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舍简陋, 无垂纱帷帐,也无半寸屏风,男女大防当前, 两个仆从不便入内,守在房门外, 低声议论着些什么。
“鹿仞,她伤得厉害么?”
观音奴在席上跪坐, 听着药婆与清絮忙前忙后的动静, 她不清楚情况如何, 鼻间嗅到的血腥味又好似更浓了几分,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已然陷入昏迷的少女被翻过身,无知无觉伏在榻上,腰背间被划开一道的口子不知几时裂了开来, 从她紧紧缠裹几层的衣服布条里渗出鲜血。
她无意识地握住药婆的手腕, 蹙着眉, 断续地嘶了几声, 伤口疼痛似是一阵一阵的,她有时忍得住, 有时忍不住。
观音奴觉得自己身上好了大半的鞭痕也随之隐隐作痛起来,她满心关切,只恨自己眼盲, 又向鹿仞问了一遍。
鹿仞是异邦人, 入府为奴多年,已被中原风俗教化,知道男女之间多有不便, 但中了这次调虎离山之计, 不敢再离开观音奴半步。
小主人就在榻边近处眼巴巴地等候, 他随侍在旁也只得背过身去,不回头便是了。
观音奴年岁小,但鹿仞并未将她视作懵懂无知的稚童,回想方才场景,认真道:“应该只是皮外伤,没有及时涂伤药,失血过多,兼之她腹中缺粮少水,与奴交手时耗尽体力,才会晕倒。”
他顿了顿,以余光瞄向观音奴关心得皱成一团的包子脸,蓦地觉得很有必要自辩:“奴不曾伤她。”
“那她可有伤你?”
“也没有。”鹿仞说,“她身手不错,虽然受了伤,也自知不是对手,但功夫仍然使得很清白俊郎,不曾暗算偷袭,即便后来亮刃也只为逃走,似乎不愿意伤人。”
观音奴点点头,放了心,沿着他所答又琢磨起旁的事情。
一路走来,她凡问起什么,鹿仞知道便答,不知道也只说观音奴勤敏好学,且拿笔将这诸多问题记下,待入了碎叶城,见多识广的老夫人可为你解答。
无论是在他的故乡或是中原,男子习文从武,立鸿鹄志为社稷臣。
而女子大多被困闺阁,穿针引的那根线便是她们要走的路,高坐绣楼,被俗世的眼光刁养得漂漂亮亮又风吹就倒,像是商品一样被父兄待价而沽,等长到适宜之龄便嫁为人妇,经天纬地之才困在后宅也沦为争风吃醋的心眼,是艳本俗词里的座上宾,青史留不住名姓。
鹿仞依稀晓得观音奴将来走的不会是这样的道路。
还在长安未出发时,鹿仞曾向夫人表明自己的隐忧:“观音奴头一次出远门,怕是对什么都好奇得紧。”
言语间直达下限,康瑶琴免得啰嗦:“便是青楼妓院,酒楼赌坊,她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你们保她周全,不必阻她。”
鹿仞:“……妓院?”
“咳,就是平康坊那样的地方。”康瑶琴面色自若地解释。
平康坊,长安繁华之地,也是妓|女汇集之所。
这么说鹿仞便明白了,夫人时不时会从口中冒出些他们从未听过的字词。
“等回来她便再无肆意玩闹的资格,且纵她些时日罢。”
夫人教子的确不走寻常路,观音奴此去复返恐怕是更加没好日子过了,鹿仞默然,应喏而去。
近来大夫时常出入府中,家令也在着人准备丧事,康瑶琴亲生嫡出的二郎命已危矣。
她却仿佛习惯了养不大孩子,几无伤心表露,仍是整日拿着戒尺盯着女儿读书识字,与之前疼宠儿子的妇人判若两人。
不仅玄眼天赐天收,李氏一族还被人下了血咒,诅咒尽覆族中上下男子,嫡支最先应验。
府君李元昶的一妻两妾为他生下三子一女,大郎胎死腹中,四郎去岁溺水而亡,如今二郎也卧病在床,日渐消瘦,不出意外便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传言与从小养在夫人身边的七娘有关,但具体因由谁也无法述尽,都是道听途说。
再如何开枝散叶也难逃诅咒屠戮,诸人心如明镜,李元昶要么从外借子混淆血脉,要么只能将家业传给女儿。
赵郡李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信奉的是孔孟之道乾坤之说,女人相夫教子,不该有权柄。
李元昶岂敢愧对先辈,从外头认养了个幼子,莫说血脉,连姓氏都毫不相关,哪知才入宗祠拜过祖宗,迈出门槛即七孔流血死去,比卧榻不起的二郎死得还早还蹊跷。
两难之境成了别无他选。
观音奴迟早要坐上府君的位置,去肩负起应尽的责任,在族人不尽信的目光中,以女儿的躯体也去支起这几百年来未曾坍塌的天地。
真到了那日,区区家法又算得了什么,那些疾风骤雨的鞭子不过是她逆风执炬途中最温和的荆棘。
鹿仞已将她当作未来的府君来服侍了,不以年长者自居。
等上好药,药婆与仆从先后回屋休息。
清絮倒水回来,屋内一大一小两个木头似的人令她十分头大,直愣愣地守在榻边,那少女是能好得更快还是醒得更快?
鹿仞是为了尽责倒也罢了,她想过去好好与观音奴说道说道,在府中歇得晚是夫人布置的功课多,出门在外,功课也停了,为什么还熬夜?小孩子休息不好可是会长不高的!
她将铜盆放好,迈着大步走过去,却听见观音奴与鹿仞在谈论要事。
“观音奴可想好了?”鹿仞望向床榻,“她身份不明,带在身边恐有忧患。”
脱下来的衣物里外都被翻过一遍,没有找到任何佐证身份的物件,可能是途中遗失,也可能是心思缜密,事先藏在了别的地方。
“明日她清醒,可以问她。”
鹿仞又道:“我们对她来说是陌路之人,她未必愿说,说了也不见得是真的。”
两人面前的矮几上搁着把匕首,月光下可见薄刃锋利,鹿仞递给观音奴的时候叮嘱她务必当心,隔着外鞘拿着便是。
“她靴内既有利器,却不对我用,与你周旋不过才迫于无奈亮刃,你也说她好像不愿意伤人。”
“是这样。”
“那说明她本性不坏,至少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熬了半个时辰的药浴,又耽误这许久,观音奴其实已经深感疲惫,清絮在身旁坐下,她便将脑袋靠了过去,口中继续说道——
“她身上有伤,没有银钱也没有伤药,就这么漠视不管,如果再遇到追杀她的仇家,还有命可活么?”
清絮忍不住道:“未必是仇家。”
“啊?”
观音奴再次想起母亲警醒自己的贪财图色之说,没钱必不是贪财,却也不是仇家……
闭着眼,睫毛颤动,沙漠夜间的风好似送来了另一道声音。
嗓音好听,人应该也不差。
“她生得很漂亮?”
清絮点头,观音奴脸颊贴着她的臂膀,感受到倏然一下的轻颤,明白了。
伤她的人十之八九是图色。
“那就更不能不管。”
鹿仞犹豫道:“万一……”
“万一她是个坏人。”观音奴接着他的顾虑说道,“那她必定对我们有所隐瞒,礼尚往来,我们也瞒着她。假借照顾的名义带她上路,有你在她不敢乱来,也不怕她再流窜别处惹是生非,到了碎叶城,我们径直进都督府,底细如何便交由官方盘问。”
鹿仞的职责是送观音奴平平安安到外祖母身边,不愿节外生枝。
但细细想来也觉得这么做没什么问题,将来要当府君要入朝堂的人,难得天生一颗纯善之心,又怎忍遮埋。
“三娘想法周全。”
“嗯,那便这么做罢。”
说着,观音奴猫儿似的仰着下巴懒洋洋打呵欠,撑地起身,要去往自己那屋了。
鹿仞想起一事,将她叫住:“门卒要勘查路人过所方准通行,她却没有过所,如何进得了碎叶城?”
七八岁的小娘子身量相较同龄人偏矮,站起来也只平齐跪坐在地的鹿仞,母亲如狼似虎的教养之下,她却已读过许多书,脑筋转过几回便想出解决办法:“她是我才买下来的奴隶,即便没有过所,是不是也可以进城?”
为了防止人口流失,田地荒废无人耕种,以致粮食歉收国库亏空,前朝建立了十分严密的户籍制度,本朝也沿用至今。
奴其实也有奴籍,买奴卖奴的牙商要凭移交奴籍的过契缴纳税款,为了贪昧那点钱瞒下过契,一经发现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西域属地不同于中原,法律体系一脉相承,但蛮荒日久,宗教教规、荒漠传说、甚至百姓深信不疑的恶风恶俗都会凌驾于律法之上。
这里的奴隶贩卖多半是地下生意,不仅无人约束,甚至连买卖双方的约定也常常不作数,所以奴隶可能朝侍奉一个主人,夕又被转卖出去侍奉另一个主人。
这样一来,给奴隶编籍成了十分麻烦的一件事,朝廷只好放任自流,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西藩自治。
奴隶么?
鹿仞看着床榻上紧闭双目的少女,西域奴里倒有不少跟她一样容貌出色的女子,但她除了漂亮以外,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度,不然交手时自己也不会先愣了一下。
琢磨着做了个大概恰当的比喻,像是吃嗟来之食也要旁人双手奉上,难以言喻的嚣张华贵,这样的形容放在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女身上竟丝毫不觉得违和,仿佛她天生就该别人仰头去望。
她装作奴隶能瞒过门卒?
鹿仞心说观音奴瞎得有些不是时候,要是能见到这少女的模样,相信她也会深感不妥。
正待去与观音奴细说,清絮却不准:“三娘已经歇下了。”
鹿仞只张了张口,清絮横眉竖眼,煞有介事地比了个高度:“她七岁了,才这么点儿,日日喝牛乳就是长不高,大夫说兴许是因为休息不好。”
昆仑奴没有长不高的烦恼,自然无法理解清絮气从何来,视线往她掌边一滑,又深深地盯了眼她背后那道门,对于观音奴长得矮的说法无从辩驳,挠了挠卷曲的头发,就此作罢。
待清絮也回到房中,走道上埋头苦思的鹿仞忽然有了个主意。
吩咐好人守门,他到楼下与店家知会一声,在柜台上取纸笔,去杂物间装了碗桐油,又在厨下找了块木料,就地忙活起来。
四更天,杂役起身烧水,店家也进进出出揉面蒸饼,驿舍人声渐起。
赶早出门的商队左一趟右一趟地装运行李,太阳慢慢从沙丘另一头爬上来,云间的清辉缓缓破开晨间朦胧雾气,鹿仞手中的东西也有了雏形。
面具放在兜里,他拎着食盒上了二楼,却听见清絮有些烦躁的声音——
“快穿上去试试合不合身呀,你愣着作甚?不会是等着我给你穿罢?”
作者有话说:
大家听我解释,是回忆杀动的手,它就是刹不住脚呀……最后再来一章,就先回到现实
李·瞎得不是时候·没见到老婆第一面·槐树
沈令1:奴隶?呵,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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