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霄贤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比起他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可以称得上济世的善人。


    食指搭在不规则透明玻璃杯杯口上,中指与大拇指夹住杯壁摇晃,里面手凿的冰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一反常态,将那杯子举到与视线持平的地方——金黄而透亮的酒液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支付不起的价格。


    杯壁上好像结了一层霜,他却觉得烫手。


    如果生得好被称为“含着金汤匙出生”,那么他就是“含着钻石汤匙降世”。


    但他自“降世”那一刻起,柏毅就将他从程轶莹的身边带离,下了楼送给保姆。


    对于他来说,母亲是极尽模糊的字眼,父亲是会在沙发上矜贵坐着却不屑于给他一个眼神的神。


    家里的任何人,都必须服从柏毅,这是在这个家里生存的铁律。


    他是继承人,明面上的,柏毅说只要他足够优秀,家族都会是他的。


    柏极度匮乏爱的时候相信了这句话,因为柏毅等于家族。


    但是后来他发现,当一个人为了得到另一个人的爱而折磨自己去做做不到的事情时,这个人就失去了爱任权力,他会完全地、彻底地被那个人牵动。


    一个姿势、一个眼神、一句话语……


    就可以轻易把你吊在名为“爱”的悬崖,进不得、退不得,你会沦为他的奴隶,他偶尔会大发慈悲地奖赏你一句“做的不错”,你的生命才得以借由这一点贫瘠的养分欺骗自我般生存下去。


    他早慧,但在这件事上,他浑浑噩噩过了十三年。


    是什么时候呢?柏霄贤思忖。


    柏舟来的时候吗?其他私生子陆陆续续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时候吗?


    他不知道,也许是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那个“母亲”撑着虚弱的、他最为讨厌看不起的弱者的身体,在被柏毅命令去参加什么重要的晚宴路过他时,温柔地回眸给了他一个笑容和一个抚摸,尽管那时她似乎会为这件事付出不对等的代价,尽管,她的眼里含着隐忍的泪水。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爱,原来是不需要付出所有力气的。


    因为他是他,所以他会被她爱着。


    但在品尝过爱有多么甘甜之后,他就无法再忍受柏毅所给的劣质品。


    所以他恨她,恨那个女人。


    为什么要让他清醒?他之前尚且可以自欺欺人。


    连私生子都可以随时拥抱他们的母亲、理所当然地在受到委屈时接受那些或责备或袒护的爱意,他却连最廉价的一个笑容都要死乞白赖地等上十几年。


    他恨他的母亲,不能给他一个跨越楼梯拥抱她的机会,放任他在畸形的“爱意”浇灌下畸形地生长,再被那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当作玩具中的一个。


    于是他逼着自己强行戒断对柏毅的那种斯德哥尔摩式的扭曲渴望,在睡梦中频繁梦到自己拿着小刀,对着柏毅——然后是自己的心脏。


    他飞速地成长了起来,让柏毅满意地认定私生子们都不如他,就在他计划好要一步一步折磨那个让自己恨到发指的女人时,柏舟来了。


    一个女孩,上了楼,得到了他恨之入骨的母亲。


    但是神奇的,他恨不起来柏舟,因为柏舟带给了他恨的人快乐。


    他在十五岁时偷偷跑上楼,见到的是柏舟跪在程轶莹床前,笑嘻嘻地说着什么,程轶莹也笑得开心,她一眼看到了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哽咽着叫他过去,但是他却迅速关上了门,一言不发地朝楼下跑去。


    然后他与柏舟进了那所学校,他写了很多信,开头都是“给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但是从来没有亲自发出去过。


    柏舟一次问他有没有信,要帮他顺手寄一下,他说没有,却没有收走桌子上的信。


    柏舟不以为然地走了,没说给他寄。


    ——但后来还是寄了,或许是柏舟不想让程轶莹失望吧。


    直到后来柏毅准许他去看程轶莹,他也只敢按照柏舟频率的三分之一去探望她。


    怕柏毅看出他的恨。


    柏毅为什么允许?他仔细想了想,得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答案——柏毅一定是觉得这件事可以更好地折磨程轶莹和他。


    他相信这件事,就像相信柏毅爱他,相信他恨程轶莹。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程轶莹就死了,死在突然掉下来的灯下,她走时,只有柏舟在身边。


    他和柏毅在宴会上,觥筹交错,声色犬马。


    他只见了程轶莹十五次。


    窗外灯光耀眼之际,他忽然闭上了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肖维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场与柏毅的博弈下场一定是柏舟输。


    所以其实,他没有真正地想要与柏舟那个过分天真的女孩交换筹码,她太弱了。


    就像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一百平米的游泳池里铺满黄金与钻石,然后将中央喷泉打开,让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昂贵香槟从喷泉里喷得到处都是,就算他这样挥霍三四天,柏毅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过火。


    因为金钱、权力对于他们来说是流水和空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柏舟不行,她有的不过是技术,但是在这个时代,资本物欲横流,技术不过是用来讨好他们的玩物罢了。


    在这个时代的普罗价值观上,他就是金字塔的顶端,生下来就是,不需要努力就是。


    他活着的意义,以前是讨柏毅欢心,现在是……


    柏霄贤的眼球活动了一下,黑暗中他久坐导致身体有些微僵硬,他扭动了一下脖子,“咔咔”的声音突然让他觉得好笑,他像是一个在金粉堆里腐朽的机器。


    肖维却还是他们认识时那个光耀的少年。


    冷淡、高傲、遗世独立。


    在一切都灰暗至极的时候,他径直走了进来,带着点嫌弃的善意,但真的照亮过他。


    这是一种恩。


    肖维真的不该卷进来,肖家本来可以明哲保身,他却善良到非要为了柏舟往火坑里跳。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盛芳华,那个他始终从心底里有些畏惧的女人。


    盛芳华可以保护肖维吗?


    他不知道,他不敢赌。


    又在黑暗中过了许久,他站了起来。


    这件事还不能太快结束,他需要再激柏舟一把,帮助她找到“密码”。


    ……


    盛芳华的面前跪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那女孩眉眼仔细看去,甚至有几分肖似柏舟,端的一样是清淡如兰的气质,眼神都透着清澈的明媚。


    她带着红丝绒的手套,缓慢抚摸着女孩的发丝,另一只手端着红酒杯,下一秒,清亮的酒液从女孩头顶浇下,液体流过乌黑浓密的发丝,淌过白皙的脸颊没入校服衣领,女孩却一动不动,眼眸低垂。


    “夫人,柏舟小姐要的东西都给她送去了。”男人恭敬低头,不敢多扫一眼眼前的景象。


    “嗯。”盛芳华慵懒地点头,继续摆弄她的“玩具”。


    “真的不需要提醒……”


    “嘘。”盛芳华止住了下属的话,“那孩子只有吃了苦头,才能知道谁是能真正帮她的人。”


    “夫人!小姐遭遇了车祸,现在正在市中心医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来不及敲门便着急地推门进来,这可是夫人的重点保护对象,要是出了事,他们真的……


    盛芳华的手一顿,微笑着不急不徐地问:“伤得重吗?”


    “还不清楚……不过我远距离观察到好像有人拉了小姐一把,应该躲过了致命伤……”


    盛芳华叹息一声,抬起脚踢了踢地上的少女,少女乖顺地退到一边,安静地跪着。


    “走吧。”


    ……


    肖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苦口婆心地说服“杰特莱”不要去寻找柏舟。


    “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非要理解的话,比友情更进一步的关系。”


    想起这句柏舟的话肖维就忍不住思考,同性之间,什么是比友情更进一层的关系。


    但是这有关祝余的身份,他又不能去问别人,只能在心里思考。


    “比友情更近的关系……我想想哈,那不就是亲情吗?”肖藏在他的脑海中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说不定这是柏舟桃园结义的亲姐妹?”


    肖维刚想说“胡说八道”,但是想一想又无法反驳,但是有总感觉哪里很奇怪,有一股深切的违和感在祝余身上,就比如现在。


    “你的身份,不能和柏舟走太近。”肖维用尽毕生耐心,把这句话说了不下十遍。


    “我和她是要在一起很多年的身份,必须走得很近,你不要拦我。”祝余看在柏舟的面子上,也用尽了耐心没有动手,将这句话也讲了不下十遍。


    “可是你的立场不允许,你不应该认识她。”肖维在努力解释,他的性子不允许他一个句子超过十个字,但这样他很难向祝余解释清楚为什么。


    “她需要我。”祝余又是一个不想跟除了柏舟之外的任何人多说一句的性格,因此她站在伴侣的立场上,不理解这个人类的奇怪思维。


    “算了,你没有伴侣,你不知道。”祝余不想再耽搁,她总觉得今天她必须见到柏舟,于是干脆绕过肖维,直奔大门而去。


    就在这时,还在为祝余的话疑惑的肖维接到了柏霄贤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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