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神殿建成正是王朝盛世。

    一砖一瓦皆是当世最好材料, 因此延续数百年依旧没有衰败褪色迹象。

    大殿金碧辉煌,金漆熠熠生辉,来往百姓自觉肃静, 放轻脚步,不予吵闹。

    门前守殿僧人朝沈初霁等人拂身, 带他们领取免费香火, 随后侧身放行。

    进入庙宇,经过一段石阶来到大殿门前。

    几位素衣信徒跪在神像前,虔诚跪拜, 三拜九叩,随后将香插进香炉中。

    “大师兄……”

    “肃静。”

    旁人开口提醒。

    袅袅烟雾升上半空, 幽静大殿中萦着淡淡檀香。

    沈初霁示意众人在殿外等候, 自己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抬头望着神像, 纯金打造而成,身穿盔甲腰佩长剑,五官却是一片空白。据说那位将军战死后, 此前与他熟识之人全部想不起他的容貌,所以更加觉得他并非凡人,而是降临世间的神明, 为他打造这座神殿供奉。

    待殿内信徒离开, 沈初霁绕过冒着青烟的香炉, 走到神像下方, 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神像上, 像是雨水滴入湖面, 泛起些许涟漪。

    转眼间,一道金色阵法涌现在神座之下, 殿中发出一声嗡鸣,引得门外几人相继看来。

    阵法流转,沈初霁额头青碧额石好似有所感应,龙纹微微泛光,竟化作一条小蛇飞到阵前,张口将阵法全部吃了下去,随后餍足地打着嗝,重新回到沈初霁身上。

    沈初霁摸了摸它的脑袋:“抱歉,如今没有封神榜,只能让你暂时吃下去。”

    青色小蛇亲昵地蹭着他的指尖,随后重新化为青碧额石回到沈初霁额头上。

    走出神殿,迎着众人好奇目光,沈初霁并未做出解释。

    “走罢。”

    “是。”

    楼西北狐疑看着沈初霁,他想问,但是此前答应过不会过问沈初霁在人间界的一言一行。

    秦少宁则只是沉默,眼神晦涩难懂。

    离开神殿后不久,沈初霁若有所思低着头,突然一道身影朝他撞了过来。

    楼西北握住他的手腕往怀里一拉,那道身影“扑通”一声撞在地上。

    “呜……”那人发出一声呜咽,沈初霁定睛一看,有几分熟悉。

    “你怎么在这里?”沈初霁诧异道。

    女童身体裹在黑色披风中,捂着疼痛不已的额头,双目含泪看向沈初霁,哽咽道:“哥哥……”

    此人正是前不久跟踪张砚时遇到的女童。

    她顶着脏兮兮的脸蛋,红着眼睛,委屈拧着眉头,小手轻轻攥住沈初霁的衣角,声音颤抖:“哥哥……我找你了好久好久。”

    沈初霁一愣,掏出一张手帕:“别哭。”

    “完了,大师兄又要捡孩子了。”

    “我就知道!大师兄就不能出门,每次出门都得带个小包袱回来。”江阔摇头叹息。

    梁浅笑道:“江阔,你被捡回来时,也和这女童一般大。”

    仙儿勾着锦儿两人的肩膀,幸灾乐祸地说:“完了,来了个比你们更小。”

    “你怎么来了?”沈初霁弯腰将女童扶起,温声问道。

    女童紧张抓着沈初霁的衣服,闷声道:“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想、想找你,你给我了衣服……”

    楼西北揪起女童衣领,嫌恶上下打量:“脏得跟煤球似的,我再给你一件衣服,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女童瑟瑟看他一眼,害怕地往沈初霁怀里躲:“哥哥……怕……”

    “不怕。你家人呢?”

    “他们死了。”女童眼泪夺眶而出,“他们死了,兄长不要我了,我只能一个人。”

    沈初霁垂眸看着女童,好似无奈叹息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絮。”女童抿着嘴巴,吸了吸鼻子,“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沈道长,算了罢。”桑儿打断她的话,“且不说她来路不明,我们此行也没有精力再照顾一个孩子。”

    阿絮苍白着脸,豆大眼泪滑落:“哥哥……你不要丢下我……”

    沈初霁并未听见桑儿的话,抬手接住阿絮的眼泪:“你不知道哥哥是谁,不害怕吗?”

    阿絮用力摇头:“不怕!哥哥给阿絮衣服穿,哥哥就是好人!”

    沈初霁揉了揉她的脑袋:“你真的想跟哥哥走?”

    “想……我想……”不知是不是太过激动,她颤抖着身体,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抓着衣服。

    “沈道长!”桑儿加重声音。

    仙儿走到她身边,笑了笑说:“桑儿姑娘别在意,大师兄心中自有分寸。如果觉得耽误时间,你们可以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桑儿皱紧眉头,又去唤楼西北。

    楼西北揪起阿絮的后襟,把人丢给仙儿:“找个地方给她洗洗,真脏。”

    “去罢。”沈初霁道。

    仙儿领命带阿絮拐进了一家客栈。

    沈初霁回过身,看到明显一脸不悦的桑儿,面带歉意地笑了一下:“抱歉,那孩子与我因果未断,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闻言,阿玉好奇道:“大师兄,你看得到因果?”

    沈初霁摇头:“看不到。”

    “那为何这么觉得?”楼西北道。

    众人亦是一脸疑惑。

    沈初霁将腰间朱雀玉佩拿起,解释道:“这枚玉佩自出生时就跟着我,倘若有陌生气息或者抱着敌意之物靠近,便会散发热度提醒我。当然,如果同样距离的人太多,譬如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它就会暂时失效,有人与我距离过近才会反应。”

    “但是,那孩子适才离我那么近,朱雀玉佩没有提醒,大概是熟悉她的气息,并且对我没有敌意。或许,我与她曾经有过一段渊源。”

    宣夜惊讶道:“她看上去四五岁,怎么会和大师兄有渊源?难不成她是你流落在外的……”

    “——女儿?!”

    众人面露惊恐,就连秦少宁都不忍多看他一眼。

    楼西北嗤笑一声:“可以啊,来人界一趟就捡了个便宜女儿。”

    “不是。”

    “等等——”楼西北忽然怔住,眸子轻眯,“她不会是你心上人的转世罢?”

    话音落后,在场众人全部以一种复杂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楼西北脸色一变:“当真?”

    沈初霁似笑非笑:“就算是又如何?如今她只是一个孩子。”

    楼西北咬牙:“你都能当我祖宗了,她只是一个孩子怎么了?她长不大吗?”

    沈初霁不言不语,只是眼神刀子似的刮在楼西北脸上。

    见他不应,楼西北冷笑一声:“无妨,我有办法让她长不大。”

    沈初霁沉默半晌,憋出一个字来:“滚。”

    楼西北倒没有真滚,倘若这孩子真是沈初霁过去的情人,哪能是这个态度。他就是嘴欠,总想招惹两句。

    这不,转眼又觍着脸去认错。

    待仙儿带着洗漱干净的阿絮回来,他们即刻离开了百叶城,前往下一个神殿所在的城池。

    或许因为性格胆小,对其他人又不熟悉,阿絮几乎时时刻刻黏在沈初霁身边。

    她像一只怕生的兔子,总是小心翼翼牵着沈初霁的衣角。

    抚云顶弟子倒还好,早已习惯,毕竟沈初霁对这些可爱小东西的耐心总要多一些,楼西北和锦儿对此却颇为不平。

    大师兄待他和阿玉本就不同,他跟阿玉总是轻声细语,从来没有批评,可是之前批评过他呢!本就阿玉在大师兄这里就比他受宠,现在倒好,又来了个更受宠的阿絮!

    楼西北想法则简单得多,这些天但凡他找到机会和沈初霁单独说话,身边都会跟着一个小尾巴,甩都甩不掉。

    夜间,进入第二个神殿所在城池,他们寻了间客栈住下。

    来此途中,他们经过了许多村落、小镇,情况和之前看到的差不多,破败荒芜。因为战事四起,许多地方已经变成无人收尸的乱葬岗,莫说活人,怕是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阿絮,今晚和仙儿师姐一起休息。”沈初霁牵着女童小手,将她送到仙儿身边。

    “哥哥!”阿絮紧张地抓住他的手指,“哥哥不要我了吗?”

    沈初霁道:“不是。”

    “那我要和哥哥一起!”

    沈初霁面露无奈。

    仙儿才不管那么多,反正大师兄让阿絮和自己一起,也不给她撒泼机会,拎起她的后襟不顾挣扎将她扔进房中。

    见她仍要离开,干脆给她下了道禁言令,警告道:“老实点儿,我不是大师兄,再闹我就给你捆起来。”

    看着房门被关上,听到沈初霁远去的脚步声,阿絮委屈表情逐渐冷了下来。

    见状,仙儿也不意外,笑嘻嘻地说:“你变脸挺快啊。”

    阿絮眼神变成不同于年龄的阴冷,抬手解开禁言令,阴沉沉地问说“就是你们抢走了兄长?”

    仙儿不以为意:“你这兄长,说的莫不是大师兄?”

    阿絮眼中杀意尽显,掌中汇聚一团黑色灵力,用意十分明显。

    “他是我一个人的兄长。你们抢走了他,我要把他抢回来。”

    仙儿上下打量她一眼,惊讶道:“你倒是不错,年纪轻轻就走火入魔了。”

    “我要杀了你们,把兄长抢回来。”阿絮绷着唇线,声线冰冷至极。

    “呦?想法不错,天天看你在大师兄身边晃悠,我也挺来气的。”

    “那就去死罢!”

    话音未落,阿絮暴起。

    片刻后,客栈传来一声轰隆巨响,一道瘦小身影撞破房门飞到了大堂。

    阿絮“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嘴角噙着鲜血,难以置信抬起头,哑声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仙儿慢悠悠走出房间,无辜眨眼:“你走火入魔修为比我高,为了保护自己,就喂你吃了点儿压制灵力的药。”

    阿絮脸色一黑:“你卑鄙无耻!”

    仙儿安然受之:“多谢夸奖啊。你踹了我三脚,如今该我还回来了。”

    阿絮却冷笑一声:“你敢动我,兄长不会放过你。”

    仙儿蹙眉:“分明是你先伤我。”

    阿絮擦掉鲜血,笑容得意:“你觉得,兄长会相信你的话吗?”

    闻言,仙儿露出一个无奈表情:“那你就尽情求饶罢。”

    说完,仙儿带着一脸邪笑,大步向她走近。

    如今灵力被压制,她必然不是仙儿对手,只能勉强从地上爬起,一边往后跑一边叫喊。

    “哥哥!救命!仙儿姐姐要杀我!”

    “哥哥救救我!哥哥!”

    仙儿一个闪身来到她跟前,一脚把人踹飞几丈远:“你喊罢,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噗——”阿絮一口鲜血喷出。

    被惊动的梁浅等人来到大堂,就看到了这一幕。

    阿絮如同见到救星,眼泪汪汪地求救:“梁浅哥哥,救救我!仙儿姐姐不知为何要杀我……”

    梁浅瞥了眼地上的女童,笑容和煦:“放心。”

    阿絮不禁松了口气。

    “她不会取你性命。”

    阿絮:“……”

    梁浅绕过走廊,站在较远的地方作壁上观。

    再看向江阔、宣夜等人,这些家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丝毫没有上来阻止的打算。

    阿絮紧咬牙关,兄长身边都是一群什么人?

    “哥哥!救救我!他们要杀了我!!!”阿絮别无他法,只得继续放声吸引沈初霁。

    与此同时,房间中。

    沈初霁隐约感觉到地板震动,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

    楼西北和锦儿双双摇头:“不知道。”

    “没什么。”

    “哥哥救命……仙儿姐姐要……噗!”

    “救、救命……”

    沈初霁神色狐疑:“真的?”

    “真的,安静得很。”

    锦儿附和:“对啊。”

    “大师兄担心阿絮妹妹嘛?她年纪小,又不像我们一样,应该早就已经睡着了。”

    楼西北点头:“对。”

    “哥哥……救命啊……”

    沈初霁没再多想:“你们也回去休息罢。”

    楼西北把锦儿往外一推:“滚回去休息,我跟你师兄聊点儿私事。”

    此前他赶锦儿走,这小子死活不肯,非说要和大师兄一起睡觉。

    这会儿倒是有些迫不及待离开,临走前对楼西北说:“我去看看,回头跟你讲讲。”

    “滚罢。”

    “救命啊!!!”

    房门关上,沈初霁再次发问:“真的没事?”

    楼西北一脸平静:“没事。”

    第62章

    房中只剩他们两人, 楼西北走到窗边将缝隙合上。

    为了不被打扰,在沈初霁看不到的角落布下一道结界。

    “你不回去?”

    “跟你聊聊。”

    沈初霁抿唇:“你想聊什么?”

    楼西北取下肩膀的鱼骨鞭,忽然向沈初霁掷去, 鱼骨尖刺变得柔软,缠住沈初霁双手压向头顶。

    “你作甚?”沈初霁被迫仰躺在榻上, 皱起眉头瞪着他。

    楼西北大步走到塌边, 俯身掐住他的腰,骂道:“你身边这些人跟蚊子似的,又不能弄死, 还赶不走。特别是那几个小崽子,迟早得让他们离你远点儿。”

    沈初霁屈起膝盖想踢他, 楼西北身体压上去, 长腿挤进他双腿之间, 温热手指抵着他的下巴,低头啄了一下。

    “你以为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就只是为了什么神殿?这几日可憋死我了。”

    沈初霁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脸色不慎好看,半晌憋出两个字:“滚开。”

    “我偏不。”

    楼西北封住他的唇齿,舌尖撬开他紧闭的牙关, 使得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双手撕扯他的腰带, 撩开衣襟就往里探。

    陌生触感惊起皮肤一阵颤栗, 沈初霁一口咬住他舌头,咸甜鲜血在口中蔓延。

    楼西北这厮不知收敛, 偏要往他嗓子眼里挤, 好似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拆吃入腹。

    沈初霁何时承受过这般激烈索吻,没过片刻就坚持不住, 呼吸急促,瘫软在他身下。

    楼西北手掌紧贴他腰部皮肤,倒是没有其他动作。

    良久,他退开身体,看着沈初霁沾了些唾液和血渍的唇,总觉得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忍不住将它们舔了个净。

    沈初霁总是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这时唇瓣红肿微张,脸颊泛着绯红,连耳根都染红一片,莫名诱惑。

    垂在耳际的绿白珠子有着格外风情,白色穗子垂在木枕上,仿佛全然没有防备。

    楼西北松开他被鱼骨鞭缠住的双手,看见他腕间皮肤上的涩红,喉结翻滚。

    沈初霁眼中氤氲薄雾,即使略微带着怒气,也像含羞。

    厚重呼吸好似沉沉鼓声锤在两人身上。

    未待呼吸平复,楼西北低头蹭着他的鼻尖,闷声说:“沈初霁,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你想不想知道?”

    沈初霁将他身体往外推,缓了一口气后,问道:“什么预感?”

    楼西北道:“你对我的感情很莫名。”

    沈初霁一怔:“什么?”

    楼西北神色迷茫:“我也不知为何。”

    沈初霁眼中薄雾逐渐褪去,神色冷静下来,用力将他推开,把他贴在自己身上的手抽出来,楼西北索性借力躺在榻上,支起一条长腿。

    “我清楚自己为何喜欢你,但是你呢?为何喜欢我?我们相处时间不多,起初你对我处处防备、处处躲避,为何进入金陵城后,变得那么坦诚?”

    沈初霁眼睫微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那你呢?为何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神秘、有趣,所以一开始我对你很好奇。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沈初霁说:“你也好看、有趣。”

    “不是。”楼西北摇头,“不一样。”

    “我能感觉到你喜欢我,但绝不是因为这些。”楼西北泛金的眸子深深看着他,好似想把他洞穿,“我觉得很奇怪,你对我的态度从和楼外楼谈话之后,就开始变得直白。”

    沈初霁沉默不言看着他。

    “我甚至猜想过,自己和你身上神府存在某种关系,可是说不通。”

    楼西北将桃色香囊取下来,举到眼前打量:“倘若我就是神府的主人,你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假如你真的有理由和苦衷,应该离我越远越好,免得被我看出端倪。起初你的确有意与我拉开距离,在金陵城之后你却几次三番主动示好,我想不出原因。所以,我不确定是不是神府的主人。”

    楼西北轻轻吻了吻香囊:“我唯一相信的,是你的确喜欢我。”

    沈初霁定定看着他:“这样不够吗?”

    楼西北摇头,他扣住沈初霁的手,眼神犀利:“当然不够。”

    “你还想要什么?”

    “如果我是神府主人呢?”

    这句话点燃了房间的沉默。

    沈初霁只是默不作声看着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如果我是神府主人,这些年你刻意避开我,为何这段时间又愿意亲近我了?”

    沈初霁黑沉沉的眸子凝滞在他脸上,呼吸轻得像羽毛一样,好似风一吹就会散了。

    楼西北看着这样他,目光深沉:“我不问你为何下界、神殿为何与你有关,只需你听听我的猜测就好了。”

    沈初霁不置可否点头。

    “楼外楼和孟听月与你旧相识,我猜仙门大会最后一关设在人间界是你的指使。”

    沈初霁没有回答是与不是,脸上亦没有半分情绪。

    “你下界就是为了神殿,然而据我所知人间界九座神殿供奉的主人,与百叶城那座神像的身世十分相似,生于乱世,死于安乐,所以我猜他们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大概就是你。”

    楼西北观察他的情绪,可是沈初霁筑起的墙壁太厚,除了平静之外,他看不出任何端倪。

    “可你为何要这么做呢?因为修真九州岌岌可危,江州下沉、灵力流失。”

    “那再让我猜猜,你当年飞升后为何重回人间?或许和抚云顶前任峰主之死有关?百书阁有过记载,四百多年前,抚云顶峰主沈叶飞与二十一名弟子在域海封印凶兽牺牲。”

    听到这里,沈初霁长睫一颤:“你怎么进得了百书阁?”

    楼西北不以为意:“冒充我爹咯。”

    “关于四百多年前的记载,难免有失偏颇,事实并非如此。”

    楼西北神色微怔:“沈初霁,你什么意思?”

    他嘴角噙着笑:“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但是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听完之后再说。”

    楼西北抿紧唇线,意识到原本在他手上的主动权,又一次被沈初霁握了过去。

    沈初霁并不避讳他知道这些事情?

    没等他回应,沈初霁将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告诉了他。

    他说话声音缓慢而不带有情绪,好像在说一段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

    然而事实上,他亲眼见证了那场浩劫,也是当时抚云顶唯一活下来的弟子。

    这段往事没有需要保留的地方,沈初霁把自己当时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他。

    楼西北听后怔怔看着他许久,扣住他的手腕极其用力:“为何告诉我这些?”

    沈初霁笑道:“你迟早会知道。”

    “你知道我的预感是什么吗?”楼西北坐直身体看着他。

    “倘若我就是神府主人,你起初避开我,而后不再逃避,甚至不再向我隐瞒这些事情,是因为已经没必要了。你不是解决了难题,而是,这是最后的时间了,我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因为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握住沈初霁的肩膀,眼睛直勾勾望进他眼底,窥伺他藏在心中无法被捕捉到的真实情绪。

    今夜的沈初霁沉默得可怕,像一头无法言语却能吞人的巨兽。

    他没有想到,楼西北能猜到这么多东西。

    “沈初霁,我是神府的主人。”楼西北平铺直述。

    如果沈初霁再不回答,就能证明他的猜测都是对的,沈初霁对他表露出感情,只是因为时间不多而已。

    然而,出乎楼西北的预料,沈初霁比他想象中平静得多。

    几乎没让他等多久,沈初霁就回答了他:“你不是他。”

    楼西北瞳孔骤缩,紧紧盯着沈初霁,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说谎迹象。

    可惜,没有。

    沈初霁叹息道:“楼西北,你是你,他是他。我喜欢你,若真要说出个理由,大概就是你很自由、潇洒,甚至是肆意妄为。”

    “我不瞒你,因为本就没必要。”

    “你是我故人的孩子,我自然无法与你太过亲密,只是后来想通了。”

    楼西北双目阴沉,死死定格在他脸上。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域海结界?当年又为何不肯飞升?”

    沈初霁蹙眉:“你说过不问我。”

    “而且我不是不飞升,只是时候未到。”

    楼西北牙关一紧:“那好,我不问你这些。我问你,以后你会不会离开我?”

    沈初霁眼帘垂下,说道:“楼西北,你也知道,我只剩魂魄,活不了多久。”

    “所以呢?”

    “所以,解决这件事后,我会飞升。九天神殿在天界,与修真界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屏障,如果那时你想来找我,就只能飞升。”

    楼西北紧扣着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沈初霁,我会来找你,给我好好活着,等我。”

    “好。”沈初霁点头。

    楼西北看着他的脸,突然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声音沉沉:“沈初霁,不要骗我,否则我一定会恨你。”

    沈初霁轻笑一声:“所以你专心修炼,早日飞升罢。”

    夜色深沉,或许不愿楼西北继续深想,沈初霁主动吻住了他。

    待身旁楼西北睡去后,沈初霁悄然睁开眼睛。

    他侧过身子,看着月光下男人俊美的模样,心脏疼得像是有针在扎。

    楼西北太敏锐了,通过碎片信息就能拼出一幅完整画面。

    何必要那么聪明呢?

    翌日,天光大亮。

    锦儿站在门口看着穿戴整齐从大师兄房间走出来的楼西北,目瞪口呆。

    “对了,你昨夜说的条件是什么?”楼西北忽然回身问道。

    沈初霁道:“我要你从谢风清手上把封神榜抢过来。”

    第63章

    走到客栈大堂, 锦儿和阿玉跟在他身边两侧。

    沈初霁想起昨晚被丢给仙儿的阿絮,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只见昨天还黏着他寸步不离的小女孩,乖巧牵着仙儿的衣服, 跟在她身后,看到自己也不立刻跑过来, 反而扯了扯仙儿, 问道:“仙儿姐姐,我能去找哥哥吗?”

    仙儿笑容满面揉着她脑袋,柔声叮嘱:“不可以太烦大师兄哦, 去罢。”

    阿絮得到应允才松开仙儿,转而小跑来到沈初霁面前。

    大概心情急切, 她跑得跌跌撞撞, 生怕又被仙儿逮回去。

    沈初霁接住她的身体, 看着她苍白小脸,问道:“怎么了?仙儿姐姐欺负你了?”

    阿絮目光一颤,咬着下唇把头埋进沈初霁怀里, 不敢说话。

    仙儿不满走上前,理直气壮:“大师兄,我和阿絮闹着玩儿, 怎么能是欺负呢?”

    闻言, 阿絮抬起头来, 委屈眨巴眼睛, 目光哀怨。

    沈初霁忍不住戳了戳阿絮气鼓鼓的小脸,安慰道:“没事, 她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 不伤及性命就没关系。”

    阿絮:“……啊?”

    阿絮一脸懵:“她、她那么大,欺负我一个小女孩……你都不说她吗?”

    沈初霁无奈:“你打不过她, 就想想其他办法,比如趁她睡着或者分心的时候。”

    阿絮:“……”

    难怪仙儿这婆娘打不过就下毒,敢情就是你教的?

    阿絮憋红了脸:“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我怎么能做那种、那种事情!”

    沈初霁道:“那你就乖一点罢。”

    阿絮:“……”

    难怪兄长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奇葩,原来兄长就是罪魁祸首!他们还管你叫大师兄呢!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良久,阿絮幽幽问道:“哥哥,如果我杀了她呢?”

    沈初霁摸摸她的脑袋:“别多想,你杀不了她。”

    “万一呢?”

    沈初霁默了默,叹息道:“那哥哥就会替她报仇。”

    “那她杀了我呢?”

    “她不会杀你。”

    沈初霁不想和她继续说下去,牵起她的手,说道:“阿絮,你想跟着我就要遵守规矩。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在乎你有什么秘密和目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但是,不能坏了我的规矩,明白吗?”

    阿絮垂下脑袋,紧紧抓住沈初霁的手,她也不在乎其他的,只想永远跟着兄长。

    “嗯,阿絮明白了。”

    沈初霁莞尔一笑:“嗯,晚些时候,天阴哥哥会把规矩告诉你。”

    “知道啦!”

    第二座神殿供奉着一位国师。

    相传当朝皇帝遭子嗣下毒谋害,长年卧病在床,朝廷分崩离析,各派势力争夺不休,边疆战乱,义军奋起;突然一天,国师带着一味神药进入皇宫,治好了皇帝顽疾,任命国师后瓦解多余势力,使国家恢复一片安宁。

    待朝廷内斗平息后,国师遭天降雷霆劈得尸骨无存。

    收回阵法后,他们即刻前往下一座神殿所在位置。

    期间遇到了几只吞噬怨气化成的妖兽,便顺手将它们解决了。

    为了节约时间,后续便乘坐飞船前往。

    时值乱世,诸雄争霸。

    国破家亡后,一些城池和百姓已然遭到抛弃,变成无主之地。

    百姓烧杀抢夺不再受到约束,商业衰败,农业荒废,只能通过抢夺或者奴役获得粮食,妇女儿童相交羸弱,可以想象生活在此地有他们即将面对什么。

    这些无主之地,通过镇压完全没有用处,只要无法解决粮食短缺,问题迟早还会爆发。

    所以来到人间界的世家弟子,大多不会在这些地方停留,而是针对一些身负灵核的凡人。

    沈初霁一行掠过混乱城池上方,在飞船施了障眼法,凡人无法察觉。

    越过几座无骨之地,他们进入秦国边境。

    如今战乱四起,驻扎在边境的军人不计其数,在半空遥远看去,军营鳞次栉比排列在地,如同一座井然有序的小城。

    “咻——”

    一根羽箭从地面飞来,带有破竹之势。

    “被发现了?”宣夜惊讶看着下方。

    话音未落,第二根羽箭再次袭来,竟是直逼宣夜面门。

    宣夜徒手握住眼前的箭矢,无比确定地说:“我们被发现了。”

    声音引得众人侧目,沈初霁走到船舷边向下看,只见数十丈高的城墙上,一身银甲的男人手执弓箭,对准了他们。

    “诸位入我秦国,为何不愿露面。”男人低沉冷硬的声音传来,一双眸子如同鹰眼,拉开手中长弓,箭矢直指沈初霁。

    “大师兄!”宣夜上前一步将沈初霁挡在身后,目光不善地看着城墙上的男人。

    男人道:“听说凡间各地皆有修道之人现身,诸位大抵也是罢?若是自报身份,秦国必将夹道欢迎。”

    沈初霁将宣夜推开,朝男子拱手道:“实在抱歉,我等不请自来还望将军见谅。”

    男人这才收起弓箭,回了一礼,问道:“不知道长所为何事?”

    沈初霁道:“将军无需紧张,我等只是路过此地,并无恶意。”

    男人颔首:“自然。道长若是心怀不轨,我们这些凡人哪能阻了道长的路。”

    “不过。”男人话锋一转,“我们国主向来敬重修道之人,听闻各地皆有修道之人出没,便叮嘱在下有幸遇见,务必邀请诸位到皇宫由国主好生招待一番。”

    沈初霁沉吟片刻,问道:“不知国主尊号?”

    “秦阴帝。”

    沈初霁神色微怔:“秦子延?”

    男子脸色瞬变,当即半跪在地,俯首唤道:“末将薛侓,见过道长。”

    “秦子延?有些耳熟。”楼西北走到船舷边,感叹一声。

    而后走来的秦少宁则惊愕睁大眼睛:“秦子延?”

    楼西北睨他一眼:“你认识?”

    秦少宁神色沉了几分:“秦家祠堂有这个名字。”

    沈初霁沉默片刻,又问:“他如今在何处?”

    “回道长,在回都。”

    回都便是秦国王城。

    沈初霁垂眸思索片刻,说道:“劳烦将军让一位亲信与我等一同前往回都,我想去见见秦阴帝。”

    薛侓抬首道:“若道长不嫌弃,请让薛侓与道长同行。”

    沈初霁点头道:“劳烦将军了。”

    半个时辰后,薛侓收拾好行李乘上飞船。

    沈初霁让抚云顶弟子等候在甲板,将薛侓迎进了船舱,楼西北和秦少宁二人紧随其后,不给沈初霁驱赶他们的机会。

    好在沈初霁发现他二人跟进来,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并未出声让他们离开。

    走进船舱,薛侓忽地跪了下来,朝沈初霁重重磕头:“沈道长,家祖薛渡,不知道长可还记得?”

    楼西北二人对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沈初霁垂眸打量着他,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姓沈?”

    薛侓神情隐隐激动:“薛家世代效忠于朝廷,身为陛下心腹有关他身份之事,薛家已是代代相传。不过请沈道长放心,除薛家嫡子以外,无人知晓此事。”

    “当今世上还能念得出陛下名讳,大抵只有道长您一人了!”

    沈初霁弯腰将他扶起:“起来罢。”

    “沈道长,没想到过去三百年你果真还活着!”

    楼西北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地说:“不介意解释一下罢?”

    薛侓下意识瞧了沈初霁一眼,见他垂着眼帘没有阻止打算,便知此事不必隐瞒,解释道:“沈道长三百年前曾化名救秦国于水火之中。当年家祖薛渡与陛下有了修道机缘,在道长麾下习得法术,后来道长返界时,将陛下带了回去,家祖则留在人间辅佐先帝。”

    “待先祖百年之后,朝中无人继承大统,家祖冒险寻得上界法子,将陛下重新带回下界。家祖虽在往返途中牺牲,好在成功将陛下带了回来。”

    薛侓神色感慨:“如今两百多年过去,陛下面容仍如当年那般年轻。”

    “他和秦肆有何关系?”秦少宁冷不丁发问。

    薛侓摇头:“不知,并未听说过此人,不知阁下是?”

    “秦少宁。”

    “少宁?”薛侓皱着眉头,“陛下若有子嗣,大抵就该取名‘少’字辈,可惜陛下专心朝政,至今不曾育有子嗣。”

    楼西北眼神在几人身上流转,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沈初霁的纵容,好像是故意让他们知道这些事情。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原以为子延登基为帝至多二十年,就会将皇位交给后代,没想到他竟在皇位上坐了两百多年。”

    薛侓道:“听我爹说,陛下本无心皇位,实在迫不得已才回来继承大统。后来,陛下兢兢业业处理朝政,秦国也因此延续了两百多年。”

    楼西北懒懒问道:“他做了皇帝两百年,就没人觉得奇怪?”

    “道长有所不知,我们修了道寿命延长不少,在下今年便已七十有四。”

    “这样说来,秦阴帝曾是抚云顶弟子?”楼西北眼神睨向沈初霁。

    沈初霁淡淡道:“他是我的徒弟。”

    秦少宁沉思片刻,说道:“敢问沈兄一共收了几位徒弟?”

    沈初霁道:“若算上薛渡,便是两位。”

    然而薛渡当年并未跟随他回到修真界,也就是说他的徒弟只是秦子延。

    在梦蝶记忆中他被秦肆、楼外楼等人唤作师祖,那么他们便是秦子延的徒弟?

    就在这时,薛侓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略带尴尬,说道:“沈道长,适才认出您太过激动,险些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沈初霁颔首:“何事?”

    “陛下这些年不时就会闭关一段时间,等他出关后身体会变得相当虚弱。前不久他才结束两年闭关,如今怕是正卧病在床。”

    闻言,秦少宁浑身一震。

    闭关两年?

    岂不是和谢风清出现在修真界的时间一模一样?!

    第64章

    半日后, 飞船抵达回都。

    将飞船停在城关外,他们用通关路引进入都城。

    沈初霁来到回都不仅是为了和秦子延见面,更重要是第三座神殿就建在这里。

    因此, 回都百姓受到影响比较小,相对而言还算繁荣。

    “秦国近些年来情况如何?”沈初霁问道。

    闻言, 薛侓叹息一声:“道长有所不知, 如今秦国已是内忧外患。”

    “陛下闭关这段时间,朝政由我薛家暂代处理。偏远地区先降天灾,再生瘟疫, 家畜被感染,粮食供不应求, 百姓病的病死、饿的饿死、冻的冻死。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 朝中只能勉强为军营供给粮草, 对受灾百姓已然无能为力,因此在国内掀起不少反抗力量。”

    薛侓耷拉肩膀,声音干涩:“可是我军抵御外敌就已精疲力尽, 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安抚内乱。如今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乃是各国情况与秦国不相上下,但又不得不打, 一些戍边将士早已对朝廷心生不满, 擅自到他国奸淫掳掠, 这样的局势不反抗只会死得更惨。”

    沈初霁目光深远, 眼中像蒙着一层薄薄雾气,看不清真实情绪。

    “恐怕不止罢。”沈初霁笑得不真切, “人间界如你这般结成灵核之人, 在战场应是大有用处,强行征兵不曾有过吗?”

    薛侓停顿片刻:“自是有的。”

    沈初霁笑了笑, 不在多言。

    灵力对于他们来说,已然成为一个强大武器,说不清他们是更加惧怕它,还是更加依赖。

    无法使用这股力量的人,在灵力侵蚀下放大了欲望;能够善用这股力量的人,认识到了它的强大之处,最后还能够舍去吗?

    沈初霁与楼西北、秦少宁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入宫。

    滚滚向前的车轮碾着一地泥尘,马车轻微晃动,沈初霁掀开眼帘,看着靠坐车壁若有所思的两人。

    “今日为何如此沉默。”沈初霁问道。

    楼西北伸个懒腰,将身体靠在他肩上,含糊道:“累了。”

    秦少宁目光掠过二人,旋即垂落在膝盖,问道:“沈兄,怎么才能阻止这一切?”

    沈初霁道:“阻止不了。”

    “那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阻止不了,但是可以改善。”

    “如何改善?”

    “将流失在人间界的灵力全部收回,再次封印域海结界,一切归为原点。”沈初霁顿了顿,“即使如此,人间界亦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修复。”

    “你有办法了,是吗?”秦少宁问道。

    “嗯。”沈初霁看着秦少宁,眼神充满深意,“但是我需要封神榜才能做到。”

    楼西北闭着眼睛小憩,对他们之间的讨论充耳不闻。

    秦少宁思忖片刻:“我可以帮你把封神榜拿回来。”

    听到这里,楼西北终于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不需要,我自会帮他抢回来。”

    秦少宁道:“我可以更容易地拿到。”

    沈初霁捏了捏楼西北的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楼西北略有不满,反手扣住他的五指,紧紧与他十指相扣。

    “秦公子有何办法?”

    秦少宁抬眸,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双手,目光闪烁,说道:“下界之前,谢风清来找过我。他好像知道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他想让我阻止你收回流向人间界的灵力。”

    “你答应了?”沈初霁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嗯。”秦少宁点头,“但是现在我不想那么做,灵力带给凡人的伤害太大了,我想帮你。”

    沈初霁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薛侓坐在车前驭马,不知是否能够听见他们的讨论之声。

    秦少宁垂在身侧的五指不自觉地卷缩,咬着舌尖,说道:“他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收回灵力,所以我想利用这个情报,把封神榜骗过来。”

    沈初霁笑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秦少宁一时有些哑然,“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了你。所以,我现在想补偿你。”

    沈初霁神色淡淡,说道:“不过,如果你能将封神榜拿回来,就算告诉你也无妨,你们阻止不了。”

    “人间界九座神像皆有我布下的阵法,可以将信仰之力转化为灵力吸收。如今几百年过去,阵法早已足够容纳人间界所有灵力。那道阵法除我之外无人能够唤醒,就算神像被破坏阵法依旧存在。”沈初霁声音微顿,笑了一下,“毕竟信仰之力源于信徒本心,只要他们依旧信奉神像,信仰就会一直存在。”

    秦少宁仿佛捕捉到什么,绷紧身体,问道:“也就是说,只有他们不再信奉神像时,信仰之力才会消失。”

    沈初霁深深看着他,没再言语。

    马车缓缓行驶,车轮碾过地板发出细碎声音。

    秦少宁低下头,说道:“我会把封神榜骗回来。”

    沈初霁垂眸,莞尔:“那便多谢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秦少宁借故离开。

    良久,楼西北睁开眼睛,在车厢落下一道结界。

    他意味深长看着沈初霁,说道:“你故意说给他们听?”

    沈初霁失笑:“他们?”

    “秦少宁和薛侓。”

    沈初霁脸上依旧带笑:“不是我故意为之,而是秦少宁故意为之。”

    楼西北蹙眉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初霁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无奈叹了一声:“我要杜绝他飞升的可能。”

    “那你让我杀了他不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沈初霁却摇头:“你杀不了他,能杀他的只有我。”

    “因为神骨?”

    “嗯。”

    “那你和谢风清……”

    沈初霁笑道:“谢风清就是秦肆,亦是秦子延。”

    “你何时发现的?”

    “秦肆身份我早已知晓,至于谢风情,起初有所怀疑,如今可以确定了。”

    楼西北诧异道:“他一人分饰三角?”

    “嗯,他习了分魂之术。与薛度回到人间界时,便留下了秦肆。”

    楼西北并未听过分魂之术,想来和小猴子习得的离魂之术差不多。

    抚云顶毕竟是曾经的修真界第一仙门,会一些不为人知的秘术应当不算奇怪。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我大抵可以猜到。”

    无非是想让秦少宁飞升。

    后面这句话,沈初霁并未说出来。

    沈初霁之所以将计就计,只是想知道秦少宁是不是一定要飞升。如果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飞升,那么,沈初霁就只能杀了他。

    “他想做什么?”楼西北追问道。

    楼西北感觉头顶像罩着挥不开的阴霾,分明已经知晓了不少沈初霁相关的事情,可是沈初霁身上依旧存在着化不开的谜团。

    令楼西北感到极度不安。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觉得不安。

    沈初霁并未正面回答:“再过不久你就知道了。”

    马车停下时,他们来到一座宫殿前。

    薛侓前去通报,片刻后回来,将楼西北在内其他人引到偏殿中,让沈初霁一人进入了主殿。

    告别众人,沈初霁独自走进寝殿。

    空旷大殿立着几扇屏风,绕过屏风看见案前香炉冒着缕缕青烟。

    两位青衣宫女站在龙榻两侧,朝沈初霁做了个“请”的手势。

    榻前层层叠叠的床幔挡住视线,沈初霁朝两人点头回应,随后掀开床幔走了进去。

    床沿坐着一位青年,肩上披着外袍,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注视着沈初霁,唤道:“师父,你来了。”

    是了,这就是秦子延真实的模样。

    “嗯。”沈初霁走到床前,扣住他的手腕,查探脉搏,十分微弱。

    “我提醒过你,分魂之术对身体影响巨大,再这样下去,你身体就先承受不住了。”

    秦子延想说什么,嘴先张开就忍不住轻咳起来。

    到底与自己有着师徒情谊,沈初霁皱住眉头,说道:“我有位师妹医术很好……”

    “师父。”秦子延拉住他的袖子,“我又不是生病,身体快枯死了而已。”

    良久,沈初霁沉叹一声:“何必呢?”

    秦子延笑说:“师父不必在意,作为秦肆留在修真界,本就是我的决定。师父阻止过,只是我不听而已。”

    秦子延话中不无试探之意,想知道沈初霁是否看出自己另一个分魂——谢风清。

    沈初霁并未拆穿他,问道:“值得吗?”

    “值得。”秦子延不假思索点头,“至少我帮到了师父。”

    秦子延垂下眼睫,神情显得十分没落:“如果,子延能像师父一样飞升就好了,那么无论师父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你帮我把秦少宁抚养长大了。”沈初霁温声道,“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

    秦子延拉住他的袖口,抬起头,眼中萦绕着雾气:“师父,那你和宁儿都好好活着,不好吗?只要他飞升了,你们就可以一起飞升……”

    “子延,我应该没跟你说过,他能带我一起飞升。”

    沈初霁定定看着他。

    秦子延神色一怔,喃喃道:“师父我……”

    “如果秦少宁来找你,把封神榜给他罢。”

    秦子延手指力道骤然收紧:“师父!”

    “你知道了?谢风清……”

    沈初霁叹息道:“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无论是为了我,还是少宁。”

    秦子延眼角垂着泪珠,紧紧攥住他的袖口,问道:“没有其他办法吗?我们一起、所有人一起,至少不要让你一个人。”

    沈初霁神色复杂,拭去他的眼泪,说道:“当年我爹已入飞升境界,他和师兄师姐合力才勉强修补了结界。你知道吗?那道破损的结界甚至不如一个拳头大小,但是他们的魂魄至今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域海海底,你觉得仅凭凡人之力,能够以绝后患吗?”

    “那你就飞升啊!这是凡人应该遭受的劫难,就让我们自己承受不好吗?!”秦子延情绪变得激动,捂着胸膛重重咳嗽起来,“就因为你是沈初霁,就因为你能飞升,就要你代替我们去死吗?”

    “师父,师父,你信不信?你信不信?那些信奉你的人,那些蠢货,他们根本就不值得!我已经让人散布了假消息,神像会收回他们得到的神力,神像才导致一部分人没有得到神力,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会毁了你几百年的心血,你明明在拼死救他们,他们却憎恨你剥夺了他们的神力!他们的信仰根本不值一提!我就是要让你看清楚,他们根本不值得!”

    秦子延哽咽道:“师父,他们死了终有轮回之日,那你呢?你还有什么?”

    沈初霁沉默擦拭他的眼泪,看着他撕心裂肺地咳嗽,眼中不禁溢出一丝心疼。

    “子延,我当年为何活下来你还记得吗?”

    沈初霁坐在塌边,看着他消瘦的脸颊,竟然有些想不起他幼时的模样。

    秦子延曾是一个乖巧又听话的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笑起来时脸颊有两个酒窝,天真无邪。

    仔细想想,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秦子延真实的模样了。

    “当年,我爹将我困在结界中,不许我和他们一起牺牲。他说,在他的卦里,我是人间两界的一线生机,对我来说,从那时起我就和他们一起死了。”

    “我不想他们白白牺牲,不想他们甘愿困在海底四百多年最终还是没能改变结果。我不单单要救世人,我更要救他们,我不在乎值不值得,不需要世人记得我、爱戴我,我只想他们活着。”

    “无论好人坏人,痛苦也好,享受也好,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什么都好,我只想一切恢复原状。”

    秦子延抬起通红的眸子,眼中不知是爱、是恨,还是别的。

    “那我呢?楼西北呢?抚云顶那些弟子呢?”

    第65章

    没逗留太久, 沈初霁告别离开。

    秦子延起身亲自送他,站在寝殿门前,看着沈初霁远去的背影, 他苍白瘦弱的手指紧紧扣着门框,手背青筋几乎冲破削薄皮肤。

    师父, 您真狠啊。

    夜间, 秦子延状态好些,招待他们吃了些好酒好菜。

    抚云顶弟子对他充满好奇,小声讨论:“这病秧子就是大师兄的徒弟?”

    “我怎么觉得他命不久矣?”

    “仙儿, 不然你给师侄把把脉?”

    仙儿抬眸看着龙椅上的男人,摇头说:“他没病, 就是身子坏了。”

    “哦?此话怎讲?”

    仙儿鄙夷看向众人, 说道:“用你们能听懂的话来说, 就是他的身体相当于搁浅太久的鱼,就算把他重新放回水里也活不了多久。”

    宣夜点头:“懂了。”

    秦子延捧着汤婆子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实在无法坚持, 叮嘱他们吃好喝好在宫中住下就回了寝宫。

    当夜他们在宫中睡下,沈初霁从仙儿那里要了一味补药,交给了侍奉秦子延的宫女, 让她熬上四个时辰给秦子延喝。

    翌日一早, 沈初霁向他告辞后离开了皇宫。

    为了不引起注意, 沈初霁让其他人找个地方消磨时间, 自己和楼西北、桑儿一同前往神殿。

    “桑儿姑娘,实在对不住, 又耽搁了一些时间。”

    此行毕竟不止抚云顶自己人, 沈初霁见她一路脸色不甚好看,不由心生歉意。

    桑儿一张蓝纱遮面, 纤长睫毛微敛,却是看向楼西北,问道:“楼西北,你说和沈道长一起调查神像一事,如今可有眉目?若是没有发现什么,就去和楼家弟子会合罢。”

    楼西北挑眉:“我一没拦着不让你走,二没强迫你跟着我,你想去就去罢。”

    桑儿神色愠怒:“那你可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私下里你跟沈道长如何都可以,我们此行是要压制人间界的乱象,如今你们做了什么?吃喝玩乐,枉顾黎民百姓!”

    或许口不择言,桑儿这话不仅指责了楼西北,还暗指沈初霁一番。

    楼西北当即沉下脸色:“你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你胸怀大义,你打算怎么帮他们?给他们衣物?给他们粮食?给他们住所?还是你要帮他们打仗?圣女,你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更何况你连一时都救不了。”

    “你不愿跟着就……”

    “楼西北!”沈初霁严词打断他的话,神色严肃。

    楼西北脸色依旧阴沉,把“滚”字吞进了喉咙。

    桑儿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即使楼西北性格再顽劣,他们也是相识多年,楼西北对外人如何她知道,只是从来没想过楼西北会对她如此恶语相向。

    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指桑骂槐说了沈初霁一句而已。

    “桑儿姑娘,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曾经我每隔四十年就会下界一趟,和你如今的想法一样,救不了一世也要救一时。”沈初霁笑容浅浅,透着无力,“可是,问题根源不在凡人身上,我连一时都救不了。”

    “姑娘请放心,我并非没有收获。”

    桑儿沉默良久,她何尝不知道沈初霁有自己的办法,按理来说她应该比楼西北更能够理解他,可是一想到楼西北为他死过一次,一想到或许楼西北还会为他死一次,她就无法、无法用平常心态看待他们走在一起。

    无法忍受他们变得越来越亲密,无法忍受楼西北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深。

    “对不起。”桑儿声音低哑。

    沈初霁摇头:“我倒无碍,或许楼西北需要你的道歉。”

    楼西北不耐烦地拉住他的胳膊:“走快点儿,别跟她废话。”

    待他们来到神殿,却发现这里门可罗雀,与此前途径的几座神殿完全不同。

    守殿僧人看到几人,不由露出笑来:“几位可是来烧香?”

    楼西北点头,又问:“听说这是秦国唯一一座神殿,为何不见有人祭拜?”

    守殿僧人叹息道:“几位有所不知,昨日不知从哪儿传出消息,供奉神像会导致大家失去神力。“

    楼西北一怔,下意识看向沈初霁。

    桑儿皱眉道:“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手电僧人神情无奈:“但是,回都几乎没有拥有神力之人。不仅如此,九座神像所在的城池几乎也不曾出现过,甚至原本拥有神力的人,在回都待上一年半载神力也会消减,所以薛侓将军才会常年在边疆,鲜少回京。”

    “和尚、和尚,今儿还有香嘛?”

    这时,路边走来一位与锦儿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锦衣,长得乖巧好看,笑起来时眼眸灿烂。

    说话间,他紧张地往后看,催促道:“快点!一会儿我爹追上来就糟了。”

    守殿僧人愣了片刻,忙将一根香递给他,莞尔道:“王少爷,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

    “谢了啊。”王少爷接过香就溜进了神殿。

    见三人面露诧异,守殿僧人解释道:“他是一个商贾的儿子,几乎每日都要前来祭拜上香。”

    沈初霁点头道谢,接过三支香走进了神殿。

    王少爷比他们动作快些,点燃香三跪九叩后放进香炉。

    回头看到沈初霁三人,他招了招手:“我就说不止我一个人嘛,我爹骗我。”

    沈初霁走进神殿,笑问:“你爹不让你来?”

    “对啊!”王少爷坐在蒲团上,神情苦恼,“他说供奉赤元君会偷走我们的神力,当今世上没有神力就会被欺负,所以他们都想得到神力。”

    沈初霁点头:“你爹说得没错,供奉神像会偷走你们的神力。”

    “那又如何?”王少爷气哼哼,“神力到底有什么好?听说回都外面拥有神力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被抓到战场上打仗呢!再说,没有赤元君怎么会有如今的秦国嘛?”

    “我娘常说人不能忘本,就算没有神力又怎么样。”

    沈初霁失笑:“你说得对。”

    见到有人认同自己,王少爷气焰更甚:“哼!他们那群胆小鬼不愿意供奉就算了,就算我一人供奉也没关系。”

    闻言,沈初霁垂下眼帘,笑叹:“只要世间有一人信奉于他就足矣。”

    “那赤元君就可以只庇佑我一个人!”

    从神殿离开时,朝廷派了侍卫过来,要暂时封锁赤元神殿,王少爷气得破口大骂,被他姗姗来迟的父亲提溜了回去。

    看见侍卫围住神殿,楼西北低声道:“这就是秦少宁的目的?”

    沈初霁颔首:“大概罢。”

    找到抚云顶众人,他们在城中停留半日,秦少宁便带着封神榜回来了。

    “这么快?”楼西北诧异道。

    秦少宁将泛黄卷轴交给沈初霁,瞥他一眼,说道:“今日城中流言你们听说了吗?那就是谢风清的手笔,作为交换条件他把封神榜交给我代入保管。”

    “有劳秦公子。”

    沈初霁并未多言,将封神榜接了过来。

    楼西北从他手中拿过封神榜,展开仔细查看,上面名字和封号依旧看不清楚,并且看上去与年久掉色的宣纸无异。

    “当真是封神榜?”

    “嗯。”

    秦少宁静默片刻,房中只有他们三人,他犹豫片刻,问道:“封神榜怎么会落到谢风清手里?”

    这个问题,已然没有必要隐瞒。

    “封神榜和神像息息相关,当年被我留在了人间界。”

    “所以谢风清本是凡人。”

    “嗯。”

    秦少宁又道:“如今城中流言四起,秦阴帝已经下令封锁神殿,恐怕消息不日就会散布到人间界各地,届时……”

    沈初霁不甚在意道:“无碍,只要世上仍有一人信奉神像,信仰之力就不会消失。”

    秦少宁神色一怔,难怪谢风清会直接将封神榜交给他,他们根本就阻止不了沈初霁达到目的。

    可是……

    秦少宁面露迷茫,那么谢风清多此一举又是为何?

    让沈初霁顺利收回散落人间的灵力,对他们而言不是更有利吗?

    这时,楼西北嗤笑一声:“谢风清想做什么?阻止你收回灵力?还是想让你知道凡人根本不值得救?”

    楼西北或许只是无心之言,秦少宁却觉得醍醐灌顶。

    谢风清分明想让沈初霁达到目的,还偏要在这时候引诱凡人憎恨沈初霁,难道就是为了让沈初霁知道,凡人根本不值得救?

    “不知。”沈初霁淡淡应道。

    不日,他们启程离开回都,薛侓代替秦子延来为他们送行。

    临行前,薛侓神色复杂地看着沈初霁,直至他们就要走远,才飞身落到船上,双手抱拳问道:“沈道长,神力对凡人来说,弊大于利是吗?”

    沈初霁顿感意外,他以为薛侓一定会站在秦子延那边。

    忽而,沈初霁笑了,语气笃定:“神力对如今凡人来说,只有弊,没有利。”

    薛侓神色变得郑重,朝沈初霁弯腰:“末将明白了。”

    “敢问道长,薛侓有什么能够帮到您?”

    沈初霁对于薛渡的印象已经不多,只记得那是一个沉默寡言墨守成规的少年,没想到几百年后他的后人想法如此通透。

    “替我好好照顾子延罢,他时日不多了。”

    薛侓牙关一紧,红着眼睛点头:“是!”

    “恭送道长!”

    “回去罢。”

    然而,没等他们离开太久,神像可以吞噬神力这一消息便不胫而走,几乎传遍了整个人间界。

    途经几座破败城池,上位者沾沾自喜从未信奉过神像,饱受欺凌者将自身苦痛归咎于神像剥夺了他的神力。

    他们庆幸也好,咒骂也好,和沈初霁有何关系呢?

    他们求权也好,求生也好,是对是错又由谁来评判?

    沈初霁是对是错又由谁来评判?

    他和世人一样,只是一意孤行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第66章

    随着流言愈演愈烈, 没能拥有神力的百姓把矛头指向了神像。

    待沈初霁一行来到第四座神殿所在城池——天域时,城中百姓已自发前往破坏神殿。

    “大师兄,要阻止他们吗?”

    众人站在人群外围, 听见里面传来摔砸之声,不约而同看向沈初霁。

    沈初霁像置身事外的过路人, 神色平静望着躁动人群, 脸上没有悲喜,亦看不出真实情绪。

    平淡眸光落在仙儿身上时,看着她皱紧眉头, 神色忿忿不平,笑了笑:“无碍, 随他们去罢。”

    这些百姓未必真的认为神像夺取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神力, 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 将苦难推到他人身上。

    “住手、住手!你们做什么?”

    男人看见混乱人群,一时大惊失色。

    “你们疯了吗?!”男人焦急扒开人群,闯进被毁得不堪入目的神殿, 神像遭到剧烈攻击已然倒塌在地。

    “让开!就是因为他在,我们才没有神力!”

    “他偷走了我们的神力,变成了自己的力量, 我们只是想让他还回来!”

    “混账!!!”男人怒骂一声, 因为愤怒脸色胀得通红, “你们以为那神力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去外面看看!如今世上还有比天域更和平的地方吗?!”

    “滚开!有了神力我们还怕什么?我们处处节衣缩食, 可那些拥有神力的人呢?他们轻松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不用挨饿受冻, 不用担惊受怕。”

    “你再不让开我们就不客气了!”

    男人眼睛通红, 捂着胸口连连后退,看着这些人眼神失望至极:“既然如此, 就连我一起打死罢!我绝不做你们这等忘恩负及之辈!”

    或是被即将得到的神力蒙蔽眼睛,手中铁锹高高举起,重重砸向男人。

    只听“铮”的一声,一把银白骨剑穿过人群,削铁如泥般将铁锹削成两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骨剑则没入神龛之中,将其彻底瓦解,四分五裂。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惊愕回头,一袭云金长袍的男子面沉如水,缓步向走来,他身后跟随着十来个人,皆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

    “死物砸便砸了,岂敢伤人?”

    沈初霁出手不似普通人,再加上他身后那些人就连四五岁的孩童看起来都极为不好惹,手持武器的百姓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

    待他走上前,立刻如洪水猛兽一般后退。

    沈初霁白靴踏过一地狼藉,走到跌坐在地的男人身边,俯身将他搀扶起来,神情冷淡地看着众人,说道:“砸也砸了,走罢。”

    “滚!”

    “看什么看?赶紧滚!”

    江阔和宣夜凶神恶煞地恐吓,为首之人知道他们不好惹,没敢继续逗留离开了神殿。

    “多谢公子。”

    男人向他道谢,随后来到倒塌的神像前,企图将沉重的神像重新扶起来。

    沈初霁抽回神龛上的骨剑,还剑为笛系回腰间,让楼西北制止了他的行为。

    但是楼西北这厮向来不知轻重,直接握住鱼骨鞭“啪”的一声将神像抽了个粉碎。

    “别扶了,只要神像在,他们迟早还会再砸一次。”

    男人身体僵住,背对众人看着碎裂的神像,无助地哭了起来。

    “楼西北你小子,油盐不进啊!人家刚才都要和神像一起死了。”

    梁浅则面带迟疑地看着沈初霁,问道:“师兄,这样没问题吗?”

    秦少宁朝他摇头,示意没什么问题。

    沈初霁走到男人身边,满地碎屑中,男人跪坐其中,掩面而泣。

    他弯下腰,指尖捻起碎沙,说道:“神像迟早会有风化的一天,他无需端坐高处,只需存在你我心中。乱世之道,明哲保身足矣,神殿已无必要,带一捧金土,必要时候可保你性命。”

    沈初霁咬破指尖,血液滴入神像碎裂后的金土,一道白色阵法涌现,青色小蛇熟稔地将阵法吞入腹中。

    沈初霁要来一个瓷瓶,将沾了自己鲜血的金土装进去,放到男人手中。

    男人脸上挂着眼泪,无比震惊地看着沈初霁。

    “您、您是……”

    沈初霁笑了笑:“多谢。”

    “楼西北,我们走。”

    男人怔愣看着手中瓷瓶,再抬头时神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适才那群人像是凭空出现,最后又凭空消失。

    他颤抖着手臂,眼泪滚滚而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俯身一点一点将神像聚拢。

    没有再耽搁,他们即刻前往下一座神殿所在城池。

    正是午夜时分,众人走进颓圮的神殿。这里早已受到流言影响,大殿神像遭到破坏,殿内除神像以外的东西被抢夺一空。

    破碎神像倒在一地月光中,令人感到惊讶,一位三岁小童衣衫褴褛地蜷缩在神像怀中,安然入睡。

    他依偎着冰冷神像,脸颊沾了些污渍,睡得很是香甜,好似做了什么美梦。

    “你们别进来。”沈初霁放轻脚步,回身叮嘱众人。

    他独自一人走到神像旁,垂眸看着熟睡中的小童,从随身携带的纳物匣中取出一把长命锁,轻轻套在他脖子上。

    小童睁开朦胧睡眼,看着沐浴月光的男人,好似痴了一般,笑喃道:“嘿嘿……神仙……”

    沈初霁屈起手指蹭了蹭他的脸颊,轻声道:“此物可保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除非你愿意,他人取不下来,好好戴着。”

    片刻后,沈初霁走出了神殿。

    窝在神像怀里的三岁小童,下颌轻轻抵着长命锁,一股银色灵力萦绕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

    沈初霁一行赶到剩下几座神殿时,已经全部遭受破坏,只剩下残骸。

    可是或多或少,依旧信仰着神像的人在那里留下了不少印记。

    至此,沈初霁收集到了八座神像的阵法,如今只剩最后一座,也就是他一百二十一年前最后一次下界前往的地方——宁安县。

    正因为这次下界让沈初霁意识到,单凭凡人之力已经不可能改变现状了。

    当年,宁安县所在的齐国,在这里做了一个试验。

    齐国丞相拥有了神力,向当时的皇帝提出一个丧心病狂的想法:制造出可以依附在空气中的毒.药,逐步瓦解其他国家势力。

    为了成功实行计策,齐国丞相制造出第一批毒.药就在宁安县试验。

    而他的制造过程相当简单,在灵力中掺杂传染病源,凡人接触到传染病必死无疑,然而一旦进入能够聚成灵核的人体内,就会形成剧毒,能够解毒之人只有丞相本人。

    也就是说,齐国想通过这种方式,在除掉他国百姓的同时,逼迫能够聚成灵核的人,不得不为齐国所用。

    即使灵力催生了凡人心中的欲望,沈初霁也万万想不到竟有人恶毒到这种地步。

    宁安县这座城池足足被传染病折磨了半年之久,朝廷只给予有用之人治疗,对于那些普通百姓的生死完全视而不见。

    看到那些病患时,即便沈初霁也不由头皮发麻,他不敢想象,若是此举在整个凡间界实施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

    当年,就算沈初霁带着无数灵草丹药下界,救回来的也仅仅只有宁安县三分之一的凡人。

    沈初霁杀了齐国丞相和皇帝,将此事公之于众,并表示二人因触怒天道遭法则绞杀。

    随后,事不宜迟,将救下来的女童安顿在客栈,承诺会下界接她,沈初霁一刻不停赶回修真界,引了飞升雷劫渡劫。

    然而飞升遭到重创,再加上楼西北之死、自己身负重伤,沈初霁恢复过来已是三年之后。

    届时他带着封神榜下界,想起了曾经被自己安顿在客栈、承诺会接她的女童。

    待他重回故地时,客栈掌柜告诉他,那名女童双亲病故,自己无依无靠,身上银钱用完后不愿离开,寒冬腊月也守在客栈门口,最终没能熬过次年冬天。

    沈初霁一行进入宁安县时,惊讶地发现这里的神殿并没有遭到破坏。

    阿絮牵着沈初霁的手,穿着他赠与的披风,将苍白小脸埋在领口中。

    “哥哥,你记得这里吗?”阿絮抬眸看着他,眼里充斥希冀。

    沈初霁点头:“记得。”

    阿絮立刻露出笑颜:“哥哥,你知道吗?那位大人救了我们整个宁安县,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他的神像。”

    街边人来人往,日子平静而祥和。

    江阔走到一位店家面前,买了几个包子,趁机问道:“店家,你们这儿砸神殿了吗?听说砸了神殿就能拥有神力呢。”

    “去!”店家笑骂一声,“可不许你打咱们神殿的主意!”

    “听他们胡说八道作甚!神力有什么好?咱们宁安县百姓险些死在神力上呢!若不是那位大人出手相救,我爷爷他们早就病死了,哪儿还有我的事儿?”

    “你是不知道,那病有多吓人!灵丹妙药都治不好!”

    “是吗?那倒是可怕。”

    江阔买回了包子,分给三个小家伙。

    楼西北厚着脸皮上前讨要,江阔不给他就自己抢。

    沈初霁垂眸问道:“阿絮,你来自宁安县?为何会在相隔那么远的地方?”

    阿絮捏着手中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小声说:“我在找一个人。”

    沈初霁神色一怔。

    阿絮抬起泛红的眸子,问道:“哥哥,你知道吗?就在前面那间客栈,曾经有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她冻死在了门口。”

    “她当时很冷、很饿,那天还下了雪。兄长明明答应她,三日之内就会来找她,为何一直没来呢?”

    “哥哥,兄长为何没来找她?”

    “哥哥,你说一百多年过去了,兄长还记得她吗?”

    “如果她现在不是人了,兄长还会带她走吗?”

    第67章

    那双明亮眸子藏着雾气, 握住沈初霁手指的掌心冷汗直流。

    微风拂过阿絮苍白脸颊,鬓发凌乱贴着侧脸,神情忐忑中带着一些期许。

    沈初霁温厚手掌盖住她的头顶, 不答反问:“她怪兄长吗?”

    阿絮摇头:“兄长是世上最好的人,兄长不来接她一定是因为来不了, 所以她不怪兄长。”

    “后来她怎么样了?”

    阿絮说:“她觉得兄长还会回来, 死后执念太深成了魔,在世间游荡了很多年,直到她遇见一个濒死的小女孩, 夺舍了她的身体。”

    “嗯,兄长还记得她。这一次, 兄长会带她走。”

    阿絮红着眼眶握紧沈初霁的手, 低头喃喃:“嗯!”

    沈初霁弯腰将她抱起, 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

    “兄长遇到了一些事情,很久很久之后才回来找她,但是来不及了, 她在第二年冬天就死了。”

    阿絮抱住他的脖子,将冰凉脸颊贴着他肩膀,滚烫泪滴打湿衣襟, 声线颤抖不已:“我就知道……”

    “哥哥, 不要再丢下我了。”阿絮哽咽道。

    沈初霁轻拍她的后背, 安慰道:“阿絮不怕, 从今以后就算没有兄长,也会有其他人陪在你身边。”

    秦少宁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听到了有关他们之间所有对话。

    为何呢?

    世间有那么多爱你、敬你之人, 为何一定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牺牲呢?

    就算沈叶飞和抚云顶弟子的魂魄被困在域海海底,只要重新打开那道缺口将束缚他们的东西斩断, 任由九州坍塌不就好了?人间界如何,修仙界如何,由命运决定不好吗?

    至少这些珍视你的人有能力在浩劫中自保,他们还可以活下来啊!

    沈初霁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众人。

    抚云顶弟子混在喧嚷人群中,不时找茬拌嘴两句;楼西北被锦儿、阿玉拉着挑选冷兵器。

    秦少宁则站在他身后,目光深沉地看向他。

    沈初霁莞尔一笑:“秦公子,倘若世间只剩诸天神佛,与天地同生,与天地同岁,该是多么无趣。”

    “便如茫茫世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看不到青翠葱郁的草叶,看不到姹紫嫣红的百花;不知白云和白雪有何区别,不知心上之人衣着何色。所见千篇一律的面容,如出一辙的衣着,我不喜欢。”

    未遭遇父亲、同门牺牲,沈初霁秉性与如今完全不同。

    他喜欢闻花香,喜欢着鲜衣;喜欢好看又好吃的食物,亦喜欢听曲赏舞。

    沈初霁就是一个俗人,生气就不理人,开心就哄上一哄;在乎年纪,在乎外貌,有时也会寻找好看的珠宝,将它们镶在腰带上。

    他怕麻烦,怕疼。

    他觉得女子戴耳铛好看,自己也扎了耳洞,为此被父亲好一阵苛责。

    他和楼西北一样,从不受规则束缚。

    曾是抚云顶少主时,他从不穿弟子服,从不按从规矩办事,父亲常说是他带坏了同门师兄弟。

    所以抚云顶弟子大多乖张恣意。

    可是后来沈初霁变了。

    他变了,是希望世人不要变。

    他喜爱世间万般颜色。

    秦少宁怔怔看着他,忽然想在梦蝶回忆中,他看到的曾经的沈初霁。

    那般鲜活,那般耀眼。

    就像一抹鲜艳的颜色,只看过一眼就教人此生难忘。

    倘若世间生灵在这场浩劫中消亡,那么侥幸活下来的修士还能构成任何一抹颜色吗?

    那样无趣的世界,留得住沈初霁吗?

    或者说,那样无趣的世界,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吗?

    楼西北买来一把镶着赤色宝石的匕首,与一对红色耳铛送到沈初霁手里。

    “沈道长,好看吗?”楼西北笑吟吟瞧着他。

    玄色是一种内敛的颜色。

    沉默黑色中染着赤色,像黑过头的天儿,泛起红了。

    楼西北肩上缠着赤色鱼骨鞭,腰间绕着一圈叮当作响的银铃,挂着一只桃色香囊。

    世间万般颜色各有各有的美丽。

    倘若世间只剩一种颜色,该是多么寡淡无趣。

    沈初霁接过他奉上的礼物,笑容和煦地同他说着什么。

    看着他们往前走,秦少宁的脚步却顿在原地。

    楼西北不清楚沈初霁为自己安排的结局,可以肆无忌惮地走在他身边,那么自己呢?

    他明明知道啊。

    来到宁安县众人心情轻松了不少。

    或许机会难得,沈初霁并没有立刻前往神殿收回最后一道阵法。

    当日他们住进一间客栈,锦儿和阿絮等人本想邀沈初霁一同游逛宁安,然而等他们找过去时,沈初霁已经不知所踪。

    他们把客栈找了个遍,都没看到沈初霁身影,担心他遭遇什么不测。

    梁浅看三个小崽子急得满头大汗,笑道:“楼西北在吗?”

    锦儿摇头:“没看见啊。”

    梁浅了然点头:“不用担心,师兄大抵和楼少侠在一起罢。”

    “这狗贼!又把大师兄拐跑了!”

    与此同时,宁安县最好的一间成衣铺中。

    沈初霁寻了件尺寸与自己相符的绿白绸衣,让楼西北在外面等候,自己去隔间换下,将云金道袍放进收纳匣,戴上楼西北新送的耳铛。

    楼西北百无聊赖靠在门外,见他推开房门走出来,眼睛像被钉在他身上似的,他大步走到沈初霁面前,忍不住用手拨了下耳铛,赞叹道:“你穿这身真好看。”

    “和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楼西北打量他一眼,瞧见他腰间的朱雀玉佩和骨笛,不悦道:“我送你的匕首为何不系上?”

    沈初霁道:“没位置了。”

    “那就把这玩意儿取下来。”楼西北拽了下骨笛。

    “不行。”沈初霁拍开他的手。

    “想起来了,故人所赠?你那位旧情人罢?”

    沈初霁笑了笑,没说是亦没说不说。

    楼西北神情不满,突然将他推进隔间,没来得及关门就欺身而上。

    他像条狗似的,一边啃咬沈初霁唇瓣,一边用爪子揉他的耳垂,似乎十分满意他戴上自己赠送的耳铛。

    即使这对耳铛十分廉价。

    “好了!”沈初霁抵开他的胸膛,“陪我去逛逛。”

    楼西北不满,偏要撬开他的唇齿再索取一番,待自己满足之后才放开他。

    意外的是,沈初霁竟然没恼。

    离开成衣铺后,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淹没在来往人群中,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你把我拐出来就是想逛街?”楼西北挑眉问道。

    “不愿意?”沈初霁斜他一眼,“那你回去罢。”

    楼西北失笑,撞了下他的肩膀:“我又没说不愿意,问也不让问啊?”

    “不让。”

    “行罢。”楼西北揽住他的肩膀,“那小人就舍命陪君子。”

    沈初霁说逛街当真就只是逛街,但凡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他就全部买下来,半天时间下来不知买了多少东西。

    快到申时,他提议去看日落。

    楼西北没什么意见,陪他买了些零嘴去附近一座山上。

    来到山顶,看着太阳西斜方向,他们寻了空地坐下。

    “楼西北,你知道自己为何取这个名字吗?”沈初霁笑问。

    楼西北觉得今日沈初霁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或许是因为宁安县的神殿没有遭到破坏,所以他感觉开心?楼西北并未深想出个究竟。

    “不知。”楼西北摇头,“楼外楼能取出什么好名字?”

    “我取的。”沈初霁道。

    楼西北:“……”

    “我的意思是,楼西北这么好的名字,楼外楼那老东西取不出来。”

    沈初霁身体到底不如修士,这么长时间逛下来有些吃不消,他轻轻靠在楼西北肩膀上,抬眸看着他,说道:“那时我很喜欢人间的一首诗‘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我不明白这句诗的隐喻,但是西北方是九天神殿所在的方向。”

    楼西北不禁失笑:“所以你希望我飞升?”

    沈初霁摇头,沉默许久才说:“楼西北,我很自私。你的命格从出生时我就看得一清二楚,那时……我希望你能成为一把瞄准西北方向的弓箭,穿云破雾,势如破竹。”

    那时,沈初霁既将最后希望托付于九天神殿,又憎恶于诸天神佛造成了这一切。

    楼西北轻笑:“幸好你没给我取名天狼。”

    沈初霁说:“可是,我更希望你飞升。”

    “你若飞升,我必飞升。”楼西北如是说。

    “我不飞升你也要飞升。”沈初霁略带执拗地说。

    “不。”楼西北拒绝得干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落霞将远处天空染得血红,沈初霁眺望着天幕,感叹道:“好漂亮。”

    “我带你逐日?”

    “白痴。”沈初霁笑骂。

    “楼西北,你知道我爹吗?他曾是修真界最好看的男修。”

    楼西北笑:“难怪你这么好看。”

    “我娘也好看,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那你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呢?”

    沈初霁望着他,眼中浸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又显得十分认真:“你。”

    楼西北怔了怔,捏住沈初霁下巴:“你这老东西,不会从小时候就觊觎我罢?”

    沈初霁拧起眉头:“你才老东西!”

    “那时候在你娘怀里就是个丑陋的小豆丁,我看你一眼就回了抚云顶。”

    “我一开始不喜欢你,也没有那种想法。”

    楼西北揶揄:“后来呢?等我长大,看我生得如此俊俏就喜欢了?”

    “不是,是你先……”沈初霁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反正都是你长大以后的事情。”

    似乎想起往事,沈初霁眼角挂着笑。

    那时楼西北扬言要成为他的道侣,楼外楼气得脸都青了。

    两父子打了一架,打得昏天暗地,楼西北哪是他爹的对手,被打个半死,深夜溜到他房间要他帮忙疗伤。

    他顶着一身伤,可怜兮兮蹲在沈初霁床边,一会儿喊这疼一会儿喊那疼。

    沈初霁给他疗伤,让他以后不要胡说八道,小心被他爹打死。

    这厮从小就厚颜无耻,听了他的话跟狗崽子似的扑上来一通乱咬,沈初霁想将他推开,他就耍无赖,叫嚷:“我身上疼!你推我我就死给你看!”

    “哼!你就是想我死!就想让楼外楼把我打死!你就是不喜欢!你还找借口!”

    沈初霁对他一向心软,被他找到机会咬住了唇。

    那时,他惊讶于这厮竟然长得快比他高了,一时没来得及制止。

    “你想知道你爹小时候吗?他性格比你还顽劣。”

    楼西北垂眸看着他,眼中虽含笑,却也一番深意:“沈初霁,今日怎么念起旧来了?是不是再过会儿,就要说到你旧情人身上了?”

    沈初霁无奈:“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楼西北俯身吻住他的唇,低声道:“那就说说你有多喜欢我罢。”

    沈初霁长睫微颤,凝视着眼前的脸,说道:“如果用你的命能换九州平定,我不愿意。”

    楼西北弯起眸子,又去亲了亲他的唇:“原来在沈道长心中,我一人的命比世人的命更重要啊。”

    “嗯……”

    第68章

    沈初霁两人回到客栈已是深夜。

    他换回云金道袍, 卸下过于张扬的耳铛。

    翌日辰时,沈初霁推门离开房间,与走道众人对上目光。

    “大师兄早!”

    “大师兄昨晚睡得怎么样?”

    “大师兄, 早上想吃什么?”

    ……

    抚云顶弟子堵在门口,七嘴八舌说这话, 同时不住伸长脖子往房间里看。

    落后他两步的楼西北正在伸懒腰, 看见门口七八个弟子,动作微微一顿,随后扶上自己的腰, 将下巴搁在沈初霁肩膀,控诉道:“沈道长, 昨晚你好凶啊, 人家腰现在还疼呢。”

    抚云顶弟子登时目瞪口呆, 难以置信看着两人。

    阿絮立刻让身边俩崽子捂住耳朵,再捂住自己的耳朵。

    仙儿指着楼西北,怒骂:“楼西北你不知廉耻!”

    楼西北从后方搂住沈初霁的腰, 明目张胆地在他后颈亲了一口:“沈道长,我腰疼。昨夜你怎一点不心疼人家。”

    仙儿的脸从白到青,再从青到红:“你不要脸!”

    说完, 她揪着三个小崽子转身离开。

    沈初霁虽不知这厮说了什么, 但总归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别理他, 走罢, 去神殿。”

    看大师兄坦然的模样,昨夜似乎并未发生他们想象中的事情,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并狠狠剜了楼西北一眼。

    这小子谎话张口就来!

    他们一行前往神殿时,秦少宁默不作声跟在身后。

    神殿祭拜的信徒比较多, 等候半个时辰后,沈初霁独自进入了神殿中。

    这座神像由宁安百姓自发雕琢而成,不如其他几座神像精致,经过百年时间洗礼,神像褪色严重,五官早已模糊。

    沈初霁咬破指尖,一滴鲜血没入神像,白色阵法涌现。

    青碧色额石化成一条小蛇,将阵法尽数吞没。

    “辛苦你了。”沈初霁指腹蹭了蹭小蛇的脑袋,小蛇吐出信子舔干他指尖血迹。

    他收回九道阵法,神像依旧可保一方百姓平安。

    回到殿外,沈初霁道:“给楼外楼传音,让他把人间界的弟子全部召回去罢。”

    这些日子参与仙门大会的世家弟子在人间各地压制乱象,也因有他们出现人间陷入短暂的安宁,沈初霁要趁这个机会,将流失在这里的灵力尽数收回。

    “哦。”楼西北应声。

    百书阁让他们携带在身上的试炼晶石具有传送功能,无论在何处都能被传送至金陵城。

    如果没有晶石则需要前往人间界极寒之地,通过那里隐蔽的通道前往修真界。

    在宁安县停留半日,所有世家弟子全部返回修真界后,沈初霁带他们前往距离宁安县几十里的一座荒山。

    趁着月色,沈初霁要将信仰之力转化为灵力全部吸收进封神榜中。

    沈初霁握着封神榜,叮嘱众人:“积攒几百年的灵力强大到何种地步就连我也无法预料,恐怕会吸引不少已开灵智的凶兽,你们离得远一点,我有封神榜护身。”

    “是。”

    沈初霁不放心地看了楼西北一眼,加重语气:“无论发生何事,我不会有大碍,不要轻易靠近我。”

    楼西北见他神色凝重,眼神紧紧盯着他,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

    得到回答后,沈初霁独自走向远处空地,一如从苏仙乐神府出来后,他独自面对诸神之怒时。

    想到这一点,楼西北莫名觉得不安。

    沈初霁矗立于月色之下,缓缓打开封神卷轴,一道无形之力将卷轴托到半空。

    他额间的青碧色额石被取下,涌现耀眼青光,从沈初霁掌心慢慢腾空。

    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道闪现龙纹的结界将沈初霁护在其中。

    那团青光逐渐扩大,大地为之颤动,层层乌云挡住圆月。

    突然,一声龙吟响起,一条青色巨龙在光芒中若隐若现。

    它足踏祥云,鳞片熠熠生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龙吟穿梭在乌云之中。

    巨龙浑身萦绕着一道青光,即使在黑夜也将它一身鳞片看得清楚,高山随着它出现发出畏惧颤栗,大地长风席卷,草叶尘土纷纷被卷上半空,模糊了视线。

    “青龙?”

    “大师兄居然……”

    任谁能想到,沈初霁戴在额间的石头竟是由神兽青龙化成。

    那条神兽肆意地在云中穿梭,气势恢宏,山摇地动。

    “别玩了。”沈初霁遥遥站在大地上,声音平淡温和。

    青龙却像听到他的话,自云中调转方向,猛地俯身冲向半空的封神榜。

    在一道古老悠长的咆哮声后,青龙庞大身躯竟然钻进了封神榜之中!

    同一时间,一道奇怪阵法自半空涌现,阵法极其之大,几乎覆盖整个山头,强烈威压好似一双无形大掌按在众人头顶,要将他们按到地上去。

    梁浅张开结界护住锦儿几人,神色凝重地看着沈初霁方向。

    然而在这种紧要关头,谁也没有发现秦少宁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沈初霁站在阵法下方,身体被青龙和封神榜结界护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白色阵法不断在头顶旋转,彻底运转起来。

    黑夜被光芒照亮,无数信仰之力出现在沈初霁身上,他浑身沐浴柔和神光,一缕信仰仿佛受到牵引,钻进了阵法当中。

    将信仰之力转为人间灵力吸收其实需要两个媒介。

    第一个媒介是沈初霁,信仰之力通过他的身体融进阵法之中;第二个媒介则是阵法,将来自于沈初霁的信仰之力转化灵力被封神榜吸收。

    并且,两者无法同时进行。

    信仰之力通过沈初霁的身体源源不断被阵法吸收,他脸色苍白,几乎站不住身体,只得半跪在地,注视着上方的封神榜。

    再过不久,方圆几百里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凶兽和逗留人间的怨魂都会朝这里聚集,数量恐怕难以想象,必须在它们赶到之前结束信仰之力的转化。

    远处天空黑压压一片,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朝他们聚拢。

    好在吸收信仰之力并不需耗费太多时间,在沈初霁撑不住之前,信仰之力被阵法完全吸收,接下来只需要将信仰之力转化为灵力被封神榜吸收,就可收回所以流失在人间的灵力。

    只要收回了所有灵力,沈初霁就可以化骨撑起九州,以魂修补结界,人间两界就能免于这场浩劫……

    “嗡——”

    突然,阵法被一道身影闯入,发出轻微警告声。

    可是不知为何,却没有排斥突然闯入的人。

    悬浮在半空的封神卷轴被夺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熟悉身影。

    “秦少宁?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宣夜震惊道。

    看清那道身影,众人皆是一愣。

    沈初霁半跪草地上,抬头神色平静看着半空的身影,问道:“你想做什么?”

    秦少宁衣袍被狂风掀起,手中紧紧攥着封神榜,阵法转化的灵力顺着封神榜方向转嫁到了他身上。

    秦少宁眼眶通红,声音几乎被疾风撕碎,颤抖不已:“我要飞升。”

    强大灵力涌入他体内,令他痛苦地皱起眉头。

    “谢风清说得对,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飞升,所以、所以我需要灵力,封神榜可以吸收灵力,我一样也可以……”

    对于他的出现,沈初霁并不感觉到意外。

    他在地面深深凝视着秦少宁,问道:“如果他骗你呢?你知道这些灵力有多强大?你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住吗?”

    涌入身体的灵力让他脸色煞白,却依旧咬着牙关,说:“我是神骨,就算我不能,这根神骨也能!”

    “大师兄!”

    “二师兄,我们去帮他罢!不能让秦少宁坏了事!”

    “他们在说什么?根本听不见!”

    梁浅眉头紧皱:“不行,大师兄说过,不能轻易靠近。”

    “可是……”

    楼西北道:“沈初霁早就知道秦少宁别有目的,他应该自有对策。”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比身边其他人都要凝重许多。

    沈初霁神色复杂地看着秦少宁,问道:“秦少宁,一定要飞升吗?”

    剧烈痛苦让秦少宁弯下腰,眼泪从苍白脸颊滑落,他声音哽咽:“沈初霁……飞升罢……我们一起飞升……不好吗……”

    沈初霁摇头:“不好。”

    沈初霁瞳孔中倒映着碎光,显得认真又坚定:“秦少宁,我不会飞升。”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你全都知道,不是吗?”

    秦少宁紧紧闭上眼睛,眼泪被狂风刮落。

    没错,他知道,他全部知道。

    他知道沈初霁要救世人,更要救父亲和同门;知道沈初霁不愿飞升,不愿成为天地法则一部分。

    他不想成为高高在上凌驾众生的存在。

    沈初霁修的是人间大道,不是飞升之道。

    秦少宁清楚这些,他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

    可是,他不想沈初霁牺牲,不想他消失。

    甚至,自己会不会被他杀死都不重要。

    他想沈初霁好好活着,哪怕他会杀了自己取回神骨。

    可是,沈初霁的神情那样认真,完全没有转圜余地。

    秦少宁知道自己改变不了沈初霁的想法,他如果想阻止沈初霁只能飞升这一条路。

    他跪坐在半空,捂着怀里的封神榜,近乎崩溃地大哭:“沈初霁……我喜欢你……我不想让你死……我们飞升好不好?”

    沈初霁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的确猜到了秦少宁想做什么。

    秦少宁想在百年之内飞升只有另辟蹊径,而这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乃神骨之躯,身体可以容纳这些力量。

    沈初霁知道,但是并未打算阻止。

    如果秦少宁执意飞升,在容纳过于强大的灵力后,阵法转化结束之前他没有任何反手能力,沈初霁想杀他易如反掌。

    就算沈初霁如今杀不了他,更不打算让其他人牵扯其中,但是被信仰之力吸引而来的凶兽和怨魂就会他视为可口食物,分食殆尽。

    面对他崩溃痛哭说出的话,沈初霁沉默片刻,说道:“秦少宁,你生来就该喜欢我。”

    “与其选择飞升,你更应该直接杀了我,你有很多机会,但是你没有。”

    “我不是……”秦少宁用力摇头,“我喜欢你和神骨没关系!和这跟骨头没关系!我喜欢你、敬佩你,得知你的经历,你想做的事,我也心疼你……我不想让你这样消失……”

    沈初霁默默看着他,说道:“既然知道我想做的事,那你应该知道我会杀你取骨,你更应该杀了我才是。”

    “我不想杀你……这根骨头你想要我就给你……可是你不能死……”

    沈初霁眼神变得十分深邃,问道:“你想飞升,不是为自保?”

    “我……不想让你死。”

    沈初霁看了他许久,好似叹息一声,说道:“少宁,如果现在飞升,我父亲和师兄弟的牺牲算什么?我承受了几百年的折磨算什么?你应当明白,我早就该死了。”

    秦少宁明白,他什么都明白。

    飞升绝不是沈初霁想要的结果,他一切都明白。

    在沈初霁身边这段时间,他的内心充满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他迷茫到声嘶力竭地哭着,声音悲恸,连相隔甚远的楼西北等人都听见了。

    被信仰之力吸引而来的凶兽逐渐朝他们围拢,黑压压一片如同洪水一般。

    秦少宁知道,他阻止不了沈初霁,也改变不他。

    他抬起泪眼,凝望地上的沈初霁,终是说出了那句话:“沈初霁,你把神骨拿走罢。”

    沈初霁依旧只是深深看着他:“那样你会死。”

    “那又如何?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你不飞升了?”

    秦少宁苦笑道:“你让我知道了那么多事情,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飞升呢?我也想帮你。”

    是了,沈初霁步步为营引诱他走到这一步,就是为了让他说出这句话。

    “你把神骨取走罢,我不反抗。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沈初霁却是如释重负地笑了。

    “秦少宁,起誓罢。”沈初霁撑起身体,将骨笛化作长剑,“向我的神魂起誓,此生此世绝不飞升,否则待你踏足神殿,就将骨化形销,散于无形。”

    秦少宁怔愣地看着他,眼泪无声落下。

    “为何?”他颤抖着声音。

    沈初霁脸上带着笑:“秦少宁,我将神骨与这些灵力赠与你,不能飞升是我唯一的条件。”

    秦少宁用一种荒唐至极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是要化骨撑天吗?你不是需要我吗?”

    沈初霁说:“是我想救世人,不需要你来付出代价。”

    “你只需要答应我的要求。”

    “沈初霁不会杀他。”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令众人疑惑回头。

    他们相隔太远,再加上风声,听不见沈初霁和秦少宁的对话。

    “谢风清?”

    “你为何在这里?”

    谢风清脸色苍白至极,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那一幕。

    “什么意思?”楼西北沉声问道。

    谢风清并未解释,喃喃自语道:“若他想杀,早在神骨生出精魄时就该动手。”

    第69章

    狂风吹起满地沙尘和草叶, 在空中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透过缝隙,他们只能轻微辨别沈初霁二人动向。

    无数虫鸣兽叫从四周传来,大地颤动, 乌云压境,数不清的野兽朝中央聚集, 其中混杂着模糊不清的虚影, 细看便能发那是张牙舞爪在人间逗留不肯离去的亡魂。

    这般强大灵力,足以令它们心动。

    “二师兄!它们全部朝着大师兄去了!”

    梁浅神色凝重:“它们的目的是秦少宁。”

    “大师兄会受牵连的!”

    万兽与怨魂冲出茂密树林,朝沈初霁两人奔袭而去。

    同时, 灵力转化结束,秦少宁怀抱封神榜坠落在地上, 强大力量让他短暂失去行动能力。

    “快走……”他张开苍白唇瓣, 催促沈初霁离开。

    沈初霁仿佛没有看到四面八方袭来的野兽, 手握骨剑站在他面前,随手斩下一只靠近的野兽头颅。

    “青龙,布一道结界, 将它们全部放进来,其他一概不准入内。”沈初霁道。

    化作小蛇的青龙缠绕在沈初霁手腕,闻言一口咬住他的血肉, 吸吮他的血液。与此同时, 一束青光升上天空, 逐渐形成一张泛着龙纹的结界, 将抚云顶和楼西北众人全部隔绝在外。

    然而那些奔袭而来的野兽和怨魂却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结界,向沈初霁靠近。

    楼西北飞身来到结界前, 尝试将手伸进去, 却被牢牢挡住。

    “秦少宁,起誓罢。”沈初霁垂眸看着地上的少年。

    秦少宁紧紧怀抱着封神榜, 眼泪打湿睫毛,从鬓角滑落,他望着沈初霁,就那样深深地望着。

    “我发誓,此生此世绝不飞升,否则待我踏足神殿之时,骨化形销,死于无形。”秦少宁声音哽咽喑哑,他知道这是沈初霁想要的。

    沈初霁扬起唇角,缠绕在手臂的小蛇忽然化作一条青色绸带,覆盖住他的双眼,他弯下腰,不再说话,指尖抵在秦少宁额头,一缕金色神力涌入他身体。

    秦少宁只觉额间一烫,那道灵力游过经脉,袭向心脏,形成一把刺向他心脏的剑刃,一旦他有违誓言就会立刻了结他的性命。

    沈初霁抬手在身边落下一道金色结界,将秦少宁困在其中。

    腰间悬挂的朱雀玉佩微微发烫,昭示周遭有数不清野兽和怨魂,对他充满了敌意。

    这些开了灵智的野兽嘴里怕是早就不知有过多少条人命,逗留在世间的怨魂也成了邪祟,如今他收复了流失在人间的灵力,便趁此机会铲除一部分罢。

    沈初霁以青绸覆面,浑身萦绕一道金光,手执骨剑如一道闪电穿梭在兽群中。

    惨叫不绝于耳,腥臭鲜血乘风洒在结界上,隔绝了外界窥探。

    秦少宁感觉非常疲惫,尽管他奋力想睁开眼睛,捕捉沈初霁的身影,可是沉重眼皮还是缓缓合上。

    “大师兄解开封印了?”

    “那岂不是又会……”

    抚云顶弟子脸色煞白,想起此前见过的诸神之怒,众人仍旧心有余悸。

    楼西北站在结界外,努力捕捉兽群中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想起了在苏仙乐神府时。

    沈初霁让他睡去后,难道也如现在一般,独自一人造下了杀业?

    谢风清站在他身后,眼神深沉:“他用神魂在秦少宁身上下了一道禁制。”

    楼西北攥紧拳头,问道:“什么禁制?”

    “不得飞升。”

    “为何?”楼西北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

    谢风清道:“宁儿乃沈初霁身上神骨所化,他们本为一体。”

    “所以呢?”

    “所以,宁儿一旦飞升,沈初霁必然一起飞升。”

    楼西北神色一怔:“他不想飞升?”

    谢风清好笑地看着他,说道:“若是他愿飞升,一百多年前就不该回来。”

    “他说因为时候不到,了结九州倾塌一事后,他就会飞升。”

    “时候不到?”谢风清闷笑一声,“楼西北,一百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相信他。”

    楼西北侧过头,眼神阴沉。

    谢风清靠在岩石上,捂着胸口闷咳两声,又说:“你猜猜,修真界从无飞升之人,诸天神佛从何而来?”

    楼西北没有应答,他亦不需楼西北回答。

    “因为,凡人是因果,天道是结果;因果可以改变结果,结果却无法撼动因果。一旦飞升成神,封了神号,化了神魂,塑了神骨,关于他在人间的一切都会被洗去。”

    “你可曾想过,沈初霁执意返回人间为何?因为他一旦飞升,就再也不能在干涉人间之事。”

    “你可曾想过,名动修真界的抚云顶天才少主,为何后世只记得飞升第一人,却不记得他姓甚名谁师出何门?”

    看着楼西北深沉的双眼,谢风清自顾自笑了:“因为,自古以来成功飞升之人,会被天道从世人记忆中抹去。人间关于他的一切都将被洗净,自此后在人间两界你将再也找不到与他有关的任何痕迹。”

    “所以,当年他拼死回了人间,记得他的人只有抚云顶与他关系亲近的弟子。”

    听完一番话,楼西北目露寒光,神色阴翳至极。

    “你想说,沈初霁骗了我?”他语气低沉,情绪难辨。

    谢风清弯着眸子:“西北,别太相信沈初霁了。”

    “那我应该相信你吗?”楼西北冷笑一声,“蛊惑秦少宁不足够?”

    谢风清垂下眼睫,敛尽眸光,半晌,他耸肩笑叹:“算了,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师父了。”

    “西北,我不是蛊惑你,我是可怜你。”谢风清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楼西北面沉如水,看不出到底信了多少谢风清的话,亦或者一字未信。

    谢风清看着这样的他,神情忽然变得唏嘘:“西北你果真长大了,就连我都猜不透你心中所想。”

    楼西北移开眼神,回头看向结界,只可惜结界已被鲜红糊满,根本看不清其中情况。

    “师父解开封印时间越长,诸神之怒就会越强烈。”谢风清叹道。

    楼西北眼睑下垂:“如何才能打开结界?”

    谢风清道:“算了罢,师父感官被封印,会杀死所有靠近他的东西。若是你不幸死在他手里,他怕是就是疯了。”

    “所以你有办法?放我进去。”

    谢风清停顿片刻,说道:“你知道自己再死一次,就要魂飞魄散了吗?”

    “少废话!”

    盘旋在他肩膀的鱼骨鞭重重抽在谢风清身上,楼西北眼神犹如恶鬼:“我要进去。”

    谢风清被抽得几乎坐不住,脸色苍白如鬼,低骂一声:“混球!”

    “你身上有师父的东西吗?”

    楼西北颔首:“嗯。”

    谢风清强撑身体走上前,朝他伸出手:“给我。”

    楼西北死死盯着他,将桃花香囊放到他手上。

    谢风清将香囊贴在结界上,掌心溢出灵力将香囊作为媒介释放进结界中。

    或许因为有沈初霁的气息,青龙结界并未排斥。

    当结界被开出一道口子,楼西北一把夺回香囊,转身走进了结界。

    “结界开了!”

    “我们也进去罢!”

    “大师兄一个人……”

    谢风清拦在众人面前,说道:“你们进去就是送死,在沈初霁手下活不过一招。”

    梁浅拧眉看他:“谢风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风清摇头不答,朝仙儿勾了勾指尖:“过来给师侄疗伤。”

    仙儿:“?”

    “你是秦子延?”

    楼西北进入结界,眼神终于捕捉到那道被鲜血浸透的身影,他以青绸蒙住眼睛,浑身浴血,速度快如闪电,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嗡——”

    一个眨眼间,沈初霁突然出现在眼前,骨剑削向他的脖颈,被鱼骨鞭及时拦下。

    一击不成,沈初霁翻转剑身,一缕金色灵力缠住楼西北四肢,控制住他的行为,骨节再次袭来。

    与此同时,鱼骨鞭一端朝沈初霁飞去,圈住他的腰身一路往上。

    或是察觉到什么,沈初霁动作一顿,即将斩断他脖颈的骨剑强行扭转方向,一剑削掉了不远处一只凶兽的脑袋。

    鱼骨鞭绕到沈初霁胸膛上,被他一把握住,另一手执剑清理靠近二人的野兽与怨魂。

    “秦少宁!躺够了吗?!”楼西北大喊一声,被圈在金色结界中的秦少宁微微有了动静。

    楼西北咬紧牙关,四肢仍被控制,他身体猛地朝前倾去,牙齿咬住覆盖在沈初霁眼睛上的青绸,将它拽了下来。

    沈初霁一惊,下意识睁开双眼,缠绕在楼西北身上的灵力与困住秦少宁的结界同时消失,失去灵力沈初霁身体向下坠落,被楼西北紧紧抱住,飞身移动到另一侧。

    秦少宁听见一道声音,猛然睁开双眼,紧接着就看到无数野兽朝自己扑来,顿时反应过来,一掌将它们击飞。

    “沈兄没事罢?”秦少宁身体恢复过来,紧张地四下看去。

    看到楼西北二人后,他立刻在两人身边落下一道结界,自己继续清理结界中的邪祟和野兽。

    楼西北用力抱着怀中的人,被九天玄灵蚕食后,沈初霁嘴角溢出一丝浓黑鲜血。

    “告诉秦少宁……他可以救他爹了……他爹就是秦子延……”沈初霁死死抓住楼西北的衣服,口中鲜血源源不断流出。

    楼西北看着他的下巴被染红,打湿了耳边的绿白玉珰,眼泪毫无征兆滑落,他声音嘶哑:“沈初霁……你骗我是不是?你骗我是不是?”

    “别、别哭,我没事……我……”沈初霁抬起手,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发不出声音,只好用染了血的手抹去楼西北滚烫的眼泪。

    “沈初霁,你骗我!我就是神府的主人对不对?我就是他对不对?什么失魂……什么过去……我只是忘记了对不对?”

    “沈初霁说话啊!你说话啊!”楼西北捧起他脸,鲜血仍然不断从他口中涌出,他张嘴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楼西北忽然变得惶恐,他慌乱地抹去沈初霁嘴角的鲜血,不断重:“沈初霁你说话……你说话……你不要吓我……说话好不好?”

    “求求你……说话啊……一句、一句就好了!我不问了……我不问你了……”

    “求求你……说话啊……”

    他的眼泪烫在沈初霁指尖。

    沈初霁不再尝试发出声音,他闭上嘴,身体恢复些力气,擦掉楼西北不断掉落的眼泪,将他抱进怀中。

    野兽和怨魂在秦少宁清理下逐渐消亡。

    秦少宁乃神骨所化,如今又拥有了比肩神明的修为,即使造出杀业也足以逃脱因果。

    楼西北双手无力垂落,攥着他一角袖袍,将头靠在他肩上,几乎放声而哭。

    沈初霁安抚拍打着他的肩膀,抬头看向天空。

    墨云凌驾在头顶,黑色雷电由远及近劈来。

    ——诸神之怒来临。

    第70章

    乌黑云层翻涌着雷电, 好似即将降下一场大雨。

    沈初霁将楼西北推开,指着抚云顶众人方向,让他离开。

    楼西北眼中遍布血丝, 任由沈初霁推搡,身体始终不动如山。

    沈初霁唇线紧绷, 眼神透露些许紧张, 将他往外推。

    楼西北握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说道:“你想让我走就说出来, 说出来我就听你的。”

    沈初霁唇瓣微张,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解开封印后, 凡人之躯承受不住神魂更承受不住九天玄灵, 沈初霁身体遭到了蚕食。

    第一次逃离神界时, 九天玄灵蚕食了他的听觉;

    第二次为楼西北重塑灵核时,他被蚕食了味觉;

    第三次在苏仙乐神府中,他被蚕食了嗅觉。

    这一次, 他被剥夺了声音。

    沈初霁发不出声音,红了眼眶。

    眼看诸神之怒在头顶酝酿,沈初霁无助地望着他, 可是楼西北无动于衷, 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绝不会离开。

    沈初霁揪起他的衣襟, 湿润的眸子有愤怒也有不安。

    楼西北只是看着他, 连眼泪都不流了。

    “沈初霁,你飞不飞升?”楼西北执拗地看着他。

    沈初霁抬头看向逐渐靠近的诸神之怒, 突然举起骨剑抵在楼西北喉咙上, 唇瓣一张一合,无声吐出一个字“走”。

    楼西北无视他的警告, 身体微微前倾,锋利剑刃在喉间留下一道血痕,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神色决绝,扣住沈初霁颤抖的手指,问道:“沈初霁,你飞不飞升?”

    鲜血沿着楼西北脖颈滑落,那双猩红眸子死死注视着沈初霁:“你告诉我,你现在还剩下什么?听觉、味觉、嗅觉……现在呢?你还说得出话吗?下一次是什么?视觉吗?”

    他身上的鲜血像是灼烧了沈初霁的眼睛,他想把骨剑收回来,楼西北却不让。

    “沈初霁,我只能活这一次罢?我不能再死了罢?”楼西北突而笑了,“沈初霁,你飞升吗?你不飞升,我就立刻死在你眼前。”

    沈初霁的眼神痛苦到令人心碎,楼西北却变得那样执着。

    他手指轻抚着沈初霁的脸颊,笑说:“你先飞升,等我百年,我一定会去找你,暂时忘记也没关系,我会飞升,我一定会飞升。”

    沈初霁怔怔看着他,滚烫泪滴终于从眼角滑落,打湿了楼西北指尖。

    他突然点头,唇瓣翕动,无声说出一个“好”字,然后催促楼西北离开。

    楼西北深深看着他,好像要将他看穿,看进他的血肉,不留一丝余地。

    “轰隆——”

    剧烈雷声在头顶响起。

    沈初霁脸色煞白,看向不远处的秦少宁,想让他带楼西北离开。

    可是接触到他的目光,秦少宁只是呆愣站在原地,他听到了楼西北的话。

    当谢风清告诉他,沈初霁身体已被蚕食得不成人样,他其实并没有真实感,因为在他看来,沈初霁与常人无异。

    原来,沈初霁什么都没有了?

    “轰隆——”

    遍地尸骸中,楼西北再次抱住了沈初霁。

    他按住沈初霁的后背,将他困在自己怀里,沈初霁剧烈挣扎,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楼西北将他按在怀里,让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沈初霁眼前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到空中浓烈的血腥味,亦品尝不出自己的眼泪是什么味道。

    他不知道天雷落下没有,只能感觉到楼西北的体温。

    挣扎到底没有作用,他已经不是几百年前的抚云顶少主,如今的他与废人无异。

    “轰隆——”一道雷击落下,一张结界如同天穹罩住沈初霁二人,挡住了大半部分的冲击,剩下余威则落在楼西北身上。

    秦少宁不忍痛呼一声,半跪在地,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刻骨铭心的疼痛通过半空结界转移到他身上。

    他乃神骨所化,修为已过飞升境界,依旧难以承受诸神之怒的疼痛,遑论凡人之躯的沈初霁、楼西北二人?

    尽管只是余威,落在楼西北身上依旧威力巨大。

    他死死抱着沈初霁,咬紧牙关,后背涌出大片鲜血,像有无数烧得滚烫的针扎进他的骨肉之中。

    “轰隆——”

    天雷再次滚滚落下。

    “这……”

    青龙结界早已消失,抚云顶众人赶到了他们身边。

    看着地上三人的惨状,梁浅神色凝重,望向高空不断落下的雷霆,说道:“帮他们挡一下。”

    “不用管我!”秦少宁勉强站起身来,“我没有大碍。”

    秦少宁如今修为已是高深莫测,再加上身体随时在自我恢复,他用结界替沈初霁拦下第一层威力,身体应该承受得住。

    梁浅复杂地看着他一眼,没再坚持,和抚云顶众人运起灵力在楼西北两人周身形成一道结界。

    雷霆落下时,在场众人皆感受到了钻心之疼。

    有了两道结界阻隔冲击,楼西北终于有了喘息机会。

    他抬起头,看向头顶两道结界,微微松开了桎梏沈初霁的手。

    沈初霁立刻紧张地抬头看来,当看到完好无损的楼西北时,他重重松了口气,这才看见为他们挡住冲击的两道结界。

    楼西北指腹轻柔地擦过他的眼角,轻声道:“沈初霁,你看,他们那么喜欢你,怎么忍心看到你这样?别骗我,飞升好不好?为了我们,飞升好不好?”

    眼角浸出的泪染湿指尖,像轻柔的风,错过却不一定能及时捕捉。

    “飞升罢,求你了。”

    飞升吗?

    为了楼西北,为了抚云顶弟子,为了秦少宁,为了这些喜爱他的人,飞升吗?

    他可以这样吗?

    他可以在能救的情况下不救,看着修真九州一一倾塌吗?

    他用数百年光阴积攒的信仰之力,就让人间界继续受到侵害吗?

    可是,如果楼西北会死呢?

    不行,他不能让楼西北死。

    楼西北得活着,他必须得活着!

    百年……还有百年时间……

    只要他继续像以前一样,每隔一段时间下界压制,人间界说不定也能坚持到百年之后。而且百年后现在的凡人已经死了,只要他们不再孕育新的生命,百年之后就不会有凡人受难……

    他的父亲和同门……只要破坏结界他们就能够进入往生……

    不过需要他们在海底继续待上一百年……

    可以这样吗?

    为什么……不试试呢?

    在楼西北恳求的目光中,沈初霁轻轻点了点头。

    楼西北近乎狂喜地将他拥入怀中。

    “我们回修真界!你立刻飞升!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一定会的!”

    沈初霁抱住他的后背,掌心沾上一片湿黏的血迹,他轻轻垂下长睫,下颚抵着楼西北的肩膀。

    十二道雷劫过后,天空墨云散去。

    秦少宁面白如纸,承受了最强烈的冲击,却依旧保留行动能力。

    抚云顶众人分散了第二道冲击,除却脸色苍白些,倒也没什么大碍。

    反倒几乎没有受到雷击的沈初霁身体状况最差。

    楼西北将他扶起来,看向秦少宁,说道:“你的父亲就是秦子延,他已经时日无多了,沈初霁说你现在可以救他。”

    秦少宁神色一怔,下意识看向靠坐在岩石上的谢风清。

    谢风清脸上并无反应,漆黑深邃的眸子自始至终都在沈初霁身上。

    沈初霁打开随身携带的收纳匣,从里面取出笔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重塑经脉。

    抚云顶众人目不转睛看着沈初霁,即使不问也知道大师兄恐怕已经说不出话了。

    “是。”秦少宁接过染墨的宣纸。

    沈初霁让他留下试炼晶石,即刻前往秦国为秦子延本体治疗,随后再从极寒之地返回修真界。

    秦少宁没有怨言,将试炼晶石取出,转而交给了阿絮。

    沈初霁看向不远处的谢风清,让其他人在原地等候,自己与他单独说话。

    让青龙在周遭布下结界,他将宣纸放在岩石上,笔尖染墨写下一句话。

    ——我走了,保重。

    谢风清直勾勾看着他,问道:“你从最初就不想杀秦少宁,那么光凭神魂之力,修复结界应该不够罢?你打算用何物代替神骨撑起中天界?”

    沈初霁将骨笛拿起。

    “它?楼西北当年在秘境里斩获的凶兽饕餮,抽出脊背最坚硬的一截凶骨,融和十二颗极品晶石亲手为你锻造的这支骨笛?”

    沈初霁在纸上写:“它伴我一百二十六年,刀下亡魂无数,以玄灵滋养,足够媲美神骨。”

    谢风清沉默看着他,半晌哂笑:“师父,你真狠啊。”

    “这种时候还骗他吗?”

    沈初霁没再应答,将纸笔全部收好,朝他勉强露出笑来,随后转身回到众人身边。

    没有再耽搁时间,他们带着阿絮使用试炼晶石传送回了金陵城。

    秦少宁看着满地残骸,一个抬手间将它们化为无形。

    “沈初霁还是不会飞升,对吗?”秦少宁沉声问道。

    谢风清垂眸,看向手边留下的宣纸,上面写着“保重”几个字。

    “最后再想想他罢,过了今夜大概我们谁也不会记得。”

    秦少宁浑身一震,颓唐地垂下脑袋。

    “没有其他办法吗?”

    谢风清捂着胸口重重咳嗽,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沈初霁尚且只能做到这一步,就算有别的办法,我们能做到吗。”

    祭天台上凭空出现几道身影。

    几乎只耗费一炷香时间,他们就回到了金陵城。

    修真九州位于中天界,天色亮得比人间早。

    人间正是夜半时候,修真界却已能够看到天边升起的朝阳。

    阿絮好奇地看向四周,发现和人间界似乎并无区别。

    所幸沈初霁并未受到诸神之怒影响,身体除了虚弱一些并无大碍。

    时间差不多了,就在这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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