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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魇灵 ◇

    石壁烛照, 灯火通明。

    一行人在地底下走,这条散发着淡淡异香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走过百来级石阶, 足尖落在宽阔的平台上,才初初有踏实的感觉, 却见濯春尘一个转身,又领着几人继续向下, 又是百来级石阶。

    不说这周遭景致单调乏味, 抬脚, 落地,再抬脚,再落地……重复不断地下楼,就像盯一个字盯久了会不认识一般, 她们的腿脚渐渐变得不听使唤, 脑子也陷入一种时间仿佛停顿了的混沌中。

    贺媞心心念念地想着蓍草汁, 反倒不受影响。

    看着前方贺媞的身影, 余光却涌入一级接一级的石阶,眼前不由有些发晕, 李怀疏又一次沿阶而下时左右脚互绊了一记,眼见要结结实实地跌倒,红色发带飘过眼前, 易泠及时将她扶住。

    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身子歪歪晃晃,但反应很快地撑住了身旁石壁,于是只能顺着这股力道将李怀疏也带了过去。

    濯春尘听见动静, 在近前停下, 举着雕刻了地狱莲纹样的灯盏朝她们一望, 淡蓝色幽光中却是先出现了贺媞,她披一件厚实的淡黄狐裘,一颗插满珠钗篦子的脑袋稍稍歪向右,人又闲适地抱着双臂,显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蓍草汁的消息似乎使她振奋了不少。

    银白剑鞘直直磕过壁间,握剑的手背随之一阵锐痛,易泠微一抿唇,抬眸时望进了一双瞳色稍浅的眼中。她的另一只手揽在对方腰际,指尖下意识向内蜷了蜷,像是想要更紧地拥住这个人,却止于半途,不痛不痒地将衣料轻轻拢进掌心。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始料未及,易泠不遮不掩的眼神被递到眼前。

    面具之下一双长睫细密的眼,旁的什么也瞧不见,脑海中却立时描摹出了另一副面容,李怀疏忽地有了一股将她面具掀起的冲动,但手一挨着便被握住了。

    “李三娘这般举止,便不失礼了?”易泠一抹讥诮的笑意浮在沙哑的声线中,叫人听了自觉羞惭。

    李怀疏一时忘了挣脱,怔怔看着她,又觉得她不是那个人了。

    也对,怎么可能。

    易泠松开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幼时相貌尚可,但不幸遭了一场火灾,面容尽毁,声音也哑了。拥有过再失去,还不如呱呱坠地时便长得丑,旁人怜悯我的遭遇,却叫我自卑得很,后来戴上这面具才觉得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既是点头之交,又何必刨根究底?还是说……”易泠顿一顿,轻轻瞄她一眼,“你也有个妻子,也与我相似,也来到了这无尽墟?”

    濯春尘掩唇笑出声,听她二人妻子来妻子去的,贺媞却似若有所思般背过了身。

    发觉被人围观,李怀疏身上着火般从易泠怀中跳开,理了理衣服,又看了看她,多谢先碾过舌尖,但半日不到已说了太多次,略一顿,正正经经地道歉:“对不住,我并不知情,适才那样的举动不会再有。”

    “无妨。”易泠貌似宽和。

    李怀疏点一下头,犹有疑虑地深深看一眼她的狐狸面具,这才回过身。

    接着前行,易泠走在李怀疏身后,目光点过她在灯下泛红的耳朵,面具遮住的一双薄唇弯了弯,又上下碰了碰,依稀是“好骗”二字。

    “这鬼市竟没有其他来客么?”

    李怀疏抬手摸了摸石壁,照常理来说,越到地下越潮,但她掌心触及之处却很干燥。

    甬道乍现,自己也确实听见了人声熙攘,易泠心中怀揣着同样疑问。

    濯春尘道:“以幻术置景并非难事,但就好比造茅草屋与平地起高楼,这其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能在能人异士齐聚的无尽墟中独占鳌头,这衡度司诸人岂是等闲之辈?在咱们走到地下,裂缝合上的刹那间,压阵的阵眼已完成了移位,是以客人走的通道各不相同,又怎会见到旁的来客呢?”濯春尘替易泠解惑道,“至于你说的吵嚷声,约莫是前一批客人刚好进了鬼市。”

    她步下石阶,衣角拂过地面。

    甬道中无风,一切灯烛却在同一时间无故熄灭,黑暗未按预想中到来,硕大的地狱莲在几人足下一朵接一朵盛放,真真是步步生莲,幽蓝色淡光如浪汹涌,将濯春尘两鬓间的白发映照得熠熠生辉。

    她在那刺目的光中抬指向前:“到了——”

    水墨画中,四道剪影已攀至俯瞰众生小的云霄处,来客的消息也由手下交到了衡度司副司长的手里。

    同样的鼻烟壶云楼绘在水墨盘的绢面上,随着最后一点墨渍消失,客人的来历立时吞吐于薄薄玉片。

    “左等右等,青鸾等的那只眼总算出现了。”副司长玄镜阅过玉片后,问那手下道,“司长大人呢?”

    手下道:“昨日便只身去了孽海台。”

    玄镜懒洋洋躺在榻上,眉心红钿画得似另一只眼,颇具神性,她敛眸道:“那青鸾必是晓得的,如此,不必管了,任那几人来去罢。”

    “青鸾年幼时为人所救,以身上一片眼翎聊以馈赠,虽设了诸多咒禁加以限制,但这等神力凡人岂可消受,日子久了便飘飘然忘了规矩。”

    手下迟疑道:“可人间太平似乎不是件坏事。”

    玄镜遽然睁眼,那红钿瞬时杀气腾腾,悲悯众生的神性反过来亦是睥睨众生的倨傲,她抬腕一甩,从袖中卷出一道气劲,将手下狠狠掼在地上,使他吐血不止。

    她冷声道:“天界凌驾六界之上,人间是兵连祸结,或是太平久安,即便最后殊途同归,天命仍归于同一人,但天道伦常,其中过程轮得到她一介凡人开天眼来干预么?”

    手下捂胸跪地,胸前俱是血迹,咳着嗽,将头垂得低低的,再不敢言。

    青鸾与玄镜俱是天界上仙,凡间诸事皆有籍在册,中原皇权更迭时却乱了套,五年兵祸没了,新登基的女帝也并未在阶前斩下侄儿首级。

    这事查下来与青鸾有关,她被贬到无尽墟伴着冥气苦修,玄镜怜其寂寞无依,也跟着来。

    因与冥君颇有些交情,两位上仙假以衡度司名义开市做生意,其实是在为冥府源源不断地输送银钱,顺便替那贪财的冥君揽一身骂名。

    神仙不沾铜臭,她二仙不过偶尔出出力,譬如轻轻松松造了鬼斧神工的鬼市,多数时候是冥君派遣的亲信在管理事务。

    “天眼在人间传承了这么多年,唯独传到她出了差错,我不信她未听祖训不知后果,明知却仍要以凡人之躯妄为,简直是蔑视天界!”

    玄镜想到自己与青鸾被牵累得无法回到天界,气得胸脯频颤,全然失了神仙气度。

    一入鬼市,濯春尘便说自己要先去登记,给了可以传音的符咒,叫三人四处逛逛,待会儿再汇合。

    符咒入怀放好,易泠望一眼李怀疏离去方向——说来奇怪,她既决意去孽海台领受天罚,也晓得自己恐怕连一缕游魂都无法苟存,应是了无生意,对鬼市也无甚兴趣才对,但她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在摊前驻留的时间亦不算短,还与那店家慢慢攀谈起来。

    像是在精挑细选。

    猜想她不会走远,想来也遇不到什么危险,易泠扶了扶面具,握剑西行。

    即便没有濯春尘带路,这鬼市她也是要来的,无尽墟之行不全是为了李怀疏。

    就像她初入城时照井所见。

    水面微兴,杏花漫天,身着粉白衣裙的女子立于树下,背对着她,发髻高挽,露出一双雪白耳垂,易泠被黄泉水中幻象迷惑,张口唤这女子,再是高声也唤不得她回头,伸手去碰,那女子随即便被巍峨宫阙取代。

    足以照心的黄泉井仿佛在告诉她,登临九重天,坐拥山川月,才是她真正执念所在。

    “贵客?”店家的呼唤使易泠回了神。

    她倏然将剑握紧,另一只手转了转玻璃瓶身,那里头盛放的墨绿液体在鬼市特有的鬼火灯笼中呈现出奇异的颜色,抬眸问道:“你方才说这洗髓液有何用处?”

    这半爿铺面开在极偏僻处,外面以一家平平无奇的法器店加以掩饰,向杂役报了暗号之后才被悄然引入。

    店家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君,声音也干净好听,但在鬼市开店的俱是山精鬼怪,哪有正常人?兴许真身奇丑无比,才化作这般模样。

    “贵客第一次来?”店家显得警惕。

    两名高比梁柱的怪人立时向她张嘴露出獠牙,小舟似的大脚向前跨出一步,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易泠倒也不怵,淡淡瞥那两人一眼,走到店家身侧,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自觉落座,又沏一杯茶,茶盏置于唇边,轻吹了吹,优雅地啜了一口,真将自己当做了贵客。

    那店家见她底气颇足,举止间又贵气得令人不敢侧目,暗自忍了忍,心头更涌出几分奇怪,咳嗽一声,道:“你既找得到地方,也对得上暗号,便不该是第一次来,竟不知洗髓液用处?”

    “洗髓液名为洗髓,服下后可以疏通身上奇经八脉,没有武艺之人或是力大无穷或是身形矫健,假若身负武艺更是会蜕变得如铜皮铁骨般刀枪不入,披创流血是小事,缺胳膊少腿也能活,唯有斩断头颅才会断气。”

    易泠呵呵一笑,眼中笑意清清淡淡,店家却被她看得脊背生寒,听她问道:“我说的对么?”

    “大人是……”

    店家态度大变,仔细端详过这戴面具的女子,又不知想到什么及时收住嘴,掩唇后松了手,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潦草写个崔字,见易泠点了头,才接着道:“此前一直是姓何的那位大人与我们交涉,却不想今日是另一位大人前来,适才唐突了。”

    这精怪学人学得像,变脸快,文绉绉的不说,仪态也要捏足,语罢,还起身鞠了个躬。

    易泠强忍住笑,既然这店家已将她当作崔庸的人,她正好将计就计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横竖自己戴着面具,声音也是假的,即便之后被识破,他又能向崔庸提供什么方便寻人的特征呢?

    在鬼市中逛了一会儿,李怀疏已将濯春尘给她的骨券用得差不多了,乾坤袋太贵,她买不起,好在符咒店的店家将她买的几十张符纸都装在了一个包袱里,其他杂七杂八的也正好装进去。想想自己前世生在名门,从小衣食富足,几时为银钱发愁过,她不禁苦笑。

    正欲以传音符询问大家去哪里汇合,身旁忽而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姑娘,老朽前次卖给你的毒药好用么?”

    李怀疏侧头去看,是个背上生了一坨大肉球的老伯,他的摊子左右俱是富丽堂皇的店铺,衬得中间的小地摊很不起眼,难怪自己会略过。

    眼下定睛再瞧,地上铺的油毡布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用来张伞的竹竿也缠绕着五彩布,悬着大大小小的铜铃,那铜铃似乎没有铃舌,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整个摊面,连带着盯着她咯咯笑的老伯,越看越觉得诡异。

    说不定是认错人了,李怀疏抬脚要走,忽地想起什么,又倒了回去,在摊子前蹲下,问道:“什么毒药?”

    那老伯双眼浑浊,覆着一层厚厚的眼翳,浑然像个瞎子,却笃定初次造访无尽墟的李怀疏便是前次光顾生意之人,手撑在蛇头拐杖上,偏着头,阴邪笑道:“姑娘忘性真大,竟不记得自己买了拢香……”

    另一头,濯春尘离开前向贺媞指明了卖蓍草汁的店铺如何去,贺媞毫不犹豫,直奔向那儿。

    濯春尘说蓍草虽然一年一生,但黄泉九大支流岸边都有,储存草汁的方法也很成熟了,卖蓍草汁的店铺就像人间的茶肆一般随处都有,贺媞去的是离自己最近那处,却不想店铺前人山人海,轮到她时都不晓得还有没有了。

    她心急,仗着一张好面容不断跟前头的顾客调换位置,也有不愿换的,但一转头看她两眼噙泪,说不出的可怜,竟都心软了。

    一来二去,约莫半盏茶功夫,便轮到了贺媞。

    “要几杯?”店铺里人人统一着装,站在柜台边的是一年轻女子,抬头望一眼贺媞,又低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贺媞将自己没用过的骨券往柜台上一搁,水汪汪的眼睛放着光,道:“有多少要多少!”

    年轻女子:“……”

    似被她的豪横噎到,那女子无语了半天,从旁取来一支狼毫,咬着笔杆问道:“姓名?生卒年?生前是何方人士……”

    贺媞逐一回答,女子将纸上记录交给另一人,另一人走向后头忙碌一阵,很快去而复返,却没端来蓍草汁,而是对眼前眼圈通红的妇人道:“你可是有位旧友叫郑毓?她曾为你寄存了一只魇灵,你的蓍草汁里要加上这味魇灵么?”

    喉头似被郑毓二字堵住,贺媞说不出话,却听周围有人惊讶道:“魇灵?千金难易之物,看你岁数也不大,能与你结交之人也没多少骨券罢?竟舍得为你买下魇灵?”

    “魇灵……有什么用?”贺媞不懂。

    那人欸了一声,道:“寻常的蓍草汁只能借河灯烛火见到虚幻景象,魇灵可以助你入梦啊!那梦简直有如实境,进去以后闻得到花香,掬得了清水,也能拥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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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痴念 ◇

    冥府黄泉有支流九条, 人之七情对应七条水脉,余下两条一为痴念水,一为忘川河。

    流经无尽墟的这条便是痴念水, 非是幻术所变,共工怒触不周山之前, 痴念水便已自沧浪山奔腾流下,孜孜不倦地灌溉出沿途生机。

    只是遭受一场无妄之灾后, 地表皲裂, 河道大变, 分出数十道水流,白云苍狗,这些水流或是枯竭或是改道汇流,如今最宽阔的一条水流也被称为痴念水。每逢子夜时分, 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生灵, 拥挤在痴念水边, 吞饮蓍草汁, 痴痴拾起一盏又一盏河灯。

    近子夜时分,贺媞又一刻都等不得, 几人汇合,濯春尘知道情况后,抬腕将她从纸马身上带了下来, 瞥一眼那匹黄纸作皮竹篾为骨的小马驹, 扶额笑道:“痴念水远得很,它只是一匹小马,可驮不了你多久。”

    小纸马竟具灵性, 配合地舞了舞马头, 舞得纸带鬃毛乱飞, 似赞成她的话,鬼市冷如冰窟,它纸裁的鼻孔里喷出缕缕热气。

    贺媞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成年的马驹太贵,我就这么点钱了……”

    又侧头看一眼神思不属的李怀疏,道:“原本还差六七骨魂,还是找她借的。”

    李怀疏初初回过神,捏了捏指尖,也很不好意思:“抱歉,濯姐姐,我将你给的骨券用完了。”

    她薄薄的肩上挎着一个淡蓝包袱,这包袱模样普通,元宝的纹样俗不可耐,极不衬她,活像是死皮赖脸要挂她身上蹭一蹭仙气似的。

    一人生前是太后,一人生前是权臣,难能知米贵。这会儿两人的捉襟见肘全写在脸上,就像神仙下凡,捧着馒头都觉稀奇,沾了俗世的烟火气,显得有些稚拙,有些可爱。

    “无妨,挣钱本就是拿来用的,还能带进棺材里不成?”濯春尘哈哈一笑,又向两手空空只是仍旧执剑的易泠问道,“你什么也没买?”

    易泠淡声道:“没有合心意的。”

    见她盯着李怀疏的包袱看,濯春尘点了点头,阔步走出去,甩袖收了那纸马进乾坤袋,道:“怀疏买了什么我也很好奇,不过当务之急是赶去痴念水边。”

    “你的骨券是否已化作了灰?”她站到贺媞面前。

    似乎话里有话,贺媞迟疑道:“适才买那匹马,银货两讫,骨券便在店家的貔貅石上消失了。”

    李怀疏想起初进城时见到那个买了见风消,落肚后便魂归孽海台的孩子,脸色倏然凝重。她的骨券是濯春尘用人间的金银在佐店兑来的,贺媞入城时走了渡魂道,骨券被递上一滴心头血,便相当于入了鬼籍,骨券用尽,买来的东西也用尽,她该投胎了。

    但她心愿未了,痴念水又远,要是不能在投胎前赶至岸边……

    她将拢香的事暂搁一旁,忍不住道:“可殿下买的是纸马,岂会用尽?”

    贺媞被蒙在鼓里,半懂不懂,易泠比她较早些接触濯春尘,关于无尽墟的一切已被普及得七七八八,低眸猜测道:“纸马不会用尽,会用尽的是支撑它堪比活物的灵力?”

    “正是。”濯春尘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出发。”

    顾不得礼节,她握起贺媞的手腕,叫另外二人跟上,飞快地在鬼市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却听贺媞思考道:“也不太对,我买了蓍草汁,还没喝,就算纸马的灵力没了,就这么判我入轮回,未免太不严谨。”

    濯春尘瞥一眼她提的一大杯蓍草汁,叹息道:“骨券相当于你在无尽墟的一条命,买了什么,用了什么,命便会相应地短上一截。这蓍草汁饮下原本只是借烛光生出一片幻象,加了一味魇灵后却需你也跟着入梦,入梦对你来说消耗甚大。”

    “倘若纸马灵力散尽,骨券中有了感应,一来,你不一定能入梦,二来,你入梦了也待不久。”

    贺媞未料到竟会如此。

    她离开蓍草汁店,便以传音符告知几人她要尽快赶去痴念水,符纸燎成一把灰,她抿一抿发白的唇,到处去找车马之类脚程快的工具,浑然忘了濯春尘那袋子里什么都有。

    弄巧成拙,莫非又要亲手酿成她与郑毓之间数也数不清的遗憾么?

    贺媞恍惚地眨了眨眼,唇角牵起一抹极艰涩的笑:“我兴许又要同她错过了。”

    搜肠刮肚,已不知还有什么词能更恰如其分地形容这段总是迟来一步的感情。

    错过,简单的平仄,似乎能矫饰藕断丝连了二十几载的痴心妄想,一如她笑过,将唇齿咬得轻轻作响,力图掩饰自己大起大落的心境,但死后这半日,她其实已为郑毓失态多次。

    不像立于权力巅峰翻云覆雨的中年妇人,也不似初入无尽墟手足无措的新生艳鬼。

    一杯蓍草汁,一只魇灵,被动或主动,郑毓苦心为她续上的一缕心魂眼看就要不保,濯春尘宽慰道:“莫急。”

    入鬼市难,出鬼市易,转眼间,几人已回到地面。

    夜色更深浓,几颗星子寥落地点缀在苍穹间,无尽墟的天空五彩斑斓,仰头看,飘来的细雪擦过眉眼,只觉自己也身处玉树琼枝的画中,如梦似幻。

    “恰好我带了几捆灵草,喂给小马吃,或可延续灵力。再骑鹤过去,应该赶得及。”

    濯春尘摸索一番乾坤袋,找来找去也只有两只纸鹤,她的目光点过贺媞与易泠,道:“这趟没想过还会遇到两位,东西备少了,一只纸鹤至多承载两人,咱们挤着坐罢。”

    贺媞魂不守舍地点头,易泠笑了一声:“没什么,共骑一鹤互相有个照应。”

    说着,足尖挪一挪,不动声色地挨到了李怀疏身旁,这便开始“照应”上了。

    李怀疏:“……”

    她知自己再躲亦是无用,想起这人又是火灾毁容又是冥府寻妻,这一连串堪称可怜的遭遇,也不好再冷言冷语,便挎着那丑兮兮的元宝包袱,“铁骨铮铮”地杵在原地,被点穴似的,脖子都不敢扭一扭,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

    濯春尘施法唤出纸鹤,眼前两道白影赫然展翅而出,鹤唳云霄,似涤荡了天地间浮尘秽土,两只纸鹤飞绕云端几个来回,撒了撒精力,乖顺地收翅落在几人足边。

    这纸鹤背上用竹篾扎了两张座椅,灵力灌入后,纸鹤瞬间长成正常仙鹤模样,座椅也从巴掌大小撑开得恰好坐人。

    就这样,濯春尘与贺媞共一鹤,李怀疏与易泠共一鹤,一行四人齐齐奔向痴念水。

    骑鹤果然速度惊人,不一会儿便将阴冷的雪天抛掷在后,周围的天气似乎热了起来,好在濯春尘早有准备,出发前便叫几人将冬装脱了,塞进乾坤袋。

    李怀疏抬了抬手,颇为稀奇地看着彩霞穿指而过。来这趟无尽墟,抛开或许会令她痛苦不堪的孽海台不谈,其余时候像是出门游山玩水,一切景象光怪陆离,叫人眼花缭乱不说,她还在贺媞身上看了一出爱恨嗔痴人生如戏,更机缘巧合得到了关于拢香的些微线索。

    那老伯仔细听她声音,似乎觉得不像,从旁捞起一片圆形玻璃镜,罩在眼前将她端详,浓痰堆积的喉间奇怪地呼噜一声,要吐不吐的,咽下去后,道:“不对,不是你。”

    “但那姑娘着实与你肖似,约莫有个六七成,难怪老朽会认错。”

    她想着事,不意身旁人一直盯着她放在膝上的包袱,易泠忽而道:“三娘的包袱里都装了什么?”

    迎面穿过一团厚厚云雾,里头云气湿漉漉的,濡湿了睫毛,李怀疏眼睫慢慢一颤,才想起似的将元宝包袱拎起,直接递给易泠,抿唇捏指,低咳一声,道:“给你买的。”

    “给我买的?”

    易泠有些意外,接过包袱后,指尖勾了勾活结,却听李怀疏制止道:“里面有许多符纸,这会儿风太大,落地再开来瞧罢。”

    “净衣符、洁身符、火符、水符……还有可以解闷的纸戏班,要是走投无路,听说纸猪吃下去也有饱腹感。唔,还有一些是店家硬塞的,我不会还价,也不懂推辞,一道买了下来,但究竟有什么已记不清了。你说你要寻妻,路途漫漫,说不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掌心覆在包袱上,里头的火符仿佛起效了似的,熨得心里暖融融的。

    易泠想象她木愣愣立于摊前,本来只买一两样,却被店家塞得怀里满满当当,张了张嘴,又一个难听字眼也蹦不出的窘迫模样,实在忍不住笑,摸了摸鼻子,牙疼般以手支颐,遮住弯起的唇,忍着不要笑太大声,问道:“怎么想着给我买的?”

    “面具的事是我无礼,买来赔罪。”李怀疏在竹篾椅子上正襟危坐,眼神诚恳得使人无从指摘。

    大风卷起云浪,海潮似的从纸鹤身后追扑过来,两人发丝在风中纠缠,又一同与云海相拥,风云自然,无意间促成她们几分亲密,这一刻的对视都莫名显得有些黏腻,竟无一人移开目光。

    易泠伸手,在李怀疏注视下拂了拂她颊边乱糟糟的头发,手背擦过面颊,被她这具冰凉的魂魄激得心头空落落的,好像再不做些什么,便只能眼睁睁地看她魂归冥府了。

    “那个也戴着面具,也骗了你的人,在你心中究竟有多重要呢?”

    她手背上有几道擦痕,微微渗着血,不当回事似的还未处理,是在甬道中搀扶自己受的伤。

    她撩过乱发,指腹在自己颊边留下了有些粗粝有些熟悉的感觉。

    但她一路走来都握着剑,既是习武之人,手上生些薄茧不是也很正常?

    李怀疏的心脏不可置信般怦怦直跳,又一点一滴将异想天开的答案给按了回去,忽上忽下的心间起了一道道褶皱,竟抹不平似的,细细密密地泛起了酸涩的泡泡。

    她双手置于膝上,无意识地捏紧了衣料,风轻云淡般笑了一声:“她之于我,便如淑妃之于太后。”

    “那你之于她……”

    “我之于她,有杀母之仇,有篡改人生之恨,她恨我,叫我以皮肉偿债,她囚我,逼我拿自由赎身,又似乎有些舍不得我。”

    区区三言两语便很劳神累骨,李怀疏懒怠了,踩着竹椅的横杆,双手曲抱膝盖,头也低下去,苦笑一声:“我不太懂,但后来也不需要我懂了。”

    情亦不深,缘分也浅。

    提起这个人,她心里是如何欢喜,如何难受,矛盾至极,都具象地体现在快被轻纱衣料淹没的身体弧线中。

    不仅她吐露的真言像刺,将从未好透的陈年旧疮扎得脓血横流,就连这堆轻薄柔软的衣料也像刺,易泠眼神暗了暗,想抱她,却根本不知从何着手。

    幸而这时前头的濯春尘嚷了句:“痴念水就在下面,扶好座椅,咱们准备落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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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入梦 ◇

    痴念水边生灵齐聚, 人满为患,濯春尘差点儿连停纸鹤的地方都找不到,沿河盘桓了许久, 才总算觅得一块还算平坦空旷的河滩,从云端俯瞰, 似乎只停着一辆马车,较之摩肩擦踵的旁处已称得上雅座。

    待落下来, 收鹤站稳, 濯春尘看清那辆……鹿车, 脸色倏然一变,算是明白为何此处无人敢来了。

    鹿车未停在河边,停在一块嶙峋青石后,只能遥遥望向水面, 但不掀车帘, 又望得见什么?既然不观河灯, 大半夜的又到痴念水作甚?

    “这不是衡度司的车么?”

    李怀疏记得那两盏泛着幽蓝冷光的地狱莲灯笼, 不远处这辆以麋鹿牵引的两轮车顶盖奢华,车辕涂着繁复彩绘, 比起在闹市见到那辆马车显然要华贵许多。

    几人拥着心急如焚的贺媞走近痴念水,濯春尘回头望一眼,那鹿车悄无声息得快没入黑暗中, 车身两侧四名衡度司着装的男子亦目不斜视, 似没看见她们,若是女子卧榻的身影没透过门帘映出来,都要疑心车厢内究竟是否有人。

    “是有些奇怪, 但人家也未驱赶咱们, 兴许贵人出门办些要务。”

    濯春尘左右看看, 又极目望向对岸,从乾坤袋里摸出纸马与灵草,喂着尾巴乱摆的小马驹,道:“来得晚,位置都快没了,衡度司的车在旁,正好无人搅扰,咱们便在这儿等候罢。”

    没人比她更清楚无尽墟诸事,且说得也很有道理,自然听她意见。

    蓍草汁装在竹筒中,配了一根方便饮用的空心竹管,贺媞提了一路也不觉得累。

    她挨着河边,几乎涉水,年岁古老的痴念水漫退往复,河水冰凉,一点点湿了裙角与鞋边,一颗难得活过来的心却烫得厉害,使她眼眶越来越热。

    子夜将近。

    没一会儿,两岸生灵纷纷骚动,齐刷刷望着上游方向,贺媞也跟着望,眼前明明水波千倾,没有什么遮挡物,她却绷紧了腿肚,踮着足尖,焦急远眺。

    几人感同身受,也紧张起来,禁不住搓着掌心,喉咙等得发干。

    终于——当第一只河灯从水面高处冒出时,惊呼声四起!

    贺媞张了张唇,生前贵为太后的倨傲使她叫不出这么难听的声来,且这河灯渐近,想到自己快要在梦中与郑毓重逢,竟有些“近乡情怯”,她不自知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慢慢有了湿意。

    飘来的河灯成群,顺水流而下,因数量太多,捱得太密,远远望去,仿佛一艘巨大的灯船划浪而行。

    烛光聚拢,似长安宵禁解除的元夕佳节,灯轮几十丈,悬花灯上万,辉煌如昼,河灯冲下来后又分散开,似星子纷纷洒落,被岸边苦等的生灵挨个拾去。

    痴念水畔,犹如不夜天。

    估摸着最近的河灯流到此处的距离,濯春尘按住贺媞肩膀,提醒道:“可以饮下蓍草汁了。”

    贺媞怔怔地点头,她弃用了那根竹管,掀开竹筒的盖子,扬起鹅白颈项,咕咚,咕咚,饮尽蓍草汁。眼眶又湿又热,无尽墟绚丽的夜空见证了她强忍不住的第一滴泪——在莲花河灯靠岸时,在她拾起属于自己的一盏灯时,橘黄的烛光奇异地冲进了视线。

    痴念水边的吵嚷再听不见,贺媞想起了自己与濯春尘的对话。

    “魇灵是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一缕神识幻化而成,常出没于梦境中,汲取梦主人的七情六欲作为养分,可以往来六界。”

    “那这魇灵值多少骨魂?”贺媞晓得情意不应用价钱衡量,但还是想问。

    一幅郑毓赠以红豆的画卷,一只助人入梦的魇灵,将她惶惶然以为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只脚按在了地上,可另一只脚仍迟迟不敢落地,因最能给予她踏实感的那个人已死无对证。

    “魇灵品阶不同,价值不等,但再便宜也得一二百骨魂,更别说一次性收取的寄存费了,这个市价普遍五十,想来,郑毓应是将自己在无尽墟的全部身家都败在这只魇灵上了。”

    烛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依稀传来人声。

    贺媞一面拨雾向前,一面又想起店里那年轻女子支臂在柜台上,向她解释魇灵的用途:“魇灵窃梦,窃得多了自然也能造梦。兜售魇灵的第一步是驯化魇灵,驯化魇灵后便可塑造梦境,你那旧友既买下了这只魇灵,店家肯定也照她要求造梦储存在其中。”

    郑毓,究竟为她留存了怎样一个梦呢?

    浓雾遽然散尽,接踵而至的不知是什么,贺媞心慌,扶住了身旁的东西,掌心触及似乎是略显粗糙的树皮,她抬头,垂丝海棠盛放,枝叶扶疏,娇花嫩蕊,将她带回了某一年的曲江池诗会。

    曲水流觞,诗酒风流,文人墨客高谈阔论,仕宦名流帘后听赏。

    这些人似乎见不到贺媞,一路上的仆从婢子亦无人阻她,她提着裙角在曲廊上飞奔,湖中有一四角檐亭,郑毓立在其中,统筹着诗会各项事务,她微低着头,扼袖提笔,在食单上勾勾画画,轻声细语地向家令嘱咐些什么。

    她生着一双柳眉薄唇,鼻线挺拔,沉思时喜欢将唇轻轻抿起,生人勿近得很,乍一眼不太好相与,但她提笔蘸墨,写字落笔,样样动作都放得轻柔,与她谈天都不禁也将声音落得低低的。

    她这般的人,似乎永远也不会有脾气。

    “郑毓——”

    贺媞高呼一声,又生怕自己将梦惊走似的,前进一步,轻声唤了唤:“郑毓。”

    她突然委屈起来,哽咽道:“你看看我。”

    家令接了指令,拎着那张字迹娟秀的纸疾步而去,走过贺媞时目光未曾旁落,仍看不见她。

    贺媞的心慌得很,以为郑毓也看不见她,健步上前,将那背对着她的女子紧紧抱住。

    “在找一方干净的绢子,不知怎地,想好了你似乎会哭。”郑毓有些不敢回头,一手握着丝绢,一手回握住贺媞。

    她不说还好,说了,贺媞泪如雨下,抽噎着说:“是,你最有本事了,什么都猜得到想得到,也舍得将我一个人留下来。”

    从背后拥住她的人哭得厉害,汹涌的热泪将衣服都湿透,郑毓修剪齐整的粉嫩指尖在贺媞手背上轻刮了刮,这碰触微不足道,却久违地满足了贺媞生前所不敢想,无视阴阳,横跨生死,将两人都挠了挠。

    “没有,我不舍得的。”郑毓迎风一笑,唇角无声轻勾,将世事弄人的无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不提自己为家族兴荣入宫承宠悔不悔,也不说那几年自己为幽禁冷宫的贺媞奔波御前累不累,高门贵女,后宫宠妃,她在精彩纷呈值得一说的人生中翻来捡去,唯“舍不得”三个字入了眼,以温柔的笑包容了对方抛来的所有抱怨。

    贺媞微微瞪大哭红了的眼,穷追不舍:“你舍不得谁?”

    “舍不得你。”郑毓仍是在笑。

    她死于后宫倾轧,死于乌头藤,这具身子早在生下女儿时便已百孔千疮,但那些毒液似无法侵入她的精神,梦中未见斑驳伤痕,反而处处美好。

    贺媞哭过一阵,察觉郑毓动了动,紧忙道:“你别回头!”

    “为何?”郑毓握着丝绢,还待给她拭泪。

    还能为什么?

    贺媞声音闷闷的,隔着薄薄的肩背恨她一眼,道:“你容颜未老,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已老得很了。”

    她却不在意似的轻笑一声:“这么说来,不是贺媞妹妹了,我该唤你一声姐姐?”

    眼泪挂在脸上,贺媞抬头看郑毓雪白的耳垂,姐姐妹妹的昵称颠倒,似乎没什么,又似乎有些难以言说的什么,不知怎地,她面颈俱都泛起了薄粉。

    更难料,郑毓在这时倏然回过身来,贺媞先是愣愣看着,又很快捂住了自己风霜淡覆的面容,一面后退,一面嗔道:“说了别看……”

    郑毓温润地笑,默不作声地挨过去,在贺媞快跌下台阶时揽住了腰身,将她拥入怀中,抬起另一只手,柔软的丝绢擦过她被眼泪洗过几道的眼。

    贺媞眼周细细的纹路不问而入,在视线中狠狠一剜,郑毓唇边流出轻叹一声,叹惋的不是朱颜辞镜,人间留不住,而是对方为自己蹉跎了几多岁月。

    “没有,你从未变过。”郑毓抚了抚她被泪沾湿的鬓发,笑意不减,“你我初见那年,赠我见风消时,你也同眼下一般,容易害羞。”

    她的指腹滑下时,顺道在贺媞发烫的腮颊捏了捏,仍将见识过数十个春秋的妇人视作当年少女。

    撩了又撩,心头怎能不起火?

    贺媞攥住郑毓细白的腕子,扬起下巴去吻她,齿尖磨着唇肉,似幼犬初生的乳牙,心痒,牙也痒,困在名为情的笼中,只能咬人来磨牙,虽不知收力,却没有多痛。

    郑毓由着贺媞吮咬,又以掌心扶住她后脑,将她留下的湿热痕迹一点点吻回去,渐渐使她骨酥腿软,贺媞微微仰起颈子,在她怀中发出了得偿所愿的呢喃:“终于……终于……”

    曲江池边五月近夏,海棠花不眠。

    春日未迟,相逢有时。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早起搬砖,写得有点短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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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因果 ◇

    贺媞入梦不知要多久, 为防意外,几人还得在旁看护她深陷梦中无知无觉的魂体,如此待着也是无趣, 濯春尘想起乾坤袋里还装着可以用来歇息的东西,甩袖之间搭出了一座瓜藤缠绕的凉棚, 棚下设一竹榻,一副四人青竹座椅。

    将最后一捆灵草塞给饱得走不动路了的纸马, 事了一身轻般拍拍手, 濯春尘眯眼望了望对岸, 道:“无尽墟有一款独有的美酒叫因果,我去买来给两位尝尝。”

    她好酒但不嗜酒,也早早立下入了无尽墟便不饮酒的规矩,适才从袋子里摸出的是一饼蒙顶茶, 易泠一面兼着煮茶诸事, 一面笑着摆头:“只怕买来是我一人独饮。”

    贺媞合衣躺在竹榻上, 梦尽魂散, 自是没算她,濯春尘本已步出凉棚, 又倏然停下,回头看向李怀疏,奇道:“你喝不得酒么?”

    在她的印象中, 汲汲营营的官场怎少得了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李怀疏生前位极人臣,应是各种酒宴的常客才对。

    “……可以喝, 适量些, 无碍。”李怀疏面上没什么表情, 也是平素那般轻言细语,却不知怎地叫人觉得她心虚得很,还若有似无地瞄了易泠一眼,有些怨怼似的。

    濯春尘了然般笑了一声:“明白了,那因果酒花香甚浓,不容易醉,怀疏大可以放心饮。”

    言罢,拂袖掠水而去,水面犹有河灯流过,她足尖轻踏莲心,河灯微倾,轻轻荡开涟漪,身形飘逸如风。

    “易姑娘可是也使得这般好轻功?”一盏茶被推到眼前,李怀疏顺着那只白皙匀净的手,抬眸看向易泠。

    繁复华美的狐狸面具将容貌半掩,易泠慢饮着茶,毫不留情地戳穿她道:“李三娘又想试探什么?”

    李怀疏:“那你又是如何晓得我酒量不好?”

    “不晓得,猜的。”易泠的嗓音沙哑,似吞过砂砾一般,实说不上好听,她长睫垂下,盯着手里的茶水,“一来,你出身名门,民间都说你初入仕途那几年犹如白璧,想来很难沾染恶习;二来,你看着就不像酒量好的,这很难猜么?”

    捏着茶盏,那股自厌的愁绪也好像热气似的熏了上来,李怀疏眉尖轻轻堆起,好笑道:“白璧……此等美誉与我何干。”

    她喝了几口茶,仍不肯放过暗自作祟的直觉,忽而道:“你当真是来找妻子的?”

    易泠坐她手边,另一侧无人落座的竹椅上搁着银白的剑,因是以凡人身躯入的无尽墟,不似李怀疏血色尽褪,整个人宛如无暇剔透的冰雕,但她的身上另覆了一场堪比九天摘月的霜雪,仿佛永远高高在上,难以攀附,人间的爱恨嗔痴无法弥填云泥之间裂隙。

    “原本是,但如今已不太明白是否应当如此,我找到她似乎也不能怎么样。”

    李怀疏听出她话里话外像是在说与妻子有些矛盾,因自己也深受感情困扰,沉默半晌,只是道:“你愿意为其折损阳寿入冥府,有这份心意在,你的妻子应该很开心。”

    “是么?”易泠为她斟茶,眉梢轻轻挑起,抬眼看向了她。

    李怀疏被她这无甚情绪的一眼看得怔住了,竟一时无法言语,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就是易泠口中的妻子,稍定了定神,边饮茶边道:“易姑娘对妻子用情至深,但无论如何,这份情别挪错了地方才是。”

    易泠眼帘轻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竹榻上,贺媞的魂体有了动静,两人绕开竹椅走了过去。

    以指腹轻柔揩去贺媞眼角滚落的泪水,李怀疏看着她闭着眼又哭又笑的面庞,便知她应已在梦中见到想见的人,做了想做的事,圆梦了。

    易泠未付诸任何行动,眼前却如走马观花般浮现了贺媞的一生,她从前以为贺媞在母妃生前死后浑似两幅面孔是利欲熏心所致,原来她的心早就停在了母妃去世那天,此后每日如生,也每日似死。

    多年以后,她也死了,来到这无尽墟,易泠难得见到她露出少女般明媚的笑容,她恰是少女时候遇见的郑毓,原来老的死的仅仅是这副躯体,她的心一直为郑毓鲜活跳动着,除了郑毓,无人能唤醒她沉堕的灵魂。

    再过一会儿,濯春尘提酒归来,见竹榻上空无一物,被自己喂得撑肠拄腹的纸马也散落了一地的黄纸竹篾,彻底成了死物,她看过这一切,迎着两人默契投来的目光,被痴念水沾湿的衣角拂过地面,步入凉棚,坐下道:“她去了孽海台,渡忘川投胎去了。”

    “投胎……”李怀疏抿一抿唇,“她们二人的缘分就这么断了?”

    濯春尘抱着酒坛隔着封泥嗅了嗅,被香得揉了揉鼻子,付之一笑:“难知。”

    “有的姻缘是老天写就,跟着走便是,有的姻缘是双方拼尽几世努力求来,既然违抗了天命,结不了善果得不到善终,痛彻心扉也是自找的。”濯春尘仔细想了想,直言道,“不过郑毓先她一步入了轮回道,两人即便有缘再续,也得再受几番蹉跎。”

    李怀疏道:“天命?”

    她似想起什么,抬手抚了抚玄眼所在的眉心,不平道:“人之生老病死,婚姻嫁娶,兴荣衰败……凭什么要老天来决定呢?”

    濯春尘警惕地望了望四下,又遥遥望一眼衡度司鹿车方向,低声道:“慎言。”

    掀开封泥,隔袋摸出两个酒杯,将因果斟满,依次递给二人,尔后道:“鸿蒙初开,六界始有,天界的神仙抛尽杂念,不老不死,才能有余力掌管六界。”

    “冥界的修罗夜叉与阎罗冥君,不也是不老不死之身?”易泠接着问道。

    濯春尘捏了张净衣符,将衣角水痕擦拭干净,慢声道:“冥界其实只有阎罗冥君可以不死,修罗夜叉大多有四五百年的生命,对至多活个六七十岁的咱们来说,确实也等同不老不死了。六界中唯独凡人类比蜉蝣,匆匆来人间一遭,从出生伊始便在不断地体味失去,活不够,且受尽了苦难,遂浮起诸多不舍贪欲。”

    “神仙没有欲念,又长生不老,便自然而然将自己视作万物灵长,将生命最短欲念最繁杂的凡人视如蝼蚁,更认为自己应当出手相助,使凡人历经磨难,一步步除尽身上杂念,得道升天?”李怀疏越说越觉得好笑,执起酒杯闷头饮尽,“既有六界之分,六界生灵也不尽相同,便应各行其是,神仙占尽了洪荒时候先辈的便宜,怎么好意思对凡人指手画脚。”

    因果酒恰如濯春尘所说,花香馥郁,入喉也不觉辛辣,李怀疏本只想浅酌一杯,以免拂了濯春尘好意,但说到兴起,忍不住把酒临风侃侃而谈。

    这才喝了几杯,两腮染上了异样的酡红,李怀疏一手捏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朝易泠坐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对方给自己续酒,一手支颊,衣袖顺着滑落,露出光滑如玉的小臂,她不似平日里那般注重自己行止仪容,醉态初显,无谓地笑了笑:“神仙觉得凡人活得短想得却多,以为低等,我还觉得神仙作壁上观人间灾难遍地,如此冷心冷情,也不配受香火供奉。”

    濯春尘听得只想将她的嘴捂住,易泠听着她大逆不道的一通胡言,想起那日在清凉殿中,她说甚想过不受拘束的人生,自己问起,她红着耳朵认真回说是娘教的,眼下是如出一辙,简直不知该说她听话还是不听话。

    兴许是她这人生来便有反骨,诗书大族的门楣勉强匡扶出看似光风霁月温顺清白的身心,可一旦有了执念,她心底那团火也要不管不顾冲破桎梏,肆无忌惮地烧一烧的。

    “这酒确实好喝,你当真一滴也不沾么?”李怀疏眨了眨眼,眼神已不复平日的冷静清明,衬得她变得更柔软了几分,很好欺负似的。

    濯春尘疑惑地看了看酒坛,货真价实的因果,此酒性温,却叫她喝成了这样,还说自己可以喝,失笑道:“好喝也且停一停罢。”

    她嘴上说,却未伸手制止,有些落寞地饮着茶:“我年少时曾带着妹妹来到无尽墟,第一次来,看着什么都觉得稀奇好玩,玩得忘乎所以,还嫌体弱时不时要歇一歇的妹妹是个累赘,喝了因果酒之后与她争执一番,将她气跑了也不去追,等酒醒了,想起发生何事,惊得浑身是汗,哪知踏遍无尽墟也再找不到她。”

    “回到人间,妹妹也未归家。父母去后,我与妹妹自幼为伴,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些年来茶饭不思,日夜难寐,累次下到无尽墟,头发渐白,提前透支了自己性命,也觉不能填补心中悔恨。”

    濯春尘望向夜空,她在此处遍地是朋友,也是为了多一份找到妹妹的可能性,只要朋友有了关于妹妹的些许音信,便会以信号弹示意。

    茶盏碰了碰酒杯,饮尽了茶汤,濯春尘向李怀疏倾露空盏,道:“从大人处得知你也愿意为了妹妹赴汤蹈火,你我岂不契合,这事合该我来应承。”

    李怀疏半昏半醒地与她又饮一杯。

    “那包袱里有解酒的东西么?”那头是濯春尘提议她别再喝,这头是易泠倒了酒,推到她眼前,口吻轻柔。

    李怀疏有些发晕,捏着酒杯,端起又放下,抬头看着易泠,痴痴看着,好像初次见到这个人似的,不答反问:“你究竟是谁呢?”

    “你想我是谁呢?”易泠平静地与她对视,棚顶瓜藤交错垂下,星光透过间隙洒落,点缀在她眼眸中,竟温柔得很,靠近李怀疏那侧的手腕动了动,想捏捏她被酒意熏染的脸蛋。

    李怀疏恍然地晃了晃脑袋,努力地睁大了眼,想从她的眼中辨认出什么来,但到底徒劳,她双肩垮了垮,道:“我……不知道,总觉得很熟悉。”

    她真是醉了,忘了不久前自己才允诺的事,朝易泠脸上戴着的面具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摸到边沿,对方竟也不躲,这时,远处天边猝然炸开一记紫色光弹,李怀疏指尖颤了颤,清醒过来,收回了手,易泠抚着竹桌桌面,也不说话。

    濯春尘慌乱地站起来,死死盯着那处,咬牙道:“似乎是我妹妹有了消息,二位,痴念水西边有一间名唤尘来尘去的客栈,待我事了,咱们在那里汇合!”

    河滩离得不远,仙体的耳目又非同寻常,几人从头至尾的对话清清楚楚地叫玄镜听了去,她忍气忍得额角痛,恨不得将对天界不敬的李怀疏捉来拧断脖子,但又觉得就这么死了实在不足以偿还她的罪孽,才忍了没发作。

    “大人,已照您吩咐发了信号弹引开那阴阳使。”黑衣手下在车帘外禀道。

    玄镜悠然闭目:“做得好,斥郜。按计划行事,万不可使她去到孽海台,就近处置便是。我先前不知她与青丘狐族也有未了的公案,冥君要卖人情,在青丘狐族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前,断然不会让青鸾取了她的性命,她去了孽海台就死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前两天身体不舒服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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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熟悉 ◇

    濯春尘撂下一句交代便匆匆离去, 实在不像她细致的作风,足见妹妹在其心中的重要性,但这么多年都难有消息, 今夜的信号弹竟来得这般凑巧?

    施法者才走,以幻术搭建的凉棚也顷刻间化为乌有, 但因果酒与破雪剑还搁在“桌椅”上,两人也维持着坐姿, 易泠心中的疑虑来不及成形, 很快起身, 左手往旁捞了一把破雪剑,右手下意识扶了一把半醉的人。

    那人倒是比她想象中自觉,也未被酒意剥去所有的神智,晓得自己晕乎乎的站不住, 身边再没有旁物可以倚靠, 便顺手送来温凉的掌心。

    是真醉了, 脚步虚浮, 身体不听使唤似的,想依偎, 又不想依偎,晃来晃去,差点栽倒, 易泠这才注意到李怀疏另一只手及时拎起了因果酒, 她东倒西歪,酒液也随之倾洒在地上,河滩被洇出一团团黑色的阴影。

    “还要喝?”易泠一手执剑, 一手拥紧了她绵软的腰, 好笑问道。

    耳廓被这道温热的气息拂过, 李怀疏觉得后颈仿佛蚂蚁爬来爬去似的,半边身子酥酥麻麻的,她拎着酒坛,站不住,也懒得再勉强,就这么不成体统地靠着易泠,抿了抿唇,半睁着眼道:“我送给你的包袱里好像有道解酒符。”

    不知几时,衡度司连车带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易泠眉梢一挑,疑虑愈深,步履加快,将李怀疏搀扶至青石边坐下,利落地在元宝包袱里翻找,口中却道:“怕我趁你喝醉了对你动手动脚?”

    符纸堆在一起,乍一看长得都差不多,李怀疏认得摊主硬塞给她的解酒符,从易泠指间捏住了淡黄的符纸,示意对方就是这张,又抬眼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指腹稍稍往下滑,抚过易泠擦伤了未处理的手背,只这一个举动,再未多言。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易泠先别开眼去,低头查看解酒符如何使用,李怀疏却多看了她几眼,指尖空捻着,视线又别有目的地落在她修长白皙的手上。

    “易姑娘应当也察觉了,衡度司的鹿车与濯姐姐的离开都有些蹊跷。”

    李怀疏揉了揉眉心,头疼道:“无论是否是我多想,但事关紧要,这个时候我不能醉得不省人事。”

    “那这酒……”易泠瞥一眼她救回来搁在手边的酒坛,笑了一声,“看你是爱酒之人,可惜酒量着实差。”

    她的笑声有些不一样,没那么沙哑了,是错觉么?

    李怀疏背靠青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易泠光滑的喉间,恍然道:“这才是你真实的声音?此次无尽墟之行使我晓得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所以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呢?”

    “你喝醉了。”易泠看懂施咒的方法,抬头看她,由着她一动不动,指尖在自己蓦然抬起的颈项处轻轻刮了一道。

    声音好像又是原来那样了,听不出丝毫熟悉,李怀疏怔怔地收回手。

    “恕我直言,易姑娘……不大像死了妻子的人。”

    “哦?何出此言?”

    易泠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死了妻子的人,犹如殿下那般,魂魄似乎也被勾了去,对世间万物再无留恋。”李怀疏眼中醉意残存,撑不开眼皮似的,仿佛很快就要睡过去。

    解酒符捏在手中,易泠停下来看她,淡笑问道:“那你觉得我是怎样呢?”

    “你……你更像是……”李怀疏斟酌了一番字词,竖起一根指头在她眼前晃,拟了个比喻,“更像是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来冥府不是寻她,是捉她。”

    指头蓦地被捉住,李怀疏挣了几下没挣开,茫然地隔了张狐狸面具看着易泠,心中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萦绕,她觉得自己方才所言的确说中了一些事实,但不知为何,紧随而来的是莫名的慌张与心虚,使她有些不敢与易泠对视。

    易泠捏着她雪白的指头,在骨节处稍加了力道,意味深长道:“你说的没错,她对不起我良多,又很不听话,我眼下很后悔没将铁链带来,将她锁拿了事。”

    “一日夫妻百日恩,咳……妻子同妻子想来也一样,若非涉及原则的问题,易姑娘还是好生同她谈谈,说开了比较好。”李怀疏低垂着眼,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尖。

    易泠没好气地掀了掀眼皮,并指划过解酒符。

    捏咒烧符,符纸燎作灰的瞬间,李怀疏身子一软,以手撑地,狠狠捏了一把沙子,易泠看她脸色煞白,大口喘气,以为自己哪一步出了错,凑上前去,握住她双肩,脸色凝重:“怎么了?”

    李怀疏觉得自己慢慢没那么晕了,取而代之的是腹中剧烈的灼烧感,比寻常的宿醉难受百倍,这大概是以咒解酒的代价罢。她半跪在地上,掌心被细碎尖锐的砂砾磨痛,边喘气边淌冷汗,咬牙忍受着腹中一遍又一遍席卷而至的剧痛。

    听易泠这么一问,李怀疏抬头看她,痛得几乎脱力的这一瞬不知将她认成了谁,捂着腹部朝她靠了过去,疲倦地闭眼,睫毛轻颤,低声道:“疼……”

    “你非要用这解酒符……”易泠心中一阵柔软,微微侧转头,与她额间贴了贴,触到了满头的汗。

    李怀疏闭着眼,眉头仍然紧蹙,没力气争执,也忽视了易泠责备中透出的关切,胡乱应道:“嗯,我总是自己找疼。”

    她只是微微弓着腰,好像还受得住,但稍稍能遮住旁人视线的地方,她却用力地捂着腹部,手背青筋毕露,痛苦的□□也被堵在喉间。

    她从幼时就习惯了吃苦忍痛,一家之主,一府之君,走到哪里都应不卑不亢,仪态端方,也拥有将满身伤痕藏在光鲜皮囊之下的本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更以为自己做到这些本就是应当的。

    易泠拿开了她的手,轻轻揉搓着她的腹部,因她已是冰凉的魂体,一点点凡人血肉之躯的体温渡过去都会很舒服,过了半晌,解酒符效用稍解,李怀疏觉得不太疼了。

    “孽海台……非去不可么?”易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兴许是她的怀抱有些温暖,李怀疏拥着她,竟舍不得松开,直至她问起孽海台,犹如当头一记棒喝,李怀疏清醒过来,从她怀中脱离,扶着青石缓缓起身,看了她一眼,似是不解她无缘无故的挽留之意,没甚力气地笑了一声:“当然。”

    她仰头望着无尽墟变幻莫测的苍穹,冥府的天同人间的天一般,都在天界笼罩之下。

    她面色惨白,唇无血色,身板单薄得像是随时能被风吹走,被疼痛折磨过的眼眸依旧清明,握拳后又松开,笃定道:“我已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此去孽海台,天要罚我灭我,由它来罢,横竖是个不讲理的东西,我救我想救的且能救的人,从前至今,意愿从未更易。”

    易泠在她身后饮尽因果酒,省得还得拎个酒坛,抹了嘴角,挎上元宝包袱,提起剑,走到她面前,凑近嗅了嗅,李怀疏躲了躲,问她道:“作甚?”

    “以为你酒还没醒。”说罢,煞有介事地抬头望了望天,孩子气地一下子跳开三米远,疑心有雷要劈她似的。

    李怀疏提起嘴角笑了笑:“一道天雷劈死我怕是不太尽兴。”

    “那客栈名唤尘来尘去,怎么过去?”她一边问,一边挨了过去。

    两人心血来潮地玩起了你挨我躲的游戏,地上两道影子若即若离,反倒显得缠绵悱恻。

    易泠道:“我也不知。”

    指着前方渐渐散开的人潮,道:“跟着他们,说不定会有发现。”

    后半夜,痴念水边的生灵或是如同贺媞散尽了魂魄,或是拾一盏河灯饮鸩止渴,笑过哭过,又紧紧攥着自己的骨券,浑浑噩噩地走远了。

    李怀疏拦住其中一青衫男子,向他打听尘来尘去,原以为随随便便一间客栈,他不一定晓得,那青衫男子却懒洋洋地扬臂一指,道:“二位去那处瞧瞧。”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满是人影,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男子提不起兴趣与她们细说,捶着胳膊腿擦肩走开,好在又路过一妇人,推着装了蓍草汁的小车,被拦下,便抹了把汗,慢声说道:“二位初次造访无尽墟么?唉,每到子夜,痴念水边离魂无数,从人间跟着来的亲朋好友若想相送,也只能送到孽海台,再远的忘川却是渡不了了。”

    “要去孽海台,须得经过魍魉村,尘来尘去是那村落里最大的一间客栈,客房充足,服务也很周到,每个子夜都会将大批的纸扎车派到痴念水边接客人。”妇人也朝水泄不通的地方指了指,“就是在那处上车。”

    李怀疏与易泠互换了个眼色,向妇人道谢后,并肩朝登车处走去。

    河滩西面尽头,数不清的纸扎车停靠在路边,远远望去好像白幕一般。每辆车前都有一人拿着貔貅石负责收钱,车内坐满了,那人便撑着车板也跳坐上去,只见车夫鞭子一甩,纸扎车辘辘而去。

    秩序井然,看着人多却并不杂乱,很快,易泠用濯春尘先前留给她的骨券刷了貔貅石,两人都坐上了同一辆车。

    黑暗中,一辆马车紧随其后。

    斥郜坐在车厢里,身旁另有四名气息高深莫测的高手,他下半张脸戴着可怖的獠牙面具,鼻梁上有道褐色刀疤,一双眼中浸满了冷漠杀气,握紧刀身,沉声道:“跟那纸扎车上的人通过气,只要一入迷踪林,立刻动手。”

    左侧高手问道:“其中一人是……恐怕不好贸然动手罢。”

    斥郜也有同样的顾虑,他们是衡度司豢养的杀手,但是人非鬼,更比不得玄镜的仙身,弑杀人间帝君这样的事做起来肯定畏手畏脚,请示玄镜,玄镜却轻蔑一笑,拾起记载两人生平的玉片,道:“谁叫你们动手杀皇帝了?使她们二人分开就行。”

    “何以选在迷踪林下手,你莫非不清楚么?”

    迷踪林,名为迷踪,一指踏入丛林以后容易迷失方向,终生难以走出,二指吸入丛林中的迷障后会被唤醒心魔,君子不复君子,小人易堕地狱,同伴之间互相厮杀也是常有的事。

    玄镜纤纤玉指抚过玉片,一副等着看热闹似的口吻:“她二人本就结仇结怨,届时是谁杀了李怀疏都未可知呢。”

    那高手还在等候回复,斥郜揉着生了厚茧的指腹,道:“玄镜大人既然吩咐,照做即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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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少女 ◇

    纸扎车被灌满灵力, 行路不似寻常马车般颠簸,无论脚下是何种路况都如履平地。

    车上所载客人几乎都是为送亲朋好友投胎而来,悲戚了一路, 没有谈天说笑的心情,衬得被挤在角落的李怀疏与易泠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两人一会儿掀帘顾看,一会儿贴面低语, 举止间熟稔得很, 看起来像是认识了很久。

    这纸扎车脚力甚快, 瞬息之间,外面景色一变再变,李怀疏拈着车帘朝外看去,不远处是一片薄雾笼罩的山林, 依稀可见密密匝匝的树木紧紧挨着, 车前两盏黄色灯笼烛光晃荡, 高大树影也随之晃动起来。

    血色雾气森然可怖, 平地而起的狂风一刻不停地撞击着树干,发出犹如哭嚎又犹如怒吼的诡异之声, 像是从地底爬出的三千怨鬼齐声哭诉,也像是驻关之人在冷声喝斥,警告一应生灵切勿靠近!

    若照濯春尘所言, 无尽墟四处皆是幻术布置, 想卖雨具便方圆十里无艳阳眷顾,喜欢雪天便苍山覆白满披风雪,那这片不知名山林的制造者已将不欢迎摆在了明面上, 也算是先礼后兵——无视警醒仍要硬闯者, 踏入山林之后无论发生什么, 都是咎由自取。

    湿冷的风溜进衣袖中,因魂体已与血肉剥离,李怀疏只察觉湿润的风扑面,却未感受到半分冷意。她放下车帘,另一只手蓦然被人握去,那人温热的指尖在她掌心留下一个“变”字。

    李怀疏了然,轻握那人欲收回去的指尖,示意自己明白将要生变。

    车厢内无灯无烛,能嗅见妇人衣裳馥郁的熏香,能听见中年丧子的哀恸哭声,唯独视线内模模糊糊,她悄悄抬眼看向易泠,原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却不想对方竟也在看她。

    那双长而不细的凤眼噙着抹淡淡笑意,撇去沙哑的声线与不愿露在人前的“丑陋”面孔,单单是这双眼,冷不丁看去,熟悉得很,平素反倒遮遮掩掩,叫人看不清底色。

    人多且杂,说话不便。

    易泠稍倾面颊,凑至李怀疏耳畔,压低声音问道:“还要握多久?”

    她一头长发捆束整齐,高垂身后,随着这个倾身的动作,冰凉的面具贴近了李怀疏耳廓,恰是双唇处,仿佛落下亲吻一般,李怀疏不自在地躲了躲,被易泠这么一问,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她指头不放,立时被烫着似的松开了手。

    “……心里想着事,所以忘了。”李怀疏也轻声说,她在昏暗中多此一举地闭了眼,犹嫌不够,又撑着车板往旁挪了挪,坐远了些。

    挨着的是个抱起双膝蜷缩而坐的少女,似乎向她投来一瞥,但周遭黑漆漆的,无从知晓这是怎样的一道目光,李怀疏顿了顿,只得对她道:“劳烦了,稍微挤挤罢。”

    那少女不言不语,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漠然态度,月光投射入窗,映出她发间斜插的青色翎羽,那翎羽模样别致,有些像孔雀的羽毛,尾端却装饰着一圈奇怪的银质镂空,好像一只眼。

    易泠忍俊不禁,修长的手习惯性地搭上鼻梁处,她摸着釉质的面具,稍稍挨过去,好笑道:“越描越黑,何必解释?如你所说,既有了一个会因你与发妻相似而苦苦纠缠的我,又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因我与那人相似而心生好感的你呢?”

    那人,比直截了当地道出名姓更添了几分旖旎与触碰不得的悲痛感,好像这个人既是朝思暮想,也是痴心妄想,是她的可望而不可即。

    “姑娘休要胡言。”李怀疏倏然睁眼,冷然道,“说了许多次,我与你仅是萍水相逢,我对你没有半分绮念。”

    说是如此说,但她几次三番的身体反应做不得假,以她的性子恐怕十分懊恼自己短短一日竟对旁人动了情思,易泠不去拆穿,反而问道:“你说我不像寡妇,我看你倒是有几分守活寡的意思,心里装着那人,就连临死之前的一段露水情缘也不愿沾沾边了?”

    李怀疏:“……”

    “既然这么在意她,倘若她很需要你,希望你能为她留下来,不去那劳什子孽海台送死,你又是否愿意呢?”

    言罢,明知李怀疏是因她与沈令仪相似才生了好感,却仍握手作拳,心中生出些微不满,好像她与沈令仪是不同的两个人似的。

    李怀疏抿唇片刻,正要作答,却听车夫曲起指节叩了叩门板,道:“前方便是迷踪林,离魍魉村不远了,奔波一路,诸位贵客不妨下车略作补给再出发。”

    两人心中俱是一沉,无声地对视一眼,从容地跟在其他客人身后下了车。

    这些凡人不惜花重金请阴阳使带路来到无尽墟,一生可能也就这么一次,对此处实在谈不上熟悉,自然是尘来尘去的人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听话得很。

    徘徊在茶棚之外暂未进去的两人引来关注,抱着貔貅石收钱的灰衫男子走上前来,招呼道:“二位还是快些进来喝口茶罢。”

    他见两位女客杵在原地不动,眼珠子机敏地滴溜溜一转,清清嗓子,换了种游说的方式:“贵客不知,这林中红雾古怪,若是魂灵还好说,凡人吸入雾气却会发疯发狂,喝了茶可以免于雾气侵扰,不过只有半个时辰的功效。”

    话音才落,茶棚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立时拍案而起,怒指她二人:“还不快些进来将茶喝了!磨磨蹭蹭,咱们的时间可耽误不得!”

    其余人等纷纷附和,方才那满头青色翎羽的少女独坐一桌,身上也是一袭做工讲究的青衫,手里执着茶盏,要喝不喝的,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朝她们望过来。

    易泠握起李怀疏的手,一齐步入茶棚,施施然落了座。

    那男子似乎是迫不得已陪伴妻室入的冥府,心气儿不顺,这会儿借机发作,嘴碎起来没完没了:“孩子死便死了,权当是没有儿女缘分,你我再生一个就是,你非要花钱来这种折寿的鬼地方……”

    忽而余光瞥见一抹青色逼近,吓得向后躲了躲,却见一支竹筷破空而来,利刃似的没入他眼前桌面,筷身裹挟着余力,犹在剧烈颤动——这等气劲,若是直冲他面门,后果可想而知。

    男子面色如土,强撑精神,对左右喝道:“是谁?!”

    尘来尘去的人手沏茶的沏茶,端茶的端茶,喂马的喂马,看似置若罔闻,实则已暗中交换了好几个眼神。

    “太吵了,闭嘴。”易泠平静地出声认领,气定神闲地擦拭着竹筷,压根不怕遭人报复。

    她说那男人聒噪,那男人却觉得她声音难听,大火燎过喉咙似的,但那四平八稳的声线透着股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很能蛊惑人,身段也漂亮极了,似一把张开的玉弓,肌肤骨骼都生得柔软却蓄满了力量。

    “娼妇!女人也能将你眼睛看直了?!”

    男人狂妄自大,将妻子的好奇误解为放浪,愤怒地扬起了手——易泠将擦拭干净的竹筷递给李怀疏,从筷筒中拈起另一支,看也不看便朝旁掷去,抢在巴掌落下前震碎了他腕骨。

    “啊——!”那男人抱着手腕跪地痛嚎,瞬间泪流满面,周遭却无人可怜,连他的妻子也不肯上前搀扶。

    青衣少女看够了热闹,感慨道:“讲讲道理,她连脸都没露,你是否该反省自己生得不堪为人?爱美之心人恒有之,你又胖又丑,满脸油脂,妻子不愿看你也实属正常。”

    她将事实揭露得直白辛辣,一点儿面子也不给,茶棚内笑声连连,颇觉解气。

    男人衣着华贵,又胖如肥猪,想来在人间非富即贵,但他这次出来没带人手,无可依仗,满腔怒气无处宣泄,看了看戴面具的女子,又看了看青衣少女,不甘地往地上啐了一声,托着断腕灰溜溜地走了。

    “你男人走了,你不走么?”青衣少女问那妇人。

    妇人犹豫一会儿,含泪道:“我此来是为送女儿一程。我那郎君近来生意受挫,为使铺面起死回生,与巨贾敲定冥婚,竟要将女儿嫁给一堆白骨!也怨我习惯了忍气吞声,事事顺从夫君,不为女儿出头,才害得她服药自尽。”

    她抹泪,抬头时眼中透出决然:“这一路走来我已醒悟,所谓的妇道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害我断送芳华也葬送了女儿,既然所嫁非人,何不如斩断干系从头来过?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待从孽海台回来,我便与他和离!”

    青衣少女发丝如瀑,不扎不系,仅以翎羽点缀,简单地垂在身后,额前齐整的发丝遮盖至眉间,鹅蛋脸稍显圆润,五官处处稚嫩,却涂着鲜艳如火的口脂,指甲盖也是一色的青灰,离经叛道得像是干过弑杀血亲的疯事。

    “不错,男人大多不是东西,你若能接受女人……我看那位姑娘堪为良配。”

    她眼皮一掀,目光轻飘飘落在李怀疏身上,李怀疏不作任何反应,却也听得见旁人的称赞认可,但心中只计较着濯春尘离开后的种种不对劲,这次易泠又是一支筷子飞了过去,直直擦过少女面颊,削去她几根青丝。

    “啧啧啧,你也瞧见了,那位姑娘似乎有人了,气性这么大呢。”少女摸着被削断的发尾,面上不见丝毫恼意,拎起红得发黑的唇角笑了笑,反倒显得疯疯癫癫。

    尘来尘去的杂役出来圆场:“诸位贵客再耽搁下去,怕是无法在天亮前赶到孽海台了。”

    茶汤早便端上了桌,只是忙着凑趣儿,未曾饮尽,听他如此说,便都仰头喝茶。

    接二连三有人倒在桌上,灰衣杂役指挥着手下将无关客人重新扶上车,那茶汤里下了蒙汗药,药效也是半个时辰,这些客人醒来便会发觉自己置身于尘来尘去的客房中,也会忘记在茶棚里发生的所有事。

    手下点过车厢内人头,跳下马车,匆忙走来:“秦三,那青衣少女不见了。”

    他站在李怀疏与易泠所坐桌前,以为那两人饮下茶汤也昏睡过去,不设任何防备。

    秦三趴伏在地,将耳朵紧贴地面,没有异能很难在无尽墟谋事,他耳力非常人可比,听得见马车行进的声音,斥郜一行人约在十里之外,快要到了。

    “无妨,那人古怪得很,不见了反而是好事。”秦三一边起身,一边道,“咱们只管将那两人擒住,移交给斥郜便可。”

    他眼睛倏然睁大,眼前哪还有手下的身影,只剩一具被人割喉血流满地的尸首!

    剑锋逼颈,秦三不敢挪动身躯,稍稍侧目,在那森然冰冷的剑刃上见到了鲜红的血迹,鬓角的冷汗悄然滴落至银白的剑身,一滴汗,像是被利剑切割,分作切面光滑的两截滑落在地。

    这柄剑削铁如泥,何况杀人?

    秦三脊背瞬间僵硬,动也不敢动,身侧响起女人冷淡沙哑的声音:“斥郜是谁?”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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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青鸾 ◇

    秦三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哆嗦着讨饶:“姑娘将剑放下,我有问必答,不敢欺瞒!”

    “少耍花招。”易泠无动于衷, 反而将剑身更向前逼了逼,划破了他颈间肌肤, 血痕立现。

    秦三口中应是,趁这拖延的间隙不知驱动了什么邪术, 浑身猝然发出诡异又清脆的咯咯声, 仿佛几百块骨头在顷刻间断裂重组, 听来叫人头皮发麻。易泠提剑稍退,提防着他的动向,却见原本穿在他身上的灰衫空荡荡落地,衣服底下骨碌滚出半人高的驼背老头。

    他头发半剃, 剩下一半花白的头发扎作垂髫幼童的冲天小辫, 不伦不类。

    “你又是什么精怪?”

    易泠晓得无尽墟里人非人, 鬼非鬼, 即便是人间顶尖的高手也不能横行其间,她武功或是朝廷招安的江湖侠士所授, 或是两次流落塞外巧合学来,集百家之长,在同辈中算是上乘, 但初次与山精野怪交锋, 不敢托大,警惕地握紧破雪朝他走去。

    “我是什么精怪?”秦三匍匐于地,仰天大笑, “我同你一样是人, 只是天生畸形, 驼背腿长,直立起来走不快,蹦跳却如风,生得像个□□,自小便遭双亲抛弃,被同伴欺凌,好在后来入了无尽墟,此处虽非人间,却有我容身之处……”

    尘来尘去拢共四人,一名手下已死在剑下,还剩一个秦三与另外两名手下,那两名手下方才在搬运昏迷的乘客,纸扎车停靠处传来械斗声,易泠心系李怀疏安危,懒得听秦三投入的自白,剑尖挑起沙土,利落地撩向他面颊,冷冰冰评价道:“你们男人都聒噪得很。”

    说罢,足尖一点,执剑刺向他。

    沙土挟气劲飞来,秦三躲避不及,坑坑洼洼的面部被擦出几道血痕,掌击地面,他借力腾空而起,张大了嘴吐出一口臭味熏天的黑气,那团黑气似是养料,裹满双手的眨眼间,指尖赫然生出了十只黑黢黢的利爪!

    秦三无畏破雪,圆目暴睁,凶狠地徒手抓住向他刺来的剑刃,破雪刺到一半便再刺不下去,易泠果断收剑,步履虽往后退,却未有半分狼狈,莲花冠后的两条窄红发带翩然飞舞,只听剑身在不肯抽离的利爪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刺鸣声。

    “都这样了还算作人?”

    她不说话还好,开了口句句讽刺,秦三气得哇啦直叫。他约莫一米高,生得三短七长,上半截身子又还驮着一颗圆滚滚的肉球,看起来就更短了,腿长归长,远远望去像是径直长在头颅底下似的,多少有些滑稽好笑,的确像只□□。

    又是一爪扑来,易泠侧身躲过,不敢直面秦三爪上似乎有毒的雾气,轻盈地跃上棚顶,借这高地往远处眺望,见到李怀疏与那几名身手平平的手下周旋倒未落入下风,便放下心,专心破招。

    她虽看着弱不禁风,却从小习武,那时在碎叶城便见过的,这么多年应有精进,用来自保足矣。

    易泠身形高挑,剑身修长的破雪在她手中如臂使指,一招一式皆使得潇洒漂亮,与秦三交手了十来个回合,便看透底细,不再与他啰嗦,假意以剑相向,逼出对方亮出防招,随即一掌将他击飞。

    从高处被击落到地面,掌力余劲使秦三像块烂布似的在地上擦了十数米,后背火辣辣的疼,最后猛然被一棵大树拦截,撞得他肝肠寸断,树上叶片落满周身。

    “哈哈哈哈哈——”秦三吐血后长啸,“无尽墟什么差事都有,你知道我为何要为尘来尘去卖命么?”

    他目眦欲裂,一双血红的眼瞧着易泠携剑走来,血沫溢满嘴角,不在乎地笑道:“我就喜欢看着人间的男女老少哭着来,哭着回,能来无尽墟的不会是普通人,他们个个比我投胎投得好,生得好,家世好,那又怎样?”

    “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朋无友,不必像你们一样尝尽悲欢苦痛。拖住你们,等来斥郜,衡度司便会赐我灵果,服下之后我寿命延续,与半神无异!”

    易泠从他啰嗦的话中拣出紧要的信息,沉吟道:“衡度司……”

    仅这一个信息已足够,无论斥郜究竟是谁,他的背后是衡度司,那么想对李怀疏不利的也是衡度司,如此一来,无尽墟岂非危机四伏?

    斥郜怕是已在路上,敌暗我明,狭路相逢定然凶险万分。

    剑尖下移,直抵秦三心口,她漠然道:“你可能等不到那日了。”

    破雪径直刺进秦三胸膛,生命的倒数时刻,秦三眼中蓄满了对这个世道的仇恨,他恨人间,也恨无尽墟,他被弱肉强食的人间驱赶到不见天日的无尽墟,怎料到无尽墟也没什么两样,即便眼前戴着面具的姑娘不杀他,办砸了差事,衡度司也不会放过他。

    血雾弥漫的迷踪林似乎有无形的屏障,易泠身处茶棚,听得见呜呜啦啦的怪风,拂面而过的却是和煦微风,她来不及收拾自己身上脏污,提剑朝不远处赶去。

    手下二仅存一,余下那人衣袍被割得破破烂烂,鼻青脸肿,狼狈不已,他们本就是客栈雇佣来干体力活的,一身蛮力,却哪有什么傍身的本事?

    李怀疏粉白的衣衫沾了许多血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她负剑走过被自己手刃的尸身,抬腕从衣服上割了长长一截布料,将那见到自己抖如筛糠的手下捉到身前,微喘着气,边反捆他双手,边好笑道:“我有这么可怕?”

    手下惊恐万分,差点憋不住从身下泄出一地黄汤,抬头看着面颊沾了几道血痕的李怀疏,瞳孔放大,颤声道:“你……你身上怎会没有温度,冷冰冰的,你不是人?!”

    不是人,好像也不是骨券用尽自会魂归孽海台的鬼,手下看她的眼神如看怪物,面色惨白如纸。

    将他捆好,李怀疏疲惫不堪地扔了剑,席地坐下,在他身上翻翻找找,头也不抬地说:“对,我已经死了。”

    她那点微末功夫纯粹赶鸭子上架,先后制伏二人时已尽力竭,这会儿说话有气无力,还间或咳嗽几声,好像比受了伤的手下更虚弱似的。

    手下被她一通乱摸,憋红了脸,以为这般雪肌花貌的冷艳女鬼饥不择食,哪知自己会错了意,“女鬼”低垂着眼,唇线抿紧,面无表情地从他怀中摸出碧绿圆瓶,问道:“方才在凉棚喝茶时,我见你们几人纷纷从里面倒出东西吃了去,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我说了,你便会放过我么?”

    李怀疏往后看了眼整装待发的纸扎车,十好几个人浑浑噩噩地睡着,兴许同贺媞一般做着难得的美梦,倘若醒来还是待在车中,错过了与投胎的亲人话别,那该是多么令人扼腕的憾事?

    她与二人交手时特地留意,其中一人频下杀招,留他一口气在势必对自己造成威胁,而另一人出招犹豫不决,显然心存善意,是驾车带着众人赶赴魍魉村的不二人选。

    “对,将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来,我便放你走,但你得带着他们一起离开。”李怀疏指向纸扎车。

    手下不懂:“为何要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累,懒得解释,李怀疏双手指尖收拢,摆出女鬼要掐人脖子索命的架势,提起唇角阴森森地笑了笑:“你觉得呢?”

    手下哪还敢再问,紧张得喉中发不出声,喘了几口粗气,才顺利说出话:“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快说。”李怀疏摩挲着碧绿圆瓶,逼问他道。

    手下语速飞快:“这瓶子里装了避瘴丸,迷踪林的血雾会使凡人产生幻觉,是以必须吞服避瘴丸才能入内,但药效仅能维持半个时辰,也不可多服……”

    易泠赶到时,那手下已交代得差不多了,他瞧见了什么,惊愕又急切对李怀疏道:“小心——”

    原来是死去之人诈尸,拎起被李怀疏扔到一边的剑晃晃悠悠地朝她劈来,回头的刹那只来得及见到迅疾的剑影,旋即便被身旁一股力道扑倒,入目所见是费尽心思也看不透的那张狐狸面具……

    情急之下,被易泠护在怀中的李怀疏捏了张水符,掷向那人!

    陡然被水泼面,那人脚步稍迟,剑的攻势也露出破绽,易泠抓住机会,并指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头,运劲后,转身扔向他面门,那人脑门上被砸个血窟窿,彻底跪地不起,剑也随之落地,不一会儿,他重重倒下,终于死了个干净。

    “偷我的符?”易泠手臂撑在李怀疏身侧,赖着不起,见她脸上有血,抬手擦了擦,能拭去,确认她没受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怀疏脑海中尽是多年前被年少的沈令仪从沙匪手中救下的场景,几乎与当下一模一样,她虽觉得荒唐,却放任自己从内心笃定了某个事实,指尖蜷了蜷,轻轻握住了易泠的腰,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抿唇道:“分明是在车上时你叫我用的。”

    “嗯,听话。”易泠屈指刮了刮她的鼻梁,心知她们没多少时间可浪费,起身的同时也搀扶起她。

    站稳后,李怀疏却挣开她的手,朝那看呆了的手下道:“你这就走罢,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那手下忙不迭地点头,一骨碌滚到死去的同伴身侧,拾起了剑,费劲地割开捆得扎实的布条,便逃命似的奔向纸扎车,扬鞭驭马而去。

    她的疏离如此明显,易泠近前一步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寻你的妻,我去我的孽海台。”李怀疏晓得衡度司是冲她而来,无论易泠是什么人,她都没有道理再牵累对方。

    易泠笑了一声:“你又误解了什么?你我一直如此,不是么?”

    跟这无赖斗嘴是斗不过的,李怀疏嘴上说着那便走罢,却鬼鬼祟祟地走到了易泠身后,手腕才抬起便被倏然转身的人紧紧握住,诡计被识破。

    “什么三脚猫功夫也学着偷袭人?”易泠捏她耳垂,向后深深看了一眼,淡淡道,“日后再找你算这笔账。”

    退后必会撞见斥郜等人,去无可去,她拥着李怀疏纵身向前,一头扎进了迷踪林。

    踏入薄雾缥缈的林中,两人再回头却望不见茶棚,退路显然已被截断,要么留在原地等着饿死,要么硬着头皮前行,别无他法。

    走着走着,雾气越来越浓,易泠服了一粒避瘴丸,握着李怀疏的手腕,察觉对方忽然颤了颤,问道:“怎么了?”

    顺其视线看去,有道身影跌跌撞撞地穿透浓雾,朝她们奔来,易泠手中破雪将要出鞘,那人很快奔到眼前,再定睛细细辨认,竟是茶棚里行径古怪的青衣少女。

    她身上布料残缺,鞋也不知丢在了哪儿,倒是翎羽还齐整地插在发间,提不起气力似的瘫在地上,渴盼地伸长了手,涂了青灰色丹蔻的指尖蔓草似的攀附着李怀疏的足踝,她哭诉道:“林中有吃人的怪兽,阻了我去孽海台探望姐姐的路,救我,助我!”

    “你叫什么?”易泠仍握紧破雪,问道。

    青衣少女抬头时掩去了森然的笑意,红着双眼,盯着已面露心软的李怀疏,拎着她的裙角摇了摇,可怜道:“我叫青鸾,姑娘,求你救救我。”

    三人结伴而行,斥郜躲在树干后见到这一幕,无奈地驱动了传音符,与那头的玄镜禀道:“属下无能,司长大人遇见她们了。”

    “哪是遇见?青鸾在迷踪林附近蛰伏了多日,是守株待兔。”玄镜道,“罢了,你们收队罢,迷踪林是青鸾的地盘,她都出手了,也用不着你们在那里丢人现眼。”

    玄镜半是嘲讽半是哀怜地笑了一声:“只是可怜那李怀疏了,青鸾性子本就偏执,多年来,无尽墟的冥气污染了她的仙体,她被仇怨遮去双目,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很难心慈手软。”

    作者有话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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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刺伤 ◇

    初入林时, 天才擦黑,尚留有几分余亮,走在殷红血雾中也可勉强视物。

    同青鸾结伴不久, 夜幕来临,周遭伸手不见五指,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放慢了步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枝碎叶上, 那清脆声在寂静时听来只觉渗人, 身上又摸不着夜明珠火折子之类,这般情形下,倘若遇到斥郜等人便有些麻烦了。

    易泠拧眉沉思,未留意脚下的路, 李怀疏忽然出声叫住了她:“小心。”

    及时后退了半步, 但随即有细微的碎冰声自足下传来, 两人携手半蹲, 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看不清楚,易泠握紧李怀疏的手不放, 另一只手暂时将破雪搁在脚边,摊开掌心往下触了触,李怀疏却率先道:“似乎是一片冰湖。”

    湖面覆了很薄的一层冰, 稍遭外力挤压便呈蛛网状向四周裂了开来, 冰面薄成这样,要是无知无觉地踩上去必定失足落水,至于水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无尽墟处处无法以常理推断。

    两人身后, 青鸾硬生生将自己碍事的脑袋挤进中间, 讶异道:“姑娘眼力也太好了罢。”

    易泠重新握了破雪,闻言也将探究的目光投在李怀疏脸上,盯着她眉心处。玉台卿预知天命的本事缘于祖传的玄眼,平素见不到这玄乎其玄的第三只眼,唯有放血推演时会如昙花乍现般绽于眉心,金光盛放的刹那间,青色蔓纹盘绕出一朵神妙的菱片花。

    那是颇具神性十分倨傲的一只眼,饮尽了血,从中汲取了将其唤醒的力量,又将污浊的血泪由两只凡人之眼排出,而它金光淡覆,在整个推演的头尾干净地来去,未沾染丝毫尘埃。

    数年前,还是泰安公主的她被押送至两仪殿,亲眼见到李怀疏接过宫婢递来的丝绢拭净了脸上血泪,立时目盲,双眼蒙上白布,由宫婢搀扶着绕至屏风后,将卦象秘禀皇帝,正是那则卦言促使皇帝下定决心将她远逐北庭。

    玄眼相关,她略知一二,但从未听说身怀玄眼,目力也会好过常人。

    李怀疏抬头,透过雾气望向远处轮廓模糊的山脉,心下也颇觉奇怪,抿唇道:“不,平时并不如此。”

    “无论是在人间或是在无尽墟别处都不这样,步入林间,天黑后才发觉自己似乎比你要看得清楚些,也不知是为何。”

    明明是青鸾问的她,她却只将自己与易泠作对比,莫名其妙将青鸾排除在外,好像她与她们不能混为一谈似的,青鸾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反倒是易泠悄无声息地向后睨了睨她。

    这两人默契十足,常常神交,青鸾却被蒙在鼓里,不知这至关紧要的一点。

    她站起身,忖着两人脑后没长眼,不遮不掩地无声冷笑。这迷踪林一切尽是她神力所变幻,李怀疏身具她分出去的一片眼翎,眼翎上有她残存神力,李怀疏受其庇佑,自然能无视些许妨碍。

    此处是走不通了,右手边还有一条岔路,李怀疏反手握住易泠,撂下一句“我看得见”便抢先走在了前头,易泠无可反驳,也觉得这般被人保护很有几分新鲜,便由着她牵了。

    “青鸾姑娘方才说的怪兽究竟在哪儿?”易泠问话中藏有疑窦。

    青鸾脚上趿着捡来的鞋,身上青衫被割得褴褛,小腿间满是擦痕污垢,她凭借记忆给两人带路,一路走来倒是找着了不慎丢失的鞋,所谓吃人的怪兽却连影子都见不到。

    “兴许出去觅食了,才不在原地。”青鸾把玩着随手摘来的叶片,回得很不走心。

    她嫌二人视力受限走得慢,想了想,悄悄施法,在前方不远处种下一片灯果,那灯果散落于地上爬藤,爬藤又被原先就有的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李怀疏与易泠先后走过都未发现,最后却是青鸾自己做作地呀了一声,扶膝弯腰,拨开灌木,惊奇道:“这不是灯果么?”

    两人退回来,见那灯果卧在青鸾掌心中幽幽地散发淡光,宛如人间的夜明珠,却不似夜明珠稀罕明贵,爬藤上长满了一串串形似葡萄的灯果,数量繁多,光芒淡蓝,取之恰可照明。

    青鸾摘了一串灯果扎在腰间,两人也有样学样,如此借外力补齐了五感,赶路才踏实许多。

    走了没多久,发现向北延伸的巨大爪印,爪印深陷泥地中,有迹可循,揭露了怪兽去向,但它出现得突然又凑巧,凑巧得甚至有些离奇。

    就像前头李怀疏问了句“青鸾姑娘,你确定是这条路么”,青鸾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不禁令人质疑她对迷踪林怎会这么熟悉,往前再走几步,果然在路边拾到一双被雾中湿气泡得发软的鞋,也是同样的突然,同样的凑巧。

    易泠将拇指与食指张开,比了比那爪印,又将收回的手简单置于半曲的右膝,莹白修长的指尖微微弯着,弧度漂亮极了,她蹲在那儿,不用开口,仅一个削薄的背影便无端透出可靠,好像无论千劫万难她都会挡在身前。

    李怀疏收回视线,压了压唇角的笑,转头对青鸾道:“忘了问姑娘,茶棚里的茶下了迷药,你却没有晕倒,是怎么回事?”

    青鸾将衡度司所有杂事甩给玄镜,有事没事都往迷踪林跑,一待就是小半个月,惯以戏弄人为乐,世间百态看得久了,虽生而为神,无情无欲,但模仿起凡人神态也惟妙惟肖,当下捏了把怯生生的嗓音,面露畏惧:“我听客栈的人说起过,这林中雾气有毒,凡人吸不得,要饮茶避瘴。”

    “但我才下马车便依稀听见姐姐的呼唤,只顾着找姐姐了,哪里还等得及喝什么茶,是以那茶水我其实只过了过舌尖,忍不住胡思乱想,实在坐不住,趁人不备才溜走了。却原来那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似乎也是林中雾气在作祟,不是真的。”

    李怀疏从怀中摸出碧绿圆瓶,叫青鸾伸出手来,倒了一粒给她,温声道:“那估摸着茶水也快失效了,服下这个,半个时辰内也有避瘴的效用。”

    青鸾依言服下,又满怀好奇地捏着瓶子端详:“真有趣,能给我瞧瞧么?”

    灯果清晰地映出她面庞,墨黑刘海下一双透亮的眼中盛着孩童般的天真,但这天真呈现得极不自然,未随着她的观察渐渐消退,反而越来越满,满得要溢出来似的,算计一点点在黑白分明的眼中铺开,难以忽视。

    瓶子还回来,李怀疏握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没说什么,仍旧揣入怀中。

    怪兽留下的足迹指向北边,青鸾见两人要向南走,边拔鞋跟边往前跳,堵住了去路,道:“走错了,走错了!不是这条路!”

    李怀疏未出声,易泠按下青鸾拦在眼前的手臂,绕开她继续前行,冷淡道:“没走错。”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瞥了眼青鸾,口吻充斥着提防,“你不是来找姐姐的么?去找那怪兽作甚?”

    青鸾被问住了,捏着手指支吾了半天,泄气地撇了撇嘴:“好罢好罢,我见你拿着剑,以为你厉害得很,想着你能为我出头,教训那只咬烂我衣服还吓唬我的凶兽。”

    “为人出头,总得有个由头。”易泠伸手将留在原地的李怀疏带到自己身边,连一寸余光都吝惜给青鸾,直白道,“对你,没有。”

    她周身盘桓着淡淡龙气,散发出的金光颇有些刺目,青鸾本是戴罪之身,不敢再犯下致使人间大乱的罪过,因为瞻前顾后,连这记白眼都翻得很是憋屈。但转念一想,即便两人避开她事先布置的陷阱又如何,她照样可以在眨眼之间再着手布置另一个。

    青鸾心无挂碍地缀在后头,区区几次呼吸,她动动指尖,这条道路尽头景色已大变,她将在那里目睹两人关系崩裂,分道扬镳,只有将易泠引开,她才能无拘无束地对李怀疏施加折磨。

    约莫半盏茶后,几人走到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水边,停下来歇脚。

    溪水很干净,掬水洗脸,能捧出五六条小鱼,易泠指缝微张,看活泼的鱼儿从指间溜走,又有片片雪花从天降落,却感觉不到冷,她失笑:“你觉不觉得这迷踪林有些滑稽?”

    青鸾见不得她们旁若无人似的亲密,站得远远的,此刻却认真地拎起耳朵来听,这皇帝真会气人,她简直要被气得鼻孔生烟了,倒是要好好请教一番,自己精心构思的游玩处到底哪里滑稽!

    “嗯,干燥的地方生了青苔,湖面结冰,途中却分明燥热,还有这里——”

    李怀疏伸手去接雪花,她没有体温,雪花也不会转瞬即化,停留的时间足够两人见到什么叫做鹅毛般的大雪,再垂眸,鱼儿穿梭水中,欢快得很,丝毫未受冷寒天气影响。

    她一边说,青鸾一边在那头掰着手指数,又听见易泠接着道:“我们走过的客栈、雨路、雪天……虽然一步一景也很玄妙,但不至于这般无从推敲,想来是跟置景者身份有关。阴阳使来自人间,晓得春天燕舞莺啼,下雨会路滑,下雪则天寒地冻。”

    青鸾数不过来了,咬着指头,心说人间当真气象万千蔚为大观?

    “你的意思……迷踪林置景者不是人?”

    李怀疏蹲在溪边,往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方有些眼熟的绢子,易泠仔细认了认,原来是雨天遇到贺媞时她被淋湿,自己递过去的那方丝绢。

    净衣符耗尽,绢子只能搓洗,易泠知道李怀疏这是要将绢子洗干净了还给她,却没意识到这同时也是作别的讯号。

    “不像是在人间待过的,人族之外皆有可能,其实不只迷踪林,鬼市也颇为离奇。”她说完见解,也向李怀疏抛出表述的邀请,“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明晃晃的钩子,无非是想要她无意间透露出些许底细,再从中摸索,探究她是哪里得罪了衡度司,也好想法子解决。

    李怀疏只顾搓洗丝绢,并不作答,她低头,唇线稍抿,将只用过一次的绢子搓了又搓,一双肌肤纤薄的手不知不觉竟被冷水激得青红,她不觉得冷,只是魂体中流淌的血液被冻得淤滞不通,自然而然的反应,就像她依然能感觉到心脏的钝痛一般。

    眼前的溪水冷了,慢慢冻成了冰,半透明的冰面下,鱼儿也在瞬间聚集成群,齐齐游向温暖的水域。

    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凡人又如何与其相抗?

    留下她一个人就够了。

    李怀疏将丝绢拧干,仍攥在手中,吞吐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问:“那你对我,是什么由头?”

    她问得突兀,易泠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发出一声疑问:“嗯?”

    “对青鸾,没有由头去替她报仇雪恨,对我,却哪来的由头陪伴一程?”

    两人俱都沉默半晌,有一尾鱼不断地撞击冰面,接连几下,撞得砰砰响,冰面纹丝不动,它执着得很,不肯放弃,易泠从旁捞起破雪,剑都没拔,剑身连带剑鞘轻轻往下一捅,冰碎鱼出,她看着浮跃水面的鱼儿,从面具底下发出一声轻笑:“你就当我是疯了罢。”

    若不是疯了,哪会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不顾后果地舍命走这一遭,即便劝不回她,只是多相处一段时日,竟也以为值得。

    “你的确是疯了。”李怀疏喃喃道,疯得她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声音太轻,风雪太大,身旁人没听清。

    她紧紧攥着丝绢,意图将自己的气味留得更久些。

    丝绢递走,易泠接过去,珍重地收进袖中,估算了一下,又对她伸手道:“半个时辰过去了,再补一粒。”

    李怀疏却略有犹豫,易泠以为她是顾虑吃多了会否像尘来尘去的人说的那样头疼腹痛,哪里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若没猜错,避瘴丸已被偷梁换柱,青鸾却不敢再下什么多余的手脚,吃下去应对身体无碍。

    抬眼看着易泠吃下药,李怀疏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真好,距离自己将她推开更近了一步。

    她二人说话归说话,想的却比说的还多,那些却是青鸾没法偷听的,她等得不耐烦,抱着手臂上前催促:“你们待在这儿不冷么?快些走罢!”

    “我还得赶在天亮前去孽海台送姐姐呢。”她煞有介事地搓着掌心跺着脚走了,好像很冷似的。

    李怀疏感知不到冷意,再度握起易泠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冷不冷,见她仍穿着痴念水边那一身衣衫,想来是冷的,便又伙同易泠说起人间甚少下这么大的雪,还是晴天居多,果然,不一会儿便雪霁天晴,易泠唇边再未带出白气。

    但半路下起了雨,且红雾越来越浓厚,之前说是血雾还不那么确切,那时的雾气还是绯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血雾,连身旁的莲池都仿佛浸在血中。

    细雨淅淅沥沥,将碧绿莲叶淋得湿润通透,叶片不堪其重,被积水压弯。

    青鸾忽而道:“这雨有些碍事,我去池边摘几片莲叶给你们遮雨。”

    说罢,笑嘻嘻地拎起衣裙跑远了。

    李怀疏止住了步伐,一直紧握的指头从她指尖滑落,她兴许再也握不住这个人,心也跟着不可挽回地沉了下去,甚至失去了回头的勇气。

    在她身后,易泠捂着心口,呼吸难续,浑身剧烈地颤抖,她拄剑在地,艰难撑直了上半截身子,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将掌心狠狠掐出月牙印,与不断闪现在眼前的幻觉抗衡,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处在雨中,雪白的肩颈处湿漉漉的,却辨不出是雨水还是她强忍一路攒下的冷汗。

    服下的药丸没有避瘴的效果,半个时辰早就过去了,拔剑相向的冲动烧过几次,又被她百转千回的情意搓成了一把灰,到如今,是她彻底撑不下去了。

    想起那时在清凉殿,李怀疏以李识意的身份问她,当真可以放下她们之间恩恩怨怨没法算清的过往么?

    她逃避,选择视而不见,从来不愿剖肝沥胆,以为这般就能将彼此瞒过,掩耳盗铃地共度余生,直到血雾赤裸裸地揭开她的执念,被遍体鳞伤流落碎叶城的自己质问,在北庭随军作战,九死一生,留下颈间难以祛除的伤疤,跪在榻边替死去的母妃合上双目,并在多年后晓得乌头藤是李元昶所献……她才知道自己没有放下,没有走出。

    “李怀疏……”

    她喘气声粗重,似乎还说了些什么,雨线细密,隔在两人之间,李怀疏听不清也看不清,拾步向前,却被她持剑相逼,冷冷威胁:“别过来!”

    李怀疏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指尖,回忆片刻前对方留下的触感,明白易泠眼下仍在竭力与执念对峙,她不想伤害她,但她也真的会杀了她。停顿一会儿,脚步继续挪动,粉白的衣裙拂过地上雨水,剑光如影,她不管,着魔似的迎向破雪,腹部蓦然一阵剧痛,涌出来的鲜血霎时将伤处白衣染透。

    她就在眼前,离得这么近,李怀疏终于听见她在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了。

    母妃……阿娘……

    心中好像千斤重的巨石碾过,肉骨皆痛,李怀疏抬手,鲜血滴到了指尖,失血过多,她有些站不住,紧紧握住易泠想要退后的肩膀,在她衣肩留下红梅似的血迹,再靠近些,任由剑身穿透了自己身体,虚弱道:“别动,别走,让我看看你。”

    面具一摘,哪有什么易泠,扔下江山不管,长命百岁不要,仅仅是为了我,沈令仪,你可不就是疯了么?!

    她鼻头酸涩,吸了吸,想憋住眼泪,眼眶却湿湿热热,不听使唤地坠下眼泪,偿愿般笑了一声:“骗子,差点又被你骗过去了,我以为我喜欢上了别人,果然,原来只是又一次栽在了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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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断剑 ◇

    握剑之人手腕抖得厉害, 破雪没入体内的剑锋似乎随之将血肉绞了绞,鲜血不断流出,几乎将半截衣衫染成血衣, 伤处以上仍旧雪白无暇,只是被雨水淋得湿透。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寸寸神经, 她入无尽墟时走的不是渡魂道,亦未录入籍册, 算不得真正的鬼, 但脱离了肉身的魂体被剑洞穿也会这么痛么?

    李怀疏惨然一笑, 抬腕将面具彻底摘下,红绳顺着沈令仪身后长发滑落,清脆的一声,狐狸面具摔在了地上, 红色涂漆描摹出的狡黠笑容灰扑扑地跌进污水中。

    黄泉井边初遇, 食肆里喝茶谈天, 在集市里偷偷观察她身形, 面具底下那双光影浮动的眼,同样生着薄茧的柔韧指腹……熟悉之处越来越多, 其实早就埋下怀疑,但她矢口否认,谎言信口拈来, 才会使自己以为这般短的时间内竟然芳心另许, 实在放浪轻佻,自愧自惭,不愿面对。

    李怀疏指间抚过沈令仪面颊, 唇边似是疼得抽气, 又依稀带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认命般道:“我怎么……永远也绕不开你。”

    碎叶城近得好似伸手便能摘到的圆月浮现眼前,远赴塞外陪伴外祖母的数月间是她一生中最欢愉的时光,她正是在那里遇到了沈令仪。

    一人化名沈三,要进城寻亲避难,一人口称三娘,也要进城做生意,她们的故事好像总是以相互欺骗与拌嘴怄气作为开篇。

    起初伪装作一对主仆,哪知途中遭遇沙匪,李怀疏与鹿仞清絮等人走失,沈令仪口中嫌弃她这个小瞎子小矮子拖累步伐,却从未撇下她,也多次护她救她。

    说来也巧,鹿仞为沈令仪做的面具被大漠狂沙卷走的刹那间,她的眼盲突然痊愈,头一次晓得俊美清丽这样的形容也能用在少女身上。

    若不是怔怔盯了对方全貌的那一眼,又哪会将原本清白显贵的一生过得荒腔走板,穷途末路?

    年少慕艾是她,情根深种是她,就连不人不鬼的眼下,露水姻缘也是她。

    李怀疏被宿命二字砸得晕头转向,脑袋发懵,脚步一软,险些跪了下来,但她按着沈令仪的肩膀不放,勉强站住了,抬头看着沈令仪被幻觉控制而扭曲的面庞,见她嘴唇翕动,痛苦地挣扎半晌,咬牙吐出一句:“李怀疏,是你欠我的……”

    紧接着,沈令仪却发狠地摇摇头,眼神再无半分清明,似乎很想收走她亲口说出的话。

    “对,不久前你才说的,我欠你良多。”李怀疏提着毫无血色的嘴角笑了笑,释然地认下她的指摘,耳畔回响她扮作易泠以来说的字字句句——

    我妻子死了,我到冥府来找她。

    再者,我那糟糠之妻眼瞎,戴不戴面具没什么区别。

    既然这么在意她,倘若她很需要你,希望你能为她留下来,不去那劳什子孽海台送死,你又是否愿意呢?

    太后与淑妃之间的遗憾由无数次阴差阳错织就,她们又何尝不是?

    但凡换个场合,不是在无尽墟,不是受神力威胁命如蝼蚁的当下,难得听见沈令仪对她诉情表意,她开心得快要疯了,兴许真会自私一回。

    可偏偏……偏偏是这样一个不适合吐露衷肠的时候。

    这里四季混乱,昼夜无序,刮风下雨好似全凭心情,一股不知名的磅礴力量几乎可将天地经纬捏圆搓扁,也衬得情意绵绵的凡人痴愚可笑,人间的帝王又如何,在它面前亦是轻易摧之毁之的肉体凡胎。

    要推开她,要撵她走。

    折辱磨难也好,抽魂断骨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沈令仪,别再陪我走下去了,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李怀疏撑着沈令仪的双肩,摇摇欲坠,她稍低着头,紧紧闭了眼,竭力压抑着诸多复杂的情绪,禁不住浑身发颤,头颈弯折的曲线瞧着脆弱极了,不是张扬的性子,落泪也悄无声息地掩在雨水中,面颊尽湿。

    再抬头,却见她一双眼红得透彻。

    泪流了三分,忍回去七分,只为使自己在说狠话时显得不那么言不由衷肝肠寸断。

    她抿唇,眼神冷若冰霜:“我晓得,你追到黄泉地府只是为了向我讨债,那日你金钗所指处已受一剑,如若觉得不够,再讨便是。”

    “如是一来,你我之间恩怨了断,你别再纠缠不休地跟着我了。”

    沈令仪没有听清,她一手握着未收回的剑,另一手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气,痛苦不堪。

    血雾持续扑入口鼻,幻觉越来越严重,沈令仪脑中一片混沌,她其实不太清楚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但方才破雪刺入的刹那间,她的心脏也好似被什么东西捣烂了一般,很痛,很痛,濒死似的痛感,心底里又有道熟悉的声音穿透重重迷雾,声嘶力竭地呼唤她停下来……

    扶着剑柄的两指动了动,她想拔剑,幻境蕴力无穷,坚不可摧,却仿佛被一声声呼唤不可思议地挑出了破绽,她松开紧咬的唇,眉眼间渐渐露出心软痛悔的端倪。

    剑拔至一半却被截住,李怀疏握住了破雪,锋利的剑刃划破掌心皮肉,鲜血滴滴答答落下,她满心慌乱,根本忘了疼。

    她害怕沈令仪在这刻突然惊醒,她们从小拌嘴到大,与其说攒下了经验,不如说次次都是教训,她没有信心去说服头脑清醒的沈令仪,只能继续冷言冷语:“还是说,你想放过我?”

    “不为你自己报仇了?也不为你母亲报仇了?”

    沈令仪脸上的松动转瞬即逝,李怀疏指缝间溢满了血,趁势追击道:“仇人的女儿有什么值得你罔顾孝道?也对,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你已经忘记了淑妃对你的养育之恩。廊下教读书识字,伴日影月影兼听风雨,新年守岁,爆竹声阵阵……是那样柔软温热的一双手呵护着你成长。”

    “竟也比不过你的一己私情么?”她眼眸清冽,其中嘲讽清晰可见。

    昔年在碎叶城,同甘共苦了一段时日,年少的沈令仪将小她几岁的观音奴视作亲密的同伴,在略去名姓的回忆里道尽对已故母亲的追思怀念,观音奴也与她说起母亲,却没什么好讲的,反而显露出幼年的乏善可陈。

    从前用来拉近距离的回忆如今却被用来疏远彼此。

    犹如沈令仪手中这把破雪,本是为了保护李怀疏,却在她身上留下剑伤。

    一切一切可谓造化弄人,倘若她们是濯春尘所说的天定姻缘,那真不知究竟哪颗红鸾星动才牵起了这根理也理不清的红线。

    李怀疏步步紧逼,拿话激她,使得好不容易在黑暗中挣出罅隙的沈令仪再次坠入无边幻境,她衣衫被虚汗透湿,面色惨白如纸,不知又受何人何事蛊惑,眼中倏然燃起仇恨的火焰,怒而提剑!

    细长的剑刃“刷”一声从血肉模糊的掌间抽出,穿透腹部的另外半截剑身随之拔出,血液霎时喷涌如注,在两人之间汇聚成血泊。

    李怀疏捂着伤处痛吟,眉头紧紧蹙起,趔趄地后退了几步,眼看破雪又要刺入自己心口,她已无力躲避,淡笑着闭眼领受,既然横竖是死,死在沈令仪剑下也好过其他死法。

    况且,还有个“人”在暗处看戏,她知道自己八成是死不了的。

    她当然不会叫沈令仪余生都背负着杀害亲密之人的痛苦,似她一般辗转不安,彻夜难眠。

    “疯子,你将自己玩死了我还玩什么?”

    说去池边摘莲叶作伞的青鸾悬停于高处,她一直冷眼旁观,不时拎拎唇角轻蔑地笑,瞧够了热闹,再不出手就得不偿失了。

    她双手结印,淡淡的青光从指间凝结而出,飞作一条细练,迅速地与攻势冷厉的破雪相击,只听一声锵金鸣玉,青光四绽,将周围树木震得哗哗作响,空气扭曲,水波晃荡,人间削铁如泥的神剑遽然断裂!

    沈令仪虎口至手腕处发麻发痛,武器差点脱手,那残剑的尽头是难以修补的断刃,世间再无破雪。

    青鸾倨傲地立于云间,拈指作决,深红血雾中又多了几缕淡淡青光。

    光芒熔尽的刹那,沈令仪神色慢慢变得平淡,似乎不再受放大了无数倍的泼天仇恨困扰,好像看不见李怀疏存在,也忘了破雪已断,她翻转手腕,仍旧摆出了拖剑于地的姿态,慢步转身离去。

    待她走出视线内,消失在薄雾氤氲的丛林间,青鸾冷斥一声:“你果真胆大包天,敢戏弄本仙!”

    她卷袖,从天上甩出一股气劲,掼到云下。

    李怀疏面朝沈令仪离去方向,避开掌心伤处扶着桃树躯干遥遥远望,那从身后袭来的气劲像一条长了眼的鞭子,精准地咬向她薄弱的背,不见血,却火辣辣的痛,她闷哼一声,捱到此时终于脱力,疲软地瘫倒在地。

    余力波及发间,水墨发带断开,几根青丝飘落,她束好的长发乱糟糟地散了开来,沾了水后贴面缠颈,却无力去管,以手撑地,不住地咳嗽,唇畔溢出了血。

    过了一会儿,香风拂面,李怀疏费劲地掀开眼帘,见到青鸾涂得青灰发亮不似神仙的指甲,青鸾捏着她的下颌抬了抬,眼中散发出颇为病态的惊奇,啧啧叹道:“原来流了这么多眼泪,哭得真好看。”

    她心念稍动,滚滚乌云即刻散去,天光大亮,湿气全无,细雨骤然停歇,李怀疏脸上断续落下的泪水也更明显了。

    “咳咳咳……”李怀疏扬起颈项,孱弱地咳了几下,她泪湿眼睫,倒映着青鸾面容的一双眼眸似破碎的湖面。

    目送沈令仪安然离去,终于心无挂碍,她三魂七魄好像被抽离,平静的眼中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只余下一具无谓无求的空壳。

    凡人之躯是如此的衰微不堪,被剑刺一刺,便涌出这么多血,气若游丝。

    她目睹了我操山控海无所不能,却不怕我?

    青鸾紧捏着李怀疏的下颌,视线滑落发丝交缠愈衬出雪白的颈子,那里细得好似一折就断,她肌肤轻薄,指尖掐一掐便留下触目的红印,明明是几息之间即可被她劫掠性命的凡胎浊骨,不值一提的蚍蜉蝼蛄,却使她生出了无法驾驭的错觉。

    “你是几时察觉出的本仙身份?”青鸾足下沾地,屈尊纡贵地蹲在她眼前。

    李怀疏扯着嘴角笑了笑,她右颊被方才断裂飞出的另一半剑刃擦伤,这一笑便牵动了伤口,拧着眉,轻抽着气道:“脑子。”

    “什么?”青鸾捏她的手更用力几分,紧盯着她问道。

    腹部的伤处依旧在流血,李怀疏无力抗拒她,但讨厌这般毫无缘由的亲近,只能手撑向后,身子也后仰,勉强避开她吐在颊边的如兰气息。

    鲜血淋漓的掌间被碎石沙砾扎入,李怀疏已根本分不清究竟哪里疼了,她倒吸几口冷气,半合着眼,虚弱道:“纸扎车上有你,才入丛林又遇到你,你一个小姑娘,身上没有兵刃也不会武艺,凶兽吃人却不吃你?”

    青鸾冷笑一声,掐得她颌骨发出细微声响,弯唇道:“小姑娘?真新鲜,本仙活了近千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我。”

    “近千年?”李怀疏掀起眼帘瞥了瞥青鸾。

    她生得容颜稚嫩,尤其刘海底下一对眼招子形似黑葡萄,圆圆的眼型,削去了许多阴冷,只是瞳仁十分漆黑,散发出深渊般诱人深入的阴森气息。

    青鸾不悦道:“盯着我作甚?”

    “看你小,别说近千年了,瞧着似乎得唤我一声姐姐。”李怀疏拎了拎唇角,也是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

    青鸾气得胸脯颤动,松手将李怀疏狠狠丢在地上,再一甩袖,隔空掴了她一巴掌,怒道:“凭你也配!”

    李怀疏脸颊很快肿起,唇角咳出血沫,想撑地起身,尝试几次却都失败,她索性枕天席地,眼睫眨了几下,天空,流云,飞絮……青鸾快将鼻子气歪了的脸,好像瞧不瞧都无所谓,她疲惫地闭上双眼:“我好像快死了……”

    “想得美,人间我去不了,好不容易等到你自投罗网,我会让你这么轻易死去?”青鸾抱臂旋身,悠哉道,“只要你不是受冥府管辖的鬼,肉身魂体都好修复。”

    说罢,她右手拈决,青光如流萤飞出,簌簌扑入李怀疏伤势最重的腹部,霎时止住了血。

    青鸾及时收力,不再为她治伤,其余伤处更是管都不管,要她疼,也要她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来,继续说,仅凭这些便认定我有问题?”青鸾飘回半空,居高临下问道。

    李怀疏稍有了些力气,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微喘着气,眼也不睁地道:“自然不是,你的疑点太多了。”

    “林中既有凶兽出没,便该啖食人肉啜饮人血,沿着你所指的路走得腿都酸了也见不到尸山血海残骸断骨。我说下雪时会冷,果真冰霜冻土,我又嫌太冷,冻着我的人,说了句雪后会放晴,果真日光和煦,雪化冰融,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李怀疏抬起手臂,慢慢撑直了身,道:“最重要的一点,明明有人追杀我,遇见你以后却再嗅不到半点杀气,那可是衡度司的人,无尽墟竟有他不敢来的地方?”

    青鸾淡漠道:“还算聪明。”

    “谬赞了,只是上仙多少有些不动脑子。”

    从空中又掼来一道气劲,李怀疏费劲躲开,手臂衣料却被鞭裂,露出雪白肌肤。

    “我若像上仙翻手云覆手雨,我也不想动脑子……”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她捂着伤口,边咳边笑,“可我一介凡人也仅余这点小聪明可与你放手一搏了,总不能你事事占上风,难道不是么?”

    这人脸肿了,两排贝齿也沾了血,衣衫满是血污,披头散发,冷汗淋漓,好不狼狈,青鸾却有些喜欢她破破烂烂脆弱至极的模样,较之清清冷冷的她动人得多。

    不过,好像还差点什么。

    青鸾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是啊,若非你生命不过百年,将你蹂|躏够了解了气,倒是可以考虑囚你在身边,弄哭你,弄疼你,在你身上留下各种青青紫紫的痕迹,想想也是美事一桩。”

    “两人日夜陪伴,久了难免腻味,总要相互顺眼。”李怀疏摆摆头,“可我并不喜欢你。”

    青鸾拈了几根发丝绕在指尖:“怎么?我不够漂亮?”

    “那倒也不是,但我喜欢比我年长的。”李怀疏眸光柔软地笑了笑,这点沸腾得使她活色生香的温度恰是青鸾想要见到的。

    又想起什么,抬眼瞥向青鸾,目光冷淡,意有所指:“几岁便可,岁数差得太多,成了亲也不知该叫姐姐还是祖奶奶。”

    青鸾奇异地看着她,忍气道:“你是真不怕死?”

    “你不是说了么?要想方设法折磨我。既然如此,想必摇尾乞怜你也不会手软,何不如硬气点,也叫你心里不爽快。”

    青鸾呵呵一笑,薄怒反而消散,指尖叩了两下手臂,少女的长相摆出一副心辣手狠的神情,说不出的别扭:“有趣,被我捉弄过的凡人也不少,要么自以为是想拿香火贿赂我,要么一味地跪下求我,没意思极了。听说你从前是当大官的,在人间你也曾翻手云覆手雨,又能在我手中捱过几轮呢?”

    “其实,若非你执意赶走你那相好的,我且得多费一番功夫。上古人皇神陨后,留下金龙流传于世,她是皇帝,有龙气护体,可惜在你的刺激之下她愈陷愈深,致使与仙力苦苦对峙的龙气消耗殆尽,我才立即在浓雾中下了一道指令,不然也无法支使她离开。”

    “我瞧着,她对你的执念也不少。”

    李怀疏抿唇不语,青鸾声音再响起时又以一缕丝线似的青光虚抬起她的脸:“这么聪明,就不晓得利用她为自己挡劫,你怎么想的呢?”

    “没想什么。”李怀疏强硬地扭开脸,不准她碰,屈指触了触掌心的伤,疼得眼前一片清明,慢声道,“死生师友,千夫所指,奇毒穿肠……”

    “我拿出了我的全部,才终于使她拥有了全部,不是为了让她陪我赴死的。”

    青鸾难以理解,嗤笑道:“我看你也没有很聪明,对上她便痴痴傻傻。”

    “也许罢。”李怀疏不想同不懂情爱的神仙辩驳什么,抬眼盯着她眉间同自己一样的青色菱花,回忆起继承玄眼时父亲所言传说,沉吟半晌,不确信道,“当年救了先祖之人是你?”

    “既然是仙……唔咳咳咳……为何沦落成这样?”

    青鸾红眼斥道:“你还敢问!”

    青衫破布被轻纱博带取而代之,神女肩臂半裸,飘拂其间的丝带无风摇曳,仍旧长发垂腰,不挽不系,之前发间眼翎化作九片青色菱花簇拥起眉心金光,从中散发的神性光辉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青鸾本是无暇的仙体,被贬入无尽墟的这几年对她来说既是修行也是堕落,双唇与指甲青红发黑,俱是黄泉地府阴祟冥气附着仙骨所致。

    她本可以效仿玄镜,餐风饮露,静心清修,自会将妖祟邪力涤荡清除,不受干扰,七七四十九年的罚期不过弹指间,届时塑拢仙身,仙力大涨,风风光光地回归仙界,又过着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玄镜与她不同,玄镜执意陪她走这一遭,被贬是求得成全。

    锢仙链锁她于囚台,劈下十道訇然捅破云霄的天雷,痛得她恨不得拔去根根仙骨,挣得天兵神器也劈不断的链条哗啦响,扯破了喉咙呻|吟惨叫,尔后便被拖着步下囚台,投入井中去了无尽墟,狼狈而屈辱。

    她身上裹挟着仇怨恨意,旁的上仙避之若浼的万鬼煞气恰成了养料,才将她变作这般神不似神,魔不似魔的疯样。

    青鸾悄然落地,走到李怀疏身边,抬掌化劲,无数青光落入她眉间,失去意识的一瞬,神女冰冷的声音伴随着卷风弄浪的威压灌入耳中:“那便让你好好看看,你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十多里外,枫树叶片被青鸾巨大的声浪震得七零八落,落叶将树下昏迷之人的头面掩去大半,也掩去她手边断剑。

    “这婆娘,将自己住的地方弄得如此乌烟瘴气,什么品味?”花俟抬手拨开腥臭的血雾,嘀咕着走上前,弯腰俯身,正欲渡力查探沈令仪体内情况,她却自己醒了。

    沈令仪倚着树干醒来,下意识地想捞住什么,却只攥了满手的虚无,接着,沙哑地喊了一个名字。

    花俟教她变声的禁咒早失了效,这会儿的沙哑跟乔装时的沙哑截然不同,虽不如她正常的声线,却也好听得很了。

    顶好看的脸,顶漂亮的一把嗓子,也难怪有人为你要死要活,只可惜你情窍未开,那人爱得水深火热,旁人如我是望而却步。

    花俟心里想东想西,冷不丁沈令仪突然惨白着脸站了起来,弃了断剑,步履虚浮地走出去,看也未看花俟一眼。

    但花俟依稀见到她眼中有水光划过,稀奇得花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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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真相 ◇

    李怀疏指尖动了动, 接着撑开沉重的眼皮,四肢好像被绑上千斤重的巨石,沉甸甸的, 轻易抬动不得,她尝试几次后放弃了, 怔怔地躺在原地——又慢慢意识到自己身下是一片雪地,雪落无声, 梅香清幽。

    周遭景色已然大变。

    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鸾裹挟着仙力的声音犹如洪钟擂动在耳畔, 久久不息, 人却消失不见,李怀疏舔了舔干渴的唇,想摸摸伤口还在不在流血了,忽而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来到她身旁。

    似乎是个小孩儿, 步履轻盈活泼, 鹿皮短靴只略比成人巴掌大些……

    等等, 这般打扮这双靴子有些熟悉。

    分神的刹那间,李怀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儿从伤口附近踩过去, 她不禁屏息,但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觉得奇怪, 下意识攥了一把细雪, 晶莹的雪粒却仍好端端地团簇在积雪中。

    难怪那孩子非但视她如无物,还能穿透她的身体。

    “阿,阿娘……”奶声奶气地叫唤, 喊娘都喊不利索, 很畏惧似的。

    李怀疏倏然头皮发麻, 忘了所有疼痛不适,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匆匆忙忙转过身去,散乱的长发随之摆动到身前,墨黑的发尾垂在腰际轻晃了晃。

    几步之外,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间对立。

    她看清后俨然怔住了,故地重游,旧事重演,与从前身处其中不同,这次她是戏台下的看客,旁观许多年前一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互靠近的母女。

    年轻的妇人身后缀着几个婢子,她面朝李怀疏的方向,披一件浓紫狐裘,发髻高挽,双手拢在暖融融的袖筒中,垂眸看着面色有异的女儿:“又干什么坏事了?”

    李怀疏轻轻捏了捏衣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哪怕她身处于此如同空气,哪怕明知与康瑶琴对质的并非是她,哪怕她如今已长到与康瑶琴平齐,甚至还更高一些,但她心里一直住着个小人,它被儿时数不清的失望与阴影喂养浇灌,长出了恐惧与畏怯的骨头,只要嗅到一丁点母亲的气息,它便直不起脊梁,生不出勇气。

    这会儿也不例外。

    其实成人以后她没有那么害怕康瑶琴了,原以为是长大了的缘故,处在这时光的罅隙间,重温年轻时候的康瑶琴带给自己的威慑力,对比之下,李怀疏才讶异地发觉,随着年岁渐长,后来的康瑶琴似乎柔和了许多。

    按理说,既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这样的变化应该比较明显,李怀疏却后知后觉,想来也是那小人在作祟,使她这些年来有意与康瑶琴疏远,从而失去了细细感受的时机。

    眼前这场面着实新鲜,李怀疏定定看了康瑶琴一眼,想了想,又咳嗽几声,确认她看不见自己,这才鼓足勇气拾步上前,站到了小女孩身后,像伸手触之不及的倚靠一般。

    观音奴个子矮,只能仰头怯生生地道:“方才上课去迟了些……”

    在她毫无察觉的身后,李怀疏心血来潮地伸出手,横掌至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度,想起这个时候距离她从碎叶城回来约莫过去了半年,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嗯,沈令仪那时没说错,我小时候的确挺矮的。”

    说着,她的指尖穿透观音奴的白色绒帽,做了个揉脑袋的动作,低垂的眸光温柔极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收住,随着康瑶琴一句情绪淡薄的“晓得了,上课累了罢?阿娘为你准备了炙鹿肉,你吃些填填肚子”,以及身旁婢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映入视线。

    这哪是炙鹿肉,分明是……

    李怀疏眼前浮现幼时养的那只狸奴。

    不是买的,是大雪天从厨下灶膛边捡的,小小一个,尾巴尖儿细细直直,一身皮毛黑黑灰灰,乍一眼还以为是老鼠,沙哑的呜咽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仆人提着灯笼好细看它,它却拼命地朝那点光热拱去,她觉得可怜,便捡来认真地养。

    因是灶膛边捡的,毛色又黑不溜秋,取名为炭炭。

    养到第三个年头,原本一黑黑到底的小猫渐渐四肢露白,形似乌云踏雪。

    炭炭被她亲手养大,也陪她长大,黏她得很。

    炎夏会在她足边将身子摊成饼状散热,寒冬会在她怀里紧紧蜷缩作一团,她若是读书习字太过投入,炭炭便跳上桌案,先是呼噜噜地滚来滚去翻肚皮,见她仍无动于衷,立即走不动路般就地躺倒,将圆乎乎的脑袋拱到她手边。

    ……

    炭炭在雪天伤了根本,幼时经常生病,但后来也养好了,李怀疏以为它可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直至与她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一模一样的那日到来。

    即便那一小碟肉的味道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稍微触及这段记忆便止不住犯恶心,呕吐欲不可遏制地涌上来,李怀疏扭过身子干呕了几下,听见观音奴脆生生地应了个“好”,欣喜溢于言表,她弯着腰,明明也没呕出什么,眼眶却难受得酸酸涩涩。

    她想打翻那个食盒,但手穿过去什么也没摸着,再抬眼,见到观音奴从毛绒绒的斗篷底下伸出短而白嫩的指头,像是想牵母亲的手,犹豫了会儿,却只轻轻揪住了她的袖口。

    康瑶琴并未为她放慢自己的步伐,观音奴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母亲,甚至提着裙角小跑起来,呼出了大团大团的白气,看起来很累,唇边的笑容却也是那么明显。

    明显得有些扎眼。

    两人先后走进屋里,康瑶琴将其余人留在了外头,用来遮蔽风雪的帘子掀开又放下,李怀疏茫然地待在原地,胃里依旧翻山倒海,她犹豫了会儿,不知自己是否该接着走过去。

    那时的观音奴满心欢喜地以为食盒里当真装了香喷喷的炙鹿肉,这份吃食的意义可不一般,素来对她严苛冷漠的母亲难得亲自为她准备膳食,也不追究她只顾贪玩学习懒怠的过错,她以为自己平日里发奋读书,懂事明理,终于换得母亲些微爱怜,愿意与她亲近了。

    可终究是错付了稚子纤尘不染的一片真心……

    知道真相后,幼年的李怀疏连续半月低烧不退,闻到肉腥便吐,出身名门,锦衣玉食,却消瘦得连街边乞儿都不如,从此以后,她再未迟到过,也再未唤过康瑶琴一声阿娘。

    青鸾似乎洞悉了一点,像李怀疏这样的人,与其弄得她遍体鳞伤,不如从内部摧毁她的精神,所以施法编织了这场幻境,即便李怀疏不想过去,其中蕴藏的神力也会驱使她走过去,无知无觉地穿门而入,再次被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折磨。

    “时隔多年,我以为我已经走出了这件事,原来没有。”李怀疏半跪在地,苦笑了一声。

    此处冷风凛冽,白雪乱飞,又有三四婢子静候屋外,无一不在重演旧事,使深藏于心的记忆复苏,李怀疏深受其扰,胃里反酸,强忍不耐,仍旧干呕,撕扯着浑身的伤又开始痛起来。

    童年阴影好似一只裹挟着洪荒力量的巨掌,从九霄云外飞来,死死将她摁倒在地,纵是一身傲骨也不得不被压垮双肩,曲了双膝。

    “这才哪到哪,你便受不住了?”云间青光淡淡,勾勒出青鸾容貌身形,虚幻地漂浮在李怀疏上空,轻飘飘地问,伴一声戏谑的笑。

    李怀疏紧攥着手,闭着眼,眼睫频颤,没回答她。

    青鸾朱唇轻启:“你不敢过去,我倒是也可以将你甩过去,亲眼目睹幼年的自己吃下亲手养大的小猫,却无力阻止,啧啧啧,那会是怎样痛苦难忘的滋味啊。”

    说罢,青光在指尖凝结,将要抬腕时,却见李怀疏慢慢有了动作——她以手撑地,另一手移至腹部伤处,发狠按了下去,才被仙力止住血的伤口霎时崩裂,又从指缝间流出鲜红的液体,李怀疏死死咬牙,额间青筋暴露,却依旧自喉间发出令人不忍的惨叫。

    “是……唔……是不敢,但太痛了也会忘记这份不敢。”李怀疏松开血迹斑斑的双唇,鬓发尽湿,浑身已近脱力,抬起头,难看地朝青鸾笑了笑。

    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日以继夜地学习,若是累了不是倒头睡去,而是以冰水激面驱散困意。因父亲有言在先,她用一次玄眼便需受一次家法,痛的是身后,那就咬牙,咬手腕……总有一种法子可以令她暂时忘记恨不得将皮肉割舍的剧烈疼痛。

    这种脱离自己控制的感觉当真讨厌极了,青鸾指尖青光未散,利落地朝李怀疏自作主张伤了自己的手臂飞去,在半空中拧作一股青色的鞭子,先缠住她右臂,再绕至腰间将她整个抬起,又抛弃渣滓似的将她狠狠掼倒在地。

    “再有下次,我便拧断你双臂!”

    李怀疏闷哼一声,也不知是否哪根骨头错了位,她咳喘着吐出几口血沫,摆摆头,不解道:“我不敢去面对,你生气,我不惜自伤换来些微的胆量,你也生气,不懂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懂就对了,我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青鸾冷冷地笑,“会为你受虐的模样心动,也会像此刻一样,突然就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和着血肉吞下去。”

    她真身不在此方世界中,所凝幻出的仙躯更庞大几分,漂浮在空中好似一尊脖子酸了也望不到顶的神女尊像,青光之外犹有金光淡覆,黑色的煞气却依稀盘绕期间,不容忽视。

    李怀疏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朝青鸾走去,才两三步又虚弱地扑倒在地,向旁一滚,只能仰头望着天,在风雪之间与一念成魔的神明对视。

    “没意思,不如……你跪下来求我,我便撤去这些幻象,我们再玩别的游戏。”青鸾忽而弯下腰,探颈看她。

    仅一颗凑近的头颅便大过了她整个身躯,凡人在仙人面前的确渺小,与之对峙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那又如何?

    李怀疏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无谓地笑了一声:“我若不跪,你抬抬手便能让我跪下,但即便我跪下了,我的心也不会臣服于你。”

    话音刚落,纤弱的脖颈立即被一只巨手狠狠扼住,她被锢在雪地中动弹不得,青鸾冷眼瞧着她呼吸艰难,意识混乱中含了一口恰好吹到嘴边的发丝,将雪白的脸蛋憋得发红发青,终于发泄了心中那股怒气,网开一面地松开了手。

    “油盐不进!本仙只听闻你们人间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一个女人,又有什么跪不得的?”青鸾立回身子,甩袖间掀起狂风,卷起了屋顶瓦片上的厚厚白雪。

    眼见李怀疏气息奄奄,又是一副濒死模样,她又渡神力入其体内,修补被自己折腾得残破不堪的身躯,仍是像之前那般见好就收,不死即可。

    “咳咳咳……女人的双膝可比男人金贵多了,多得是太平盛世抛妻弃子的男人,满地饿殍时却没见有几个当母亲的独善其身,女人即便折了膝盖,伏倒在地,也顶得起一片儿女恰可容身的天地。”

    青鸾细细品味一番,认同道:“这话我喜欢,谁说的?”

    扭头朝不远处那间屋子望了望,李怀疏身心俱疲地阖了眼,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出声时已经哽咽:“我娘。”

    青鸾眼尖,以掌心托起从她眼角滑下的一颗泪珠,十分讶异:“哭了?”

    “也是。”青鸾在云端踱步,作沉思状,假装自己亦是感同身受,“你娘讴歌赞美母性光辉,自己也是母亲,却不爱自己生养的孩子……”

    她装作一副才想起的模样,提起唇角阴冷地笑了笑,改口道:“不对,你娘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她只是唯独不爱你。”

    “对,她不爱我,唯独不爱我。”

    李怀疏强忍鼻酸,倏然睁开双眼,她平息呼吸,又缓缓扶地起身,抬头问道:“敢问一句,上仙有父母么?”

    “本仙原是西王母孤鹜峰下一只青鸟,在灵力充沛处苦练百年修得仙身,飞升天界之后执掌时间,自然有父母。但虫鱼鸟兽不似你们人族,讲究伦理纲常,父母子女之间感情复杂。”

    李怀疏低下头,抿去突如其来的荒凉之感,面颊上凌乱的血痕平添了几分脆弱,又问道:“青鸾,你晓得你布的这场幻境比起经年不散的梦魇来说,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什么么?”

    “直说便是。”青鸾以手支颐,摆出好奇的姿态。

    李怀疏转过身,拾步朝那间只消瞧上一眼便令她心神俱颤的屋子走去,方才康瑶琴与观音奴消失在了那里,她问心无愧的童年与对母亲最后的一缕渴盼也消失在了那里。

    她边走边说:“我娘不爱我,我也想学着不爱她,日积月累,学了个七八分像,与她的关系也日渐疏离,却没想到学着学着,竟将自己活成了她。”

    “不久前,有人问我为何将君恩弃如敝履,执意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怎地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我迟疑地想起是她言传身教。我活在女不如男的世道下,世家以礼教束我身心,她却教我离经叛道,比起我父亲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她更早一步将我当作府君来抚养。”

    “你说我聪明,是她用训诫逼出来的足智多谋,茶棚附近一场厮杀,我使得了剑,勉强护得了自己,也是她从前未雨绸缪。”

    数不尽的内伤外伤,一身衣衫被血污染,几乎瞧不清原来底色,腰腹与手臂间的衣料要么被剑刺破,要么被青鸾鞭开,破破烂烂地挂在原处,李怀疏不管这些,依旧提着衣摆,目视前方,步履从容地拾阶而上。

    人在穷困潦倒之际更不该自甘堕落,卑躬屈膝,别人定然低看你,昂首挺胸,别人未必不会对你高看几分,这也是康瑶琴教给她的。

    李怀疏站定在屋门前,听见屋内传来康瑶琴问话的声音,冷言冷语,口吻难听得像在训狗,几名婢子分作两列候在屋外,低眉垂目,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纷纷无视了她。

    观音奴断续的哭声像细密的针扎在心头,李怀疏眼睫柔弱地眨了眨,唇边噙着一抹颇为无奈的苦笑,叹息道:“最令我难以接受,令我难过恐慌,令我束手无策的是……我虽然对她失望透顶,想要逃避她,远离她,却也注定了穷尽一生都走不出她。”

    李怀疏抬头,薄薄一块门板将她隔断在外,她闭上双眼,内心几经挣扎,片刻后,下定决心般握手作拳,决然地穿门入内,像一缕风似的飘进了屋。

    掷地有声,是她披心沥血的自剖,也是康瑶琴的厉声斥责:“孟师傅说你上课晚到了半炷香的时间,做什么去了?”

    李怀疏径直走到观音奴身旁,抱臂蹲下,阻隔在这对母女之间,温柔地盯着幼年的自己。

    对话不必再听,那段时间总重复做着同一场噩梦,她被迫记得滚瓜烂熟,康瑶琴起了上句,她便能同观音奴一道接下句,无声地动着口型,却不是同样的唯唯诺诺,字字句句皆是反驳,好像在给予对方另一颗胆子,与她不敢也无力去反抗的权势去争一争。

    “双陆就那么好玩?你既然有了足够消遣时间的新玩意,还养着炭炭作甚?”

    康瑶琴抬手一指,观音奴错愕地看向眼前的“炙鹿肉”,李怀疏预先听到那句“我已替你处理了它,省得既玩双陆,又玩小猫,成日不思进取”,心疼得无以复加,想捂住观音奴双耳,指尖却直接从对方耳边擦过。

    观音奴在她身旁又哭又咳,吐得酸水都要出来了,她也是干呕几声,这次很快得到了缓解,如她所言,她终生难以走出母亲给她带来的影响,却可以克服故步自封的魔障。

    “要是那个时候当真有人替我捂住双耳,使我听不见真相那该多好。”

    “真相?你以为这便是真相么?”青鸾在她身后嗤笑道。

    李怀疏脊背一僵,不明白她何有此言,只见青鸾抬指在她眼前虚画半圆,口中念决,道一声破——!

    不过眨眼间,青鸾又带着李怀疏将时间回溯,这次依然是在观音奴的住处,但观音奴已冒雪去上课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刚走没多久,炭炭便因误食了鼠药而抽搐不止,待仆人们反应过来送去医治时,为时已晚。

    “夫人,炭炭的尸体……”

    “找个地方好生埋了罢,只说是走丢了,别让观音奴晓得了,届时不定得多伤心。”康瑶琴手里执着一本书,边说边轻轻翻了一页,自她产下小女儿后,府中的下人渐渐发觉她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喜读书便是其中一处不同。

    眼前的场景不断变换,过了不久,有伴读幼童来禀,说那负责授课的师傅因着观音奴迟迟未到,气得先走了,康瑶琴先将书放好,再捞了烧得碧绿通透的茶盏往地上一砸,竟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比不得她手里一本书似的。

    她眼中怒意愈演愈烈,狠狠揉了揉眉心,抖着唇,吩咐下人道:“去找找观音奴去了哪儿,顺道叫厨下准备一碟炙肉,随便什么肉都可,假若观音奴日后问起,你们便说是夫人做的,你们也不知道。”

    ……

    “你娘视书如命,却困在读书无用的后宅,她见你辜负她好意,迟到逃学,不尊师不重道,自然怒火中烧。便是原来对你有几分怜惜,情绪失控之下走了极端,口不择言,事后虽有些悔意,但都过去了,嫌隙已生,你与她之间的误会又添一条,她再提也是无用。”

    青鸾一字一顿道:“这才是真相。”

    “我怎知……是不是你虚构了这一切来骗我。”反转巨大,李怀疏不可置信。

    青鸾道:“是与不是,你回到人间亲自去问不就晓得了?”

    “呵呵,本仙差点忘了,就算你晓得又怎样呢?”她高悬在天上,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卑微可笑的凡人,“你如今身在冥府,负罪累累,魂魄难保,投生无望,就算晓得你娘并非不爱你,你二人母女缘分或许可续,又能如何?”

    抬指点了点李怀疏眉心:“你身具我的一片眼翎,可预知未来后事,我若再予你一片,便可颠倒日月时间,你也能回到过去改变事实,想不想要?”

    李怀疏还未彻底回神,眼中透出木然,良久后才轻轻道:“眼翎是你的东西,若非血脉被迫继承,我连身上那片都不想要。”

    “你不想?我看你分明想得很!否则何以依仗它的力量免除了人间既定的兵灾,自以为是!”

    青鸾以真身进入世界,落地至李怀疏面前,双手捏了个字诀,凝成一道青光流转的符印,贴近她眉心,逼出眼翎。

    眼翎被青鸾收回掌心的刹那,李怀疏觉得自己双眼仿佛被万剑锥刺,连带着眼下皮肉骨头都被洞穿,疼得她立时捂住了眼,牙关抖动,更颤颤巍巍地摔倒下去,喉头一阵腥甜,两行血泪沿着眼角淌满脸颊,再睁眼时……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前几天因为个人情绪不好也口不择言了,甚至想弃文不写,谢谢大家通过多方渠道给予的鼓励,没有很多人喜欢这个故事也没关系,会为喜欢这个故事的大家继续写下去的。

    会在后台设置一个留评抽奖,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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