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喧闹长街中,沈初霁神思不属。
在他记忆中,关于苏仙乐的画面并不多,似乎从未真正将精力放在她身上。
几百年前的抚云顶可以用“锦盛”来形容,然而如今门中弟子的规模不如普通仙门繁盛,苏仙乐是他成为抚云顶大师兄后最早的几位弟子之一。
她的天资不算上乘,修炼却极其用功,经常跟随沈初霁下山游历,除此之外基本不会离开抚云顶半步。说起来,或许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仙乐性格顽劣程度和如今门中弟子相差无几,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沈初霁并不讨厌这样剑走偏锋的人,只要他们有能力保护自己,有能力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一概不会约束。
所以,苏仙乐找到他表明自己想修窥天道时,沈初霁并未阻止。
窥天道,顾名思义,可以窥探世间万物之道,但是世间万物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并非普通凡人能够承受,所以修此道之人少之又少。
沈初霁知她心意已决,只说了一句:“此道若成,绝不能用在我身上。”
窥天道拥有窥探万物的能力,万物,自然包括活人。
“弟子明白。”苏仙乐当时这样回应他。
虽说苏仙乐天资不高,修炼窥天道却造诣颇深,短短两年就成果斐然,已然能够短暂窥探他人记忆。
当她欣喜若狂向沈初霁分享成果时,他笑着赞叹了她,同时为她立下一个规矩——此术不得用在门中弟子以及沈初霁身上,否则会被废除灵核逐出师门。
那时苏仙乐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会违背门规戒律。
后来……
她走火入魔了。
她问过沈初霁一个问题,为何一根凶兽骨笛他却如此珍而重之时时刻刻带在身上。
“故人所赠。”
“故人……大师兄,你喜欢这位故人吗?”
他怔了怔抬眸看去,少女坐在石桌对面,双手托着两腮,眼睛湿润,脸颊泛红,试探之意呼之欲出。
沈初霁到底只是凡夫俗子,怎会不懂苏仙乐眼神意味。他沉默良久,委婉回绝了她:“初霁一生太短了。”
他没有唤她的名字,亦没有自称“师兄”,借此告诉苏仙乐他是用一个男人的身份对她说这句话。
苏仙乐不是愚笨之人,当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她静静看着沈初霁,逐渐红了眼眶,问道:“倘若我能延长你的寿命呢?”
沈初霁眉心皱起,担心她走上歧途,语气严厉:“我会自戕于此。”
自此后,苏仙乐疏远了与他的关系,沈初霁看在眼里却并未觉得不妥。可是,大抵他太过疏忽,让苏仙乐有了窥探记忆的机会,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多少,从他记忆中体会到了什么,苏仙乐走火入魔了。
在杀害两位同门后逃之夭夭,自此人间蒸发,沈初霁亦将她逐出了师门,永世不得再踏入抚云顶半步。
直到十年前,她擅闯百书阁偷盗禁术,被四大仙门原地绞杀,自那之后沈初霁开启了长达十年的闭关,隔断与外界所有联系,直至楼西北二人先后造访抚云顶。
从回忆中抽身,沈初霁转头看向旁人,他们似乎在激烈讨论些什么。
“苏仙乐让我们了解这些作甚?”
“谁知道呢?说不准儿是想炫耀一下她的‘丰功伟绩’?”
“虽然一直有传言当年盗取禁术的修士是抚云顶弟子,也有人说是为了盗取飞升禁术,没想到竟然都是真的。”
“胡说什么?苏仙乐早就被逐出师门,跟抚云顶有何关系?”
“难怪那木头新娘如此怨恨抚云顶,她不会想将我们和大师兄全部变成傀儡吧?”
……
楼西北道:“我看未必,这些年你们时常下山,却从未受到她的阻拦。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你们死,或者逼沈师兄下山而已。”
沈初霁没有反驳,想来这一切都和苏仙乐在他这里窥探的记忆脱不了干系,他就是这件事的起因,被困在神府中受尽折磨的百姓或多或少也是因为他。
就在谈话间,时间再次发生跳跃。
楼西北下意识抓住他的手,以防被送往不同地点,沈初霁眼前一阵眩晕,不得不将半个身体重量靠在楼西北身上,方能稳住身形。等眩晕过去,眼前画面明朗,他错愕地看着熟悉的山谷,地上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令他感到十分熟悉。
这里是抚云顶。
准确来说,这里是许多年前的抚云顶。
“抚云顶?”楼西北认出眼前环境,惊讶不已。
葱郁草地被清风掠过,阵阵芳香萦绕鼻端,柳絮长长立在河边,银色游鱼在湖中徜徉。
一位黛衣女子将纤纤玉指放进水中,莹白灵力渗入水中享受地闭上双眸,感受着温和水流无声地滋润。
“苏仙乐?”楼西北低声问道。
沈初霁看到她的身影,神情复杂许多:“嗯。”
楼西北侧眸打量他,嗤笑道:“皮囊倒是不错,喜欢?”
沈初霁瞥他一眼:“她非我门中弟子,何来喜欢。”
“噢……”楼西北故意拖长尾音,不明其意。
沈初霁不欲与他多言,疑惑看着周遭环境,不明白苏仙乐为何会将他们带进记忆中。并且,如果他没记错,此时苏仙乐已经窥探了他的记忆,身体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沿着小河看去,树荫下或站或坐着两位弟子。
“大师兄当真不会发现?”其中一名弟子惴惴不安道。
另一人嗤之以鼻:“大师兄?来到抚云顶不过半年,你就忘记自己身份了?”
前者神情挣扎:“大师兄对我们很好,丹药法宝从来不会苛刻,我不想……”
后者讥讽道:“他待我们好?只不过因为他一介废人丹药与法宝于他用处不大,所以才仁慈施舍给我们,不过是他不要的东西罢了。”
前者垂下眼睛,语气失落:“我不想再偷抚云顶的东西送回家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别忘了家主送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当真以为抚云顶还是几百年前的抚云顶?如今除了这些丹药和法宝它还有什么值得我们留下?”
“大师兄……”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他算什么大师兄?他就是一个废物,我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如今我们只拿这些东西留他一条狗命他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你不能对大师兄动手!”
“哼,你乖乖听我的话,他也不来妨碍我们,我当然不会取他性命。毕竟这里还有一群蠢货对他马首是瞻……”不知想起什么,弟子眼神变得粘稠恶心,“我倒是极为喜欢他的皮囊,日后回到家中,定让家主荡平抚云顶,留他性命供我……啊!!”
没等弟子将话说完,一根银簪直直刺入他右眼,瞬间,弟子捂着眼睛失声惨叫,鲜血染红青草,沿着蜿蜒泥路淌进河水中。
“你再说一遍。”
苏仙乐缓缓起身,周身莹白灵力翻涌血丝,如同墨汁裹进米水之中,身上衣袍无风自动,双目猩红,神情可怖。
“苏、苏仙乐?!你走火入魔了?我要告诉大师兄,他一定会……啊!”弟子惨烈叫声响彻河畔,苏仙乐宛如失去理智,将弟子掏心挖肺折磨至死。
鲜红液体流进河中,将水面染得触目惊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远处蔓延,待苏仙乐冷静下来理智回笼,河边只剩两具并不完整的尸身。
苏仙乐怔怔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神情不知所措,眼泪滚滚而落。
“大师兄……”
看到如此血腥场面,楼西北不禁皱住眉头,侧身看向沈初霁。
沈初霁神情极为平静,平静得好像只是随处可见的画面,没有震惊,没有懊悔,没有怜悯,更加没有恍然大悟。
“你早已知晓?”楼西北心中出现一个猜测。
沈初霁没有看他,亦没有回应他。
良久,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好像除了叹息没有任何言语能表明他此刻的心境。
“心动了?”楼西北俯身将脑袋凑到他面前,挑起眉头笑道。
沈初霁目光垂落在他脸上,似是有几分无语成分。
“为何心动?”
“她为了你……”
“苏仙乐为我取他们性命我便应该心动?更何况,她到底是为我,还是走火入魔无法控制杀欲?”
楼西北神色怔愣,金色瞳孔眯起:“对不起,我失言了。”
无论原因是什么,沈初霁不该因为她背负两条人命。
楼西北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习惯了,从来没有深刻思考过这种事情,听到沈初霁如此说,觉得自己庸俗至极。
或许他心中并不这样想,只是想用言语招惹沈初霁,从他脸上看到不同情绪波动。
沈初霁深深看他一眼:“楼西北,有时你很幼稚。”
楼西北不是没有从父亲和他人口中听到“幼稚”二字作为自己的批判,可是他从来没觉得这两个字这么沉重,如雷贯耳。
“对不起。”楼西北垂下脑袋,声音几分沉闷。
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沈初霁为何能以凡人之躯立足于抚云顶、立足于修真界。
与他的修为没有关系,与他的身份亦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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