,也未曾同家里人商量,家里晓得时已经是那人卷钱跑路了。”

    黄蔓菁道:“家底儿都叫你那姐夫给用干净了,你春姐姐回来哭呢,家里头鸡飞狗跳的。”

    桃榆他二伯家里的春姐姐今年四月里成的亲,原本他成亲的时候春姐姐还过来给他梳过头发,可惜了那会儿自己在外头,便没能去吃上酒席。

    听说婚配的还是城里头的人家,开了一间小扇铺,倒是有点薄产。

    父母倒都是本分人,就是儿子不太成器,不是勤恳踏实的,颇有些懒怠。

    原本相亲的时候纪元春没多少意思,可家里觉得不错。

    在城里算不得远嫁,人父母又有产业,且只一个儿子,往后家里的铺子定也就是他们的。

    他二伯是纪家叔伯姑郎中最为抠搜的一个,这么一合计就把亲事定了。

    桃榆问道:“不是说春姐姐那姐夫性子懒么,怎么还肯去做生意?”

    “前阵儿天儿热元春回来,给家里带了些夫家铺面的扇子,听说了你们回来挣了些钱,估摸着回去跟他丈夫说了一嘴。他家那个人懒自尊还强,觉着你元春姐姐嫌他了,扬言说也要挣大钱。”

    黄蔓菁摇了摇头。

    纪扬宗咂了口酒,倒也不是他诚心要看兄弟笑话。

    想当初他们家只有桃榆一个孩子,多少人背后说他们绝户,这朝寻了个好女婿,可是半点不比有儿有女的人家差。

    相比之下,霍戍有本事,又还省心多了,他自是老怀安慰。

    桃榆听了会儿家里亲戚间的闲,晚饭散后,收了碗筷跟他娘在后厨里洗碗。

    堂间忽而传来了说话声。

    “谁来啦?不会又是三姑吧?”

    桃榆偏头想去瞧瞧。

    黄蔓菁道:“你三姑有些日子没上咱家了。”

    看着桃榆心飞了出去,她道:“手擦擦你去看吧。”

    桃榆应了一声,从灶屋钻出去。

    见着来的竟是他大伯。

    “这雨水下得没个停歇,今年的祭祀白干了。”

    纪扬开拍了拍袖子,叹息了一声。

    “大哥咋过来了?”

    落雨外头的天色都有些暗了,混混叨叨的,又还没黑尽。

    这时辰这天气,少有还在外头逛的。

    “我路过这头,顺道进来看看。听说霍戍在城里盘了大片地,现在平的咋样了嘛。”

    纪扬宗给纪扬开倒了些水,道:“下雨嘛,耽搁头多,弄了好几日,现在应当差不多快了。”

    “那么些人手都还没拾腾完,地当是宽着咧,这几房的女婿,还得是你们家霍戍出息些。”

    纪扬开笑着说道。

    纪扬宗笑了笑,没接茬。

    “大哥从尤家那边过来?”

    尤家要修宅子买地在村里闹了一场,没两日听说他大哥的工队要接手尤家的活儿。

    纪扬宗倒是没说什么,毕竟隔阂的是他这六房和尤家,与纪氏旁的人没太大的干系。

    再者他大哥本就是做工队活儿的,盘接下尤家的活儿也是好事情。

    纪扬开闻言却支吾着应了一声:“尤家非让我去,同乡我不好推举。”

    “天时不好,多接点活儿是好事。”

    纪扬开点点头,趁此道:“霍戍不是要盖骑射场么,那边找人做了没嘛?”

    桃榆躲在外头一听这话就晓得他大伯冒雨前来的目的了。

    “倒是没来得及寻,大哥那边有熟人好谈价格的么?”

    纪扬宗如是道了一句。

    桃榆微松了口气,他爹可算是没乐呵呵的不等人家说自己的目的,就自赶着去了。

    纪扬开道:“找甚熟人能比自家还熟好办事的,小六要是没合适的就我去给他们盖吧,自家有什么也都好说话。”

    “大哥也是晓得的,要秋收了事多,我都没过问他们的事情。”

    纪扬宗道:“自家亲戚做是好,我把霍戍喊来,问问他。”

    纪扬开一把拽住了起身要去喊霍戍的纪扬宗。

    “哎呀,你问他作甚,我们在这儿说明白就是!你是他老丈人,同他说他还有不答应的啊。”

    纪扬宗看着他大哥的模样,有些想笑。

    敢情都是怵霍戍,有什么不敢去同他说的都要他这个老丈人传达了。

    “大哥这头要忙活尤家的活儿,抽得开身去城里啊?我记着大哥的工队不是拢共才六个人么,新招人啦?”

    纪扬开道:“城里那边不是还没搞完么,等那头完工了,这边地基做好就松快了,我这头抽几个人过去就是。”

    纪扬宗听这么一说就沉默了。

    “霍戍他们赶着秋后开业,人手少了怕是不行。”

    “你就是不懂,这盖出来的楼宇是能赶工出来的么,慢工出细活儿,那可是要做长久生意的地儿,哪里能毛毛躁躁的。”

    纪扬宗道:“这就不是一码子事儿,赶工跟人手少那能是一回事么。”

    “好吧,你不肯也就罢了,大哥不为难,知道你家里家外的事情也不容易。”

    纪扬开忽而便止住了缠着纪扬宗的话头,倒是似比之纪望菊好似要好说话的多。

    倒叫得纪扬宗微微一怔。

    纪扬开端起杯子吃了口茶,唠起家中的闲来:“你二哥家里那女婿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可怜了元春那么好的姑娘,这日子当是有的磨。”

    纪扬宗点点头:“我去看了,两家结亲木已成舟,也没得退缩。”

    “今年天时不好,真是多事之秋。庄稼没什么盼头了,你三姐又把一个不怎么干事儿的袁飞塞过来,管教起来实在闹人费劲,到处的活儿也不好接。”

    “梨哥儿夫家还没着落,到时候办事儿一应酒席嫁妆不得了,这些开销真是不敢细算。我盘算着多接些活儿,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像是二弟那样为着些礼钱把孩子嫁给那样不成器的”

    纪扬宗听得沉默。

    桃榆在外头微微眯起眼睛,这就是他大伯的厉害之处了。

    求人办事儿的可比他那死皮赖脸的三姑要高明得多。

    桃榆偏头看见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霍戍,他从窗口下站起身走了过去。

    “要不要答应?”

    霍戍遵循桃榆的意见,毕竟确实要找工队帮忙盖房舍。

    桃榆道:“你没听大伯的意思是两边的活儿都想要么,到时候拖拉着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完工。”

    “那我去回绝。”

    桃榆按住霍戍:“大伯他们怵你,到时候你去回绝他样子就更可怜了,背后抓着话头说你的不是。”

    “他要是顾忌体贴着点亲戚,咱这活儿给他做也无妨。你等着,看我去会会大伯。”

    话毕,桃榆便径直进了堂屋。

    霍戍听到屋里很快传出轻快的声音:“大伯来啦。”

    他一听就知道要伶牙俐齿了。

    “小桃子来的正是时候,你大伯说想接你们骑射场的活儿,你看你们那边有没有联系上合适的?”

    桃榆眼睛亮了亮:“好啊!”

    纪扬开没想到桃榆答应的这么爽快,立时便高兴了起来。

    就连纪扬宗也都意外的看了桃榆两眼,示意他先考虑清楚。

    “这自家的事情自家干最是好的嘛,你跟霍戍现在做大生意了,大伯别的帮不上,带着人盖点屋舍楼宇还是行得嘛。”

    桃榆乐呵呵的挨着纪扬开坐下:“我就知道大伯疼我。”

    纪扬开喜笑颜开:“你打小懂事,叔伯们不疼你疼谁的。那事情就先这样定下来嘛!”

    桃榆应了一声,道:“只是有个事儿我还得提前同大伯说上一声才是,虽不成体统。”

    纪扬开笑着喝茶,一摆手:“有什么你尽管跟大伯说便是。”

    桃榆犹豫了一下,道:“盘买这块地花了千数银子,我们生意那点钱一并给掏干了。接着又是盖楼宇,又是请人,一应全都是开销,手头上的钱支应不开。这些日子便是忧愁钱不够才没请上营商手下的工队,我和阿戍正商量着要从票号里头借些钱出来。”

    说着桃榆讨好一般给纪扬开添了茶:“大伯,我爹总说自家的事情能不让亲友操心便不让亲友操心,谁家都不容易,我们也不好意思寻家叔伯们帮忙。时下大伯既然过来提起了这事儿,我也就厚着脸皮了。”

    他有点难为情道:“城里骑射场您的工队帮我们先干着,工钱市面上该多少咱就多少,只是这工钱能不能等后面骑射场开起来盈利以后再一并给啊?”

    “您也是晓得的,那票号里的利钱一天都不得了,自家的工队还借钱出来给工钱,岂非冤大头么。”

    桃榆保证道:“大伯您尽管放心,等工程做完以后,盈利回笼以后,我们定然全数把钱结清。”

    纪扬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微微干咳了一声,未置可否。

    “我记得你们不是带了好些马回来么,一匹可得卖不少钱啊,咋就到要跟票号借钱使了?”

    “是带了不少马回来,一路上吃草料就消耗了不少钱,卖出去的也就二十几匹。说起来也合该两三千两银子的,但同那瓷商谈了从他们坊间拿货,又借着人家人脉买地买铺子的,不得送礼花钱么,这地买了以后手上的钱就折腾干净了。”

    桃榆叹了口气:“家里头也没人做生意,我跟阿戍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把账目算明白,折腾成这模样。”

    纪扬宗见桃榆说的认真,将信将疑,不过还是道:“大哥,你看成不成嘛?”

    “我也没想麻烦大哥的,可到底是自家人。”

    纪扬开吸了口气:“我倒是肯的,自家人有点难处帮扶着是应当。只是这工队上也并非全数都姓纪啊,其余人也得等着工钱养家糊口嘛,你这没个准数的,我怕他们不干。”

    “尤家那边也催的紧啊,人家想秋后年前便住进新宅子里头,寒冬腊月的,属实兜风的屋子住着不是委屈人家举人老爷们。”

    他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的推脱着,恍想起先前纪扬宗说的:“不是说你们那边赶着想在秋收后把骑射场开起来么,我本想着慢慢建,好好建,不想你们两口子的困难,等着开张生意回笼成本,如此可就不妥了,这边人手抽过去也赶不赢啊。”

    桃榆听他大伯如此推脱,心里不由得起了个白眼,可面上还是一派难为情。

    “大伯~”

    “这样,我那儿还给你梨哥哥攒了点嫁妆钱,虽是不多点,捏在你小伯父那儿,我回去同他说说,先拿给你和霍戍应应急成不?”

    桃榆眉毛轻挑,径直追问:“能有多少啊?”

    纪扬开闻言被哽了一下,连给攒的嫁妆钱也还真想要。

    他道:“你大伯没什么本事,没攒下什么银子。小伯父把银钱管得紧,许是有个十两八两的,我回去细细问他才晓得。”

    纪扬宗此时呵斥了桃榆一声:“真不像话,连你梨哥哥的嫁妆钱也问,你还想不想他嫁人啦!那钱是能借得么!”

    话毕,他看向纪扬开:“大哥为难我晓得的,日子难着难着也就过了,你不必为着我们操心,我再想法子就是。”

    纪扬开张了张嘴,一时还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好了。

    他有点如坐针毡,僵硬着再吃了口茶,没去看桃榆丧头耷脸的神色。

    “这天就黑了,迟了没到家屋里人该找。”

    纪扬开道了一句,见着父子俩都没搭话茬,好似还在等着他回心转意一般。

    他更是坐不住:“那我就先回了,有什么事小六过来那边同我商量嘛。”

    纪扬宗应了一声,站起身送纪扬开:“大哥慢走。”

    送着人出了天井屋,看着人走了,纪扬宗方才快步返回去。

    “你怎么不早说没钱了!”

    桃榆眨了眨眼,望着他爹:“怎会没钱,要是没钱了谁还买地做生意啊~”

    纪扬宗猜想是桃榆装的,但将才还是有些被唬住了,而下听他这么说才全然松了气。

    他食指指着桃榆,点了几下,又气又有些好笑:“亏得把你大伯吓得头都不回的就走了。”

    桃榆悠悠道:“大伯说想多接点活儿给梨哥哥攒点嫁妆我觉得是好事,把家里的活儿给他做也没什么。可我不过试他一试,他立时就推辞了,我们还能担着延迟骑射场开张的亏损把活儿给他做么。”

    “亲戚之间相互帮衬是应当,可也得相互体谅这才帮衬的心甘情愿嘛。”

    纪扬宗笑了起来:“你大伯这朝怕是心头愧悔着不好意思再见咱们家的人了。你这哥儿,学得鬼精。”

    桃榆扬了扬眉:“回屋睡了。”

    “等等,你俩真的还有钱?”

    走到门口的桃榆看了眼站在窗口等着他的霍戍,无奈回头同他爹道:“真要是没钱了就让霍戍回家种地,不折腾了。”

    第77章

    七月初,霍戍在城中营商下寻了一支还不错的商队,虽是花费了些银钱,但胜在效率不错。

    定下工队以后,那边很快就给了图纸,确定无误以后便着手于施工。

    花钱好办事,工队尽职尽责,范伯他们时不时便能前去监工,霍戍和桃榆倒是用不着日日朝城里跑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旬,七月十五,纪家的稻子成熟,预备秋收。

    七月里庄稼逐渐成熟,正式进入了秋收农忙的时节,就连城中的书塾也会休沐,让读书人回家帮忙收割庄稼。

    每日天方才破晓,村里就鸡鸭声躁,农户忙着下田了。

    待着时辰稍微靠近些午时,日头底下晒的皮肉都像要熟了一般,汗水从身上淌过,火辣辣的疼。

    再是任劳任怨的庄稼人也忍受不得这般磋磨。

    为此都赶一早一晚,日头低的时候劳作。

    十五一日天刚刚亮,桃榆也没贪睡,范伯等人都回来帮忙秋收了,早早的大牛就带着大伙儿去了地里。

    这次趁着人手多,顺道就把元慧茹家的庄稼一并收了,赵家现在没剩下两亩地,人多不过顺手的事情。

    清早元慧茹便提着自家养的一只鸡和一只鸭过来,添在这边做个硬菜招待下苦力的汉子们。

    灶屋里桃榆和黄蔓菁和元慧茹三人忙碌,要先煮早食,大伙儿先下地忙活儿一阵儿再回来吃。

    元慧茹烧火煮了一大锅粥,黄蔓菁则揉面蒸馒头,桃榆切着萝卜丁做风腌小菜。

    三个人手脚都快,但不显得忙乱。

    嫩线豆煮的粥率先好,先盛进盆里散热凉着,等吃的时候就正好。

    桃榆切了萝卜藠头凉拌,又从坛子里取了些腌泡过的线豆出来,切碎了和摘除了叶子的蕹菜藤合炒了一盘子。

    待着汉子们运着头一波稻谷回来时,馒头也蒸好了。

    “大牛,去叫大家伙儿先回来吃早食吧。”

    桃榆先在灶屋里端了一碗粥就着啃了一个馒头,吃了以后便跑出来看今年收回来的稻子。

    纪家院子有一片是打了地砖的,为的就是方便秋收晒庄稼。

    现在收回来的稻谷就倒在地砖上,堆了几个小山包。

    割下成捆的稻子需要在半桶里头奋力的击打方才能够脱落,大力脱粒下来的稻谷带着一股稻米特有的清新味道,在晨风之中格外的容易嗅到。

    金黄的稻子里混杂着细碎的稻草,湿漉漉的,像是农户辛勤汗水而润湿。

    桃榆蹲在稻谷边,伸手抓了一把有些扎人的稻粒放在手心,这么随意的抓了一点,竟有小半都是焉瘪瘪的秕谷,饱满的都不如往年大颗。

    早预料到在那成场的雨水中,庄稼长会不多,可是真当是收回来看见如此,心头不免还是叹息。

    黄蔓菁拿了个耙子出来,将对着的稻子刨开:“今年大伙儿都叫苦不迭,只怕是要青黄不接了。”

    “赶着把稻子收回来晒干进了仓,也去桩大事儿,就怕雨水还来祸害这点子粮食。”

    元慧茹道:“我瞧着你这比我那几块田的稻子还好些,我那稻子真是不成样子。”

    桃榆没参与话题,见着霍戍带大伙儿回来了,他赶忙去打了桶热水出来,让大家洗把脸吃饭。

    “吃饭。”

    霍戍从屋里出来,田里有水,他的裤脚还挽着。

    他看了一眼还立在外头不进去的桃榆。

    “我已经吃过了。”

    霍戍盘问道:“吃了多少。”

    “一碗粥一个馒头呢。”

    霍戍应了一声:“再吃点。”

    桃榆不肯:“吃不下了。”

    霍戍将自己咬了一半的馒头塞到了桃榆嘴里:“今天活儿多,吃饱一点。”

    桃榆咬着馒头,一脸管得真严厉的模样。

    霍戍哄道:“我在田里抓到了两条鳝鱼,很大,待会儿再给你多寻几条,炒个菜吃。”

    桃榆果然一听就很高兴:“那我待会儿也去地里看看。”

    纪家有四十亩田地,农田就有二十亩。

    当初纪氏分家前,山林田地的不少,不过孩子多,四个儿子分下来,纪扬宗分到手的就十亩地和一处山林。

    黄蔓菁嫁过来时,黄引生买了五亩良田给女儿作为嫁妆。

    剩下的二十亩地是这些年自己陆续攒买的,外也有做里正州府的赏赐。

    里正也算是吏,每月有点子稀薄的月钱。

    但年底州府会有节赏,到底是富庶繁荣的州府,出手自也比许多地方阔绰。

    纪扬宗每年对村里的庄稼田地都上心上力,秋后缴纳产税也积极准时,每年都能从州府衙门领到不错的赏赐。

    做里正十余载,受赏的田地都有上十亩。

    纪家劳力少,纪扬宗忙里忙外的也不是会下地的人,几乎都是请人来耕种和收割。

    今年八个劳力,他们又有好些牲口,两日把稻子收完,全然不在话下。

    桃榆在家里忙了一阵儿,鸡鸭肉食都入锅炖着了,他才从家里出来。

    这时辰日头已经有些辣意了。

    他提着熬煮凉镇好后的消暑草药汤出来,顺道看看收割稻子。

    家里那几头骡子驴和牛都被拉了出来,田里四个人在前头割稻子,两个人在半桶脱粒,再有两个负责把脱出来的稻谷装进萝兜里头般在牲口身上,赶着运回去。

    如此一条线井然有序,又都是强健劳力,能干的主儿,一块长溜溜的田肉眼可见之快的被收割完。

    除却他们家的人,旷野上好些人家都出来收割稻子。

    多为举家出动,男子脱稻粒,没有牲口的人家还要自行负重把粮食背回去,力气小些的妇人哥儿便割稻子,以及在家里晒稻谷。

    瞧着纪家今年收稻如此热闹,大伙儿都羡慕的不行,看得眼睛比太阳还热。

    要是自家也有牲口那可就松快的多了,可就这收成,不知得攒到猴年马月才拿的出钱买上一头牲口。

    往年去帮纪家收稻谷的汉子们微微有些惆怅,纪家自有了人收割,就不会再花钱雇他们了。

    桃榆把消暑汤放在田坎上,让大家渴了自取来喝。

    他眼睛落在半桶边脱粒的霍戍那儿,最费力气的活儿不出意外的叫他揽在了自己身上。

    常人两手合拢只能抓两把稻子,然则霍戍人生的高,掌心大手指也长,一次能抓三把稻子。

    力气蛮如牛,稻穗击打在半桶上,三五几下就脱的差不多了。

    桃榆想要是他们只是普通夫夫的话,家里只守着三五亩田地,霍戍当也能养活他。

    毕竟他力气大,手脚功夫快,自家的稻子很快拾掇好以后还能去大户人家帮忙,可以挣些零用。

    “不热么。浴盐读加t”

    霍戍的声音唤回了正在出神的桃榆。

    他率先去倒了碗解暑汤喝,扬起脖子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路滑进胸口。

    “我还好。”

    桃榆取出了块帕子,给霍戍擦了擦脸上的汗。

    田里的北域老乡回头看着两人,笑眯眯的,桃榆有点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手。

    一并劳作,他这样可太厚此薄彼了。

    纪家的稻子说两日收割完工,还真就是两日。

    几十石的粮食收回来,院子里还晒不下,文良家里的稻子还没太成熟,这边的稻谷便挪了些过去晒。

    两个大太阳,稻谷就脱了水气,刨塞去零零碎碎的谷草,看着就顺眼多了。

    同州老乡忙完以后就又都回了城里。

    霍戍这些日子都留在了村里,盯着把稻谷晒干收仓,城里的事情由范伯看着。

    晒在坝子里粮食最是离不得人了,天色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得收拢盘回家,本便收成不佳的粮食再要遭夏雨,捂着的稻粒温度过高,很容易发霉和长芽。

    纪家几房亲友陆续有过来借用牲口,家里倒是也没小气,把牛骡子驴的借给了他们使。

    倒是纪望菊,暗搓搓的想用马,叫桃榆给怼了回去。

    热辣的夏月,日子有些燥闷,忙中又闲。

    桃榆把卧房窗外成熟的桃子都给摘了下来,果子还不少,装了一大筲箕。

    这时节里村里许多人家都有,倒是不必给谁送去。

    他在院子的凉棚底下削了个尝尝,脆倒是脆,就是不如何甜,雨水多了难免如此。

    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倒是一旁看着的霍戍不嫌,拿去咬的脆响。

    “小桃子。”

    “嗯?”

    桃榆挑拣着几个看起来甜的留下,想着其余的干脆做果酒好了,桃子久放不得,时日长了就该腐坏。

    霍戍捏着手里的桃子,看了看面前的桃榆,又看了看手里的果子。

    不甚相像。

    诧异为什么是小桃子。

    “因为大伯说想年年瓜果丰收,家里的哥儿就都带个果,求个好兆头。”

    桃榆道:“我年纪小些,出生的也晚。彼时已经有梨有杏了,我还没出生爹就着急忙慌的先取了桃,怕叫叔伯们家的哥儿把好果子抢完了。”

    霍戍轻笑了一声。

    “我出生以后爹欢喜的不行,早早的给我选了一间向阳的卧房,寻了几株桃树在窗口种下。”

    春时见桃花,秋时摘桃果。

    桃榆身体虽然不好,但属实是在爱与关怀之中长大的。

    霍戍道:“今虽吃上了桃子,却还不曾见过窗口的桃花开。”

    “明年我可以看看。”

    桃榆闻言看向霍戍:“明春不走商了么?”

    “走。”

    霍戍道:“我们不去,让范伯和阿守带着人出去吧,商路已经走了一遍,再行会比头一次好走许多。”

    而且有了经验,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可以更齐备。

    “也好,这边总也要人。”

    八月里,粮食陆续晾晒后收进了仓。

    今年稻谷秕谷多,分散出去挺是费力,几乎家家都能听见风扇车不断鼓动的声音。

    纪家二十亩田的稻谷,收回来时有四十二石粮食,刨去了稻草,晒干风去秕谷,少了足足两石的量。

    比之去年少了五六石粮。

    纪家的田地料理的还不错,一应是舍得请人浇灌下肥料,此次姑且只有这些粮产,寻常的人家就更难说了。

    纪扬宗盘算着,除却缴纳州府四成的粮食,还能剩下二十四石。

    霍戍道了一句:“秋收粮食少,今年粮价当涨。”

    “是该涨的,否则农户要没得活。不过涨不涨的,家里的粮食也全然足够吃了。”

    纪扬宗道:“城里铺子的你也甭外叫去买米,用自家的,今年家里不外卖稻谷。”

    霍戍应了一声。

    八月里纪扬宗忙着上各家录粮产,九月里州府就会出当年的税收情况,往年知府的规矩是十一月前必须把赋税产税一并都缴到州府去。

    今年换任了新知府,还不晓得这知府是个什么规矩。

    不过依照纪扬宗这么多年做里正的经验,就是再晚也不会晚到十一月,毕竟州府也还得整理回报朝廷地方上的秋收情况。

    他还是赶早的把事情料理妥当,要是新知府催的紧,他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家里的粮食拾整完毕后,霍戍和桃榆空闲出来,去城里看了看骑射场。

    工队倒是尽心,月余的时间,地基已经大好,已然能看出些骑射场的模样了。

    能有此进程,不光是工队的人多麻利,也是范伯等人在骑射场上帮忙的缘故。

    很快进了九月,霍戍和桃榆收到了两家要办喜事的邀请,都是手底下先前跟着他走商的人。

    到目前为止,他拢共已经知道了三家要办事。

    秋后粮食进仓,农户慢慢闲了下来,一应寿诞,婚宴,乱七八糟的席面儿是最多的时节,倒是也不奇怪。

    不过往年都是税收缴纳以后宴席才多起来,这朝还挺稀罕。

    但手底下的人上半年出门挣了钱,确实也不指着此次秋收的粮食来办事。

    日子还算平顺,九月里天凉快了些,倒还挺是舒适。

    只是未到十五中秋,纪扬宗便收到了州府户房的信儿,让去州府一趟。

    纪扬宗估摸着是要集会宣布今年税收的事儿了。

    虽也不是头一回去城里集会等秋收赋税宣告了,但每回面对新任的知府,他还是格外的谨慎和小心。

    一大早他收拾的光整体面,赶着去了城里。

    村里人都在等着今年的赋税,纪扬宗一进城就都晓得了。

    心里头惴惴的等着纪扬宗的消息。

    这样的场景,每年秋后似乎都会上演一回。

    第78章

    “依照去年赋税,无所变动。”

    “朝廷的朝廷的献费依旧五十文每人缴着走。”

    一众农户午饭也没吃,纪扬宗回来急惶惶的就跟了过来。

    指着早些把赋税听了,也省得午饭吃不进去。

    听闻纪扬宗集会回来的宣告,诸人微微吐了口气,虽去年的赋税不低,但未有变动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见大伙儿一副尘埃落定松了口气的样子,纪扬宗面露难色,再难却也总是要说。

    “别急着嚷嚷,我还没说完。”

    纪扬宗道:“除却朝廷赋税,今年州府上出了新政策,要求缴纳额外的府税。”

    “以人头定数,每人缴纳两百文作为府税,另以户为数,一户人口低于五口缴纳一石粮食,高于五口缴纳两石,以五递增。”

    此话一出,不出所料的炸开了锅。

    “这林林总总算下来不是相当于盘剥咱两回嘛,什么府税,以前也未曾有过,这朝突然就有了!”

    “什么道理,总得有个名目吧!”

    纪扬宗道:“知府大人说府税用做于发生灾害之时赈济灾民,同州的水利维护建设。”

    他说得都觉得没道理,全然是想不通透知府怎能在集会时与一众里正宣布的那般理直气壮,一派为同州兴盛所计的模样。

    分明是加重百姓负担,整个州府的官员竟还拥着知府拍马屁。

    纪扬宗便是晓得整个州府已然在新任知府上任的大半年中彻底收拢了。

    “这不是存心要我们老百姓的命么,天时不好,赋税沉重。大伙儿一同去投了河算了,这样的世道如何活得下去。”

    农户们哀怨之声冗杂一片,整个纪家院子闹极了。

    本就清寒的人家,妇孺已然忍不住当众就擦起了眼睛来。

    “没盼头了,没盼头。”

    最是叫人气恼的是依照朝廷的赋税,大户人家养的奴仆缴纳口税是寻常自由人的两倍,由主家缴纳。

    以此来平衡压制大户之家,也算是为布衣平民所谋得一点公正之道。

    然则此次的府税打着缴纳钱粮为灾年赈济而做准备,说是为民,缴纳税款却人人皆等。

    大户所纳与平民相等,岂非是有意偏颇。

    “凭什么要缴府税,以前虽也有过府献,却也没黑心到要缴如此庞大之数!”

    “我们就都不缴,看州府衙门如何,不信都把我们拉去砍了!”

    纪扬宗也一样需得缴纳赋税,虽说现在自己缴纳倒是不在话下,可这样的态势,谁又能笑得出来。

    无非都是同受盘剥的人罢了,他的心情自也不可能好。

    而且州府上这样搞,里正的活儿就比以前要难办的多了。

    农户咬着拖着不缴纳赋税,里正还得受州府催促,两头不讨好。

    他就晓得一旦宣布今年赋税的事,必有人激昂。

    回来时结伴而行的里正同是忧愁。

    纪扬宗冷声呵斥:“在我这里喊什么!真要勇猛是个真汉子就去州府衙门口喊去!”

    “我就去那儿伸冤,凭什么。”

    受纪扬宗训斥,村汉依然叫嚣,声音却明显的低了下去。

    纪扬宗摇了摇头,村户一辈子埋在地里,又几个真敢遇上不公去闹事的。

    平素便是吃了官司去公堂都吓得瑟瑟发抖,何况于起事。

    那州府的官兵不是吃素的,棍棒下来就是冲着断胳膊短腿而去。

    再不然,城郊囤兵更是凶悍。

    说白了老百姓也只有在自己窝里叫唤两声,全然是敢怒不敢言的。

    宣布完事前,纪扬宗宽慰了诸人几句后,自也心事重重的要散了集会。

    不想人群之中挤上来个人,同他说道了两句。

    纪扬宗看着面色红润,拾掇得很有些派头的孙鸢娘,站在灰败的人群之中,格外有些扎眼。

    听了孙鸢娘的话,他胸口深起伏了下。

    “尤家的新宅子落成了,这月底要办乔迁宴,欢迎大伙儿过去吃些酒菜。”

    孙鸢娘紧着道:“届时都闲下来了,大伙儿都来啊。”

    一众村户的脸色异彩纷呈,这当头上谁心里都不好受,尤家竟这时候赶着来宣布家里的喜事,还真是会挑时间。

    孙鸢娘夹了许久的尾巴,总算是在今年秋收缴纳赋税之时好好耀武扬威了一场。

    本欲是不必前来听赋税的,却也还是揣着手前来,存心听上个热闹,外在是与村中人显耀。

    整个明浔乡乃至州府下的所有乡都是一派沉寂与忧愁,倒是尤家独然在笑。

    集会散了以后,结伴去的农户又是骂又是哭。

    才是初秋的天时,竟染了好些凄凉之色。

    “嗐,咱再苦也甭苦着了子女,尽可能的送去读书科考嘛,但凡是有些建树,家里也就松快了。”

    “要是舍不下那几分钱,把一家子老的小的都塞在了土窝子上,那可真是没得盼头了。”

    孙鸢娘跟在农户身侧,这边蹿去说上一句,那边蹿去道上一声。

    “我瞧着这赋税说不准儿明年还得涨,人道是同州繁荣,土地肥沃,谁不盯着咱这块香饽饽么。”

    “今年这府税也确实来得稀奇,不过大伙儿也得试着替知府大人想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想为着老百姓做些点什么东西出来。”

    “官场上政事儿咱们不懂,也只能瞧着要缴纳银钱不快活了。”

    乡民听得手心攥的极紧。

    此番这些话落在耳朵里无疑是风凉得不能再风凉的话,叫诸人觉着心窝窝里起火。

    终是有火气大的人忍不住骂道:“孙大娘子跟只蝇一样这边嗡到那头,不就是显耀你们家不必缴纳赋税么。站着说话属实腰杆子不痛!”

    “你们这些官绅吃着我们的血肉倒是给养得肥,只是也别得意的太早了,与那知府蛇鼠一窝,迟早遭了报应!”

    “诶,你这妇人,怎么说话的!我好心劝诫你们宽心,你倒是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孙鸢娘插着腰回敬过去:“谁先遭报应还说不准呢,真当是没读过人的粗鄙之人,活了该缴纳山高的赋税。”

    妇人气不过,赤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想上去撕扯孙鸢娘,见着势头不对,村民连忙把人拦住拉开。

    孙鸢娘也是吓了一跳,觉着这些个人当真是不要命了。

    她强做镇定的捋了捋头发:“谁同你计较。”

    家里来集会的人都走尽以后,黄蔓菁轻唤了一声:“吃饭吧。”

    纪扬宗背着手,笼着眉头进了屋。

    桃榆给大家添了饭。

    关上了房门,不可往外说的话也尽可以说了。

    纪扬宗忍不住发牢骚:“这任知府要在同州五年,真不晓得五年光景如何过下去。”

    他端起饭碗道:“他倒是知晓专挑软柿子捏,若是低者缴纳府税,高者翻倍缴纳也便罢了,倒也还落得个公正,叫人觉着他当真是要为百姓着想。然则是高低几乎一个赋税,岂非是叫弱者更弱,强者更强。”

    霍戍道:“若是触及同州大户利益,彼时群起反抗,知府晓得吃不消。自是以剥削底层,维护大户来获得拥护者。”

    纪扬宗猜想亦是如此,他忍不住摇头,也是疲乏得很。

    吃了饭天也不热,却也还是去睡了会儿。

    霍戍去了牲口棚喂牲口,桃榆则也回了房间。

    他拿着算盘拨了拨算珠,算出:“赋税得缴纳一千五百文,府税八百文,粮食十七石。”

    算罢,他叹了口气,若是家里全然只靠着那点田地过日子,这么算一年开销过来家里也并不松快。

    前提还是他们家人口少。

    好在是家里还有旁的进项。

    只不过也不晓得今年商税如何。

    桃榆心里也是烦遭遭的,不是因为自家缴纳不起赋税,是愁这样的局势。

    局势不安,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这便会影响很多人。

    他心烦意乱的把算盘拿去放好,转头看着角落放得酒坛子,鬼使神差的去抱了一坛出来。

    夏月里摘的桃子泡的酒已经有果香味了,他又还往里头放了不少糖块儿,现在都已经化开不见了踪影。

    他取了勺子盛了一点出来,坛子里的酒被搅动,顿时屋里便充斥上了一股甜香的酒气。

    桃榆有点子期待味道的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这果酒不光是闻着清香,入口也还甜滋滋的。

    许是甜,又有果味,掩盖了原本浓烈的酒味,桃榆觉着像是在喝果汤一样。

    秋风带着一点午时的燥意,一下子就将他白皙的脸点着了。

    霍戍喂完马回屋来时,方才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举眸便见着坐在桌边的小哥儿趴在了桌上。

    他眉心一紧,快步上前去:“小桃子?”

    桃榆迷迷叨叨的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晕乎乎的,一头就栽在了霍戍的怀里。

    霍戍将软趴趴的人拦腰抱到了床上去:“怎喝起了酒来了。”

    不过就是一眨眼没看着的功夫,竟独自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霍戍一边给桃榆脱鞋,一边问道。

    “就尝了尝,没想到那么烈。”

    霍戍听着含糊的声音,比之平素清明时还软了不少。

    他见着桃榆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皮好像是有些重一样撑不起来,有点迷离。

    “阿戍要不要尝尝”

    倒是还惦记着他。

    霍戍看见那一张一合的嘴唇,比平素里要红润不少,湿润着酒渍有点发亮。

    他未置可否,却俯身压了上去。

    桃榆脑子昏沉,这朝还叫人堵住了侵占,很快就不知道怎么换气呼吸了。

    他有点焦急的拍了拍身上的人。

    “太甜了。”

    霍戍松开了些桃榆。

    桃榆有些呆呆的:“嗯?我是甜的么?”

    “我说酒。”

    霍戍道了一声。

    言罢,见桃榆气喘的差不多了,复又想贴上去。

    桃榆却不大配合的轻轻偏了偏脑袋。

    “你刚刚好。”

    霍戍见此眸子微和,反倒是被桃榆的小脾气取悦到了一样,温声哄了一句。

    这朝才又肯再是配合。

    十月底,尤家新宅子修的敞亮,一跃成了村里最大最轩敞的宅子,半点瞧不出昔时泥瓦舍的模样。

    孙鸢娘体面请了城里的四司六局来主宴,遍邀了客去参加乔迁宴。

    村里的人为着赋税的事情发愁,尤家反倒是锣鼓喧天的热闹,听闻尤凌霄现在在州府任职,还请了不少同僚前来,甚是气派。

    同乡人未曾觉得半分喜庆,反而心中更是反感起尤家来。

    他们的日子水深火热,这些官吏乡绅反倒是高楼起,宴宾客,谁人能舒坦。

    宴席办在二十二一日,纪家也在受邀范围中,桃榆不想前去吃席,正好红梨村那头有人也同天办宴,他们小两口便预备去红梨村吃席面儿,恰好避开尤家。

    然则却不想尤家热闹准备的乔迁宴未曾办得漂亮。

    宴席前一日,城里的四司六局前来简单的做了摆宴的准备,返还了城里。

    夜里,人定以后,村中人大都歇的早,这时辰别说在外头晃了,在家都已经进了被窝。

    村里头节俭的人家都早早的熄灭了烛火。

    尤家大门后院儿上却突然发出砰哐几声罐子撞击墙面破碎的刺耳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格外响亮。

    方才歇下准备明日宴席的孙鸢娘和尤凌霄惊起,匆匆点上了灯跑出院子,只见着两道人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夜风有些大,一下子就把端着的烛火给吹灭了。

    追着到门外的尤凌霄半个人没看清楚。

    院子里随之而来传出一股浓烈的臭味,像是腐烂寡了的鸡蛋,又像是屎尿混杂的粪水。

    尤凌霄一个连地都不曾下过的读书人,不似农户一般手抓粪土施过肥,嗅着这味道当即五脏六腑都在搅动。

    他连忙捂住口鼻,去墙角吐了起来。

    到底还是孙鸢娘,烧了个大火把出来照亮,一下子便见着了崭新的门墙上竟然全是屎尿,此时还在往下滑流。

    摸黑瞧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瞧饶是个不怕脏的农人也忍不住泛起恶心来。

    “哪个天杀的!”

    孙鸢娘气的跳起来,夜色之中又骂又喊,村里附近的听到声音,灭了的烛火又再度亮起来。

    安寂下来的村子被吵嚷声唤醒。

    桃榆缩在被窝里头,被霍戍抱着正有些睡意。

    家里的门突然被敲响,两人都听见了纪扬宗往外走的声音:“谁啊?”

    桃榆一下子便又清醒了,他抓着霍戍的手臂:“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霍戍坐起身,迅速披了件衣服,桃榆也像条尾巴一样紧跟着他出去。

    两人便得知了尤家遭了事儿。

    乍闻此消息,一家子都有些惊讶。

    确认当真后,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

    桃榆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贴着霍戍把脸藏在了他的手腕处。

    霍戍以为人冷,掀开了衣摆将桃榆裹在自己的外衣下。

    “咋有人干这事儿啊~”

    纪扬宗悠悠道了一句,他尽量保持着里正的严肃,没把嘴里的后半句真是会干说出来。

    “臭气熏天的,孙大娘子骂咧的厉害,喊着要把人揪出来咧。”

    纪扬宗道:“这咋揪嘛,黢黑的天,自又没看清,谁干了这缺德事儿还能自己老实站出来不成。”

    村民附和:“就是这理儿嘛,闹得大家伙儿都没得睡了。”

    纪扬宗拢了拢外衫,同家里的几口人道:“我瞧瞧去,你们回屋睡吧,不用等我。”

    黄蔓菁紧着眉头:“这么晚了,你还去管什么!由着他们闹去。”

    “我不去看看,只怕是还以为咱们家干的,孙鸢娘什么德性还不晓得。你甭管,我去去就回。”

    黄蔓菁叹了口气,只能由着人去。

    纪扬宗跑了一趟,不出所料的也没能把公道断出来。

    月黑风高,没谁晓得究竟是谁干的,闻声前去的农户也不过看了尤家一场笑话。

    嘴上说着谁这么缺德,实则心里都在痛快着。

    尤凌霄铁青着一张脸,和孙鸢娘冲刷了一夜的院子门墙。

    翌日四司六局的人帮着一通熏香,勉强才把味道盖下去,村里人都避着,前来吃席的人不多,城里来的同僚都是些讲究人,总觉得尤家味道不大对劲,但也不好意思开口,吃了席面儿借故匆匆告了辞。

    大好的日子愣是弄成了这幅样子。

    没过两日,村里人便发现尤家带了两个仆人回来,估摸着是怕再被泼粪。

    第79章

    十月,骑射场完顶竣工。

    霍戍在等待工队修筑的空隙里,已经提前把场地上需要的马具,骑射用的靶子,一应需要的东西提前做了准备。

    范伯等人都是常与马匹打交道的人,骑射场上需要如何布置,用不着请旁人,自便能妥善安排。

    弓坊这头也已经囤积了足够的各色长弓箭羽,只待着骑射场开门,两厢一并宣扬。

    这日桃榆从乡里寻了几株金桂,运进了城里放在了弓箭坊的院子里头。

    十月里桂花已然开得馥郁,一朵朵小花儿缀满枝头,轻轻碰触便撒落了一地。

    桃榆扛着个小锄头刨了深坑,把两指并拢大小的花树给栽了进去。

    挖坑、填土、浇水,一系繁琐下来,不过是种了两颗桂花树,桃榆便累得有些直不起腰了,一张脸红扑扑的,背心里也起了一点汗水。

    难为还是早上,秋风柔和。

    他扶着花树叹了口气,若是夏月里叫他去锄地种菜,指不得还要中暑晕倒在地里。

    “小伯父。”

    桃榆正想着要不要歇一会儿再继续,忽而一道声音传来。

    他偏头,竟是赵盼过来了。

    不过一年的模样,这小子拔高了许多,已然是快要和桃榆齐高了。

    唤他小伯父,桃榆还有些觉着不习惯。

    不过按照辈分,理当如此,但也就是没人的时候赵盼会那么叫,平素里都是唤叔。

    桃榆见着赵盼也很是高兴,这孩子多数时间都在书院,少有过来。

    “今日休沐?”

    赵盼应了他一声。

    旋即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拿给桃榆:“才蒸熟的螃蟹,听娘说这边快要开业了,我估摸着大伯和小伯父应当都在,就带了点过来。”

    桃榆触着螃蟹还是热的,没客气的接了过来:“我正当说今天去市场上逛逛,不过忙着还没得空闲去。”

    “小伯父忙什么,我来吧。你趁热吃螃蟹。”

    “不妨事,院子里头种点桂花,你来一起吃啊。”

    桃榆转去一侧的小桌子边,把煮熟的橙红螃蟹给拆开,这时节里的蟹已然是肥了。

    “我在家里已经吃过了,这是特意给小伯父带的。”

    赵盼没提大伯,去年秋时在家里吃饭也准备了螃蟹,不过霍戍嫌肉少事多,并不怎么爱,反倒是桃榆很喜欢。

    桃榆吃得东西少,肚子很容易撑饱,对这种要花费不少精力才能吃上,味道又很好的东西很有兴趣。

    “娘晓得我休沐特地做了不少,一大早蒸在锅里就去了布行。秋里天气凉爽,出门耍乐的人最是多,布行的生意比往时都忙得厉害。”

    秋后天气舒适,城中人结伴出游,乡下人家也忙完了农收,手里头粮食一卖有了进账以后,也是不少人会扯布做衣裳。

    城里头时今热闹,桃榆今早来城里的时辰早,碰见了好多盘着粮食要进城卖粮的农户。

    外头各家粮行生意也是忙疯了,还有专门派出去的板车游街吆喝自家粮行收粮的价格的。

    桃榆笑着道:“蟹价不便宜,你娘倒是疼你,我也跟着沾光啦。”

    赵盼道:“娘平素节省,总想着把钱给我存着读书,寻常也不舍得买这些。”

    “这是布行的汪叔送的。”

    “那我更跟着沾光啦。”

    桃榆扒断蟹脚:“正好我都有点饿了。”

    螃蟹有些扎人,不过于从小就开始吃螃蟹的桃榆来说,这点子困难可抵不住蟹肉鲜美对人的吸引。

    赵盼笑着点点头,接手了桃榆的锄头,帮忙刨坑种花树。

    “阿盼你字习得如何了?”

    桃榆咬着螃蟹,抬头看见桂花树下的少年,有些书卷气,但又并不文弱。

    “待会儿我们做个指路牌,你来题字怎么样?”

    赵盼眼睛亮了亮:“好啊。”

    街口那间盐行开了门,新街这边确实多了些人流。

    先时新街上的商贾戏称这头青天白日的鬼都能打死人,随着不断有商户定下铺面儿装整生意,倒是慢慢都有了些街市的模样。

    桃榆跟赵盼把花树种好以后,寻了块木板出来,磨平整以后赵盼在上头写了弓坊射场前走的字样。

    两人用工具沿着墨迹凿出凹槽,随后用朱砂给填涂上。

    做好这些,两人抱着指示牌去了街口上树指示牌。

    桃榆挨着点盐行安置指示牌,届时进出买盐的人许能瞧上一眼。

    “赵盼,你怎在此处!”

    两人正弓着腰把指示牌脚敲打进地里,就听见一声呼。

    桃榆抬头,见着两个打扮得挺是工整的少年,腰间佩玉,面容清俊,年纪当是和赵盼差不多大。

    “我与盛沧相伴还前去你家寻你,只可惜扣门无人应,正是诧异休沐你竟未在家中温习,不想是在此处碰见了你。”

    “一早我便出来了。”

    赵盼道:“你们俩寻我何事?”

    “今日天气好,本想邀你前去城郊赛马的,过些日子书院不是要考校骑射么。”

    赵盼应了一声:“只是我今日不得空,要在这头帮我小叔叔拾理一下铺子。”

    言罢,他同桃榆介绍了一下两人:“小叔,这是我的两位同窗好友,白枉玦,盛沧。”

    又转向两人介绍了桃榆。

    两个书生看着面若桃花的桃榆脸微微一红,很客气的同桃榆做了礼。

    随后桃榆道:“书院考课要紧,练习骑射是好的。平素里你们读书写字辛劳,休沐时骑马射箭,既是能精益骑射,又能松展一二身子,这是好事。”

    “不过这时辰再出城去郊外时间只怕紧凑。”

    桃榆同赵盼道:“射场那边还未曾全然拾整妥当,不过也只是有些凌乱,不影响骑射。你便带两位同窗前去骑马吧,顺道转转。”

    白枉玦和盛沧闻言眼前一亮:“这边有可以骑射的地方?”

    赵盼道:“叔叔家才建的。”

    “怎也没听你说起过!”

    “本欲是开业了才同你们说的。”

    桃榆看见几个少年惊喜的叽叽喳喳,道:“好啦,去射场里沏一壶茶说不好?”

    白枉玦谢过了桃榆:“只是我们还没带马出来,先回去一趟把马牵上。”

    “射场里有马,尚未开门,也没有旁的人,你们正好有的挑选。”

    赵盼跟着也道:“我的马也在这头。”

    白枉玦和盛沧闻此,一致同桃榆行礼:“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霍戍从北域给赵盼带回来了一匹好马,他喜欢的不行,一直精细的给养在家里头。

    他和白枉玦交好,盛沧则是白枉玦从小玩儿到大的挚友,于是三人便都结识了。

    有回白枉玦过来与他谈论文章,见着了他的马。

    少年郎哪里有不爱马匹的,尤其是此般家境殷实的少年。

    得知赵盼有马以后,白枉玦除却与之谈论文章,又还邀请他一同赛马。

    三人来往的倒是更多了些。

    赵盼课业虽算不得重,但自己刻苦,能去外头骑马的机会到底并不多,家里就那么大一点,马在院子里总觉着是屈了它。

    前些日子这边的马棚建好了以后,他就把自己的那匹马牵了过来,自己休沐得空就来,倒是叫白枉玦二人几次三番的都没如何邀约上。

    桃榆领着几个少年进了骑射场,二十多亩地建下来的场子可也不是吹嘘的。

    进门穿过接客堂,入目即可见着敞大的跑马空场。

    场周建有高台,以便观赛。

    左方设了长行马棚可供选马,右置屋舍以便换衣休息等。

    “我们在书院真是闭目塞听,竟不知这边建了如此之大的马场!往后可再是不必去郊外赛马了,直接能来马场!”

    白枉玦和盛沧欢愉不已。

    桃榆把人领来射场后就没再继续讨嫌的跟着了,让赵盼带着他们去玩乐,更自在些。

    “哪里来的小孩儿。”

    桃榆在远处笑眯眯的看着跑去看马的少年,身后悠悠响起了道声音。

    “是阿盼的同窗,瞧着挺是识礼,我顺道就领过来让他们在这边转转。”

    桃榆回头见着一身灰尘的霍戍,忍不住伸手给他拍了拍。

    “这么喜欢读书人?”

    桃榆手上的动作一顿,仰头看着霍戍。

    “听听这话酸得,老陈醋啊?”

    “我今儿听着两个少年说都不晓得这边建了骑射场,咱这就快要开门生意了这样怎么能成。”

    “让他们过来乐乐,保不齐下回能带些人过来呢。”

    霍戍眉心微舒,未置可否。

    “身上有桂花的味道。”

    “嗯,桂花树都种下了。”

    霍戍忽而又道:“那要不要我去教他们骑射?”

    桃榆眉毛挑起:“霍师傅这么好说话,竟还肯下场陪几个小孩儿啊。”

    霍戍拉着桃榆的手往场中去:“不是你带来的人么,自当是露一手给你撑撑场面。”

    桃榆欲言又止,不过片刻,场上便传出了几个少年的惊呼声。

    连正在忙碌的范伯和霍守等人也停下了手头的活计,观看霍戍骑射。

    弓弦上绷着三根长箭,霍戍居于马上,跑马之间,三箭齐发,相继中了靶心。

    中靶心一难,跑马射箭又是一难,三箭齐发更是一难,寻常人能办到其中两项已然是很难得了,霍戍却能三项同时完成。

    白枉玦和盛沧看得是目瞪口呆,俨然被霍戍的骑射能力给震惊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就连范伯也笑了一声:“阿戍,你的箭术比之昔时可还要精进不少啊!”

    霍戍也不见得意之色,还是一贯的神色,道:“也就寻常。”

    能在北域沙场十年,且又常有上一线厮杀,没有点看家本事,如何能活到今日。

    他露完这一手便下了马,同赵盼道:“好好练箭,你爹昔年也能三箭中靶。”

    白枉玦和盛沧闻言,甚是惊羡的看向赵盼。

    早知赵盼和他娘相依为命,却还从不知他爹的消息,今日咋闻,不免都觉着赵盼的爹并非平庸之辈。

    三个少年在骑射场里骑耍了一下午,时辰不早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十月十二,骑射场和弓坊一并开业。

    这日一早,忙着税收事务的纪扬宗也腾出半日功夫来城里观礼,黄蔓菁元慧茹全都来了。

    不光如此,纪氏的亲友也一同都来看热闹。

    亲戚朋友,前前后后来捧场的得有几十号人。

    铺面开业,为撑场面自家亲友都带了礼品前来,炮竹是尤为多。

    纪家长房的放了二房的接着放,姑姑姑郎的来了的都准备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得有半个时辰。

    响亮的整条街的人都吸引了去。

    热闹场面还是一回事,要紧的也是叫城里的晓得这边是有新铺开张了。

    霍戍还是用了老法子,跟在北域卖货的时候一样,骑马出去一条街一条街的宣扬吆喝。

    学着收纳粮食的粮行一样赶着板车,雇上两个能说会道的游街。

    宣扬着新街这头骑射场和弓坊开业,前去围观可得米面粮食酱油相送。

    开业前三日骑射场免入场费,长弓利箭价格实惠。

    一经宣扬,闻讯前去的人如过江之鲫。

    弓坊门口和骑射场门口都有临时雇佣的伙计在散发糕饼糖果,招呼着看热闹的人。

    “这么吆喝宣扬来的不都是些贪图小便宜的么,你看几个是真买东西的,不都进去晃悠一圈儿以后拿礼品的。”

    纪望菊看着跑着来,生怕晚了不送礼品的一些素衣百姓,眼瞅着人乐呵呵的拿着东西出来,不免伸长了脖颈。

    “送了这么些人,到还不如给自家人咧。”

    “三姐你就是没做过生意不懂得门道,这头是新街,来的人本就不多,若是不好生宣扬人家哪里晓得这边有米铺还是弓坊。”

    “别小瞧了这些人不买东西,人家来转悠了,回去说起热闹,哪哪儿什么铺子送了礼品,一传十十传百的晓得的人多了自不就有了生意么。”

    纪望菊瘪了瘪嘴:“文良跟着桃榆和他那个上门的久了,倒是长本事,连带着小七也懂得生意门道了。”

    “大喜的日子兄妹间还拌起嘴来了,没叫外人笑话。”

    纪扬开破天荒的公道了一回。

    “三妹不动便少说两句。”

    纪望菊愤愤的合上了嘴,纪扬宗过来:“大哥、二哥,三姐快进来瞧瞧啊,里头还宽着。”

    一行人跟了上去:“安顺骑射场?”

    纪扬开在大门口停下来,看着烫金的大招牌:“瞧着前头些的弓坊也是取的安顺两个字。”

    “嗐,我肚子里也就那么点子墨水,寻个平安和顺的兆头将就着用了。”

    纪扬宗道:“都没管他们的事情,竟倒是非要我来定名字。”

    “小六好福气,哥儿女婿的孝顺敬重着你。”

    纪扬宗虽是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得意,但脸上的喜悦也还是在众亲友的吹捧中可见一斑。

    他招手:“走走走,进去转转。”

    纪扬宗虽不常过来,但也来了好几回,纪氏的亲朋还是头一次过来。

    进门见着几十亩地盖的骑射场,不免都倒吸了口冷气。

    弓坊那头就已经宽敞的很了,一系弓箭陈列的漂亮。

    这朝再见了骑射场,无疑小巫见大巫。

    纪扬开看着骑射场的规模和陈设,不免怀疑起来这当真是票号借钱做的,还是桃榆哄骗他所为。

    亏得先时他心中愧疚,好些日子都没好意思见纪扬宗。

    纪扬宗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比划介绍着。

    半日间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中间黄引生也过来了一趟,不过没有就久留,医馆那边也忙,这头招呼了一声就回去了。

    骑射场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稀奇的,也来了不少骑射的人。

    自家的十几匹马还有点不够使,怪是紧俏的。

    葛亮把自己的三匹马也先添了过来。

    大伙儿都忙的很,前来观看热闹的亲友快到中午才离去。

    黄蔓菁和元慧茹倒是没走,留下来给大伙儿烧了顿午饭,帮着打下手做点简单的事情。

    下午些时候,射场的人才少了下去,大伙儿才得空吃了顿迟午饭。

    申时中以后,书院的学生放课,竟又来了一波少年。

    “小叔,今日开业是可以免费体验骑射么?”

    桃榆忙活了大半日,嗓子干,小腿肚子也是酸疼。

    他正在弓坊院子里歇息,赵盼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啊,今日自后头两日都成。”

    桃榆看着还穿着一身院服的赵盼:“下学就过来啦?”

    赵盼点点头:“我本是说回去换身衣服再来的,同窗们急切着想前来,我都还没得空过去。”

    “大伙儿正在前堂里头看弓箭,想选一把趁手的过去比射箭。”

    桃榆道:“有趁手喜欢的就买,没有骑射场那边自也有弓箭,甭乱花钱。”

    赵盼应声,他知道桃榆的意思。

    书生并非人人家境优渥,不可太过拉人生意叫人负担。

    “好,我知道的。”

    “小桃子,是谁啊?”

    灶屋里正在洗碗收拾的黄蔓菁和元慧茹听到说话的声音不免探出身子来瞧了一眼。

    桃榆见着出来的两人,微微一怔。

    “这是阿盼,阿戍朋友的孩子。”

    桃榆顿了顿,没同赵盼介绍黄蔓菁和元慧茹,转到:“快去招呼你的同窗吧,我今儿忙了一上午有些累,就托你啦。”

    赵盼应了一声,同两人做了个礼便跑了出去。

    “这孩子怪是俊俏的。”

    黄蔓菁道:“倒是没有听你跟阿戍提起过。”

    桃榆抿了抿嘴:“跑着生意,总也结交了不少人,便没一一同娘说过。”

    黄蔓菁倒没想什么,本想是同元慧茹说把这点活儿忙完她们趁早也回去了,不想偏头见着元慧茹望着门口出了神。

    “咋的了?”

    元慧茹闻言,堪堪回了神。

    她脸色有些不太好,微声道:“没什么。我瞧着那孩子眉眼倒是有些长岁的模样。”

    黄蔓菁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时,元慧茹自先笑了一声:“许是人老了,老眼昏花的。”

    “洗碗去吧,早些收拾了回乡里去,晚了城门口没板车了。”

    第80章

    骑射场开业前三日最是忙碌,夜里打烊以后,霍戍和桃榆没有回乡里,留在了城里过夜。

    以免明日一早还要从村里上来折腾。

    桃榆忙活了一整日,一歇下来就彻底动弹不得了,夜里饭也只吃了小半碗。

    晚风徐徐,月亮有些朦胧,桃榆瘫在椅子上等霍戍从骑射场那边过来。

    马场今日进出人口不少,期间折费了些箭,需得重新补上。

    另外他又从来客中得到建议,补增了投壶的把戏。

    其实霍守范伯等人得力,也用不着他太过操心,但骑射场才开业,凡是还得过一遍。

    忙完回去时,屋檐下摇椅上的人,已然偏头睡着了。

    霍戍眉心发紧,大步行了过去。

    摇椅轻轻晃动,桃榆睁开了眼,抬眸便看见了霍戍冷硬的下巴。

    没等他开口,霍戍的声音从头顶先行落下:“不去屋里睡,也不怕吹风着凉。”

    桃榆朝着霍戍的胸口蹭了蹭:“已经很久没有着凉生病了,应当不碍事。”

    “我说等你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

    霍戍抱着怀里轻盈的人,虽是垫着比以前要多了二两肉,但也还是太瘦了。

    他发号施令:“明日就在这边柜台前收账,别去招呼两头跑了。”

    “小的都听霍老板的。”

    霍戍闻言不由得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眸间起了些笑意:“今日骑射场那头可是分文未进。”

    “那怎么办呀?”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倒是好说话,可先把工钱欠着,伙计可不依。”

    霍戍把桃榆放在了床上。

    “怕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

    桃榆蹬了鞋子,滚到了被窝里:“真是不讲理,黑心商。”

    霍戍没应声,在桌边倒了杯水喝。

    转看向趴在床上的桃榆:“睡吧。”

    桃榆窝在被子里,一时间反倒是没了先前的睡意,他的小腿肚子有些酸胀发麻。

    自锤了锤,屋里独只两人,他道:“今日干娘和阿盼见面了。”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事情有些突然,且又都还忙着,人多口杂的我什么都没说。”

    桃榆道:“干娘眼力却是极好,说阿盼和长岁哥眉眼相像。”

    “阿戍,这事你作何打算?”

    霍戍脱了外衣走到了床边:“阿盼他娘的意思想等他考取了些许功名方才认祖归宗,也好堵住村里人的口舌。”

    “是否要私底下先行相认,过两日空些去问问看。”

    桃榆道:“你忙便是,我去吧。”

    “今年童考时日无多了,再如何都得等童考以后,以免让阿盼分心。”

    霍戍应了一声。

    握住了桃榆的小腿,替他揉着。

    “还有骑射场那边,让大伙儿多费点口舌,同来客介绍三日后进场的费用。若是客人不知开业只是前三日不收费用,后头又来要费用起口舌不好。”

    骑射场那样的地方和弓箭坊不一样,货品可以明码标价,但骑射场卖的不是货品,收取费用与寻常自不可相同。

    两人此前便考虑了一番,最后决定以收取入场费用为盈利。

    入场费分三等。

    三等费用为五十文单人,可在场中待上一个半时辰。

    骑射投壶捶丸一应皆可耍乐,提供简单茶水,但是马匹的话只能骑下等马。

    二等费用为八十文单人,在场中的时间与三等一致。

    骑射一应耍乐相同,提供茶水果子,马匹可使用中等以及下等马。

    头等费用为一百二十文,时长两个时辰。

    耍乐自不必说,外提供茶水和精致点心,以及在看台有坐席,可任意挑选马场中供应的马匹。

    若是延时半个时辰增收二十文,凡不足十三孩童可减十文入场费用。

    再者就是挑选陪同的骑射师,需要另外花费。

    骑射师可以保护安全,教授骑射。

    若是未曾请骑射师在骑射场中摔倒受伤,骑射场不予赔偿,若是请了骑射师再受伤,射场会予以相应的赔损。

    骑射师也分等次,一等的半个时辰两百文,二等一百五十文,三等一百文。

    另外,针对书院的书生,可组团共同出资请一名骑射师,但不可超过四个人。

    这些规矩大多都是桃榆想出来的。

    作为东家,桃榆私心的给霍戍定了特级骑射师,独只逢一和六才出场,聘请陪同八百文半个时辰。

    桃榆觉得多少是有些偏心了,想着要不要划下去些,毕竟他以前也未曾接触过骑射,价格标得太唬人,到时候反而引人笑话霍戍就不好了。

    不想当时召集大家集会讨论的时候,大伙儿竟然一致认可。

    以霍戍的骑射本领,这个价格完全值得起,他也就给留了下来。

    既是设置了骑射师,要想引诱来客花钱,徒有其表是不行的。

    为此定了在开业免入场费的最后一日,骑射师会尽行演习,也叫大伙儿看看本领。

    翌日,桃榆听霍戍的话没去弓坊那头,老实在弓坊这边当柜台先生。

    弓箭这样的物品并不如衣食那般常需,生意自是不能跟衣食行比。

    昨日这边有礼品相送,人多倒是看着热闹,但桃榆翻了账本以后,实际上入账并不多。

    毛利才五两银子,还未算一应的成本开销。

    今儿不送礼品后,生意可见的淡了下来。

    不过这也都是情理之中,倒是没什么好失望焦愁的。

    桃榆吃了两个霍戍一早去主街上给他买回来的包子,便坐到了柜台前去。

    翻翻账本,又摸摸柜台上的算盘,倒是有些闲散坐贾的模样。

    他趴在柜台上,看着外头有车马经过,好似都是朝着骑射场那边去的,见着倒是叫他宽心。

    今儿已经有人自己带马过去了,昨天来客太多,马匹不够使,有人懒得等自去了的。

    “小东家。”

    桃榆听到一声讨好的叫,抬眸看着临聘来的年轻小伙计,他记得叫田小佃,名字倒是好记:“咋啦?”

    “咱这弓坊这么大不招两个长久伙计啊?”

    “怎么的,你有人选推荐?”

    小伙计连忙道:“我推荐旁人作甚,自也都没着落呢。”

    “今年商税涨了不少,我原做事儿那的东家为了节俭开支,裁剪了不少人,我也丢了活计。这前头听闻新街这边新铺子开业要几个零工跑腿才来高就着么。”

    原先他们都是农人,也没怎么关注过商税的事情,倒是偶尔能从他阿祖那儿得知一二。

    不过朝廷有令,凡医馆上税都有所减免,比寻常商贾的税费要低不少,好似是直接减半。

    也算是鼓励扶持大夫行医广济。

    商税分为过税和坐税,过税就像是先时他们走商经行地方上需要交纳的过关税,没个地方都不一样,看对商户的欢迎程度吧。

    坐税的话就是他们这般在店铺里经营的商户需要交纳的钱。

    听闻先时是百取三,也就是说赚取一千文得缴纳三十文钱的税费。

    今年已经涨到了百取五,一下子涨了两个点,属实是不少的。

    商税和农户赋税是错开了时间征收的,农赋税在下半年秋收以后,十月间;商税则是在上半年,四月里天气舒适的时候。

    届时州府的户房官吏几乎会倾巢出动收取商税。

    什么做假账被罚款,贿赂行方便被抓,上半年里农户在地里累死累活,城中的商户多少也有些风声鹤唳。

    同州富庶繁荣,财政不错,自也是因为同州商户的供奉。

    商人的地位也就还不错。

    桃榆看向年纪不大,但是一双细长眼鬼精鬼精的小伙计。

    “你以前是在哪儿做事的?”

    “粮行。”

    小伙计扯着嗓子:“我还站在板车上沿街吆喝过,天字粮行,一千两百文一石咯~”

    桃榆被伙计逗笑:“这么能干粮行还裁你。”

    “人家多是东家的亲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这等小伙计再能干也不能跟东家的肉比啊。”

    桃榆想着昨日这小伙计干活儿也卖力,没偷奸耍滑像其他零工一样偷偷顺礼品进自己兜里,偷吃东西,倒还不错。

    “也成吧,往后你就留在弓坊这边干。”

    小伙计高兴的跳起来:“小东家人美心善,多谢小东家!”

    两人正说着,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介入打断。

    “收不收弓箭。”

    桃榆偏头门口进来了个黄葛短衣的男子,气势有些凌人,他把背着的背篓放在了门口,没有带进来。

    他瞟了一眼,像是些野鸡野兔的,毋庸置疑,当是个猎户。

    田小佃识趣儿的去把弓箭取到了桃榆身前。

    桃榆看了看弓箭,他其实不太能分出好坏。

    不过也未曾糊弄,道:“大哥能不能稍等片刻,我请弓坊的师傅看看。”

    男子点了下头。

    桃榆便让田小佃去骑射场那边找霍戍。

    不多时,霍戍就过来了,田小佃跟在他屁股后头小跑才跟得上。

    霍戍取了弓箭不过看了两眼:“能收。”

    弓就是寻常木头所制,但弦是鹿筋。

    “不过还需要另在打磨装饰,价钱给不得多高。三十文,合适就留下。”

    猎户道了一声:“可以。”

    桃榆立马便拨了钱给猎户。

    猎户拿了钱以后没再多言,转头就要走,临到门口提起背篓,霍戍竟又道了一声:

    “前头骑射场热闹,有不少大户出入,你可以把这些野货拿过去卖。”

    猎户闻言顿住步子:“那边准许卖这些东西?”

    “我说能便可以。”

    猎户明白了其中意思,没拒绝:“多谢。”

    桃榆看着人过去了,道:“今天这么大发善心?”

    霍戍把手里的弓箭放在一边:“这把弓看起来粗糙了些,但用料还行,给范伯打理一二挂在货架上能卖一百文往上。”

    “我价格压得低,以为他会绕价,没想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若非急用钱,当不会如此。”

    桃榆倒是不太懂这些门道,不过也有些意外霍戍都会压价了。

    “中午想吃什么?”

    “蟹黄面!”

    霍戍本想说少吃点这些阴冷的东西,话到嘴边看着桃榆一脸馋相,转捏了捏他的脸。

    “好吧,那边空闲点我便过来带你去吃。”

    桃榆开心晃了晃霍戍的手。

    那猎户在骑射场门口,野货倒是真的如霍戍所言卖得很快。

    中午些,骑射场里的人返还,出了门就见着外头的野货,兴致大起,没两刻功夫就都给买了去。

    这一日过得倒是快,眨眼就晃悠过了。

    次日骑射场又有新花样,外在又是最后一日免入场费用,来的人格外多。

    巳时初开门就有人先进来占看台的位置。

    等到巳时中演习开始,看台上挤满了人,北域的几个人和葛亮相继表演骑射。

    桃榆虽是知道他们会骑射,但也还是头一次见着他们真正的拿出看家本领。

    场上的人被精彩的展示引得阵阵喝彩。

    临中,霍守策马奔腾,竟忽侧身垂直于马身射中靶子,临末,空中撒过一把碎物。

    霍守踏于马背,在滑落前的须臾间射中了碎物。

    桃榆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直到见着霍守安然落在了马背上方才松了口气。

    “好!”

    场上坐着的人倏然站了起来,发出了热烈的喝彩,一片雷鸣一般的掌声中。

    霍守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霍戍的方向。

    霍戍眉心蹙动。

    少时在村里他便会这一手,当时引得村中少年跟随他前去野原打猎。

    霍守一直想跟他学,不过彼时两兄弟起了隔阂,他心中觉得霍守懦弱,学什么精湛的骑射,习得也无处可使。

    为此他从未理睬他的恳求。

    不想不知何时这小子竟自琢磨成了。

    霍戍眸光微敛,掩去了眼底的一抹笑。

    场上沸腾的厉害,有豪商兴头往场上扔赏钱,一时间热闹不已。

    霍戍压轴上了场,为了后头的生意,还是露了两手,本以为霍守已是了不得,不想还有骑射之术更甚,更是将气氛推入顶峰。

    上午散场时来客都还有些回味无穷的舍不得走,下午又再表演了一场,骑射场开业才画上尾声。

    这三日,也算是彻底将骑射场的名气给打了出去。

    夜里,桃榆在桌前数了数一盒子的散碎钱。

    小额票子,银子铜板的,全数算下来竟然有五十多两,全是两场演习上收得的赏钱。

    桃榆早晓得城中的人多有富贵之人,却也少见出手如此阔绰。

    “本以为是白干三天,倒是不想今日一朝回了三日的本。”

    他们这还是正经的骑射场,都不敢想那些花楼欢场是何种奢靡。

    这笔收入倒是先前他不曾想过会有的,到底还是见识短浅了些。

    桃榆拨了二十两出来:“演习是大伙儿一致表演的,都辛苦了一场,这些便分给大家吧。”

    “你做主就是。”

    桃榆看着洗了个澡出来的霍戍,只着了一条亵裤,上半身赤着,洗过了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肩上。

    手间一块帕子正随意的擦着。

    他合上账簿,上前接过霍戍手里的帕子。

    “你都是老板了,还这般演习供人取乐,会不会太委屈了些。我听葛大哥说你以前在军中是百户,可也是有军衔之人。”

    霍戍微垂下了些头由着桃榆一双柔软的手给他擦拭头发。

    语气间有些心疼,不免觉得桃榆傻气好笑。

    “若依你所言,在军中也一样有演习,不也同是供人取乐。”

    霍戍耐心道:“军中供人取乐不曾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而与这些人演习反倒是有钱拿,两厢合计你觉着哪头划算。”

    桃榆揉着霍戍有点硬的头发丝:“霍老板真是能屈能伸。”

    过了两日,骑射场和弓箭坊的生意慢慢的走上了正轨。

    霍戍合计着要再招揽几个人手,现在加上他和葛亮倒是有八个骑射师,能够周展的开。

    但年底他要筹备明年走商的货物和人,到时候开了年骑射场的人至少也得走一半。

    临时招人不好找不说,也不能招揽来立马就用,还得要提前训练一二才行。

    外在这边也还要招揽个账房先生。

    桃榆虽然做得来这些事情,可也容易有事耽搁,不可能一直守在铺子里,万全还是招人。

    于是商定好以后,霍戍便往外贴了告示。

    这日午后忙的差不多了,霍戍和桃榆准备回去,这边从开业起他们在城里都住了七八日了。

    期间元慧茹倒是隔三差五的有过来,要么是来买点东西过来看一眼,要么是送吃食来,在骑射场里转一圈,略坐坐就走了。

    霍戍去市场上带了条羊腿,预备着跟桃榆就要走,不想元慧茹竟然又来了城里,带了不少村里的菜啊鸡蛋等吃食。

    “劳得干娘还给我们送东西,缺什么能这头买,再不济叫人骑马回去拿也比干娘跑一趟省事儿。”

    “晓得你们这头忙,也好几日没有回村里了,过来买点烛火盐巴的,顺便就给捎点东西来。”

    桃榆把元慧茹送来的东西搬去了后厨里,听到他这些话微微一怔,不由得看向霍戍。

    若是真来买东西,并非急事都是上午来城里,哪有下午过来的。

    霍戍道:“我们今日本打算回去。”

    “是么,那家里头可高兴。”

    元慧茹有点局促道:“什么时候走?”

    桃榆看出元慧茹有些一反常态,以为她是想他们俩了才来送菜的,看模样似乎又不太确定:

    “晚会儿吧,干娘才过来歇歇一起回去。”

    “也好。”

    元慧茹道:“这两日生意可还好么?”

    “都还挺顺利的,骑射场那边天天都有人来,秋后天气适宜,出门的”

    桃榆话没说完,终是忍不住道:“干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元慧茹闻言恍然:“没、没有。”

    “家里一切都好,无甚大事。”

    桃榆凝起眉:“那您”

    几次三番的来城里头,实属有些不像她。

    “有什么事情,您不妨告诉我跟阿戍,我们都是亲人,不当见外的啊。”

    元慧茹在桃榆的温言细语中,难为情的笑了一下。

    “那日开业过来见着的孩子我、我就是无事过来看看。”

    桃榆手一顿,他眉头紧锁,看着元慧茹如此,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抬头看向霍戍。

    “我就是没事闲的,回家去吧。”

    元慧茹忽而道:“你爹说赋税收缴的差不多了,等你们俩回去又要开塘抓”

    “他就是长岁的儿子。”

    霍戍的声音有些突兀的响起,骤然打断了元慧茹的话。

    元慧茹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仿佛不知当如何思考了一样。

    “阿戍,你、你说什么”

    霍戍又重复了一遍。

    “长岁受征前和村里吴家的三姑娘私定终身,我来同州一则是为了送他的遗物给您,二则也是为了把信物归还吴三姑娘。”

    “初始我担心您知道了长岁的相好已另嫁他人而伤心,为此不曾告知。后来也是寻到人才知道吴三姑娘始终如一,还和长岁有个儿子。”

    无媒苟合,吴怜荷不怕别人说她什么,可是怕赵盼受人指指点点。

    为此除却自家人外再不曾让旁人知道分毫,她也忧心元慧茹不认她和赵盼。

    桃榆也道:“前两日我去吴三姐姐那儿,与她说起阿盼的事情,她答应预备私下要与干娘相认的。可这不是童考么,阿盼考试,不让他分心。”

    元慧茹捂着脸已是泣不成声。

    自那日见了那孩子一面,这些日子总是会梦见年少时的长岁。

    她是又喜又伤心,连做梦都不敢想这世间竟还留得有血脉亲缘在。

    桃榆看着元慧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也很不好过。

    “干娘,我们当是早些告诉你的。”

    元慧茹擦了擦眼:“不、不怪你们。我晓得吴家三姑娘的不易,她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何其的难,瞒着全然也是为着孩子着想。”

    她的声音哽咽的厉害,既是哭自己,也哭吴怜荷跟孩子。

    长岁一去那么些年,自己没的是儿子,吴怜荷失的是丈夫。

    寡妇的日子她深有体悟。

    “干娘,那您可是想要现在”

    元慧茹立马惶恐道:“不、不。我可以等,不急这一时,不急一时让孩子安心应考。”

    “我知道是长岁的孩子已然很知足了,哪怕是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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