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棘平街有上好的绸缎卖咧!同州时新货!”

    晨时一匹马从街市上纵着,伴随着铜锣敲响的声音,吆喝着从北域府城的几条贵居民巷中跑过。

    铜锣声声响,吆喝声不断。

    后巷里端着水盆的贵家丫鬟侍人从后门开了半片儿门。

    “南边来的?些是甚么货?”

    “斜纹丝织的绫啊,细密交错经纬交织的罗啊,缎子绸面儿都有!”

    “上好的时新货,布匹轻薄儿鲜亮的很!”

    丫鬟侍人听得痴:“是真是假?”

    “真假前去一看不就晓得了,左右就在棘平大街上。快去通知你家小姐公子吧,货可不多,晚了就没了。”

    话毕,马上之人也不与问询的人多做交谈,策马而去。

    不过半个多时辰,城中的大巷民居都得知了棘平街上有南边绸缎售卖的消息。

    北域府城到底不如南边繁荣,虽是府城,消遣的乐子也不多。

    听闻有时新的缎子卖,贩喊的如此热闹,不免也都想去看看新鲜。

    且还不说是南边的货,总所周知同州的布匹绸缎了得,北域这般黄沙阔地,衣料花样有限,纵是不缺钱财的人家,也难得两匹时新货。

    闻此,纷纷都收拾了要朝棘平街去。

    这当儿上霍戍早寻街主租赁了三个摊位并做一个,一行人手脚麻利的给摊子铺上了垫子和干净的白布。

    搬出了运来的几大个装了布匹的箱子,桃榆选了十几匹在同州也很是好卖的货出来准备摆开。

    他们来拾掇摊子的早,摊子在城中闹市大街上,见着这头人多阵仗不小,自有人揣着手前来看热闹,倒是都用不着他们吆喝叫卖吸引人。

    “同州的布匹?”

    桃榆正在抱着宽大的布匹卷摆货,听到有道声音问来,偏头见着是个侍人。

    他连忙应声道:“正是,可以上前来瞧瞧货。”

    侍人皱着眉头,四打量了一下临时搭建起来的摊子:“怎的如此简陋之地卖货,当真是同州的时新货么?”

    桃榆赶紧上前招呼人:“摊子是临时搭建的,虽是清简了些,但绝对都是干净整洁的。”

    “污不了一点货,是不是同州货,哥儿一眼就能瞧得出。”

    侍人在桃榆的热邀下,凑近一瞧,见着尚未全然铺开的布匹,立时就改了神色。

    “好生精细的料子。”

    侍人忍不住抱起一捆触手抚摸了一番,眼中难掩欣喜之色:“早听闻绫质地轻薄,不想当真是如蝉翼一般。”

    桃榆见侍人喜欢,道:“时下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带一匹回去赶制出来,正穿的上时节。”

    侍人欢喜道:“这匹料子先给我留片刻,我这便去请我们夫人来。”

    桃榆看着侍人折返回去,在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前不知语了几句什么。

    片刻后,便搀扶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从轿子上下来。

    来人高扬着脖颈,十分傲气的模样。

    桃榆扫了一眼妇人的装饰,脖间挂着一串金项圈,指间穿了三枚宝石戒指,跟不必说头饰上的诸多贵重玩意儿。

    一瞧便是不差钱儿的主儿。

    “果真是简陋得很,这般街边所售的布匹怎是”

    妇人话尚未说完,瞧见摊子上已经陈列展示开的料子,顿时嘴边嫌弃的话自断了去。

    “呀,这绸子!先时在光宝阁建瞧见过一匹相似的,可惜叫人先行定了去,触手同面儿,可这花色却是要为精巧些。”

    货好,倒是叫这些考究的富贵之人一下子抛却了对路边摊售之物的轻视,转是如同久饿之人乍然寻见了食一般,爱得厉害。

    “竟是还有罗!”

    妇人得了宝,问道:“什么个价格?”

    桃榆既见着人喜好程度非同一般,这罗在同州价格市价六七两银子,价格不低。

    按照他和霍戍先时商量的十倍翻涨的价格,他先行吊高了喊:“八十两一匹。”

    绕是妇人穿金戴银,闻此价格不免也微有迟钝。

    侍人连忙道:“你这价格是不是忒高了些!不过一匹缎子而已,又非什么金银器物。”

    桃榆学着十里布行伙计的能言善辩:“哥儿哪里的话,这如何能一般比较。金银器物并非是必须用戴之物,而衣料布匹却不得不用,贴身穿在身上的物件儿,那可是要紧之物。”

    “这罗价格虽然高,可绸面轻柔可见,同州产货都算不得多。夫人体态贵气,夏月里穿着再是合适不过,衬得夫人端庄大气不说,又还清凉透气。”

    “北域风沙日色大,夫人肤色是少有的白皙润泽,霞光色的料子可少有人穿得出来,旁素之人即便想买,只怕还没得夫人这般白肤相衬。”

    妇人闻言虽未曾应承桃榆的话,但还是潜意识的伸手轻抚了下脸。

    诚如桃榆所言,北域气候不宜,女子小哥儿皮肤多是粗糙,与桃榆这般江南人一比简直相形见绌。

    可被此般白皙貌美之人夸赞,谁心里头还不是暗暗发喜。

    “我们夫人自是美貌,既是与这料子有缘,合该让些价。”

    桃榆正想让个十两下去,不料那妇人却道:“也罢,难得寻见我瞧得上的料子,给我包起来吧。”

    言罢,又颇为豪气道:“两匹。”

    桃榆心中一喜,立时应承道:“嗳,这就给您包整好。”

    一侧的纪文良见着生意就这么成了,眼睛瞪得老大,背过身帮着桃榆包整料子的功夫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还得是你啊桃子哥。”

    桃榆耸了耸肩:“还得是北域人出手阔绰。”

    葛亮带着手底下的人出去宣扬功夫没白费,陆续的有人寻着前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挺是宽大的摊子前便围满了人。

    桃榆又抱出了几匹绫罗出来:“同州的绸缎颇负盛名,想来也用不着我多说些什么的。”

    “我们冬日出发,打的主意便是抵达北域售卖夏月的布匹缎子,拿的是同州大布行十里布行的时新货。这些好货此时同州的大布行也方才上货,无论是做工,花样,料子,绝对都是尖货。”

    桃榆真假参半,混着吹嘘:“这样的好货,若非是自家有布行的人,再了不得的商队也未必能拿上。就是进贡,也再拿不出更时新好的样式来了。”

    前来看热闹的人见着触手润泽丝滑的布匹,花色典雅,可谓是美轮美奂。

    即便是男子都看花了眼,何况于喜好布匹鲜衣的女子小哥儿,眼中的喜爱之色全然掩饰不下。

    “小夫郎,这缎子,颜色还有没有更为鲜亮些的?”

    “绫罗还有没有旁的?”

    “再给我两匹,不逞什么价,我们出得起”

    一时间摊子前热闹的不行,桃榆跑前跑后的给大家取货,一行的大老爷们儿也不多懂得布匹料子。

    实在木讷的便闷着头干了体力活儿,帮着桃榆拿取货物,搬动箱子。

    稍微机灵点儿的则盯着前来的人,怕有小动作的浑水摸鱼不付钱就取走了布。

    活络些的便也学着吆喝,说不来多少光鲜亮丽的话,站在高处些抱着料子宣扬着:“这边走这边看,上好的同州绸缎料子咧!”

    纪文良年纪小,倒是上道,很快就混入其间同桃榆一般与人推销起料子来。

    江南来的小伙子虽不比北域之人高大壮硕,可小脸儿白,生得清秀,说起话来跟唱戏一般,小嘴儿还甜,妇人夫郎的稀罕的很。

    总之眼里都有活儿,谁也没闲着。

    除却是冷脸在一头不知是监工,还是在盯着自己夫郎不叫人给顺走了的霍某人以外。

    夜风之中,四边街铺的灯笼逐渐亮起。

    北域五月初风里已然有了夏月里干燥的风沙味道,从脸上拂过宛若有一层细细的尘沙蒙面。

    “卖完了,没了,一匹都没了。”

    纪文良提着空箱子,快活的道了一声。

    一行人忙活了一整日的时间,前来看布的人络绎不绝,午时间连饭都没得去吃上一口,全忙着照料客人了。

    桃榆也本以为至少要摆个两三日的摊子才能卖完的布匹,竟然在关闭城门前一些就给全数卖尽。

    这活儿干得不比赶一日的路松快,可心里头却畅快。

    大伙儿在纪文良的吆喝中,收拾了铺面,抬着空箱子回客栈去。

    “早晓得这边布匹那么好卖,合该多带些货来。我瞧见那些个人都抢疯了!”

    “可不是,我瞧见两个买主儿差点打起来,我都不晓得该把布匹给谁了。”

    “纪大夫可真会做生意,径直将两人往竞价上去引,两人一口一个价喊得我怪是心惊肉跳的。”

    桃榆走在前头,听见身后的人热切着议论着今天卖货的种种。

    他笑道:“我们来北域就是为着生意挣钱的,虽似有些损了德行一般,可在商言商,好货价高者得在商行里可是基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

    大伙儿觉着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北域人出手还真是果断阔绰,咱南边不乏显贵,却也少见如此。”

    葛亮道:“北域人本就直接,不足为奇。这边战事多,也并非是人有多富贵,只是当地的人都奉行及时行乐,能活着花点银钱也就花了。”

    “大伙儿也别遗憾觉着货带少了,这得慢慢来,咱们这头一回出远门,首要得先打通商路,往后才能顺当。”

    “嗳。”

    霍戍虽不曾言语,但看着大伙儿都很高兴,一路有说有笑全然忘却了白日的辛劳,脸上也是难得的宽松。

    回到客栈后,霍戍叫葛亮带着大伙儿去点菜,要想吃些什么都吃,算是犒劳大家。

    明儿就要去马场看马了,算来在北域城里待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回去。

    好不易来一趟北域,趁着时间,特色的都好好尝尝,好好吃吃。

    “文良,给我点个羊肚汤!”

    桃榆回来突突的往楼上房间去,听见大伙儿要去选点菜,跑上去了也连忙从楼梯上弯下腰与纪文良吩咐,生怕吃不上。

    霍戍伸出一只手圈住哥儿的腰,径直将人捞了回去:“少不了你的。”

    回到房间,霍戍将桃榆放在榻子上,蹲下身去把鞋子给他脱了下来。

    袜子脱下,桃榆白皙的脚丫子立时露了出来,清晰可见脚趾和后脚跟透着一股久磨后的红。

    说站了一日功夫,先前一直招呼着人还不曾觉得,收活儿了以后松懈下来方才觉着浑身酸软的很。

    两条腿好似支不起力来了一般,每一步都沉得厉害。

    要不是回来大家伙儿精神都很好,一路说笑着,桃榆都有些扛不住了。

    而下霍戍轻轻揉了一些他的腿肚子和脚,顿时一股又酸又舒适的感觉袭便全身。

    他往后径直倒在了榻子上:“今儿可累死了。”

    “而后雇个圆滑的专门卖货。”

    霍戍看着软趴趴平展开躺着的人,不免心疼。

    桃榆黏在榻子上霍戍揉着他的腿脚又舒坦的不行,更是不愿意再便再不想动弹一下了。

    “那这回我如此卖力,霍老板是不是要多分些钱给我呢?”

    “我的不都是你的么。”

    桃榆望着屋顶的横梁翘起了嘴角来,说起这个,他一下子又来了力气,从榻子上爬起,赤着脚便跑去桌子前。

    “大伙儿定然都等着拿钱呢,我可得把账快些理出来。”

    桌上的包袱里装了沉甸甸一大包的银钱,全数是今日所得。

    桃榆有些迫不及待的把包袱打开,白日里光顾着卖布匹了,卖得每一匹料子的钱虽都过了他的手,他只觉着不少,却没来得及清。

    这朝在桌子上把包袱一开,顿时银子哗哗碰撞的声音一响而过,他从未觉得什么声音如此悦耳。

    登时大块儿小块儿的银子散开来,与之散开的还有不少银票。

    霍戍看着桌前的人如同财迷一般,未置言语,去把他的账本拿了出来。

    接着坐他的身侧,继续给人揉捏着腿和脚。

    今儿要不是不把肌肉捏散通畅,明儿少不得酸痛。

    桃榆数钱数的认真,把银子和银票归做两边,在纸业上写写画画。

    片刻后,他不可置信的仰头怔怔的看着霍戍:“我们这一趟,布匹拢共卖了五千二百八十两!”

    霍戍应了一声:“当是不差。”

    他们总共拿了一百二十匹布,中间送了人,所剩下也还有一百多匹。

    均算下来四种料子一匹大抵上卖四五十两,草算便该有四五千两银子。

    不过因是零卖,价格喊得高,又还有花样的价格,比预计的多也情理之中。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发财了!”

    桃榆高兴的溢于言表,不单是高兴挣钱,还高兴他们这一路可算没有白折腾。

    他提起笔,又接着算了算。

    扣除他们三百两买布的成本钱,也还剩下四千九百八十两。

    然后就目前账本上所记录来看,他们从同州出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一共花费了一百两。

    先前也不确信能不能挣到钱,赶路时大伙儿吃用的都节约,并没有用太多钱,大头还是到了北域以后,他们住的好些的客栈,外在吃了顿踏实的好的,一次性就用去了将近二十两。

    桃榆估摸了一下,返程上也还得花个大几十两。

    “这些也便罢了,要紧的是大家伙儿的工钱。”

    桃榆看向霍戍。

    “按照同州人力三倍的工钱开给大伙儿。”

    彼时事情多如牛毛,当初来时也没太说清楚明晰钱这个事情。

    也算是凭借着各自在村中的人情威望大伙儿才没多说什么就来跟着干的。

    霍戍之前和葛亮商谈了一二,觉着如此算也还合适。

    “外在卖货也分些出来做奖赏。”

    算是奖励大伙儿有始有终一趟。

    桃榆应了一声,三倍的工钱也不为过。

    一路奔波,生死未卜的,值当这个钱,就是他大伯那么抠搜的一个人带着工队去地方上给工人开的工钱也上百文,他们路上百般凶险,三倍也是应该。

    他倒是只负责核算,没太干涉他们如何给大伙儿分钱。

    村里的乡亲们是头一次出来跑生意,霍戍也是头一次带队做生意,谁都没有经验,也没有一套完备的体系。

    一回生二回熟,跑着跑着就晓得了问题矛盾以及应当如何制定规矩。

    这回全当是做个尝试了。

    桃榆也简单算了一下,同州一个壮力,谋工一日大抵上是八十文左右。

    按照这个价格计算,一个人一天就得二百四十文。

    除却他们俩,还有十二个人,二月底出发,如今五月份,已然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草草一算工钱来这一趟就得付将近两百两银子,另外回去一半也得算工钱。

    桃榆盘算一番,觉着拿货以及来回的花销,工钱等等,得花费个两千两出去。

    如此,他们倒是也都还有得挣。

    另外茶叶那边换的马,能带回去多少,带回去后又能卖什么价格,都得等以后才能算出来。

    左右无论怎么说,布匹这头赚的钱已经保本够了开销,又还剩下不少,怎么也都是赚的。

    这朝算下来,桃榆心里便松快了。

    他同霍戍道:“既是这么算的工钱,那就别过多耽搁了,明儿争取一日把马看好,到时候快些回去。”

    这样一来能省下几日的工钱不说,另外加紧时间回去,准不准儿还能赶着农忙秋收。

    本都是些庄稼汉,到底还是挂记着家里的老小,否则也不会起初方巧出门之时生那么些矛盾出来。

    霍戍和声道:“好。”

    这朝挣了钱,夜里桃榆美美的吃喝了不少北域本地的特色菜。

    羊肉在北域价格算不得贵,且肉又好,不觉腥臊,他喝汤又吃肉,不能跟快活。

    夜里无妨,大伙儿都吃上了酒。

    一行人有心想灌灌霍戍,一个个都起来敬酒,霍戍喝了一圈便是不落套,与手底下的人以划拳吃酒。

    军营里的老混子,大伙儿都划不过,自倒是输喝得有些发昏。

    桃榆看诸人酒喝的痛快,不免也有些好奇起这头的酒是何味道来。

    他背着霍戍些,偷摸着想倒一点尝尝看,不想酒才滑进杯盏中竟被头顶下来的手径直给取走了,转而塞了一大杯羊乳茶过来。

    桃榆微眯起眼睛暗暗瞪了霍戍一眼。

    “你喝了明日该头疼了,喝那个。”

    桃榆轻轻哼了一声,捧着温热的羊乳茶喝了一口,不想入口味道浓郁醇厚,竟还别有一番滋味。

    回到房间的时候,桃榆感觉人都有些撑得浑圆了。

    他沾着床就来了困意,白日里劳累的困倦一朝都来了,消消食都没了力气,只听着外头呼啸的风拍打着窗子就睡了去。

    分明风都那么大了,桃榆却觉着浑身热乎乎的,迷迷糊糊间,好似霍戍把他抱到了被窝里,他自觉得鼻腔有些发干。

    半夜,赤着上身的霍戍忽而觉得胸膛间有些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

    细微的异样便足以让习惯了警醒的他从睡眠中醒来。

    他看着安静躺在他胸口上的人,眉心微动。

    轻轻挪动了下人,莫叫趴着口水再往他身上流了。

    托起人脑袋往他臂弯间靠时,什么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霍戍恍然惊觉,连忙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把人抱了出来:

    “小桃子,你流鼻血了!”

    第62章

    桃榆睡的有些迷糊,只觉着恍惚之中天旋地转。

    勉强着睁开眼睛时,涩乏的眼皮还沉沉的想盖着眼睛,困倦之中,见着霍戍一脸急色的正抱着他起来。

    “怎么了?又闹匪了么?”

    桃榆昨儿属实累着了,睡意有些沉,混叨叨的脑袋里觉着能让霍戍也这么慌张的,当也只有匪乱了。

    方才说道了一句,他下意识的去摸了一把自己不太舒坦的鼻子,顿时有什么凉冰冰又黏糊的液体沾在了手指上。

    他疑惑的将手抬高了些,手指间的一抹红吓得他登时没了睡意。

    “这、这是我流血了么!”

    桃榆睁大了眸子,亦是有些不可思议。

    霍戍赶紧将桃榆放玉岩征里t在榻子上,点了烛火。

    “别怕,我去给你请大夫。”

    桃榆捏着自己的鼻子,把医药箱给摸了过来,赶紧取了一点棉花出来,把鼻子先给堵上。

    他微微扬起些下巴,倒了点冷茶,轻轻拍在了自己后脖颈上。

    等他再一个抬眸时,霍戍已经冲出去了。

    夜色凄凄,本还嘈杂的客栈今也已经静下来了,只听得见外头呼啸的风声,可见时候已经不早。

    桃榆虽想叫住霍戍,他觉得自己身体好似也没太不舒服。

    可自也不太敢乱动,自己身子骨儿一直不太好,但也没有遇见过流鼻血的状况。

    他安静的坐在榻子上,独自待在这屋里不免有些心里悸悸的。

    棉花也换了好几团,鼻子里的血堵住了竟又有些往嘴里流,连带着一嘴都是血腥味。

    好在是霍戍动作快,不过一刻钟间,便扯着个老大夫来了。

    “慢点,慢点,那马跑得要把人心肝儿肺都给颠出来了。我喘口气先。”

    老大夫扶着门气喘吁吁,面色有些发白,瞧着竟是比桃榆还弱些。

    霍戍见着浸满了血的棉花,眉头紧的能夹死只苍蝇,本就吓人的面向,眼下是更瘆人了些。

    “先同他看看脉。”

    老大夫似是也怕了他,连忙应承:“好好好。”

    霍戍连忙前去拉起桃榆的胳膊,将他的袖子给挽起。

    老大夫坐在榻子前,给桃榆摸了摸脉。

    桃榆大气不敢出,静静的等待着大夫的结果。

    要是在同州,阿祖在的话,他自是不会此般紧张。

    不论是身子哪里不对,他阿祖立时即可开药,再坏不过躺着吃药就是了。

    可如今这远在他乡,本就是来做买卖的,他要是身子有个好歹,只会横生事端。

    他偏头看了身侧的霍戍一眼。

    平素里肃着一张脸的人眉头可见的紧蹙,微微弓着高大的身躯,以便随时能听清大夫的诊断结果。

    这人将才连衣服都没披上一件便跑了出去,胸口间还斑驳着他淌的血,瞧着跟个修罗一般,竟也没说擦上一把。

    可见他比倒是比自己还紧切了。

    桃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来,轻轻抓住了霍戍的裤管。

    霍戍抬手拦住桃榆的肩,正欲宽慰:“没事。”

    然则这话却先从大夫的嘴里出来。

    两人同时看向了收回手的老大夫。

    “天气干燥,心火旺。是不是又吃了燥热之物?”

    桃榆连忙点了点头:“昨儿吃了烤羊肉,今儿又吃了羊杂汤。”

    “那便是了。入夏天气本就炎热,又还接连饮食滋补生热的羊肉,哥儿身子本就算不得强健,也是有些虚不受补了。”

    老大夫慢悠悠道:“近来清淡饮食,泻泻火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霍戍吐了口气。

    “没旁的病症?”

    “除却体弱外,老夫姑且没诊断出有什么不适之症。”

    老大夫也是无奈,见着霍戍来请时一身是血,马都要跑脱了蹄子,他当是出了什么生死大事,不想竟不过是个上火流鼻血的症状。

    年轻人真当是浮躁,难为他一把老骨头。

    既见无事,霍戍这才送大夫出去。

    深夜叨扰,霍戍也多给了些出诊费用以做补偿。

    “不必开药吃?”

    霍戍送大夫出去,想着桃榆的模样,不免还是有些不放心。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药物也不好。这般上火简单调理一二即可,犯不上再吃药。”

    多收了钱,大夫也是难得耐心:“二人既是夫妻,自行调节便好。”

    霍戍顿悟。

    “不过,也得有所克制和保护才好。夫郎身子孱弱,若有孕自比常人辛劳。”

    霍戍闻言眉心一紧:“大夫意思是他不能生孩子?”

    “倒也不是,孩子能有,只不过不易生产。若多生产一回,自多一重危险。”

    神色不太乐观的送了大夫走。

    回来时,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人,心绪有些复杂。

    生意做成,桃榆才同他说起过孩子的事情,问他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说等这趟回去以后就给他生个小崽子。

    听到他的打算,他比什么都高兴。

    只是何曾想到

    “回来啦,快把身上擦擦。看你一身是血的还晃来晃去。”

    桃榆拧了张帕子,偏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大块头,过去将人给拉了回来。

    见着人一言不发,似乎还在突然发生的事情上有些回缓不过来神一样。

    桃榆不曾见过霍戍这样,不免有些心疼,他温声道:“我已经没事了,你看,没流血了嘛。”

    霍戍这才应了一声,从桃榆手里接过了帕子,自把身上抹干净。

    又给桃榆擦了擦脸,给他喝了一点冷茶,转将人重新抱回了床上。

    北域昼夜气温相差的大,一番折腾桃榆身体都有些发冷了,睡意全无。

    他钻到霍戍的怀里,重新枕着身体总是热乎乎的人。

    “我害你担心了。”

    霍戍拍了拍桃榆的后背:“不妨事,等回同州就都好了。”

    “嗯。”

    桃榆摸了摸霍戍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肌:“幸好你留在同州了,要是带着我回来北域过日子,我定然得好长时间才适应得了这边的天气。”

    霍戍抓住让他胸口发痒的手,攥在手心里又舍不得放开,索性握着盖在自己胸口前。

    即便是桃榆愿意跟他留在北域生活,他也未必会答应。

    这边民风彪悍,他怕自己即便有三头六臂也看不过来。

    “睡觉吧,明日还得早起。”

    重新哄睡了桃榆,霍戍却是一整晚都没合上眼。

    北域天亮的比南边早许多。

    虽是有心早起,大伙儿习惯了南边的起身时间,按照南边早起的时辰北边也已经是大早上了。

    北商清早就过来等着了,只待收拾完毕一同出发。

    马场在地方上,霍戍的意思过去了就不必再折返回府城,如此周折浪费时间。

    在地方上看选好了马匹之后直接返程即可。

    倒也没有太多可以收拾的,卖了几大箱子的绸缎,只有更轻松。

    想着带来的箱子空了,霍戍也考虑过要不要再盘买些北域的东西带到南边。

    昨日夜里和葛亮商谈,发觉还真没什么可装箱倒卖的。

    北边本就物资匮乏,吃喝花样单一,能带的无非是羊肉。

    这天气生肉是带不了的,只能带羊肉干,可似乎也未曾在同州太受欢迎,只怕不好出手。

    鉴于此,索性装了些盘缠,把目光全然放在马上。

    拉着剩下的茶叶,出发往马场去。

    桃榆昨儿夜里醒了一场,后半夜里没太睡好。

    又上火流血,早上起来哈欠连天,面色也不太好。

    一行人见到他这样,怪是有些担心的,让他待在马车里好好在睡会儿。

    桃榆也没拒绝,没和霍戍一道骑马观光。

    听闻马场在北域府城下一个叫渴水县的地方,他们得大半日的路程才能到,他睡会儿起来也还能再看看北域的景色。

    不想霍戍却也没骑马,与他一道塞在了马车里头。

    桃榆看着瞬间变得窄小的空间,不由得与霍戍大眼瞪小眼。

    自昨晚上那事儿以后,桃榆便觉着霍戍格外的把他盯得很严实,好似时时自己都得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行似的。

    “我真的没事儿,大夫不都已经说了么。”

    他耐心又有些无奈道:“你这样倒是叫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一样。”

    霍戍道:“我知你没事,不为旁的,只是想多陪陪你。”

    桃榆眉心一动,这话说得怪叫他觉得好听的。

    他抿了抿嘴,也便没再多说什么,将脑袋靠在了霍戍的腿上。

    “阿戍,你的家在哪儿呢?”

    霍戍闻言将目光从桃榆的侧脸转到了窗外。

    越往府城的边缘地带走,树木草皮可见的愈发稀少,取而代之是裸露的土石和黄沙。

    “就在渴水县下,最为边缘的一个乡里。”

    桃榆听闻此忽而坐起身来:“那我们这朝去看马你岂不是能回乡看看?”

    霍戍将桃榆重新揽回到自己腿上:“许是看不到了。”

    “乡里靠近边境,黄沙漫天,不似旁的乡落草皮茂盛,能做马场。村里人都过得苦楚,躲避战乱,为谋营生,时有迁徙。我当年离乡之时村落里的人便不太多了,这么多年过去,村子还在不在都未可知。”

    北边不似南边宗族观念强盛,也是因着生活动荡不安定。

    他们不求什么落叶归根,毕竟一来好似就没有根。

    桃榆轻声道:“那爹娘在哪儿呢?”

    霍戍看向桃榆,他确实也没跟他如何提过自己的爹娘,既今回到了这片土地,与他说说也无妨。

    “其实我没见过我爹,据闻他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皮囊有功,生性浪荡。我娘鬼迷心窍和他有过一夜情缘,后来就有了我。”

    “我娘在府城里一个人还带着个孩子不易,后来找了个男人成亲,便嫁到了渴水县的乡里。日子虽然也一样过得苦,不过那个男人对她还算不错,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也便踏实的过了十余年。”

    这十多年里,他逐渐长大成人,他娘说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爹,不知是悔恨于年少时的决定,见着他这张脸时觉着痛心,又或者说是现在有了丈夫儿子,总之待他可见冷淡。

    后头他娘病逝,他那后爹本就有些膈应他,原先看在他娘的脸面上,虽不曾太过为难,这朝唯一的纽带断了,自也不必再装什么。

    朝廷前来徭役,不是他上还能是谁。

    霍戍自能有吃饱饭的本领,原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到底这家在他无力自保的年纪曾庇护他一场。

    他也便未曾多反抗,于是顶了这徭役,当是回报了。

    “过了没两年,我在军营里遇见同乡,听说那个男人也死了。”

    桃榆见霍戍语气平淡,好似说的是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他以为他性子看起来淡漠冷硬是因为在前线上十年,原来还有一半自小家境不睦的缘由。

    “为此也无需再回去看什么了,本也不是我的家,他们也只当我早就死在了沙场上。”

    霍戍摸了摸桃榆的头发:“如今我有了你,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桃榆的眼睛有些红,他抓住霍戍的手。

    早先晓得霍戍父母皆已亡故,他没说自己也没过多追问,怕叫他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徒增感伤。

    今儿多此一问,才知他昔年的不易。

    “不必伤怀,昔时村里人待我倒还不错。我长大些学会了骑马射箭,外出猎狐打兽在府城售卖,手里有些散钱,倒是也不必全然仰人鼻息过日子,没你想的那么艰难。”

    而且霍戍觉着在同州,很好。

    桃榆很好,岳父母很好,赵长岁的一家人都很好。

    这已然是上天对他的弥补了。

    桃榆泪眼汪汪的应了一声。

    他心情有些沉重,不敢想象霍戍小时候在那也的一个家里受了多少委屈,马车摇摇晃晃,他靠着霍戍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睡着的。

    下午些时候,桃榆睡醒时,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

    车里的霍戍没了踪影,他从马车里出去,发觉竟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原上。

    初夏的草皮正是草绿的时候,宽阔平坦的地视野开阔。

    远处正有成群结队的羊和马在吃草。

    桃榆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地方,连忙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这头似乎是马场的宅落,周遭有住的屋子,桃榆转着看了看,还有不少马棚。

    或黑或棕的马儿甩着尾巴,正在喝水。

    棚间还有些小马驹,眼睛湿漉漉的很有灵气。

    桃榆哪里见过这许多的马儿,虽是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马粪的味道,却也忍不住趴在马棚外头观看小马驹。

    正当他想伸手摸摸吃草料的小马驹,恍然觉着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回过头,见着个个子有些高,但是微微佝着背的老人家提着一大桶装马粪在看着他。

    “公子喜欢小马,这边有关在马棚外头的可以摸。”

    桃榆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张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宛若是被刮伤的树皮一般。

    可眼睛却是有神,力气也与自己的体格相符。

    他看着当是这里的马奴,于是转头跟着他去看小马,也就在敞亮的草院上。

    桃榆摸着出生没多久尚且还很温顺的小马驹,很是喜欢。

    他正想问老人家霍戍他们在哪里,忽然啪的一声长鞭厉响:“看什么看!收回你那双贼眼,这可是前来茶马交易的商人,扰了公子便滚,少求着在此处求活儿混饭吃!”

    只见不远处的马棚前有个灰头土脸的男子佝着背,连连揉搓着自己的后背,当是鞭子甩过时弹在了身上。

    他缩着身子畏畏缩缩同拿着马鞭的男人道:“我、我只是诧异如何来了眼生的人,没、没想别的。”

    话音刚落,鞭子这朝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身上:“竟还敢跟老子顶嘴,反了你!”

    老人家见着持鞭人舞着鞭子一通往人身上抽,连忙上前去道:“邱爷,他就是个毛头小子什么也不懂,您别动气,别动气。”

    谁知那男子却是半点情面不留的,一脚便踹在了老人家的后背上:“滚,老子做事儿还轮不到你来说嘴。”

    眼见着势头不妙,桃榆道:“可见着与我同行之人去了哪儿?”

    正在怒气上的男子见着桃榆说话,立改了嘴脸,笑着迎上:“都在那边那个马棚里看选马匹咧,我引您过去。”

    桃榆应了一声,偏头看了老人家和那马奴一眼,示意两人快走。

    两人也识趣的拿着东西赶紧去了另一头。

    “我们马场的都是些好货,北边战事停了,马匹用得不急,这些马都养得彪。耐力又好,养得糙,是草料就吃,赶到南边也一样健硕。”

    霍戍行走在马棚之间,手底下的人也都跟着看新鲜。

    农户人家,家里有头驴子都了不得了,何曾是有过马匹,头回见着这许多的马,心里也怪是热血沸腾的。

    想着回去以后能带上一批马,更是得劲儿。

    虽不太会挑选看马,不过跟着霍戍和葛亮也算是大开了眼界。

    “桃子哥,你醒了啊。”

    纪文良看见桃榆,跳着脚过去。

    “哥夫选了好些马,他说回去的时候让我也骑一匹。”

    桃榆笑了一声:“你会骑?”

    “哥夫要教我的!”

    霍戍听到桃榆的声音,顿下了步子。

    桃榆见状上前去:“也不叫醒我。”

    “见你睡的熟就没喊你。”

    霍戍指了指马棚并着吃水的两匹马:“你选一匹吧,届时带回去给阿盼。”

    桃榆眉心一动,看着两匹马除却一个是棕,一匹是黑,旁的是再看不出什么来。

    “我不会选。”

    葛亮笑道:“霍哥把两匹都看好了,是好马。选一匹顺眼的就成。”

    桃榆松了口气,指了一匹黑的。

    跟他们家的大黑一个颜色,到时候两匹跑起来很好看。

    二百五十两成本价的茶叶,霍戍换了五十匹马。

    其中多为中等马,在马场熟人有门路的价格在五十两左右的马匹,他选了四十匹。

    另外只选了十匹上等些的马,这些马的价格高,他们拿价也得上百两,到时候带回去自己用或是送要紧的人。

    马场上还有中等和低等的马,价格贱。

    带回同州照样是能卖,且也能翻价格。

    他在同州见到的马都不如何好,也就是马场里低次的马匹。

    可他们到底还要路行两个来月的时间,到时候低次的马耐力不行,在道上生病或是旁的折损,就有些得不偿失了,白亏了买马的钱。

    再者马匹太多,回去路上也不好管理。

    除却马匹,空了的箱子又都换满了草料,到时候路上马儿消耗。

    算下来这批茶叶的钱不如零卖的布匹。

    不过一半货物换马匹,一半货物换钱,已然很合适了。

    “这朝有么那么些强健的牲口,回去行程可就快了!定是再费不得两个月的时间就能到。”

    “咱这来的牲口一下子瞧着便不顺眼了,要不是北域骡子驴的不值钱,当在这边卖了,也省得再扯着回去。”

    “好了,好了,大伙儿赶紧去帮着装草料,咱们今儿能赶些路算一些。”

    葛亮同大伙儿招呼了一声,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连忙去帮忙。

    帮忙事小,还得是盯着马场的人把草料装够,到时候偷工减料耍滑头可就亏了。

    霍戍借此也给大黑拿点草料吃。

    北域别的不说,养马地喂马的草料还是不错的。

    霍戍方才抽出一把草料,一道沙哑的声音忽而响起:

    “霍霍戍”

    “你是霍戍么?”

    第63章

    霍戍闻声望去。

    看见身侧抱着草料的男子正不可确信的微倾出身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一身葛布麻衣,斑驳的老手皮包骨头,风霜日晒下的脸已经很有老相了。

    桃榆跟在霍戍的身边,见着开口的人正是方才撞见叫他看小马的老人家。

    心中诧异他如何认得霍戍,便听到身边的人道了一声:“范伯?”

    “是我,是我!”

    被换做范伯的老人家听霍戍的称呼,手里的马草散落在地,一时间悲喜交加。

    “你还活着”

    他来回的看着眼前高大强健的男子,那张褪却了少年青涩而变得刚毅的脸庞,依稀还可见得少年时的模样。

    可历经岁月洗涤,生死打杀,少年清澈的眸光早已经被冷漠所取代。

    范伯眼角间流露出了难言的喜悦与辛酸交织的复杂神色。

    “阿戍,长大成人了。”

    霍戍眉心紧蹙,应了一声:“是。”

    桃榆见此轻轻拉住霍戍的手,试探着问道:“这是?”

    “范伯是我昔年的同乡。”

    霍戍看向十余年未曾再见的同乡故旧,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他同老人家道:“范伯,这边说话吧。”

    范伯偏过脖子往一头瞧了一眼,见着管理马奴的人都在忙着盯人装马草,应了霍戍一声,随着他到静处说话。

    “范伯怎会在此处?”

    看着当初乡中里正也沦落至此,即便他不问,也知道现今村里是何零落之相。

    不过他既未回去,还是想亲口听到乡里如何了。

    范伯叹了口气:“连年重赋重役,时节又不好,土地沙化愈发的快,庄稼欠收。你走后没几年,村里已然不剩下多少人了。”

    “三年前官府说村子里的人要两个村并乡,外乡的欺我们乡中人少,壮力也不多,屡次挪占土地,不少乡民沦落成了流民。”

    他们乡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能团结的人手可见伶仃,最后连他这个昔日的里正也被赶出了村子。

    活着的人日子终归得过,可一辈子埋在土地上的人又没什么手艺,去了府城也难讨生活。

    倒是会些骑马射箭的功夫,可北域人历来是骁勇善战,但凡是肢体健全的男子谁人又不会这些,便是哥儿女子也多有会箭之人。

    除却前去原上野林猎捕,在县中府上这些算不得什么谋生的手艺,北域历来是弱肉强食,四处都是旁人的地盘,贸然前去不过羊入虎口。

    “先时倒也和乡里余下的人在原上野林里讨生活,本事却大不如年少时的你,又损了两个乡民去。不想未过多久,有府上的人将原上圈做了马场,还断了去野林的路。我们这些人再不得前去猎捕,无路可走,自也只有在马场上为人马奴了。”

    桃榆在南边没怎么见过马奴,但是佃户倒是常有见着。

    无非都是些寄活于东家的苦难之人,为其夙兴夜寐的劳作,受着非人的压迫。

    若是遇见个良善些的东家,尚且能过着下去,若是遇见黑心的,打骂俨然是家常便饭。

    听闻霍戍同乡的遭遇,他心中不多好受。

    本以为霍戍受徭役上战场上十年光景,可若未曾投身军营生死一线,乡里的人不曾徭役日子也一样过得水深火热。

    范伯说完,强行从坎坷的往事之中抽出身来。

    故人再遇,合该不说这些揪心的事来。

    转看着霍戍精神气派,喜悦道:“自你服徭役后就再没得到过你的消息,村里都以为你没了,不想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见着。我也算是心有所慰了,要是阿戒还活着,再见到你定然高兴。”

    霍戍紧着眉头,想到那个年少时与他一同学过箭赛过马的少年,不免问道:“阿戒怎么没的?”

    范伯眼中难掩伤怀:“原上猎捕的时候没了。”

    霍戍张了张嘴,有许多的话想说,可到嘴边又好似没什么话能说。

    最后也只有悲哀的两个字:“节哀。”

    “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各有命。”

    话虽如此,说起已故的儿子,到底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对了,阿戍,你如今是何营生?北边的战事停了,活着的人都返还了乡里,你既未入京,还与南边的商队一道?”

    “战事停歇,我只身去了南边,成了家。此次回北域,是做生意过来的。”

    霍戍转看了远处的马棚一眼:“他们也是我从南边带来的人,今贩了茶,预备返还了。”

    范伯点了点头:“好,好事情。”

    他眼间有笑:“你自小就有本领,如今能从南边带货至北做生意,实属不易。”

    说着,转又想到什么,他连忙道:“对了,阿守他”

    霍戍听到这两个字乍然变了神色,看向了范伯。

    察觉到霍戍那双三白眼里的冷光,范伯默了默,又将话吞了回去。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

    桃榆动了动眸子,小声问道,打破了宁静:“阿守是谁啊?”

    范伯看向了桃榆,又见着他被霍戍握着的手,试着同桃榆说:“是”

    “是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话终究还是从霍戍嘴里吐了出来:“如今又是死是活?”

    范伯连忙道:“他就在这儿!”

    旋即他又试探的问:“你走后,这些年,他时常挂记着你。你要不要见见他?”

    霍戍未置可否。

    范伯见此,折身想要前去唤人。

    “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也只当我是死了。我们即将启程,无需多此一事。”

    “他没想过你死,北方战事结束,他还四处打听过你的消息。”

    “要是知道你还活着”

    范伯话还没说完,马棚那头传来声音:“霍哥,这边已经好了!”

    霍戍收回眸子,同范伯拱了拱手:“范伯,后会有期。”

    范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着霍戍决绝的神色,又未说出口。

    他展开眉,转道是:“阿戍,一路顺风。”

    霍戍应了一声:“保重。”

    遂拉着桃榆阔步而去。

    桃榆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范伯。

    他总觉得走的似乎太过匆然,但又不知当如何阻断霍戍的决定。

    车轱辘碾动,马蹄沙扬。

    一行大队伍沿路而去,浩浩荡荡。

    范伯望着远去的队伍,眸光拉的有些惆怅。

    他心绪复杂的无复言说,立在风中像一颗百年的枯木。

    “范伯,你在这儿!我寻你好一阵儿!”

    破风而来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有一匹小马不肯吃草,你快给看看去,待会儿叫马头晓得了阿守少不得又是一顿鞭子。”

    范伯回过神来,神色一紧,同来者道:“什么时候不吃的?”

    “早上就不肯吃了。”

    范伯匆匆跑回马棚去,老远鞭子和斥骂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两人心头一惊,连忙上前,就见着马头直甩着能叫人皮开肉绽的鞭子,劲风从身上扫过叫人后背一凉,跟何逞于甩在皮肉上。

    “趁着人多我松懈了一眼,你小子便偷奸耍滑,马都叫你给喂死了,这一匹幼马少也要十两之数,够买你几条贱命了!”

    “我瞧着这些日子你也甭吃饭了,左右躲懒也未曾干上什么活儿!”

    “马头,马头别打了。”

    两人连忙上去劝阻:“幼马萎靡不吃食也是寻常,这马我们会看好的,再打就出人命了。”

    马头却嗤笑了一声:“人命,有钱有势的那才叫人命,这般的叫烂命一条。我今天就是抽死他又如何,不烂死在马棚,也不过烂死在黄沙堆里。”

    说着,男子又戏耍一般狠狠的往缩做一团的人身上狠狠抽了几鞭子。

    “马头,魏老板今儿做了大生意高兴着,请大伙儿吃酒咧,你来吃是不吃!”

    那头吆喝了一声,马头这才停了手。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今天就先便宜了你,这幼马要是不行了,你跟老子滚,你们几个也一道滚。”

    “他娘的仗着识得便抱作一团,老子明儿就把你们分到不同马场去,我看你们还能一道上跟老子对着干。”

    马头一边收着鞭子,一边骂骂咧咧的去吃酒了。

    范伯和前去唤他的男子这才赶紧冲上去。

    “阿守,你没事吧?”

    缩在棚角的人麻布衣衫被鞭子抽破开缝来,鞭子燎过的地方留着一道道皮肉淤破的伤口,血染的麻布衣衫上四处都是。

    “没事。”

    男子却眼眶泛红:“这般连牲口都不如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没饿死在外头,迟早也得叫这些黑丧心的打死不可。”

    范伯看着抱着双腿神情已然有些麻木了的霍守,心中亦是不忍。

    “范伯,要不然咱们走吧。前儿我碰见被分去别的马场的几个同乡,也没得一个好皮好肉的。”

    男子道:“即便是铜皮铁骨也经受不住此番磋磨,倒是不如去府城要饭去。”

    范伯心头挣扎,眉头紧紧夹着。

    片刻后,他抓着眼前一言不发的人的手:“阿守,要不然”

    “哎哟,这马骑着正当是怪唬人的!几十两的货,确是比骡子和驴傲气的多,身价是摆在这儿了!”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许多的马,一连串儿的走着,像是要去打仗了一般。”

    一行人走在两头,把马赶在中间。

    大伙儿都欣喜的说谈着这一批马,路上都有些手痒的想试着骑上一骑。

    葛亮觉着让大伙儿学着把马骑会也不是坏事,到时候都能骑马走,脚程快些不说,也方便管理。

    这几十匹的马走在路上也占半边道去,马匹到底不似牛驴,带着些野性的东西没那么好驯服。

    桃榆坐在马车里头,偏头见着窗口边骑在马上的霍戍。

    端视着前方,神色看似散漫一如寻常,可细捏紧在手中的缰绳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从马场出来,就没见他张过一次嘴,大伙儿说的那么热闹也不见他说上一句什么。

    本就沉默的人,好似更为沉默了。

    旁人许是没觉得不对劲,到底是朝夕相伴的人,桃榆早发觉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桃榆收回眸光,靠在马车里微微叹了口气。

    霍戍未曾同他细说以前家里的事情,依他所言,往时家里并不和睦。

    算下来十五岁离了家投身军营,幼时又在府城里待了些年月,他到村里的日子也就更不多了。

    范伯今日提起的那个弟弟,不知和霍戍究竟如何。

    听霍戍所言,关系是并不乐观的。

    桃榆自小没此般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不知同一个屋檐下怎会产生出死生不愿相见的兄弟来。

    他不敢贸然劝说霍戍去见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怕未知全貌惹他不高兴。

    依他对霍戍的了解,他也并不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但见他此般,又好似并非是他执拗回绝的话一样。

    分别了这许多年,既得知双方都还活着,或许

    “阿戍,阿戍。”

    正在出神的霍戍疏忽听到马车里传来有些虚弱的声音,他眉心一紧,连忙侧身去窗边:“怎么了?”

    “我头有些晕,还有点想吐。”

    桃榆摸了摸鼻子,吸了吸空气,可怜巴巴的看着霍戍:“是不是又要流鼻血了。”

    霍戍见势连忙翻身从马身上下去,转跳上了马车。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桃榆抓着霍戍的手,将脑袋栽他身上:“手脚也没力气,想睡觉但是晃荡得头晕。”

    霍戍抱着怀里软趴趴的像是失了骨头的哥儿,伸手探了探桃榆的额头。

    温度倒是没什么异常,可听了大夫的话,凡事他也不敢马虎分毫。

    “许是昨日失了血,缺氧头晕。”

    霍戍抱着人,往窗外看了一眼:“这头地势平坦开阔,不然就在此驻扎,明日一早再出发。”

    桃榆攥着霍戍的衣角:“嗯。”

    霍戍闻言眉心微动,不过也未曾多说什么。

    他把桃榆放平在马车上,转出去叫停了队伍。

    大伙儿都有些诧异作何突然停下,这从马场出来不过十里地的距离。

    “出什么事了么,霍哥?”

    霍戍直言:“桃榆有些不舒服,这两日羊肉吃多了上火,昨天夜里流了不少鼻血,今天一大早又赶路许是有些吃不消了。”

    “啊?”

    “纪大夫没事吧?”

    “今早怎的也没同大伙儿说一声,车马还赶的那般快。”

    虽是觉得有些好笑,但一行人还是纷纷关切起桃榆来。

    葛亮道:“那大伙儿就在这边扎营吧,好好休整一下明日一早起来赶路,左右北域天亮的早。”

    诸人于是就此扎营,纪文良连忙跑去看桃榆。

    桃榆见大家那么关切他,不免有些心虚。

    他望了一眼来路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若是有缘,就叫那小子自寻来见上一面吧,扎营的路程也不算远。

    若没来,他也尽人事听天命了。

    桃榆在马车上装着虚弱,营帐搭建好后,霍戍直接将他打包进了帐篷里。

    北域这边多有使帐篷,料子一应都要好不少,霍戍重新采买了新的帐子,比之先前的要牢固防风的不少。

    入夏了落雨来不得了,换了新的料子用着碰见大雨天也能安心不少。

    天暗下来风也大了起来,桃榆从帐篷里探出脑袋,平阔的草原与天相接,更是一望无垠。

    营帐的火堆燃着晒干的牛马粪便,和他们自己带的一些柴火,噼里啪啦。

    火星子在旷野的风中飘远。

    漫天的繁星毫无遮拦的明亮洒在天空。

    桃榆看得有些痴,他正想折返回去拿个斗篷披上出去转转,忽然听到一声慌张的吼叫:“霍哥,马跑了两匹出去!”

    正在烧火的霍戍倏然站起:“往哪边跑了。”

    “山林那头,葛亮和田富已经去追了。”

    王勇焦急道:“那马刚才还好好吃着草,突然就踹了去喂草料的人一脚跑了起来,他们一个会骑马,一个不会,我怕他们两人追不回来!”

    霍戍未曾多言,抬手吹了一声哨响,大黑驹不知从哪个方向跑了过来。

    他翻身上了马,同王勇道:“叫大家看好营帐和马,勿要再惊动马群。”

    “是!”

    王勇的声音刚落,霍戍已经策马疾驰了出去。

    桃榆连忙从营帐里头出来,望着夜色下疾风而去的身影,紧蹙起眉头。

    这天黑路生的,可别出点事情。

    “桃子哥你醒了?没事吧?”

    桃榆摇了摇头,有些担心霍戍。

    大伙儿也都有些焦急,人出去了没回来都有些坐立难安,不停的望着霍戍葛亮走的方向。

    这一匹马就是几十两银子,还没出北域就跑丢了两匹,损失可就惨重了。

    先前还光顾着高兴,全然沉浸在弄了这么许多的马匹上,这朝马跑才叫大家冷静下来。

    “我们都没有管理马匹的经验,对骡子牛驴的那一套不尽都能使得上。会骑马的就霍哥跟葛亮两人,这可有些棘手了。”

    “是啊,牲口货物不比货物死的不动好管理,赶着这么些马回同州也是够呛。”

    “唉,早晓得便多练练骑马训马的功夫了。”

    大伙儿心里没个着落,殷切的盼着人能把马给带回来。

    第64章

    “田富别过去,当心那边是崖壁!”

    越追马跑的越发快,眼看着有了逃跑的马的影子,两匹脱缰的马却是径直朝着一片黑洞洞的野林跑去,惊起了一片林鸟。

    葛亮连忙喊住下了马想要去拽住缰绳的人,霍戍听到声音随后也赶到。

    “霍哥。”

    “野林路段不熟,有暗坑,别追的太急,自身安危要紧。”

    霍戍交待了一声,扯着马进林子去。

    他拍了拍大黑驹的脑袋,示意他寻着同类的气息和声音跟着走。

    林中树木笔直高大,若是秋时还好,树叶掉落,轻微踩到也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如今初夏,正是树木繁盛的时候,林地间都是新草,马践地声响也算不得大,寻起来不易。

    影影绰绰之间,忽而一道影子闪过,旋即发出了马匹的哼哧鼻息声。

    听到动静的三个人连忙循声而去,月光下,只见着有两个瘦高的身影已经跃身骑在了逃走的两匹马上。

    马匹被抓住缰绳受其挟制,使着脾气甩了几下脑袋,未曾将背上的人甩落,反倒是被扯得紧,训斥之下又恢复了温顺来。

    然则林间的灌木丛里,陆续的冒出了三四个体格高大的身影。

    田富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埋伏在了此处的人影,心头鼓鼓直跳,不知这帮人是何目的,大气不敢出。

    葛亮紧盯着这群不知来路的人,鬼鬼祟祟出现在马场附近,多半是盗马贼。

    他扯出弓,负手从身后抽出了一支箭,让田富躲到他的后头去,冷声道:“那马是我们的,若识趣便放下马自行离去。”

    对面的人未曾应答,反倒是扯着马往三人的方向过来。

    葛亮见状立马绷紧了弦,想要放箭出去震慑住几个人,不想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箭。

    “霍哥?”

    葛亮诧异的看向居于马上的霍戍。

    正疑惑他的反常举动,一声悲怆的哭声先行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哥”

    “这去了这么些时候怎的还不见回来。”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要不然我看看去!”

    营地里的人左等右等的没等着人,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大伙儿心头不免焦急。

    正当是几个人商量着骑着驴子去看看时,田富的声音远远的从原野上传了过来:“我们回来了!”

    大伙儿听到声音立马安静了下来,赶忙循着声音过去看,远见着几道身影朝这边来。

    “马找回来了,太好了!”

    “只是我怎么见着来了好些人?”

    桃榆跑上前了些,夜里原上的风吹得衣袖簌簌作响,头发也扬的发乱。

    马蹄声止,霍戍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冷硬着一张脸,扯着个人朝桃榆的方向推去:“找点外伤药给他。”

    桃榆看向面前的男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脸也黑乎乎的许多斑驳的泥淖,一身破烂葛布,火光下隐隐还可见身上的伤痕。

    低着个头,像只去打了架回家还挨了训的大黄,又有些像方才从难民营里提出来的流浪汉。

    不过看眉眼,年岁似乎并不大。

    个子很高,虽是低着头,桃榆也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看见他的脸。

    桃榆打量完少年,转又抬眸看向了他身后身形还要高大许多,肃着一张脸的霍戍。

    这么仔细一看,两兄弟长得还真是两模两样~

    桃榆摸了摸鼻尖,未曾多言,只道:“你跟我来吧,拿药把伤口清理一下。”

    “文良,你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外在取些刚才烧的热水来。”

    纪文良尚且还有懵,怎么出去三个人,回来了九个。

    心中虽有诸多疑问,但此时还是分得明白轻重缓急。

    他应了桃榆一声,连忙去取衣裳。

    桃榆去帐篷里把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子给拿了出来,纪文良已经手脚快着去把干净的衣服准备好了。

    霍守站在火堆前,仰头看了看立在一侧的霍戍,见人拉着一张脸,想说什么可又不敢开口,转吊着个脑袋。

    “阿戍,这、这是乡里剩下的还联系得上的人。”

    范伯领着几个人一一见过霍戍,年纪小的不过十五六,大的三十出头,小的对霍戍已然没有了什么印象,年长的倒是凭借面向还能描摹出以前的少年郎。

    “我们此番过来是想把阿守送来见你,再者便是”

    范伯顿了顿,有些难以开口,他们几人追来实属有些冒昧。

    若是霍守和霍戍两兄弟关系和睦,倒是还有得人情所谈,可村里人都晓得霍家是何情况。

    当初霍戍的母亲带着他嫁进霍家,夫妻俩生了霍守以后,对两人是显而易见的亲生与非亲生之待。

    同样两个孩子,一个受家中百般宠爱,送去私塾读书学字;一个却要在家中劳作干活儿,鲜少理睬。

    孩子也不是傻子,心中怎能没有隔阂。

    后头霍戍大了些便离家去原上打猎,有了谋生的手段,十天半月都少有回来一次,性子寡淡,与家里人的关系愈发浅薄。

    他们这些同乡人虽不知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到底有些什么事,不过那些过日子的鸡毛蒜皮也能估摸一二。

    范伯劝过霍家人几句,可是到底是旁人的家务事,说了人家也未必听。

    说多了反倒是还遭人恨。

    今日霍戍对霍守避而不见,他现在还厚着面皮带着大家伙儿来寻,实在是难开口求情的。

    可是再难于性命跟前也无足轻重,村里人所剩无几,在马场上受人磋磨,又还能熬上多少日子。

    既今有一线生机,无论如何,也当尽可一试才是。

    即便是霍戍不答应,他们也算是为生而谋过了,不叫后头想起失悔。

    范伯咬紧牙道:“听闻你如今在南边做生意,若你不嫌,我们想过来跟着你干。”

    “是。”立有人接腔:“苦累我们都无妨,马场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多的我们都不求,只想能活个人的样子!”

    “我们工钱可以不要,只要能跟着你混口饭吃,阿戍,是生是死我们都乐意。”

    霍戍看着几人未置可否。

    其实在林子里见着范伯带着人来时,他心里便估摸出了他们的打算。

    同州前来的一行人虽是各自忙着,却都好奇着这些人的来头,从葛亮口中得知是霍戍的同乡,不免都有些意外。

    听说而下在马场做事,马场上是如何对待马奴的,今天他们在马场上也晓得一二。

    虽是南北之别,可说到底都是穷苦之人罢了。

    他们此番若是未曾跟霍戍葛亮出来做生意,只怕是也要卖出田地,沦做地主大户的佃户奴仆。

    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不过即便是怜悯,可决定权也不在他们手上。

    柴火燃的噼里啪啦,营地安静的有些发寂,火光从一张张决绝又暗含期许的脸上晃过。

    火烧的辣,心头也一样烧灼着。

    到底还是霍戍的声音打破了平寂。

    “文良,去把剩下的帐篷取出来,今晚大家先挤挤,明日到了县城上再添置新的帐篷。”

    范伯几人顿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霍戍这是答应了!

    几人面上的喜悦溢于言表:“阿戍,以后我们都听你的,你吩咐我们做什么便是什么。”

    众人见霍戍答应下来,也都松了口气。

    “这下子这批马可算是有着落了。”

    “是啊,方才跑走的马就是霍哥的同乡给截住的。”

    “他们马术了得,我能叫他们教我骑马不?”

    大伙儿说议起来,这朝是安心的去忙了。

    桃榆见此微微挑了挑眉,看着霍戍去给几个同乡安排住处了,他将干杵着有些不知所以的霍守拉到了火堆前:

    “坐下吧,我给你上药。”

    他兑了些温水,把医药箱子打开,先拿了洁净的帕子和浓酒出来。

    瞧见霍守还傻愣愣的看着霍戍的方向,不由得道:“胳膊伸出来啊。”

    霍守恍然从梦中醒来一般似的,慌忙依言把胳膊伸了过去。

    心里却还惦记着他哥,不可确信今朝还能在此见到亲人,见到他已经十余年未曾再见到的大哥。

    手腕上的疼痛把他拉回了神来。

    他垂眸见着身前的小哥儿正小心的挽着他的袖子,从水盆中拧了帕子起来,轻轻的在他手臂上的鞭痕皮肉间清理,动作轻柔和缓。

    霍守近距离看着眼前的人,微微一怔。

    他连北域府城都不曾去过两回,何曾见过这样江南水乡里娇养长大的小哥儿。

    只觉得此人眉眼精致的如同他少时在书页上见过的画一样,可眼前的人比画儿还要好看的多,画上的人不会动,而眼前的人皮肉俱全,会皱眉会抿嘴,更为灵动鲜活。

    他的皮肤白皙细腻的有些叫他觉得不可思议,只怕是北域里也只有新生的幼儿能与之一般了。

    这原野上的风,若是换做冬时风雪夹杂之时,定能将他的脸都给刮破。

    桃榆注意到头顶的目光,他抬起眸子,四目相对,霍守立时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煮沸了一样,慌忙的别开了头。

    “你身上的鞭伤太多了,把上衣脱了吧,一并清理了上药。”

    霍守闻言却忽而抓紧了自己的衣角,虽然他现在穿的葛布短襟在鞭子下早已经破烂不堪,也并不多能遮挡什么身躯。

    又为土生土长的北域人,别说是脱个上衣了,就是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也不足为奇。

    可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着不肯动。

    “北域人不是历来孟浪的么,到你这儿怎么就这样了。”

    桃榆睁大了些眸子看着霍守:“还是说我给你上药你害臊了?”

    “谁、谁谁谁害臊了。”

    霍守咽了口唾沫:“我、我就是有些冷。”

    “得。”

    桃榆也是好性子,转从医药箱子里取出了把剪刀:“那把伤口边的布剪开总行了吧。”

    霍守见此微低下了些头,到底是没再继续推阻。

    他背对着桃榆,觉得后背被剪开了以后有些凉飕飕的。

    不过正因为没面对面,他又恢复了些北域人的胆子。

    霍守没告诉桃榆今天白天在马场的时候,其实桃榆去看小马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由衷道了一句:“你生得很好看。”

    桃榆闻言手上的动作微顿,不过须臾又恢复了动作:“那是自然。”

    “那你你许人家了么?”

    桃榆听到这话眸光一动:“怎么,许没许与你何干?要是许了如何,要是没许你还想娶我不成?”

    霍守有些可惜,但又实诚道:“你很好看,男人应该都会很心动,只是你这样的我现在养不起。”

    桃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直白老实的少年,有些想笑,不过还是强行给憋住了。

    他道:“我不仅长得好看,医术也不错啊,有自谋的手段,不需要花费太多银钱养的。”

    霍守听此一言,放在膝盖上的手疏忽一紧。

    “那、那你的意思是有那意思?”

    “噢,那倒是并没有。”

    桃榆绕到霍守身前,耸了耸肩:“我已经成亲了。”

    霍守眸子乍然间少了三分光,嘴角也随之扯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表情。既然都说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那我铁定是抢手啊,不得早成了亲啊。”

    霍守瘪着嘴挪动了下腿,别过脑袋不看桃榆:“那你同我说那些。”

    “只是为自己辩驳一下,我没那么难养。”

    霍守心情跟山峦线一般,忽而高似能入云霄,忽而又转落深谷。

    他道:“既然成亲了怎么又还在此处?”

    桃榆道:“自然是挣钱养家啊,我是大夫么,跟着商队出来能挣多些的钱。”

    “你倒是勤俭持家,不过若我是你丈夫,就算自己饿死,也不会让你出来跟着商队受苦。”

    霍守对这样的男人嗤之以鼻,道:“你丈夫呢?”

    桃榆抬手一指:“呐,那儿站着不是。”

    霍守抬眸望去,瞬间白了脸。

    他看着立在一边冷着一张脸的霍戍,像是阎王殿里走出来的修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儿了。

    霍守时下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进去:“大、大哥。”

    霍戍没应声,抬腿跨过横木,看着桃榆:“饿了没。”

    桃榆两眼发光,连忙道:“我想吃那个”

    “不能吃肉。”

    桃榆瘪了瘪嘴,把到嘴边的羊肚烤肉又咽回了肚子里。

    “那随便吃点吧。”

    霍戍转而去拿吃食。

    霍守目光紧紧的盯着霍戍,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帐篷外头,方才有些不舍的收了回来。

    回头见着垂着眉眼,焉儿吧唧的桃榆,他眉头不由得一紧。

    “你你真跟我哥成亲了?”

    “你看像是假的么。”

    桃榆扬起眉:“所以你得叫我大嫂才是。”

    霍守默了默:“我哥连肉都不给你吃,我才不叫。”

    “是啊,你哥连肉都不给我吃。真过分。”

    话音刚落,一颗杏子便塞到了嘴里。

    桃榆扬起眸子,抬手想接下,霍戍却只让他咬了一口杏子,转又收了回去。

    “干嘛,肉不让吃就算了,杏子也只给一口!”

    桃榆眯起眼睛,气鼓鼓道:“你没见着不给我肉吃,有些人连大嫂都不叫的么。”

    霍戍转看了一眼旁侧的霍守。

    他捏了桃榆的脸一下:“一手都是膏药,我给你拿着。”

    霍守有些如坐针毡,这哥儿怎么还能当着面告状的。

    他声音期期艾艾,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大哥,我不是”

    霍戍见着人一脸要哭相,睨了一眼,丢了个杏子过去,转又放了两张肉饼在木桩上。

    霍守手忙脚乱接下杏子,见着腿边上的肉饼,这朝是眼红又鼻酸了。

    “这衣服针线细密,当是文良走前他娘给他做的。”

    霍戍一只手拿着杏子喂桃榆吃,空着的一只手拎起放在边上的衣服看了看。

    “甭糟蹋了人爹娘的心意,这衣服给文良送回去。”

    桃榆叠起眉头,问道:“我把他衣服剪成这样了,送回去了他穿什么?”

    “我那儿不是还有两套么。”

    桃榆眸子一动,忍不住掐了霍戍的手背一下,真是嘴硬的跟打了铁一样。

    他先前就是不晓得霍戍什么心意这才没说要拿他的衣服给霍守,这才叫文良拿他的。

    “也好,文良的个头不如阿守,要是穿他的衣服是有些短小了。穿你的当是跟合身些。”

    一侧的霍守突然便哭嚎出了声,虎躯一下子朝着霍戍扑去,吓了桃榆一跳。

    然则霍戍却是早有预料一般,一脚把霍守蹬了回去。

    “除了哭还能做什么,老大不小还是一副不中用相。”

    霍守捧着杏子擦了擦眼:“我、我就是见着大哥高兴。”

    “没想到还能再在这儿见着大哥。”

    “你是早盼着我死了。”

    “我没有!爹娘没了,我就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了,我可以不见大哥,但是我做梦都想大哥好好活着。”

    霍戍眸光微动,没说话,盯着桃榆把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将人夹到了身前来。

    他揽着桃榆的腰,看向霍守。

    霍守瞧着窝在他哥肩臂间的哥儿,眸光不免闪躲,他觉得这哥儿年岁肯定比他还要小。

    可是他哥什么意思显而易见,他虽是觉着别扭,但还是老实叫了一声:“大嫂。”

    桃榆顿时眉毛一扬,嘴角翘了起来:“哎呀,不知是谁说他哥不给我肉吃就不叫大嫂的,这人还真是转变的快。”

    霍守见着桃榆那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一脸菜色的挠了挠手。

    亏得他将才还有些可怜他哥连肉都不给他吃,看这势头是杏子也合该不给他吃的。

    “吃了东西自去歇着,收拾了明日一早赶路。”

    霍戍没让两人再继续胡斗嘴,把桃榆抱了起来。

    霍守跟着站起身,看着两人进了帐篷,忽而想起什么:“哥,衣服。”

    “自去帐篷里找。”

    霍守闻言立时笑了起来,赶忙捧着饼去找他今晚歇息的帐篷。

    第65章

    月明星稀,桃榆听见原野上呼呼的风声,在这平原上连风都无所依伴。

    北域太过荒凉寂寥了。

    依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也像是大漠中的一粒沙子,风一吹,不知就飘向了何处。

    即便顽强抵抗,却也难以扎下生长的根。

    不过幸得是动荡与变迁之中,生死茫茫之下,尚且还能碰见熟识之人。

    冥冥之中也算是难得的慰藉。

    霍戍偏头窝着在怀里还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人。

    他探了探桃榆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肚子。

    看着人面色红润,道:“还不睡觉,今天不是说不舒服想早点歇息的么?”

    桃榆回过神来,枕着霍戍的手腕:“噢,这就睡了。”

    霍戍静静道了一句:“你没不舒服是不是。”

    桃榆闻言眉心一动,不由得扬起眸子看向霍戍:“你怎么”

    他惊讶霍戍怎么会知道,但乍然被抓包,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没把话说完。

    “我我不知你心中究竟是何想法,可见你虽是言明不见阿守,真当是在路上时却情绪未见明朗。”

    “我想如今我们生活在南边,再要来一次北域不易,即便是再来,故人未必还在原处。许不见是一时意气所做的决定,便想多留一夜,能够有足够的时间想明白真实想法。”

    霍戍揉了揉桃榆的头发:“我知道。”

    桃榆见霍戍未有责怪的意思,松了口气。

    “那要是我没有让队伍停下,范伯他们也未曾赶来,你会如何?”

    霍戍没说话。

    桃榆见人又沉默了,不免眯起了些眼睛,拧了霍戍的胳膊一下。

    虽然未曾给铜皮铁骨造成什么伤害,但足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说话啊,总是什么也不与我说,还得要我猜。”

    “当是会去看上一眼。”

    商队无论夜里在何处驻扎,本就在马场耽搁了许多时间,北边天黑的早,再走也不过能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夜里纵马回去,至多不过一个时辰,来回时间也不会太长。

    霍戍的声音有些无奈,他本不想提及这些,平白显示得他矛盾和软弱。

    桃榆听完耳朵都竖了起来:“想见就见啊,怎的还那么嘴硬。”

    霍戍吐了口浊气。

    他心中有些复杂,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张口就能说得明白。

    少时在霍家父母对他冷淡是真的,偏宠霍守也是真的。

    他心中有过不平,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可仔细一想,他是她娘少不知事时和一个浪子生下的孩子,于她娘来说,他即使是亲生的,却也永远记载着她年少时所犯的错。

    而霍父,在那个本就不宽裕的家,又如何能要求他把好的给他,而非先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他又想,既会得今日之困境,他娘为什么要生下他,霍父又明知他娘有个拖油瓶还要娶她。

    他们未曾把事情的后果顾及上,最后让他来承担。

    他总是在反复的挣扎与横跳之中,既希望他们能够对自己有所顾念关怀,又有些恨他们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也想逃避,他不想让人看见。

    而对于霍守,这个弟弟,年少时的他也一样与之有很复杂的情绪。

    霍守曾整灯熬夜教他读书写字,把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他,一遍不行就十遍,直到他习会为止。

    霍守也曾得到吃食用物第一时间想到他,若是能争取到两份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自己那份不要也可以都要留给他。

    但霍守也曾在受人欺负,他前去为他出头把欺负他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而对方家里找来时,不敢站出来说是他先被欺负自己才动手的。

    霍戍负气,失望,举誓要离开那个家。

    他想就是死在旷原野林里,也比待在那个家要好。

    “霍守善良热忱是真的,可懦弱胆小也是真的。”

    霍戍徐徐道:“人无完人。若是昔时能想明白这些,也便不会如此冷僻。”

    可年少之时气盛偏颇,又如何能看明白许多事情。

    也是害怕自己后悔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走,于是一直潜意识的告诉自己,麻痹自己没有错,都是别人对不住自己。

    为此霍戍花了很多年,在军营里,在战场上,遇见了很多冷酷不公,生死一线之后,他方才想清楚很多事情。

    桃榆轻轻拍了拍霍戍的肩,他自小受爹娘疼爱,什么好的都是他的,自是从未受过霍戍昔年的酸楚。

    可今知他的往昔,心中的滋味不比亲历之差。

    如今却也只能言语安慰霍戍:“书中有言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霍戍道:“早已经都过去了,我既让他们都留下,便不会在执拗于往事。睡吧。”

    桃榆点了点头。

    翌日,诸人起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范伯等人一直生活在北域中,习惯了这边的天时,起的比诸人都早。

    大伙儿起来之前,已然把马匹都喂过了。

    诸人收拾好,赶着时间便出发返程。

    桃榆靠在马车里啃着北域准备的大面饼盘缠,还有些混混叨叨的。

    他艰难的把面饼给哽进喉咙里,连忙又喝了一口水,真是无比的怀念他娘熬的软糯稠香的皮蛋瘦肉粥。

    不过还好,这朝要不得多久就能吃上了。

    回去以后自家的虾塘里的虾也应当养肥了,届时正好填他的肚子,再不必去隔壁村里采买。

    桃榆想的有些美,越想是越发有些想家了。

    可惜在路上也不便给家里写信,没有驿站连个信使都没有。

    即便是有,北边捎一封信回去价格高昂也就罢了,依照他们来时那般可怖,信使都难平安到南边去。

    桃榆叹了口气,撩开马车帘子,一张线条刚毅的侧脸乍然落进了眼睛里。

    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得少年面庞有些粗糙,泛着些伤裂一般的红,虽是肤质不曾细,然则与那高挺的鼻梁和浓黑的眉眼倒是相配至极,很有一派苍劲野性之色。

    “你、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要喊我哥了。”

    桃榆看到这陌生的面庞有些发呆,小脸儿给洗干净了差点还让他没认出来,可听到这道有些傻气的声音登时便回了神。

    “喊你哥干嘛,有什么是大嫂不能替你解决的?”

    霍守偏头看见托着手在马车边冲他眨了下眼睛的哥儿,紧抿了下嘴。

    虽是心中很想逞一时嘴舌之快,可想到昨儿就被他给戏耍了一通,他又给忍了下来,转别回了脑袋,不与之争辩。

    桃榆见着霍守这模样,不免想笑。

    瞧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头开路的霍戍,像是颗望兄石一样,他挑了挑眉。

    “阿守。”

    “不要叫我。”

    “大嫂叫你也不听,真不懂事。”

    霍守张口就想说你才不是我大嫂,不过想着昨晚上才叫了人,现在不承认估计也不行了。

    他紧闭着嘴,今天他决计是一个字也不会再和他说了的,休想再害他在他哥面前丢脸。

    “你会骑马么?”

    霍守深吸了口气:“我现在不是骑马骑的是牛么。”

    桃榆又道:“那你马术好不好?”

    霍守狐疑的看了桃榆一眼:“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不会带你骑马的。”

    “呀,原来你心里想着要带大嫂骑马啊~”

    “谁,谁谁想要带你骑马了!你可别再乱说了!我昨天说那些是不知道你跟我哥已经成亲了,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说的!”

    桃榆看着霍守慌乱的样子,趴在马车窗上笑的肚子有些疼。

    他见着有些生气要策马骑去前头的霍守,立马止住了笑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你马术要是不错,教教文良骑马吧。”

    桃榆指了指前头赶着驴车,心却早飞在了马背上的纪文良。

    霍守闻言未置可否,但扯了扯缰绳,骑着马去了纪文良身边。

    有了范伯霍守几人加入队伍以后,白日里负责看管着马匹,夜里扎营后便带着同州的乡亲骑马训马。

    慢慢的手底下的人都掌握了一些骑术,虽然马技一般,但好歹是能上马了。

    如此一来规管马匹可容易得多了。

    再者有了来时的经验,又打通了渝昌府的路段,回去行程放得格外快。

    一路上过来,越是到南边,经行路上碰见想买马的人是愈发的多了起来。

    霍戍捡着价格出的高的,卖了十来匹出去,不仅减轻了商队的活儿,还赚了千余两银子到手上。

    不过月余的时间,商队便已经进了同州的地界。

    六月中,一场夏时的大雨来的是又急又凶,给热浪中的稻田狠添了把水。

    虽是缓解了些干旱,雨水却是没个平准,灌的有些太厉害了,将田坎都给冲垮了不少。

    “哎呀呀,这背时的天!我这许多的虾啊!”

    纪杨宗提着个篓子,在虾塘下的斜坡上不断的往篓子里捡着青虾。

    两寸多长的大青虾又弹又跳,在草坡上跳的到处都是。

    雨下得没个节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才穿出来的草帽蓑衣上便像是被水淹泡了两日一样湿透了。

    “好不易长大的虾,给冲跑了小桃子回来吃个什么嘛!”

    纪扬宗一边捡虾,一边指挥着大牛:“多开几个缺口来,不晓得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黄蔓菁也是挽起了裤脚,不断的捡着被雨水决了堤而跑出来的虾。

    村野地间,不光是他们两口子在地里头奔忙着,其余的村户也都扛着把锄头,从这块田寻到那块田去。

    豆大的雨点子密密麻麻的砸下来,砸在田间方才抽穗的稻苗上,叫这些正朝着结果的庄稼抬不起头来。

    这场雨也无疑都砸在了农户的心口上。

    一夜下来,农户都没得个安稳觉,天刚刚亮,饭也没得心思拾弄,尽都钻去里田里地间。

    村地上一片哗哗的水声,溪河上涨,拓宽了两倍不止,也不晓得是本来溪河里的鱼,还是谁家的塘子遭了秧,河里的鱼是可见的游动。

    田地间一片唉声叹气。

    “我那茬早稻都飞花了,这叫雨没个日夜的冲,今年的稻谷收成还有个屁的指望。”

    “鱼田里养的些稻花鱼跑了大半,谁也没好上哪儿去。”

    纪扬宗拉着一张脸,背着手看了看自家的农田情况,也看了看村里的,脸色不见和缓。

    夏时庄稼不是受旱就是受涝,要平平和和顺利一年是鲜少有的事情,这么多年的庄稼汉,叫苦归叫苦,却也都习惯了。

    他站在田埂的高处,望着雨后青葱的山林旷野,心头格外惆怅。

    小桃子跟霍戍走时,这一片儿还是灰蒙蒙的枯败之色,不知觉中树木抽了芽,又开了花,今朝已是枝繁叶茂。

    算算已经快四个月的光景了,却是迟迟不见人回来的身影。

    昨儿这大的雨,也不晓得商队现居的地方有没有受夏雨的侵袭。

    “里正。”

    “里正!”

    纪扬宗恍然回头,这才发觉有村民在唤他。

    “啥事儿嘛?稻子遭淹了不是?”

    “这雨下得均,谁家还能没被淹着一二的。我不是说这事儿,见着里正想问问桃哥儿有没有给家里来信嘛。”

    纪扬宗看着村妇叹了口气:“我也都有些日子没收到信了。”

    “这去了都快小半年的光景了,传回来的消息也就那么只言片语,又遇见这大的夏雨,我心头慌着咧。”

    村妇忧愁道:“里正,他们不会在路上遇啥危险吧。”

    纪扬宗道:“出门在外的哪里能一帆风顺嘛,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大家伙儿会互相照应的。”

    “再者走商也是风餐露宿,没那么好送信回来,即便是递了消息,路上不也还要时间么。”

    纪扬宗心里也还恼的很,不过他也能理解乡亲的心情,自家的最大劳力在外头跑着。

    村里遇上了夏灾,心里头更是没个指望,哪里容得外头的男人再有半分不测的。

    心里忧惶,人之常情。

    “我上月收到信说已经到渝昌府了,这算算日子怎么也该到了北域,说不准儿卖了货都已经往回赶了。”

    村妇听了纪扬宗的话心里稍稍安稳了些,多少又有了点盼头。

    “前些日子我去城里买烛火,听说外乡那些偏僻地方匪患可厉害着咧。苹乡里那个做香烛卖的,男人就是跟着商队出门叫匪徒给杀了。”

    一道声音突兀的介入,村妇悬着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三姐,你又上城里胡听些啥闲嘛!”

    纪望兰捏着两根被雨冲断了的芹菜道:“我说的是真的嘛,小六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啊,那卖香烛的说起就是一阵哭咧。”

    村妇听着纪望兰如此说,眼睛已然红了起来。

    立时就代入了自己在外头的男人:“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怎么活啊!今年庄稼也没甚盼头,这真是要叫举家卖田卖地了。”

    “哎哟,贺娘子,哪里就到卖田卖地的了。”

    纪扬宗竖起眉毛,忍不住道:

    “三姐,你说些甚么话嘛!明晓得贺娘子他男人在外头,你说这些不是叫人心头没个着落么!”

    “我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嘛,哎哟,真是的,不说了不说了。”

    纪望兰摆了摆手,转见着村妇已经在楷着眼睛,上前去挽住了村妇的手:“瞧你还给哭上了,这不是别人家么,没事啊。来,这两根芹菜拿回去熬个汤吃。”

    劝走了村妇,纪扬宗憋着一肚子的气,懒得理睬他三姐,折身也要回家去。

    纪望兰却追跟了上去:“小六,我听说昨儿大雨把家里的虾塘给冲垮了呀?”

    “咋的嘛。”

    “那虾脆的很,冲出来在颇上滚一遭放回塘子里就活不了了嘛。落进去死了也是糟蹋,袁飞这孩子前些日子不是回来了嘛,孩子出去也劳累了好些日子,我拿两只虾给孩子煮个汤补补身子嘛。”

    纪扬宗胸口起伏了下,塘子里头一年养虾,肥大能吃了少不得给几房分一些尝尝新。

    昨儿捡的虾没重新放回塘子里,正是要给兄弟姐妹几个分些,纪望兰这么问上来,他也没说什么,由着他三姐撵在屁股后头。

    回到家,正巧老七也在。

    “六哥,三姐也过来了。”

    “哟,小七也在啊。”

    纪望兰见着纪扬诚提着个篓子,连忙上前去:“呀,是虾啊?”

    “嗳,六嫂在外头撞见我,喊我过来拿点。”

    纪望兰努了努嘴:“你六嫂倒是待你好着咧。”

    纪扬宗道:“虾在那边缸里,三姐自己去捞吧。”

    “我赶着回去给袁飞烧饭,小七,你不急,这篓子里的先给我,再去缸里抓嘛。”

    纪望兰说着就把纪扬诚手里的篓子拿了过去,心里估摸着觉得黄蔓菁给小七的虾要好些。

    纪扬诚也没计较,只道:“袁飞回来了?”

    “可不是。”

    说着儿子,纪望兰便得意起来:“年初跟着大哥的工队去地方上了嘛,前儿回来了,这朝挣了不少钱咧。眼下说媳妇儿保管成事儿,你们几个做舅舅的就等着喝喜酒吧。”

    听说袁飞挣了钱,有机会说上媳妇,纪扬诚倒也是真的为这孩子高兴一场。

    “要我说小七你就不该叫文良跟着出去走商的,这那么久出去了也不见得回来,消息也不多,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嘛。要是先前跟着大哥他们的工队,这不跟袁飞一样挣钱回来了。”

    纪望兰道:“这两年不太平,生意都不好做,多是亏损的商队。文良去跑一趟回来,别说是像袁飞一样挣钱了,没准儿是还不如在村里种地。虽说是年纪还算不得大,可迟迟没点子出息,那些个家里有姑娘哥儿的可势利眼,咋说得上媳妇儿嘛!”

    纪扬诚听到这话,脸顿时便垮了下来。

    “三姐,你不是要回去烧饭嘛,快回吧。”

    纪扬宗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几乎是赶一般的将人给送了出去。

    “袁飞这挣了三瓜俩枣的回来,三姐是高兴坏了,说话也愈发得没个把门儿,你别往心里去。”

    纪扬诚挤了个笑出来:“三姐这脾气我也不是头一日晓得,哪里会跟她见气去。要真跟她较真儿,只有气不完的。”

    说是这么说,家里就那么个男丁,受他三姐一番话,纪扬诚也越发的担心起自家儿子来。

    不过想着他六哥家身子不好的桃哥儿都一并还在外头,他没开口忧心的理由。

    两兄弟嘴上相互宽慰着,心里头都甚是记挂着外头的儿女。

    第66章

    一梗接一梗的稻田,一棚连一棚的瓜架。

    稻苗青葱,胡瓜圆长。

    土壁间大张的叶子也掩盖不住成熟敦圆的南瓜,翻进地间,茄树行行排列,茄瓜熟的发紫。

    线豆扯着一条条粗线,在风里微微晃荡,如同飘扬的流苏。

    村舍之间四处可见棚屋瓦楼,肥鸡在阡上跑,麻鸭在河中游。

    “同州果真是富庶繁荣!”

    范伯见着同州城的山水农耕之色,心中早有千言万语,可到嘴边上也便归结于这么一句。

    北域来的几个人早已是看得眼花缭乱,这样肥沃的土地,这样热闹的村舍。

    一路北上下来,过了几个府城,却也未曾见得哪个地方能如同州一般。

    “城里更热闹,过两日空闲了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吃的玩儿的乐得,便是个三日三夜也尽不了。”

    他们回来没有从府城过,绕了小路走的,赶着许多的马,人又多,未免有些招摇过市。

    虽说如此也算是给他们的马做了些宣扬,可同州街市却不如北域府城宽阔,且人口又多。

    主街皆然闹市,这马匹要是受惊撞了人,那可就不得了了。

    纪文良骑在马上,熟悉的家乡之色落进眼睛里,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满足。

    虽然出门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可一路上坎坷之多,以至于他竟生出几许沧桑味道来,莫名想起了以前家里请的那先生说的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么说来多少有些夸张了,不过他觉着就是那么个意思。

    他乐呵着与身侧的霍守道:“到时候你就住我家里去,我让我娘给你做江南小菜。她手艺可好!”

    南边的富庶已经有些超出了霍守的想象,这边的风是湿润带着山林草木清香的,人虽然不见得高大威猛,可却是秀气儒雅的,就连有些男子也生得一张白面。

    他朝纪文良点了点头,道:“我们一行来了六个人,想来我哥的家是住不下那么些人了,到时候定然得拓宽些屋舍。夏季天气炎热,倒是睡在外头也无妨。”

    纪文良道:“我六伯家里可大了,别说你们六个人,就是十个也是装得下的。怎么会让你们睡外头!六伯家里的长工大牛屋子都能睡三四个人。”

    霍守有些不太理解:“你六伯家大小与我们何干?”

    纪文良道:“哥夫没告诉你么?”

    话音刚落,纪文良又觉得霍守不晓得也情理之中,毕竟他哥夫就是那么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拢共那么几句话也都与他桃子哥说了。

    “我六伯就是桃子哥的爹,他是我们明浔村的里正。”

    纪文良耐心道:“六伯和六婶儿只有桃子哥一个孩子,哥夫怕他们舍不得桃子哥走远了,所以他也就住在六伯家里。”

    霍守眉心紧蹙。

    “你是说阿戍上门了?”

    范伯在一头赶着马,听到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听在了这头上,先霍守开口,忍不住问上了一句。

    纪文良也不太明白他们怎么回事,道:“反正是住一起的。”

    范伯和霍守闻言对视了一眼,皆然面露难色。

    要真是这样事情就有些棘手了,他们这么些人追着霍戍来,也没想过他住在老丈人的家里。

    届时这么大几口过去,要是他丈人不愉,岂不是叫霍戍难做。

    “范伯,不要紧的。”

    “阿戍他不是什么上门女婿,我身子一直不大好,他只是不想我换了地方住累及身体,这才没有另起屋舍。”

    桃榆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我爹也不会干涉阿戍的决定的。”

    几个北域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如此我们可就叨扰了。”

    “里正,你们家桃哥儿跟女婿回来了!”

    时临午时,太阳辣哄哄的烤着地面,纪扬宗刚从地里回来,一屁股坐到树下的凉棚里头,正准备吃口冷茶。

    这才下过了大雨,不带停歇的,天气立马便又烧了起来。

    没见得落了雨凉快,日头反倒是更烈了不少。

    这时辰里庄稼晒得焉儿吧唧的,人心头也毛焦火辣的很。

    他想着说中午吃点汤粥降降火算了,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声吆喝。

    “你说啥?!”

    “商队回来了啊!一大批人咧,好几十头马,从村口进来了!”

    “哎呦呦,阵仗不得了咧!”

    纪扬宗见着村户手舞足蹈,说的唾沫横飞,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急匆匆的往外头去:“你说真的假的?”

    “哪里能是假的嘛,刚才我在大道那边锄草,看见一群人进村,老远瞧见了文良,这跑过来通知你嘛。”

    纪扬宗激动的手都有些抖:“我看看去,我看看去!”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朝着屋里喊了一句:“蔓菁,乡亲说小桃子他们回来了!”

    话毕,他都等不及停上一脚等着黄蔓菁,急急的就往着村里的大道去。

    一出来才发现村里已经热闹开了,都在朝着大道那边走。

    “听说好多马咧!又高又大!”

    “哎哟,可别踩到我道边地里的菜。”

    “人家都看着马儿咧,那么精贵的东西,都好生生走在道上,不会踩着你的地。”

    纪扬宗快着步子过去,老远就见着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来了。

    乡亲们说的是一点不假,三四十匹马排着往这边来,又是板车,又是货物,队伍庞大着。

    纪扬宗一时间都不晓得是先看牲口还是看人都齐整不,村户们挤得水泄不通,险些让他都没挤过去。

    “让让!”

    “我过一个先,我过一个先。”

    “你们让里正先上去嘛!”

    村道挤着人变得窄,纪扬宗一边警惕着踩地里把人的庄稼给践了,一边又着急的在队伍里寻着。

    “爹!”

    纪扬宗循声望去,便见着高大的马背上一张笑开了的脸朝他挥着手。

    可不就是他们家小桃子!

    霍戍圈住桃榆的腰,两人一并从马上下去。

    桃榆落地便突突朝着纪扬宗的方向跑了过去。

    “回来了回来了”

    纪扬宗还有些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不太真实的念叨,爬上村主大道,有个身影一头便扑到了怀里来,他方才觉得实在了。

    纪扬宗稳住身形,抬手摸了摸哥儿的头,眼眶子也是一下就起了热:“也没说提前捎个信儿!我跟你娘好到村口去接嘛!”

    桃榆埋在纪扬宗肩头上,看着他爹熟悉的面孔,早就已经泪眼汪汪:

    他吸了吸鼻子:“信使还没咱们的商队跑得快,人到家了信也不一定到家,就自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平安回来了就好。”

    黄蔓菁这时也从后头追了来,看着好生生的桃榆和身后立着的霍戍,方才放心的撑着腰狠狠喘了两口气。

    “这死人,也不说等我一下。”

    “娘。”

    桃榆红着眼睛,哽咽的唤了一声,黄蔓菁心疼的抓住了自家哥儿的手,忍不住左右的看,鼻子也是发酸:

    “小脸儿都瘦了一圈了,黑了好些。”

    “北域风沙大,也就晒着了一点点。”

    “安安生生的回来了就好。”

    黄蔓菁一把将桃榆抱到了怀里,带着哭腔道:“可把娘担心坏了。”

    这头一家人会上面,商队里头其他人的家眷也前前后后的赶了来。

    爹娘兄弟,媳妇孩子,或哭或笑的,一团将队伍彻底给堵塞住了。

    幸而是红梨村的家眷亲属未有来,否则还得是站不下。

    虽是久别重逢,难得的欢聚,可一直堵在路上也不成样子。

    纪扬宗收拾了下情绪,主理道:“外头的人平平安安的回来了是好事情,乡亲们高兴归高兴。咱也先让他们把东西收拾了,再回家去好生团聚,一路回来也都累了嘛!”

    “自先回去烧点热水的烧水,煮饭的煮饭,一会儿就回去。还有邻村的乡亲也还得回去团聚,大家伙儿就先不耽搁。”

    “嗳,嗳。”

    在纪扬宗的号召之下,一行人才难舍难分的散开,队伍朝着纪家去。

    纪扬宗跳到了赶着的板车上,偏头看着一匹匹强健的马,不免也是有些看得眼睛发直。

    不过在外头他也未曾流露出自满的神色来,故作镇定的一切都是寻常一般。

    同村的人更是热闹看得舍不得散场,队伍里头没自家的男人都还追跟着队伍走了好长一截,说谈议论的热切。

    都稀罕着那些精神的马,奇着这一趟挣上钱没有。

    不过光是看这些马匹,便也能猜出腰包是有的进账的,至于有多少就不晓得了。

    村子里大热闹了一头,连晌午饭也碍着没回家去做。

    红梨村的见着大家伙儿与家里人会上面,心也早飞到了家里头去。

    商队进了纪家院子里头,立时便手脚麻利的把货箱给搬运了下来。

    桃榆也晓得大家归家心切,于是取了账本出来,让大家把箱子启开。

    “这趟的钱账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等过两日大家再一道过来分结账。这朝先把采买的东西带回去,也不叫空着手回家,如何?”

    “好,好!不急这一时。”

    大家伙儿都应承着,都出生入死的了,还怕人跑了不认账不成。

    桃榆见既没有人反对,便没再多说,叫着范伯等人快着手脚分货。

    运回来的箱子其实没装什么货,除却他们的盘缠帐篷草料之外,就是大家伙儿在沿路上给家里采买的回来的东西了。

    什么陈醋啊,酒酿啊,皮子啊,糕饼果子啊

    吃的用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桃榆点一样划一样,先给红梨村的人把东西点好以后,再给自村的人点。

    有的东西大件儿,买的多了还拿不下。

    纪扬宗和黄蔓菁十分妥帖的把自家的背篓,萝兜一一都给拿了出来先借给邻村的使。

    围在纪家外头的人瞧着红梨村的几个人前后出来,背着挑着的,东西包得严实,瞧不见是什么。

    不过光是看着盘着这许多的东西回去,也叫人眼热得很。

    旁村的不好意思问人家带了些什么稀罕回来,见着自村的再出来,再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了。

    “都是别的府城的东西,不值个什么钱,图个新鲜。”

    “你们这一趟可没少挣吧!”

    “还没算账,不晓得挣没挣咧。”

    闹腾了好一阵儿,货物才算分完。

    商队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纪扬宗送着人出去,顺道便喊大家散了自回家煮饭吃去。

    纪家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院子里除了自家人以外,只剩下了北域来的六个人。

    霍戍道:“他们是我北域的同乡,如今乡里已经散没了,往后就跟着我干。”

    他同纪扬宗和黄蔓菁指了指身旁的少年:“这是我弟弟,霍守。”

    霍守也立马识相的叫了人:“伯父,伯母。”

    纪扬宗和黄蔓菁都有些意外的看向霍守,先前都没听他提过有弟弟这回事儿。

    不过这朝寻带回来了亲人,他们夫妇俩也替他高兴。

    只是两口子怎么看霍守,怎么都没瞧出来两人相貌上有亲兄弟的样子。

    但体格倒是都高高大大的,是粗武之相。

    “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既同霍郎来了这边,以后就把这儿当家里。”

    “谢谢伯父伯母。”

    霍守见着夫妇俩身上都有些桃榆的身影,一路上插科打诨的,而下见着他的爹娘,竟是没太觉得生分。

    范伯几个人也依次跟着见了纪扬宗夫妇。

    接着几人把马简单的安置了一下,四十来匹马,还有牛驴骡子的,纪家的牲口棚远远装不下。

    只能先把从同州带过去的几头牲口先安置在牲口棚里,余下的几十匹马先赶去了屋后的空地上,丢撒了许多的草料,还得谨防着马跑出去把村民的庄稼地给践踏了。

    同州这边是好,就是没有北域的宽阔草原供马匹肆意的。

    还得让大牛先盯着这些马,当真是又叫人高兴有这许多的马,又忧愁的很。

    “不晓得你们今天能到家里,也没准备。午饭简单吃点填填肚子歇歇,下午我叫大牛出去采买些肉啊菜的回来,好好吃上一顿。”

    忙完以后,纪扬宗领着一行人进屋去。

    “先收拾两间屋子出来你们分挤着先住下,旁的屋子东西堆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拾理不好。”

    范伯客气道:“有劳纪里正,我们挤挤一间屋子能避风遮雨的就很知足了。”

    “你们跟着我这女婿闯荡不易,都来了南边儿,哪里能随随便便将就的。就得是吃住的踏实!”

    一行人从大院儿里头到了天井屋,也是头一回见着南边四水归堂的宅子,惊奇稀罕程度远高于先时霍戍头一回来。

    瞧见进了天井以后,里头还楼上楼下的,又是敞亮的大灶屋,还有内院儿的,宅子属实是不小。

    霍守样样都看得新奇,怪不得桃榆被养得如此,这家境下,爹娘又千娇百宠的,很难不养的娇贵。

    先前在路上听到说他哥住在老丈人家里,多少还有些消化不了。

    这朝来见到屋里屋外的,不单霍守,诸人都是大开了眼界。

    别说只是在这头住了,这要真是做上门女婿,霍戍不干他们都想赶着干了。

    妥帖给几人安排好了住处,一应安置好后,桃榆终于是忍不住突突的跑向了他四个来月都没进过的房屋了。

    第67章

    屋里的窗尚且敞着,繁盛的桃树叶影落在窗台上,明媚斑驳。

    桃榆突突跑到窗前:“呀,桃子都已经结这么大了!”

    走时窗外的几颗桃树还光秃秃的,他依稀记得霍戍踩在桃树枝上翻墙出去的场景,灰蒙蒙的秋雨夜天,不过转瞬便已是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他深吸了一口夏月午时的空气,一股带着灼热晒软草木的晴朗味道。

    屋里一应干干净净,和走时没有两样,但一点也没有久未人居的霉尘味,想来他娘是有定时进来开窗通风。

    桃榆心情许久未曾如此踏实又舒朗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最后还得是啪嗒一下铺到了床上。

    被褥格外松软干舒,他埋在里头深嗅了一口:“娘把被子也拿去晒过了。”

    霍戍把他们的包袱挪进了屋里。

    看见趴在床上的人,道:“离了那张床还精神些,看见那张床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桃榆偏头看向霍戍:“我还不能躺会儿了?往下还一堆事儿呢。”

    一路上穿用过的衣服褥子得给腾出来,到时候还得都好好洗一番,趁着时节天气好,晒干了装箱才不会发霉生虫。

    另外得理账,把大伙儿的工钱算出来,这么一趟就盼着拿钱,到时候是该还账的还账。

    还有那些马也得费上精力去卖,长期自养着也吃不消。

    这时节里马草倒是也好寻,只是马匹多了没地儿养,也不好管理。

    再者就是已经六月里了,下个月就得忙活着秋收,一堆堆的事情光是想着头就疼。

    “要处理马匹很快就能卖出去,秋收今年家里也不必请人了,范伯他们一行人全然忙得过来。”

    听霍戍这么一说,桃榆眨了眨眼睛:“好像也是。”

    “那我要睡会儿,午歇后起来帮着娘做夜饭。阿守和范伯他们大老远的从北边过来,得好生招待一场。”

    霍戍没说什么不好,有人来,有人回,好酒好菜是习俗。

    他正想说有什么需要买的他去买便是,一转头桃榆呼吸都已经平稳了。

    霍戍眉心微动,在外头翻来覆去的都睡不安稳觉,还得缩他怀里才睡得着。

    这回家了属实不一样些,自敞开了躺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也就睡着了。

    他上前将人抱到贴着枕头睡,又把厚褥子换做了夏时用的薄毯,搭在了他的肚子上。

    整理完人,霍戍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人,眉眼中有些柔和,转开了门出去。

    “霍郎,差不多吃饭了,小桃子呢?”

    黄蔓菁正说喊人吃饭,见霍戍闭门的动作,问道:“睡啦?”

    霍戍点点头,当真是知子莫若母。

    “他在路上也累了,给他留一点,待会儿醒了吃。”

    “也好。”

    黄蔓菁道:“我去摆饭,在大屋里吃,你去喊一声你的同乡他们。”

    “嗯。”

    午饭吃的简单,一大盆子脆嫩线豆煮的粥,外在几碟子风腌小菜。

    家里来了那么多人,黄蔓菁怕饭不够吃,赶着还揉面蒸了些馒头。

    夏日间天干气旱的,吃点清爽的最是舒坦。

    午饭后,炎炎日头,村里的人都在午歇。

    纪扬宗乐呵呵的出了门去,霍戍让范伯几个人自去拾整一下屋子,好生歇息一二。

    他回到屋里见着桃榆侧着身子睡的还熟。

    窗外起了点风,倒是清凉须臾。

    霍戍翻出账本,欲是统做下账目,抬眼看着床上的人,忽又放下了起的念头。

    他转将外衣脱了,挨着桃榆也躺到了床上去。

    这间屋子,这张床,其实他也不过就住睡了三两个月。

    可躺下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他抬了抬手,把桃榆微凉的手放到了手心里,整个人便更踏实了。

    午间他未曾有什么睡意,思索着将范伯等人如何妥当安置。

    然则尚未想出个结论来,他竟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被桃榆肚子咕咕的叫声给吵醒的,两人同时睁开了眼睛,已经快未时末了。

    桃榆睡眼朦胧的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偏头便见着霍戍在自己身边,他合着眼凑上去蹭了蹭霍戍的脖子。

    “起来吃点东西吧。”

    桃榆才睡醒声音很软:“我总觉着还困乏得很,还能睡。”

    霍戍道:“夏月午睡便是越睡越困倦,当心睡久了起来头疼。”

    桃榆软趴趴的,感觉四肢都睡没了力一样,他撑着爬起来,眼睛却还合着。

    “有理,我不能再睡了,说好帮着做晚食的。”

    霍戍看着人摇着头轻笑了一声,揽着桃榆的腰叫人抱了起来。

    又在屋里折腾了两刻钟的时间,两人方才从屋里出去。

    这个时间正也是热,纪扬宗午睡也不曾,出去而下已经回来了。

    灶屋顶烟囱已经开始吐烟。

    桃榆进去发现灶房里堆了不少食材,他娘已经开始忙活了。

    元慧茹也被他娘喊了过来,两个妇人正在灶屋里拉着话。

    桃榆和霍戍叫了一声人,都还没来得及前去赵家看望,这当儿过来了正好一聚。

    元慧茹笑着招呼两人:“上午去了趟城里,午间才回来,没在村口上接到你们。”

    “回来便歇了些时候,合该我们去叫干娘的。”

    “你们一路上辛劳,好好歇息是应当的。用不上你们还跑这一趟,干娘自也就过来了。”

    桃榆笑了笑。

    他转看向灶屋里小半桶的青虾在桶里突突直跳,还有一二十尾肥圆肚子鼓鼓的青鱼,个头算不得大,跟巴掌一般。

    “前些日子下了大雨,家里虾塘的虾跑了不少出来,这些是你爹留下的,说是想等你回来吃。原先还怕离了塘子久了死了,你们倒是回来的正是时候。”

    黄蔓菁看着起来的哥儿,笑道:“那些禾花鱼,你爹午时出去跟村里的乡亲买的。”

    桃榆光是瞧着嘴就要发馋了:“还有些什么吃的?”

    “宰了一只母鸡和鸭,你爹还去了屠子那儿,运气倒是好,碰见才宰了鲜猪。这拿了一根猪腿回来,猪腰、猪肚、里脊肉”

    黄蔓菁指着灶台:“你自看看还想吃什么没有的,趁着时间还早,叫你爹再买去。”

    “够了,再多我都不念着过年了。”

    桃榆擦了擦手,栓了块围襟:“我来做鱼吧。这季节里禾花鱼正是肥甜,抓些腌泡的菜煮个酸味鱼。”

    “前阵子泡了新的线豆,这当头启了吃不酸,味道正好。”

    桃榆应了一声,正说把鱼端去处理,扬眉看见杵在一头的霍戍。

    他笑眯眯的把沉甸甸的盆子转塞了过去。

    霍守从没午睡,收拾好了屋子以后,范伯和同乡担心夜里马放在外头不安全,便同纪扬宗提议把马棚拾掇一下。

    纪杨宗带着几人去了自家山里砍树去了,预备把牲口棚扩盖,人手多,晚上应该就能弄完。

    大伙儿留了他在家里看着马,没让他一道,他闲着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

    想找他哥,发现霍戍回了屋子以后就再没出来过,他又不敢敲门。

    于是跑出去看了会儿马,一路赶着马回来,马匹浑身都脏了。

    他见南边到处都是溪流,全然不差水,索性就去河边挑了几桶刷马。

    等他都刷的差不多了,不想纪家的长工跑来同他说家里有水井,不必跑那么远去打水。

    这朝转回来,见着他一路上从不午睡的大哥总算是起来了,竟又在院子里杀鱼,帮着做饭。

    他暗暗打量着灶屋里切菜做肉的桃榆和黄蔓菁以及元慧茹,又看了看认真刮着鳞的霍戍。

    这样烧饭的场景,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难怪他哥自有谋生的本事也不回北域,情愿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同州。

    这里,是他的家。

    霍守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来。

    “躲在那边干什么,过来劈柴。”

    桃榆听到霍戍的声音,不免也看向了不远处吊着个脑袋的霍守,他眉心微叠。

    “啊?”

    正在出神的霍守乍然听到他哥的声音,恍惚以为他在同旁人说话,抬眸见着他哥正看着他。

    霍守挠了挠头:“噢噢。”

    霍守过去拎着斧头劈开了几块柴,就见着桃榆端着个碗出来。

    “试试这个香肠,味道怎么样?今年才熏的。”

    桃榆塞了一片切开的香肠到一双手上尽数是鱼鳞的霍戍嘴里。

    “嗯。”

    “嗯是什么味道?”

    “可以。”

    桃榆觑了霍戍一眼,说了白说,转端着碗碟到园子里:“阿守试试,过年的时候我灌的。”

    霍守没想到这般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时候也有他的份儿,有些不知所措竟也叫他试菜,连忙抬手去拿香肠,桃榆把筷子递了过去,霍守夹了两次才给夹起来。

    “怎么样?”

    霍守动了动眸子,有点发傻道:“可、可以”

    桃榆瘪起了嘴:“你们俩兄弟真是。要是文良在,是咸是淡保管说的清楚明白。”

    一头的黄蔓菁笑道:“你为难他们俩做什么,叫你爹尝,他嘴最是毒了。”

    夜里,饭烧好时,临时搭建的牲口棚也完工了。

    将马匹赶进牲口棚后,大伙儿都安了心。

    人多摆了两张桌子,为着宽敞凉快,桌子摆在了院子。

    霍戍翻出了在连平府买回来的酒,自从家里出发行商回来,当属今晚这顿饭吃的是最为安稳舒顺。

    桃榆吃了一尾禾花鱼,又吃了许多最爱的虾,其余的菜一样一口也撑得肚子浑圆了。

    午时没有吃饭,下午做饭的功夫一边烧菜一边试吃,肚子一直都在一个半饱的状态下,真到了上桌吃饭的时候反倒是吃不得几口了。

    夏月里天气热,不似秋冬里菜一会儿就凉了不好吃。

    正是吃大桌菜的好时机,奈何肚子也就那么大一点,他不吃酒饱了便下桌,余下一桌子的酒汉。

    范伯等人头一次吃上江南精细的菜,吃的很上嘴。

    这些鱼虾别说是他们这些平民村户,就是大户人家也少有能够吃上,而下他们沾着光,竟是往着管够了来吃,怎能不快活。

    纪扬宗也可高兴,北域来的个个都能喝。

    自霍戍行商以后,都没女婿陪着吃酒了,这朝难得能痛快。

    杯盏相碰,院子里竟是比过年纪家吃饭还热闹。

    上回能有许多人在家里吃酒,吃席,还是桃榆和霍戍成亲的时候。

    桃榆瘫躺在吃茶的凉棚前打着蒲扇。

    挨着院子里的一大笼夜来香,就是没有涂抹驱蚊的药水,蚊虫也还不算多。

    自从经过了渝昌府,他觉着家里这头的蚊虫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果然出去走了一趟,人都粗糙得多了。

    桃榆在茶棚下喝了会儿消食茶,与黄蔓菁和元慧茹说着些路上的趣闻和各地风俗人情。

    月儿圆圆,时间过得还快。

    桃榆瞧着大伙儿不晓得还要多久才能散,黄蔓菁和元慧茹让他累了就先回房去,后续她们自会收拾,桃榆便自先回屋去洗漱了。

    按照以往的时间当是该歇了,但今日白日里睡得有些久,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索性多添了一盏油灯,把桌上的账本给翻了开。

    他们这一趟来去拢共花了一百一十八日,几乎四个月的时间。

    说起月份听着不多,一换做日子还真有些咂舌。

    二百四十文一日,同行除却他们两个以外,另有十二个人。

    光算工钱的话,也就是说一个工人一共可以拿二十八两又三百二十文。

    桃榆拨着算盘,先将算出来的数目记下来。

    刚巧录下数字,房屋的门便开了,霍戍走了进来。

    “吃过了?”

    霍戍看着已经洗漱过,穿着一身白色亵衣的桃榆,墨发散于腰间。

    正捏着笔在油灯前算着账,他眉心微动:“嗯。”

    “明日再算也一样,无需熬在夜里做。”

    霍戍有些失悔自己白日没把账给算了。

    桃榆却转回头去,继续沾了沾墨:“我下午睡够了,闲着也是闲着,夜里清净,算账反倒是更清楚。”

    “你来的正好,我这里已经算了工人的工钱,你瞧瞧货卖的分银多少合适?”

    霍戍闻言坐到了桃榆身侧,看了看账本。

    先前在北域府的时候就算了一下入账,当时计算的除却布匹的成本,卖布的钱赚了有五千九百八十两。

    一个人十两的奖赏钱还是要有的。

    至于回来以后的马匹他和范伯他们可以卖,就不必其余人了,虽然他们不参与卖马,但也是把马匹顺利送到的,多少也能拿一点奖赏钱。

    “添个整,工人一个四十两吧。”

    桃榆草拟了一下:“倒也合适,那我把工钱和赏钱分写出来,到时候也方便大家伙儿看。”

    这总工钱也不是张口就来随意定下的,叫大家看到是何名目,也更清楚些。

    “另外就是葛大哥的钱了,他初始拿了五十两出来。”

    霍戍道:“他的按比算,先前说过一嘴,取十五中一。”

    葛亮虽然出了钱,但是也不能完全按照出钱所占总资的比例算。

    若是以货钱五百五十两算的话,他能取十一中一,可毕竟拿货都是他和桃榆跑的,出钱更多,出力也更多。

    桃榆点了点头,但旋即又遇上了新的问题:“这样那也只能先算布匹的盈利,马匹得卖了才能分出钱来了。”

    “马匹售卖的银钱不必分,他想提三匹马去,算是抵了分的钱。”

    五十匹马,在路上已经卖了十匹,赚了将近两千两,也便是说马匹能卖上两百两一匹的模样。

    马匹拿价就高,但却不似布匹一般能够卖得起十倍的价格,马匹珍贵,在南边却也不曾能贵至如此,不过他们是拿茶换的,折算下来也很赚了。

    葛亮要三匹马,他也不算吃亏,算下来跟分账差不多。

    不过,“如此那倒是好合计多了。”

    桃榆接着算了算,除却葛亮以外,十一个工人工钱总计四百四十两,去的路上吃住花销了一百两,回来花费了一百六十两。

    回来比前去竟然多花了六十两,桃榆乍然想起怎么回事,他不免看向霍戍:“范伯他们怎么算?”

    霍戍眉头一紧,不免叹了口气,这属实不好算。

    其实算倒是也能算,只是不好两人定下,毕竟还有一个出钱的。

    两人无奈对视了一眼,作罢。

    翌日,账目从屋里转挪到了纪扬宗会客的书房。

    葛亮叉着腰,看着一列列的账目亦是抓耳挠腮,打仗已经足够恼人了,不想这账目更是头疼。

    “范伯一行人回来没少干,要是没有他们,咱的马也说不定能弄回来,我是开始就同意他们加入队伍的。”

    葛亮道:“他们算是再雇的工,为此这得一并算进来,总不能叫人白干。”

    桃榆应声,就等他的话:“回来耗费五十日,工钱就是十二两,那赏钱又怎么算?”

    葛亮道:“我提了马便不分钱,怎么算霍哥决定即可。”

    自屋里的人怎么算都还好说,霍戍道:“那就先算工钱,赏钱不计。”

    于是桃榆又拉了一遍来去花费的银钱,算下范伯几人的工钱,合计七十二两银子。

    加上先前算下的开销,也就是说这一趟一共花费了一千三百二十二两。

    卖布的盈利是五千二百八十两,抛却开销,还有三千九百五十八两。

    葛亮取十五中一,能分个二百四十两的模样。

    但是这也不过是粗中稍取的细致账目,许多零零碎碎的开销也算不清。

    好比是他们出发带的盘缠,还有桃榆带的药材等等,这也没法核算。

    总之算个还算清楚的账目便好,毕竟是头一回。

    刨开本金,葛亮也还赚了将近两百两,外在又有几匹马。

    这朝算是赚了个实在。

    经此一算,三人一致决定需要请个专门的账房先生了,否则还真是头疼。

    许多条例都不明晰,有了这么一回的经验,一一录下条例,后头就方便得多了。

    怎么也不至如此混乱。

    既是把账做好,三人也便没有多耽搁,当即让葛亮回去通知了本村的人来领钱,自村的他们通知即可。

    早点把钱分了,大伙儿把银子拿在手上,心里也踏实,该还账的还账,该拿去办事的拿去办事。

    第68章

    得到消息纪家这边已经算好了账目,大伙儿都有些激动。

    手头上有活儿没活儿的都先放下,赶着去纪家。

    出门小半年的时间,抛却能够平安的回来,见着妻儿老小都好外,也就盼着这点事儿了。

    毕竟说什么都是空话,还得实际的银钱拿到才实在,毕竟养家糊口靠的都是这东西。

    这干了一场,也不晓得究竟有多少钱能拿到手上。

    昨日头一日回家,倒是举家都欢庆,时间长了,也都明里暗里的打听起钱的事情来。

    倒也不怪家里头势利,都掉在钱眼子里去了。

    先时能咬牙去那么远的地方走商,便也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心一横走的。

    家里一包烂账,急着要用钱,揭不开锅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两乡人会着,精神气头都不错,笑着打了招呼。

    路上结伴过去都在估摸着能拿多少钱。

    下午些时候,霍戍看着人都来齐了,拿钱都积极,倒是没费什么功夫等。

    早分早安心,霍戍提出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同诸人道:“账目算得已经差不多,目前得出的结果便是一人能拿四十两银子。”

    村户们一听四十两顿时按捺不住道:“四十两!”

    桃榆顺势把结算的账单分给诸人看:“算得是工钱加赏钱,大伙儿都瞧瞧,若有异议的趁此都在提出来。”

    “有什么便说什么,今日便都结算明白,省得往后再翻账麻烦。届时时间久了,要再说许多也就都说不清了。”

    大伙儿惊讶的脸都有些发红,连忙接过桃榆的账单看。

    “是三倍的工钱,赏银也分的十多两一个。”

    “王勇,你给我念念看,我不全然识得字。”

    “我读,你看嘛,上面都明白得很。”

    一时间书房里有些炸锅,都在转头接耳的看说着账目,心算着数。

    没人直言说这工钱是多是少的,毕竟谁也不会嫌钱多,但惊讶的语气还是出卖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像是他们这般家里本就不宽裕料理着十来亩田地的人家,靠着田地一年的毛进项也不过上十两。

    田地争气的还养些牲口,男人农闲的时候去做活儿赚点补贴,再能多点收入。

    满打满算,一户人家一年拢共能入账个二十两银子。

    但这也已经是举家的收益,一家人吃喝拉撒,赋税等等花销下来,会过日子的许是能有二三两的存余,要是再艰难些的,欠账是寻常。

    只要哪一年里出点茬子,秋收以后就得走上卖地的日子。

    地少了日子得照过,一年又一年的挪不开,最后便沦做了他人奴仆,为人佃户。

    一群庄稼汉,虽是出去开了不少眼界,可再开眼界也不曾把银子揣进自己兜里。

    这朝乍然听闻算下来一个人能拿上四十两,全然被喜悦充得头脑都有些发昏了,不大确信真能有那么多。

    再看了账单后,分列开了总账,知晓这四十两怎么来的以后,都踏实了不少。

    出去四个月,虽是把脑袋栓在了裤腰带上,几番都差点丢了命。

    一路上私底下没埋怨,没担惊受怕都是假的,但今朝算下账来,一切也都觉得值当了。

    这大笔的银钱,够全家干整整两年了,且还是到手就那么多,没有旁的扣除项,全家人就是攒大半辈子也未必能攒下来。

    如此喜人的收入,谁能不满意。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大伙儿陆续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霍戍见此道:“若是都没异议我便分钱出来,拿到手后签个字画个押,这一趟的事情便结尾。”

    “暧,好!好!”

    大伙儿连连应承。

    桃榆提着笔,道:“先前有在这边预支钱买东西的,得从这四十两了扣啊。这边都记得清楚。”

    “成。”

    四十两银子拿在手上也是沉甸甸的一大包,钱袋子栓在裤腰带上都是要把裤子往下拉的程度。

    不过倒是没人嫌弃这桩烦恼的,要是能,倒是巴不得日日都能有此般烦恼。

    十一个人的钱分得倒也快,一一提对了钱后,签字画押。

    还是头一次按这么痛快的手印。

    钱进荷包,脑子快的都已经盘算着要拿这笔钱如何花销了。

    纪文良让着旁村和本村的人先把账钱结算完,自己最后一个上去领的钱。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嘴都快裂到耳根子了。

    桃榆看见账本上只余下一个名字,抬头看向纪文良,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人家都巴不得先把钱算进兜里。”

    “左右我就在村子里,先让让大伙儿又能怎么着。”

    纪文良凑上前小声道:“哥跟哥夫又跑不了,少了谁也不会少了我的工钱不是。”

    “是,砸锅卖铁也得给着你的,我们不给爹也当自掏腰包给你。”

    纪文良笑得跟盛了些。

    “我心里高兴着咧,打我第一眼见到哥夫就知道他是个人物,跟着他做事儿准能成。”

    他趴在桌子上同桃榆道:“你不晓得三姑多讨人嫌,袁飞表哥不是跟着大伯的工队去做事了嘛,难得老实一回没有半路跑回来,三姑这家夸完表哥出息了,又在那家夸表哥了不得。”

    “他夸表哥也就罢了,前阵子没少来我们家说嘴,就说我爹娘不该让我去跟着商队跑,要是像表哥一样多好,非要踩着咱们这些兄弟才欢喜,还老捡着些城里听得闲说与我娘听,害得我娘忧心病了一场。”

    纪文良转又挑起眉道:“眼下我不仅安安生生回来了,还挣了这许多的钱,衬得表哥那挣得三瓜俩枣,三姑这朝还不得气个半死啊。”

    桃榆噗嗤笑了一声。

    他小声同纪文良道:“就该搓搓三姑的脸和气儿,爹娘他们待她也太宽容了些,惯得她总是没皮没脸的。三姑也就晓得捡着软柿子捏,她每回过来撒泼,也只敢跟爹娘撒,从不见得敢同你哥夫闹腾什么。”

    霍戍听着两人在说小话,本也不欲打扰。

    抬头见着屋里的人领了钱后谢过陆续都回去了,却还剩着三个人没动,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把剩下的钱拿给纪文良:“拿着。”

    纪文良闻言连忙两只手接过霍戍单手抓着的一把银子:“谢谢哥夫。”

    瞧着屋里的情景,他识趣道:“我找阿守去,回来的时候同他说了带他去城里逛的,与他说个时间。”

    桃榆点了点头。

    见着屋里已经没有了旁的人,田富上前道:“霍哥,先前我们也不晓得是这么算的工钱。”

    “连平府上我们染了疫病耽搁了大家几日的路程,这几天的工钱我们不能拿。”

    霍戍当是以为有什么事。

    “既是算了多少给你们便是多少,若是路上病了伤了就不与人算工钱,叫人如何继续行商。”

    “这些事先都未曾列出条例,往后便不会如此散乱了,下不为例。”

    田富三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霍戍既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王勇道:“霍哥,那我们还能继续跟着你走商么?”

    “你们跑过一回已经有了些走商经验,若是肯自是能。不过下回出去目前尚未有安排,到时候有计划会先行通知大家。”

    “好!霍哥,我们都想再跟着你干,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招呼我们便是。”

    霍戍点了点头。

    三人高兴的同霍戍告了辞,又与桃榆做了礼,这才离去。

    纪扬宗在院子头,看着乐呵呵来的屋里的人,走时比来时还要乐呵,过年还未必能见着那么高兴。

    同村的人走与他招呼比肉眼可见的比以前都要热情的多了,看来是没少分到钱。

    他倒是也好奇这趟的收入,不过到底是年轻人的事情,他过问插手的多了也不妥当。

    这个点天气还热着,下地的人不多,树底下乘凉喝口茶水的见着从纪家出来的汉子,不免议论纷纷。

    熟识的径直就喊住人了:“葛大,这趟出去没少挣噢。”

    “一点儿血汗钱,不求多的吃个饱饭。”

    “说些生分话,跟咱们透个底儿呗。”

    财不外露,倒是用不着谁吩咐,汉子笑道:“我们就出点力能挣多少钱嘛,这两年生意不好做,路上花销也多,剩余不了几个子儿。说出来都怕大家伙儿笑话咧。张伯得空到家里吃茶水,我这忙着回去修屋顶咧,前些日子大雨把那破房顶吹的不成样子。”

    看着各自散了去的汉子,村民们嘀咕。

    嘴上都还是说着人家是赚了钱回来的,但听着说没挣多少,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安慰了些。

    人私心里便是见不得旁人苦,也见不得旁人比自己挣的多。

    且要紧的是先前组建商队的时候,纪扬宗走的人家也不少,好些户人家都没搭腔,嫌远嫌没着落不踏实给回绝了。

    这朝要是去的人回来挣了许多,心里更是悔的肠子都发青。

    纪扬宗见着来分账的人都走了,也没到外头去参与村里人的话头,转朝书房去。

    “爹。”

    桃榆收拾了账本,总算是去了一桩大活计,心头舒坦。

    他伸展手臂,正想趁机去圈住霍戍的脖子,便见着他爹背着手进来。

    “都算好了?”

    桃榆点点头:“村里乡亲的都已经算好把钱分下去了。”

    纪杨宗应声:“这就好,分账大伙儿没有意义,往后就还能常相与。”

    正说着,霍戍没多做犹豫的从身上取了一张银票出来,递给了站着的纪杨宗。

    “这是何意?!”

    纪扬宗看着女婿拿着的银票,瞟了一眼数目,眼睛不加掩饰的瞪了个大,竟足足有千两之数。

    霍戍道:“范伯一行人吃住都在家里,负担不小。”

    “人家也不是白吃白住,什么活儿没干,这已经去了山里砍柴累薪。那大牛吃住都在家里,我还外给工钱呢,你这拿钱不是把自家人当外人么。”

    纪扬宗听霍戍这么说不多痛快道:“吃的山珍海味不成,拿一千两。出门挣点钱容易么,这么消遣。”

    霍戍道:“吃住不是要紧,出门前家里拿了不少钱,外在又多番奔走操劳。”

    “这些不为别的,是我和桃榆的心意,晚辈孝敬长辈自来应当。”

    纪扬宗眉头不见舒展,反倒是更紧了些。

    他摸着味儿,心里冒出个不好的念头来。

    这小子回来就给他那么多的银子,不会是要把桃榆给接走吧。

    “家里就你们俩,以后这些迟早也都是你们的,我拿你们这些钱作何。心意我收下了,钱拿回去,做生意要的是钱。”

    桃榆却也帮着霍戍劝道:“爹你就拿下吧,别毁了阿戍的心意。这趟我们挣了不少钱,儿女孝敬嘛。”

    “便当是替我们存着也好啊。”

    纪扬宗见桃榆也如此说,当是误解了霍戍的意思。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干咳了一声,见两人心意笃定,便试探着接下了银票,捏着票子他都觉得像是在梦。

    他也算是有些眼界的人,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却也还是头一次拿到手上。

    这可跟经手的不一样,是实实在在自揣进腰包的。

    虽薄纸一张,远不如银两来的有分量,可想着若置换成千两白银,那可是不得了。

    “那就先给你们存着,要是以后有什么花销了我再拿出来。”

    “我们知道。”

    桃榆道:“你和娘别紧着钱,您和娘该吃吃该喝喝,不用为我们省着钱。”

    “出去一趟回来,倒是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你爹了。”

    纪扬宗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了乐滋滋的,这钱他不会动他们的,自和黄蔓菁有些养老钱,可见着哥儿女婿有这份心,心头还是炸开了烟火。

    一给给这么多,数目如此之大,说不说出去都叫他里子面子都有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丢了尤家那个杂碎,反而还寻了个更好的女婿。

    纪扬宗感觉自己全然可以抖起来了。

    回到房间,桃榆把今日签字画押的书契整理好与账本一并放进盒子里锁上。

    如今把该开出去的账都开的差不多了。

    依照霍戍的意思,先前葛亮在给范伯算的那一人十二两,他们也照样分给范伯他们。

    虽说吃住都在家里,但他们都在做活儿,不是请回来的闲散之人,应当把工钱给出去的。

    毕竟除却吃饭穿衣,人总多少有些自己的花销,手里还得是要有些钱才方便。

    就是那大户人家里的家奴主子也还给月钱的,干了活儿给相应的报酬合理之谈。

    于是他再算了算余钱,除却支付了出去的工钱,今日给他爹的一千两外,他们布匹的盈利就还剩下两千七百一十八两。

    另外回来卖的马有一千八百两。

    也就是说手头上现在还有四千五百一十八两。

    “光是这些钱我便觉着知足得很了,更何况还有三十多匹马。”

    别说是底下的农户了,桃榆算着账都有些飘飘然。

    他把大头的银票白银另放进了个箱子里也给上了锁,只余下了十八两的散钱装进荷包。

    然后将荷包挂在了霍戍的腰上,他拍了拍霍戍的腰:“辛苦啦~”

    “纪老板属实会分钱,竟还给我分上了足足十八两银子,这不比范伯他们高么。”

    桃榆偏头挑起眉道:“这是自然,他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如何敌得过你。”

    霍戍捏了捏荷包,在桃榆身侧坐下:“剩下的马能卖的不多,你别抱太大的期望。”

    “嗯?”

    葛亮今天提走了三匹,北域带回来的马还剩三七匹,这些马得送赵盼一匹。

    “这是当然,吴三姐姐这么帮我们,这是一早就说好的。”

    霍戍道:“范伯阿守六个人,他们都擅马,我准备一人给他们留一匹。”

    桃榆应声:“这么就去了七匹。”

    “我见文良也喜欢马,阿守既已经把他教会了,便也给他一匹吧。”

    霍戍道:“他是你弟弟,与家里亲厚,自也是我弟弟。”

    桃榆听到这话眉眼微弯,凑上前在霍戍嘴角边亲了一口。

    受此撩拨,呼吸明显的凝滞了一下,霍戍未动声色,只是垂手揽住了桃榆的后背,继续道:

    “如此也便剩下二十九匹,往后要继续做生意得要牲口,既自有,就把原来的骡子驴给替下,自再留下四匹以备往后使,余下的二十五匹拿去贩卖。”

    桃榆倒是认同霍戍的安排,首要把自家的需要给满足才是。

    “都听你的便是。”

    霍戍道:“明日我便去城里,看看怎么卖马。”

    “行。”

    桃榆看着外头太阳大未有落下的意思,既是明日再去城里看卖马,这算完了账可一下子就给闲下来了。

    那些说要洗的衣物褥子,没等他说洗,一早就被他娘给要了出去,背着去了河边上跟元慧茹一道给洗了,现在只怕是在院子的烈日下都已晒的干酥。

    还就没了事,他又伸了伸懒腰:“那今日呢?没事我可就要补会儿午觉咯。”

    霍戍幽幽道了一句:“今日不取今。”

    桃榆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取什么经?

    忽而身子腾空,乍然被霍戍给抱了起来。

    桃榆瞄见外头明晃晃的日色,他睁大了眼睛紧抓着霍戍的衣角:“这时辰你”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

    他娘带着别府买回来的油盐酱醋以及一些皮子货拿去分送给几房亲戚叔伯,他爹又去山里看范伯他们拾掇山林了。

    家里也没人,这不比晚上还清净些么,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到嘴边的话便成了:“你快点啊~”

    第69章

    桃榆总是觉得,霍戍每次压下来时都有一种山体倾颓,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好似能要人命似的。

    起初他也有些紧张害怕,不过熟悉了自也就临危不惧起来。

    霍戍倒也耐心,并不急切与粗蛮,反倒是……温柔细致,与他平素里的行事风格判若两人。

    先时刚成亲那会儿桃榆怕疼不成事,却也并不抗拒与霍戍做这些,霍戍这时候这样的反差让他喜欢,只有他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人总是会为自己的特殊而沾沾自喜。

    后头事情成了,虽他还是觉得有些疼,不过霍戍却似乎食髓知味,两人独处他总有意图。

    只可惜意图未曾实现,他们很快又外出行商,一路颠簸,舟车劳顿分散了桃榆大半的精力,霍戍也总有克制。

    虽然驻地扎营的时候,好像野兽归山一样,反倒是更激发了些霍戍的禽兽本质,不过却也还是顾忌着他,没有做得太过。

    这朝桃榆任由着霍戍摆弄他的胳膊和腿,很是顺从。

    不过也没有太多可摆弄的,他们也就正面过。

    他能适从,霍戍似乎也挺满意。

    霍戍察觉到了今天小哥儿的不同寻常。

    虽说桃榆一向很顺从,毕竟在他的力气之下,没有什么反抗能叫做反抗,也都只不过是助兴而已。

    可被动顺从和主动顺从,他还是能分得清。

    他宽大的手覆在桃榆微微起伏着的小腹上,未上也未下,反倒是让人心痒。

    桃榆皮肤细腻柔软还很光滑,他这双粗糙的手,扯过磨扎的缰绳,持过冰冷的武器,却未曾抚摸过这样的肌肤,为此每次触碰到桃榆都能让他浑身有一瞬过电的感受。

    他并不耻于承认将桃榆从水里捞起来,夹在腰间时,看着那张白皙安静且脆弱的脸便产生了兴趣。

    可兴趣归于兴趣,让他甘之如饴为之多管闲事的,还是他的性子和人。

    “便是顺着,也不可能快得了。”

    霍戍看着身下的人,先给他说明白了。

    桃榆脸微微一红,他方才说快是让他抓紧时间别磨蹭,自晓得他办起事情来快不了。

    他小声道:“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多做两次。”

    桃榆的脸很红,看着霍戍忽如豺狼一般的眸光,他立马又改了主意:“一次,多一次。”

    两人贴得很近,以至于听到了霍戍一声微不可查的笑声。

    “你受得住么?”

    桃榆抓着被角,眼神飘忽。

    算来他们成亲都半年有余了,现在既已经回了家,也还挣了钱。

    他觉得……觉得是时候能要一个小崽子了。

    不说急着要,但也是可以要的。

    不过他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颤微微应了一声:“嗯。”

    霍戍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觉得自己已经要发疯了。

    幸得是他有一张冷脸,以至于看不出内心风起云涌。

    可急切冲动的动作却有些出卖了他。

    须臾,霍戍突然冷静了些下来。

    “上次天因给你那东西还在么?”

    桃榆正有些水深火热,身上的人却止住了动作,他脑子有点糊:“嗯?”

    不过片刻又想了起来:“在箱子里,问这个做什么?”

    “也别浪费人一番好意。”

    霍戍从床上起来,勿自往置放箱子那边走去。

    桃榆眸光落在霍戍修长匀称有力的长腿上,脑子一瞬间发糊,不过很快他醒过些神:“你不是嫌小了么?”

    霍戍迅速又回到了桃榆身边,盒子里的东西做的没那么均匀,他挑拣着拿了个大的。

    桃榆晕晕乎乎的觉得哪里不对劲,正想说点什么,霍戍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罕有的夏风拂过,吹得桃叶沙沙作响,好似也是有些害臊,为屋里的人欲盖弥彰。

    桃榆醒的时候,见着屋子里已然有些昏暗。

    夕阳也只余下了一点霞光,落在窗台上,光色逐渐变淡。

    他揉了揉眼睛,床上早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知现下已然是什么时辰了。

    不过夏月里白昼本就长,日薄西山少也是戌时。

    他口干舌燥的像是脱了水的河鱼一样,想要喝点水,撑着疲累的身子坐起来,立时嘶了一声。

    浑身跟散架了一样,酸楚的味道充斥着全身。

    他慢腾腾的从床上挪下去,把鞋子塞进脚里,自以为无事的站起身,结果刚下床前的置鞋台,双腿一软便朝着地上扑了去。

    咚的一声响动后,桃榆还没来得及叫唤,房门便被推开了。

    霍戍几乎是冲了进来,连忙将趴在地上的桃榆给抱了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桃榆瘪着嘴,虚推了霍戍一把:“你说呢。”

    霍戍轻轻把人放在软塌上,给屋里点上了烛火。

    他连忙把桃榆的医药箱给打开,从中取了伤药,快步过去。

    桃榆自把发皱的亵裤挽了起来,膝盖跪地,已经红了一大片。

    霍戍眉头更紧了些,他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搓热后再轻轻的贴在桃榆的皮肤上。

    “怎也不唤我?”

    “谁叫你不守着我醒的。”

    桃榆有点撒娇道。

    “陪了会儿,见你迟迟没醒便出去了一趟。”

    桃榆拉着裤脚,若是两个人都在屋子里睡到这时辰,那属实也是叫人无端揣测了。

    他便也没在说什么,见着霍戍心疼的模样,道:“没破皮,不妨事。”

    桃榆把裤脚拉得有些高,乍然瞧见腿边好似有指腹大小的青痕,正是诧异。

    把裤子拨开了些,他倒吸了口冷气。

    大腿内侧有好些青紫的痕迹,大块小片的,越是往上越是多。

    这不比膝盖上严重的多。

    桃榆脸红的连忙把裤子放下遮住,他竖起眉毛拍了霍戍的手背一下:“看你下手那么重!”

    霍戍自也觑见了自己的杰作,他由着桃榆发脾气,属实也没想到只是用了些力就这样了。

    “我给你擦点药,把淤青揉开。”

    桃榆盯着霍戍说这话有没有起什么歪心思,见他真是实心的,方才许他擦药。

    腿上酸痛,他力道不轻不重的揉着倒是有些舒坦,不过他依旧瘪着个嘴。

    分明是打着想要崽子的主意他才让霍戍可以多几次的,结果

    桃榆垂眸看着正低着头给他擦药的霍戍,道:“以后你别用那个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

    “不是,我只是”

    桃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传来了喧闹声。

    他眉心一动,断了话头:“谁来了啊?”

    “三姑。”

    霍戍淡淡道了一声,他下午叫霍守把马给纪文良牵去了已批,顺便去赵家看了看,又给了元慧茹一点钱。

    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纪望菊过来了,不晓得是什么事,他回来急着进屋看一眼桃榆,也便没有留意。

    桃榆闻言即刻便不搽药了:“出去看看,你给拿衣服。”

    霍戍蹙紧眉:“药还没擦完。”

    “晚上洗了澡再抹。”

    霍戍拿他没办法,便取了衣服给他穿上,牵着他出去。

    “几房人里啊,还属小六的女婿最有本事。听说这朝可是挣了大钱。”

    纪望菊一改往时里嫌七嫌八的模样,破天荒的没夸他们家的袁飞,竟是说起了纪扬宗家里好来。

    黄蔓菁正在烧饭,看着揣着手站在灶屋里的人。

    她道:“三姐说的哪里话,论出息可跟几房人比不得。他们这一趟出去成本高,开销也大,把手底下的人工钱一结,没剩下几个子儿。”

    “弟媳妇你这就是谦虚了嘛,咱们一家人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你那女婿不带了好些的马匹回来么。”

    纪望菊道:“拉去城里一卖,可能卖下不少钱。我家那口子说,现在马匹在同州可值钱了,一匹起码也得大几十两上百的数目。”

    说着这茬,纪望菊心里不免一阵眼红,父子俩说起马匹都是一阵心许。

    黄蔓菁听到这话便大致估摸出了纪望菊来这一趟的是为何了。

    她直言道:“管那是卖几十两还是几百两,这是孩子们带回来的东西,我跟他爹也都没打算过问。”

    纪望菊道:“这不是张罗着给袁飞说亲么,家里要是能有两匹大牲口撑着,媒人也好说不少。”

    “你看你们家里马匹这样多,就拉两匹给孩子撑撑面儿嘛。”

    话到底还是给摆开了。

    黄蔓菁正欲反驳,霍戍和桃榆便出来了。

    “桃哥儿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娘正跟我说着马匹的事情。”

    “咋的,三姑想要马啊?”

    纪望菊闻言立马道:“可不就是,你表哥说亲,家里要是有马也更好成事儿嘛,接亲的时候骑着马去多风光,人家姑娘哥儿的想着体面也就更愿意不是。”

    “三姑这么想那是好事情啊。”

    桃榆道:“三姑来的正是时候,阿戍明日就要去联系人卖马了,自家人,三姑指着满意的先挑。”

    纪望菊没想到桃榆这么好说话,赶忙道:“我就看两匹,多的不要,你们大老远的带着许多的马回来也不容易。到时候就你姑父一匹,表哥一匹便够了。”

    桃榆道:“早听爹说袁飞表哥和大伯出去挣了不少钱回来,看来是真的,都能一口气买两匹马了,看来今年要喝表哥的喜酒了。”

    他不等纪望菊多言,接着说:“家里的人也不要什么价,就全当是给帮着从北域带回来的了。五十两一匹,三姑要两匹一百两,自随意去选。”

    纪望菊听到这价眼睛都差点瞪了出来,她要是有这许多的银子还买什么马匹,吃好喝好穿好不比什么都强。

    她不禁拉下了脸来:“桃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自家人怎还张口闭口钱的。”

    “三姑,我跟阿戍现在是商人,商人不张口闭口说钱说什么?”

    桃榆道:“即便我们不是做生意的,而下吃喝用度哪样不要钱的,你同人那城里食肆的说咱自家人就能白吃白喝了么。我们手底下也还养着那许多的人手,他们断不得吃喝啊。”

    纪望菊气恼道:“到我这儿就要钱了,你们不送了马给文良?他那儿就不要钱的,都是兄弟姐妹,桃哥儿,你是兴起厚此薄彼了!我可要去问问你爹娘这是什么个道理。”

    桃榆料到他三姑会来闹,八成也是看到文良的马。

    他不疾不徐道:“文良跟着商队出去跑了四个月,一路上勤勤恳恳,这马是给他的工钱。”

    “三姑要说什么厚此薄彼,那袁飞表哥跟着大伯的工队出去,回来大伯给了他钱,也没给我们这些侄子侄女的,按照三姑的说法,那大伯也是如此了?”

    “这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桃榆亦是学着纪望菊的赖皮之说:“依三姑的意思,那我也要去问问大伯是个什么道理。”

    纪望菊还指着自家袁飞跟着他大哥的工队继续去做活儿,可不好去闹起来到时候把差事给说掉了。

    她瞪了伶牙俐齿的桃榆一眼,转头就要去同黄蔓菁说,黄蔓菁却先她一步出了灶屋:“三姐随便坐啊,跟孩子们唠嗑唠嗑,我去地里再拔两根小葱。”

    “小六呢,小六去哪儿了?”

    桃榆道:“我爹去了山里,三姑有什么就同我说吧。爹回来了他也不管马的事情,阿戍说了算。”

    纪望菊眼见是不得松口了,转了话头道:“桃哥儿如今嫁了人是长本事了,了不得!”

    桃榆回之阴阳怪气:“可不是,毕竟年岁见长嘛。不过要像三姑这么有本事,还有得学。”

    “我还就不信没那两匹破马,我们家袁飞就说不上好人家的姑娘哥儿了!”

    纪望菊恼羞成怒的骂了一句,在这头碰了一鼻子的灰气愤而去。

    看着人走了,桃榆也不高兴道:“敢情不能再贪些,张口就想要两匹马,当真以为自己好大的脸面。”

    霍戍一直不曾开口,这样琐碎的家务事,他费不来口舌,解决的办法便是将人直接提拎丢出去。

    只不过这一套在此显然是不行的,纪家人丁兴盛,矛盾自也多。

    大家大户几乎都有这些难念的经,可闹得再凶也只能关起门来闹,若是闹到外头去,别人说谈是一回事,叫人觉着一大家子的没有团结之心,田地生意诸多上便会趁虚而入。

    不过这一套是纪扬宗的处世之道,是有理,却也有弊。

    如此便是把家里不出力专出嘴的惯的不成样子。

    桃榆道:“回来也没少往这些叔伯姑姑家里送东西,她既还不知足,以后有我在就别想再从我们家里捞到什么好处。”

    以后让她多踢上几回硬钉子,也就晓得好歹了。

    翌日,霍戍和桃榆连早食都没吃,一并去了趟城里。

    夏月天气晴朗的日子晨时是一日中最是舒坦的时候,太阳尚未出来,清风绕绕的,别说多舒坦了。

    两人到了府城,直奔街边的摊子要了一碗面。

    不吃家里的早食就是为着出来城里贪个嘴。

    这节气里是同州吃食最多的时候,白日里什么冰汤饮都有,寒瓜、桃碎、杨梅,不重样的能将人喝几回饱。

    天气大,街边吃食虽容易坏,却不易冷,为此什么烤肉串儿,鱼虾,卤鸭货,简直眼花缭乱。

    往年桃榆都是和七叔家里的纪杏蔗一起来街上吃逛的,文良有时候也会跟着,三人能把口袋里的钱吃空了再回去。

    只不过如今纪杏蔗已经嫁去了县城上,听他七婶儿说如今孩子都四个多月了。

    上回见着还是走商前,过年的时候他回来的娘家。

    现在孩子都有了,桃榆既为杏哥儿高兴,又有些淡淡的哀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跟霍戍有小崽子。

    今天他没打算跟霍戍一同去走生意,身子还有些隐隐不痛快,一点不适宜办正事儿,就想吃吃喝喝玩儿。

    想着霍戍一会儿去忙了,他一个人无趣,本想叫文良一起的。

    结果人家领了工钱,自去潇洒快活了不说,还把霍守也叫了去。

    也不晓得两人跑去什么地方鬼混了。

    正是当龄少年郎,骑着马出去威风一阵,若是能早些看好个姑娘哥儿的,把家成了倒是也去了桩大事。

    “我一会儿去阿祖的医馆,你结束了再过来寻我。”

    桃榆一个人也没打算去闲逛了,这些些日子没见着他阿祖怪想他老人家的。

    而且他也顺道可以把路上带回来的药材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去给他阿祖。

    霍戍应声:“吃完面我送你过去。”

    话毕,空了一碗面条的霍戍抬手又叫了一碗。

    北域吃的是宽面条,吃得痛快;南边面条细如线丝,容易入味,霍戍吃着也别有一番滋味。

    桃榆见此默默的将自己的面碗往霍戍身前推了一些。

    他看着霍戍眨了眨眼睛:“我吃不下面了。”

    霍戍垂眸看着才吃了几口的面条,道:“再吃两口。”

    “想再吃个鲜肉芽菜包。”

    霍戍看着眼巴巴的人,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

    未开口答不答应,人已经站了起来。

    于是霍戍吃了两碗半的面,这才送咬着个包子的桃榆去了医馆。

    出来时已是晴空郎朗,日头有些高了,霍戍想起一个人来。

    他阔步朝着一个叫嘉堂瓷坊的地方走去。

    第70章

    嘉堂瓷坊比霍戍想象中要大不少。

    闹市大街之上,一间独栋三层楼数的铺子,与之十里布行的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他对瓷制器具并不精通,过去在北域见得不多,来了那边以后,倒是在日子稍稍宽裕些的人家里都能见着。

    即使如此,他也不曾去瓷坊闲逛或是有什么因缘际会前去采买。

    为此他并不知晓城中瓷坊的位置以及行情,只是出了医馆在正街上随意的找人问了一嘴路。

    过路人听闻他问及嘉堂瓷坊神色有些意外,不过打量了他一眼后又觉得情理之中,倒是好说话的与他指了方向。

    这朝见着烫金的乌木大招牌,霍戍便知为何路人是那番神色。

    嘉堂瓷坊在城中位置优越,规模宏大,当是本地人都会晓得的。

    霍戍倒是也没想到在金龙寺碰见的爱马商户竟然有此产业,当日他还浸在跟桃榆新婚燕尔一同逛庙会的情绪之中,旁人什么衣着打扮以及相貌都不太能引起他的注意。

    不过有这么个人他还是有些印象,毕竟也是此人让他滋生了想要南北倒卖的心思。

    霍戍敛回心神,跨步进了瓷坊。

    而下时辰姑且还早,偌大的坊堂间客人并不多。

    其间穿插着好几号伙计,有在整理柜台的,有在细心擦拭瓷物的。

    懒洋洋之中,又带着几分忙碌。

    霍戍扫了几眼商坊,即便他不如何喜爱这些瓷制器物,看着大堂中陈列的各色瓷具,或是雅致,或是富丽,倒真有一番精美意味。

    既是门外汉也觉着有可赏性,文人墨客,钟鸣鼎食者喜爱却也不为过。

    霍戍此般身姿体格走进瓷坊里来,与不起眼简直毫无瓜葛。

    然则伙计却似是并不曾注意到人一般。

    毕竟像霍戍这般衣着简朴,又高大魁梧之人,并不似是个理想的客人。

    霍戍倒是并不介怀这些,不过他还是明显的感觉到如果身边是桃榆跟着的话,商铺里的伙计对他的反应必不会此般。

    定然会热络许多,毕竟桃榆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让人觉着他当是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公子哥儿。

    手头阔绰,又好说话。

    霍戍想,好说话是真的,至于手头阔绰把他的钱都拿走了以后确实也阔绰了。

    “客官是想看买点什么,我们坊里用的赏玩的一应皆有。”

    大商行里没冷客的道理,到底还是有个伙计上前来招呼:“要不然我领您逛逛?”

    旁头的伙计自然而然的擦着桌子擦到了一块儿,大早上的有些闲散又有些百无聊赖。

    团在一块儿瞧眼热闹,似乎是在猜测霍戍会提出什么无理而好笑的要求。

    “我找陈普。”

    霍戍淡淡道了一声。

    诸人一怔,似乎也没料到霍戍是来找掌柜的,伙计见其一脸凶相,怕是来闹事的。

    他话说的保守,不敢多言:“您可有我们掌柜的邀约?”

    “我有事与他谈,你只道是在与不在。”

    霍戍的语气是一贯的冷硬,伙计见此有些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时辰还早,我们掌柜的没来铺子里。”

    伙计客气而敷衍道:“您有什么事我代为转达,亦或是换个时间再来一趟。”

    霍戍也未争辩,能见着人是好,见不着也无妨:“你与他说要不要马便是。如若有意,到黄济医馆传达一声。”

    言罢,霍戍便自行离去。

    伙计见着霍戍走的毫不拖泥带水,一时间又有些估摸不透他是不是来寻掌柜生事的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上了楼去。

    三楼上堆放了不少货物,比之一二楼的考究,显得有些凌乱。

    伙计敲了敲一间闭着的木,不过须臾,伙计一脸菜色从房间里出来,显然是被劈头盖脸的斥责了一番。

    瓷坊的伙计见着他们掌柜的匆匆的出了门去。

    霍戍走在大街上,太阳已经升空了,也开始发热。

    街边上的小贩肉眼可见的比早时要多了许多,桃榆所说的售卖的那些吃食,在夹道上一一可寻见。

    霍戍本是打算见了陈普,届时从同州的商人这边开一条口子,到时候不论是卖马还是别的,都要容易很多。

    只是不想未能见到人。

    他正谋着接下来怎么做,一边停在了一处冰饮摊旁,预备要给桃榆买一碗寒瓜桃碎带回医馆。

    身后却先行有人唤住了他。

    霍戍凝眸回头,见着一张微有些面熟的脸。

    “在下嘉堂瓷坊陈普。”

    男人自报了姓名。

    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南边的人但凡与霍戍有过照面应当印象都较为深刻,毕竟他此番体格与面向,偌大的同州城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方才听到伙计来禀,听闻有马商前来,我一下子便想起了壮士。”

    陈普一路跑着过来,常年养尊,体格不太强健,已经有些喘息。

    不过追上了霍戍,还挺是高兴:“不知壮士可是舍得割爱了?”

    霍戍自报了姓名,简而言之:“卖的不是我那匹。”

    “前阵子去了北域一趟,带了些马回来,陈掌柜若有意,可前去观马。”

    陈普闻言比霍戍要卖他的那匹马还要意外与喜悦,未多做片刻的思虑便径直道:

    “我自是乐意之至,不知霍兄弟有多少马匹?”

    “二三十匹。”

    陈普更是喜出望外,庆幸于金龙寺时自报了家门,这朝真得了马源。

    他有些急不可耐:“太好了!何时能看马!”

    霍戍没想到陈普这么急切,不过能早些把马匹出手也好,毕竟养那么多马在家里纪扬宗不太安心。

    那么爱出门溜弯子的人自从家里有了那么多马以后出门都少了,夜里也几番起床查看马匹数目,生怕遭了贼。

    再者是先前储备的草料也不太多了。

    于是他便给陈普一个有空今天就能看的答复,陈普回去带了两个得力的人手就要同他去看马。

    霍戍便找跑腿去了一趟医馆,给桃榆捎个口信儿。

    他中午不过去吃饭了,下午处理完了马的事情,到时候再来城里接他。

    陈普料想到北域带回来的马匹不会差,但真当到纪家看见一条条油光水亮,眼睛明亮有神的马匹时,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这批马都不比霍戍那匹黑驹差,这匹看来好,那匹看来也好。

    商户本就喜马,不光是为着需要运送货物,马匹耐力好,行速快。

    秋天高气爽,马球骑射会一场接一场,若是坐骑马匹健硕精壮,自是面上有光之事。

    同州竞豪奢,商户之间更是攀比。

    于这些衣食富足的大商来说,显贵似乎也成了一项必须课程。

    陈普看着马源,喜形于色。

    “我可能骑上遛一圈?”

    纪扬宗背着手陪同前来的陈普一并看马,陈普认不得纪扬宗,但爱吃茶倒弄茶具的人来说,少有不认识陈普的。

    纪扬宗自也不例外,得知陈普来家里看马,他乐呵呵的。

    先霍戍道:“只要不践踏到村里的庄稼,骑几圈都无妨。”

    霍戍应承。

    陈普马性大发,得了允许,迫不及待的牵着一匹自己十分看重的棕马在村道上跑了一圈。

    午时烈日灼烧,却也不减商人的兴致,一圈下来酣畅淋漓。

    陈普擦着脸上的汗,他一张脸被晒得有些发红。

    虽是一路同霍戍过来,除却必要的交谈,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

    霍戍实属不是个喜好闲谈的性子,陈普虽是个游刃有余的商户,却也少见到霍戍这样让他难寻开口的人。

    不过此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耿直,弯绕的东西少,只要习惯了冷脸和寡言,倒是比那些笑面虎好相与的多。

    陈普从马上下来,吃了一口水。

    过来了纪家同纪扬宗说的话反倒是霍戍一路还多。

    “纪里正你女婿这马当真是好,全然叫我觉着家里宝贝的那两匹衬得逊色。”

    陈普同纪扬宗道:“今日来得及,也未曾捎带什么礼品,改日我叫手底下的人送两套瓷盏过来给里正泡泡茶水,这时节天儿热得厉害。”

    纪扬宗面上虽没什么,心头却是高兴。

    乐呵呵道:“陈掌柜客气了,不过这马属实不差,你选着中意的都骑来试试。”

    “我那女婿话不多,有什么你直接与他说便是,也是好说话。这些马从北域带回来,陈老板还是头一个客,可紧着最好的选。”

    陈普听闻自己是第一个来选马的,亦是愉悦的很。

    “马好,只是不知霍兄弟是何价格?”

    所剩下能卖的二十五匹马,其中二十匹是中等马,只有五匹是上等马。

    陈普显然也是懂马之人,来看了马之后,目光来回都在那五匹上等马身上,许是接触下来知他不是会弯绕之人,也便没有掩藏喜爱之色。

    霍戍抛了价。

    中等马在路上卖一百八两一匹的模样,他喊的两百一匹。

    至于上等马,得加上一百两。

    陈普是瓷商,干的是挣钱的行当,这些数目若在寻常人眼中可谓是庞大之数,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小数目。

    可自再多银钱,能在花场上一掷千金,于生意场上,商人都谨慎,甚至于有些苛刻。

    且陈普看了马以后,他的野心不在三两匹上。

    两人在书房洽谈:“霍兄弟乃实诚之人,直言此马价未曾不实。不过我有意多选几匹,不知能讲个人情。”

    霍戍道:“马价可以商量,不过我自南往北开了一条商路,接下来货物中希望多一样瓷具。”

    陈普笑了起来,笑容甚至有些爽朗畅快。

    霍戍的直言,让他觉得不费劲:“瓷具价格也好商量,只是不知北域运回来的马,往后我还有没有荣幸先行观马。”

    “好说。”

    外在,霍戍趁此机会,要一间在城里的铺子。

    倒不是霍戍见着这些商户在城里都有十分体面的铺子眼热,属实是自行需要。

    往后他倒卖货物,从布行茶肆以及像是瓷坊等地方拿了货物以后,再从城里运回村里不便,声势浩大,人多口杂。

    若是在城里有个落脚点,也不必如此折腾了。

    陈普倒是没觉得霍戍的要求过分,毕竟这些东西于商户而言都很容易弄到,甚至是最基本的。

    虽然他不是买地建造房舍的营商,但自也有不少铺子产业。

    他一口答应了霍戍的要求,并与之说谈了要哪个地段什么样的铺面,若是没有合适的,他识得营商,可以与之牵线。

    不想霍戍却只要一间大的铺面,对地段等都没有要求,这就很好办了。

    两厢谈得很融洽,最后霍戍以为一百五十两一匹中等马,二百五十两一匹上等马的价格将二十五匹马全数买了下来。

    与此同时,霍戍此后在嘉堂瓷坊可以让商户满意的低价盘货。

    陈普想早些把马提回去,毕竟这批马到了他的手里用处会更大。

    届时是进达官显贵的手上,又或是何处,他心里已经有些得了宝物想要让熟识之人观赏的心已经很重了。

    于是他很爽快的一次性结清了霍戍钱。

    马匹钱四千二百五十两,不过霍戍要铺子,折扣了二百五十两银子,陈普承诺会让霍戍看一间满意的。

    如此一举便进账了四千。

    陈普来时没有想到会一举买那么多马,带的人手不够。

    霍戍要去城里接桃榆,便叫范伯几人回来,帮着安生把马送到陈普那儿去。

    天边的晚霞烧得有些厉害,日头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山峦线前,最后一抹强烈的阳光反射而来,仍旧刺激的人有些睁不开眼。

    这时辰里同州城一半已经日落归于阴色,一半还有晚霞的赤红光芒。

    今年夏月比往年好似热了些,今日医馆里有些忙,除却寻常来开暑药的人,还有些摔断了腿脚的伤症。

    医馆里忙,桃榆帮着跑前跑后,等忙完的时候发现已然日落西山了。

    中午一点他就得到了跑腿的消息,晓得霍戍去忙马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生意谈的如何。

    他站在门口,咬着新从水井里捞起来切开的寒瓜,脆甜又冰镇过凉滋滋的味道让寒瓜变得更可口了。

    不过现在咬着也不太能尝出味道来,似火的晚霞,让他不免想起了四月底方才抵达北域府的那天黄昏。

    漫天红霞落在北域那道充满风霜的城墙上。

    那天的晚霞也和今天的一样。

    “要是有些人再不来接,那今晚就只有在城里住了。”

    桃榆正心不在焉的,听到身后传来带着揶揄又似乎有点遗憾的声音,回过头去。

    他看着人,语调拖得有点长的唤了一声:“阿祖~”

    黄引生闲下来,也端着一块寒瓜,看见站在门口眼巴巴的人,不免好笑。

    “霍戍要是不来接你,要不要在城里住一晚?”

    桃榆咬着寒瓜没说话。

    他当然是想回家的,两人成亲以后就没分开过,以前在城里住他不会觉得任何不适应,这朝光是想到不能和霍戍一起睡,他都觉得睡不着了。

    “趁着时下还早,我自去城门口坐板车回去吧,到家里天也应当还没黑。”

    桃榆如是道。

    黄引生晓得留不住人,也便没多说什么。

    “打定主意要回去就早点去,别路上耽搁黑了,要是城门口没有板车了就折返回来。”

    桃榆乖乖点了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

    叫黄引生得空了去村里吃饭,随后便沿着街往城门口去。

    街上已经不如白日热闹了,青石板街上残留着白日里摆摊时散落的菜叶瓜皮。

    再晚一些城中灯笼亮起,夜市就要开了,届时会再度热闹一番。

    桃榆踩着夕阳,快要到牌坊时,便听到一阵马蹄声朝这边来。

    他潜意识的望去,就见背着一身霞光的人微紧着眉头,扯着缰绳把马驱得有些快。

    马好似识得人一般在桃榆身侧停下,马上的人也立刻翻身下来:“我来迟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桃榆声音有点微微埋怨的嗔。

    霍戍认真解释道:“马都卖给了瓷商,我让阿守范伯他们把马帮着妥善送过去,耽搁了些时间。”

    他看着面像是抹了一层蜜色的桃榆,伸手去牵他:“不高兴了?”

    “阿祖说你不来接我让我在医馆住一晚。”

    桃榆由着霍戍握着他的一只手,微微抬腿示意霍戍把他抱上马,他已经想回家了,忙活了大半日肚子了。

    霍戍微曲了下身体,轻巧的把桃榆抱上了马,他从桃榆的腰侧穿过扯住缰绳。

    “再晚都会来接你的。”

    桃榆听到这话心里有些高兴,把手里的寒瓜往后递,凑到了霍戍的嘴边。

    霍戍没客气的咬了一口。

    他没立即去城门那边,反而是驱马返回了医馆,去跟黄引生打了一声招呼,示意他把桃榆接走了,省的天色不早让他担心桃榆有没有到家。

    “范伯他们呢?”

    “我叫他们先走一步。”

    两人迎着夕阳回去,路上与桃榆说了今天生意的情况,以及铺子的事情,说过两日带他一同去选一间。

    知道桃榆饿了,如今又已经习惯了骑马,霍戍便把马速放的稍微快了些。

    不过须臾想到什么,他转又空出一只手托着些桃榆的腰。

    “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桃榆听说生意的事情心情很舒畅,老实的道了一声。

    霍戍闻言若有所思:“那今晚回去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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