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凄厉地响起来,柏舟不堪其扰地睁开眼。
——先是一阵眩晕而后是一股冷到骨髓的疼痛,柏舟不适地皱了皱眉,又极为习惯地缓慢从浴缸中抽出自己的双手,向下摸索着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的手机。
“你好?”声音嘶哑地吐出德语词汇,柏舟又咳了下,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浴池边沿,想要站起来。
膝盖上的旧伤浸了一夜的冷水,这时候痛得很,也站不起来,她皱着眉,伸出空闲的手不耐地揉着膝盖。
“柏教授?”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的男声,“您昨天的课怎么停了?是遇到了什么事吗?还有,您的声音……”
柏舟看了眼时间,早上九点二十三,“没什么,今天最后一节课,我会去的。”
纯正的德语和冷淡的语气让她显得无情。
可电话那头的男生却不依不挠,羞涩却执着地说:“教授,我……我很愿意为您效劳,只要您开口,不论是什么事,我一定会竭尽一切帮助您的……”
“行了,我不需要。”柏舟终于可以缓慢地从浴缸中出来,她胡乱用毛巾擦拭着身体,套上衣服,“你把心思用在学业上,你是这块料。”
说完,她按断了电话。
长呼一口气,柏舟拿起昨夜的凉水,看着掌心中的药丸,难得吞了下去。
这些年来,她活在盛芳华的严密监控之下,她和谁有交往,交往到了什么地步,甚至是每天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和谁说了哪些话,盛芳华都要事无巨细地知道。
说是支持,只是掌控。
不过……她的武器在她的手里,她就不可能被别人完全掌控。
就在一周之前,她将精心筹划的一份“大礼”送给了盛芳华——柏舟将盛芳华的行踪透露给了她的对手,而盛芳华正是要去参加一场见不得人的拍卖会。
果不其然,盛芳华没过多久就召回了所有人手,她便趁机切断了埋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和监控。
盛芳华会面对一场见血的动乱,就当是给当年死在那个中央广场上无辜的人们的一点慰藉吧。
总之,用了八年蛰伏,她自由了。
她要在这个学年结束之后,平静地走进莱茵河中央。
她可以去见祝余了,莱茵河的河水会带着她去往北海,而后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中,有一日祝余会听见她化为泡沫的身体里残存的微弱心跳,在遇见她的那一刻,不管祝余会不会原谅她,她都会听见一个弱小卑怯的灵魂里松涛汹涌的爱意。
只要她不觉得恶心,她就会幸福。
而本学年,也只剩下了最后一节课。
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八年,她现在是德国顶尖学府中最年轻的计算机教授。
荣誉、财富、地位……
她在最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全部拥有了,还有众多红男绿女的爱意渴求。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有些东西会刻在生命里,将身体不能腐朽的部分传染腐烂。
劳碌年岁,心中所念,拼拼凑凑成为一本心书,每晚夜深人静时拿出翻阅,满篇满篇都是“祝余”。
她要去见她,用莱茵河的春水,用早已成魔的思念,用不惧死亡的爱意。
上完下午的课,她长舒一口气,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这个时候的中欧,这种大雨倒是很罕见。
“教授!”
忽略身后的叫喊,柏舟直接走进了雨幕中。
天色已然黑了,阴沉沉乌浓浓的地要滴出墨汁来。
“教授!您没带伞!”那个固执的男学生追了过来,撑开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这把给您,教授。”
“彼得?”柏舟站住脚,心情很好地冲着这个学生笑了。
彼得被柏舟的笑晃了神,一米□□的个子竟呆愣地像块木头。
“没事,谢谢你,”柏舟没有接雨伞,“彼得,别被情爱绊住脚,你很聪明,会在学术界大放异彩的。”
说完,她整理了一下风衣,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留下彼得一个人站在原地。
……
咖啡馆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服务生正打着哈欠神游天外,却听见有人推开了门,她立刻摆出了招牌的笑容,暖洋洋地问:“您好?请问您……
“柏教授?”
服务生见到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冷淡女人,一下子愣住了,她为了负担沉重的房租,不得不在这里打工,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学院里明星一样的女教授。
“一杯冰美式,谢谢。”柏舟开口,像是没有听到那声称呼。
“我请您喝!”服务生立马来了劲,她边做着咖啡边叽叽喳喳的,“教授您还记得我吗?之前您路过信息学院,给了没钱吃饭的我10马克,帮助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我一直想要感谢您……
“哎呀,您瞧!您怎么没带伞呢?我给您拿条毛巾,您擦擦吧!”
她将做好的美式捧给柏舟,转身就要朝后厨走去。
“谢谢你,”柏舟轻松地笑道,“但是不用浪费了,好好生活吧。”
“啊?”
那小姑娘还想说些什么,柏舟已经拿了美式推开了门,再一次走入瓢泼大雨之中。
她还没有走上两步,大衣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
她本想挂掉,不知道为何,一转念又接了起来。
“喂?是你吗柏舟?”
熟悉的中国式问候,对面的人似乎很害怕她挂断,急冲冲地喊道。
“您好,请问你是?”柏舟换了腔调,在国外太久,她已然不太熟悉曾经的语言了。
“柏舟,我是肖维,你还记得我吗?”
肖维?
自从柏舟上一次见他,还是当年在病房里他开口否认杰特莱的存在的时候。
在国外时,她也零星听见过几次有关于他的消息。
譬如“天才钢琴家”“现世莫扎特”之类,听说他曾一度因为手伤与心结退出钢琴界,而三年前复出,便一路斩获各大奖项,现在已经是世界级演奏家了。
柏舟只咀嚼了两遍这个名字,温吞地开口,“当然记得,肖少爷。”
“……我为当年的事情感到抱歉。”肖维的声音还有这颤抖,少年的声线已变为了成熟男性的声音,透着沙哑,“我以为,忘掉她会让你好过一些。”
“没关系,我已经忘了。”柏舟笑着,音色却淡淡,她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并不在意在这样的天气打上一个跨国电话。
那边的肖维一时语塞,却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还算不错,马上就会更好了。”
“……那就好,”肖维顿了顿,“我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系你,是因为……”
“我知道,盛芳华。”说完,柏舟又笑了,“没关系。”
“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不缺,只是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
“肖少爷,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柏舟慢慢地说,“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我过得很好,也很感谢你。”
她啜了一口咖啡,被冰块冷的激灵,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去买一杯咖啡,但是她莫名觉得,这是她必须做的。
咖啡真的很苦,她却品出了甜意。
“柏舟,谢谢你,”肖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如释重负,他的音色里带上了笑意,“你知道吗?柏毅死了。”
柏舟的脚步因此顿了下,又恢复了节奏,“是吗。”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心里有一块生生地疼了起来,突然间很想放声痛哭。
“他是被盛夫人的药喂疯的,后来不慎从楼梯上跌下来摔死了。”肖维又道。
“……我知道了。”柏舟觉得雨下得小了一些,她也走到了空无一人的郊区,莱茵河波兰的水牵引着她的神经,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膝盖上的那块疤的疼痛却神奇地消停了下来。
“还有柏霄贤,听说,他养的蛇长大了,经常竖着身体躺在他床边,几天前躺他身边的时候,突然暴起咬了他……
“现在他还在icu里,生死未卜。”
肖维的声音沉寂了下去,复又说道:“我代他向你说声对不起。”
柏舟已经蹬掉了鞋,一只脚迈进了水中,她的咖啡还剩一大半,她却懒得喝又懒得扔掉,还是握在手里,将一只手冻得毫无知觉。
“没关系。”
这声对不起不应该由肖维来说,也不能是对她说的。
“你还记得白梓教授吗?听说她辞去了临祁的职务,转而去了剑桥大学任教,说不定你会在某个学术研讨会上见到她呢……”
白梓老师?
那真好啊。
“你还会回来吗,柏舟?等你回国,我们见一面吧,叫上白梓教授,还有长大了的晓晓,她现在出了疗养中心,成绩很好,说是今年就要被b大破格录取了……”
回应他的是什么沉浸在水中的,闷闷的回响,他突然慌了,有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冒了出来,让他不敢细想,冷汗细细密密地爬上了他的后背……
“柏舟?柏舟!”
雨过天晴,晚霞像临祁那时一样,轰轰烈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