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清絮压着火气的质问, 少女避开后腰伤口半靠床榻,冷淡的视线在她与衣服之间又一个来回,仍旧纹丝不动, 大有一番的确如此的意思。
清絮无言了片刻,本想说“我并非你的奴婢, 岂能供你呼来喝去,假使是因伤痛不能自行更衣, 那也该有个烦请帮忙的说辞”, 但她在与少女无声的对峙中鬼使神差地败下阵来, 忍气吞声,拿着连夜改短的衣服上前一步。
倒不是自甘卑微,少女的气质着实有些特别,她卧坐床榻, 面唇苍白, 一副虚弱姿态, 少年之龄, 眼神却已有了处变不惊的意味,这反差促使她身上萦绕着无法言明的神秘与高贵, 清絮被她非是睥睨的目光仰视,甚至生出自己低如尘埃的感觉。
好似自己不侍奉她怎么都说不过去。
这时,鹿仞出现在门前, 隔壁观音奴的屋中也有了起榻的动静, 清絮应是先将梳洗所用之物为她准备好才过来的,往日亦如是。
早晚栉沐之事自有仆人婢女侍奉,主人家怎会亲为?但夫人严厉, 不允许观音奴事事假手于人, 她在母亲的教导之下勉强学会了如何照料自己。
“小娘子休息得可好?”
鹿仞大步走进去, 弯腰将食盒放在案上,满面笑容向少女问道。
见到这身材健硕的昆仑奴,少女神情几无变化,点头,口中称了一声谢。
清絮入内即将大致情况与她说明,她心中略有些数,知道自己胁迫他人不成反倒为人所救,那就不当是先前那个态度了。
“昨夜你劫了我家小主人,以致气氛剑拔弩张,但我观你不像坏人,这其中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如你遇到甚难处也可直言。”鹿仞说,“我们不妨坐下来,吃些东西饱腹,慢慢说。”
少女抚了抚手背上过了一夜仍未消退的齿痕,想起自己被他家小主人紧抱着腰,寸步难行,好不容易甩开,又被叼咬得痛叫止步,心中对劫人一说实难苟同。
鹿仞忽而又道:“小娘子气度不凡,也是金银玉山里头温养出来的罢?清絮,烦你之劳,为其更衣。”
他这么说是自己先交了个“底”,想哄骗少女也放松警惕言明身份。
有仆从婢女,又有武艺高强的昆仑奴,说是普通人家恐怕无法取信于她,但只说金银玉山,究竟巨贾富庶之家或是簪缨望族,你自个儿猜罢。
鹿仞想着她才清醒不久,短时间内即便编了谎言也未必天衣无缝,趁此之际交谈交谈,恰好可以使她吐露一些实情。
衣服鞋袜逐一展于床边矮几,清絮本就在做这件事,不大明白他啰嗦这句作甚。
却听那少女掩唇咳嗽一声,一改适才等着人侍奉的作风:“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鹿仞与清絮独留给她一室,掩门而出。
她有这更衣的空当,莫说自己为何流亡塞外,又何以深夜劫人,只怕祖宗三代都能叙说得滴水不漏。
“她自己一个人在里面,要是逃了怎么办?”清絮不放心道。
原本就不想带她一道上路,逃了谅她也不敢再来,鹿仞道:“岂不更好?少个麻烦。”
他回头望了眼窗纸,揉着毛躁的脑袋,哀叹一声:“中原人狡猾如斯,小孩跟小小孩竟都不好对付。”
又悄悄瞄了眼拿着个油饼在啃的清絮,同情道:“倒是也有傻的……”
少女穿袜穿鞋,身着单薄的绢衣走到案边水盆前,洗脸净手,随即再用帕子一点一点将水渍擦干。
她动作时有缓慢,一来是有意为之,需要拖延时间,二来是身上颇多创伤,痛是其次,更怕伤口频繁绽裂影响愈合,黑衣杀手随时可能袭来,如无自保逃生的能力岂不危险?
待前头诸事做完,少女又走到床榻前,将清絮给她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揉了几遍,终于面露为难。
布料粗糙,也几无衣饰,是用价格低廉的草木植物染制的婢女青衣,她不仅没穿过,因衣服制式不同,好像也不大会穿。
绥朝服饰制度等级分明,天子宗室,诸公九卿,进士平民,从衣服颜色再到所用布料乃至身上毫不起眼的佩饰,都有森严的着装规定,稍有逾制便面临被人检举判刑的风险。
公主平日着燕居服,逢盛典穿礼服,骑射蹴鞠有胡服,出嫁戴翟冠更翟衣……就拿最简单的燕居服来说,又细分为春夏縠纱所制长裙短裙,秋冬长短袄子,无气候限制的直裾深衣等等,是一类舒适方便的衣物统称。
即便这样,燕居服穿起来依然里三层外三层,或系蹀躞带或束丝绦,佩美玉戴钗环,有时也会像男子一样以簪束冠。
仅靠一人之力很难穿戴整齐,休说自己更衣了。
晨起时,宫人低眉垂目,端着铜盆与一应栉沐之物鱼贯而入,高举于顶,她通常只需长立于殿,双臂舒展,自有宫娥内侍躬身服侍,长裙委地,周身上下无一道衣服褶皱。
矮几上摆放的衣服简直粗陋不堪,她竟一时不知从何穿起,拎起来细细端详。
窗纸模模糊糊映见轮廓。
木盘里置备着另一件绢衣,她先将身上又沾了些许血迹的衣服脱下,介于性别模糊与少女初潮之间的年岁,曲线流畅的身体,双臂与腿部在动作间不时冒露几根稚嫩的青筋,埋在白皙光滑的肌肤之下,未显得半分狰狞,反而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与力量感,衬得她好似风声如涛的竹林里至为青嫩也同样坚韧的竹节。
脱衣,再穿衣,她将动作放慢,这稍稍滞缓的举止愈沉静如画卷,细细品来,竟已有了风流蕴藉的端倪。
阳光铺洒,脸上纤细的绒毛毕现,少女将更衣的困窘抿进薄唇,捏着衣角咳嗽一声,向屋外示意:“我好了。”
再进得屋中的已不只方才二人。
食盒中的蒸饼与羊肉汤依次被端出来,搁置于案,鹿仞与清絮跪坐两侧,其余人等仍候在屋外。
观音奴猜想少女更衣之后又变了模样,否则进屋时清絮何以惊得讶异一声,这引得她愈发好奇,究竟生着怎样一张脸啊?
“照你所说,昨夜实属无奈之举,我与我家仆从也未有人受伤,就当没发生过罢。”
观音奴今日仍是一身胡女服饰,宽袖用金线松松勒在手腕上,小臂至肩膀处垂下了圆鼓鼓的纱料。
鹿仞听着直叹气,这少女果真编了一套有头有尾的故事出来,说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半月前随着父亲从于阗驮运了几车美玉,想到碎叶城卖给中原的玉石商人,哪知途中遭遇沙匪,阿爹被乱刀砍死,她侥幸逃出生天。
她想去往碎叶城寻亲避难,却苦于没有过所,见他们也是长安人,便动了歪脑筋。
“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也要去往碎叶城,这般凑巧,我可以帮你。”
少女深深看着她,知道她又在骗人,心说那便互相骗罢,于是顺着演下去:“需要我做些什么?”
余下,便由鹿仞来说。
观音奴摸索着进食,一口蒸饼一口汤,细嚼慢咽,吃相讲究。
“做戏?奴隶?”少女眉眼之间隐有几分不悦,呵笑一声,“谁的奴隶?”
眼中似有无形的杀气,清絮坐在她身旁禁不住往旁挪了挪,鹿仞阵脚被她眼刀子剜得一乱,咳嗽着,给观音奴使了使眼色,竟忘了她眼盲。
鹿仞:“……咳咳!”
又拙劣地咳嗽几声。
观音奴并未走神,她揣摩着少女的口吻,察觉出自己被其低看,很有几分不舒服,且放下碗筷,擦拭了嘴,撑地起身,抚了抚衣襟,正待开口,却听见窸窣的响动,那少女作对似的,也跟着站了起来。
“要我为谁奴隶?”少女本想扬起下巴以眼风看人,这般对视却发现根本用不着。
她的声音自高处响起,观音奴不服气地踮了踮脚尖,稍仰头:“我。”
身高不够,只能负手在后,强撑气势,即便面色与声音都平静,却愈显得一张脸蛋摆满了被人嫌矮的委屈。
鹿仞与清絮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一瞬,少女目光深邃,难见其底。
握手作拳,隐忍了她在母妃灵前还学不会忍让的情绪,甩了甩婢女青衣根本甩不起来的窄袖,空落落坐下,却不忘反唇相讥以赢回一局:“李三娘,敢问你几岁了?”
观音奴不知她何有此问,一面抚着裙角也入座,一面踌躇道:“至冬月,八岁。”
隔着案几,少女险些将喝进嘴里的羊肉汤呛咳出来。
七岁过半……就这个头?
“怎么了?”观音奴懵懂问道。
少女的眼神怜悯得令人生气,得亏她此时见不到,将温热美味的羊肉汤咽下,心说这李三娘家中必不会缺衣短食,七岁了还这么矮,说不定是天生的不足之症,也是可怜,我别再刺激她了。
“咳,没什么。”
两人填饱了肚子,清絮将案几收拾,鹿仞从怀里摸出那张木质面具,将自己的考虑说了出来。
困境在前,连奴隶都被迫当了,少女已不觉得这面具还有什么不可戴在脸上的,从善如流道:“可以。”
鹿仞道:“便先请小娘子戴上试试,背后绳索不知松紧,如不合适可再调整。”
她一手将沿小孔而出的绳索牵至脑后,另一只手扶着面具两颊往上推,面具的边沿恰好扣在高挺的鼻梁间,露出下巴和嘴唇。
观音奴想起来问道:“一直没问,你叫什么?”
骨节已见分明的手搭在面具边沿将其扶稳,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隔着面具望向她的“主人”,她懒洋洋扶着案几,嘴唇稍稍勾着将骗人进行到底:“沈三。”
……
发烧整夜的李怀疏将要醒来,她倏然从旁握紧了不知何物,欲借力将沉重的眼皮撑开。
沈三,她在梦里是否呼唤了这个名字?不能再昏睡下去……
好像有人喊她,是谁呢?
过了许久,她缓慢睁眼,还未彻底清醒,有道熟悉的声音先响起来,竟一语道破她的身份:“李怀疏。”
作者有话说:
不是真的买她当奴隶呀,只是演戏,不然进不了城。
李·观音奴·限定皮·槐树:你才侏儒症!发育迟缓不可以吗!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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