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平日里那门是好的,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发出了只有坏掉的木门才会发出的声响。


    “你来了。”


    柏舟抱着她的电脑,没有回头,她坐在窗前,脊背挺的笔直。


    盛芳华沉默地走到她的面前,再缓缓蹲下,才发现她的双眼红得仿佛泣血,那双漂亮的、永远对着自己冷冰冰的眼睛,此刻失神而麻木,被痛苦浸润,业已体会不到何为痛苦了。


    她哭不出来了。


    “你做的很好。”盛芳华轻轻地说,“为什么哭呢?”


    她试图理解她。


    “有人死了,还是有人死了,”柏舟也轻轻地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


    盛芳华的指甲陷进了肉里。


    她对前者不愧疚,她只是知道后者是谁。


    房间再次被沉默占据上风。


    “柏毅会被抓住的。”盛芳华忍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她将手搭在柏舟的肩膀上,诱哄般说道,“以后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柏舟冷淡地扯出一抹笑。“没关系,她不在了,我也会和她一起走的。


    “她回不了大海,我就不会上岸。”


    “柏舟!”盛芳华忍无可忍,紧紧箍住了她瘦小的身躯,眼中尽是不甘,“……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柏舟又扯出笑来,“你关不住我的。”


    听了这句话,盛芳华猛地顿住,半晌又狠狠笑了,她掐住柏舟的脖颈,一字一句地问:“你非要她不可?死也不可?!”


    “死算什么?求之……不得。”柏舟被掐的喘不过气,但没想要反抗,等到盛芳华无力地松了手,她才不疾不徐地咳了两口。


    “……柏舟,你就是仗着我会对你心软。”盛芳华知道柏舟说的是对的,她关不住她,迟早这只看似柔弱实则执拗的兔子,会用各种她无法防范的狡黠的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像这次她拿到电脑一样。


    她应该把柏舟的电脑当做她的利爪拔下来,将她的双手折断,驯服她成为只能依靠自己存活的菟丝花,可她明白,这样会永远失去她。


    她无法驯服一个自由的灵魂。


    “我帮你把她从柏毅手里救出来,你留在我身边。”盛芳华妥协。


    “好啊……你要是能让她完完整整不受威胁地回到海里,我就一直留在陆地上。”柏舟对她露出了堪称纯真的笑,足以令她呼吸一滞。


    她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


    这是她罪孽深重的地方,柏舟想。


    她为了报自己的仇,将无辜的祝余卷入其中,让海洋的圣灵遭受人间罪恶的痛苦。


    她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结束祝余的痛苦,便用最残忍的方式引起民愤,鲜血淋漓。


    她何尝不为自己辩解过?


    如果那时盛芳华再快一些,为此死亡的人数便会大大降低,甚至可以没有。


    但她怎么会料不到呢?盛芳华的劣根性与狠毒,柏舟知道自己明明最是清楚。


    她算到了会有人牺牲,还是机械般地做出了这样的事。


    在那以后,向盛芳华施压,让她救出祝余,否则,柏毅就算被捕入狱,祝余也会被别人接手。


    永世不得安宁。


    窗外好像结了一层霜,北方的冬天很冷很冷,但柏舟没有穿鞋,赤着脚趴在窗沿上,却感觉自己正在被灼烧。


    她昨晚做了一个梦——说梦或许不太准确,她明明应该是呆愣地靠在床边,靠了一个晚上,但有一阵时间里,她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拉去了一个半梦半醒的空间,那里是无尽的深蓝色,没有额外的声音,只有身体能够感受到的,莫名的流动。


    她在那里,甚至觉得宁谧。


    梦中的人告诉她,只要祝余下令,海啸就会降临陆地,吞没生灵,届时,没有人可以困她。


    “罪恶的灵魂,是你让海洋的神明堕落。”那个声音说,却不带着愤怒,只是像在读着谕旨一般。


    “我该怎么做,才能赎罪。”柏舟的态度是冷静的,她不再拥有激烈的情绪了。


    “将神明送回海中,海洋会让她忘记一切。”


    “好。”柏舟听见自己回答得很快。


    她要亲自送祝余回家。


    …………


    盛芳华为了能够接出祝余来,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即使柏毅难逃一劫,祝余也难保不会沦落到拍卖会或是国家研究所。


    她不得不得罪那些她原本不能得罪的人。


    “小舟,在这里等着,待会儿盛楼会推着她出来的。”盛芳华拉着柏舟的手腕,神色隐晦。


    柏舟于是停下了脚步,任凭盛芳华拉着。


    对那声“小舟”毫无反应,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不眨一下眼。


    神色平静,令人心碎。


    好半晌,终于有模模糊糊的身影与叫骂声传来。


    “靠,什么玩意儿,臭成这样!”


    “我去,这东西怎么还是蓝色的!”


    “太恶心了这也……”


    “把你们的嘴闭上。”盛芳华淡淡开口,周围的气压却一下子降低了。


    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柏舟的脸色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盛芳华打量着她,心中升起隐隐的担忧来。


    下一秒,柏舟朝着刚刚暴露在阳光下的白色被染成蓝色的单子冲了过去。


    她明明力气很小,却一下就推开了盛楼,对围在祝余周围的人低声呵斥:“都给我滚!”


    说着,消失的眼泪竟又不要钱似的淌了下来。


    他们凭什么嫌她脏?!


    凭什么嫌她恶心?!


    她想让这些人都去死!


    深呼吸!深呼吸……


    她提醒自己。


    抹一把眼泪,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她害怕自己硬撑着的所有痛苦在呼出气的一瞬间全部爆发。


    她颤抖着手揭开单子的一角,屏着气。


    苍白的绝色面孔展露在她眼前,安详的,感受不到痛苦一样,毫无生命力。


    她在那一刻突然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给杀了。


    然后自刎。


    柏舟又将那一块布盖了上去,她推着祝余上了来接应的私人飞机。


    和盛芳华一起。


    一路无言,只有静默地守着那只小床,像寄托着一个随时会消散的梦。


    下午三点,她们到了临祁。


    再次踏上这个地方,望着屹立在海上的“第一疗养院”,柏舟没有吭声,她慢慢,慢慢地扫了一眼,“别跟着我,我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回来。”


    “……好。”盛芳华再一次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萱草仍旧旺盛茂密。


    礁石,海浪生生不息。


    柏舟抱着伤痕累累的祝余,却不敢看她一眼。


    不敢看剥落的鳞片,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掌与断尾,不敢看凌乱的头发,冷汗淋漓的面颊和她痉挛的身体……


    为何怀中的身体如此之轻?


    轻的如一片羽毛,就要随风飘去了?


    她不敢想,闭着眼,像献祭一样跪在海中虔诚地放下祝余,将身体压低伏在海水之中,任由腥咸的海水淹没她。


    她想要溺死自己。


    然而下一秒,海浪突然卷来,祝余在一息之间消失,而她则狼狈地被拍到了沙滩礁石上,后背生疼,而后发凉。


    她明白,海洋不肯接纳她。


    她呛了几口海水,踉跄着爬起来,胡乱又抹了一把脸,步履维艰。


    待她走回去的时候,才不过三点四十八。


    “你没事吧?”盛芳华皱着眉,接过宽大的毛巾披在浑身湿透的柏舟身上。


    “怎么回事?冬天还把自己衣服弄湿?”盛芳华边说着边吩咐盛楼先拿来热茶,再准备姜茶水,在飞机里放好热水给柏舟洗澡,最后叫来随行的医生来。


    “你的后背!”盛芳华瞥见她被红色浸透的衣服,眉头紧锁住,就想从身后查看她的伤势。


    “我没……”话未说完,她已经晕倒在了盛芳华的怀中。


    ……


    柏舟醒来时,盛芳华斜靠在窗边抽烟,倒是随风散了出去,房间里没有烟味。见她醒了,她随手按灭了女士香烟,丢了出去,而后烦躁地高跟鞋声伴随着门关上的声音。


    柏舟撑着身体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干燥柔软而温暖的床铺上,床头柜上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姜糖水和一杯温度适宜的白开水,她端起白开水抿了一口,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门再度被推来,盛芳华端着一碗粥进来,她凌厉的蛇瞳收敛了许多光芒,柏舟静静地注视着她,看她身上那条缠绕着的黑曼巴闭上眼睛。


    “……等你好了,无论是想去上大学,还是工作,或者什么都不做,我都支持你。”


    “谢谢你。”柏舟笑了。


    “现在把你的身体养好。”盛芳华在床边坐下,拿起小勺舀起一勺热粥吹了吹气,送到柏舟唇边。


    “他的实验室被谁接手了?”柏舟问。


    那粥是很好的,入口即化,香气四溢。


    “没有谁,就在你送走那条人鱼之后的不久,有个莽夫把实验室炸了。”盛芳华又舀了一勺,“这个味道你喜欢吗?”


    “……这样啊,“柏舟又笑了,“我很喜欢。”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勇的好人居多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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