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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扼魂 ◇

    翌日, 李怀疏是被猎隼入窗的声音吵醒的。

    一只羽丰劲足的猎隼俯冲入窗,殿室中并无鹰架,它飞进来以后歇在屏风上, 与丝绢所绘山中消夏图景相映成趣。

    猎隼足边绑了只装着信件的木筒,玉白的足踝在红绳缠绕之下愈是醒目, 兼有一双十分神俊的眼,羽毛油润鲜亮, 便知这只并非机甲制品, 而是真正经人驯化的北境猛禽海东青, 且它生了对玉爪,是其中佳品,堪比黄金万两。

    “雪枭?”李怀疏望了它一眼,下意识喊道。

    海东青也同她望一眼, 但不为所动, 仰首环视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 一双鹰目中透露出精锐的煞气, 以眼神侵略周遭。

    正当李怀疏以为自己认错时,它振翅而下, 瞬息间便飞落床边,神气地立在床栏上,李怀疏再仔细认了认它身上翎羽, 又喊了声雪枭, 它这才不耐烦地眨眨眼,示意自己听到了。

    “同她一样,什么脾气。”李怀疏笑了笑, 支起身子从它足边解下木筒, 取出里面信件。

    这等猛禽体重却矫健, 是天生的猎手,合该翱翔于天地间,宫室再宽敞于它而言也如牢笼,施展不开拳脚,几乎是木筒被解下的刹那,它便伴随着一声听来甚是愉快的啸鸣飞走了。

    没想到雪枭走得这么快,李怀疏捧着未及展开的信纸,愣了一会儿,心痒地捻了捻指尖,心说还想摸摸呢。

    她与尾巴不分你我地缠斗了几乎一夜,见到雪枭不知有多开心,大概是因着雪枭的出现令她惊觉这世上还是有长了毛也很可爱的动物,浑然忘了仅一条尾巴不算动物,连她一道才算是半只狐狸。

    而雪枭作为猎兔扑禽的一等好手,被叫来给人送信已是屈尊纡贵,再知道自己被人形容为“可爱”,怕是要在这对不拿鹰当鹰的帝妃身上狠狠啄出几个窟窿来才解气。

    雪枭是沈令仪亲自驯养的猎宠。

    那年也是新鲜,西北边境属国照例进贡,在常规贡品中夹送了几只海东青。

    贞丰帝见之心喜,命驯隼师负责驯化,哪知熬鹰熬了几个月,仍有一只海东青野性难驯,它长了副很稀罕的玉爪,就这么放走也是可惜,但皇帝御极万方,如何容忍得了这只不服管教的畜牲,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内,驯服玉爪海东青者即是鹰主,如若无人能驯,干脆将它杀了。

    沈令仪抱着试试的心态步入了鹰房,兴许是与这只海东青投缘,也兴许是它本就被熬得快要低头了,最终竟没怎么费力气便将它收入囊中。

    其时李怀疏与沈令仪表面是政敌,私下更是藕断丝连,说不清究竟什么关系,她虽见过雪枭许多次,但从未正经接触过,是以方才取信时,再心痒难耐也不敢随意伸手逗弄。

    室中仅她一人,沈令仪约莫天不亮便离开了,否则赶不上早朝。

    李怀疏瞥了眼漏刻,猜想这时应已散朝,正是留下中枢要臣再议要事的时候,沈令仪无暇过来,也不知她拾掇好不曾,方不方便见人,才未遣人送信,而是命雪枭代劳。

    信件展开,熟悉的字迹铺陈于眼前——

    “雪狐与人□□后妖力收放自如,你妹妹既是半狐,想来无论是妖力、仙力或是神力,多半类似,试试能不能用什么法子暂时将尾巴藏起来。”

    “骆方会将伤药放在门前,你自去取来,手腕脚腕的勒痕需及时处理了,别处淤痕且待我回来。”

    “李侍君,之前叫你好好学学宫中规矩,你怕是将圣谕忘得一干二净。依大绥朝例,皇后与太子妃受封宝玺方可进谏,其余皇妃王妃无权置喙朝廷。收权于臣,制衡崔放,诸如此类的真知灼见与奏疏混在一堆于理不合,不妨吹吹枕边风,倒是直截了当得多,你意如何?”

    不如何……

    醒来至今,李怀疏已变换了好几个姿势,或坐或躺,但不是腰痛便是腿痛,甚至胸前与屁股也痛,浑似被人翻来覆去地揍了一夜。她此刻盘腿坐在榻上,读完了信耳朵又莫名其妙烫起来,在她见不到的地方,尾巴高高翘在身后,尖端向内卷起一个惬意的弧度,轻轻地摆来摆去。

    正待与这条尾巴好好说道说道,你饱腹一顿总该餍足了罢,能不能该回哪去回哪去,我可不想顶着一条轻易便被情|欲拿捏的尾巴出去见人,昨夜遍寻不得的那枚银铃忽然在近处响了起来。

    李怀疏扶着酸痛的腰下榻去寻,毛绒绒的尾巴跟着她的脚步拂过地面,看起来服帖多了。

    银铃原来落在了花架边,李怀疏将它拾起,置于掌心,另一只手用谢浮名所教咒术并指驱动铃铛,银铃剧烈地上下跳动,铃心与内壁发出一串清脆的叩击声,下一瞬,谢浮名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可还好?”

    李怀疏略感尴尬地咳嗽一声,道:“还好。”

    “弥因……”她不习惯这么称呼七娘,又道,“我妹妹呢?”

    谢浮名不知身处何方,声音中夹杂着万鬼呜咽,听来令人心痛莫名:“她的魂魄太过虚弱,我将她收进了养魂瓶。”

    “此外,收魂时有个意外发现,大概能解决我们那日的疑问。”

    也就是李识意活了将近二十载,身体何以近日才出现种种异常。

    似有鬼差驱鬼,一鞭下去如劈裂了山海,在李怀疏耳边轰然炸开,她禁不住掩了掩耳,又闻得厉鬼恶灵齐声痛嚎,仿佛要将天地哭塌才甘心,胸口霎时如坠巨石,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捂着心脏,脸色顿时白了几分,谢浮名却没事人似的,口中继续道:“弥因曾被人下过扼魂钉。”

    “扼……咳咳……扼魂钉?”李怀疏不解。

    谢浮名言简意赅道:“扼魂钉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生辰钉,也有人说是一钉名扼魂,一钉名生辰,一钉钉头,一钉钉尾,成对才可起效。”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李怀疏略一思忖,猜测道:“扼魂是扼制体内的力量,是以我妹妹从小与常人无异,却也因为扼魂而不良于行,你说两钉并存才可起效,且是一头一尾的关系,生辰……生辰钉莫非是扼魂钉的尽头?倘若我妹妹恰值生辰,扼魂钉会渐渐失效,是这样么?”

    “你生得好看,又聪明,我很喜欢。”谢浮名替她补充了一处遗漏,“并非是每个生辰,而是某个生辰,可能是八岁,也可能是十八岁,还可能是八十岁,皆凭下钉之人心意与本事。”

    谢浮名素有将此类放荡无耻的话说得好比念经的本事,连贪望欲念的尾巴都无动于衷,李怀疏面不改色地问道:“那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暂不知。”

    谢浮名好像上了船,先是哗啦的水声,再是摇橹声,银铃周身所覆金光变淡了些,她的声音也似蒙了层纱,听来朦胧:“但此物非是法器,人间没有,冥君应知晓,待我去问。”

    “多谢。”

    “我在渡河,忘川之上一切法器皆如破铜烂铁,但过了忘川离冥府便近了。”

    谢浮名似乎不怎么通人□□理,话往简单了说,事往干脆了做,她甚至懒得将宽慰之言说得明白些,这句听来分明还应有后半句,过了忘川离冥府便近了,你的心愿就快了了。

    李怀疏听懂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道一声多谢。

    银铃回光返照似的猛跳了三下,在掌心躺如死尸,再拎起来摆动也发不出响声了,金光随之彻底消失。

    将银铃收好,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淤痕陡然现于眼底,李怀疏看着看着,又想起昨夜的事来,信纸被她无知无觉地捻出好几道褶皱,她确已下定决心离开,这会儿却忍不住暗问自己,你的心愿真的就快了了么?

    李怀疏陷入沉思,暂忘了棘手的尾巴,也不知是否因为不去想不去惦记,歪打正着,尾巴自个儿灰溜溜地躲了起来,不再与她较劲。

    这日正好休沐,邬云心外出探望庄晏宁,路上绕道去了趟西市。

    春夏更替,祛暑的瓜果在毛毡上堆成了小山,邬云心牵马停下,向那殷勤的老妪道:“老人家,烦劳为我挑个最甜的瓜。”

    老妪眼光毒辣,稍稍一看,便弯腰捧了个浑圆的瓜,称好斤两递给她,邬云心付了钱,又笑道:“这么快?别是欺负我不懂认瓜。”

    “小娘子忒会说笑。”老妪从旁握起一把刀,认真道,“这便划开给你尝尝,若是不甜便不收钱。”

    邬云心后退半步,将装着瓜的网兜往马鞍一搭,翻身上马,道:“说笑的,不甜也要了,横竖不是给我吃。”

    集市拥挤,她骑着马跟步行没两样,也不敢肆意纵马,要是伤了人怕是得跟某人似的被参一本,然后结结实实挨顿板子,大好的天气哪也去不了。

    “欸,可怜可怜,想来也只有我邬云心愿意去看看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了。”

    庄晏宁在朝堂中几无朋友,连她的住处都是邬云心大费周章探听得来,出了西市,往南走,绕过几条街巷,才算在偏僻的一隅寻得那间与他人叙述吻合的民宅。

    “离水井有数十步,左右分别是一间荒宅与一户姓朱的人家。”邬云心手里牵着缰绳,嫌弃地捏起门前桃符一角端详了下,“唔,庄晏宁这人是不兴过年的么?桃符旧成这样也不换一换。”

    她更认定便是这间屋子了,欲拎起门环叩门,哪知门轻轻一推便开了,不知是为谁留的,她没多想,牵着马拾步迈过了门槛。

    几乎是同时,另有一辆装饰内敛却难掩华贵的马车停在了巷口,小道逼仄,马车进不去,却也未见有人步下马车。

    “殿下?”余婉试探问道。

    沈知蕴放下车帘,掩唇咳嗽,虚弱道:“且避避罢。”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张涂了火漆的信,递给余婉:“待着也无事,你将这个带去揽松楼给温如酒。”

    作者有话说:

    上班再码字好困好困……以后可能都是周一到周四尽量更,周五到周天更多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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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无情 ◇

    不喜结交, 无人往来,又是破例入的御史台,如此种种, 想不遭人嫉恨都难。

    听闻庄晏宁步入仕途后混得颇为狼狈艰难,察院的同僚常以前辈自居, 说她作为后生应多锻炼,懒怠恐会辜负圣恩, 于是理所当然地将费力不讨好的活丢给她干, 以致她即便不值宿也常常只能待在公房点灯通宵, 想必很少回家。

    这么一来,她住的地方会有多冷清?

    邬云心来之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迈过门槛还是禁不住一步三咋舌,小小一间宅院, 四处布满了灰, 用来蓄水的水缸已快见底了, 朱姓邻里养在墙根的爬藤翻过矮墙占了三分地, 无人收拾,扶墙盛放了个满目姹紫嫣红, 反倒撑起这片灰扑扑里的唯一艳色。

    院中并无停马桩,邬云心牵马向绿油油的一株孤树走去,树底下落叶满地, 早被太阳晒干了水分, 半死不活地躺着,一人一马踩在上头,枯叶纷纷碎在足底, 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仿佛投胎前舒服的一声声喟叹。

    将缰绳与树干合绑, 自马鞍处取下沉甸甸的网兜捧在怀里,邬云心看着水缸叹了声气,原本还想在水里冰一冰再划开来吃,哪料到水都没有!

    这过的甚日子?庄晏宁不会伤处溃烂无人管,悄无声息地死在里头了罢?

    邬云心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疾步向里走去,三两步迈上台阶,开门嚷道:“庄晏宁——”

    她突然出现,又嚷得急,趴在床榻上的人昏睡中惊醒,回头看了眼,怔道:“是你?”

    屋内陈设简单,几无装饰,邬云心站在门外便将大致布局尽收眼底,但因朝向不好,白日里也黑黢黢的,她看不清庄晏宁微妙的神色变化,来不及细品其口吻中的些许失落,先抚了抚胸口:“谢天谢地,你还没死。”

    庄晏宁虚弱地笑了一声:“你就这么盼着我死?”

    “还有力气说笑,瞧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先去将瓜开了。”

    邬云心懒得与她计较,捧着瓜去了厨下,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为难道:“你这里就没有一把能用的刀么?”

    “你适才去了没找到?”

    邬云心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怀疑,又去一趟,又折返回来,只不过这次握了把劈柴用的刀,她连人带刀煞气十足地往榻边一杵,咬牙道:“你别告诉我就是这把?”

    “不能用么?”庄晏宁悄悄松开将瓷枕攥得发白的指尖,紧蹙的眉梢也松几分,抬眼无辜地向她眨了眨。

    邬云心:“……”

    将劈柴刀一扔,拎着网兜将瓜抖落案上,邬云心蹲实了马步,两手一左一右扶着瓜,作出向外掰开的动作,腮帮一咬,瓜应声而开,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几瓣,沙瓤鲜红,汁水四溢,清脆的破开声一听便是好瓜。

    这下傻眼的成了庄晏宁。

    “承让承让,咱们都水监的向来力气比较大,徒手开瓜也不是不行,没能将我气得七窍生烟,庄御史怕是要失望了。”邬云心拂一拂坐席上的灰,坐下后捡了瓣瓜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庄晏宁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没像平日一般与她有来有回地斗嘴,疲惫地将眼皮一合,道:“才从洛州回来,你既要向上官述职,又有许多文书需归档,好不容易休沐,来我这儿作甚?”

    “来瞧瞧你死没死,死了给你收尸,没死么……”邬云心走到榻边,蹲在庄晏宁身侧,将精挑细选的一牙瓜塞给她,笑道,“有福同享,可别说我不够朋友。”

    庄晏宁大半日未进米水,对食物的渴望在瓜香盈鼻的这刻如潮席卷而至,叫她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一会儿,便小口小口地抿起了瓜肉,不知是否因为忘了,竟没有反驳邬云心“朋友”一说。

    “谢谢。”解渴消暑的瓜落了肚,庄晏宁无力去寻丝绢,胡乱用手背揩了揩嘴角,好似活过来了一些,侧过脸道,“但你探望朋友的方式着实有些特别。”

    邬云心坐在榻边,执着一药瓶端详:“我一不会庖厨二不会熬药,本人亲至已是最大的礼遇,更何况还破费买了个瓜,说来……你这伤有人给你上过药了罢?”

    “嗯。”庄晏宁提不起气力笑她自夸自擂,只轻轻应了一声。

    官员受杖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通常只为惩戒不妨碍性命,都会叫太医署的医学博士及时照看,以免个别体弱胆小者不慎在杖下毙命。

    庄晏宁察觉邬云心似乎动了动,忙将手伸向后按住她的腕子,执着道:“小伤,不要紧,你就别掀开来瞧叫我丢脸了。”

    “二十杖原本算不得什么,但谁让你办了洛州的差事得罪了崔氏,姚勉与崔放走得那般近,他身为御史台的主官岂会轻易放过你?”邬云心握住她掌心不放,只见手腕上淤痕深深,应是她昨日被绑在刑凳上时与绳索磨出的伤痕。

    宫里的板子讲究颇深,执杖的内宦俱都受过苦训,数目是这个数目,轻重其实俱都听凭下令之人差遣。

    照理说来,庄晏宁该是在她的直属上司御史中丞处受罚,邬云心晓得那位姓司的官员,她素来体恤下属,吩咐一声,将这二十板子糊弄过去,断不至于到下不了榻的地步,可是瞧庄晏宁眼下情况,没有个六七日怕是好不了的,若非姚勉掺和都无法解释这其中出入。

    “监察御史身为风宪官,理应率百官范,这怪不得姚……”

    “欸,差不多得了。”邬云心听不下去,截断她道,“咱们走了一趟洛州,我还不知道你德性?”

    庄晏宁张了张嘴,却是笑了笑,懒得反驳,她算是领会到邬云心交友的七字真诀了——死缠到底,不要脸。

    鞭子能驯马,亦能驯人,邬云心只依稀觉得庄晏宁不是能被一顿板笞收服的性格,这会儿难得乖顺,多半是伤处太痛,她脑后反骨与身上尖刺暂时偃旗息鼓了。

    “因这一遭,崔放暂退幕后,也叫党羽收了爪牙低调行事,中枢气焰稍弱,陛下重设玄鹤卫一事总算没什么阻挠地摆到了明面上,执掌玄鹤卫的上虞君昨日受封受印,你猜那人是谁?”邬云心翘着腿,随意望向壁上一处字画,“你可听过宸妃?”

    未及庄晏宁回答,她自顾自道:“我也只是听过,没见过,都说宸妃姿容出尘,可惜后来毁了容,不过她与先帝育有一女,那位殿下肖似其母,也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

    “玄鹤卫私设刑狱,逼供手段残忍,历任上虞君皆被朝野视为煞神,纷纷敬而远之,陛下却叫这么一位殿下来掌管,着实耐人寻味。”

    庄晏宁忽而道:“她很合适。”

    “什么?”

    邬云心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头疼得很,但也有朋友曾为她解惑,陛下即位不久,从前又在远离长安的北境,未在朝中深植势力,喉舌又多半为以崔放为首的士林所控,她能用的人不多,上虞君地位特殊,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适宜的人选。

    “她只是看着心软罢了。”庄晏宁低声说道。

    口吻含糊,以致邬云心压根没听清,无论任她如何追问,庄晏宁也不肯再说了。

    后来,邬云心与她说起北庭十二军不日班师回朝之事,又起身去拾掇桌案上的瓜皮碎屑,似乎还干了些别的什么……庄晏宁连她几时走的都未留意,因她无意间提起的上虞君而沉浸在另一番沉思中。那日,崔庸遽然死在狱中,她的诧异并非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对这事毫不知情。

    她甘愿沦为棋子,也愿意为沈知蕴倾尽所有,见面不相识,不能常伴左右,她说服了自己接受这一切,以为牺牲的这些能换来心意上的亲密无间,到头来,她却仍被划除在外。

    沈知蕴未能像她希望的那样深付信任,或许她与温如酒、司妩司姝,甚至与余婉都是一样的,属下罢了,哪有什么特殊可言?

    揽松楼。

    余婉迈入店肆,择窗边而坐,不多时,来了位杂役招呼道:“娘子要些什么?”

    她接连报了几道菜名,却都是诸如樱桃酥酪吃不出樱桃味,胡麻饼不要脆的要软的这类无理要求,浑似来砸人招牌的,那杂役面露为难,却展臂指向厨下,道:“娘子要求忒多,我记不住,不如亲自过去说与厨子听。”

    余婉道:“好。”

    于是起身走了过去,待她掀帘步入里间,身后杂役替她将门从外面合上,只留她与厨子二人。

    “阁主有何指示,竟劳你大驾。”一女子站在灶台前,面貌被蒸笼的白气笼罩得模糊。

    余婉道:“恰好路过,便走这一趟。”

    她从怀中摸出信,递了过去。

    温如酒暂放下揉面的活,侧过身,自腾腾热气中显露真容,五官生得周正,却也因周正而失了些许记忆点,人如其名,骨中仿佛温润又似酒醇厚炽烈,低眉割开信件,小刀在她指间似也隐去锋利,抬眸时嘴角似笑非笑,无端使人脊背生寒:“何久诚?涉及朝廷,须弥阁恐怕不好出面。”

    “以玄鹤卫名义,叫他供出殿下想要的东西。”

    弯腰蹲下,将信丢进火中燎成了灰,温如酒道:“逼供,这我倒是熟得很,随后呢?是杀是留?”

    余婉道:“殿下说此人留着无用,任你处置。”

    “那便叫绿腰尝尝他的血好不好喝了。”温如酒抬臂支颐,一条通体碧绿的细长小蛇从领口钻出,绕过她颈项,嘶嘶吐信。

    余婉看了眼这冷血的畜牲,未几,温如酒奇怪道:“你还不走?”

    她起了身,并指将绿腰从颈间捉下,绿腰立时如绿色丝绦一般缠绕在她臂间,探头探脑地与她玩闹起来。

    余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似下定了决心,向温如酒问道:“陛下那时下的蛊当真有用?”

    “什么蛊?”温如酒醒过神来,“你是说我阿娘独门秘制的断情蛊?”

    她在绿腰的脑袋上轻轻点了点,回味起余婉适才犹豫的神色,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笑了起来:“你别告诉我,阁主已经对人动了心?”

    与此同时,才被邬云心合上的房门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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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蛊毒 ◇

    “你别告诉我, 阁主已经对人动了心?”

    余婉面色仍是一片平静,眉目间难见丝毫隐忧,温如酒看戏的心被浇了盆冷水下去, 没滋没味地抚过半截碧绿蛇躯,不解道:“那你问这个作甚?”

    长安东西两市店肆林立, 揽松楼坐落其中并不惹眼,表面是一间口味尚可的食肆, 实则是须弥阁设在国都的据点之一。须弥阁当初花钱盘下这栋楼也是有所考虑, 一方面, 八方食客往来是便宜的消息渠道,另一方面,银钱进账也可添补阁里的开支。

    揽松楼从上至下俱都是须弥阁出身,温如酒便是此处据点的负责人, 她平时佯作庖厨, 但不是次次都来, 余婉也没想到今日会这么巧碰见她, 既然碰见了索性就问了,省得哪日还得去她那养了百八十种毒虫的老巢拜访, 瘆得慌。

    “声名在外的茶楼酒肆殿下几乎品了个遍,唯独你这处,味道再好殿下也不肯尝鲜。”余婉走到灶边, 取了些面粉在指间慢捻, 回头瞥一眼温如酒臂间那条绿油油的畜牲,“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了。”

    温如酒面色一晒,狡辩道:“那是阁主喜洁, 我早跟她说了, 太在意干净也是种病, 得好好治。”

    “绿腰非异草鲜肉不食,非甘露热血不饮,哪里就脏了?”她抬臂朝那红信频吐的活物睨了一眼,绿腰蛇头调转,一路沿臂游回领口,蛇尾轻轻一摆,将整条身躯没入衣领,随即消失不见。

    温如酒这话说得很没规矩,但她不是宫里的人,是以口称阁主而非殿下,自然也不必像余婉似的将自己视作事事卑从的下人。何况医毒不分家,沈知蕴断腕落下的旧患是她治好的,或是服药或是药浴,作为病人还得对医者唯命是从,两人的相处方式本就不一般。

    “你还没说呢,既然阁主没有喜欢的人,那你问这个作甚?”

    温如酒杀人靠毒,懒得钻研手脚功夫,但为保命苦练了一番轻功,她莲步轻移,悄无声息至水缸边掬水净手,余婉听见水声了才有所察觉,想起庄晏宁从前与她拜的同一位轻功师父,心中一沉,闭眼道:“未雨绸缪罢了。”

    “是未雨绸缪还是杞人忧天?”温如酒好笑道,“我有时都怀疑,即便没有断情蛊,阁主只凭修道也能参透凡心,断情断欲。”

    面粉撒落,余婉空捻指尖,目光不知落在哪处,点了头,又沉声道:“话虽如此……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沈知蕴名为须弥阁阁主,阁中却有逾半数人不晓得她的存在,温如酒与司妩司姝等人虽直接听从她命令行事,但多数时候靠的是暗中递信,也不怎么碰面,论起秉性熟知,的确无人能及余婉,毕竟从前朝至今都是她侍候在侧。

    江湖中人潇洒来潇洒去,难免觉得沾了官道之人拖泥带水,不够利落,温如酒素来不喜余婉谨小慎微的模样,却也知她稳重惯了,甚少这般心事重重,于是暂按下诸多疑问,与她说起了断情蛊。

    “你问我断情蛊有没有用,何不如问温十三娘是否浪得虚名?”

    温如酒随母姓温,她口中的温十三娘行走江湖另有个诨号,毒娘子。

    即便在其业已身故的这些年,毒娘子盛年事迹仍广为流传,天下用毒之人无不对其神往,以致温如酒从不对外提及自己身份,唯恐沾了母亲的光,自己便是没什么本事也要被人捧至高处。

    “我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余婉道。

    温如酒轻哼一声,道:“阿娘对毒痴迷,她当年为取一株奇花炼毒硬闯正派山门,遭致几大门派追杀围剿,逃窜至宜州被卫帝所救。大家说她是妖女,她也乐得以妖女自称,却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被救之后便定居宜州,自江湖中隐退,替卫帝料理起了初初建立的须弥阁。”

    “既是卫帝嘱咐的事,她又岂会敷衍?那断情蛊你以为好炼?”温如酒侧目道,“那些毒草药草的名字说来怕你头疼,总之,我娘将她豢养多年的宝贝冰蛛都给炼杀了才得这么一对。”

    余婉蹙眉道:“一对?”

    “断情蛊是子母蛊,自然是成对炼就。”

    温如酒道:“蛊如其名,可使人断情决欲,但其实只是压制罢了,不像旁人那般容易倾心于人。”

    “断情蛊在体内种下的是子蛊,宿主一生不动情,蛊毒一生不发作。但凡动了情,蛊毒便会像一粒被雨水滋润的花种,悄然破土发芽,宿主手腕近心脉处会慢慢显现出一块暗红色斑点,状似花蕊,这期间只要不再动情,仍然可以遏制蛊毒蔓延。”

    她走到灶边蹲下,往散发淡淡果木香的膛内添了把柴火:“待到第一朵花绽开,一切为时已晚。一朵花长成约莫需一月左右,每长成一朵,宿主便会毒发一次,毒发时炽寒交加,仿佛置身冰火中,五脏淤血堆积,身躯疼痛欲裂,除非放血止痛,否则无药可缓。”

    “直到第七朵花长成,就能见阎王了。”温如酒勾唇笑了笑,眼中如现罗刹,她言温十三娘对毒痴迷,她又好到哪去,一段断情蛊的来历说得温润气质荡然无存,反覆了几分妖媚。

    余婉听得双唇失了血色,良久,才哑声道:“是毒便有解药,这蛊毒莫非就没有么?”

    “有啊,怎会没有。”温如酒毫不犹豫,“才与你说的,断情蛊是子母蛊,宿主体内的是子蛊,有子自然有母,母蛊便是解药。”

    她拾起一根枯枝,以纤纤玉手掰断,在那一声脆响中慢慢道:“想要解蛊也很简单,放鹰或是放狼,将母蛊宿主的躯体啃食得一干二净,蛊虫没得吃慢慢就饿死了,母蛊不复存在,子蛊随之亦然。”

    “放火呢?”余婉不甘心地问道。

    丧葬风俗因地而异,土葬既然可以,火化又有何不可?温如酒却遗憾道:“不行,蛊虫畏火,会发了疯似的破体而出,子母蛊互有感应,心脏被咬出个大洞还活得了?”

    温如酒抬眸看向余婉,见她脸色煞白,又无奈笑道:“我不必再说你也懂了,母蛊寄宿在卫帝体内,别说腐肉了,蛊虫连骨头都吃,辱毁亲母尸身,阁主干得出这样的事么?她是既不能动情,也不能解毒。”

    “话说回来,我自知问得不太合适,但实在想不明白,那时卫帝何以狠心下这断情蛊?”

    余婉是沈知蕴的贴身宫婢,却非卫静漪的贴身宫婢,断情蛊的具体缘由她也一知半解,但那时几近国破,卫静漪竭尽半生心血仍无法违逆天命,心灰意冷之后性情大变,行事风格较之从前狠厉决然了许多。自毁容貌与斩断女儿手腕,俱是这之后发生的事。

    来揽松楼进食的戏要演全套,温如酒的厨艺也着实值几个银子,但余婉食之无味,没一会儿便搁了筷子,连怎么走回去的都忘了。车夫坐在树下乘凉,以斗笠扇风,待她登车,却见车内空无一人,只余沈知蕴惯用的檀香,伴一阵夏日沉闷的风,盈满鼻间。

    此香冷如雪松,空寂得使人想起深山中落叶飘转的平静岁月,嗅之心安神定,却反常地搅得余婉坐不安生,频频掀帘望向庄晏宁所居宅院。

    院中,沈知蕴越过门槛后并未往里走,而是站在一处静静地看着庄晏宁住的这个地方,又走到水缸边朝里头望了眼,幅度极轻地摆了摆头。

    这地方一眼望尽的陈旧,想来平时就不怎么收拾,甚至在她眼中可用龌浊来形容,她却认真地四处看了看,即便面色平淡,仍给人一种她很关心此间主人的感觉。

    沈知蕴低头瞧了瞧自己不复洁净的靴面衣角,略一抿唇,拾步向前走去。

    屋门半合,沈知蕴以一指轻轻将门抵开,白色縠纱拂过门槛,她放轻脚步走到榻边,目光先是在庄晏宁长发乱堆覆满后颈的身影顿了顿,又局促地望了望同院中相比好不了多少的左右,终是彻底放弃了,就近坐下。

    “你怎么又回来了?”庄晏宁眼未睁开,迷糊地问。

    接着,身后之人似乎又想掀开薄被察看伤势,庄晏宁心说这姓邬的有完没完,伤在那种地方能随随便便给人看么?

    庄晏宁紧忙向后攥住了那人的腕子,指腹下是一截轻薄柔软的衣料触感,这么好的料子,寻常身份断然穿不得……她整颗心顿时悬至喉间似的,竟吞咽不得,试探地以指尖横跃过去,碰了碰对方手背,这时,听得她轻轻笑了一声:“嗯,是我。”

    她只是笑一笑,别的什么也没做,或许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庄晏宁半边身子便酥酥麻麻起来,皮肉乱跳,伤处也被殃及,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烟消云散,想要讨个说法,说法的半边却没了,想要讨的成了别的,讨个什么呢,思来想去,原来只是讨个见面。

    见到她便足够了。

    庄晏宁下巴抵着瓷枕,右手虎口微张,按在唇两边,收敛笑容,她仍要求问崔庸之事,立场得坚定,再喜悦也要掩饰一二。

    药味犹在,沈知蕴晓得有人处理过这杖伤,却执着要看。庄晏宁身后未着一物,只以一层薄被遮盖,掀开来瞧,虽未至血透衣衫的地步,但薄纱之下渗出了点点血迹,髋骨附近都未能避免,果然背后有人授命,否则二十杖断不该如此。

    她未出声,只将姚勉记在心中,待来日叫其偿还。又问庄晏宁喝药不曾,吃东西没有,后者从来不会欺瞒她,一一如实答了,喝了药,没胃口,没吃东西。

    直至如今,庄晏宁依然以为沈知蕴不过是来探望属下,却不知道她家殿下自洛州回京便一直病着,医嘱要她少外出见风,今日出门余婉是劝了又劝。

    喉间略有不适,沈知蕴不想叫她听见咳嗽声,忍过才问:“缸里的水放了几日?”

    “……不记得了。”

    “米或面,有么?”

    沉默一会儿,又是一句细不可闻的不记得了。

    沈知蕴也沉默一会儿,她的沉默似带着温度,令人脊背生寒,屋内都仿佛凉快许多,庄晏宁忍不住回头,避无可避,撞上一双寒潭眼眸,意味深长地将她看了看。

    于是十分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可怜道:“我很少回来,都是歇在御史台,公务着实繁重……殿下,我错了……”

    沈知蕴坐她身后,问一句便攒一次气,几乎要将她后脑勺冷冷盯出个窟窿,瞥一眼她伤痕累累的屁股,眼皮掀了掀,只得作罢,拂一拂衣摆,温言道:“日后再与你算。”

    见她此刻拼命为屁股说情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何苦来哉,自找这一顿板子。

    沈知蕴约莫知道其中原由,却希望她自己来说。

    “原本是没有胃口的,殿下一来便有了胃口,出门往右走百来十步,有位老人家临街支了个面摊,顶好吃的。”

    她卖乖卖得恰到好处,沈知蕴颇为受用,唇间浮现笑意,点头道:“待会儿便去为你买,但面要自己吃。”

    庄晏宁道:“殿下这便要走么?”

    “你我洛州初识,略有几分交情,故而来看,不好久留。”

    洛州……庄晏宁不自觉捏拳,低声问道:“洛州的事。”

    “崔庸死在你眼皮底下,你至多顶一个看管不力的罪名,但治灾有功,且投鼠忌器,朝臣大多以为你有陛下作靠山,碍于不好得罪崔放,弹劾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如此一来,功过相抵,你原本是不必挨这顿板子的。”沈知蕴倾身过去,以手背抚过她颊边,笃定道,“你想我来见你,才去讨了顿板子。”

    沈知蕴利用了她,却也处处为她考虑,庄晏宁心中五味杂陈,想了想,道:“但那日陛下却先我一步下了旨意,让我去见你。”

    “她猜度了你的心理,在戏弄你,在你请罪后再予恩准,原来不必挨这顿板子便能见到想见的人,你那时怕是后悔不已。”沈知蕴微微阖眼,沉吟道,“别低看了她,如若没有李怀疏为她设局,她照样夺得了这天下。”

    只是那个人不愿见到生灵涂炭,不愿沈令仪在史册中留下嗜血好战的名声。

    “我的身份……”

    沈知蕴按住庄晏宁暗自发凉的手背,眼眸深深,不以为意道:“她在试探罢了,查你,能查得出什么?”

    “似崔庸这类的事以后还会有,你虽已脱离须弥阁,但阁中事务如何运行也该清楚,在其位谋其事,即便司妩司姝姐妹二人也未必晓得对方接受了怎样的任务,别想太多,做你自己的事便好。”

    沈知蕴欲起身出去寻那个面摊,想起一事,面色苍白地笑了一声:“找个时间叫人送条小狗与你。”

    “啊?”庄晏宁费解得很。

    被人捏了捏耳垂,沈知蕴低头附耳道:“这是人住的地方么?简直像个狗窝,索性送条小狗与你作伴。”

    这话本来没什么,都是在洛州时总被司妩取笑,说她像条狗,整日围着沈知蕴转悠,没有尾巴,顶着个屁股也能摇来晃去,使得庄晏宁面颊红若彤云,被捏过的耳垂也烫手得很。

    作者有话说:

    沈知蕴,一款小庄狗狗诱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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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寻死 ◇

    洛州误赈一案审下来牵连了数十人, 崔庸死因未明,暂以畏罪自尽定论,其家眷皆被株连, 一朝荣华富贵散尽,涉案官吏或贬或囚或杀, 凡进士者功名被夺,处以流放, 白身也各自论罪处置。

    一夜之间弹劾中书令的奏本堆满了御案, 无非是对崔庸疏于管教以致酿成大祸之类不痛不痒的指摘, 力图将贪污谋逆等罪名与中书令撇得一干二净。

    沈令仪心平气和地看过这些奏本,对长在崔放这株盘根虬结大树上的叶子算是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一记断尾求生舍了这位族弟,又指使这诸多朝臣弹劾自己, 不仅是为保全相位, 也是为了向她表明一个事实:我在朝中经营多年, 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眼下是动不了我的。

    玄衣玉冠的女帝曲起指节轻叩了几下桌案,心中有了计较, 一笑置之,顺水推舟地给了这些人一个交代。

    仅是罚俸三年,似崔氏这般豪族, 属田不知几何, 罚没的这点俸禄怕是连平日雇佣佃农的钱都不够,几乎等同于轻轻踢了崔放一脚。

    大多数人还以为陛下被迫屈服于权臣,崔放却读懂了圣意, 自古以来君臣较劲不外如是, 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他明白是自己该让步的时候了。

    有过当罚,论功行赏,贬了一批人便有一批官位空出来,沈令仪借此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接连往三省六部等中枢衙门塞人,这还没完,那日重设玄鹤卫才真是使得举朝哗然。

    沈令仪高坐墀台之上,淡声问道:“诸卿有何异议么?”

    掷地有声般,闹哄哄的朝堂立时安静了不少,一些朝臣口中道无甚异议,更多的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望向同一人。

    各色目光齐刷刷汇聚过来,崔放面色自若,出列后执笏拜道:“洛州一事皆因臣等不察而起,玄鹤卫重设于国于民有利,也可督促臣工自省自查,陛下英明!”

    崔放半点都不意外,陛下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谋划,只不过先前那几道草拟的旨意皆被他命崔寅引经据典地驳回了。

    如今想来,陛下其实无所谓门下省会否行审驳之权,她似乎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与其下旨引得朝野议论纷纷,不如由崔放带头认可这道旨意,不是都说天下士林半数为崔氏收买么,她正好将舆论的压力分出去,那些个令人头疼的口诛笔伐,崔氏自己应付去罢。

    中书令一开口,适才态度不明的朝臣也尽皆出列拜倒,对女帝齐呼英明。

    封藏多年的玄鹤卫再度出鞘已成定局,手握天子近卫犹如手握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器,登基仅半年,女帝便将崔放苦营的相权豁开了一道裂口,许多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陛下的手段,她这条线埋了不知多久,慢条斯理地下这盘棋,更不惜将自己塑造为沉迷情|色的淫君。

    这等为谋大事坚韧隐忍的心性便是嘉宁帝同龄时恐也难及。

    文武百官跪倒在地,位于队首之人稍稍抬眼便能见到帝服上满缀金线的衣角,他们的眼神中较之往日更多了几分敬畏,若说从前是臣服于皇权,无论龙椅上坐着何人,跪的仅是一个象征而已,如今臣服的却是这位手腕了得的年轻女帝。

    玉冕垂坠了十二串五色玉珠,颈项如顶重物,沈令仪却坐得端正,似她这般年龄,能与权倾朝野的重臣相较后略胜一筹,应喜形于色才对,她却仍是处变不惊,淡漠地俯视朝堂众生,如看尘埃。

    魏郊侍候在侧,高呼一声:“起——”

    群臣接连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站直了身,心思各异,低着头,噤若寒蝉。

    “如无事便退朝罢。”沈令仪抬了抬腕。

    听内侍监宣布散朝,女帝在宫人簇拥之下由一侧步下玉阶,自高大的屏风后隐了身形,群臣又躬身去拜。

    身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崔寅立在原地没回过神来,崔庸一死,他常常兔死狐悲,觉得自己身为崔放同父异母的弟弟,虽较之崔庸关系更亲密些,但大难临头各自飞,他难保自己不是弃子,尤其是在发觉陛下没那么好拿捏的当下……

    忽而被人握住手腕,他抬眼,见到崔放向自己道:“愣着作甚?不必回门下省了?”

    崔放旁侧走过另一人,是那生着鹰钩鼻容貌醒目的兵部尚书何久诚,他停下来,分别向二人拱手道:“中书令,崔侍郎。”

    朝臣散朝后要到各自的衙署办公,三省六部俱都在皇城的同一片区,三人结伴而行,有意将步伐放慢,待周边闲人走远,崔寅叹气道:“崔庸若是没死,兄长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临近正午,日头毒辣,崔放抬手遮了遮,沉吟道:“你懂什么?便是没有这件事,玄鹤卫……陛下也是非设不可。”

    “陛下的手段着实令人吃惊,难怪总听旁人说哀太子是憨包太子,其实憨包未必憨包,但同这个妹妹比起来,相形见绌却是真的。”何久诚摇扇道。

    崔放也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展开来送风于面:“都是先帝优柔寡断所致,咱们这位陛下要是当初被视作公主好端端地养在长安,也断然不会这么难对付。”

    “小小年纪便历经生死,后来又孤身一人前往北庭。”他忽地收了折扇,将象牙扇骨在掌心划了半圈,慨然道,“咱们下棋,筹码多得是,除非走投无路,否则不会献出自己。她下棋,赌注却已无可选,常日行走于悬崖峭壁间,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是以才养成了这般心性。”

    将作别时,崔放又叫住何久诚,低声吩咐道:“过了这段时日,继续筹划私兵之事。”

    崔放肩负中兴重任,不愿再见门族没落,跌倒后再爬起,从前事中汲取的经验告诉了他,仅凭文人士子是威胁不了也撼动不了皇权的,他迫切需要一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强兵悍将,平时藏于暗处,关键时刻便用得到了。

    目送何久诚走远,崔寅道:“兄长,此人毕竟外姓,招募私兵一事这般要紧,怎能深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崔放摆出一副府君的架势教训道。

    崔寅口称受教了,又向他道别,走向门下省所在,浑然不知身后崔放的眸光瞬时暗了暗。

    另一面,何久诚才步入自己兵部尚书的公房便被藏身门两侧的人拿下,他武举出身,为官的这些年也未曾懈怠武艺,双手被人反剪在后竟反抗不得,抬头喝斥道:“什么人?竟敢公然在皇城冒犯朝廷命官!”

    “玄鹤卫提审,烦劳何尚书随我走一趟了。”温如酒翩然走出,解下腰间玉牌,递到了他眼前。

    何久诚脸色难看至极,梗着脖子嘴硬道:“笑话!你随便拿个腰牌出来说你是玄鹤卫,我便会信么?你说是提审,那提审的文书呢?”

    “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玄鹤卫提审需要文书么?进了血窖子,你便知道到底是不是玄鹤卫了。”

    血窖子,何久诚听了冷汗频出,使尽浑身解数要从擒拿中挣脱,温如酒向那两人使了个眼色,何久诚在惶恐不安中遭人肘击后颈,晕了过去。

    套上麻袋,将人塞进马车,温如酒随即也坐了上去,车夫马鞭一甩,驱使着马驹抬蹄向皇城偏南一隅的玄鹤卫牢狱奔去。

    何久诚前脚被投入血窖子,后脚便有人伪造字迹替他告假,声称自己突患重病,还会传染人,所以闭门谢客。

    审讯之事自然无需上虞君亲来,沈知蕴病愈后入了趟宫,探望皇太后贺媞。

    “殿下稍候,奴这便去通传。”西坤宫的小黄门面色略有犹豫。

    沈知蕴隔着门帘朝里面望了眼,叫住小黄门:“不必了。”

    小黄门踟蹰着,既不敢进去打扰,也没有将二殿下随意撂在外头的胆子,沈知蕴的声音如春风化雨,替他解了围:“陛下既然来了,我来不来便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她笑一笑,留下一句“陛下若问起,便说我在寮风亭”便拾步而去。

    殿内,太医令寇芝替贺媞诊了脉,思忖再三,坚持道:“臣以为不当是之前余毒未清的缘故,殿下脉象一日较之一日虚弱,这都过去了大半年,当初再严重的毒伤也该调理得差不多了才对。”

    沈令仪不说话,静静看着躺在榻上面白唇淡的贺媞,她这位养母当年在后宫可谓是翻云覆雨,虽未为先帝诞下子女,但圣宠泽被,贺家满门也受到恩惠,加官进爵,子孙繁荣,自此跻身入了氏族志,她还从未见过贺媞枯萎衰败的模样。

    “本宫说是余毒便是余毒,太医令照常开些补药便退下罢。”贺媞说话似提不起力气,两人近在榻边都要倾耳去听才能听清。

    “这……”寇芝抬眼看向沈令仪。

    沈令仪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寇芝眼神在这母女之间徘徊几遭,叹息一声,告退了。

    “你这样子倒像极了你娘,晓得劝不了便不会劝。”贺媞双手置于腰腹,眼中浮现怀念之色,心道我那时却很想你能劝一劝。

    沈令仪抿一抿唇,觉得自己从未看懂她,问道:“你想寻死,究竟为何?”

    “寻死?”贺媞气若游丝地笑了笑,阖目悲道,“三娘,十多年前我便死了,再死一次也不会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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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红豆 ◇

    贺媞这一声笑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力气, 盛夏时节,蝉鸣聒噪,宫池中的菡萏亭亭玉立, 万物生机勃勃,唯有她似被沉沉暮气笼罩, 眼中几乎没有什么光彩了。

    听见嘶哑的咳嗽声,茯苓绕过屏风, 匆匆走上前, 跪下劝道:“太后, 太医令早有嘱咐,您不能劳累,奴来伺候您午憩罢。”

    她竟顾不得自己或有冲撞圣驾之嫌,言辞恳切, 眼角有水光划过, 毫无伪饰痕迹, 足见主仆情深。

    “怎就像你说的这般羸弱了?”贺媞勉强侧过身来, 将茯苓看了又看,娇俏的一双杏眼擒着柔和的光, “你跟随本宫有多久了?”

    茯苓不知她何有此问,顿了顿,道:“自您入宫起, 奴便侍候在旁。”

    “那也很多年了, 是啊,我入宫已经很多年了。”她喃喃道。

    贺媞回过目光,与榻边的沈令仪互看一眼, 这一眼驻留了好一会儿, 沈令仪静静与她对视, 却觉得她根本没在看自己,那双渐渐被剥去生息的眼睛慢慢从眼角堆起了几分笑意,面容随之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她分明是在透过这张面容回忆另一个人,她的眼神灰冷而哀恸,好像再也无法与所怀念之人相见似的。沈令仪轻轻捏起指尖,眼中闪过些微错愕,这刹那间,灵台清明般,她的思绪忽然明朗起来,  回想过往种种,有些事却依然云遮雾罩,她只差几步便能靠近真相。

    “咳咳……茯苓,你且带着他们退下罢。”

    贺媞说罢,沈令仪在她身侧抚衣坐了下来,闻得重病之人虚弱地笑了笑:“这便坐下不走了?你不是向来厌恶我这处么?”

    “母后说笑了。”沈令仪随意望向殿中某处陈设,淡声道,“不是你要将我留下来的?”

    贺媞素来爱美,病中也是妆容齐全,但那些插在发间的珍珠玉石再是璀璨熠熠,也无法掩饰生命正一点一滴从她身体中流逝的事实,她双唇涂着鲜艳的颜色,却只令人想起日色衔山的时刻,天边晚霞灿烂,但太阳很快便要坠落下去了。

    “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会捉着我的手叫我将你抱起来,说树上的红果儿你摘不到。”

    她看沈令仪先是半合了眼,再抿了抿唇,难得有些窘迫的模样,不由想起有个人从前拿她没辙时也会这样。贺媞胸腹剧烈收缩,猛然咳嗽了半晌,沈令仪替她端了茶来,她摆了摆手,转而问道:“你如何晓得我想寻死?”

    沈令仪将茶盏搁下,窗外有一株合抱之木遮了大半日光,她坐在那里恰好是阴凉处,精致的五官被拢在阴影中,被削弱了几分身为帝王的肃杀淡漠,以仿如流水般的声线说起了往事:“你说我向来厌恶你的居所,那是后来,但小时候并不是。”

    “你春日喜欢在树林中铺上簟席,赏花扑蝶,夏日总是贪吃凉瓜,吃了以后十之八九会闹肚痛,秋日要在银杏树下对弈,茫茫冬日便裹着厚厚的狐裘登到东望山去看梨花落尽。” 沈令仪侧眸看向贺媞,“可是自从你当上皇后,这些从前你喜欢做的事情便再没做过了。”

    “一个人若是对身边诸事失去了兴趣,她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贺媞沉默半晌,却受宠若惊地笑道:“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关注我。”

    “你想多了,我之所以记得,是因着那时你的身边常常有我母亲,我年少丧母,再如何依恋不舍,余生亦只能思念,与娘亲相关的所有事情都会牢牢记住。”

    贺媞岂会不知是这个原因,说笑罢了,她撑臂坐起身来,将薄弱得好似纸片的身躯倚靠床栏,道:“三娘,我今日想与你说一个故事。”

    “嗯,我听着。”沈令仪毫不意外。

    贺媞以为自己会很难开口,也以为这个故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她不去想,过了许久,自然会像尘封的画卷一般颜色淡褪,经年后再展开,细节难免受损,但真到了要向人倾述的时候才发觉,桩桩件件,原来再小的事情她也不曾忘怀。

    “是我与你阿娘郑毓的故事。”

    贺媞将手覆于胸口,不知是内脏疼痛,还是假装这时能有个人这般抚过自己,她娓娓道来:“你外祖母,也就是郑毓的母亲每年上巳节都会在曲江池筹办诗会,郑氏乃清贵之家,以诗会云集权贵简直轻而易举,寒门士子在诗会上结交了不少贵人,进而鱼跃龙门。”

    “曲江池诗会在当时广受好评,被时人称为善举,可惜你外祖母不久后便过世了,她故去以后,郑毓虽年少,却承其母志延续了诗会的旧俗。”

    沈令仪清楚地见到贺媞的眼中重新散发出了神采,她不自觉地拎起唇角笑了起来:“那年的上巳节……”

    是年上巳节,郑毓被一名官家小姐赠予京中久负盛名的见风消,赵家娘子祖传秘方的见风消,市集一开便能被哄抢一空,那位小姐本事忒大,也着实大方,竟装了一食盒的见风消作为赠礼。

    谈不上贵重,但无缘无故的送人东西也说不过去,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名小姐名叫贺媞,去岁其兄长在郑毓举荐下得国子监祭酒赏识,得以入仕。

    郑毓接过见风消,客气谢过贺媞便因事离去。

    次年,又次年,郑毓都会在诗会上收到贺媞的礼物,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簪子,有时是一只小兔子……

    贺媞只送礼物,什么也没说,但郑毓好像明白什么似的,这次除了道谢以外又多了一句“上巳节后贺小姐当再见不得我,还望收下此物”,原来是郑毓为贺媞画的一幅画,上面所绘诗会之景,树下一女子自树后窥望,娇憨形态甚是可爱。

    贺媞一看便知这画上之人是自己,但那神态实在逼真,单凭高超画技恐怕也不能如此,除非……除非她在看郑毓的时候郑毓也在看她。

    画?沈令仪眼皮微微一颤,她似乎见过贺媞所说的这幅画,只是画中描绘略有不同。

    “郑毓说上巳节之后我再也见不到她,起初还不知道为何,探听一番才知道,她作为备选秀女入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以为我与她会就此长别。”

    如此一别数年,两人重逢时,郑毓已贵为淑妃。

    听到此处,沈令仪心中不由生出十分无奈的感觉,回头顾看既定的事实,再同情,再遗憾,也不能改变什么。

    独子夭折,恰逢皇后新丧,郑毓奉命暂主中馈。

    这日,妃嫔前来问安,素来和善的淑妃竟对刚入宫的如嫔冷言斥责,兴许是顾及其面子屏退了其余人等。

    这如嫔便是不顾家人反对报选了秀女的贺媞,郑毓问她,你进宫作甚?贺媞倒也不避讳,直言道想见你。

    说完,郑毓久久不言,轻叹一声说跪着罢。贺媞揉揉膝盖说疼,还适时地落了几颗眼泪,郑毓沉默一会儿,说你起来。

    从那日起,贺媞便常与郑毓来往,众人只道二人投缘,不以为奇。

    自皇后去世,儿子夭折,郑毓对后宫之事心冷许多,但近来政局不稳,长兄因受小人谗言连遭贬谪,贺媞又少不更事不懂生存之道,在后宫树敌颇多,还不愿意承君王恩宠。

    几相权衡之下,郑毓不得不委屈自己,又开始常在皇帝身边走动。

    次年,郑毓产下一女,产后身体愈发欠佳,贺媞因不愿伺候皇帝被打入冷宫,郑毓一面为其周旋一面还得提防后宫之争。

    惠妃崔嫋为皇帝诞育了皇长子,又倚靠博陵崔氏,她与郑毓皆是中宫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崔嫋认定郑毓是自己执掌凤印的最大阻碍,且两人入宫之前本来就多有龃龉,她自幼看不惯郑毓为人处世,家中长辈又常以其为榜样对自己耳提面命,崔嫋不服气,想借此机会一举扳倒郑毓来证明自己。

    而那时的郑毓因为体弱多病常年服药,崔嫋于是买通宫人暗中下毒,等到郑毓求得恩赐,贺媞终于被从冷宫里放出来时,郑毓自己已是命在旦夕。

    故事讲到这里,贺媞已满面覆泪,她没有痛哭出声,只是一面讲一面默默流泪,双肩禁不住地发颤,好像在承受着剜心之痛。

    “我那时常见母亲与你争执不休,难道是因为……”

    贺媞泪眼朦胧,悲戚地笑了一声:“对,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故意与我交恶,要么对我爱答不理,要么尽挑些难听的话刺激我,其实是想叫我对她死心,彻底忘了她。”

    “虽从未对我表露爱意,但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我怎能不觉得奇怪?慢慢的,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猜出她的用心,但已经太晚了,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了她。”

    沈令仪道:“所以你甘愿卷入后宫之争中,一改从前不愿承欢的作风,想尽办法讨得圣上欢心,不再与世无争,露出了獠牙,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

    “你母亲是她毒害,你夭折的那位兄长也是她毒害,苍天无眼不将她收了,我便来作这个索命之人。绝子汤落了肚,我不必担心自己留了他人的种,只是当时崔嫋势大,我与她恶斗恐会殃及身边的人,幸好那狗皇帝……咳咳,你父皇恰好叫玉台卿推演卦象,将你撵去了碎叶城,无心插柳之举,我却更好放开拳脚了。”

    说了这许多的话,贺媞攥着床栏咳嗽起来,她的手指那样苍白,简直令人怀疑血是否都快冷透,沈令仪坐近了些,伸手替她抚背顺气,不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瞒着我?”

    “想见你娘。”

    沈令仪讶异道:“什么?”

    “呵呵,我想见你娘,想见她想得都快疯了。常听人说,亲娘若是死了,养母对孩子不好是要遭她化作厉鬼来报复的。报复也好,索命也罢,她愿意从地底下出来见我一面便好。”

    贺媞满目苍凉,沈令仪不忍细看,想起那幅画,沉思片刻后问道:“你适才说的那幅画我见过。”

    “她送给我的礼物,我妥善存在箱底,你怎会见过?”

    沈令仪摇头:“不是送给你的那一幅,是另一幅。”

    “另一幅?”贺媞不可置信地支起了身,眼眶通红地看着沈令仪。

    沈令仪见她这般,便知隐瞒并无意义,眼下的她一心求死,寻得解脱,如有遗憾可以弥补那便更好。

    “我亲自收拾母妃遗物的时候发现过一幅画,画的便是你所描述的当年诗会之景,只不过送礼物的是母妃,收礼物的才是你,母妃赠与你的礼物也不是见风消,画中的她掬了一捧红豆送给了你。”

    寮风亭。

    此处亭榭就在西坤宫内,离贺媞所居寝殿约莫一射。沈知蕴临风饮茶,茶釜在手边涨沸,她挪腕去拿,忽然听闻宫人吵嚷的声音隔墙传来:“传太医令——传太医令——”

    她垂下眼睫,想起初入宫的那一年,贺媞做主替她更名,她不再叫做阿夭,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姓。

    当她问起贺媞为何替她更名,贺媞抚过她的脸庞,又支起手臂望向远方,笑道:“你有时会使我想起一个人,谁让我想起那个人,我便会对她生出一点点好感。”

    贺媞其时已值中年,一番话却说得仿若情窦初开的少女。

    脚步声杂乱,又有内侍尖声叫道:“太后怕是不好了——!”

    沈知蕴闭起眼,提起茶釜倒了一杯茶,捏着茶杯将茶水倾洒到了地面,寮风亭仍伫立池边,西坤宫的主人却已随风而逝。

    作者有话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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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丧钟 ◇

    太后薨, 鸣钟二十七下。

    古朴厚重的钟声久违地响彻皇城上空,整整二十七下,訇然如雷鸣, 贺媞的死讯在钟声落毕时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中书令公房内,崔放提笔的手腕一滞, 他的迟疑不为其他,贺媞死得有些突然, 与预估的期限差了些时日, 他生性多疑, 即便目的达到也不免再三推敲,但鸣钟做不了假,贺媞之死确凿无疑。

    崔放无声却放肆地笑了起来,清癯的面部变得扭曲, 另取了张纸, 挥腕落下妹妹的名字, 字如狂蛇乱舞, 他将大仇得报的狂喜全都倾注进去,笔划间浑然失了平日的沉稳老练。

    荷叶清圆, 随风剧烈晃动,厚重的云层滚滚而来,钟声后又响起了雷, 却不见落雨。

    李怀疏对着西坤宫方向跪下行君臣之礼, 她身为侍君,魂却未被宫苑所困,在投胎转世之前, 她永远记得自己臣子的身份, 去岁冬政权交替之际, 大绥之所以免于兵灾,贺媞亦是出了一份力的,无论贺媞是出于私心或是公理饮下那杯毒酒,她与天下百姓皆感怀于心。

    她扶地起身,却见作小郎君装扮的小女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处是后宫禁苑中的一处园林,百花遍植,树木葱茏,位置却有些偏僻,平时少有人迹,李怀疏在清凉殿待得腻味了,偶尔会过来散散心,也待不久,半个多时辰便会回去,但今日碰巧捡到个迷了路的孩子,便耽搁了。

    李怀疏微微蹲下来,替女孩扶正跪歪了的幞头,顺便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颊:“你晓得这钟声是什么意思?”

    她认得这着了一身杏色圆领袍的小姑娘,正是堂兄李砚的亲女李妍,但李识意从前深居简出,李妍没见过她这副容貌,所以也不认识她这位小姑姑。想来是李妍跟随父亲上衙办公,淘气或是怎么便溜了出来,但从皇城一路瞎逛到宫城,莫非就无人发现撵她出去么?

    李怀疏觉得奇怪,却也未曾多想,与李妍略聊了一会儿,便欲叫骆方送她回父亲处。

    “学堂的先生教过,天子崩不鸣钟,以防有人生事,还要全城戒严,待新帝登基,京畿大小寺庙敲钟上万计,如是皇后太后薨,则由皇城鸣钟二十七响。我数过了,这钟声敲了二十七下,但陛下尚未立后,薨的应是太后。”李妍的包子脸留下两枚淡淡的指印,她昂着头,背着手,一副别小瞧人的模样。

    李怀疏低头笑看她这个小大人,莫名感到有些熟悉,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到廊下坐着,问道:“怎么穿一身男装?”

    时下女子着男装不是什么稀罕事,李怀疏这么问是想起了李氏血咒未除,就她生前所知,族中男性为了保命不乏失了神智之人,喝童子尿,饮猛兽血,甚至杀妻续命,李砚素来重男轻女,他莫非从哪里听来了什么歪门邪道,要女儿扮作男子替家里挡灾么?

    “穿男装多舒服啊——”

    李妍腾地一下跳下落地,利落地在李怀疏眼前转了几个圈,又嫌弃地拎起她身上长垂曳地的华服,煞有介事地说:“穿着男装跑也可跳也可,骑马也不是不行,哪像这些裙子,下个台阶都要拎在手上,走快了还可能会被绊倒。”

    “唔……你走起路来倒是挺好看的,背直直的,脖子也是又长又直,但你老往你后面看什么?”

    李怀疏十分无奈地笑了一下,心道我不仅想看,还常常想摸一摸,万一走着走着尾巴又冒出来了她也好及时遮掩。

    扼魂钉在生辰钉的作用之下失效了,但李识意的身体仍旧是老样子,不知是否因为这具人身难以承载澎湃力量的缘故,她单薄孱弱,从袖中露出一截苍白清瘦的手腕,那腕骨突出得仿佛要从皮肉中豁开似的。

    “姐姐,你身体也不好么?”李妍看着她,忍不住问。

    李怀疏道:“嗯,你为什么说也?”

    方才活泼灵动的女孩脸上霎时没了笑容,李妍垂头道:“我阿爹原本身体很健朗,但近半年来一日日瘦了下去,吃再多补药也不见好,这几日还时常咳血,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应该是血咒要在我阿爹身上应验了,没人救得了他,只能等死。”

    李怀疏将手覆于李妍后颈,轻轻抚了抚,良久无言。

    前世她死时,李砚的身体状况的确与常人无二,人生二十几载,她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她做不到兼顾家国,未能查清血咒真相,进而解除这个困扰阖族以致李氏日渐萧条的诅咒,心中有愧,时至如今却实在无计可施。

    “算了,实话跟你说罢,我扮作男装其实是想着能不能替阿爹挡了这一劫。”

    吃惊之余,李怀疏看着她的眼神愈多了几分疼爱,摇头道:“你挡了这一劫,你便会死,也是一条人命,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李妍执着道,“阿爹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跟阿兄却只有阿爹这么一个父亲,相较之下,我死了大家会没那么伤心。”

    李怀疏张了张嘴,纵然诗书满腹,却什么劝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日,她与孔曼云论辨之言不是恰与李妍的想法不谋而合么?李妍认为自己在家人眼中没那么重要,她也认为自己亲缘淡薄,身死如扬灰,毫不起眼。

    但眼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李妍甘愿替父受灾的行为竟然不敢苟同。

    她想对李妍说,你舍不得父母,父母莫非就能舍得下你?虽是一儿一女,但你与兄长谁也不能替代谁,你们在父母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那换作她跟七娘,这事又该如何细说?

    雷声响了一阵便落下雨来,李怀疏一手执伞,一手牵着李妍,将她送到垂拱门边,正要交代骆方,却见李妍从她手中挣脱,一头扎进了另一人怀里。

    李怀疏抬眼看去,那人着一身碧蓝长裙,也擎着一把烟灰色的伞,伞骨下是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将普通油纸伞握出了矜贵的感觉,她静静站在青石板上,另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顺势抱住了李妍,稍稍将伞檐一抬,从伞下露出长睫细密的眼睛,五官无一处不出挑,这张脸当真生得漂亮极了。

    雨线下,二人无声地对视了半晌,李怀疏先反应过来,她是李识意,只能装作不认识,与李妍道了别,再与沈知蕴轻轻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骆方边走边道:“适才那位似乎是二殿下……”

    心中并无波动,只当是临死前又见了一位故人,李怀疏平静道:“是么?”

    沈知蕴望着她雨中的背影,明明长得不像,眼前却无端浮现出李怀疏模样,李妍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我带着她来见你了,糖呢?”

    将油纸包的糖块递给她,沈知蕴迟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决意好好查查这个李识意。

    在各宫当差的奴仆婢子跪倒一片,直至丧钟敲完才木然起身,也不敢妄议什么,继续埋头做事去了。

    从地上捧起要送去少府监的夏日衣料,魏游慢慢站直了身,两只修长白净的手扣紧了木盘,抬头望着西坤宫方向发怔,儿时总有人夸他生了双握笔杆子的手,将来定是读书的料子,夸得多了,他即便懵懂无知也发了儒生的愿。

    岂料那年母亲牵涉进了惠妃毒害皇子皇妃案,更一人揽下罪责,以致全家遭受株连,他被充没为阉奴,净身为宦,未长成的躯体与尚茫然的宏愿皆随着身下那一刀被斩为残缺,心中纵有沟壑也扎不了根。

    恨过,也怨过,但在九重宫阙中自己身如浮萍蝼蚁,连贺媞的一根汗毛都动不了,崔放的招揽利用使这些恨与怨都不再是痴人说梦,他为了这一天忍耐已久,也等了太久。

    丧钟回荡在耳畔的这一刻,魏游绷紧的双肩如释重负般松懈下去,却同时又有一块沉重的巨石猝然压在心头,他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欣喜,在贺媞死因水落石出之前,他将永远背负着杀人的秘密艰难前行。

    魏游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貌似干净的手,他的确做不了儒生了。

    少府监坐落皇城东,一路走来都有小黄门止步向魏游问安,因与魏郊有一层养父子关系,他在内侍监混得十分体面,但如若东窗事发,魏郊又会否受他牵连呢?

    魏游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这件事不日必将查到自己,在义父口中,陛下是他三朝以来侍奉过最聪敏果决的皇帝,太后毒发身亡,这意味着内廷有鬼,陛下纵然与太后感情不和,又怎会容忍自己头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

    以陛下的手腕,揪出他这只鬼来又有何难。

    待那日到来,鸟尽弓藏,他于崔放而言已然无用,不会为其所救,但他一定会将义父撇清在外,不辜负多年恩情。

    不久后,魏游果然遂愿,被判处凌迟。

    重铐加身时,行事素来滴水不漏的魏郊几经挣扎,咚的一声跪到地砖上,魏游见到义父为自己求情,磕头磕得额角渗血,哪还像执掌内廷的大珰?眼泪忽地不受控地涌了出来,悔意也在心间滋生,他有些不明白报仇的意义了。

    一个内宦,死便死了,千刀万剐虽酷烈,却不会有人为他谏言说甚有违圣德,沈令仪对于魏郊堪称失态的行为不为所动,神色冷淡地抬了抬腕,立时便有人将魏游堵嘴拖了下去。

    再入得殿时,负责行刑的刑官带来了一箱尸块,那箱子紧紧闭合着,血腥气却溢了出来,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殿室四处,几名宫女霎时一副恶心得要呕出来的模样。

    魏郊束手站在一侧,眼红发乱,还未自魏游惨遭剐刑的事实中回过神,这时却觉得不大对劲了,又不是什么陛下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既未吩咐,刑官怎么敢带尸块入殿玷污皇帝的眼?

    他颇为纳闷地看向那箱所谓的尸块,这时,沈令仪倏然从眼前走过,因正为太后服孝,她腰间系着一条素白孝带,帝服却是刺目的鲜红色,金龙在玉阶上浮光掠影般游过,长袖随着她抬臂的动作在空中划过半个圆——

    驰骋过沙场的掌心仿佛被利刃唤醒,执勤兵士普通的佩刀在她手中恍若神剑,几乎是眨眼之间,刀影一闪而过,灯架旁面色有异的内侍遽然倒地,一剑毙命。

    “拖下去。”收刀回鞘,沈令仪轻描淡写地环视周遭,接过沉璧递来的丝绢,修长白皙的颈项稍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缝。

    满室的宫人俱都被这一幕震慑住了,再蠢笨的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凌迟未必是真,尸块也未必是真,处理了一个魏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为除后患,不如杀鸡儆猴,心虚之人自会露出马脚,陛下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受一时利益蒙蔽究竟会有怎样惨烈的下场。

    那名新被安插进来的内侍已无生息,尸首拖行在地板上流下了触目惊心的血痕,又有宫婢端水入内清理。

    “陛下……”魏郊擦了擦头上虚汗,迎上前来,支吾道。

    沈令仪道:“赐了毒酒,你稍后便去替他收殓罢。”

    鬓发霜白的老内侍叩头谢恩,热泪顺着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淌了满脸。

    对侍候在自己身边年迈的老人以示宽宥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贺媞临终的一番话。

    “我在后宫搅弄风云的时候,你还在碎叶城吃沙子呢,中了毒我会不知么?你母妃生前惯用迦南香,我早离不得这气味了,那人想害我必先考虑从这入手。”

    “崔嫋杀了郑毓,我杀了她,若有旁人因为这个来杀我,那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应得的罢了。三娘,你母妃泉下有知定要骂我糊涂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未尝不可,只是我到底意难平,这世道本就欠我与她太多。”

    冤冤相报何时了。

    沈令仪才将这句又在心中咂摸,忽而有一内侍跌进殿来,跪倒后慌慌张张地禀道:“陛下,李侍君不知怎地气息微弱,似乎……”

    魏郊与沉璧俱是骇然,底下宫人也暗自嘀咕近来宫里风水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接二连三有人性命堪忧。

    “知道了,退下罢。”

    出乎意料,沈令仪平淡的情绪仍未有太多漏隙,她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只是声音略有些发颤,或多或少揭露了她的平静是竭力掩饰的结果,在奏疏上勾下最后一笔,这才起身道:“去清凉殿。”

    她的手在衣袖中轻轻捏握作拳,心中道:李怀疏,你又要离我而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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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花俟 ◇

    前一次是真的死了, 这一次却不同。

    李怀疏以为会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来将她索魂归案,谢浮名没揶揄她是否话本看多了,口吻一如既往的平淡:“到人间拘役魂魄的低等鬼差其实是鬼傀儡, 他们既没有自己的想法,也听不懂指令, 派遣皆凭一道束魂符,但冥府玉籍上你的名字颜色未变黯淡, 又哪来的束魂符?”

    她所指乃李识意名字, 其阳寿未尽。

    “那我要如何去往冥府?”

    “临走前我给了你一枚药丸, 服下后魂魄可以暂时离体。你约莫要说你并不识得去往冥府的路,远古时期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多根天柱坍塌,人鬼仙神妖多族边界出现裂隙, 禁令犹如虚设, 种族之间肆意流窜, 妖魔趁机兴难, 世道都乱了套,其中尤以人鬼二界为甚。”

    谢浮名淡声道:“好在这之后女娲上神竭力以五色石修补裂隙, 但因一颗至关紧要的定山石碎成了齑粉,替代物遍寻不得,修补了也不能一劳永逸, 人鬼两界之间犹如一张被针扎了洞的油布, 大的裂隙没有,小的却数不胜数,因被施法遮掩了, 寻常人看不到也感知不到。”

    李怀疏越听越觉得熟悉, 她很快便想起来自己在一本异闻录里见过类似的传说, 接了话茬道:“但有一些特殊人群却能与冥府通灵,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些微小的裂隙,譬如说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

    “没错,那么阴阳使你想必也听过了?”

    李怀疏嗯了一声,接道:“适才说的这类人可以在两界中无阻来去,人界的东西鬼界没有,鬼界的东西人界居奇,倒卖几次便能财源滚滚,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他们无畏自己寿元折损,接二连三地干起了阴阳两界的生意。我以为阴阳使只是说书人编撰的故事,原来确有其事么?”

    “若无半点根据,如何能将故事编得惟妙惟肖。”谢浮名道,“想来李大人家风清正,族中也不屑与这等钻到钱眼里之人为伍,才会以为只是故事。”

    李怀疏握着那只散发金光的银铃,觉得谢浮名话里有话,仔细推敲一番,眉头轻蹙,揣测道:“谢老板的意思莫非是说,有些高门大族在利益驱使之下组建了阴阳使团,从鬼界长期且大量地捎带货物到了人界?”

    寻常的阴阳使倒卖货物是为了赚钱,但这些高门大族并不缺钱,倘若她猜得八九不离十,那么其中的意图究竟为何就十分值得深思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大人既已下定决心投胎转世,是河清海晏还是苍生蒙难又与你何干呢?操这许多无用的心作甚?”

    李怀疏眼神一暗,无言以对,谢浮名话锋一转,道:“言归正传,这样的裂隙皇城西南隅便有一处,你过去后会见到我安排的人,她会带你去往无尽墟。”

    “无尽墟?”

    银铃那头保持缄默,李怀疏仿佛见到了谢浮名掀掀眼皮,难得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谢老板不要嫌我啰嗦,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好奇便问,遇到什么难解的困惑更要刨根究底。”

    谢浮名认可道:“嗯,挺有自知之明,你是有些啰嗦。”

    李怀疏:“……”

    她捏了捏传音铃,道:“谢老板也不必总是这么直白。”

    “咳,抱歉,因看不见你的脸,摆脱了这双眼睛的控制,我说话着实没那么客气了。”

    谢浮名哪管李怀疏听得懂与否,继续道:“女娲上神只补天,却懒得拾掇共工头脑一热弄出来的烂摊子,那时地动山摇,天柱坍塌,便天然形成了一眼难以望尽的废墟,是为无尽墟,补天过后无尽墟的范围大大缩小了,但这名字已传开来,沿袭至今。”

    “无尽墟既是一处可供阴阳使停留的集市,也是通往冥府的必经之路,魂灵在那里可以了却生前事,过了无尽墟便是孽海台,孽海台周遭一片黑暗,似无路可去,赎尽罪孽后忘川自会在眼前浮现,渡河便离冥府不远了,我会候在岸上,带你去见冥君。”

    “这一路上有何不懂便问濯春尘,也就是我安排的那个人,她便是一位阴阳使。”

    谢浮名大气不喘地长篇累牍,似乎很怕遗漏了什么又被问东问西,李怀疏捉了衣袖,无声笑道:“明白了。”

    她这般少言,谢浮名反而不习惯了,迟疑一会儿,道:“我以为你会说阴阳使应是贪图富贵,穷凶极恶之人,我怎么能安排这样的人与你同行。”

    “我只是相信你的为人,既然相信便不会有这些顾虑。”

    更何况一般情况下,李怀疏本来就寡言少语,之所以对这趟冥界之行诸多疑问,是因事关妹妹安危,她不希望出现任何纰漏,才事无巨细地询问。

    “这在你们人界似乎是颇高的一个评价,那么多谢了。”谢浮名唇角微动,在李怀疏见不到的这刻笑了一笑,“濯春尘是借机至冥府寻访亲人,并非那些个可以被钱收买的怙恶不悛之人,你可以放心。”

    银铃暂歇,传音告一段落。

    过了半日又收到谢浮名给的信号,李怀疏便服下了药丸,待沈令仪赶到时她的魂魄已出窍,任凭外面的人如何呼唤,骆方迎夏以为她快要死了,跪在榻边哭得喘不过气,躺在榻上的“李识意”紧闭双目,似乎彻底没了生息。

    “陛下……”

    寇芝诊脉后好一会儿没说话,面色犹豫地看了看左右,沈令仪抿一抿唇,立时屏退了其他人等。

    “李侍君这脉象有些古怪。”寇芝沉吟道,“乍一搭脉摸不到半点跳动,再细细探看却又并未断气,身体也有余温。”

    她退后几步,跪拜道:“恕臣才疏学浅,只能推断出李侍君还未丧命,但对于如何唤回神智却束手无策,前次孔曼云能诊断出李大人中了拢香之毒,不妨也叫她来看看。”

    沈令仪紧盯着李怀疏,她的眼底从来漫不经心,从未将旁人放在心间似的,这一刻的眼神因有些用力而显得分外深情,也无端透露出一股压迫,仿佛在看着妄图从她掌心逃脱的一只飞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矛盾地糅杂在她身上,使得她的背影看起来真有了几分孤家寡人的味道。

    仿佛被伴侣遗弃的鳏夫寡妇,爱得深,也恨得深,却因孤零零一人而无从发泄。

    寇芝被自己浮想联翩的形容吓了一跳,将额面抵在地砖上,头也不敢抬。

    太医令回禀的前后,沈令仪都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的伤心,也没有感到意外,她握住了李怀疏的手,指尖收拢,连带着半个肩膀都发着颤,像是要将这个人捉回掌心似的。

    半晌,她才轻轻张唇:“不必,你也退下罢。”

    又嘱咐一句:“对外只称李侍君卧病在床,修养一阵便好了。”

    寇芝不晓得陛下何以说得这般笃定,难道李侍君一辈子醒不过来,她也要将她置于清凉殿,仍若无其事般日夜久伴么?她想起道听途说的冰棺封尸传闻,炎炎夏日,愣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哆嗦着起身告退,却见一阵风吹起床幔,她忍不住抬头去看——

    女帝捏起了李侍君的下颌,一张薄唇翕动着,仿佛是威胁,又似乎是一些亲昵的话,眼前的人无知无觉,她仍偏执地要说给她听,从床的四周垂下的轻纱拂过她的面颊,遮去了刹那间浮现在脸上的癫狂之色。

    寇芝磕磕绊绊地走了出来,被关心李识意的骆方迎夏等人围住,根本听不清他们在问什么,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扶着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仍沉浸在她所窥见的场景中难以自拔。

    她略通唇语,时间太短未能尽数读懂,李怀疏三字却辨认得出,她为自己窥见了这皇家阴私而感到后怕。

    原本崔庸一案审结后,大多人都以为陛下从前是在演戏,她既不喜欢李怀疏,也不喜欢李识意,全心全意地扑在了政务上,但今日一看,外人称道的圣明天子竟对一个死人执念深切,这死人生前还是她的朝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君臣之间行云布雨,简直不伦不类!

    寇芝又气又怕,大热的天,从额头上淌下来的全是冷汗,她狠狠地甩了甩官袖,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弄得清凉殿一干宫人面面相觑,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

    “欠我的债还没偿完,你便想跑?”沈令仪捏着李怀疏的下颌不放,俯身下去,在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回应的唇间落下了固执的吻,“一句话也不肯留,就这么怕我?”

    她的神色是那么的温柔,动作也放得足够轻缓,但抬眸时却能见到那双凤眼中布满了情绪沛然的血色,什么天子之仪,什么仁君之范,她都再度死在她面前了,还叫她怎么冷静?难得的失态,不复稳重,也丢了那份处变不惊,不禁令人怀疑,倘若李怀疏还清醒着,她会否将这个胆敢不告而别的人锁在床栏上,肆意发狂地占有。

    沈令仪并指置于唇边吹了声鹰哨,不多时,雪枭俯冲落在窗边,她将写好的信用火漆密封,装进木筒,绑在了雪枭腿上。

    雪枭会带着这封信飞入北庭十二军大营,算一算,左不过这几日,粟潇便会领军返京了。

    她要离开一段时日,目前朝政虽暂时平稳了,宵小却在暗中伺机而动,军权可以助她镇压浮动不安的人心,稳定局势。

    “陛下这是下定决心了么?”

    身后,一红衣女子负手走出,宫城守卫森严,堪比铜墙铁壁,她却有来去自如的本事,脚步轻盈,走至何处都像踩在棉花上。

    这女子一身奇装异服,白色长裙外罩了一件恰遮到上臂的红色薄纱,两边衣肩绣着精致的花朵,银链在她颈间绕了一圈,又向后延伸至腰际,盘绕其间,那层层环绕的腰链上吊着一只陶制的狐狸面具,耳朵与一双狐狸长眼周边涂了红色的彩绘,眉心用金箔贴了莲花花钿,工艺繁复,将面具做得逼真妖娆。

    万国来朝,大绥素来与周边友邦交好,沈令仪却从未见过哪国哪族的人像她这般着装。

    李怀疏毒发身亡时,这名女子也像今日一般潜入宫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寝殿中,为她寻来冰棺存放李怀疏的尸身,还告诉她李怀疏仍有生还的可能,叫她耐心等待。

    她说她姓花,单名一个俟,为等候之意。

    不日前,花俟再次现身,预知了今日李怀疏假死一事,还说李怀疏在冥府中或遇死劫,如此种种,难知目的为何。

    “她欠朕一命,朕去讨还而已。”沈令仪带了破雪来,她修长的手指抚过腰间剑鞘,冷淡地看向花俟。

    花俟长发披散,翎羽形状的银质薄片插在发间两侧,像是鸟类,又像是狐狸张开了尾巴,她轻轻一笑,从腰间解下那面具,扔给了沈令仪,道:“皇城西南角,陛下快去,收下这个,或许用得着。”

    看着沈令仪接过面具匆匆离去的背影,花俟暗叹一声:“即便金龙护体,以凡人身躯去冥府,少说也得折个几年寿命,与她说了她却不听,究竟是讨债还是送命?人啊,个个嘴硬。”

    玄鹤卫私狱,血窖子。

    何久诚被绑在刑架上已没了人形,地上黢黑的一滩,是血迹,也是他受刑不过从腿间流下的黄汤。

    他供出了沈知蕴想要的东西,温如酒已派人去取。

    沈知蕴一身白衣坐在刑房之外,袖间被适才刑罚之下的鲜血淋溅,她正低头擦拭,温如酒从刑房里走出来,露出蛇蝎般的笑,貌似惋惜地道:“他死了,怎么向朝廷交代?”

    “他为官多年,也不是甚好官,从这几日交代的事情里找几个出来定罪便是。”沈知蕴漠然将用脏的丝绢扔了,一条人命在她眼中也像这条丝绢一般随时可弃,牢房墙壁上的窄窗斜斜透过一束光,她的面容一半背光,一半被光笼罩。

    半边面颊似玉面观音,半边面颊似地狱罗刹。

    有脚步声传来,却不是去取招募私兵账本的人,内侍监魏郊亲携旨意,称太后薨逝,陛下要设水陆道场为母祈福,并在寺庙中斋戒苦修,特命二殿下暂为临朝监国。

    作者有话说:

    下周工作太忙,挤到这两天更完了,下章周四见!地府副本开启!

    预告下章主角台词:

    沈令仪(披马甲版):吾妻已死,我来寻她。

    李怀疏(蒙在鼓里):啊,原来是个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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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寡妇 ◇

    李怀疏道:“这就是无尽墟?”

    眼前是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 这雾气近在咫尺,不似笼罩,而似包围, 身处其中有种被压迫得退无可退的感觉,她稍定了定心神, 伸出手去,雾气穿手而过, 又在四周游走流动。

    她身后, 人鬼两界之间的一道裂隙好似竖起来的一只眼, 没有瞳仁,俱是眼白,裂隙中涌动的能量暂未平息,眼周肌肤剧烈地撕扯, 整只眼似在快速张合, 像是要吞了什么, 也像是要吐出来什么。

    阴阳使惯常将这些裂隙称为虫隙, 既是形似,也取渺小之意。

    渡二人而来的虫隙未合, 身后风声如啸,灌得女人两袖烈烈鼓动,濯春尘抬指以咒术缝合了虫隙, 她以一双通灵眼才能见到虫隙的微妙变化,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只虫子蛰伏于内,蠕动着, 啃噬着, 被她缝合过的虫隙依旧蠢蠢欲动。

    约莫半盏茶功夫, 这道虫隙便会再次裂开,濯春尘不过一个微末凡人罢了,机缘巧合修得的灵力如何能与女娲上神相提并论?上神缺了一块定山石也无法弥合的裂隙她自然也封不住,此举不过是防止有人在她们之后误入无尽墟。

    “不错,这便是无尽墟。”濯春尘两鬓皆白,其余长发黑如鸦羽,以一根蓝色缎带松松捆成一束,垂在脑后,她着一身灰色长袍,腰间扎了只画有太极纹样的布袋。

    她走上前,又在布袋外轻轻抚过,两枚拇指般大小的碧色如意钮赫然被握于掌心,头一次见人隔空取物,李怀疏眼中难掩惊奇。

    濯春尘依次将如意钮系在了李怀疏与自己手腕上,笑望前方,负手道:“这会儿再看看呢?”

    李怀疏依言而望,适才团团迷雾不知几时散了去,无尽墟终于慢慢露出了端倪。

    此处名为废墟,从城门外放眼望去却如第二个人间,灯火如昼,大道通衢,一条主道长得难以望见尽头,道路两旁是茶楼酒肆,歌楼舞馆,张着各色小伞的地摊挤挤挨挨地点缀在里头,愈衬出市井那份独具烟火气的热闹。

    绵延成片的城墙高耸入云,没有烽火楼,没有瞭望塔,只在南面的入口处设置了光秃秃的五洞三门,正中央书着三个金光大字——无尽墟。

    李怀疏明白了,如意钮原来是进入无尽墟的凭证。

    “最早是谁设下这道迷障已未可知,但如此一来可大大避免不知情之人闯入,坏了这里的规矩。无尽墟的墟既是废墟之墟,也是虚实之虚,传闻最早在此处做生意的阴阳使与修士觉得废墟中尽是断壁残垣,十分单调,难以度日,便以幻术置景,凭空造出了这堪比人间的繁华。”

    濯春尘又从袋子里取出半张银丝嵌花面具,边走边遮了面容,她看起来很年轻,鬓边两缕银白碎发垂落面具两侧,苍老流露在了这霜色之间,不知是否与谢浮名口中她苦寻的那位亲人有关。

    李怀疏随她挪步,看着那左不过拳头般大的布袋,疑道:“这是乾坤袋么?”

    “果然如大人所说,你知之甚广。”濯春尘唇边浮起一丝赞许的笑意。

    她口中的大人不作他想,定是谢浮名,李怀疏倒不意外,只是好奇这职衔是人间的还是冥府的,也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不然如何能使唤得了阴阳使,又可面见冥君?

    李怀疏不好意思地低咳一声:“是近来看这类的书比较多。”

    这声线如冰雪涣然,听来令人神清魂激,濯春尘并不知她此前是披着妹妹的皮囊,看她面容清丽,长睫之下一双桃花眼瞳仁稍浅,剔透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却仍有云遮雾罩的距离感,着实想不到这便是大人之前所说有些聒噪的人。

    主城门左右两侧另有两道辅门,鬼差在这三道城门处摆了桌椅,要入城的队伍长如游龙,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生命挨个儿走到鬼差面前,勘验身份的方式却与人间大为不同。

    濯春尘却带着李怀疏走了辅门之外连门板也没有的两道门洞,见她脚步稍缓,便解释道:“那是在发放骨券。”

    “骨券?”李怀疏确实见到他们从鬼差手中接过了一件什么东西。

    濯春尘道:“无尽墟不只是市集,也是渡魂之处,那三条道便是渡魂道。余下的两条路是开给阴阳使与修士的,自然,像你这般非人非鬼,系了如意钮,由我带着也可以走这条路。”

    “人在人间有寿命,骨魂视鬼在人间的阳寿而定,一年等同于十骨魂。进入无尽墟时冥府的官差会给这些魂灵分发骨券,骨券巴掌大小,或圆或方,通体玉色,滴上一滴鬼在人间的心头血方可使用,顺便也将鬼籍登记在册。”

    有十数名修士御剑飞来,两人察觉头顶疾风掠过,抬头望,却见那些修士到无尽墟城下便使不出法术了,剑低而落,拂一拂衣袖,五颜六色的光剑须臾间消失,虽然飞不了只能走着,倒也仙风道骨,不失气度。

    李怀疏目光淡然,回眸后问道:“骨魂有何用处?好比人间的银钱么?”

    “是,也不是。”

    说话之间已步入城内,濯春尘止步望了望四下,忽而抬手一指:“你看那边。”

    几步之外是路边支的一个小摊,那摊主也似濯春尘般遮掩了面貌,却不像她面具也要挑个精致漂亮的,栩栩如生的虎头整个罩在了脑袋上,连半只眼都不肯露在外头。

    白布幌子上狗爬似的“见风消”仨字,应是这阴阳使在赵家娘子的店铺里进了货到无尽墟倒卖,竟抢手得很,这一会儿功夫便来了四五个魂灵光顾。

    虎头摊主的面前摆着一块貔貅石,他将见风消用油纸包了递过去,衣衫褴褛的年幼魂灵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骨券置于貔貅石上,银货两讫,他顾不得骨券眨眼间碎成齑粉,也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捧着生前从未尝过的美味大吃大嚼。

    不多时,他便将见风消都塞进了肚子里,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便像一副颜色正在消褪的画卷般,从躯干到头颅,渐渐变淡……

    见风消唯独长安有,虽畅销,但也不是富人专属,便是长安治下也会有一辈子都没吃过见风消的孩子么?李怀疏心中微震,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轻轻握拳,难受道:“这是……”

    濯春尘并未制止她,因为制止也无用,那孩子已彻底消失了。

    “骨魂如果用尽,魂魄中最后一缕生气也会随之消散,他此刻应是到了孽海台,要渡忘川才能转世轮回。”

    这孩子约莫十岁的模样,骨券里应存着一百左右的骨魂,两个见风消便能用尽积蓄,那虎头摊主可谓一本万利,稳赚不赔,难怪遮着面目不愿见人。

    李怀疏眼神倏然冰冷,濯春尘却笑一笑:“你适才问我,骨魂好比人间的银钱么?答案已呼之欲出。”

    “我在无尽墟里见过太多类似的事,生前没吃过见风消的孩子吃到了见风消,所嫁非人的怨妇透过沧浪镜见到过着另一种人生的自己,渴盼已久的人终于入梦……人间的铜臭可换不了这些。”

    濯春尘看着李怀疏,意有所指地问道:“李大人有没有未尽的心愿呢?”

    “叫我三娘或是怀疏便好。”李怀疏眸光一敛,笑看自己身躯,“我有些特殊,似乎兑不了骨券。”

    濯春尘又是一笑:“那便是有了。”

    李怀疏缄默,濯春尘扼袖轻轻握起她的手腕,带她穿行于拥挤的人潮:“失礼了,大人于我有恩,我不得失言于她,无尽墟到底不是人间,走丢了可不好找。尤其是你这般相貌的女子,着实惹眼,容易招人惦记。”

    被她握住的女子道一声无碍,却蓦地觉得后颈有些发凉,似乎有人正冷冷盯着自己,李怀疏一面紧随濯春尘步伐,一面回头看了看,魂灵面色各异,四处闲逛,修士大多聚集在一处,走路器宇轩昂,戴着面具的阴阳使尽情招揽着生意,无甚特别的。

    李怀疏又一定睛,被人群中一张精美的狐狸面具吸引住目光,面具后的人也朝她望过来,两人素不相识,点了点头便别开脸去。

    那道目光莫非是她臆想的么?李怀疏觉得奇怪。

    阴阳使要骨魂无用,卖完了东西便抱着貔貅石到佐店兑换金银,濯春尘带着李怀疏来到一处佐店,叫她在门外稍候。

    李怀疏站定后撩了撩衣袍,衣服真正穿在自己身上的感觉着实有些新鲜,她已有百来日未以真面目示人,暂脱离了妹妹病恹恹的躯体,走路的步伐都轻盈许多。

    左等右等也不见濯春尘出来,佐店门前地上用矮砖砌了一个圆,里面是咕嘟冒泡的一汪水,有些像一口井,但要比井矮上许多。

    李怀疏走过去,那汪黄澄澄的水有什么魔力一般引诱着她,越来越近,身旁人却突然按住她肩膀,从佐店走出来的濯春尘以警醒的口吻道:“别看,是黄泉水。”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诗句浮现在脑海的一瞬,她与濯春尘之间冷不丁挤进来一人,正是那戴着狐狸面具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握着一柄长剑,先是看了看濯春尘,再是看着李怀疏,目光再未移动。

    她这眼神奇怪得很,像是李怀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李怀疏偏了偏头,想从面具底下望出个什么来,她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这位娘子,我们认识么?”李怀疏迟疑着问道。

    女子冷淡道:“不认识。”

    “那……”

    李怀疏不习惯她的碰触,往无人的右侧挪了挪,她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仍旧肩碰肩,说不出的亲昵。

    濯春尘握着新兑的骨券在一旁看戏,却也不知这女子究竟是谁。

    女子较之李怀疏稍高,垂眸道:“我妻子死了,我到冥府来找她。”

    李怀疏心说原来是寡妇,同濯春尘一般苦寻亲人的苦命人,相逢即是有缘,她正要略为宽慰,女子却幽幽地说了句:“遍寻不得,你倒是与她有些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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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公案 ◇

    “冥府之黄泉与人间之黄河同气连枝, 都是远古上神四肢躯干所化。这本是泽被苍生的举措,但日月轮转,沧海桑田, 无论黄泉或是黄河,在外力影响下都慢慢变得福厄同源, 是以冥府虽然汲取黄泉水度日,但也时常受黄泉水泛滥的困扰, 严重时忘川水位高涨, 舸舟难渡, 后来冥君差人凿了这许多黄泉井,这才缓解了雨季泄洪的压力。”

    骨券一兑,濯春尘俨然将常驻无尽墟的自己视作了腰缠万贯的东道主,自顾自将身后二人领至一处食肆, 点了吃食饮品, 在等待的间隙中将黄泉井的来历细细道来。

    她似乎是这家食肆的熟客, 坐下后店家的小女儿便含着指头咧着笑朝她扑了过来, 濯春尘摸她脑袋,抱她到膝上, 从乾坤袋里取了一串油纸包好的糖葫芦,摊在桌面,任她自己歪歪斜斜握在手中甜滋滋地啃, 又看向李怀疏, 道:“黄泉井看着矮小,其实蓄水丰富,才会不停冒泡, 随时都要涌出来似的, 要是再路过便当没见到, 绕行即可。”

    那井水像是吸力巨大的可怕漩涡,随意瞧上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地被卷进去,李怀疏想到自己适才的遭遇,不由问道:“盯久了会怎样?”

    “倒也不会如何。”濯春尘道:“人间水至清可以映面,黄泉水则可以照心,盯得久了便会见到自己心中最执念最放不下的东西,一直照便一直见得到,久而久之,便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她膝上嘴角沾满糖渍的女孩稚声稚气道:“是呀是呀,我在我家门前的井里见到的都是糖葫芦,好多糖葫芦!”

    濯春尘捏她白嫩嫩的脸颊,笑了一下,继续道:“冥府允许无尽墟存在是因发放了骨券以后可以使投胎的魂灵分流,如遇人间战事频仍,横尸遍野,也不至于忙不过来,但骨券即便没用完,至多一月也会消失,届时还逗留在无尽墟里的魂灵与孤魂野鬼无异,既投不了胎,也回不了人间,还会慢慢失去所有的记忆。”

    说话间,两个杂役模样的青年从后厨走出,捧着木盘为濯春尘这桌端来吃食饮品,他们体貌没什么特别的,走路的姿态也很正常,但面白唇淡,神情更是如灰冷的石雕,周遭食客要是呼唤,他们张嘴应答,声线死水一般平静。

    “这些游魂大多会流入各处店肆,被店家养来当作仆役使唤。”濯春尘同情的目光划过两名青年,又向李怀疏无奈笑道,“我受大人嘱咐办事,自当竭力,如若你照了黄泉井也生了执念不愿离开,那我罪过便大了。”

    李怀疏来不及照井便被濯春尘及时制止,但即便没见到,她也知自己舍不下什么,前世执着了一辈子的人与事,怎么可能说放下就真的弃如尘土?

    说没有遗憾是真的,但舍不得也是真的,万般无奈横亘其间,容不得她自私一回。

    李怀疏沉默地伸手向筷篓,指间却意外地碰到了温凉的手背,微微一愣,抬眸望进了那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眼中,对方似也魂游九霄,一副才回过神的模样,不知是否在遇见她们之前照过黄泉井。

    那女子垂眸看了看李怀疏与自己相触的手,抿一抿唇,竟一改莫名其妙黏黏腻腻的作风,退回半寸,见李怀疏取走一双木筷才有了动作,知礼守节了许多。

    “这位娘子,还未请教过名姓?”濯春尘没想到这个问题还得她来问。

    她的视线在李怀疏身上一顿,算是明白了这位的性情与大人所说相去甚远,除了不耻下问时话多一些以外,多数时候并不聒噪,也是个锯嘴葫芦。

    听濯春尘这么一问,作为女子口中与妻相似之人,李怀疏仍低头吃着东西,面色平淡,眉梢都不兴扬一扬,似乎对死皮赖脸非要同行的陌生女子无甚兴趣。

    女子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不难听,但也算不上好听,混着砂砾一般,有些沙哑:“我姓易,单名一个泠字。”

    红绳绕过耳后,面具遮住了全部的面容,仅露一双精致凤眼,易泠着一身黑色绸衫,将这低调的颜色穿得嚣张,叫人难以忽视,红色绸带在一片黑中醒目地勾勒出细而有力的腰线,她将佩剑搁在一旁,那把剑剑身修长,极衬她好似出鞘之刃的锋利气质。

    濯春尘也戴着面具,但这是阴阳使之间不成文的规定,干这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意,结仇结怨是很正常的事,或是易容或是遮面,以免回到人间互相报复。

    她看易泠腕上如意钮没有阴阳使司的刻印,便知不是阴阳使,心下起疑,问道:“既然是来寻妻,戴着面具如何与对方相认?”

    李怀疏察觉易泠向自己投来目光,虽不如之前缠绵,但到底素不相识,被陌生人寄予这诸多复杂情绪,她烦不胜烦,只是不发作,却听身旁人煞有介事地自怜道:“生得丑,怕吓着人。”

    濯春尘不禁微怔,多看了易泠两眼,没有很相信。

    李怀疏进食的动作也略微一顿,目光在易泠弧线流畅的下颌逗留少倾,又看她一双手生得修长漂亮,难以想象面具底下的那张脸丑陋不堪。

    “再者,我那糟糠之妻眼瞎,戴不戴面具没什么区别。”易泠意味深长地一笑。

    话音落下,李怀疏抬眼看她,易泠也朝她看过去,一手握筷,一手扶着桌案似要以指节击叩,手指一曲,又忍住了,唇边浮起淡淡笑意,奇怪道:“怎么?莫非你不只与我妻子长得像,眼睛也瞎么?”

    李怀疏生性不喜争执,这会儿却离奇地被她激出了几分愠怒,说多生气倒也没有,只是忍不住要与她斗嘴,眼睛有时是会瞎上那么一阵,但略过这个不谈,瞥她一眼,冷道:“只是很久以前也遇过一个戴面具的骗子罢了。”

    说的自然是她与沈令仪在碎叶城初见的事。

    也?骗子?

    濯春尘好奇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去,觉得她们像是认识,又觉得她们不过是才结缘的冤家罢了,还以为这两人又要像一路上那样纠缠个半天,却未料到这次战鼓停歇得很突然。

    “既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竟还记得,很在意那个骗子么?”易泠随口一问,像在开玩笑。

    李怀疏想绕过不答,又觉得离开无尽墟她与易泠便再见不到,没有骗她的必要,垂眼道:“嗯,很重要的人。”

    她低着头没见到,濯春尘见到了,听见这个答案,易泠眼睛轻轻一眯,似乎有些不悦,但这神色转瞬即逝,面具又将其余五官遮掩了,无法从旁推敲。

    濯春尘甚至觉得她的目光变得柔和,像是被李怀疏的回答取悦了似的,一时不知哪个才是错觉。

    易泠没再开口,李怀疏本也缄默,濯春尘见她们吃得差不多了,将花脸猫似的女孩抱起,起身去柜面前结账。

    回返后,濯春尘理一理衣袖,郑重向李怀疏问道:“怀疏,你真的做好了去冥府的准备么?”

    易泠饮茶清口的动作一顿,听李怀疏在耳畔道:“自是真的。”

    “大人已告知了冥君你与弥因的所有事情,因弥因阳寿未尽,你又在她的身体里,所以鬼差无法拿你。”窗外拂过风一缕,吹动了濯春尘的白发,她说话时很有长者的气度,口吻平和,“但冥君要见你也是招手即来的事,你知你为何仍要自无尽墟入冥府么?”

    李怀疏仔细回想了自己与谢浮名之间靠传音铃的对话,不确信道:“孽海台?”

    “正是。”濯春尘道,“你身系两桩公案,一桩与冥府无关,但与冥君的朋友有关,另一桩更是令冥君头疼了很久。”

    她看人是看一双眼睛,礼貌得很,这会儿也是看着李怀疏的一双眼,目光却凝重得别有深意,好像口中公案与眼睛有关:“你到了孽海台就再无退路,那里是魂灵回顾往生的赎罪之所,赎尽罪孽才能渡河,才见得了冥君救得了弥因,但厉魂鞭的滋味没那么好受。”

    易泠捏着茶杯,只作倾听者。

    “所以你才问我有没有未尽的心愿?”李怀疏看一眼濯春尘还未收进乾坤袋的骨券。

    濯春尘默认,李怀疏替她说道:“兑了骨券不只是为了请吃这顿饭,也是为了我在这或能圆梦的无尽墟被心中杂念牵绊,不去孽海台。”

    “阴阳使既受冥府管辖,你这么做又如何能逃过问责?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不值得你这样。”李怀疏诚挚道。

    濯春尘摆摆头,叹息一声:“是人都有恻隐之心,我做不到置之不理。你不知,那厉魂鞭之下难有完魂。”

    “最严重会是怎样?”李怀疏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问道。

    她坐在那里从头颈至腰际是笔直一线,好看得似竹节,白玉般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握着木筷,将一丝不苟的仪态拿捏得游刃有余,举止十分赏心悦目,但骨架太单薄,肌肤也生得细白,给人繁花易谢的脆弱感。

    濯春尘心中涌出可惜的感觉,低声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易泠将茶杯里的冷茶一饮而尽,仍是不语,只唇线较之前抿得更紧了些。

    “想来这两桩公案都是要我拿出个说法,拿不出,以命相抵也不是不行,是么?”亲耳听到这骇人的说法,李怀疏双肩挺直,未被压垮半分。

    濯春尘点头道:“没错。”

    李怀疏空捻了捻指尖,竟露出释然的笑:“能使两桩公案了结,那我这条命可真是有些值钱了。”

    “你便不怕么?”濯春尘看她这副风大些就要被吹跑似的身躯,浑似捱不了几道鞭子的瘦弱,禁不住问道。

    李怀疏也捏起那杯用来清口的茶,晃了晃,在动荡的水面中看着自己破碎的面容,笑道:“怕,我从小便怕痛,但许多事如果因为怕就不去做,就只能放在那儿了,也没人会替你去做。”

    “待踏出那一步再回头,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XZF

    她肤色白若釉质,颈项细长,整个人如琉璃般易碎,但所言与其中透露出来的决心却如洪海奔流,无可挽回,说得却没有那么断然。

    未料到结果,只是毫不犹豫将自己视作了赌注。这种轻看自己却愿意为他人他事付出一切的作风使她天然有股矛盾的吸引力,最是温柔,也最是残忍,明明被家风规训得如一只笼中鸟,但因似乎无人能阻止她的自我毁灭,也显得最是自由。

    濯春尘道:“如此,那便……”

    她以为李怀疏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便没有在无尽墟久留的必要了,却不料李怀疏顺着她的好意笑了一声:“如此,那便在城里好好逛逛罢,说不定真的舍不得走了。”

    说着,拂袖起身,濯春尘看着她颇为潇洒的背影,一时无法移目。

    易泠却似不意外李怀疏的选择,抱剑尾随,两人一同站在屋檐下等她,一黑一白,彼此之间差了半个头,虽互不搭话,却莫名有一双璧人的氛围。

    依濯春尘之前所言,无尽墟是用幻术虚构出来的一座两界边城,只要法术高深,想象力足够丰富,再在类似户部的冥府衙署里买一块地皮,想置换出什么样的景色都可以。

    身后被甩开的食肆还是莺啼鸟啭清风和煦的春天,这边已经在落雨了,濯春尘变出两把伞递给二人,穿着道鞋的脚避开青石板上的积水,道:“咱们先去置办一套冬装罢,要去的那处大雪苍茫,雪从未化过。”

    “但这身也得留着,去那处买了东西便走,放灯的河边又热得很。也好办,将冬装脱下来塞进乾坤袋里便可。”

    濯春尘说着说着,见两人俱都停下脚步,撑伞望向前方某处,不由循着视线看了过去,只见视线尽头是一身着华服的中年妇人,身材窈窕,漫无目的在悬满灯笼的集市闲逛,待她朝这头微微侧过脸时,李怀疏已凭着那双灵动的杏眼认出了她。

    是贺媞。

    作者有话说:

    我恨……码字到一半键盘没电了,等充电再继续就熬到了现在……

    槐树:嗯,很重要的人。

    沈01:我醋我醋醋……诶不对,她说的人不就是我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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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鬼市 ◇

    集市中人潮汹涌, 贺媞侧过脸时没有见到李怀疏几人,她未撑伞,形单影只地逆着人流走向边上一口黄泉井, 一时之间,眼中似乎只剩下那口井, 步履不停地靠近,越走越快, 细密的雨丝湿了她的面庞与衣衫, 她却浑不在意。

    贺媞站在井边, 眼睛眨也不眨地往里看去,那黄泉水不知映出了什么景象,她捉袖掩唇,又是哭又是笑, 半跪下去, 抱着水井不肯松手。

    “是你们认识的人?”濯春尘抬手一指, 又见那气质雍容的妇人魂被勾住似的, 几乎要将自己的头颈埋进水井了,蹙眉道, “不好,快去制住她,未投胎之前碰了黄泉水是要烂脸毁容的!”

    话音未落, 身边两人已飞奔而去, 李怀疏一手执伞,一手提着衣角在积水的青石板上落下匆忙的足印,易泠看着她脑后轻甩的水墨发带, 忽而将步伐放慢了, 这时濯春尘紧赶而至, 微喘着气道:“是你家中长辈么?”

    二人方才齐齐朝那妇人望去,濯春尘才有此问。

    拇指轻抵伞骨,易泠握一把红伞慢慢走着,目视前方不看脚下,却能轻盈地避开水坑,像是在雨中闲庭信步,她否认道:“不是,是那李三娘停步去望,我好奇,也跟着看了几眼。”

    她口吻认真,不像骗人,濯春尘点了点头,未去深思,再抬头一望,前方不远处,李怀疏已及时按住妇人双肩,发狠将她带离了井边。

    李怀疏手中红伞跌落在地,集市高悬的千百盏灯笼透过伞面洒下一地红光。

    眼前不再是泛黄的井水,郑毓的面容也随之消失,贺媞膝盖着地,垂眼看着覆着红光的石纹,未落的眼泪积蓄在眼眶,眼前朦朦胧胧,她吸吸鼻子,丢了魂似的,又要不管不顾地冲向黄泉井。

    “殿下,别去。”李怀疏径直来到贺媞与水井间,阻隔了她缠绵不舍的视线,按住她双肩的手更用力了些。

    一声殿下,贺媞神智慢慢清醒,后宫妃位不等,称呼也各有讲究,殿下之尊称唯独皇后与皇太后能够享有。

    初入宫,她只是个位份卑微需郑毓护持的如嫔,待她费尽心机扳倒惠妃,终于被唤作殿下时,郑毓已不在了。

    多年以来,贺媞以为最大的遗憾早在郑毓入宫为妃时便已写就,其后种种,不过是她执意强求,但那幅郑毓未送出的画卷又告诉了她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真实的答案,非她强求,也非她一厢情愿,画中郑毓所捧红豆是她秘而不宣的爱意。

    最大的遗憾其实是阴阳相隔,是一生一死,叫所有大大小小的遗憾都只能被万念俱灰填满。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她想郑毓想了十几二十载,想得华发未披霜便被刻骨的思念早早地蛀空了身躯,从郑毓去后,每一日都似行尸走肉。

    到头来,却也没梦见过她几回。

    记忆总会慢慢淡褪,真要全都忘了那才好呢,但只消记得住郑毓这个名字,便能穿针引钱般串起一切好的不好的与她有关的情绪,躲得过什么?

    贺媞灰扑扑地坐在地上,轻风伴细雨,吹动了支在地面的伞,红光流转,照不出她半分喜庆,像是高朋满座的婚宴上少了半边的囍字,热闹徒有其表,根本是穷其一生,难得圆满。

    一身华服被雨水浸湿,上下睫毛也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泪,贺媞双唇难以自制地颤动,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使痴迷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怔怔地看着李怀疏,将这人仔细认了认,酸胀的胸腔悲鸣阵阵,开口时都带着泪音:“原来是你,你死了这么久怎么也还在这儿?”

    这事说来话长,李怀疏看贺媞也不像想听的模样,凄楚悲苦清晰地映在她寸寸肌肤上,难受得喉头一动,只是说:“您先起来,我们寻个地方躲雨,慢慢说。”

    贺媞借她搀扶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目光越过她肩膀,胶着井边不肯放,喃喃道:“那口井……”

    “镜花水月,捞不着的。”李怀疏以看透似的语气慢慢说道,双手仍置于贺媞双肩,便顺势轻轻抚了抚她后背。

    她较之贺媞年幼不少,但兴许是过早地成为了一家之主,揠苗助长竟也能长成参天大树的经历狠狠磨炼了心志,安慰年长者也挺像那么回事。

    这份温柔像极了郑毓,又何尝不是镜花水月呢?贺媞在心中惨然一问。

    濯春尘拾起地上红伞,递给贺媞,大方笑道:“且用着罢,这方圆十里处处落雨,有几家黑心肠的店铺联手布了这一年到头都不会放晴的雨景,就是为了方便卖雨具。”

    “伞就三把,你们不如挤一挤……”她又转头看向另外二人,话落一半便颇有自知之明地住了嘴。

    她多余提议,易泠站在李怀疏身侧,默不作声地将伞面微倾,自己小半个肩膀暴露在雨中。

    淋了这么一会儿雨,李怀疏头发湿了大半,脸上也都是水,怀中绢子湿得没法用,她索性捉起衣袖还算干净的一角随意抹了抹面颊,视线没被雨水遮住就好。

    她向来是不在意自己外貌的,随意擦拭的动作未有半分落魄,反而利落至极,这样的不在意与她一尘不染的风骨大相径庭,浑然有股清清冷冷的距离感,旁人看不透她,也更是好奇里头是否藏着腐坏的另一面。

    湿哒哒的发丝乱贴面颊,这一点凌乱落在旁人心间是不小心沾染的朱砂,十分醒目。擦不干,拭不净,倒是叫人起了些恶劣的念头,干脆将红墨尽数泼洒在纸上,彻彻底底地玷污了才好。

    从旁倾斜的伞替她遮住了雨,李怀疏揪着衣袖拧水的动作顿了顿,知道是谁,也不抬头,抿唇道了声:“多谢。”

    接着,视线中伸来修长匀净的指头,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捏住了她的下颌,稍稍往上一抬,李怀疏不客气地握紧对方手腕,用力甩开,向后退道:“几次三番,你未免也太失礼了。”

    这道眼神很冰冷,比起从前对沈令仪的欲拒还迎,真是将拒绝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

    易泠没生气,却是笑了一声,伞面紧随着她退后的举动再体贴地移了移,以指背抚过李怀疏鼻尖上的水珠,又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丝绢,递给她,淡声道:“这里没擦好。”

    说罢,便执伞静静站着,别说冒犯了,连一个字也再未从嘴里蹦出来,好像方才就只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李怀疏擦干水珠,丝绢握在手上,犹豫了一下,才道:“等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随意。”易泠心情很好似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甚至在李怀疏听来觉得有些宠溺,随她还不还,也随她洗不洗。

    同一伞下并肩行走,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莫名其妙将她听得耳朵都红了,李怀疏不由悄悄看了易泠一眼。

    只见她目不斜视地走在夜风中,即便戴着张狐狸面具,长什么样子都见不到,但周身气度不凡,路过灯笼底下,这一瞬间笼罩过来的光影都很迷人,引来无数行人侧目。

    丝缎般顺滑墨黑的长发以一只莲花金冠束起,那金冠嵌着精致繁复的花饰,正中缀着一颗小巧的明珠,两侧玛瑙色泽如血,两根红色发带穿过玛瑙旁侧的镂空,系了结,翩然垂坠在身后,细细长长,直达腰际。

    普通人驾驭不了这么长的发带,会被反衬得身材矮小。她却不同,一手执伞,一手握剑,肩背挺直,腰身细却显得有力,但不似男子般硬朗,女子的柔美处处可见,又生得高挑,走起路来与两条随风飞扬的发带相得益彰,端的是风流潇洒。

    丑陋?也就只是声音确实不怎么好听。李怀疏认为这人可能满嘴谎言,不知目的究竟为何,她看着易泠的身形,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恰此时,一行人走过了常年飘雨的路段,纷纷收了伞。

    出神之际,李怀疏未留意到身侧有马车疾驰而过,那辆马车车前悬着两盏泛着幽蓝色淡光的灯笼,燃的不是蜡烛,是粼粼鬼火,灯笼上画着妖冶绽放的地狱莲,濯春尘认出是衡度司用车,忙将同伴挤到内侧,并道:“小心——”

    伞与剑同握,易泠及时揽过李怀疏腰身,将她抱入怀中,使其惊险地与马车擦肩而过。

    察觉到胸前另一份柔软,李怀疏面颊一热,不自在地躲了躲易泠的眸光,低声道:“谢谢。”

    “你对我就只会说这两个字么?”易泠松了手,目光微妙地在她泛红的耳廓轻轻点了点。

    李怀疏理了理衣服,回忆自己适才并未闻到易泠身上有萦绕不散的檀香味道,这不似沈令仪的风格,她暂按下疑问,轻咳一声,正色道:“毕竟点头之交。再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并不是你的妻子,言行间注意些分寸是应该的。”

    眼前人但笑不语,深深地看她一眼,不知是对她哪句话不满意,以两指将纷乱中飘到了身前的发带拂向后,又将手中伞还给了濯春尘。

    濯春尘将李怀疏上下看了看,一面先后将三把伞收入乾坤袋,一面关怀道:“没事罢?”

    “没事。”李怀疏道。

    贺媞仍是一副失魂落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倒也跟着走了过来。

    说话间,那马车已奔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地狼藉,似她们这般无辜遭难的路人也有不少,大家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愤怒地对着尘土飞扬的空气指责。

    易泠忽而道:“像这般在闹市中肆意纵马,在无尽墟竟是被允许的么?”

    路过一戴着素白陶制面具的男子,牵着一条纸扎的簪花红腮小狗,在狗吠声中笑道:“旁人不行,但那是衡度司,在无尽墟是横着走的存在。”

    这听起来似乎是官署的名字,李怀疏心里想着也便问了出来。

    “非也。”濯春尘走到一处地摊面前挑挑拣拣,用骨券兑了几张净衣符,分发给或多或少淋了雨的几人。

    她将净衣符向上抛掷,那张黄纸落到一半,竟听话地悬在眼前,随着她并指抚过纸身,符咒倏然间被红光烧成灰烬,而濯春尘身上的衣服立时干了不说,原先衣角沾染的雨水污渍也不见了。

    几人有样学样,边听濯春尘解释道:“这衡度司其实是无尽墟最大的生意场,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有个人长袖善舞,连官府都能买通,又一举收走了长安东西两市的归属权,那该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富可敌国?这个人便是衡度司的创立者,但这位司长大人从未露过面,无人知其是男是女。”

    “所以‘衡度’二字取的是平衡市价,度量全城之意?”李怀疏淡淡一笑,“那的确是很嚣张。”

    濯春尘道:“我们此行接触不了衡度司的大人物,倒是不必太在意。”

    往右面一指,几家成衣店并排而立,她走在前,口中道:“走罢,这便去购置冬装。”

    贺媞拾阶而上,又踮了踮脚,伸颈眺望,几十米之外就没有这么多店铺了,连走在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因为下着大雪,举步维艰,满目皆是阴晦的景象。

    她道一声“真是稀奇”,却未因这一路所见的种种稀奇而变得对此地产生留念,甚至这些在她眼中还不如能使她望见郑毓的一口井。

    几人分别购置了狐裘大氅,披在衣服外面,又换上毛绒长靴,濯春尘领着她们冒雪前行,因穿得厚便不觉得有多冷,只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中,每一步都犹如跋涉。

    走了不知多久,一座造型奇异像鼻烟壶的建筑悬空出现在眼前,濯春尘以外的几人仰头看着第一层,脖子都望酸了,啧啧称奇之余也很奇怪,连云梯都没有,怎么上去?

    濯春尘数了数地砖,然后走到其中一处,解下腕上如意钮,就这么普普通通地放在地砖中间。

    众人围拢过来,同时也察觉出脚底下轰隆隆的震动,濯春尘展臂带她们后退,只听一阵阵好似天塌地陷的巨响传来,地面像是被外力劈开似的,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缝,那裂缝越变越大,大得恰如一块地砖那般大小,石梯通道就这么被递到了众人眼前。

    “漂浮在云上的建筑,路却在脚下,有趣。”易泠抱剑望了望里面,只见灯火通明,隐隐有喧闹的人声传来。

    濯春尘收了如意钮,走在队伍前头,易泠自觉押后,将贺媞与李怀疏护在中间。

    随着她们一路走向下,那云上的鼻烟壶高楼仿佛水墨画一般多出了四道正在爬梯而上的剪影,黑乎乎几团,游蛇一般在画上滑动着,只依稀瞧得清都是女子。

    “这地下是衡度司最隐秘的鬼市,没有熟客是领不进来的。”

    李怀疏问道:“里面都会卖什么?”

    “卖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鬼市买不到的。”濯春尘道,“我们要买的是蓍草汁。”

    她说这话时看着贺媞,贺媞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不搭腔,她便笑了一声替自己解围,看着路,道:“子夜时分会自人间漂来河灯,将河灯拾起,并在鬼市购买蓍草汁饮下,便可自河灯烛火中见到想见之人的景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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