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须臾后, 幻境再次发生变化。

    眼前仙雾萦绕的山谷变成一座高耸入云看不见尽头的八角阁楼。楼角上惯着青色铜铃,雕着栩栩如生的神兽。

    “百书阁?”沈初霁喃喃道,只见阁楼匾额用金漆写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师兄。”梁浅几人忽然出现在沈初霁身后, 快步追上来,“苏仙乐到底什么意思?”

    沈初霁神色复杂:“她修了窥天道, 这是她的记忆。”

    仙儿和宣夜肩抵着肩, 望着匾额上飘逸的字迹,不由叹道:“大师兄,这好像是你的字迹。”

    “和咱们祠堂里的字一模一样。”

    沈初霁并未回应, 凝神看着眼前画面。

    苏仙乐闯入百书阁三十二层,不消片刻时间就被发现, 四大家族弟子与之展开缠斗, 不知几年间她经历了什么, 修为增长十倍不止,就算十几名弟子联手都未能将她制伏。

    她一身黛衣,神情冷厉, 再也不见从前温和颜面,出手狠厉,直取要害, 几名弟子在缠斗中身负重伤, 她却未损分毫。

    “妖孽!你的修为来路不正!”弟子口吐鲜血依旧正义凛然。

    苏仙乐冷冷睨着众人, 额间一枚黑色火焰印记, 周身戾气萦绕,确实与普通修士大相径庭, 倒像是修了什么邪术。

    “你奈我何。”苏仙乐红唇轻启, 声音冷若冰霜,气息凌厉, 举手投足间轻易中伤其他弟子。

    闻讯而来的四大仙门尊主御风落在青石上,楼外楼一身儒雅装扮,长相温润随和,手执一把折扇,意外挑眉:“苏仙乐?你来此地作甚?”

    看到楼外楼,苏仙乐冷哼:“我来借用一物,不日便可归还。”

    楼外楼嗤笑道:“借用?在楼某看来,苏姑娘此番前来可没有任何借用意思。”

    “楼外楼,我此番前来只为一件东西,那就是百年前被封禁在此的飞升禁术。”面对楼外楼,苏仙乐并未直接动手。

    楼外楼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你要此物作甚?”

    苏仙乐不答反问:“楼尊主觉得呢?”

    “苏仙乐,此物非同寻常,我劝你不要打它的主意。”

    “那便看在过去情分上,借我看上一看?”苏仙乐挑眉,神色讥讽。

    楼外楼合起折扇,眼神深了许多,似是觉得好笑:“我与沈兄倒有几分情分可言,与苏姑娘有何情分?以往看在沈兄面子上,待你也算彬彬有礼,如今离了抚云顶,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语气不乏嘲讽鄙夷。

    苏仙乐脸色极其难看,不愿再与他多言,挥动灵力形成的藤条直逼楼外楼而去。

    可惜楼家位于四大仙门之首,亦是四位尊主之首,更是在修真界浸淫多年,任凭苏仙乐神通广大也不是他的对手。

    面对她凌厉的招式,楼外楼应对如流,折扇开合间轻松化解她的攻击,倒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模样,未曾露出片刻失态。

    几招下来苏仙乐自知不是对手,直接掳过地上重伤昏迷的弟子,要挟楼外楼放她进入百书阁。

    楼外楼哂笑一声:“苏姑娘该不会觉得,楼某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的性命,放任你偷盗禁术吧?”

    话音未落,楼外楼打开折扇灵力催动,扇骨化为锋利刀片于半空旋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弟子喉咙,鲜血如注,瞬间毙命。

    刀片锋利不沾血腥,如回旋镖一般重新落回楼外楼手中。

    “苏姑娘,楼某再问一遍,你要此物作甚?”楼外楼收敛笑意,眼神深邃。

    苏仙乐嫌恶扔开弟子尸体,冷笑道:“楼尊主以为呢?除了自封神,我拿它还能有什么目的?”

    楼外楼露出一个遗憾表情,叹息道:“本想留你性命等沈兄发落,如今看来只能让你死在这里了。”

    “红颜薄命,真是可惜呀。”

    楼外楼出手利落,仅凭两三招就以扇骨抵在苏仙乐喉间,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苏姑娘,你从沈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楼外楼最后发问。

    苏仙乐嘴角上扬,眼神癫狂:“那是我和师兄的秘密,我会帮助师兄,我会让他重新……”

    话未说完,楼外楼扇面从她脖颈划过,任由苏仙乐浑身鲜血栽倒在脚边。

    楼外楼眼神冷得骇人:“他未必需要。”

    ……

    “楼西北,他是你爹?!”江阔指着百书阁前摇晃折扇的身影,难以置信道。

    楼西北懒懒挑眉:“不像?”

    江阔沉默片刻,发现两者还是有些相似,特别是身上气质和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

    “苏仙乐并未成功盗取禁术,为何死后会习得梵天幽书?”

    沈初霁道:“她修了窥天道,而且被发现时已经在百书阁内,大概那时就已窥得了真正的梵天幽书。”

    楼西北沉吟片刻,问道:“她曾窥探过你的记忆?”

    “嗯。”沈初霁垂下眼帘,或许,她只看到了冰山一角。

    楼西北沉默看着他,意识到沈初霁身上的秘密比他想象得更多。

    楼外楼是什么人他清楚,能让他侧目的人绝不会是凡夫俗子。

    幻境继续发生变化,然后来到抚云顶山脚下。

    十年来无数进出抚云顶的弟子,从幼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他们那样欢快,做了坏事、闯了祸事丝毫不觉得沮丧,反而洋洋得意地说大师兄不会怪罪他们;他们搜罗无数法宝,讨论着要将宝贝全部献给大师兄;有弟子到抚云顶找麻烦,他们趾高气昂地将人打回去,转头看见地上盛放着一株好看的花儿,兴高采烈地要摘下来送给大师兄。

    他们热情洋溢,他们肆无忌惮,他们钟爱着大师兄,为大师兄多夸了谁一句大打出手,那样肆意、那样鲜活。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经常被他们挂在嘴上的大师兄却从未出现过。

    而从头到尾注视着这一切的苏仙乐,从始至终都在盼望着沈初霁的出现。神府天空不断变化颜色,最初晴空万里,看到来往抚云顶的弟子越来越多天空就变得越来越阴沉,直到最后电闪雷鸣乌笼罩,再看不见一丝光线。

    “所以,她并非憎恨抚云顶弟子,而是嫉妒。”

    苏仙乐嫉妒、愤恨这些人代替了她的位置,陪同在沈初霁身边,她做这些事件,或许是为了飞升,或许是为了逼沈初霁下山。

    “既然化作邪祟,为何不干脆直接上山?”仙儿好奇道。

    看完十年来苏仙乐的心境变化,沈初霁神情依旧风平浪静。

    “她坏了抚云顶的规矩,不可再踏入抚云顶半步。”沈初霁道。

    宣夜不禁唏嘘:“她到底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呢……”

    楼西北看向沈初霁,说道:“我更好奇苏仙乐临死前说要帮助沈兄是怎么一回事。”

    沈初霁抬眸,恍如隔世般叹息一声:“到了神殿大抵就知道了。”

    似乎目的已经达到,幻境逐渐褪去,他们重新回到长街中,这次众人没有再被分开,同时沈初霁感觉到自己行为又受到了控制。

    “少爷,公子,我们去神殿祈福吧。”几位小厮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捧着香烛对沈初霁二人道。

    正好他们要去神殿一探究竟,于是将计就计。

    “沈少爷和楼公子要去神殿祈福了?”

    “沈少爷是仙乐姑娘钦定的苏家女婿,他始乱终弃一定会被仙乐姑娘惩罚的!”

    “听说昨夜苏家姑娘自缢险些没救回来,沈少爷和楼公子一定会受到惩戒!”

    ……

    围观百姓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脚步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犹如行尸走肉般将他们簇拥在中间,一字一句一言一行仿佛都在逼迫他们前往神殿,渐渐的,几乎全城百姓都跟在他们身后,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

    宣夜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道:“跟僵尸似的,好可怕。”

    楼西北走在沈初霁身侧,抬眼观察着沈初霁的表情,就像没感觉身后跟随的百姓,平静得不像话。

    终于,他们来到神殿门前。

    金色大门敞开,殿中空旷冷静,一缕幽香袭来,中央位置立着一尊神像,被红色绸布盖住看不见面貌,神龛前燃着三支线香,飘动着缕缕青烟。

    “请少爷上香。”小厮将香烛递到沈初霁面前。

    沈初霁不受控制地接过香烛,独自一人跨过门槛,站在神像前引燃了香烛。

    与此同时,一道冷风吹来,吹动他的衣袍,覆盖在神像上的红绸缓缓滑落在沈初霁面前。

    滚落的红绸被燃烧的香烛烫出一个洞,神像真面目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沈初霁怔怔抬着头,一股无法克制的反胃翻涌而来,他紧紧攥着手中香烛,竟也拿回一丁点主动权,脆弱的香烛被他掐断了,掉落在脚边。

    那尊神像不是苏仙乐。

    它的那张脸赫然和沈初霁一模一样。

    沈初霁静立在神像前,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眼中写满荒唐与不可置信。

    这算什么?苏仙乐自封神的神像为何长着一张与他相差无几的脸庞?难道说她要封神的不是自己而是沈初霁?难道说这一切、她犯下的一切恶行全是为了沈初霁?

    太荒唐了,简直荒唐至极!

    沈初霁平生第一次对自己、对尘世产生了怀疑。

    这究竟算什么?这让他如何自处?

    只听“轰”的一声,一条赤色长鞭从他头顶掠过,带着雷霆之力狠狠劈在神像上,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坚固神像竟然被活生生劈开,四分五裂,轰然倒塌在沈初霁面前,溅起一地的灰尘,在烟雾中飘散。

    鱼骨鞭余威扫过神龛,将沈初霁肉眼可见的东西全部催婚。

    烟尘四起,一片狼藉。

    同时又好像击溃了沈初霁心中的怀疑。

    好似将它们毁灭,就不存在一般。

    “这地方真够恶心。”

    楼西北走到他身边,看见沈初霁手上落了一层香灰,俯身像对待污秽之物一般,将香灰擦得一干二净。

    “太恶心了!”江阔捂着口鼻走到沈初霁身旁。

    “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她自己要封神就罢了,恶心我们大师兄做什么?”仙儿一脸厌恶。

    宣夜怒道:“既然此人已死,杀她就不算破戒,我绝不容忍她这般折辱大师兄!”

    梁浅脸色亦是冰冷且难看。

    苏仙乐不惜盗取禁术,耗费十年时间,残害两万无辜百姓,形成如此荒唐之事,现如今要把一切恶果丢到大师兄身上吗?无论她为何这样做,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大师兄有什么理由承担后果?实在太令人感到恶心了!

    神殿遭到破坏,石阶下人群传来骚动,一道疾风刮来,竟如刀片般锋利;地上飞沙走石,天空风云变幻,厚重乌云沉沉坠在半空,金色雷电在云层闪动,仿佛随时会像人间倾斜。

    狂风吹得门窗哗哗作响,街道中幡子高高扬起,风穿过长街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发出空洞的、犹如鬼魅一般的声响,仿佛来自于空谷。

    此时此刻,尘间乱相,好似天神怒火,无情蹂.躏着脆弱人间。

    “他们毁坏了神像!”

    “他们想要弑神!”

    “他们对仙乐姑娘不敬!”

    “不能放过他们!要用他们的血肉重铸神像!”

    “他们应该受到惩罚!杀了他们!”

    ……

    神殿外黑压压人群如同行尸走肉般,朝他们包围过来。

    他们竖着瞳孔,嘴角涎水长流,嘴里念念有词,身躯叠着身躯,血肉重着血肉,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将全部光线挤压出去,仿佛一张巨大的天穹朝神殿众人盖下,莫名窒息奔袭而来。

    即使一贯奉行随心所以、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心里发憷,鸡皮疙瘩沿着胳膊蔓延到额头,

    数以万计的活死人朝他们奔涌而来,一时之间除却尽快逃离想不出别的法子。

    “走!”楼西北重重一鞭挥去,鞭鸣驱散人群,随后扛起沈初霁迅速从神殿侧后方的窗口逃离。

    众人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苏仙乐真该死!”

    “枉为抚云顶弟子!”

    楼西北结实肩膀顶着沈初霁的腹部,他四肢无力垂下,看着身后层层叠叠的活死人,眼神仿佛燃尽的灰尘,空洞得可怕,平静得恐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明白了。

    当年苏仙乐从他这里窥探的记忆仅仅只是冰山一角,或许她以为这就是沈初霁一生所求,或许她以为沈初霁穷极一生想要的不过就是飞升,哪怕是通过梵天幽书实现的自封神。

    哪怕自欺欺人,他也要飞升?

    所以,她创造一个这样荒唐的尘世,让沈初霁得偿所愿?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到底哪一步错了?他不该收留苏仙乐?不该任由她修炼窥天道?不该给她立下规矩?不该将她逐出师门?

    太荒唐了!荒唐到沈初霁不知该怎么办。

    两万活人,十年折磨,他该如何是好?

    该把一切推到苏仙乐身上,还是自省当她的师兄不够格?

    荒唐至极!

    人间阴风阵阵,天空风卷残云,他们御风而行在空荡长街中奔走,身后密密麻麻的活死人像是倾巢而出的蚂蚁,又像倒灌的海水,不知疲倦地追逐着他们。

    渐渐的,不再只有身后的活死人,寻常巷陌里数不清的活死人张牙舞爪朝他们涌来。

    不止有人类,有犬、有兔、有鸡……有各种各种数不清的家畜。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楼西北你带大师兄先走,我们留下断后!”

    “二师兄,他们勉强还算活人不能杀,怎么办?”宣夜一手扛着天阴,一手扛着秦少宁,焦急看向四周。

    梁浅道:“门规戒律最后一条,一切以自己性命优先,如今亦是穷途末路,别无他法了。”

    楼西北皱眉:“杀不完,太多了。”

    “先不要分开,以防出现意外。”

    或许因为苏仙乐情绪失控,沈初霁拿回一些身体控制权,拍了拍楼西北的大腿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楼西北换了个姿势,捞起他的腰将他提在半空:“老实点儿,掉下去就要给别人当夫君了。”

    沈初霁:“……”

    “他们行动终究和正常人不同,去最高处,一时半会儿应该追不上来。”沈初霁道。

    闻言,楼西北看向远处,有一座矗立在半空的山崖。

    “去那边!”

    说着,他抱起沈初霁御风而行,轻松落在屋顶,飞檐走壁向山崖靠近。

    他们来到屋顶后,活死人速度明显减缓,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多时,一群人来到崖壁上,站在悬崖边往下看,活死人明显不熟悉山路,走得磕磕绊绊,时而因为障碍物阻挠掉了回去,看样子短时间内上不来。

    沈初霁终于踩到实地,不由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大师兄你没事吧?”仙儿一脸担忧走上前,搀扶着他的手臂。

    沈初霁俯身对她说句话,后者诧异看他一眼,却依言往他手中放入一根淬了毒的银针。

    宣夜将昏迷不醒的两人放在地上,转头看向沈初霁:“大师兄,现在怎么办?”

    沈初霁将银针藏于袖中,脸色泛白,神情还算平静:“我们没时间找到她的灵核了。”

    “那该如何是好?”

    沈初霁走到悬崖边上,看着山脚下不知疲惫的活死人,微微阖上双眸:“逼她现身。”

    梁浅蹙眉:“破坏神府?我尝试过,她修为太高,不起什么作用。”

    沈初霁没有回答,垂眸看向悬崖下方,他想起向他求救的女人,想起被迫分开的母子,想起与友人、爱人、亲人分离饱受折磨变得麻木的活死人,他们如今只剩下一口气,就算神医降世也回天乏术,唯一脱离苦海的方法就是死亡。

    诚然,如果现在杀了他们,对活死人来说勉强可以称之为解救,可是在天道眼中这便是滔天的恶行,日后势必遭受天谴不得善果。

    因为他们并未真正身死。

    沈初霁有幸窥得天机,知道因果循环牵扯出的后果和报应并非普通人能够承受,所以他不希望抚云顶任何人再被卷入这场必死的因果中。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要想离开此处,似乎别无选择。

    天空飘起小雨,沈初霁垂下眼睫,他没有灵力无法阻隔雨水,雨滴落在他身上,晶莹地攀着他的青丝,如同雪瓣落在头顶。

    “杀了这些活死人。”沈初霁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雨水打在身上彻骨的寒冷。

    活死人已与神府融为一体,苏仙乐势必元气大伤。

    这时,一道灵力笼罩在沈初霁周身,替他阻隔了雨水,身体顿时变得暖和起来。

    楼西北走到他身边,握着鱼骨鞭的鞭柄,调笑道:“那大师兄在此等候,我等去去就来。”

    梁浅道:“虽说活死人不计其数,但是没什么威胁,只是杀起来需费一番功夫。以防出现意外,仙儿你留在这里照看大师兄。”

    “我知道了,二师兄。”仙儿点头。

    沈初霁唇角微抬:“且慢。楼少侠,你过来些,我有话与你说。”

    楼西北挑起眉头,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悄悄话,毫无防备地凑上前,沈初霁将手搭在他的肩颈处,让他再过来些。

    两人距离极尽,他温热吐息全部洒在楼西北耳畔,陌生感觉让楼西北微微愣神,谁曾想下一刻,楼西北反应迅速紧紧抓住沈初霁的手腕,目露寒光向他看去。

    只见沈初霁指尖握着一根淬毒银针,与他的脖颈仅有毫厘之差。

    沈初霁先是一愣,随后笑容苦涩:“楼少侠果然异于常人,这么近的距离都能作出反应,沈某佩服。”

    楼西北面沉如水,瞳孔如鹰隼般:“这是何意?”

    沈初霁神情逐渐平静,深深看着他,认真道:“楼西北,相信我,只是睡一觉。”

    沈初霁何尝不知自己强人所难?如此危险境地,相识不过短短数日的人,让他此时此刻毫无防备地睡过去,将性命全部托付在他人手中,就算再天真也不会这般愚笨,更何况楼西北从不是愚笨之人。

    楼西北静静看着他,深邃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像是在分析沈初霁的行为和表情代表什么,又或者在衡量沈初霁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将性命托付在一个凡夫俗子手中,即便楼西北愚笨至极也不该如此。

    可是,沈初霁到底小看了楼西北。

    半晌后,他嘴角上扬,唇瓣一张一合,说道:“沈初霁,记住,你欠我。”

    说完,他凑近了些,将下巴轻轻搁在沈初霁肩头,握着他的手腕将淬毒银针扎进了自己脖颈中。

    仙儿的药一向来势汹汹,不消片刻他的身体就瘫软在沈初霁怀中。

    沈初霁托住他的身体放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失神喃喃道:“你这个疯子……”

    将楼西北放在树下,为他盖上青蓝披风,沈初霁瞧着他安睡的模样久久回不过神来。

    大概性格如此,楼西北睡着时嘴角都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弧度,好似对一切了如指掌。

    沈初霁简直想把他打醒问他为何这么任性,如果不是自己是别人的话,他是不是也会这样做,将自己的性命视作儿戏,可恶至极。

    梁浅四人站在他身后,神情紧张,屏息凝神。沈初霁此举明显是要做些不能让外人知晓的事情,可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不安。

    许久,沈初霁回过身看着众人,山风吹动他的衣袖,墨发迎风而起,即便不言不行依旧清新俊逸雅人深致。

    他浅淡眸光扫过四人不安的表情,嘴角轻轻上扬,勾勒出一抹温和笑意。

    “可还记得门规戒律?”沈初霁温声问道。

    “记得。”四人异口同声。

    沈初霁走到山崖边,俯视着整座城池,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活死人如同洪水簇拥在山脚,一个叠着一个试图降服这座山崖,蚍蜉撼树,乐此不疲。

    “那日你们问我,若遇该杀之人却不得杀之应当如何。”沈初霁长身玉立,右手轻抚腰间的骨笛,感叹一般同他们说道,“今日便有了答案。”

    “大师兄……”梁浅脸色瞬变,好似预料他接下来的话,猛地跪拜在地,“大师兄请三思!”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戒律向来不责立法者,你们不能行之事,我能;你们不能杀之人,我亦能。”

    话音未落,梁浅咬紧牙关,额头重重往地上一磕:“大师兄,万万不可!”

    江阔和其他两人不明就里,却知道事关重要全部跪拜在地:“请大师兄请三思而后行!”

    沈初霁取下腰间骨笛,玉白笛子在他掌心无需灵力催动就化作一把银色长刃骨剑,锋利剑刃比起青铜、铁器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师兄!这事梁浅可以做,无需大师兄动手!请大师兄三思后而后行!”言谈间,梁浅声音已有颤抖之意。

    梁浅身为抚云顶二师兄,是几人之中跟随沈初霁最久的弟子,他知道许多其他弟子不曾知晓的事情,尽管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可是他知道沈初霁接下来想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沈初霁置若罔闻,并拢双指附在额间青碧色额石上,接触到他的冰凉指尖,额石龙纹光芒大盛,一道阵法自他额心流转,不多时青碧色额石便化为一条二指宽的龙纹青绸覆盖住他双眼。

    沈初霁负手执剑,唇瓣开合:“此事因我和苏仙乐而起,自然由我二人承担孽果。”

    “大师兄!”梁浅难得失态,双眼通红,语气沉痛。

    沈初霁周身萦绕着一道神光,和人世间修炼的各色灵气完全不同,那是一种不属于世间、充满神性的灵力,狂风吹得他衣袍猎猎,束在脑后的青绸于半空狂舞,他袖袍一挥在崖顶落下一道金色结界,将他们囚于其中。

    “大师兄……”

    “大师兄有灵核?”

    “二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梁浅怔怔看着那道身影,眼眶红得随时会掉下泪来,颤抖着唇瓣根本无法做出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初霁未再言语,身体裹在神圣金光中,如同一只金色神鸟从高空俯冲而下,他被青绸覆上双眼,墨发在脸侧飘扬,绝美容颜与浑身圣光仿佛出自天帝壁画中真正得到飞升的神仙!他身上光芒充满祥和与仁慈,腰间丹黄玉佩散发微光,身形如飞鸟般掠过满城活死人的头顶,随后落于后方人群中。

    不计其数的活死人仿佛找到目标,纷纷掉头朝他奔涌而去。

    看着沈初霁的身形被活死人淹没,崖壁上传来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师兄!!!”

    仙儿三人几乎瞬间扑下去,只可惜被一道金色结界牢牢圈在山崖上。

    “大师兄!!”

    梁浅脸色煞白,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按着江阔两人的肩膀不顾挣扎将他们死死抵在地上。

    “放开我!大师兄会没命的!”

    “放手啊!”

    梁浅声色喑哑:“你们现在出去就是给大师兄添乱,相信大师兄,他会没事的。”

    “可是……”

    可是大师兄体内分明没有灵核,为何会出现灵力?除非他和苏仙乐一样使用了某种禁术,可是修炼禁术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大师兄如何能够承受?

    “你们要忤逆大师兄的命令吗?”梁浅声音变得冷厉。

    仙儿站在山崖边,失神看着山脚下。

    乌云笼罩整片天空,雨水淅淅沥沥落向人间。

    在密密麻麻如同蚂蚁群涌的地面上,一道金色流光在人群中闪动,速度快如闪电,看不清身影,雨水未有半滴落在他身上,只见那道金光所过之处鲜血飞溅,活死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消失,徒留满地、满身的赤红鲜血。

    那道金光就像劈向人间的雷电,根本无法捕捉他的身形,更加无法揣测他的行径,只见前一刻还在地面闪动的光芒竟然瞬间来到崖壁之上,骨剑爆发数道剑气劈在金色结界上,沈初霁云金道袍遍布血迹,脸颊和唇瓣同样被鲜血染红,如同一尊冰冷杀神,完全不知疲惫不明方向,若非有结界相护,崖壁上众人定会因他一剑毙命。

    沈初霁削薄的唇苍白却染上血色,显得瑰丽又迷人,有种致命的蛊惑力,一击不成他退回到活死人群中,不曾停歇,剑刃流光,短短时间内已有两成活死人丧生在他手中。

    仙儿流着眼泪,却并非因为惧怕,她能够感觉到沈初霁身上的灵力太强大了,凭他的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不知事后会遭到多少反噬。

    倘若他们再强大一点,倘若他们再让大师兄省心一点,是不是就不需要大师兄这么做了?

    他们应是知晓,大师兄从不喜杀生,就算偶然掉落在他衣襟丑陋的虫子都会叫他重新放回树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此时此刻大师兄在想什么呢?

    即使脸上覆着龙纹青绸,仙儿依旧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深切的悲伤。

    尽管活死人只剩下一丝活人气息,可是他们并未真正死亡,就算目前没有任何办法解救他们,那日后呢?或许终有一日大师兄能找到解救他们的法子。

    这不是一条命、两条命,而是整整两万条性命!莫说大师兄,就算自认杀人不眨眼的仙儿来行此事也不免心生恻隐。

    两万条人命!两万条活人的性命在自己手中流逝,任谁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雨水倾盆而下,冲刷地面触目惊心的血迹,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鲜血染红半座城池,鲜血混合雨水形成一条小河蜿蜒流向远方。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在如此惨烈的屠杀中,竟然那样地无声,没有反抗、没有惨叫,亦没有悲鸣,活死人被瞬间毙命、消失的声响甚至不如雨水入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如同地狱一般的长街竟是短短半炷香酿成!

    当杀至长街只剩最后一人,沈初霁浑身浴血,身形修长,负手执剑,站在无助蜷缩在地上的孩童面前,似乎知晓面前孩童没有反抗能力,沈初霁上前半步,微微垂首,隔着龙纹青绸看着脚边可怜小童。

    他唇瓣紧抿,苍白脸色与鲜血形成惨烈对比。

    小童寻回一丝意识,脏污小手拽了拽沈初霁的衣摆,映了满手血迹。

    他眸中并无半分恐惧,反而亮得如同夜晚星辰,张开干涸的唇瓣,似是想说什么,发出的声音却异常微弱,沈初霁并未听见。

    小童不气馁,就着指尖鲜血慢吞吞在地上描摹几个字,随后安心闭上眼睛,等待着最终解脱。

    骨剑祭出,金光乍现。

    除却风雨,满城寂静。

    雨水冲刷,只余“谢谢”二字。

    城内两万活死人全部赴往轮回。

    直至最后一个活死人消亡,沈初霁腰间丹黄玉佩光芒暗了下来。

    他静立原地,任由大雨冲刷身上血迹,只可惜太多、太浓根本无法洗净。

    沈初霁呼吸忽然变得剧烈,身上金光若隐若现,好似随时就会消失,他不由得躬起身体,骨剑插地方能稳住身形。

    “出来吧。”沈初霁声音嘶哑万分。

    话音落后,覆盖在他眼上的青绸重新化为青碧色额石束在额头,金光彻底消失不见,困住梁浅等人的结界同时消失。

    “大师兄!”

    “大师兄你没事吧?”

    梁浅众人无法顾及昏睡中的几人,直接从山崖一跃而下。

    沈初霁手捂胸口,唯靠骨剑支撑半跪在地,一口淤血呛出,染得唇瓣更加妖冶。

    他抬眸往前看去,血色染红的地砖上逐渐出现一道黛色身影,苏仙乐侧躺在地上,脸颊毫无血色,鲜血从口中缓缓淌出,模样与从前一模一样。

    活死人与神府融为一体,亦相当于神府中一部分,沈初霁屠尽两万活死人无疑伤她神府至深,苏仙乐灵核恐怕已经极尽崩溃。

    苏仙乐已无行动能力,娇美面庞全无生气,一双瞳孔却那样明亮,好似临死飞蛾遇见火光,烧得粉身碎骨亦是心甘情愿。

    “大师兄……我是不是错了……”苏仙乐声音哽咽,颤抖着伸出右手想去抓他,可是两人距离实在太远,她的手只能停在半空,无法继续向沈初霁靠近。

    “大师兄,仙乐是不是错了?”苏仙乐那样执着地看着他,滚烫眼泪从眼角落下依旧舍不得眨眼。

    沈初霁垂眸,眸光落在她悬在半空的手上。

    “我是不是最初就错了?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苏仙乐得不到回应,声音颤抖得厉害,无助又害怕,伸在半空的手却不愿就此收回去。

    良久,沈初霁轻叹一声,带着满手血污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仙乐,何至于此?”

    这是进入神府内,沈初霁第三次问她这句话。

    苏仙乐紧紧抓住他的手,几乎泣不成声:“我以为、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我看到、我看到了……”

    沈初霁喃喃道:“你看到的太少了。”

    苏仙乐哭得那样迷茫,哭得那样悔过:“我早该明白!早该明白!大师兄怎会贪图飞升、怎么贪图长生……我错了……大师兄我知道错了……”

    沈初霁眼睛干涩,有些哑口无言,许久后,他轻声问道:“魂飞魄散,你可有怨?”

    “仙乐无怨……弟子无怨……”

    “那就好。”

    苏仙乐自知时间不多,近乎哀求地望着沈初霁:“大师兄,仙乐能再窥探一次你的记忆吗?”

    当年她修为不够,仅仅只能看到零星半点,导致酿成如此大祸。

    或许想到昔日师妹即将湮灭于天地之间,沈初霁没有拒绝她。

    “好。”

    苏仙乐窥探了他的记忆。

    她先是迷茫,后是惊愕,最终化成了满眼的仓惶。

    “原来……你求的从来不是飞升……”苏仙乐忽然放肆地笑起来,笑容融合了鲜血和泪水,显得那样癫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初霁……你好狠啊……你好狠啊……”

    她看着矗立在沈初霁身后的抚云顶弟子,眼中逐渐充满了怜悯,无声呢喃:“你们会被抛下的……”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是她想得太简单、太天真。

    原来,当年沈初霁婉拒她的那句话还有后半段。

    ——初霁一生太短了,只能爱一个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师兄……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仙乐……”

    她的身影渐渐变得虚弱,几近透明。

    指尖温度减弱,沈初霁忽然失笑。

    窥探了他的记忆,苏仙乐怎会不知呢?

    他和苏仙乐一样,不会再有来世了。

    第24章 (一更

    晨曦透过云层洒在地面, 鲜血染红的泥土渐渐褪色。

    乌云密布的神府仿佛被撕开无数条缝隙,源源不断的裂缝出现在上空。晨光驱逐乌云,随着浮云散去, 神府中一景一物逐渐褪色、消失。

    苏仙乐神形俱灭,因她识海而成的神府也将不复存在, 他们回到了尘世间。

    或许天道要将苏仙乐存在的痕迹完全抹去, 沈初霁染尽鲜血的衣物也变得一尘不染。

    “大师兄!”

    沈初霁再也支撑不住,骨剑脱手而去,侧倒的身形被梁浅接住。

    他嘴角残留血迹, 望着与苏仙乐一起消亡的神府,透过薄薄幻影看到他们正处于一座草叶葱翠的山坡上。

    不曾有鲜血遍地, 不曾有长街十里, 不曾有满天乌云, 一切回归正常。

    “扶我起来。”沈初霁咬牙道。

    他的身体终归只是凡胎肉.体,无力承受这般强大的灵力,四肢百骸钻心疼痛, 仿佛无数只蚂蚁啃食他的血肉,让人疼得恨不得剥开胸膛将血肉全部挖出摆脱这样的痛苦。

    可是尽管疼得要命,沈初霁并未吭声, 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

    在梁浅搀扶下, 沈初霁站直身体, 还剑为笛系回腰间。

    “大师兄, 我先为你疗伤!”仙儿抹了把眼泪来到他跟前,被沈初霁摇头拒绝。

    他抬眸看向高空, 如今已到辰时, 清晨阳光偏薄凉,并无几分暖意, 无意洒在沈初霁身上的阳光更是令他浑身颤抖不已。

    不消片刻,风轻云淡的天空发生了变化,漂浮在上空的白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墨色染尽,前一刻还光芒万丈的太阳被一道浓厚阴影覆盖,落向人间尽是阴冷。

    墨云在天空涌动,仿佛酝酿着巨大风暴,一道黑色闪电劈在遥远天空。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黑色闪电由远及近,慢慢聚集在沈初霁头顶。

    冷风如刺,吹得沈初霁犹如扒皮抽筋般疼得厉害,他无暇顾及,而是如临大敌看着上空厚重的墨云。

    昏迷不醒的楼西北三人也相继醒来,天空变幻不停的墨云让他们不由自主投去视线,一时间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

    天阴和秦少宁自进入神府就被控制不知发生了何事,神色异常迷茫;楼西北看到周围环境和天空怪相立刻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神府,眼神马不停蹄地寻找沈初霁的身影。

    “大师兄,这到底……”仙儿喃喃问道。

    压在头顶的墨云好似一座大山,仿佛随时都能沉沉落在沈初霁身上,令人感到无比窒息与压抑,连半空的风都像刀子一样,昭示着天地与大道的怒火。

    楼西北赶到几人身边,目光凝重地打量着沈初霁苍白的脸,正欲询问发生了何事,沈初霁便率先开口:“梁浅,带他们离开这里。”

    众人同时一怔:“大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呢?你不走吗?”

    沈初霁嘴角鲜血干涸,脸色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师兄……咳!师兄稍后就来。”

    梁浅明显知道些内情,咬紧牙关,隐忍着泪意,对仙儿几人道:“我们得走!楼公子,秦少主请与我等一同离开,以免受到波及。”

    仙儿眼泪滚滚落下:“可是……”

    “走!”沈初霁厉喝一声,“若有违者立刻逐出抚云顶!”

    墨云持续酝酿着惊天风暴,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雷劫降临人间。

    “走啊!”梁浅眼眶红得几欲滴血,狠狠推了矗立原地的江阔一把。

    “大师兄……”

    抚云顶弟子苍白着脸,和梁浅一同离开了漩涡中央。

    沈初霁强撑身体看向楼西北,后者目光深沉复杂,就那样一眨不眨看着他。

    “楼少侠,借你披风一用。”沈初霁勉强挤出一抹笑。

    楼西北深深看着他,取下青蓝披风交给他,犹豫瞬息,问道:“我不能不走?”

    沈初霁颤抖手指接过披风,从里到外诛心般疼痛让他快要支撑不住。

    “抱歉,请二位离开。”

    秦少宁神情严肃,看了沈初霁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路过楼西北身边时拽了他一下:“走吧。”

    楼西北看着他的眼神那样犀利,恨不得能将他洞穿。

    离开沈初霁所在的山坡,他们并未走得太远,寻到一出开阔地界便停下,紧密注视着墨云下方的动静。

    “今日之事你们且看好,日后给我死死记住。”梁浅说实话竟带着几分磨牙凿齿。

    抚云顶弟子脸色万分凝重:“是!”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天雷滚滚而下,劈在沈初霁所在的位置。

    “啊!”

    沈初霁根本无法压抑自己不发出声音。

    顿时,众人脸上血色褪尽。

    青蓝披风盖住沈初霁蜷缩在地的身体,鲜血瞬间将衣物浸透并且大面积蔓延,那种出血量根本不是一道伤口能够形成,仿佛一道天雷将他浑身皮肤劈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在他们眼中大师兄永远是冷静自若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就算被鱼骨尖刺割碎手腕,就算被刀刃捅进腰腹,就算受尽各种痛楚折磨,他们从未见过大师兄哼出半句疼来。这道落在他身上的天雷究竟疼到何种地步,才叫大师兄都难以忍受。

    眼泪在眸中氤氲,片刻就夺眶而出。

    “惩戒天雷……”楼西北神情惊愕,目光失神。

    秦少宁浑身一震:“传说中触怒众人才会降下的惩戒?犹如刮骨剔肉,却疼上数百倍?”

    此话一出,抚云顶弟子脸色骤变。

    即使从未见过他们都知道惩戒天雷意味着什么!这是尘世间最邪恶的天雷,它代表着诸神之怒,是集世间万千痛苦于一身的存在,从古至今受诸神之怒的修士寥寥无几,更是没有人能从这道天雷中活下来!

    莫说修真界飞升第一人被“惩戒”劈得魂飞魄散,沈初霁一个没有灵核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撑得过来?!

    “大师兄!!!”

    仙儿众人泪流满脸,不假思索就要重返沈初霁身边,好在梁浅用结界将他们困住。

    “梁浅你他娘放开我!大师兄要死了!他就要死了!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大师兄……大师兄不能死!大师兄不能死!”

    天阴怔怔看着沈初霁身上被鲜血浸透的披风,瞳孔逐渐变得涣散,周身萦绕着惊人煞气,身躯在煞气中不断成长,变成了灾厄模样。

    “放开!”灾厄声音冷得可怕,“我要救师兄。”

    梁浅死死按住几人,揪起江阔和宣夜的头发,逼他们直视沈初霁面临的困境,声音嘶哑不已:“师兄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与此同时,一道银色阵法在沈初霁身边流转,随着阵法不断扩大,他身下凭空出现在一道虚影,无数茂盛花草以他身体为圆心向四周蔓延,花草、树木、溪流、高山;山谷萦绕着仙雾,时而有迤逦鸟鸣相伴,沈初霁青蓝披风上的血迹一点一滴被洗净。好似忽然出现的阵法创造了一个人间仙境,同时修复着沈初霁身上的创伤。

    众人看到这一幕全部噤声,眼中写满难以置信。

    “神、神府?”

    “这是大师兄的神府?”

    楼西北道:“不是。”

    “沈兄的确只是普通人,体内并无灵核不可能会有神府。”秦少宁神情万分凝重。

    “有人在临死前将自己的神府种在了他身上。”楼西北沉声道。

    神府是一种与本体共存之物,若将神府种在他人身上,本体必定不复存在。

    “啊——”

    第二道天雷降下,原本褪去血色的青蓝披风再次被鲜血染红,沈初霁声音中充斥着痛苦与绝望。

    然而种在他身上的神府依旧在源源不断提供灵力修复沈初霁的身体,可是即便沈初霁身体被修复,疼痛却是真实存在无法被驱散。

    “神府可以反应本体的心境,若是种在他人身上,便只能凭爱意而生。”

    与其说神府灵力修复着沈初霁的身体,不如说是本体对沈初霁取之不竭的爱意在支撑一切。

    天雷一道接着一道,沈初霁声音变得嘶哑微弱,青蓝披风被鲜血染尽再被爱意修复,如此循环往复。

    这座神府的主人究竟对沈初霁用情至深,才会在死后依旧以满腔爱意庇护着他?

    难以想象,实在难以想象。

    神府幻化的仙境将沈初霁包围其中,为他治愈身上伤口,为他洗净周身血迹,温和的风摩挲他蜷缩的身体,溪流滋润着他疲惫的肌肉,鸟儿与蝴蝶在他周身盘旋,阵阵花香萦绕空中 。

    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怕是此生不会在他人身上重现。

    九道雷劫全部落下后,天空墨云逐渐散去,一切恢复风平浪静。

    出现在沈初霁身上的神府好似知道自己即将离他而去,蝴蝶和鸟儿不舍地停留在他身上,花草树木从距离沈初霁最遥远的地方缓慢消散,它们从沈初霁身下蔓延,也要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完全消失。

    银白灵力飘向上空,如同一吹即散的烟雾,迅速消失不见。

    蝴蝶落在沈初霁头顶,触角隔着披风轻轻抵在他额头,好似是消亡前对他最后的眷恋,留下一个轻盈又疼惜的吻。

    几乎在天雷消失一瞬间,按捺不住的抚云顶弟子齐刷刷闪身朝沈初霁聚拢。

    颤抖手指掀开他身上的披风,看见沈初霁完好无损躺在披风下,除却脸色苍白并无异样,众人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仙儿上前摸着沈初霁脉搏,终于松了口气:“没有大碍。”

    “大师兄?你没事吧?”

    沈初霁瞳孔涣散,失去焦距,呆滞看着上空,苍白唇瓣微微开合,好似在喃喃什么,听不清楚。

    他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透过缝隙看到面沉如水的楼西北,终于有了反应。

    然后,在楼西北复杂探究的眼神中昏睡过去。

    第25章

    惩戒天雷之所以区别于其他雷劫, 不仅因为它代表诸神之怒威力巨大。

    相交普通雷劫,渡过后身体会逐渐恢复,惩戒天雷却不然。遭受雷刑当天是接下来十日最轻松的时候, 因为后续每一日沈初霁都会感觉到身体寸寸开裂的痛楚,从他的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第十日子时症状才会稍作缓解。

    沈初霁到底凡人之躯, 足足昏睡三日后被活生生疼醒,迷糊间他感觉到不断有人为他输送灵力抵挡体内剧痛,只可惜他没有灵核无法留住灵力全部石沉大海。灵力可以为他修复外表伤口, 无法缓解惩戒天雷带给他的痛苦。

    他脸色煞白,身体陷在被褥中, 纤长睫毛微微颤动, 干涩唇瓣微抿, 喉咙像有把火在烧,发不出任何声音,从足尖一寸一寸蔓延的疼痛将他的意识瞬间从深海中拽了出来。

    几乎在他睁开眼睛一瞬间, 五六个人簇拥到床头,紧张万分看着他。

    “大师兄?”

    “大师兄你没事吧?”

    “大师兄你还好吧?”

    ……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什么,沈初霁眸光灰暗似乎并未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

    良久,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无声说了一个字。

    “什么?”

    “大师兄说什么?”

    梁浅眉头紧皱:“倒杯水。”

    江阔忙不迭倒了杯水交给他, 梁浅扶起沈初霁上身, 知道他此时情况不容乐观,动作十分小心翼翼。

    沈初霁靠坐床头, 将一杯温水喝了大半, 喉咙总算好受些,能够说出话来, 尽管声音极其嘶哑。

    “这是何处?”

    梁浅抬手示意其他人噤声,随后回答道:“在客栈里。”

    沈初霁微微点头,将剩下半杯温水全部喝下去。

    众人担忧看着沈初霁,他此时表现出的状态除却面无人色并无任何异样,若非事先知道他身体遭受着多大的折磨,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大师兄,不如让仙儿给你下点失神散,睡着时就不会那么疼了。”

    仙儿点头如捣蒜:“大师兄放心,没有任何副作用,你先休息吧!”

    沈初霁抿起薄唇,眼神掠过众人,看到他们面上的认真,不由叹息道:“不碍事。”

    “怎会不碍事!”仙儿有些着急了,“楼西北借由你体内残存灵力与你灵识相通,连一时片刻都支撑不住,你怎么能说不碍事呢?”

    仙儿一边说着,心疼得眼泪哗哗落下。

    沈初霁神色微怔,抬手轻轻搭在仙儿手背上,安慰道:“师兄没骗你,不碍事,没多疼。楼少侠细皮嫩肉没吃过什么苦当然承受不住。”

    仙儿不敢碰大师兄,哭花了小脸哽咽道:“大师兄你骗人!楼西北连百书阁十大酷刑都受过,他当时一声不吭第二天就能跑能跳,可是和你灵识相通后他已经昏迷两天了!”

    百书阁十大酷刑是修真界最残忍最可怕的刑罚,除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不会动用,不过楼西北是例外,他自己要去上赶着求他爹在他身上全部实施一遍。此事传出来时,修真界一片哗然,听说楼外楼同意了楼西北的要求,沈初霁难得动怒传书将他大骂一顿,所幸楼西北皮糙肉厚并未留下什么后遗症。

    沈初霁哭笑不得:“楼西北毕竟是百书阁楼尊主的儿子,他能对亲儿子下狠手吗。”

    仙儿哭得眼睛通红,还打了个嗝:“是、是吗?”

    江阔在她背后翻个白眼,到底是你安慰大师兄还是大师兄安慰你?

    “楼西北如何了?”沈初霁问道。

    梁浅道:“没什么大碍。”

    “他患有失魂之症,猝不及防与我灵识相通必定会受到影响,仙儿你给他开点安魂的药。”

    仙儿抹着眼泪点头:“哦,仙儿知道了。”

    见他们依旧围在床边一脸关切,沈初霁无奈道:“你们站开点,我喘不上气了。”

    众人诚惶诚恐退到旁边,依旧一副忐忑不安模样,沈初霁不禁莞尔:“放心,我没事,不骗你们。”

    沈初霁脸上本无血色,勉强笑时身体更显单薄惹人怜爱,仙儿不禁又落下泪来。其他弟子虽不至于落泪,眼眶亦全是红通通一片。

    “扑通”一声,天阴毫无征兆跪了下来。

    “天阴无用,请大师兄责罚!”话音落后,天阴朝着地上狠狠磕了个头,鲜血瞬间从额头渗出。

    沈初霁目光落到他身上,发现他脖子上有几道锋利爪痕,不由蹙眉:“脖子怎么回事?”

    天阴垂着眼睛,眼睫挂着水珠:“弟子咎由自取,请大师兄责罚!”

    “小猴子抓的?”沈初霁问道。

    天阴点头:“不怪小猴子,是天阴无用请大师兄责罚!”

    三句话每一句都是让他责罚。

    “此事与你无关。”

    天阴自进入神府就失去意识,不知发生过什么,以为自己疏忽导致大师兄受到雷刑,这几日其他人殚精竭虑没人给他解释,便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沈初霁话音未落,其他几位弟子齐刷刷跪拜在地。

    “这是作甚?”沈初霁眉头皱得更紧。

    “请师兄日后再也不要动用那份力量,为了师兄弟子什么都可以做,只求师兄不要再使用那份力量!”

    “求大师兄成全!”

    “求大师兄成全!”

    ……

    他们并未询问沈初霁力量从何而来,亦不问沈初霁为何受到诸神惩戒,大师兄想告诉他们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他们。

    沈初霁失笑,牵扯五脏六腑的疼痛让他不禁捂着胸口轻咳两声。

    “大师兄!”

    “求大师兄成全我们!”

    “仙儿的命就是大师兄的命,大师兄想做什么告诉仙儿,仙儿一定会帮你完成!”

    “我等亦是!”

    沈初霁眼神柔和,笑说:“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需你们谨记门规戒律便可。”

    “弟子明白!”

    “弟子发誓,自此后若非大师兄需要绝不犯戒!”

    听着他们坚定的声音,沈初霁摇了摇头:“起来吧。”

    “是。”

    “秦公子呢?”

    梁浅道:“秦公子亦在昏睡中,那日你遭受雷劫后他便昏迷不醒。”

    沈初霁波澜不惊点头:“或许在神府中受了惊,没有大碍就好。”

    “锦儿呢?”

    “您是说那个孩子?”

    “嗯。”

    “他在另一间房,小猴子正守着他。”

    沈初霁沉吟片刻,虽说他现在勉强还能行动,但是势必不能赶太久的路,等他伤势稍有缓解恐怕还需七日,然而仙门大选在即七日后再赶回抚云顶已经来不及。

    “宣夜,江阔。”

    “弟子在!”

    沈初霁道:“你们即刻赶回抚云顶,组织其他弟子四人一行下山除邪,无需集合自主行动,保证下月末赶到苍州即可。”

    仙门大会举行地点就在楼西北世家所在的苍州。

    江阔两人有些不情愿,问道:“大师兄呢?”

    “我与梁浅一行歇息几日便出发。”

    “哦……”

    “我想和大师兄一起。”宣夜嘟囔道。

    沈初霁神色无奈:“苍州自会见到。”

    闻言,两人叹息应下:“弟子明白!”

    “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大师兄。”仙儿嬉皮笑脸说。

    江阔狠狠剜了仙儿一眼,到底别无他法,跟大师兄道别后离开了客栈。

    等人离开后,梁浅问道:“师兄,锦儿如何处置?”

    “处置?”沈初霁斜他一眼。

    梁浅一怔,自知失言,心虚地低下头。尽管他在其他弟子面前维持一定威严,沈初霁心里却知晓,他与仙儿等人差不多,并非良善之辈。

    “处理?”

    沈初霁:“……”

    仙儿道:“二师兄,是修理。”

    天阴弱弱道:“不是,是置放。”

    沈初霁摇头,估计这些弟子平素在外面就是如此,淡淡道:“仙门大选比试方面众多,抚云顶倾巢出动才足够,锦儿如今算半个弟子,带在身边吧。”

    抚云顶上上下下五十三位弟子,山下有一道自古遗留的结界,一旦山中无人就会自行封闭,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是。”梁浅未再多言。

    不多时,天阴回去替小猴子守着锦儿,小猴子一进房间看到活生生的沈初霁哭得十分凄惨,咆哮声传遍客栈,好几次店小二没忍住前来提醒。

    沈初霁被它闹得头疼,安慰两句就让梁浅将它揪出去了。

    本打算好好休息片刻,梁浅和小猴子前脚刚走,秦少宁和楼西北就寻来了。

    “你们醒了?”

    楼西北面色红润,神色慵懒,揶揄道:“你家小师弟跟哭丧似的,我们能不醒吗?可还好?”

    沈初霁忽略他前面的话,摇头道:“多谢关心,无碍。”

    秦少宁脸色苍白几分,撩开衣摆朝沈初霁跪下,郑重其事道:“在下秦少宁,叩谢沈兄救命之恩。”

    沈初霁沉默望着他。

    “你若想报答我,答应我一个要求即可。”

    “沈兄请讲。”

    沈初霁不至于因此要挟秦少宁断绝飞升之心,实在下作。

    “若有朝一日,你我交恶,放抚云顶弟子一马。”

    秦少宁不知他为何如此,却是没有多问,一口应下:“少宁答应你。”

    楼西北靠坐木椅上,自顾自倒了杯茶支着下巴意味不明看着两人。

    就在这时,店小二敲响房门。

    “请问狗贼楼西北道长在吗?外边儿来了位农夫寻您。”

    楼西北眸子微眯:“找我?”

    他好似并不在意前缀“狗贼”二字。

    秦少宁脸色稍显尴尬,虽不知神府中具体发生什么,但楼西北勉强算他半个救命恩人,如今想来此事实在不妥,连忙道:“不是,找我,那我先去看看。”

    沈初霁颔首:“请便。”

    秦少宁离开房间,关上房门,房中只剩沈初霁和楼西北两人。

    楼西北将茶杯放在桌上,目光掠过沈初霁苍白脸色,正欲说话就被打断。

    “别问,我不会告诉你。”沈初霁斩钉截铁道。

    “我知道。”楼西北耸肩,沈初霁若是想让他知道,就不会特意给他扎一针,等他醒来时神府已然消失,至于最终怎么出来他并不知晓,也曾旁敲侧击问过抚云顶几位弟子,只可惜他们讳莫如深半个字不肯透露。

    看着沈初霁因为紧张绷起的唇线,楼西北不着痕迹放软声音:“还疼吗?”

    沈初霁微微愣神,想摇头最终还是点头:“有一点。”

    “一点?”

    “嗯……”

    楼西北轻嗤:“你也挺幼稚。”

    沈初霁抿唇,神情不悦。

    楼西北走到塌边坐下,弯着好看的眼睛:“帮你分散一下注意力?”

    沈初霁没什么表情看着他:“什么?”

    “跟我讲讲你和你身上神府的事儿?”

    沈初霁眉心皱起:“与你何干?”

    “我好奇嘛。”楼西北泛金的眸子盯着他的脸,“你我好歹也算一夜夫妻,我就想知道在这之前你许给谁了。”

    沈初霁垂下眼帘:“你不认识。”

    “我当然不认识,在此之前我都不认识你。”

    “那问了又如何?”

    楼西北叹息一声:“那我换个问题。”

    沈初霁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你跟秦少宁有何关系?”楼西北猝不及防问出这句话。

    沈初霁眸光一怔,不自觉收拢五指,指尖陷入掌心,轻微的疼引发体内惊涛骇浪的痛苦,他闷哼一声,眼睛却直直盯着楼西北:“为何这么问。”

    楼西北见他模样不对劲,不由自主皱紧眉头:“你别着急,我没有……”

    “我问你,为何这样问?”沈初霁疼得额头冒起冷汗,眼睛却不肯错过楼西北脸上半点情绪。

    楼西北不知他为何反应如此巨大,解释道:“你体内残存的灵力,与秦少宁在神府被控制后使用的灵力极其相似。”

    第26章 (一更

    在神府中, 秦少宁神魂被控制,身体修为却增长数倍。

    届时楼西北近身观察过他,发现那道灵力并非他寻常时候使用, 而是一种至善至纯至圣他从未感受过的灵力。

    沈初霁遭受雷劫后,抚云顶弟子不清楚他体内情况不敢贸然行动, 所以趁他体内灵力并非完全消失想出灵识相通这么个法子。

    说来奇怪, 沈初霁几位师弟师妹均尝试过却没能真正融会贯通成功与他体内建立连接,于是抱着瞎猫遇见死耗子的想法把楼西北喊到跟前,结果居然行得通。

    灵识相通后, 他在沈初霁体内感觉到毁天灭地的疼痛,就算挨过百书阁十大酷刑他亦从未觉得瞬间就能取人性命, 好似身体每一寸血肉被抽丝剥茧般划开再用滚烫尖针将它们全部缝上。那道灭顶疼痛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 就像被滚烫尖针烫焦、缝合好的伤口无数次被撕开, 再无数次的缝合,积累的疼痛一次比一次深刻。

    就算楼西北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咬牙撑了一时片刻就活活疼晕过去。

    同时,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残留在沈初霁体内的灵力与那时秦少宁运转的灵力极其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与你有何关系?”沈初霁额头冷汗淋漓, 脸色难看得吓人, 似乎楼西北的问题完全触碰到他的禁忌。

    楼西北看着他的模样不由暗暗觉得心惊, 懊恼自己不该这时向他提起, 担心他情绪再激化下去会将自己活活疼死,他忙举起右手发起毒誓:“跟我没关系, 我不该问!日后我再问你就让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行不行?”

    沈初霁呼吸不稳,眼眶泛着红, 黑曜石般的眸子散发着些许水雾,莫名显得脆弱又委屈。

    楼西北心脏跟小猫挠了似的,想帮他顺顺气又怕不小心让他更疼,神情无奈又讨好:“我发誓了,以后不问你了,别生气。”

    楼西北这张皮囊惹眼得很,不愧是第一次露面就以容貌冠绝整个苍州的男子,即便后来他犯下恶行太多都没能改变“苍州第一美男子”的头衔。当他做出这副讨好表情时,依旧无与伦比的好看,既觉得真诚,又感觉不到他的卑微。

    半晌,沈初霁阖上双眸,尽力平复呼吸,知道自己反应过激,楼西北或许只是随口一问。

    可是,这件事对沈初霁来说实在太重要,他尤其不想让楼西北牵扯其中。

    “楼少侠出去罢,我想休息。”冷静下来,沈初霁脸色稍霁,下了逐客令。

    未等楼西北回应,他便侧身背对着楼西北躺进被褥中。

    看着沈初霁透着冷硬的背影,楼西北无端觉得好笑,心想这人脾气真大。

    只不过,沈初霁脾气大就算了,他这样哄着、被晾着,竟也丝毫不觉得不悦。

    楼西北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自言自语几句,没得到回应,他耸了耸肩膀叹息道:“幸亏你有副好皮囊,不然谁乐意哄着你。”

    说完,榻上依旧没有反应。

    楼西北索然无味打算离开,余光瞥见他露在外面的后背,一边骂自己热脸贴冷屁股,一边上前替他掖好被子,结果抬头就撞上沈初霁波澜不惊的眼睛。

    “楼少侠还没走?”沈初霁哑着声音问道。

    楼西北眉梢微抬:“我在后边儿念叨半天,你才知道我没走?”

    沈初霁抿唇:“别在我背后说话。”

    楼西北乐了:“怎么着?你只能听见前边儿说的话?”

    沈初霁没搭话,冷冰冰道:“出去。”

    这回连“楼少侠”都不喊了。

    楼西北隔着被子轻轻拍他:“行了,知道沈师兄不待见我,这就走。”

    沈初霁执拗地看着他离开房间才安心躺下,身体依旧背对着房门。

    “大师兄呢?”

    楼西北刚出门就撞上端着药汤的仙儿。

    “他说想休息。”楼西北道。

    仙儿苦恼皱眉:“那怎么办?我提前给他熬了止疼药。”

    楼西北摇头:“止疼药对他没用。”

    停顿片刻,楼西北道:“他刚醒来多半睡不着,更何况那么疼,你那儿有迷.药吗?睡着就没那么疼了。”

    仙儿更加苦恼:“我想给大师总吃失神散,他不让。”

    “迷烟呢?一闻就倒的那种。”

    仙儿神色迟疑:“可是,大师兄醒过来跟我算账怎么办?”

    楼西北嗤笑:“给我,我来。”

    仙儿犹豫片刻,点头说:“那大师兄秋后算账,我就说被你偷了?”

    楼西北扬眉:“换个好听点儿。”

    仙儿道:“不换,反正你还偷了秦少宁的玉佩。”

    “我那是抢。”

    “行罢,我就说你抢的。”

    “别废话,一会儿你大师兄疼死了。”

    从仙儿手里接过迷烟,楼西北透过门缝将烟雾吹进去,不消片刻,床榻上的沈初霁肩膀就塌了下来。

    “这就睡了?”

    “那当然。”

    “你这迷烟还行,回头给我几支。”

    “三百两一支。”

    “?”

    “我这东西无色无味,接触到皮肤就有效,贵点儿应该的。”

    “两支。”

    “成交!”

    沈初霁浑然不知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小师妹跟狗贼楼西北达成了什么合作,身体和意识莫名其妙变得混沌,瞬间就陷入沉睡。

    其实,仙儿早有打算对沈初霁使用迷烟,剂量提前准备好了,沈初霁睡去后足足七日都没有醒。

    等沈初霁睡得头晕脑胀醒来时,早已过了第十日子时,身体各处疼痛锐减,达到常人能够承受范围。

    沈初霁坐起身,揉了揉酸疼不止的太阳穴,不需仔细回忆就知自己莫名昏睡必定有猫腻。

    “大、大师兄您醒了?!”天阴坐在脚踏上打瞌睡,听见榻上动静立刻变得清醒,欣喜若狂地跪坐在地,眼泪汪汪看着他,“大师兄你身体如何?还疼吗?”

    沈初霁按着眉心,摇头道:“给我倒杯水。”

    天阴连滚带爬地去了。

    喝了两杯温水,沈初霁渐渐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备水。”沈初霁道。

    沈初霁向来爱干净,这些时日虽然常有弟子为他掐清净诀净身,但沈初霁更习惯温水沐浴。

    “是!”

    天阴忙不迭去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嚎道:“大师兄醒啦!!!”

    眨眼功夫,几道身影如狂风般刮进房间。

    仙儿拿着未晒干的草药;

    梁浅怀里抱着一只花猫,来时速度太快被吓得不轻;

    小猴子攥着一支拨浪鼓,咿呀咿呀地叫唤;

    秦少宁手执长剑挥汗如雨,估摸正在练剑;

    楼西北倒是自在,往木椅一坐,怡然自得。

    “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沈兄你终于醒了!”

    沈初霁目光掠过几人,最终落到仙儿身上。

    “仙儿。”他轻飘飘喊一声,仙儿则吓得一抖,连忙半跪下来。

    什么把锅全部推给楼西北,她脑子是一点没记住,大声道:“仙儿知错,请大师兄责罚!”

    别说甩锅,在沈初霁面前连撒谎都不敢。

    “她给的,我做的。”楼西北添了一句。

    沈初霁老早就看见他大摇大摆的模样,想起昏睡前发生的一丁点不愉快,不禁觉得纳闷,这么些天过去,楼西北闲得慌还不启程回苍州?虽说今年仙门大会并非楼家主持,他身为楼家少主总是要参加,为何留在天州浪费时间?

    “仙门大会在即,楼少侠还不启程?”

    见大师兄没有向自己发难,仙儿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余光瞥见想往沈初霁身上扑的小猴子,揪住它的后颈提到自己的身边,眼神示意它不准闹腾,大师兄身体并未完全好尽。

    察觉到沈初霁话外之意,楼西北嘴角上扬,瞟了眼秦少宁:“秦少主尚未启程回青州,在下不着急。”

    秦少宁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说道:“我已与父亲言明,和沈兄一同前往苍州。”

    楼西北道:“既然如此,在下自然也与沈师兄一同。”

    沈初霁抿唇,恨不得找个理由把他们全部打发走,本来一个秦少宁就烦,加上楼西北烦上加烦。

    尽管心中如此想,沈初霁必不可能直接将他们撵走,毕竟没有理由且有失礼仪,只好默认尽量当他们不存在。

    不多时,店小二备好热水送到房中,其余人没再打扰相继告辞离开。

    最后房中只剩楼西北一人赖着不走。

    “楼少侠?”沈初霁疑惑看他,这厮总不至于留下来看他焚香沐浴罢?他倒不至于如此无聊。

    楼西北如梦初醒般向他看来,佯装不解:“何事?”

    沈初霁薄唇微抿,语气还算平和:“在下要宽衣沐浴。”

    楼西北点头:“哦。”

    然后就没下文了。

    沈初霁无奈:“楼少侠,你可有要事?”

    楼西北摇头:“没事。”

    “那就请回吧。”

    楼西北坐起身,神色倒是认真不少:“沈初霁,那日的话并非权宜之计。”

    沈初霁瞳孔微眯:“何意?”

    楼西北道:“我既发誓不再过问,日后便不会再问。”

    沈初霁怔了怔,又道:“在下听闻过楼少侠不少事迹,越是信誓旦旦就越不可信。”

    楼西北耸肩:“别人不能信,你可以信。”

    沈初霁不动神色审视着他,没有立刻回应,似乎在考虑可信度为多少。

    “当真?”

    “当真。”

    “既然如此,沈某信你一次。”

    楼西北挑眉道:“所以,你不用对我这么防备。”

    沈初霁不认:“楼少侠误会,沈某向来一视同仁。”

    楼西北嗤笑:“听说我与你一起前往苍州,你脸差点没青了。”

    沈初霁:“……”

    既然你看得出他不情愿,自行离开岂不最好?

    “楼少侠何出此言,沈某大病初愈脸色难看些实属正常。另外,楼少侠再不走,沈某这水就该凉了。”

    楼西北起身,伸个懒腰,双手枕在脑后,慢悠悠往门口走。

    走到门前,他忽然回过头,笑吟吟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告诉我。”

    说完,他径直离开房间,顺手关上房门。

    沈初霁怔愣看着门口,良久,他轻笑一声。

    绝对不会有这么一天。

    好不容易才抹除一切,他何必要旧事重提呢。

    第27章 (二更

    尽管身体各处仍有疼痛传来, 对沈初霁来说已然不算什么。

    沐浴焚香后,穿上云金道袍,将骨笛和丹黄玉佩重新系回腰间, 随后推开了房门。

    一个抬眼,天阴和小猴子蹲在房门两侧, 跟两尊门神似的。

    “大师兄!”

    “咿呀!”

    天阴和小猴子同时起身, 紧张兮兮看着他。

    沈初霁无奈叹息,约莫自己受伤让他们受到了惊吓,伤弓之鸟了些。

    “我身体已无大碍。”沈初霁抬手揉了揉小猴子后背毛发, “锦儿在何处?”

    天□□:“楼下客房。”

    沈初霁颔首:“带路。”

    失魂并非小事,耽搁时间越长受到影响越大, 初次醒来后他本打算稍作休息就去探望, 结果着了仙儿和楼西北的道, 接连昏睡七日。锦儿魂魄无法归入旧体,或许会游荡在其他地方,若是游离太久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才能召回来。

    沈初霁来到客房时, 梁浅和楼西北等人皆在房中。

    “大师兄。”

    “沈兄。”

    沈初霁点头以示回应,旋即走到塌边查看锦儿身体情况,他脸色雪白, 印堂发黑, 胸口气息起伏十分微弱, 几乎就要消失。

    “如何?”料想他们已经探查过锦儿情况, 沈初霁开口询问。

    梁浅道:“魂魄游离时间太长,与身体联系即将被切断, 未得师兄指示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沈初霁道:“仙儿, 招魂。”

    他本打算回到抚云顶借由千年柳条将锦儿魂魄引入身体中,如今仙儿就在身侧无需多此一举, 她身上招魂固魂法宝多不胜数。

    “是。”仙儿应道。

    她走到床榻边,翻出一只匣子,灵力催动后匣子不断膨胀,变成四四方方用于收纳的大箱子,从众多丹药法宝中翻找出一根青色引魂香。

    “大师兄,那他以后就是小师弟了?”仙儿杏眼盛着兴奋的光,颇为跃跃欲试。

    “若他醒来后愿意留下便是。”

    仙儿不满嘀咕:“那不行啊,不是小师弟引魂香给他多浪费。”

    “说甚?”

    “没有、没有。”

    她点燃引魂香,取下锦儿一缕头发,以香烧尽,一缕青烟缓缓升空,有所指引般飘向门外。那道烟雾浓重不稀薄,表明锦儿魂魄就在距离不远之地。

    “就在城中。”仙儿道。

    “能引他过来吗?”

    仙儿闭上眼眸,指尖一道灵力融于青烟之中,少倾,睁开眼睛,无奈摇头:“没有回应。”

    见状,楼西北道:“既然距离不远,直接将他揪过来罢。”

    沈初霁点头:“不是不可。”

    秦少宁立刻道:“沈兄,我去罢。”

    好像在无意识中,秦少宁已将他当做可以做出决策的人。

    沈初霁道:“有劳。”

    闻言,仙儿将引魂香交给秦少宁,叮嘱道:“他能听见你的声音,唤他回来即可。”

    “好。”秦少宁接过引魂香,转身离开了房间。

    “大师兄你大病初愈,先坐下休息。”楼西北伸长腿勾了张椅子到沈初霁身后,侧头单手撑着下颚看他。

    “多谢。”

    仙儿怒目而去:“谁是你大师兄?”

    楼西北懒散打呵欠,纤长睫毛坠着一滴生理性泪珠:“谁应我谁就是。”

    “你……”仙儿瞪圆眼睛,愈发觉得他厚颜无耻。

    沈初霁无奈:“仙儿,你先喂锦儿吃一颗修复丹,待他醒来即刻出发前往苍州。”

    仙儿朝楼西北冷哼一声,乖巧点头:“是。”

    沈初霁从不计较楼西北的称呼,毕竟他大抵还算了解对方,你越搭理他他就越起劲。

    等待秦少宁归来期间,楼西北插科打诨几句,没再提过那日发生之事。

    沈初霁爱答不理,仙儿和小猴子倒是和他闹得厉害。

    大概昏睡时间太长,沈初霁坐久觉得头晕,不由阖上眼睛揉捏眉心。

    片刻后,天阴端着些吃食推门而入,放在沈初霁面前:“大师兄,吃点东西罢。”

    沈初霁微怔,看着面前食物倒有几分饥饿之感,于是没有客气慢条斯理吃了几口。在修真界就算没有灵核的普通凡人十天半月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顶多虚弱一些,在抚云顶宣夜时不时端着自己研制的新菜系让沈初霁尝鲜,倒从未感觉饥饿。

    不多时,秦少宁举着引魂香回到客栈,青色烟雾就在他身旁位置,大概那就是锦儿魂魄所在之地。

    “这么快?他在何处?”楼西北诧异道。

    秦少宁抽了抽嘴角:“客栈对面有人聚在一起斗蛐蛐,他就在人群中。”

    “哦……”楼西北拉长尾音。

    引魂香散发的烟雾萦绕在半空,隐约勾勒出一道人形,身形到秦少宁手臂位置,就是锦儿无疑。

    “仙儿,将他渡进身体中。”

    “是。”

    仙儿上前接过引魂香,牵引锦儿的魂魄来到榻前,柔声道:“小师弟,回你身体里,闭上眼睛数十声,师姐就能让你醒过来。”

    那道青烟包裹的身形走到榻前却不愿再继续往前,甚至后退了一步,他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似乎在房中寻找着什么,迟迟不愿靠近床榻。

    沈初霁眉心微皱:“他回不去?”

    仙儿道:“大师兄,应该是魂魄游离时有了羁绊之物,不愿回到体内。”

    沈初霁脸色微变,有了羁绊之物生出执念,凭外力无法强行将他渡回体内。

    “你有未了心愿?”沈初霁问道。

    那道青烟朝沈初霁点头,一股烟雾汇聚半空,形成一张空洞的嘴巴,唇瓣一张一合,好似说了什么。

    但是他并未发出声音,所以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锦儿大约知道他们听见,着急地转过身朝门外跑去,引魂香的青烟瞬间被拉长,可是到了门边他停止下来,似乎低头说着什么。

    房中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状况。

    片刻功夫,青烟回到房中来到沈初霁面前,烟雾萦绕下的身形双腿弯曲,在沈初霁面前跪下,身体右侧的烟雾有些模糊,好似有什么东西正跟在他右边。

    青烟形成的两片嘴唇慢吞吞说着什么,根本无人能够听见他的话。

    沈初霁沉默看着锦儿,良久问道:“你想求我帮他?”

    那道身影狠狠点头。

    “你听得见?”楼西北惊讶不已。

    仙儿满脸骄傲:“我家大师兄会读唇语。”

    楼西北觉得惊奇:“唇语?听起来有些意思。”

    “大师兄,他说什么?”

    沈初霁神情叹息:“倒是我的疏忽。刘易之子阿玉,离开锦儿身体后,对锦儿生出愧疚心思,心中有了执念错过了往生机会。”

    天阴惊讶道:“阿玉?”

    “嗯。”

    紧接着,锦儿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其他人听不见只能眼巴巴看着沈初霁,等他出来解释。

    沈初霁道:“这些时日,锦儿和阿玉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不敢走得太远,还跟我们一起进了神府。”

    仙儿问道:“他想做什么?”

    “他若回到体内,日后便再见不到阿玉。阿玉错过往生机会,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但他并无害人之心,恐怕会遭其他邪祟吞噬。”

    “那又如何?我们没本事送他往生。”

    话音刚落,锦儿朝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希望他们能想想办法。

    沈初霁陷入沉默,阿玉父亲犯下的罪孽已由他自己承担孽果,阿玉亦是被他强行留下。在城主府时他虽困住秦少宁等人却并未伤害他们,还主动劝解父亲将身体还给锦儿,心性倒是不错。再加上他年纪与锦儿相当,生性良善,若是自己游荡在世间难保不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既然你一路跟随,定然知晓我等身份,你可愿拜入抚云顶门下?”半晌后,沈初霁问道。

    锦儿用力点头,又朝沈初霁磕头。

    沈初霁点头,随后看向仙儿,迟疑问道:“仙儿,我记得你随身携带着一截千年槐木?”

    仙儿震惊睁大眼睛,忿忿不平道:“大师兄!那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吗!”

    槐木本为鬼木,生长千年凝成一截固魂塑体的木心,可以禁锢魂魄,幻化肉.身。

    沈初霁并未以身份施压,轻声哄道:“师兄用不着。”

    仙儿眼眶通红:“怎会用不着?若非有神府护体,你就被雷劫劈得魂飞魄散了!有千年槐木我还能救你一次!怎么用不着?”

    “乖,相信师兄,我不会用到。”

    “我不!”仙儿赌气道。

    沈初霁无奈又纵容,举起右手:“师兄对天发誓,绝对不骗你。”

    “哼。”仙儿闷闷不乐看他一眼,“我没带。”

    “师兄看到了,在匣子里。”

    仙儿嗔怪:“大师兄!”

    “好了。”

    “……嗯。”仙儿声音依旧郁闷。

    千年槐木本是打算留给师兄身死后将他复生,所以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没想到便宜了他人!

    “千年槐木可以禁锢他的魂魄,化作他的身体,沈某可以救他,但是有几个条件。”沈初霁道。

    锦儿用力点头。

    “第一,复生后他必须拜入我抚云顶门下。”

    “第二,日后需他斩断一切前尘过往,不得再牵扯旧人旧事之中,亦不得与娘亲再见。”

    “第三,你二人需知悉抚云顶门规戒律,时刻谨记于心不得违背,否则将受门规惩戒,若是后果惨重,我将废除你二人灵核逐出师门。”

    锦儿迟疑片刻,问了句什么。

    沈初霁解释道:“千年槐木并非凡物,其灵力充盈,化作肉.身后木心将成为灵核,与普通灵核并无区别。日后,阿玉亦会成为修士。”

    锦儿郑重点头,朝沈初霁重重磕头。

    “既然如此,回你体内罢。”

    话音落后,锦儿缓步走到榻前,躺进躯体之中。

    这时,楼西北问道:“千年槐木可以化作灵核,你为何不留给自己?”

    沈初霁道:“灵核于我并无用处。”

    第28章 (一更

    锦儿魂魄游离太久, 一时无法适应,两个时辰后才幽幽醒转。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去探望相邻房间中的阿玉,后者情况与他不同, 耗费时间多些,两三个时辰勉强化出四肢, 躯干仍旧是木头形状。

    闲来无事, 沈初霁让梁浅出去置办些马车和马匹,待阿玉醒来后就启程前往苍州,随后就守在阿玉房中查探情况。

    锦儿推门而入时, 沈初霁和楼西北各坐一侧,前者面无表情, 后者饶有兴致说着什么, 他往榻上看了一眼, 随后走到沈初霁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叩谢大师兄救命之恩!丁玉锦此生没齿难忘, 愿为师兄、愿为抚云顶肝脑涂地!”

    沈初霁风轻云淡瞟他一眼:“嗯。”

    锦儿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看着沈初霁,神情隐隐有些激动:“大师兄, 我看到了!”

    沈初霁瞳孔微眯:“什么?”

    “您在神府中……”

    “住嘴!”沈初霁神色微变, 倒是把这点忘了, 锦儿和阿玉随他们进入神府, 但是身无怨气与普通邪祟不同所以没能被发现,他们应是从始至终知晓发生了何事。

    “我门戒律, 关于大师兄一切不可向外人泄露。”仙儿走到他身上, 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做不到这点我就杀……”

    话未说完, 仙儿神色一僵,忌惮地看了沈初霁一眼,话锋一转:“师姐就让你永远说不出话。”

    锦儿并未因此感到惧怕,神情反而更加兴奋:“弟子明白!”

    沈初霁看着他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好像自古以来抚云顶就没有几位正常的弟子,快要成为一种风俗了。

    楼西北知道神府中发生的事沈初霁不愿让外人知晓,他并不打算多问。

    “你和阿玉一直跟着我们?”仙儿问道。

    锦儿站起身,见沈初霁杯中茶水见底,殷勤地为他斟满:“是。”

    “阿玉在我体内时,我的记忆并不完整,所以躲在角落不敢出来,阿玉本应该去往往生之地,但是放心不下我,想帮我回到身体里,所以错过了往生的机会。”

    锦儿蹲在沈初霁身边,托起下巴崇拜地看着他,继续说:“我跟着引魂香回到房间时,他躲在门外不肯进来,催促我回自己身体,可是我回去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他胆子小,或许他会一直跟着我们,即使我们没有发现。大师兄,谢谢你,给阿玉复生的机会。”

    沈初霁笑道:“千年槐木是仙儿师姐的宝物,你们应该好好感谢她。”

    仙儿哼一声:“不用,槐木本来就是大师兄的东西,你愿意给谁用就给谁用。”

    说起这件事,仙儿还是有点不乐意。

    “谢谢仙儿师姐!”锦儿朗声道。

    “你俩以后就是大师兄的左右护法明白吗?要是大师兄伤到一根头发丝,我唯你们是问!”

    “弟子明白!”

    楼西北听他们感谢来感谢去无聊透顶,伸着懒腰就要离开。

    “楼西北!”锦儿忽然叫住他。

    楼西北眉梢微抬,侧眸看他:“有事?”

    锦儿说:“虽然我不打算拜你为师,但是以后我一定会成为像你这样、比你更厉害的修士!”

    楼西北失笑,转身往外走,懒懒留下一句:“随便你。”

    仙儿嗤之以鼻:“他那样的修士有什么好?”

    锦儿认真道:“楼西北什么都不在乎,潇洒自在,凭自己喜好和直觉行动,不论善恶是非,我想要和他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神府中他无条件信任大师兄真的太令人钦佩了!我家中还有不少关于他的事迹话本呢!”

    仙儿不以为然:“行行行,你说是就是。”

    沈初霁对此不置一词。

    楼西北身上的特性有种独属少年的意气风发和大无畏,像烈日炎炎,非常非常刺眼还容易被灼伤,同时又散发着极端的光芒,虽说不上多么喜欢,但沈初霁并不讨厌。

    将近半日,千年槐木终于完全化作了身躯,惟妙惟肖的模样与常人并未任何不同。

    千年槐木相当于为阿玉重建肉.身,身体模样与他生前并无两样。

    不多时,榻上小童颤了颤眼睫,一滴滚烫泪珠自眼角滑落,睁开水汪汪的眼睛迷茫看着床幔。

    “你醒了!”锦儿激动道。

    “锦儿哥哥……”阿玉声音沙哑,慢慢从榻上坐起。

    沈初霁抬眼看去,小童面容乖巧犹如玉琢,粉嫩眼尾坠着眼泪,可怜又可爱。

    说起来,除却性格万分怪异,抚云顶弟子皆有一副过人面孔,锦儿和阿玉是如此,就连骨瘦如柴的天阴亦是如此,哪怕是解开封印后的灾厄依旧比常人好看几分。

    阿玉在锦儿搀扶下离开床榻,紧张兮兮走到沈初霁面前,一言不合跪拜在地:“大、大师兄……阿玉……”

    阿玉年纪比锦儿小两岁,此前又是普通人并无灵核,和锦儿站在一起看不出原本年龄,眼睛湿漉漉像小鹿似的,惹人怜爱。

    沈初霁眼神不由柔和许多,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指腹揉了揉他的眼尾,轻声哄道:“不碍事,别哭。”

    小孩子嘛,越哄哭得越厉害,沈初霁就越有耐心。

    “乖。”他捏了捏锦儿肉鼓鼓的脸颊,柔软触感令人爱不释手,“害怕吗?”

    阿玉摇头,父亲在世时鲜少与他这般亲昵,羞怯地将脸埋在沈初霁臂弯中,“谢、谢谢哥哥救我。”

    “不用谢,以后要喊我大师兄,知道吗?”

    阿玉揪着他的衣服,嗡声道:“阿玉谢谢大师兄。”

    沈初霁轻松将他抱起,柔声同他说着什么,仙儿和锦儿站在旁边脸色一个比一个不满。

    “为何大师兄对我就冷冰冰的?”锦儿一脸复杂。

    仙儿酸溜溜地说:“大师兄喜欢可爱的东西。”

    “我不可爱?”

    “你哪里可爱?”

    ……

    良久,仙儿冷哼道:“再过两年大师兄就不喜欢了。”

    锦儿:“……”

    阿玉醒来后,众人稍作休息就启程离开。

    沈初霁身体虽有好转,并未完全恢复,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中休息,其他人或御风而行,或骑马跟在身侧。

    阿玉对身体并不熟练,就和小猴子同乘七彩祥云,途中天阴为两位小师弟传授门规戒律,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楼西北和秦少宁御风而行,不时落在轿顶引来一阵颤动,不知这俩怎么又打起来,沈初霁撩开帘子一看,秦少宁狰狞地举剑狂追,楼西北怡然自得躲避,路过胭脂摊还有精力跟姑娘打趣两句。秦少宁一剑没收住,将胭脂摊劈成两半险些伤了人,好在楼西北反应迅速一掌将几位姑娘推远。

    “你是哪家的修士?我们要去百书阁告你的状!”

    老板气得龇牙咧嘴,指着秦少宁怒骂,而楼西北已经趁乱逃之夭夭。

    秦少宁几乎咬牙切齿:“我是狗贼楼西北!谁不去百书阁告状谁是狗!”

    长街一片鸡飞狗跳,当真热闹非凡。

    沈初霁看着道旁栩栩如生的百姓,忽而想起苏仙乐神府中的画面,那些死在他手中的活死人此刻应该全部进入了往生之地。

    比起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假象,这样混乱却鲜活的画面看起来竟别样地美好。

    直到,他看见街边一位路人说:“什么楼西北?那两位不是抚云顶弟子?”

    “这些年好像见过几次,笑面虎梁浅和毒姑仙儿!”

    “跟他们同行必定是抚云顶弟子无疑!”

    “我呸!竟然冒充楼家少主简直不知廉耻!”

    “抚云顶彻底没落了!”

    ……

    沈初霁:“……”

    他阖上双眼,脑海中浮现来自于另一个尘世的概念——孽力回馈。

    这就是他冒充秦家弟子的报应罢。

    果不其然,遇见这俩麻烦精准没好事,虽然沈初霁并不在乎名声。

    骂声越来越多,仙儿等人却不受影响,包括两位新入门的小师弟,都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添油加醋地看热闹,恨不得楼西北和秦少宁打得天昏地暗才好。尤其是仙儿和锦儿,简直臭味相投,甚至抽空买了几串糖葫芦。

    “大师兄,给你!”锦儿飞身来到车窗外,手臂勾住窗棂,将一根糖葫芦递给沈初霁。

    “别闹得太凶。”沈初霁接过,叮嘱道。

    “知道啦!”

    说完,他飞身落在七彩祥云上,将剩下的糖葫芦一一分给众人。

    沈初霁看着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无端轻笑一声,放下帘子靠回车壁。

    一阵清风掠过,吹起帘子露出沈初霁半张侧脸,街边三两作伴的女子无意一瞥,登时呆在原地。

    “好生俊俏的公子……”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骂声一片连着一片。

    “话说,前几日我失踪两年的故友托梦了,他说抚云顶那位道长救了他们,他要去投胎了。”

    “我、我也梦到了!我娘子说她终于能够投胎了,让我替她谢谢抚云顶的道长。”

    “当真?”

    “难道不是梦?我亦梦到小儿,身穿云金道袍的道长斩下他身上束缚,将他送往轮回……”

    “云金道袍?我若没记错,那曾是抚云顶的弟子服。”

    ……

    “据我所知,如今门中唯一着弟子服的就是闭关十年的大师兄。”

    “抚云顶大师兄?我曾有幸见过一面……”

    与此同时,抚云顶弟子下山除邪以及即将参加一月后的仙门大选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沉寂上半年的抚云顶终于出山了?”

    “那又如何?如今的抚云顶凭何与众多仙门抗衡?”

    “今年仙门大会热闹了!”

    “抚云顶那群混账弟子,又想闹出什么祸事?”

    ……

    长风而去,送行千里。

    抚云顶大师兄出山了。

    第29章

    天州位于修真界最上方, 与苍州之间间隔着两个神州。

    路途遥远,若是按照他们的速度怕是仙门大会结束都未必能赶到苍州,所以在天州通往灵州的瀑布前, 小猴子将七彩祥云幻成船舶形状,载着众人临空飞跃。

    锦儿和阿玉初次乘坐飞船, 惊奇地趴在船舷边向下看, 瀑布仙雾迷离,水声汩汩,时而有白色游鱼在水面翻滚, 更有金色鳞片不知名的水鱼顺着瀑布逆流而上,如同鱼跃龙门。

    “好漂亮!”阿玉看得痴迷, 惊叹道。

    “居然有花在瀑布上盛放, 不会被水流冲垮吗?”

    半空寒气凛然, 沈初霁肩上搭着一件披风,靠着船舷向下看去。这些时日他身体基本恢复,只是身子骨比从前弱了几分, 容易感染风寒。

    “那是水神花。”沈初霁道。

    两人疑惑看向他,齐声问道:“水神花是什么?”

    沈初霁解释道:“一种天生灵草,下面逆流而上的鱼就是为了衔住它, 可以提升自己的道行。”

    “鱼也有道行吗?”阿玉好奇地问。

    “嗯, 只要有机缘, 修真界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可以吸纳灵气、修炼灵气。”

    闻言, 阿玉神情怅然若失,大约想起从前的自己。

    锦儿道:“好啦, 你遇到大师兄也是机缘啊!”

    到底孩童心性, 阿玉立刻扬起笑脸:“谢谢大师兄。”

    阿玉十分乖巧,眼睛好似圆溜溜的黑葡萄, 粉琢小脸时常挂着羞涩笑容,脸颊酒窝若隐若现,当真可爱得紧。

    沈初霁冰凉手指戳了戳他圆鼓鼓的脸颊,阿玉冻得浑身哆嗦也不知道躲,反而用小手握住沈初霁的食指,脸颊使劲蹭了两下,嘟囔道:“大师兄的手好冷呀。”

    “是吗是吗?”锦儿抓住沈初霁另一只手,运起暖和灵力将他的手包裹在其中,阿玉对灵力并不熟练,经过数日地刻苦练习已经能够凝聚灵气,于是有样学样也用灵力包裹着沈初霁的手。

    “大师兄,暖和吗?”

    “嗯。”沈初霁眼中含笑,神情柔和。

    梁浅等人靠在船舱二楼栏杆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仙儿和天阴闷闷不乐,不满嘀咕道:“大师兄偏心,被他们缠着也没有不耐烦。”

    天阴垂着眼睛,失落道:“师妹,你拜入抚云顶时与他们一般大,大师兄对你与他们一样耐心。可是我……我都没机会跟大师兄说上几句话。”

    尽管如此,仙儿还是觉得十分不满。

    秦少宁怔怔看着沈初霁,心神有些恍惚:“沈兄待人接物虽然温和不落口舌,但总是处处透着疏离,如今这般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兄长……”

    楼西北靠坐船头,单手托腮打量着沈初霁,看得出来他对那俩小东西的确颇有耐心。

    为何?因为年纪小?

    如果用小猫小狗来比拟,的确幼崽形状的它们更加可爱。

    “楼少侠,可否回答梁某一个问题。”梁浅站在楼西北斜后方,脸上挂着谦和笑意。

    “什么?”楼西北懒懒道。

    梁浅笑说:“你与秦少宁来到抚云顶是为了邀请大师兄参加仙门大会?”

    “嗯,如何?”楼西北语气慵懒,他不太喜欢和梁浅这样笑里藏刀的人打交道,不愿意虚与委蛇,也不可能让自己受委屈。

    “大师兄执掌抚云顶多年,即使受到邀请也从未参加过仙门大选,我想知道其中可有什么内情。”大约知道楼西北不会与自己周旋,梁浅选择直入主题。

    楼西北身体后仰,腰间银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悬挂脖间的鱼骨鞭像游蛇一般在他肩膀处盘旋,他泛金瞳孔微眯,耸肩道:“真可惜,我不清楚沈兄与家父有何纠葛。”

    “是吗,多谢。”

    话不投机半句多,楼西北只觉得面前这些人加起来不如一个沈初霁有趣,于是干脆腾空而起,身体轻盈落在沈初霁身后,听他们聊起瀑布中灵鱼的模样。

    “这么想知道,不如下去看看?”楼西北勾着锦儿肩膀,强行挤入他和沈初霁之间。

    沈初霁脸上笑容并未褪尽,轻声斥道:“别胡闹。”

    楼西北不乐意了,跟这俩崽子笑得这么开心,自己不过说了半句就算胡闹?

    “大师兄你不要太偏心,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沈初霁斜他一眼,心想我不觉得你能出什么好主意。

    “你俩想不想看?”楼西北问道。

    锦儿和阿玉不约而同点头:“想!”

    沈初霁无奈,但是知道楼西北有分寸就没有阻止,叮嘱道:“别太过火。”

    “放心吧。”

    楼西北取下鱼骨鞭,问两人:“你们谁先?”

    锦儿道:“阿玉先来吧。”

    阿玉好像有点害怕楼西北,怯生生地问:“可、可以吗?”

    “当然。”

    楼西北指尖微动,鱼骨鞭尖刺变得柔软,轻轻缠住阿玉的腰身,将他从地上托起来。

    阿玉惊奇地摆动四肢,发现鱼骨鞭将他拴得很牢,带着他从船上腾空随后慢慢托到船体下方,靠近瀑布的位置。

    水面散发的寒气让他不由缩了缩小腿,冷风吹来身体在半空摇摇晃晃,起初觉得害怕,渐渐察觉到自己没有危险才敢舒展身体迎风看去。

    瀑布中生长着好几株水神花,它们周身萦绕着淡淡粉光,激烈水流全部绕开它们,没能伤害到分毫;长着金色鳞片的游鱼体型没有在船上看的时候小,甚至和阿玉的身形差不多大。

    “阿玉!好看吗?”锦儿在上方问道。

    阿玉兴奋道:“好看!”

    就在这时,水里金鳞鱼突然高高跃起,张开鱼唇想去咬住阿玉的双腿。

    “啊!”冰凉水滴溅到阿玉身上,他回头就看见一张血盆大口朝自己咬来,吓得失声尖叫。

    楼西北似乎早有预料,跟钓鱼似的将阿玉往上拉了几分,未等阿玉缓过神来,又一条金鳞鱼跃出水面向他咬来,楼西北握着鞭柄往左边轻轻一晃,让阿玉幸免于难。

    “啊啊啊啊!!!!”

    只可惜躲开一条紧接着又是下一条,尽管楼西北每一次都准确躲开依旧给阿玉吓得不轻。

    “救、救命!”

    锦儿则兴奋地拍打船舷:“好玩!好玩!我也要玩!”

    “不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阿玉没想到小伙伴如此背叛自己,气得怒喊一声。

    沈初霁眼角含笑,拍了楼西北一下,语气并不严肃:“别给孩子吓出好歹。”

    楼西北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连条鱼都降服不了?”

    随后又对半空的阿玉说:“小小男子汉,给你大师兄抓条鱼上来改善伙食!”

    阿玉吓得魂不附体,别说抓鱼连躲都不会躲了。

    仙儿“啧”一声:“楼西北这狗贼真阴险,明知道金鳞鱼最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小修士。”

    天阴笑得高兴:“可是,大师兄好像很开心。”

    大师兄平时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好像自从楼西北来到抚云顶之后,他开心的时间变多了,当然生气的时间也变得多了。

    仙儿不知听见没有,若有所思低着头,以后摘草药也可以带着他俩,有些草药专门有灵兽守着呢,可以把他们当成诱饵。

    天才啊!楼西北简直就是天才啊!

    秦少宁看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好奇走到边上看了一眼,立刻怒斥道:“楼西北!你把孩子给我拉上来!”

    楼西北压根不搭理他,转头看向沈初霁:“试试吗?”

    大概笑得太久,沈初霁眼眶湿润,映着细碎柔光,整个人看上去温柔极了,说道:”好了,把阿玉拉上来吧。”

    楼西北眼神有些恍惚,不止一次觉得沈初霁好看极了,冷冰冰好看,鲜活更好看。

    他不相信沈初霁生来就没有灵核,以前拥有灵核的他会是什么模样?风华绝代?丰神如玉?他会有一剑荡平九州的少年意气还是润泽天下的淑人君子?

    不知为何,他突地想起那位在临死前将神府种在沈初霁身上的修士,那般汹涌且源源不断生长的爱意,应该不会只是单方面的付出,沈初霁也同样爱慕他吗?有多爱慕?一定只能是他吗?不是他就不行吗?

    或许那位修士就是前世的秦少宁?否则他们身上相似的灵力作何解释?说起来,沈初霁对他们的态度从始至终就不一样。

    想得越来越深,最后化作一声无端嗤笑,是与不是,与他楼西北有何关系?

    “听你的。”楼西北将阿玉拉回船舷,锦儿迫不及待举起双手表示该换自己玩了。

    楼西北没再多想,难得觉得自己庸人自扰,重新将鱼骨鞭拴在锦儿身上,将他放到瀑布上方。

    “啊啊啊!!!”

    与阿玉害怕不同,锦儿兴奋地喊出声,无需楼西北操控鞭柄,自己控制身体在半空荡来荡去,躲避金鳞鱼大张的鱼唇。

    “不错,真不要我收你为徒?”楼西北赞叹道。

    锦儿哼了一声:“不要!我要是拜你为师,你辈分岂不是比大师兄还高?你想得美。”

    “真可惜。”

    锦儿看见下方一条金鳞鱼跃出水面,找到一个完美角度荡过去,双腿死死绞住鱼头,兴奋大喊:“我抓住了!大师兄!楼西北!阿玉!我抓住了!”

    “哇!锦儿哥哥你好厉害!”

    沈初霁跟着赞叹:“不错。”

    “楼西北,你快拉我上去!”

    楼西北将锦儿拉回船上,随后像失去兴趣似的恹恹站在一旁,看他们缠着沈初霁要夸奖,秦少宁走到几人身边说了几句话,沈初霁平和地回应着他。

    世间有趣的人不止沈初霁一个,新鲜劲儿过去就剩不下什么。

    他伸着懒腰回到船头,继续优哉游哉。

    第30章

    到达灵州后, 梁浅提议继续乘坐七彩祥云前行,被沈初霁一口回绝。

    虽说来路不明,但是七彩祥云的确就是传说中的神器, 沈初霁不想招摇过市给他们带来麻烦,毕竟有楼西北和秦少宁就已经足够引人瞩目。

    沈初霁身体恢复得差不多, 不必继续乘坐马车赶路速度快上不少。尽管如此, 该有的麻烦一丁点没有减少,不仅楼西北二人,他抚云顶弟子也没有让人省心, 一路而来鸡飞狗跳热闹非凡,路过一座城池就会闯出不少祸事, 两位小家伙对比其他人也不遑多让, 沈初霁总算明白抚云顶名声在修真界为何这么臭名昭著, 果真事出有因。

    说起来,楼西北最近安分不少,不主动招惹秦少宁, 御风跟在他们身后,神出鬼没,一时看不见踪影, 一时抱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重新回来, 不像往常有事没事就来跟沈初霁搭话, 而且不作妖, 让人觉得不同寻常。

    “大师兄,找个地方歇脚吧, 这些天你也累了。”梁浅道。

    这些天他们几乎都在赶路, 没有好生休息过,期间也没有遇见什么离奇事件, 总而言之一片坦途。

    “好。”沈初霁点头应允下来。

    临近仙门大选,途经灵州前往苍州的仙门世家多如牛毛,城中随处可见衣着鲜艳的世家弟子,大约都是各门各派中修为最顶尖的弟子,气势如虹,眼高于顶。

    门庭若市的长街上,小猴子腾云穿梭在人群中,它天性活泼好奇心重,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经常一转眼就消失不见,沈初霁没看到它的身影见怪不怪,该回来的时候自己会回来。

    天阴气喘吁吁从一间客栈走出来,朝众人遗憾摇头:“客满了。”

    众人并不觉得意外,继续往前面走。

    接连问过几家客栈,全部满客没有多余房间,这座城池位于灵州中央位置,来往修士、旅人多不胜数,一时找不到落脚点亦是常事。

    路过一间茶水铺,梁浅把小猴子喊回来,让它陪同沈初霁在原地等候,其他人分头寻找落脚客栈。锦儿和阿玉头一次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主动跟着天阴前去问寻客栈。

    秦少宁没什么少主架子,自告奋勇前往一个方向,楼西北则进入城池就不见踪影,不知去向何处,众人并未放在心上。

    “咿呀!”小猴子殷勤地往沈初霁茶杯中倒满茶水,随后指了指街对面一群小儿围在一起斗蛐蛐,手指比划着什么。

    沈初霁了然,应允它过去看热闹。

    小猴子腾云离开,沈初霁独自坐在茶水铺摊子前,察觉到不断有探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想节外生枝,戴上白色帷帽掀开朝内一侧白纱,端起茶杯微抿一口。

    楼西北半倚在屋檐上,懒散看着街对面茶水铺前的沈初霁。

    帷帽白纱透着阳光,隐约可见他的脸颊轮廓,身形挺拔气质出尘,若是不以白纱掩面当是在世美人,如今却是有几分出世仙人之感,乌泱泱人群中他是极度惹眼而清静的存在。

    茶水铺客人不少,小二对他格外殷勤,不时上前为他杯中添满热茶,借机攀谈两句,沈初霁倒是随和,无论人家说什么他都能回上一字半句。

    街边几位年轻修士来来往往好几遍,不敢上前打扰只为多看他一眼,乐此不疲,色令智昏。

    “你们说,那位公子可是修士?”

    “不是,他体内并无灵力。”

    立于屋檐下借小儿斗蛐蛐掩饰的几位修士低声讨论,楼西北耳力不错听得十分清楚。

    “这般风貌的男子竟然只是凡人?”

    “看不清容貌,你怎知他哪般风貌?”

    “何需容貌?公子气质如兰,即使远远欣赏就让人心旷神怡。”

    “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之人,我若上前攀谈他可会觉得冒犯?”

    “他若是凡人,见到我等修士必然心生欢喜,何来冒犯一说?”

    “那咱们……”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落在几人身前,未待众人看清模样,那人揪住人群中看戏的金毛猴子,语气不可名状:“走了,别让你大师兄一个人。”

    几位年轻修士噤声,定睛一看发现是位年轻男子,身形挺拔双腿颀长,玄色衣袍被风扬起,缠绕腰间的银铃叮当作响,肩颈处悬挂的鱼骨鞭竟像拥有生命一般,如同一只赤蛇朝他们躬起身体,吐着信子,昭示着他们做了什么令他感到不悦的事情。

    男子揽过猴子肩膀,嬉皮笑脸说着什么,侧过头来,露出一张鬼斧神工的侧脸,他余光落在几位修士身上,或许带着警告意味,显得有些阴冷。

    众人不由自主打着寒颤,只觉男子修为深不可测,见他和猴子一同回到先前讨论的公子身边,他们逐渐回味过来,是自己言语谈论冒犯了对方。

    楼西北在木桌对面落座,神情恹恹,自顾自倒了杯茶水。

    沈初霁抬眸看他,问道:“没抢什么东西回来?”

    楼西北:“……”

    “何出此言?”

    “你路过一座城池定要失踪半个时辰,大约是去附近仙门讨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毕竟贵为楼家少主,你想要的东西没有人会不给面子。”

    楼西北盯着他看了瞬息,哂笑道:“你倒是了解我。”

    “去附近看过,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沈初霁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楼西北斜靠在桌上,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香囊,在指尖把玩,笑说:“但是你没料到一点。”

    沈初霁疑惑:“什么?”

    “我并非以楼家少主身份讨要,而是自称秦少宁借用宝物,日后让他们亲自上秦家要债。”

    沈初霁:“……”

    半晌,沈初霁无奈道:“你为何总和秦公子过不去。”

    楼西北收敛笑容,将香囊紧紧攥在掌心:“你替他鸣不平?”

    沈初霁神色微怔:“什么?”

    楼西北沉默片刻,垂着眼帘莫名觉得厌烦,又不知厌烦什么,自暴自弃般将香囊扔在桌上,喝尽杯中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放,起身笑说:“沈道长,一路而来多谢你照拂,楼某尚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未待沈初霁回应,他转身走向人来人往的长街中,挺拔修长的身影渐行渐远,腰间银铃相护碰撞,眨眼间就消失在人群中。

    沈初霁迷茫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有些困惑不解,也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静静垂下眼睛,看着被楼西北丢弃在桌上的粉色香囊,伸手将它拿到手中,凑到鼻端轻嗅,解开口子发现里面全是晒干的桃花。

    他神情忽然变得恍惚,好似回忆起什么,眼中逐渐染上笑意。

    楼西北离开后果真没有再回来,料想他独来独往惯了,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差错,沈初霁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一行走走停停提前五日进入苍州,秦少宁在苍州与他们告别打算和秦家弟子会合,沈初霁则和门中弟子四处游玩,打算临近再赶往仙门大会地点。

    与此同时,举行此次仙门大会的苍州金家立刻收到抚云顶弟子踏足苍州的消息。

    “仙门大会能否顺利举行事关金家脸面,抚云顶弟子性格顽劣途中没少惹是生非被仙门世家在尊主面前弹劾,与楼家楼西北对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吩咐下去,派遣门中弟子穿常服时刻监视他们以防发生祸端,若是他们闯下祸事无论大小立刻关进大牢,仙门大会结束再放行!”

    “是!弟子明白!”

    若说一百多年前他们对抚云顶还有敬畏之心,如今只是一群修真界毒瘤翻不出任何风浪,自然不必再忌惮他

    们。

    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四位尊主为何要邀请抚云顶参加大会?

    或许是为了让他们在大会上出丑贻笑大方?

    尽管不知真实内情,金家上上下下都是如此以为。

    “二师兄,我们被跟踪了?”锦儿悄悄摸到梁浅身边,小声对他说道。

    梁浅笑容满面,赞许道:“你天资着实不错,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锦儿骄傲挺着胸膛:“二师兄,需不需我处理一下?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梁浅摇头道:“不用,当他们不存在即可,无需惊动大师兄。”

    锦儿点头:“是!”

    “啊!!!”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声尖叫。

    两名混在人群中的金家弟子目光一凛:“抚云顶弟子果然闹事了!”

    “走!把他们抓……”

    两人各自手持一把武器冲进喧闹人群中。

    “啊!!!仙儿姑娘,你的草药果然管用!我的疤痕变淡了!”一名女子捂着脸颊惊喜万分,尖锐叫声划破天际。

    两名金家弟子手持武器突然闯入,引得来往路人纷纷侧目。

    “你们有事?”女子迷茫问道。

    金家弟子脸色一僵,忙道:“没、没事哈哈……我们闹着玩儿呢。”

    女子翻个白眼,嘟囔一句“有病”,继续扯着旁边的黄衣少女讨论草药。

    “啊!!!”

    与此同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道男子叫声,两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回肯定不会有假。

    他们举剑钻出人群,远远看到一个符纸摊前站着两道身影,摊主面红耳赤,气氛剑拔弩张。

    “混账!竟敢在苍州……”

    “枉我画符十二年,竟然不知全是错的?多谢天阴大师指点迷津!”

    金家弟子:“……”

    “啊!!!”

    这时,不远处爆发一道孩童叫嚷。

    两名金家弟子勃然大怒:“放肆!你们竟敢欺辱孩童……”

    “我赢了!我赢了!”

    “锦儿哥哥你选的公鸡好厉害!我全部赢了!”

    而两名金家弟子已经刹不住车,一头扎进鸡笼,瞬间鸡鸣四起,鸡毛乱飘。

    草!!!

    你们抚云顶倒是给老子干坏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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