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眼翎 ◇
两行猩红的眼泪沿着面颊淌下, 滴答落地,随之袭来的黑暗也并不陌生,弄湿了手背的液体却冰冰冷冷, 是啊,非人非鬼, 有罪待赎,就像青鸾所说的那样——她魂魄难保, 投生无望。
眼翎拔除归还, 她眼盲了, 却好像头一次看清自己内心。沈令仪与康瑶琴的面容接连闪现在眼前,难解的恩怨似乎有了一线冰释的希望,自小渴盼的母女亲情原来也不是全无可能,但既然她选择了一条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死路, 便如大水倾覆, 一切已无可挽回。
她倒不是信命之人, 却因从小无人疼惜, 亦深以为自己的确不堪被人喜欢,习惯了自我贬毁, 消极地接受命运对自己的种种不公。明明出身清贵,竟将自己视作可有可无的人下人,只会替世道鸣不平, 唯独这次, 此时此刻,她忽然也想为自己争一争老天的眷顾。
妹妹,她想救, 人间, 她也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可不可以……
仙力游走于周遭, 青鸾轻易便探得她内心所想,当下仰头发出一叠声凄厉的大笑,受激之下毫无克制地释放音波,声如鸿蒙初开,撼天动地,风吹树倒,地面凭空裂开,方才闹中取静的名门院落顷刻之间塌陷,废墟中黑气萦绕,阴风四起。
李怀疏看不见这些,她记得自己所处面前应有一座屏风,伸出手却无可凭依,整个世界都在剧烈震颤,几乎站立不得,青鸾的声压来势汹汹,似乎要将她的骨头一寸寸碾碎,喉间止不住一股腥甜翻涌,她扑倒在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
“别说你其实已是个死人,虽然死得蹊跷,冥君或许对你有另外的处置,但你都落到了我手上,还妄想什么代价也不用付便回到人间,简直痴人说梦!”
青鸾双目赤红,十道天雷在她的仙躯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再好的灵药也难以除去疤痕,她想起这些,理智渐失,恼怒道:“事到如今,你仍不对我俯首认错?”
李怀疏不免觉得青鸾神智失常,面色惨白地咳喘了几声,好笑道:“你不提不说,我如何晓得你我之间渊源?又谈何知错认错。”
因濯春尘先前也曾提及,她有些自己的猜测,但又觉得这事与青鸾毫无干系,莫非是因为自己身上那片眼翎是青鸾所赐?仙界学什么不好,竟效仿人间株连坐罪。
青鸾怒不可遏的神情有一瞬的破裂,她张了张唇,回想片刻,不确信道:“我没说么?”
李怀疏:“……”
“你只顾着将我翻来覆去地折辱,没说。”她掀了掀眼皮,冷淡的唇角提了提,鼻间泄出几不可闻的轻笑,是被气笑的。
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些不是很合适,但她真想将这位上仙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她不是第一次瞎眼,即便这回远远痛过前几次,无非就是更难受些,适应一会儿也能摸索着行动,又很快调动起其余感官,清晰地感知到青鸾躁动不安的气息安定了许多,类似山崩地裂的可怖声响也渐渐歇止。
像狗一样匍匐在地实在屈辱,身上再痛,李怀疏还是勉强自己直起了身,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站起来,只得曲起双腿,跪坐在地,颈项稍低,眨了眨眼,将眼眶中余下的血泪扇动出来,在清逸出尘的面皮上留存一双清明目。
她浑身是伤,这微末的血腥气似河流入海,若非鼻尖之人定嗅不出。
“我想起来了,你头先说我救过你家先祖。”青鸾移步至她身侧,淡青轻纱无风自动,一头顺滑如绸缎的长发随风飘散,仰头望着黑洞洞令人不安的天,“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得反过来说。”
反过来?那就是先祖救过青鸾?
李氏族人以云雀衔梅为族徽,衣襟袖口多以此作为纹饰,李怀疏猜想大约是先祖无意借仙人名目大肆显耀,以免泄露天机,引来不测,便将原本的青鸟矫饰为了云雀,来龙去脉也颠来倒去。
她这身残破不堪的衣裙是入无尽墟后购置的,没有族徽,青鸾并未目睹云雀衔梅,也不知此内情,口中继续道:“我修行渡劫,两次方才飞升。前一次被最后一道劫雷劈断双翼,坠落在山林中,命在旦夕,你家先祖那时家贫,凑巧居于孤鹜峰,骑牛而过,顺手将我救了。”
“待我伤愈,那人也没有囚我于笼中,被放归后,我较之以往更潜心修炼,终于渡劫成仙。有恩当报,但你家先祖既非修士,也非贪财之人,灵宝法器与金银财宝都送不出手,我思来想去,索性赠了一片羽毛。”
青鸾修得不老不死的仙身,羽翼丰满,更不会因衰老而失去光泽,甚至脱落,多一片羽毛少一片羽毛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我既成仙,身上羽毛已不可同日而语,不然也不会称其为眼翎。这等充斥着神力之物馈赠给凡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你家先祖通过了我的多番考验,算是可信之人,我便在那片眼翎中设下了几道禁制,削弱其中力量,入梦相赠,并教予用法,更告诫——”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李怀疏虽目不能视,却好像见到了她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恨不得将自己洞穿似的。
青鸾道:“告诫你家先祖,凭这片眼翎或可在乱世中谋得一官半职,继而安身立命,切不可逆天妄为!”
“原来是这样……”李怀疏喃喃道。
身旁一道劲风袭来,青鸾握住她的双肩,恨恨道:“朝廷都能二世而亡,况乎个人?人一旦死了,摊上不肖子孙,用不了几月便能散尽家财,我处处为你们凡人考虑,便好心地许可了眼翎在你族中代代传承,有此断论天机的异能傍身,予你门族千秋百代享用不尽的泼天富贵,到你这辈,你便是如此回报我的?!”
她眼中满是恨意,口吻也淬满了毒针,她以为自己吐露实情后会见到一张懊悔羞愧的面容,略慰己心,却大失所望。
李怀疏沉吟一会儿,抿唇道:“所以你受到了我的牵连?难怪,难怪人鬼交界处会有神仙驻留,原来不是话本里头说的那样,神仙被贬都是贬入人间。”
拂逆苍天,难怪天不怜她,还求什么眷顾?但她扪心自问,僭越免祸,不悔不憾。世人皆苦,百般祈求仍旧命如草芥,尝尽悲欢离合,到头来,竟是所求老天闭眼撒下的因由。
如此冷硬心肠,莫非会为她开恩?不求也罢。
她以为自己已与老天扯平,不欠什么,却着实对青鸾有愧。
李怀疏微微将背挺直,理了理衣摆,闭了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哑然道:“没什么好说的,逆天而行,我至今未有悔意,但牵累到你非我本心,不过事实如此,既牵连了你,你处置我便是。”
她说得认真,不像搪塞,只是方才燃起的求生欲倏然熄灭,湿润微红的眼中落着一把死灰,更添几分冷寂。她既自毁自伤二十余年,看似皎皎如月,悲天悯人,对自己却毫无怜惜,百骸五脏早已腐坏,心似乎也被掏空。
最博爱深情,亦最冷漠无情,矛盾之至。
她既了无生意,又叫旁人如何伤她?简直叫人无从解恨!
“可笑,你以为你的命值几个钱?”青鸾受这林中来来去去的凡人影响,铜臭在舌尖过了过,却未解其意,不过依葫芦画瓢罢了。
她癫狂地大笑几声,揪住李怀疏松松垮垮的领口,牙关发紧:“没似我一般领受天雷的厉害,你自然没有悔意!此处乃不周山境内,天然有一道屏障,将天雷遮蔽在外,但厉魂鞭的滋味对你这等凡胎浊骨来说也差不多。”
“走——这便随我去孽海台!”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短,先发了吧,下章是主cp对手戏了,地府副本应该还有五章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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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亲我 ◇
青鸾情绪波动, 受煞气反扑,仙力紊乱,所布幻象皆受影响, 迷踪林怒浪滔天,四野昏暗, 鸟兽奔逃,处处散发不详气息。
然而, 林中西南隅另有一方小天地却在失序范围外。
鸟鸣啁啾, 微风拂过青叶, 飒飒声渺远,山壁间一条长练般的白浪湍流而下,声响如雷。虽然嘈杂,意境却很是静谧, 若非咯咯嘎嘎的鸡鸭叫声破坏了这份诗意, 何人处在其间不吟一句“山中无甲子, 寒尽不知年”。
悬崖边静立的红衣女子却没什么闲情雅致, 她下颌微抬,目光凝于前方某处, 面色沉沉,好像十分心系法阵外世界,明知深渊之下便是阵眼, 一纵而下即可出去, 不知为何仍未付诸行动。
木屋外用竹栅栏围出一片禽圈,喂完鸡鸭的花俟抚了抚掌,朝她走去, 没吃够的小鸡小鸭纷纷从缝隙间探出, 摇摇摆摆地挤到她身后, 拢作一条黄澄澄毛绒绒的尾巴,叽叽喳喳地乞食吃。
花俟凭空变出一兜米,看也不看,边走边撒,离崖边越近,空气中湿气越浓,耳畔又是激浪阵阵,她水灵灵顺着红衣女子视线看去,夸张地呀了一声:“这鸟婆娘作甚大动肝火,这是要将她的老巢烧个底穿么?”
她笑嘻嘻地出现,红衣女子如梦方醒,脚下稍动,几颗碎石滑落崖底,被瀑布声掩过,动静全无,若是恰好由阵眼传送飞出,倒有些像是先一步替犹豫挣扎之人做了选择。
花俟在湍流中施了法,可借由那面于半空中徐徐展开的画卷一观法阵之外景象,只见云边烧出黑烟万丈,无尽墟光怪陆离的天空已被玷污得失去本来面貌。
“此处虚虚实实,你喂的这群鸡鸭又是什么所变?”红衣女子微妙地收回目光,捏着指尖,不着痕迹地话题一转。
她所指之处,花俟低头看了眼自己裙边,幼禽不知餍足,不肯离去,以为地上仍有米粒,翘起屁股,嘴喙频啄。
“欸!皇帝陛下,你既然能够被我捡进来,我自然也可以在我住的地方货真价实地养一群鸡鸭。”花俟蹲下身来,挨个儿抚摸鸡鸭,“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这红衣女子正是沈令仪。
不久前,她在枫树下醒来,面沉似水地弃剑独行,花俟懒得相劝,只静静尾随在后。
一来,她以凡人之躯在无尽墟待得太久,二来,血雾吸食过多,花俟心知她实则已如穷弩之末,凭借坚韧的意志与极强的执念才能强撑转醒,但在这般状况下,她也走不了多远。
果不其然,沈令仪趔趄步入迷踪林不久,晕倒在地,被花俟及时捡走。花俟将她带进自己的玉清峡中,暂避煞气,恢复阳气。
“烧来吃的那种宝贝?”沈令仪神色疲惫,玩笑开得也很是无趣。
她甚至不知应将目光落在何处,左瞧右瞥,兜兜转转又鬼使神差地注视着脚下。
花俟倏地起了身,从颈间环绕双臂再至腰际的细窄银链发出声响,她捻着几缕发丝半掩面容,笑吟吟道:“我是只狐狸,不吃鸡鸭吃什么,莫非吃你么?”
从献送冰棺留存李怀疏遗体起,她对沈令仪说话便是如此没轻没重。到底非我族类,没必要拿人间的规矩要求她拘束她,是以沈令仪在她面前甚少以帝王自居,没摆过什么架子。
既如眼下,“吃你”二字轻飘飘从耳边拂过,沈令仪心无波澜,默不作声。
花俟说着,从裙底冒出一条火红如焰的狐狸尾巴,沿地面轻轻一扫,将七八只幼禽送回了家。
她捉尾在掌间把玩,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却不流于俗气,只盈盈脉脉地勾得人失魂落魄,骨头酥软。这是涂山狐族自洪荒上古流传下来的本能,媚术不分好坏,□□更是后人话本看多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且看如何用,又用在何处罢了。
但显然,面对一个困在十丈软红间寸步难行的女人,将将长出第九条尾巴的花俟一败涂地。
她松了狐尾,娴熟地收它回去,想到自己来一趟形形色色的人间,媚术毫无长进,回去说给长辈听,指不定又被他们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接着将她视作没成年的幼狐呵护备至,不禁有些蔫巴巴的,叹息道:“你们人族常说民以食为天,鸡鸭是我的食物,我视其为宝也无可厚非。”
“太吵了。”沈令仪抬了抬眼皮,淡声道。
流云在铺陈的画卷间穿梭,视线才触及飞沙走石的画面便觉得犹如被火灼烧,她匆忙闭了眼,眼前一片黑暗,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柄断剑,一道被剑洞穿血流不止的伤口……
心口刺痛细细密密,呼吸渐乱。
花俟先是一顿,不明白她究竟说什么东西吵,继而在她身旁绕着圈踱步,边掰着指头数:“鸟鸣吵,激流直下吵,我养的鸡鸭吵,连我你也觉得吵……是咱们吵……还是你心不静啊?”
无论有意无意,她一语中的。
拢在衣袖间的手忍不住发颤,沈令仪蜷了蜷指尖,从拇指逐一捏去,力道渐重,却无济于事,该心乱如麻还是心乱如麻,心弦被拨乱,未见有半分平息。
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衣怀。
她先前那套黑色绸衣被冷汗湿透,又破了几处,没法将就,莲花发冠也不知丢在了哪儿,便向花俟借了套红衣与一根白色发带,更了衣,松松挽发在后。
那方被人揉洗干净的丝绢还在,她隔着衣服感受到它的存在,眸色不自知地柔和许多,心跳也放慢放缓。
“别误会,我没动过你东西,可是丢了什么?”花俟见她虽未表露多余情绪,抬手的动作却显得颇为紧张,掌心置于胸口,又没有摸出什么东西来,才有此问。
沈令仪不答却道:“问你几个问题。”
她性子果敢,甚少徘徊不决,入玉清峡后浑似变了个人,没有跳崖出阵,也没有向花俟提议彻底离开无尽墟。兴许感情这回事本就不能停下来细想,一息一念,她若是没有昏迷也没被花俟带走,除了折返回去,再无旁的念头,可一旦稍微喘几口气,她又如雾里看花,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摸了丝绢,感到心安,穿针引线缺的那根针终于有了眉目。
“但说无妨。”花俟看着她,明显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她似乎暗自做了某种决定。
沈令仪问道:“你叫我来无尽墟恐怕不是出于成全的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她很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花俟无端后退半步,想起那头青鸾的遭遇,不由扶额:“你二人心眼甚多,这也被你猜到了?”
“我或许比她再多些。”沈令仪轻轻笑。
本欲如实相告,但孽海台那边情况危急,花俟言简意赅道:“我族中有件棘手的旧事需李怀疏出面解决,也与她门族中血咒有关,她若魂飞魄散恐成悬案。我在此处虽然施法无碍,也与青鸾玄镜有些交情,但因涉及仙界,不能沾手。”
说至此处,她不好意思地咳嗽几声,又后退半步,小心道:“有陛下在,李怀疏的魂魄便散不了。青鸾那脑子不好的鸟婆娘即便发癫要对你下手,别说玄镜怕她再触天规彻底仙堕,会及时制止,冥君也要出面的。”
“事实上,我已去信几封,但冥君那丫头夹在青鸾与我之间左右为难,索性闭门谢客,敷衍不管,可人间的帝王要是在无尽墟遭遇不测,她再坐视不理,那这个冥君也就当不成了。”
沈令仪眼风不动,深深一笑:“真是思虑周全。”
她着一身红衣,颈项与腕间露出几寸里衣的雪白,腰带较之衣色更深红一些,青丝如瀑更是不带修饰。
人靠衣衬,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却也有不一样的观感,花俟从不知自己这件红衣可以穿得如此冷清肃然,举手投足又兼几分矜傲,她夹了夹尾巴,不敢与沈令仪相视:“哪里哪里。”
“阵眼对面压在何处?”沈令仪无意与她闲扯,垂眼问道。
花俟道:“玉清峡是我幼时捏就,数百年间已与我心意相通,你想去哪儿与我说一声便是。”
“她在何处?”
“唔,此刻……是在孽海台。”花俟哎呀叫唤,“糟糕,厉魂鞭已落下一道……”
厉魂鞭才脱口,眼前红影倏然投下,顷刻间便被白浪吞没。
“哎!你的剑还在我这儿!”
“除非熔了重铸,否则断过的东西残痕仍在,我不要了。”深渊之下传来沈令仪声音,头一个字还听得清晰些,越到话尾越被浪声盖住。
她与她之间支离破碎的那面镜子也就此抛掷,就让一切从头再来罢。
孽海台之海不是百川归海的海。
这里的天空低得云海万顷犹如压来,阴云拢聚,晦暗无光,底下行走之人深觉窒息,第一道厉魂鞭落下后电闪雷鸣,狂风四起。
此处青鸾并未干涉,也无法干涉。
前世苍天难恕的罪孽在犯下那刻便被烙印进九九八十一道冥柱中,那由凶兽脊骨所制的冥柱头细尾粗,如剑倒悬于云海之上,连接天地,凡人难以仰颈得见,要渡忘川,需先过孽海台,领受冥柱中判罚的厉魂鞭。
第一问,扶乩请仙,占卜演卦,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李怀疏白布罩眼,想起自己在先帝驾崩后开的那次玄眼所见,幼帝听信小人谗言,妄动北庭十二军,消息不胫而走,沈令仪率先起事自保,连续几年的兵灾,沙场上堆满了白骨,饥荒乱世,民不聊生,她至今心下难忍,紧紧咬着唇肉,心惊胆战地答一句不悔。
厉魂鞭从云间聚拧成形,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背上,她受过无数次家法,也因不愿领旨完婚挨过板子,却从未体味过这般将人之尊严残忍剥下的痛楚,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地惨叫痛嚎,仅一鞭,她浑身浸满冷汗,脊背好像裂开似的火辣辣发疼,余痛难消,刀割一般一寸一寸地切入体内,肝胆俱颤。
第二问,依仗仙力却做不到清正守心,受私情所惑,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那次还见到了……两军相接,兵临城下,幼帝不愿投降,北庭军队杀进长安,沈令仪亲手将玄衣冕旒的小侄儿斩杀,鲜血淌满了玉阶,此后余生,她虽励精图治,平定边衅,整肃朝纲,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清弑杀好战的恶名。
悔么?
李怀疏满面是泪,受鞭而泣,想惹弄父母心疼的小孩子才会这样,但真的太痛了,太痛了……她气若游丝,呼吸抽扯几回才勉强吐字成句,轻轻道:“……不,不悔。”
声息微弱,却斩钉截铁道:“我……我不……后悔……”
她颤颤巍巍,等候着第二道厉魂鞭的到来,却蓦然有道重量迅速将她压倒,绷紧皮肉去迎接的疼痛迟迟未至,反倒是一阵发紧发闷的喘息扑在面颊,莫名有几分熟悉。
不,是很熟悉。
李怀疏痛得神志不清,又瞎了眼,根本不知这是真实或是幻想,她以为自己这次定然神陨魂消,别说投胎为人,连一只蝴蝶一只蚂蚁都是奢望,既然如此,不妨让她在灰飞烟灭前好好梦一场。
她柔软的掌心轻拢那人下颌,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身,她觉得像在给人添麻烦,用尽了力气,更加柔软地说了句:“亲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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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心疼 ◇
厉魂鞭落下, 蛇形闪电撕开了阴沉沉的浓云,云海深处霎时炸雷如吼,雷电交错, 震耳欲聋,惊若天罚, 划破苍穹的电光照亮了整个孽海台,沈令仪背上新添的伤痕亦无处遁形。
她从前行军作战时, 数次提审具有情报价值的俘虏, 负责行刑的士兵用得最顺手的刑具便是鞭子。
刑鞭有轻有重, 不同粗细,不同材质,抽击躯体或是伤皮或是伤里,造成的痕迹也不尽相同, 但很少有俘虏才挨一鞭便问什么交代什么, 无敢遗漏, 意志溃散。
濯春尘与花俟先后说起过这厉魂鞭, 前者虽是人,却经常出入无尽墟, 后者更是与共工颛顼等远古上神同时期的涂山狐族一脉,按理说见识甚广,然而, 在她二人口中, 这听来也只是刑鞭之一的惩罚似乎十分可怕,沈令仪对此略有疑问。
直至方才,她替人接下一道鞭责, 才在五内俱颤骨骼如焚的剧烈痛楚中意识到, 厉魂鞭的重点并不在于是什么刑具, 而在于厉魂二字。
剥骨拆肉的是人间,震碎魂魄的是鬼界。
忘川过后便是真正的冥府,那里有阴司十殿,生前宗室王公,封侯拜相,见到阎罗冥君跪还是不跪?
想来无尽墟作为人鬼交界处也是起的一个过渡作用,无论身份尊卑,都会被穷尽人力难以实现的瑰丽景象所震慑,初初对鬼界心生敬意,等到踏入孽海台,即便没有犯下滔天大祸,走在电闪雷鸣的漆黑云海下也会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什么自命不凡,什么居功自满,尽数抛之脑后。
数遍生平的八十一根冥柱与其说是替天行道,不如说是借由这条充分展示何谓鸿沟天堑的鞭子敲碎凡人脊梁,重塑规则秩序,叫人忘却以往的荣华富贵,放低身份臣服于冥府。
但她是皇帝,人间共主,叫她俯首称臣,怎么可能?
鞭子横过脊背,似将她整个人对半劈裂,背上犹如被人泼了一盆烧得滚烫的炭,火星四溅,顺着狰狞裂开的皮肉渗透进去,刮肉剜骨,好像要将她的后背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似的,灼痛感久久不息。
沈令仪冷汗淋漓,面无血色,脑中有一瞬全然空白。
她头一次清晰地察觉出附在自己身上的魂魄,想起濯春尘所说,厉魂鞭之下难有完魂,恐有魂飞魄散之虞。
仅此一鞭,她的三魂七魄竟似乎畏惧得要离体而出了。
这条鞭子凝聚了凡人难以匹敌的力量,好比雄鹰猎兔,手到擒来,是种族间天然的压制,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在沙场中历经生死的她不会害怕,但魂魄受厉魂鞭强压完克,不得不怕。
花俟随后赶到,恰好见到她体内金龙萎靡不振地伏趴在地——说是金龙,其实是一团形似游龙的淡金云气,说是伏趴在地,其实是这团云气萦绕的形状有些相似。
上古人皇身灭神陨后,识海中残存神识幻化作生生不息的龙气,庇护着人间历代君王,使其不受邪祟侵扰。
但这股源于人皇的神力也有自己从主的原则,傲骨磷磷,不是何人称帝都能将龙气收为己用,如若德不配位反而会招致祸端,沦为亡国之君。
乱世中所谓三足鼎立,逐鹿中原,亦是龙气在暗自择主。
在人间闲来无事,花俟曾化形溜进皇宫,她见过绥朝前任幼帝,名叫沈绪的小孩当时仍在帝位,但龙气薄弱,花俟不懂什么面相,仅凭那几缕轻烟便断定他并非真龙天子,之后果不其然。
相较之下,沈令仪体内这团龙气丰厚许多,且似与主人同心同体,沈令仪素来心傲,云海之下一视同仁,不知她是帝王,也不知她并非受冥府拘役的千魂百鬼,由八十一根凶兽脊骨凝炼而成的厉魂鞭暴烈狠厉,想要像驯狗一样将她驯服。
她不会示弱,也不会折服!
淡金云气受其影响下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方才还蔫巴巴的金龙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一对神气的龙角,贴近下颌处模模糊糊地分出几缕细细云气,似龙须飘扬,金龙重振旗鼓,抬高龙爪,踏地仰首,威风赫赫地吼出一声龙啸!
具化在外便是平地而起的罡风阵阵,龙吟似有若无,在下一记鞭责前本应先落八十一道惊雷,但雷声仿佛被什么旗鼓相当的无形之物震退,五下闪电后才迟疑着继续落雷,也不如先前撼天动地,闷雷钝响,叫人瞧出了它的胆怯。
神思飘远之际,冰凉柔软的掌心蓦然抚过她下颌,一声柔柔弱弱的“亲我”叫她忽略了轰隆隆的雷声,也令她如飞灰般四散的魂魄又一点点聚拢回来。
沈令仪撑了撑被汗淹得朦胧的眼帘,渐渐看清身下人的情况,头发蓬乱,面颊微肿,唇角溢血,衣襟领口满是血污,好像在来孽海台之前便已伤痕累累。
但除了她所刺的那一剑之外,余下的伤又是怎么来的?对,青鸾……
自己挨这鞭子,好歹还有肉身稍可卸力,饶是如此,魂魄依然被威慑得扭曲变形。她有伤在身,直接以脆弱不堪的魂体受刑,明知冥柱判她生前犯下弥天之罪,若是求饶忏悔换来减刑,还好受些,却道不悔,不悔……
所问所答,沈令仪全都听见了。
才出法阵,令所有生灵为之动容的惨叫嚎哭便冲破耳膜,直击天灵盖,刹那间,沈令仪心口血液几乎停滞,唇色一白,几乎腿软着地。
她知她看似弱柳扶风,却是心志十分坚韧之人,也将尊严看得极重,身为柔弱文臣,又长了一身清白峻骨,从前爱恨纠缠时,对她稍加折辱便觉别有一番意趣。
但眼下见她当真颜面扫地,幼犬一般蜷缩着,如泣如诉,沈令仪想捅破这天地的心都有了。
能令她忘了脸面,屈辱至此的该是怎样抽筋扒皮似的疼痛?
鸿蒙初开,天地混沌,盘古神躯尽数幻化,人间方有日月星辰,桃李春风,而沈令仪三魂七魄收归,恰如新生,体会到的第一股滋味便是心疼。
“亲我……”李怀疏摸着她的脸,又痴痴说道。
沈令仪的魂魄都能暂时被抽离,她就更是神魂恍惚了,她兴许还不晓得眼前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她的掌间血肉模糊,触摸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沈令仪想起她是如何迎剑而上,如何握剑追问,一步步将自己逼走,只是为了自己不要以身犯险,平安离开无尽墟,眼眶变得湿湿热热。
“眼睛又看不见了么?”
沈令仪还未知晓眼翎之事,李怀疏口中仍是呓语,并不答她。
“小瞎子。”她柔柔一笑,以年少初见时的称呼亲昵唤她。
真希望从今以后,她们之间,一切从头再来。
她的吻落在她用来蒙眼的白布上,感受到她眼睛细微颤动,长睫隔着薄布痒痒地扫过她的唇间,像是一个腼腆而缠绵的回应。
雷电不知闪落第几道,不知之后还要再挨多少鞭。
李怀疏受伤太重,气息微弱得像是一不留神就要烟消云散,沈令仪俯贴在身上都怕弄碎她,以掌扶地,在彼此之间支开些许距离,却更严实地护住了她。
“这会儿瞎了比没瞎好。”
省得你见到我也跟你似的饮泪咽血,好不惨痛,又不听话,要推开我。
这里不是众人山呼万岁的朝堂,也没有香车玉辇朱雀道,有的只是一个差点痛失所爱的可怜人。
想起近来总是寡妇长寡妇短的打趣,她低下头,以额相贴,对方仅是一具魂躯,额面温度冷得像冰,激得她浑身一颤,侥幸在一息之间被后怕取代,连唇角浮起的笑都僵住了。
声音从沙哑的喉中挤了出来:“李怀疏,你究竟还想让我再当几次寡妇?”
沈令仪敛了敛眸,放轻呼吸,好叫背上鞭痕别再沸腾起痛,微挺脊梁,等待着第三道厉魂鞭的到来,她要替李怀疏拾起碎了满地的尊严,才会甘心抛弃自己的孤傲。
她二人在这头情意绵长,青鸾与花俟在那头早斗得不可开交。
青鸾仙体虽被冥气侵蚀,功力却仍是深厚,花俟到底难敌,在半空中被击退落地,喉头一甜,吐出血来,她抹了下唇角,又立即爬起来,青鸾仍停悬高处,倒也被花俟逼出了依稀散发着黑气煞气的青色羽翼,她合掌拈决,从流转的青光中分出九枚神钉一齐射出。
花俟扭了扭腰,张开嘴,朝她亮出獠牙利爪,既娇媚又凶狠,从裙底探出的九条尾巴扫至眼前,展开如扇,火红的尾尖簌簌抖动,先是将九枚神钉沿原路送还青鸾,再是一击地面,立时筑起一道高大坚实的土墙,暂且隔断了青鸾视线。
“你这只臭狐狸!作甚搅我好事!”青鸾在后面紧追,愤恨道,“你还敢跑?!”
“我又不是你的对手,再不跑,留着给你拔了毛下酒吃么?”花俟边跑边朝天边嚷道,“冥君——我晓得你就在附近,再不出现,皇帝陛下就要死啦!死得透透的!”
她嘴里说着吃,青鸾飞身越过那道土墙,又从里头不知怎地飞出只鸡来。
她没想到花俟贪吃成这样,随身带鸡,被突然出现的鸡吓到了,鸡也没想到自己在乾坤袋里卧蛋卧得好好的,会被甩出来,还见到仅亮了亮翅便可以将它呼死的同类,也被青鸾吓到了。
一仙一鸡纠缠个半天,过了一会儿,青鸾顶着满头鸡毛出现在花俟面前,花俟视线向她头上一滑,扑哧一笑。
“你还笑,你是狐狸又不是猪,成天想着……”青鸾咬牙切齿,未及出口的话被落在不远处的惊天巨响击断。
第三道厉魂鞭落下了。
罚鞭五道,眼下五已过三,沈令仪再这么碍事下去,她还如何报复得了李怀疏?
青鸾如是想着,双眼霎时覆红,抬指运劲,花俟嗅出她周身腥臭味愈浓,退了一步,抱臂叹息道:“真是疯了,连皇帝你都敢动?”
青光自青鸾指尖飞出的刹那,从远处迅速飞来一道金光如练,与青光相击,明明光芒更盛,却只是温柔地消弭了其中力量。
“玄镜,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懒得管这只疯疯癫癫的鸟了。”花俟见青鸾身后冥君与玄镜并肩而至,松了口气,这才收了尾巴,抬手抹去唇角鲜血。
青鸾转身,怒目相视:“玄镜,你不助我?”
玄镜几个闪回走到她眼前,她身上煞气波动得厉害,再不干预恐要出事。
“我尚在宗门修炼时,脾气古怪,修行又十分投入,无朋无友,是你日日衔果作陪,我一直记着你的好,怎会与你生了嫌隙?”玄镜眉心红钿勾勒得圣洁,抬指在青鸾眉心轻轻一点,边渡力边道,“但你现下合该好好休息一番了。”
又瞥一眼不晓得是死是活的李怀疏:“或许她受的罪已足够偿还予你。”
金光消失在眉间,青鸾眼中红色霎时如潮水退去,没了意识,倒在玄镜怀中,玄镜揽着她,先是与花俟相视一眼,再是放轻声音道:“最紧要的,青丘国愿意献上一宝,涤荡你周身邪气煞气,并保你在无尽墟的余下时日仙体洁净,待罚期一过,你我便能顺利重返仙界。”
她不是在对昏迷的青鸾说,是说给花俟听,希望她信守承诺。
花俟朝她颔首,又扬了扬下巴对冥君道:“你怎么说?”
冥君比她高,是因坐在一只口吐烈焰的五头神兽上,若是跳下来指不定还没她膝盖高,瞧着也就是人间约莫十岁的小女孩。一身玄黑衣衫,长发垂腰,头上是珍珠玛瑙,颈链流光溢彩,双耳系钴蓝耳珰,十指更是戴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戒指,爱美得很。
向旁一指:“我还能怎么说?你们青丘国国主下的血咒,她家里的男子死得七七八八,却没有一个与我冥府鬼籍吻合,十殿阎罗审不了,孟婆汤也灌不得,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本君也甚为头疼。”
“青鸾的怨气能解,你族中旧事重提,也不是全无眉目,两全其美,我乐意成全。”
冥君驱使神兽向前,凑近花俟,揉了揉鼻尖,咳嗽一下,小声道:“但本君觉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你将你那玉清峡先腾出来给她们小住几日,我瞧着那位陛下不像要走的样子,可她毕竟是人,阴气与她相冲,再待下去我怕出事。”
“思来想去,也只有你那里既清净又干净,便于她们养伤,好狐狸,如何?”
作者有话说:
to吉吉国王们:下章一定!我们找个干净的地方,有温泉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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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红布 ◇
李怀疏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时间杂乱无序,叫她完整回忆已不能够。
一会儿是在孽海台,她目力不及, 却听得清雷声滚滚,一句句质问裹挟着巨大的怒气, 叫人胆寒。
她很倔强,不肯向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老天悔过, 鞭子落下来, 她痛得字不成句, 后来……
后来好像有个人紧紧捂住了她的双耳,嘈杂声渐远,她在那人怀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将一切都放下, 以至于后续在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会儿又跳回长安, 负责为宗室授课的老翰林告假, 她受老翰林所托,前去代课, 踏入弘文馆的一瞬,临窗而坐的沈令仪恰好抬头,双方俱都怔住。
两人碎叶城一别, 互相以为地位受限, 余生难见,却不想竟是在这般情境下重逢。
从前互相欺瞒的身份突然暴露,原来她便是沈三口中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玉台卿, 原来沈三便是当年她父亲用计驱逐的泰安公主, 自己因有玄眼异能, 无意间也参与其中。
仇怨甚深,就连从前无关痛痒的欺瞒都显得别有用心,朋友再也做不得,她毕恭毕敬称呼沈令仪为殿下。
沈令仪假意求得君父原谅回到长安,处事谨慎,不欲授人以柄,纵使心中再痛恨,倒是也以师生之礼相待。
哪怕那老翰林很快便回来了,她代课时长拢共不过半月,沈令仪有时依旧以老师相称。
但与敬重相比,却更近似于某种下犯上的意趣。
其实沈令仪较她稍长几岁,又是公主之尊,在多数时候她都是需仰视对方的下位者。
上下颠倒,若非这个难得的契机,沈令仪不会发觉将她驾于高位再稍加羞辱会平添许多趣味,能更好地发泄那些去无可去又消解不了的恨意,她也不会发觉自己并非全然抗拒。
年少时候的并肩作伴一去不复返,她们之间似乎只剩纠缠不清的病态关系可以维系,只能在情潮翻涌中袒露几许真心。
就像共赴端州治水那次,酒宴散后,她们在马车上。
她喝了酒,力气不够,反抗无能,昏头昏脑地被沈令仪摁在腿上,先还踢蹬几下,又说不清是为什么,竟也鬼使神差地顺从了。
衣料渐褪,动作放得那么慢,似乎有意为之,稍扭头一看,沈令仪自己衣服齐整,显得斯文又混账。
端坐之人并非纵情纵欲,漫不经心的一双眼中兴味居多,但眼底被车内的昏暗掩得晦涩,好像还藏了别的什么情愫。
沈令仪心血来潮,从怀中摸出她的公主私印,字画钤印,她便是字画的主人,这次,她将一个个朱红印章盖在了不一般的地方,好像她也是她的。
她听见沈令仪俯下身,凑至耳边,淡淡叫她一声老师……
绢帕堵着,她头皮发麻,想也不想,攥住了沈令仪的腕骨。
掌心被不知名的液体濡湿,与此同时,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间,接着是一道电光,一声雷震,她又回到了孽海台,躺在冰冷的地上,沈令仪躯体渐冷,微笑着死在了她的怀里。
李怀疏便是这时被惊醒的,她下意识睁眼,倏然坐了起来,心脏剧烈跳动,在黑暗中沙哑喊道:“沈令仪——”
“醒了?这是作噩梦了?放心罢,她没事,只是晕了过去,被我安置在隔壁,你也没事。”
梦魇未除,她仍是心悸,一头冷汗,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
李怀疏倾耳向榻边,她听出这人就在旁侧,只不知是谁,方才也未细听对方声音,但好像是位陌生女子。
那人再度出声,言语间自带几分散漫轻佻,声线妩媚灵动:“我的身份,唔,三言两语恐说不清,你才醒不久,魂躯十分虚弱,待日后再与你细细道来。”
李怀疏迟疑着点了下头,她头脑发胀,被对方一说,四肢也愈发感到乏力,连坐着都觉勉强,却仍支着精神问道:“你说她晕过去了,为什么?”
那女子扑哧一笑:“她醒来问你,你醒来问她,真是情深意切。这回兴许要被冥君言中了,收留你二人,少不得落下几场情云淫雨,非但不会给我添麻烦,更有助于我修行。”
“冥君……这里究竟……”
人一清醒,问题便越来越多。
那女子按着她的双肩逼她躺回去,笑道:“好了好了,先不要管那许多。你要晓得,你的魂魄差点湮灭,魂躯伤得太厉害,即便日后有幸回到人间,肉身受其所累,也会迎风咳血,虚弱不堪,回不到从前了。”
“现下合该好好修养调理,能好一些是一些。”
李怀疏不知听没听见,花俟再抬头,却见她已沉沉睡去,只得失笑离开。
一连几日,花俟分别到两人房间以灵力喂服丹药,喂水喂食。
她在族中辈分最小,在同辈中岁数也是最小,从来都是长辈与哥哥姐姐关心呵护的对象,甚少照顾别人,近日虽有些疲惫,却也觉得新鲜有趣。
两人整日卧榻,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一人是负伤过重,一人是不顾阴阳相冲,强行留在冥府,以凡人之躯受了两道鞭刑,俱都体力透支。
即便醒来,服下丹药用过饭后,与花俟且聊几句,李怀疏问孽海台上发生何事,沈令仪问李怀疏与青鸾之间恩怨,才起了个头,便疲惫得阖眼睡着。
等到下次醒来,又接着问,接着讲,如是往复。
这日,花俟见到沈令仪在李怀疏榻边枕臂而眠,略为讶异。
她着一件雪白里衣,衣服轻薄,透过衣料依稀见到几乎横贯整张背部的两条鞭伤,皮肉外翻,仍是狰狞吓人,应是有了些力气便翻身下榻,径直朝此处来,连外衣也不晓得披一件。
她半跪在那儿,姿势稍有些别扭,想来走到床榻前便已力竭,无力再去调整,握住李怀疏手心,脑袋枕在自己臂间,昏沉入睡。
按理说,她随军数载,战事又多起于夜间,即便睡着也会留几分戒备心,不会熟睡,早已形成习惯,这会儿却连花俟近身都未听闻,足见她疲累至极。
“你们这么离不得彼此,倒显得安置你们分房而居的我很不通人情了。”
花俟边踱步边沉吟,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摸索几番,取来一条忘了作何用途的红色绸布,在两人手腕处悄无声息地缠绕几圈,系了个活结。
做完这一切,她后退几步,欣赏作品般看着被自己并腕捆在一起的两人,拈起几缕发丝,笑嘻嘻道:“我们狐狸吃鸡吃鸭,更吞食情|欲,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们可别叫我失望,权当是报答我这几日的辛劳罢。”
花俟莲步轻移,出去后,合上门,飞身至半空中,抬袖洒落丝丝缕缕的红光,蛛网似的将两人所处居室罩住,随着指尖收回,光线消弭不见。
她想了想,又拈指作了道决,嵌入其间。
狐狸本性如此,闻着何处男欢女爱便要往何处钻,好比世人对金银财宝趋之若鹜,也是本性。
她布下这方吞食情|欲的法阵已十分熟稔,只是这次多加了一道法决,两人稍有动情,阵内灵力波动,她不管身处何方,都会有所察觉,自然识趣退避,不去搅扰。
交|配是动物天性,狐族不以此为耻。
花俟听说,在她还未出生时,在距今更久远的年代,每逢圆月时分,天地间灵力充沛,最宜修行,狐族会聚在一起到野外玩耍。
没有男女之别,没有亲属嫌碍,或是结对或是成群,怎么开心怎么来,结束后,还会勾肩搂腰地到河边洗尾巴。
青丘国虽独立于六界之外,但几万万年间免不了有狐狸耐不住寂寞,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溜出去玩耍,待被捉回,年岁渐长,自己也成了长辈,便将习来的规矩大差不差地挪至族中,直至如今,青丘国也不似从前百无禁忌了。
饶是这般,倒不至于效仿凡人将□□视作洪水猛兽,闭口不谈。
玉清峡现下除了花俟这只狐狸外,又来了两位客人,她不得不“入乡随俗”,迁就人族习惯行事,这才礼貌回避。
至午后,沈令仪先醒来,见到自己跪坐榻前,脑中混沌得很,先是愣了一下,视线滑到手边,她又愣了一下。红布惹眼,缠在她与李怀疏手腕间,煞有介事地系了结,更是令人想入非非。
李怀疏躺在榻上,和衣而眠,仍未醒,但她眼睛近来都在敷药,所用白布与这条红布都是柔软的丝绸所裁。
这方小世界中仅一狐一人一魂,沈令仪暂想不到花俟这么做的理由,便以为是李怀疏悄悄捆的,见是活结也不解开,反而翻过她手腕,在冷如薄冰的掌心吻了吻。
尔后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扶着床榻缓缓起身,坐在床尾,轻倚床栏,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怀疏,好像怕她在眼前消失似的。
过了不知多久,眼皮沉得支也支不开,她在困意席卷下又阖了眼。
花俟从袋子里摸出的那条红布实在很长,在两条雪白的手腕上绕了几圈,还余出一大截,鲜红的绸布垂落在榻边,被风拂动,飘飘晃晃。
这份恬淡的静谧许久未有。
许是因此,两人再醒来已是深夜。
手腕忽而被扯动,沈令仪朦胧转醒,另一只手揉了揉眼,还未回过神来。
李怀疏因听到她发出的细微声响而神经紧绷,以为是花俟离自己这么近,下意识抬手,想支着床榻稍稍避到一旁,却带得毫不设防的她也扑到了自己身上。
两人同时牵扯到伤口,同时闷哼一声。
李怀疏:“……”
她听出了沈令仪的声音,下一瞬,那熟悉的呼吸湿湿热热地扑向面颊,她扭了扭脸,不小心将颈项送了过去,沈令仪双唇恰恰在她颈间轻轻一扫,酥酥麻麻,痒得她受不了。
五感失了一感,余下四感却变得更加敏锐,这份敏锐不只关乎外界,还关乎自己的身体反应。
兼之她浑身冰冷,沈令仪即便体温正常,贴过来也好似火种,燎得她肌肤温度蹿升,睁眼闭眼都一样,她却逃避似的紧紧闭上了眼,哪知并不妨碍脑海中浮现她从前与沈令仪交颈厮磨的画面。
怪得很,她们之间颠鸾倒凤,被翻红浪,什么没做过?
如今虽没来得及交代坦白,心结似乎已在各自与花俟的问答下解开,竟好像初次相识一般,别说亲吻了,连肌肤相触都觉十分羞涩。
气氛既黏腻又古怪,李怀疏伸出根指头想轻轻点开她,才触到那份柔软,沈令仪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似嗔似怨:“摸哪里?”
李怀疏被烫着一般收回手,呼吸大乱,全然失了平日的淡定,抿唇道:“我,我看不见……”
“嗯,你看不见,可不是么。”沈令仪幽幽道,“你若是看得见,晓得面前是我,要么赶我走,要么背着我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怀疏:“……”
若是青鸾在此,必定气得半死,心说一样是生了鼻子眼睛嘴,李怀疏常常将她噎得面红耳赤,不是本事得很,怎么落到沈令仪手中,竟也成了个呆头傻脑无话可辩的锯嘴葫芦?
这幽怨的口吻似乎在哪儿听过,凝神一想,可不正是她与戴着狐狸面具的沈令仪在无尽墟遇见那次么?说甚妻子死了,不惜下到地府来寻她。
妻子……李怀疏霎时被人戳中心软的命门,艰涩道:“对不起。”
“前世毒发身死,迫不得已,重生后是占用了妹妹身体,我想着迟早要归还给她,无意再与你多作纠缠,徒掀波澜,这次来无尽墟就没想着能回去,又何必作别。”
沈令仪默然片刻,声音更低微下去:“原来,你没想着回去。”
李怀疏:“……”
“不是没想过,但想了无用,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自个儿凭空脑补出沈令仪失落消沉的模样,整颗心似被大手攫住一般,脑中嗡嗡直响,心疼得无以复加,听沈令仪不言不语,只能接着解释:“我若是好好演着李识意,瞒得过你,后来也不会生出这诸多事端。”
言下之意,她从一开始便下定决心不再搅扰她,并非临时起意,事情走到后来已完全偏离预想。
“我若是好好演着易泠,瞒得过你,也未被心魔魇着,你便不会被青鸾带走,也不会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幸好,幸好我赶到了。”
不提还好,一提,花俟三言两语轻飘飘带过的场面又在心头浮现,想到沈令仪替自己挨了两道鞭子,李怀疏便心如刀绞,每回忆一遍都犹如凌迟。
她摆摆头,泪意竟瞬时涌了上来,声有哽咽:“你不该来,我不晓得花俟姑娘有多大神通,请得动冥君,也干涉得了青鸾想法,万一她的计划稍有差池,你……”
李怀疏似是心痛难忍,缠裹着纱布的双手紧扣心口,双唇颤动,她咬着唇,苦苦挣扎,说不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半晌才酸涩道:“我便是侥幸活着,也当如行尸走肉。”
又觉得劫后余生,说这些未免破坏氛围,难看地挤出一个笑:“还是你想以牙还牙,叫我也试试当寡妇的滋味?”
她脸上擦伤接近眼尾,大半被白布遮去,只在颧骨留下寸许,无从遮掩。
清瘦之人,颧骨也瘦得过分,一般说来,这样的颧骨生得高而突出,从面相上便显得难相处。
但她性子清冷中更有柔和,温吞似水,颧骨那道稍高的弧线也被调和,只常常在直白不懂迂回的眼神下被勾勒出倔强。
沈令仪隔着白布感受到她眼神,千折百挠也不会被击溃的眼神,却无数次为自己盈满水光,不复坚韧。
她一直以为李怀疏面对自己时常屈服忍让,无论多无理的要求也不曾回绝,是因心中有愧。来一趟无尽墟,知道李怀疏为自己付出的这一切,才明白愧疚无法在她心底铺满柔软,唯沈令仪几字,恰是柔软本身。
“花俟,我与她认识了一段时日,信得过。”沈令仪稍顿了顿,还不知要如何说出冰棺之事。
那时支使魏郊赴李府下旨,赐予几件衣物,可以充作衣冠冢,假称春雷劈毁了殿宇,李怀疏尸骨无存,其实是她强占了遗体,原模原样地存放在冰棺中。
这等事若是传出去,无异于给王侯风月添几笔素材,史官还会稍加润色,那些个粗人看不懂的骈文骈体难听不到哪去,民间却不知会如何发散文章了。
沈令仪倒是不甚在意自己名声,但李怀疏在意,在意得不惜违背天命,给自己招来青鸾这尊煞神,她便也间接地在意起来。
“是啊,陛下算无遗策,是我多虑了。”
她冷淡地唤了这声疏远的陛下,态度却不见强硬,比起对谁发脾气,更像是在气自己。
沈令仪好笑道:“不要吵架。”
从认识起便少不了争执,看不惯吵,看得惯也吵,吵着吵着,真成了仇人,一叶障目,甚至将自己也骗过了。
重来一次,才发现明明是能好好说话的。
“我没想吵。”李怀疏轻吐一口气,颓然道,“也吵不过你。”
沈令仪抬指抚过她颊边,拭去几滴眼泪,见她敏感地颤栗一下,更觉心软,贴额哄道:“也不要哭。”
她凑近了,便闻到浓浓的药味,李怀疏想起她身上还有鞭伤,立时心生懊悔,责怪自己心思粗糙,马虎大意,竟然现在才想起。
不好好在房里养伤,跑到这儿来作甚?
于是赶她回去。
“不久前才抱着我不放,口口声声‘亲我,亲我’,这会儿又想赶我走了?李怀疏,你好生无情。”沈令仪被她推着坐起来,索性遭人嫌弃般蜷缩在床尾,可怜巴巴地叹了声气。
李怀疏被她说得脸上燥热,仔细回想,好像确有其事,瞎着眼,也不敢与她对视,蜷着指尖,别扭地转过脸去。
沈令仪从小便一肚子坏水,以退为进更是她惯用的伎俩,李怀疏哪会不知?
但她面对沈令仪从来便是难以拒绝,听她口吻可怜得很,心里游移不定,片刻后,莹白的足尖还是稍往里挪了挪,已经在为她腾出空位,欲共眠一榻了。
忽地,她终于察觉手腕上好像系了个什么东西,抬了抬,另一头也很有几分份量。
“这是……”她摸索一番,最后顺着布条上的活结摸到了沈令仪细弱温热的腕骨。
“我们怎会被捆在一起?”
“你捆的。”沈令仪已晓得不会是她,随口一说,看她反应。
见她怔怔沉思,眉目可爱,又忍不住编了个故事逗她:“我大绥沈氏龙兴陇州,那里亦算作我的故土。陇州当地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无论男子女子,若是在七夕佳节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即取红色绸布一条,先绕自己手腕几圈,再将另一端递给对方,对方接过绸布,也绕自己手腕几圈,便视作情投意合。”
“今日虽非七夕,但天上也有银月做媒,你趁我睡着,将这红布系在你我身上,按陇州习俗,是不是要对我负责?”
李怀疏不大相信,她没听过陇州有这样的习俗,却垂低了头,轻声自问:“是我做的?我怎么半点记忆都没有。”
沈令仪看她一副怀疑自己轻薄他人的模样,捂着肚子忍笑,憋笑憋得伤口火辣辣作痛,又轻抽着气,实在忍不住,低笑起来。
这下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怀疏扯了扯红布,沈令仪顺势栽倒,记挂着她腹部剑伤,以手支开些许距离,若无其事道:“不赶我走了?”
“你不是才说么?我这便生米煮成熟饭,好对你负责。”她摆出公事公办的口吻,声若含冰,一本正经得令人忍俊不禁。
说罢,立即动手,摸索至沈令仪腰际,腰带一扯,散开的衣襟拂面而过。
她们养伤,沾不得水,花俟常以洁身符替二人除去污秽,故而身上还算干净。
掌间触及柔韧的腰腹,她将唇线抿紧,沿路找到方才她不经意间触及处,回忆自己上次长出狐狸尾巴那夜,沈令仪是如何做的,心说依葫芦画瓢又有何难?
视死如归般将掌心覆过去,亲了亲,再咬……自认为使尽了浑身解数,哪知沈令仪浑身过电一般,抽搐不止,憋笑憋得要背过气了!
“李怀疏,你家中是不是从未教过你如何花前月下?”沈令仪抬手抹了抹笑出的眼泪,捻她耳垂问道。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章才顿悟,槐树跟01之前原来是传说中的女同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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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春色 ◇
月上中天, 山林间如裹银练,白浪湍急,掩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花俟在半山腰处结印修行, 红衣翩飞,九尾缠绕摆动, 灵力在体内运转,感知到周围环境变化, 形成了一道雨雪不侵的屏障。
屏障无形, 雨滴凝作珠串淌下, 才知晓它的存在。
虽是细雨和风,但落得绵长细密,片刻后,山壁湿滑, 檐瓦积水, 鸡群鸭群俱都躲进禽圈内的小窝去避雨, 玉清峡几无干处, 唯花俟周身依然干净清爽。
花俟未淋着一丝雨,却不妨碍她听得见雨声, 也闻得见这场雨的味道。
上古洪荒,人族与自然的联系亦十分紧密,经历了漫长且剧烈的演变后, 如今居则有处所, 出则登车驾,在喧嚣的俗世待得愈久,离自己的本源愈远。
反观狐狸, 生于自然长于自然, 繁衍至今, 许多古老的传统仍未更易,对天生万象的感知较之人族才会敏锐得多。
四季景色殊异,连雨散发的气味也不尽相同。
花俟尤其喜欢春雨,雨后草色如新,岩石上苔藓爆发得密密麻麻,望见陡然生出一股吵闹感,空气如被涤荡……花草树木,山川湖海,经过雨水滋润,俱都留下自己大口呼吸的痕迹,入目所见,一切皆是葳蕤蓬勃。
青丘国亦四季分明,但春秋两季仅有一月,余下时日被酷暑严冬瓜分。
溽暑天气,恨不得将自己一身狐狸毛悉数剃了,数九寒冬,又嫌身上所附皮毛不够厚实,若是闷在屋里烤火,暖和是暖和,却养得骨头懒懒的,使不上力气。
简言之,住在青丘,一年有十个月都得忍受恶劣天气给自己带来的不便。
这会儿落的恰是春雨,然而在世界之外,人间约莫已至炎夏。
因这玉清峡是花俟以空间法器所置换,是虚幻之景。
九尾狐族百岁方为成年,一年多前,花俟眉心受洗,在家中亲长与族中长老的祝祷下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仪式,她的小姑姑,也就是青丘国新任国主花娓,将此空间法器作为成人礼相赠,并准许她外出游历。
初得异宝不会使用,花俟变出一方小世界,眼前却一片混沌。
待时日一久,非但使用娴熟,且这法器几乎与她连心,会随着她的喜好改变景色,增添陈设,但受她灵力制约,仍不能做到要风得风,要雨即雨。
近来,玉清峡内春雨落得频繁,是她修行增进的佐证。
花俟开心得嘴都咧开了,自头顶两侧冒出了一对狐狸耳朵,眼尾拖出一抹红,九条尾巴愉悦地摆至半空,蓬松舒展,好似炸开。
她半化狐狸形,灵力所能探知的范围更广,很快便闻到了春雨之外别的气味。
春雨是花俟自己喜欢,其实无关紧要,但这气味对所有狐狸来说都好比佐餐的饴糖,可使修行之路锦上开花,没有嫌多,只有嫌少的。
花俟既喜又惊,这气味真好闻。
她在人间时常出没欢场,虽也有情|欲可取,但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浊臭味熏得她鼻子都快失灵了,不知与之交|欢的那些女子如何忍得下。
细细想来,她还是头一次闻到女子与女子同赴巫山的气味,如花浥露,清新澄净,叫人忍不住拾步近前,撷芳留续。
数个时辰前,她故技重施,结阵吞食情|欲,待次日,那道法阵会凝结出一枚灵珠,□□愈浓,灵珠愈剔透赤红,能从中淬取吸收的灵力也愈丰沛。
考虑到两人有伤,恐怕不太方便,花俟对明日这枚灵珠的品质未敢抱希望,但转念一想,这么好闻的气味,灵珠若是沾染个七七八八,她都不一定舍得炼化这枚珠子了。
“唉,你二人不如浅尝辄止,结个既小又次的灵珠,我便干脆将那珠子挪作香囊之用好了。”
花俟喃喃自语,稍倾,又定下心神,继续修行。
抛开杂念,专注修行,如入无人之境,花俟再睁眼时已经天明,雨也停了。
天地之间清透明亮,山色空濛,蛱蝶绕指,微风拂面,好不惬意。
花俟舒服得眯了眯眼,摆着尾巴与那几只蝴蝶玩了会儿,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扭扭腰肢,收回狐尾,摸摸脑袋,将毛绒绒的耳朵轻揉回去,起身后,就近在水洼处掬了一捧雨水净手,便径直向客舍飞去。
她的玉清峡鲜少招待客人,两间客舍都是临时变出来的,好在这一年多以来她眼见渐长,虽仓促了些,但曲廊枕河,又有花树环绕,屋后竹林幽静,景色宜人,还算拿得出手。
用人间的话来说,待客周到,尽了东道主之谊。
狐族修行后会自体内散发馥郁浓香,花俟一路走来,引得蜂蝶簇拥。
她不嫌吵,负手在后,闲庭信步般走到客舍前,十分安静,未见有人起榻走动,还道会否昨夜太过肆意,加重了伤情,立即运用灵力入内探知,二人呼吸匀畅,只是睡得太沉。
蓝纹蝴蝶歇在交缠绕颈的银链上,花俟一抬手,又被惊动,飞走了。
法阵消失的刹那间,花俟掌心出现一枚灵珠,雨后空气清新,衬得珠子也似被雨水冲刷过似的,血红晶亮。
“……你们既然情况见好,也是时候将冥君几位请来商议正事了。”捏在指间看个半天,花俟有些讶异地将灵珠收入囊中。
她此番游历不是来玩的,有要务在身。
花娓小姑姑不嫁不娶,膝下无儿女,将她视若己出,她感怀在心,欲为其解决一桩心事。
但如此这般,定会拂逆老国主的意思,是以她出门前并未告诉任何人,独自谋划着所有,也做好了回去会受到责难的准备。
要解决这事,李怀疏是其中关键一环,为使其尽快伤愈上路,花俟这几日除了丹药外,在吃食中也添了不少于魂躯修复有益的灵草。
这些灵草滋补归滋补,未经提炼,直接剁碎了加在饭菜里,味道就很一言难尽了。
一是为自己的冒进略表歉意,二为锻炼厨艺,待见到妹妹时好显露一手,花俟忖着两人应是可以自主进食了,正好稍微改善一下伙食,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又将饭桌就近布置在客舍隔壁,方便两人用饭。
处理了食材,炊具齐备,只差点火起灶,花俟左等右等,不见客舍内有动静,实在耐不住性子,顺着墙角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做贼似的,正要屈指叩门,门却自个儿开了——
沈令仪未想到花俟在屋外,先是一怔,再将快要越过门槛的脚步收回,她原是想出去的,这会儿却八风不动地杵在门边,摆明了不让人进屋,好像在回护着什么。
所着仍是昨日那身雪白里衣,衣带系得规矩,衣服上也未见丝毫奇怪痕迹,但她整个人瞧着就是不大一样了。
之前或是沙场血腥气浸入骨缝,或是柔肠百结,她虽为天下主,却总显得心事重重,气质阴沉,眼下好比云开雾散,雪霁初晴。
她同李怀疏一样,无时无刻不挺直着背,双肩松而不垮,但后者是端正守礼,心比皎月,她是飞扬外放,削薄俊俏的身形藏着刀锋一般的锐意,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便慑人得很。
“有事么?”沈令仪一出声,声线喑哑得她都讶异,揉了揉眉心,想使自己清醒些。
因花俟化作人形后稍矮她些,她扶着门框,眼睫低垂,明明是平素与人交谈时一样的表情,却流露出几分兴许自己都不晓得的柔软温情。
衣服遮不住头颈与双手,一扶门框,不小心将留下几道青紫痕迹的手背暴露人前,再想遮掩,又有些欲盖弥彰了。
沈令仪瞥一眼花俟,见她眼中含笑,探究意味甚浓,头痛得抿了抿唇,面上依稀有绯意飞过。
“欸?你先起了?”花俟直起身,见她这般,捉弄心起,踮起足尖左探右看,提高了声量关心道,“李怀疏,你还好么?”
养伤期,自是一日日见好了,她这一问,意有所指,叫人明白后很不好意思。
“她累得很,别吵她。”沈令仪瞧出花俟来此没什么正经事,一抬足,走了出去,也将花俟逼退出去,回身关上房门。
花俟觑了觑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似乎是被人咬的掐的,又一抬眉:“哦?累得很。”
沈令仪:“……”
眼下似乎说什么都容易惹人误解,尤其花俟根本是故意曲解,若换作平时,她定然似嘲似讽地回嘴几句,叫花俟无言以对,但前几日恢复的体力几乎一夜用尽,身上累得很,没力气与人争执。
一人一狐往河边走,花俟体香消散,蜂蝶弃她而去,扑向夹道两畔花丛,蝴蝶振翅,蜂鸣嗡嗡。
沈令仪想起什么,忽而止步:“你若是没事,我倒想起来我有件事。”
她问得正经,花俟便也肃色以待:“何事?”
“唔咳……”沈令仪低头,只见足下青草自青石板缝破出,坚韧却娇嫩,叫人不忍践踏,她稍挪步,问道,“你这里有洗澡的地方没有?”
花俟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来此是客,但沈令仪还不曾叨扰谁这许多时日,尤其花俟与她非亲非故,也不贪图她的权势,开口提要求总觉有些不妥。
兼之一提洗澡,花俟又会想入非非,在宫中,为皇室长青计,虽也有豹官记录帝王床笫之欢,但那毕竟是尽分内职责,与这般被人窥视的感觉相去甚远,她这才问得躲躲闪闪。
过一会儿,花俟自己回过味来,心说是否过分了些,压了压促狭的唇角,问道:“你洗还是她洗?”
“一起洗。”
沈令仪眼睫迟疑地一颤,不动声色地改口道:“我与她都洗洗,洁身符毕竟不是人间的东西,用不惯,身上总觉得汗津津的,不爽快。”
花俟倒是未听出有什么不对,在青丘国,她们狐族会成群结队地跳进河里泡水避暑,一起洗澡不是很正常?她可没想歪。
“我住的木屋旁有个澡堂,但离此处有些远,你们来回一趟恐怕吃力,这个好办,稍后我照搬一个即可。对了,穿过你们屋后那片竹林,有一池温泉,我平日生病疲惫都会去里面泡一泡,你们若是受得住水温,随意使用罢。”
沈令仪道:“多谢。”
花俟随口应一句,又问:“你们伤口养好了?沾得了水么?”
“嗯,多亏了你给的丹药,她腹部那道剑伤已开始结痂,今日也不是彻底清洗,避开伤处,用湿帕子好好擦擦,多少舒服些。”
说起正事,花俟没有不着边际地开玩笑,沈令仪身心放松,不再拘着自己,眉目恬淡地揉起了手腕。
她这手腕揉着很有一番讲究,只揉右手,玉白的指尖覆上去,轻揉一圈,翻转腕子,又轻揉一圈,好像受累的仅是这只手似的。
花俟不大明白,但沈令仪方才从客舍出来应是要问洗澡的事,却直至现下才想起来,不由笑她道:“李怀疏好不好,我不晓得,但瞧着……陛下好像不太好。”
“没有的事,我很好,从未这般好过。”
沈令仪松开腕子,闭着眼,浅浅呼吸一口,感受另一人在自己身上似有若无的气味,唇角噙着抹笑意。
花俟莫名有种直觉,若是见到了李怀疏,十之七八也是这般仿佛被人下蛊似的情态毕露。
她一只单身狐狸,仅是想象,便被肉麻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撂下句“你们擦洗好,记得来吃饭”便逃也似的走开了。
金乌衔山,彩霞满天,两人擦洗了身子,更换衣服,回到客舍,在饭桌前坐下,不约而同地先揉了揉手腕。
花俟一边布置碗筷,一边奇怪问道:“你手怎么了?也跟她似的揉腕子?”
她问的李怀疏,也是出于好心,以为是否有甚隐伤当时未瞧出,这会儿却又暴露出来,毕竟青鸾那只鸟疯起来连玄镜都伤,谁知她会不会暗地里动了什么手脚。
“也?”李怀疏停下揉腕的动作,缓缓垂首,侧脸向沈令仪。
她双眼敷药,被布遮着,眼神未透露半寸,却连花俟也瞧得出她这一眼俱是关心,沈令仪将竹筷置于碗沿,以手支颐,悠哉道:“是啊,好疼好疼。”
花俟:“……”
陛下,你这演得未免太假,会有人上当么?
疑问才起,只见李怀疏稍顿一会儿,八成也猜出是哄人,却仍摸索着捉住了沈令仪的一双手腕,辨了辨左右,细细替对方揉起了右边腕子,边揉着,边在双耳窜起热意。
她揉了几下,沈令仪直看着她笑,又反转形势,翻过她的手腕,默不作声地替她揉捏起来,这次却颇为不同,揉了左边,又揉右边。
这叫一个旁若无人,两道呼吸好似纠缠在了一起。
花俟头一次觉得自己在玉清峡竟显得多余,她看得脸红,扇手送风,又追问一遍:“李姑娘,你还未说呢,手腕可是伤着了?”
李怀疏轻咳一声,胡诌道:“可能是落枕。”
“落枕?手?”花俟睁大了眼。
白布后的一双眼为难地闭了闭,说谎太难了,但想起自己昨夜被人翻过去,只得用双手支着床栏……如实说出也很艰难,她低着头,矜持地捏了捏指尖,苍白的面容流露出几分无助脆弱。
“鱼脍薄如蝉翼,肌理毕现,入口不觉血腥,反倒回甘。”沈令仪夹了菜,咽下去,赞美道,“花俟,你手艺真好。”
花俟怔住了,不自信道:“这道鱼脍我初次做,真这么好吃?”
她十分郑重地另取了支没用过的筷子,拈起片鱼脍,悬在眼前细细地看,纳闷道:“也还好罢?我的刀功明明很一般啊……”
她一心要为馋嘴的妹妹下厨,近日得空便在钻研厨艺,都快着了魔,沈令仪恰到好处将话题一转,她果然便忘了刨根究底。
李怀疏暗暗舒了口气,脸上与双耳的温度俱都慢慢回冷,她扭脸过去,沈令仪也在看她,她虽看不见,却没来由地在心底感受到了这道目光,与对方默契一笑。
花俟多半是偷师学来的厨艺,南北菜式摆满一桌,味道还真是不错。
酒足饭饱,花俟事先泡好了茶,斟给两人清口。
李怀疏找到自己面前那盏茶,用双手捧至唇边,轻吹了吹,再啜饮。
自从醒后,她常觉得乏力,做什么都喜欢用两只手,轻松些,却不知当下这个姿势使她瞧着像极了某种小动物,憨态可掬。
花俟看着一笑,她在人间这一年多,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长安,无论身在何处,从识海中分出少许灵力,或化作树叶,或附着在奴仆身上,像只眼似的,观察着李怀疏的一举一动,看她究竟秉性如何,与李识意关系究竟如何亲密……
来到无尽墟,李怀疏俨然已向花俟证明了她的确会为至亲至爱付出自己的全部,是性情十分纯正之人,足以深信。
“李姑娘,若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令弥因还魂,你也可以重返人间,你会否愿意一试?”
作者有话说:
上章八连锁,简直莫名其妙,只有车尾气了,你们自己脑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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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玉简 ◇
这日, 花俟照常在玉清峡内像模像样地瞎忙活,一会儿喂喂鸡鸭,一会儿料理花草,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好。
事情的进展较之花俟所想还要顺利些, 李怀疏既已应承下来,以她的性情定然会竭力屡诺, 一是弥因重返青丘国, 二是解开姑姑的心结, 成与不成另当别论,但眼下至少是迈出最关键的一步了。
才出花圃,倏然有劲风袭面,不仅周身, 整个玉清峡都在风中震了震, 花俟眼神一凝, 晓得玉清峡外来了人, 她将木桶撂在脚边,捏指去探。
这股外力明明强横得很, 其人道行想必也在花俟之上,硬闯未尝不可,但劲风之后再无动静, 先是凶神恶煞地震慑, 又礼貌耐心地等候她的反应,颇为矛盾。
稍倾,花俟并指收回法力, 思忖一番, 心下了然, 以为是有人欲闯,原来是有人欲访。
她约莫猜出了来者何人。
眼中凝重渐褪,花俟弯腰拎起木桶,换回平日那张嘻嘻哈哈的面皮子,边往药庐走去,边懒洋洋道:“玉清峡虽是我用空间法器置换的虚幻之处,但阵眼所在仍是冥界境内,冥君乃冥界之主,想来便来,学人敲什么门?”
药庐在花圃左侧近处,没几步便走到了,花俟放下木桶,身后立即响起了冥君的声音,她笑呵呵道:“照你所说,凡人尚且识礼,况乎本君?”
“敲门却不见得主人会请客进门,依我看,知礼不如无礼。”花俟瞥了眼冥君,意有所指地轻哼一声。
冥君讪笑了笑。
只见花俟自顾自地拾掇杂物,又净手,煮水,沏茶……将尊贵的冥君视若无睹,冥君自知理亏,倒是不以为意,悠然在她身旁竹簟落座,开口道:“冥府为万千生灵造有玉册,是富是贫,生辰几何,判官笔一划,皆为定数,即便我为冥界之主,亦无权干涉。”
花俟慢饮着茶,不作声。
“弥因是受人蛊惑,以自己的魂魄作了重生的交易,然而其命未尽,匡正谬误即可,但如此这般,李怀疏人死灯灭,非投胎不可了。”
冥君接着道:“前几次见信不回,还叫你吃了闭门羹,不是我偏袒青鸾,她在本君的地界挟私报仇,我不阻不劝,已给足面子,替她出什么力?只是因着你既要弥因魂魄归体,又要李怀疏原模原样地重返人间,着实棘手。”
她座下威风凛凛的五头神兽变幻了大小,一条普通家犬似的趴伏在主人足边,听主人说话间颇为客气,便也对花俟生了几分好奇,五颗脑袋同时抬起来,渐渐的,盯着花俟的兽瞳中散发出嫉妒的红光。
它既是神兽,自然洞悉了花俟的狐狸真身,大概觉得同为毛绒绒的动物,怎地主人对她另眼相待,竟吃起味来。
花俟不留情面地戳穿道:“你可不就是偏袒青鸾么?自从她与玄镜在无尽墟设立衡度司以来,你获利无数,不出面便可堆金积玉,这样的便宜占都占了,心有偏私也情有可原,何必矫饰。”
她以为这样说多少能令对方感到羞愧,借机出出气,冥君却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解道:“貔貅揽财是天性,本君是貔貅近亲,天性影响才是真正的情有可原,不存在矫饰。”
“再者,这些钱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汛期将近,届时黄泉水暴涨,你且瞧罢,用钱的地方多得很。”
冥君整日穿金戴银,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听来并不可信,花俟张口欲言,但想了想,这说到底是冥界的事,她一个外人无权置喙,辩驳下去没有意义。
“不说这些。”花俟饮尽了茶,搁下杯子,以手支颐,看着她道,“先前棘手难办,不愿相见,今日却登门造访,何意?”
不等冥君答复,花俟揉着颈子望了望药庐四下,想通了似的啧啧直叹:“前两日才发生的事,冥君不在玉清峡,却尽数知悉,法力之高深,实在叫我叹服。”
她连番地明嘲暗讽,冥君有些招架不住,摸了摸鼻尖,可怜兮兮道:“住在你这儿的一个是人间的陛下,一个是青鸾要杀要剐之人,我也是怕她们出事。”
花俟不语,气定神闲地瞧着她演戏。
“小狐狸,误会既已解开,你何以对本君……成见颇深。”冥君说着说着,还红了眼眶。
她跪坐在竹簟上,边说边捏着衣角,一副少女身形,黑衣黑发,愈衬出雪肤红唇,本就长得可爱,委屈巴巴的模样更是叫人瞧了心软。
花俟岂会不知,冥君这皮囊乃幻形所得,她若喜欢,亦可变男变女,变老变少。
统领冥界,一方之主,不要威严的外表也不要高大的身形,反而成天扮作可爱少女出来招摇撞骗,不就是为了斗嘴斗不过的时候装可怜么?
知道归知道,但是被这对水汪汪的眼招子盯了一会儿,花俟还是败下阵来,耳朵很快漫上粉意。
“咳咳,你,你好好说话。”她方才还悠悠哉哉支着下巴,这会儿紧忙将双眼给遮了。
但为时已晚,她不知不觉露出的狐狸尾巴被冥君伸手握住,听见冥君以少女稚嫩的声线在她耳畔拱火:“还说自己不是小狐狸,你们狐族成年前法力低微,情绪稍有波动便藏不住尾巴。”
花俟双耳通红,冥君握着她的尾巴根,一条火红尾巴只能贴着地面扫来扫去,愈是挣扎,身体反应愈大,很快,第二条,第三条……九条尾巴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那五头神兽像是对九尾好奇得紧,起了身,趴伏在地,耸着鼻尖嗅了嗅。
尾巴末梢一阵热意袭来,花俟简直头皮发麻,却握拳一忍,不甘示弱地朝冥君头顶摸去。
冥君臭美,衣服首饰经常更换,唯有头顶左右两枚玉色角状物一直存在,因为那对角状物并非饰品,而是她幻化作人形之后故意留下的兽角。
花俟也不晓得她为何要留着这兽角,但她素来看重皮相,这般肤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深刻的原因,估计是觉得这兽角漂亮得很,极是衬她。
“我法力不如你,受你蛊惑才会这样。”花俟不服气地嘟囔着,用力地捏住了冥君的兽角,握在掌心把玩。
冥君由着她玩,眼睛眨也不眨,笑道:“受我蛊惑?究竟谁才是狐狸。”
“……我,我道行尚浅,媚术无法自如施展。”
花俟说得漫不经心,冥君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定是在盯着自己的兽角,正奇怪怎么没有反应。
“别费劲了。”冥君一手仍摸着花俟的尾巴,另一手握住了花俟的手腕,闭眼道,“龙角被摸了会情动,貔貅是龙之子,我既是貔貅近亲,天性也近似,你想让我也跟你似的出丑?”
她回头,一抬眼,兽瞳中金光乍现,虽为少女之身,在这一瞬却渗人得很,声音也冷了下来:“本君活了多少年,你又活了多少年,这点压制本性的能耐也没有么?”
花俟突然不敢与她对视了,松了手,蔫巴巴地端坐着,这次眼眶渐红的成了她,是真委屈。
片刻后,终于忍不住,不自在地扭着腰,小声说:“你能不能别摸了……”
“你晓得我喜欢毛绒绒的东西。”
花俟向那五头神兽投以同情的目光,嗫嚅道:“你可以摸它。”
“摸腻了,也没你的好摸。”冥君平淡道。
花俟又说:“替你辖管阴阳使的谢浮名不也是……”
冥君顿了顿,口吻有些遗憾:“她不给摸。”
花俟眼中浮现惊奇,在心中幸灾乐祸地腹诽,也有你奈何不了的人,真是一物降一物。
过了会儿,冥君收回手,余光见到花俟逃难似的收了尾巴躲到墙角,唇线轻轻勾了勾,却正色道:“是阴阳玉简罢。”
花俟默然。
九尾狐十二脉以花白二支为尊,上古洪荒,共工与颛顼争夺天下,花白二支各领族人侍奉二主。战事既定,白狐一族因功登天成仙,花狐一脉却因共工怒触不周山徒生水患而遭牵连,被罚永居青丘,需历劫方可成仙。
天帝考虑到镇守一方不易,便允许花狐先祖带走一些诸如灵草神器的宝物,这其中就包含了阴阳玉简。
“阴阳玉简乃上古神器,如若有它,的确可以为李怀疏另造玉册,与重生无异,但你却无做主的权利,更何况……”
冥君捻了捻空空如也的指尖,续道:“本君方才以灵力在你周身游走,你既已成年,法力何以这般低微?青丘虽独处于六界之外,但毕竟是上古神族的遗脉,修行不至于艰难至此。”
“除非,你其实并非青丘王室成员。”
认养或是过继,不得而知。
说罢,冥君抬头望向花俟,观她神色黯然便已明了,不再深问。
“阴阳玉简你既做不了主,又哪来的底气以此作为筹码许诺别人?”
花俟抱臂一笑:“我来人间这趟学得了不少道理,既许下诺言,对方践行,我亦不负之。”
不知何意,冥君深看了看她,随即扶案起身,讲究地捋了捋衣角,整了整袖口,淡声道:“那便走罢。”
花俟怔住:“去哪儿?”
“带我去见她们,弥因的事也得有个交代。”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一是身体抱恙,二是工作太忙,不过耽误大家看文也没啥好解释的了,鞠躬道歉红包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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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交代 ◇
七娘究竟何以魂魄离体, 却叫自己借机重生的,唯有弄清其中原由才有希望将身体还给七娘,使一切回到正轨。
自与半间凶肆做交易以来, 李怀疏便依稀察觉谢浮名似乎知晓其中内情。
对方知她惦记,却不言明, 想必有自己的考虑,要么是事情未有定论, 要么是时机未到, 横竖去了冥界以后, 她偷来的光阴将至,迷雾也终会随之渐渐散开。
李怀疏从未追问,却没想到真相是由冥君亲自带来。
花俟曲起指节叩响房门,说明来意, 屋内二人已是醒了, 沈令仪先出了声儿:“冥君么?稍待。”
冥君眉梢微动:“这便是人间的陛下了?”
那夜在孽海台, 冥君远远见过她们, 未曾有过交谈,现下仅凭短短一句应答竟猜出这是沈令仪, 花俟以为是她分出法力去辨认,冥君却老神在在地笑说:“我是鬼王,她是人王, 同在君位, 你暂且视作我与她有些感应罢。”
花俟瞥了瞥她,不敢作声,眼皮微不可察地向上掀了掀, 表情明摆着说她又在胡言。
“小狐狸啊小狐狸, 本君没有在开玩笑,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冥君见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实在有趣,忍了又忍,仍从唇边泄出一声轻笑,被快炸毛的狐狸给了记眼刀,双肩颤了几下才算憋住。
不欲说教,以致破坏闲谈的意趣,冥君低眸想了想,缓缓问道:“你怕我么?”
花俟与冥君站在一处,愈清楚地见到她虽则四肢修长,骨骼生得漂亮,个头却勉强齐平自己腰间,日光照在她薄胎瓷似的脸上也显露出少女的灵动姣好,从外表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视线滑到冥君袖口,她幻形后的躯体赏心悦目,一双手柔弱稚嫩,花俟却莫名尾巴一痛,被烫着似的紧忙挪开眼,没好气道:“先前是我以貌取人,对你多有不敬,但你既已给了下马威,又何必再来取笑我。”
“怕便对了。”冥君没留意花俟面上渐有恼意,自顾自道,“说是感应,本也不假。”
“你晓得我的身份,也见识了我的厉害,我眼下或是化作蹒跚学步的稚子,或是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动也不动,你也畏惧。”
冥君抬眸看向薄薄的门板,她本体为兽,天性犹在,即便不施法,五感亦十分敏锐,听得脚步声靠近,待花俟稍迟些投以目光时,门纸上已映出个模糊的身影。
“我未与她深交,但方才那道声音冷静自若,无惧于我,因不知我为何而来,不见迎客姿态,反倒藏了一股锐意,不是帝王,又会是谁?”
话音才落,便听吱呀一声,她口中之人开了门,沈令仪目光轻轻点过冥君,冥君也不躲不避,两道视线短暂相触,虽未言明,却很有几分暗暗交锋的意思。
未几,她将纤薄的身子侧了侧,淡笑道:“来者是客,现在认识也不迟。”
“如此,便不客气了。”
冥君故作老成地负手在后,拾步入内,花俟尾随着嘟囔她小孩模样忒滑稽,鼻尖即被隔空施法弹了弹。
听见冥君在前头发笑,花俟边揉着鼻子边骂她脑后长眼,气得直跺脚,心里暗下主意,来日定要往那红尘滚滚的人间去,布下七八百个法阵,吞食情|欲好好修行。
神兽即便化作了家犬大小,长在脖子上的五颗脑袋依旧昭示着主人身份之非凡,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随花俟来时,冥君先将它遣走了。
甫一入内,微苦的药香迎风而来。
冥君方才还想调侃花俟,住进玉清峡的这两位客人日晒三竿都未起榻,你近日修行可是占了大便宜,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的提议?
幸好放在心里没说。
她举目一望,坐榻旁原本的煮水煎茶处另吊着一只陶炉,药味便是自那散发,底下的火几乎燃尽,炭灰覆在上头,微风一缕又一缕,火星子明明灭灭。
既然药都熬好了,所谓沉溺于温柔乡醉生梦死多半是她想太多,沈令仪开门耽搁的功夫兴许是在拾掇杂物。
冥君走上前,站得板正,问候道:“李姑娘,伤可见好了?”
她以半大孩子的皮囊示人,端着冥府之君的腔调,偶尔冒出这般老气横秋的姿态,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花俟忍不住一笑,沈令仪慢条斯理将衣袖叠了几叠,从木架上拣了帕子拎起陶炉,边倒着药,唇角也勾了勾。
“多谢关心,已大好了。”李怀疏不知花俟为何在笑,回得有些迟疑。
只因她眼疾未愈,没见着冥君的真面目,不然也会被逗笑的。
李怀疏双眼仍敷着约莫三指宽的白布,沈令仪出去迎客,几人即便不熟也会客气地谈几句天,走过来还有段时间,她因行动不便,恐礼数不周,早早地扶案起身,静立在那儿等候。
冥君不知她性情端方守礼,也不知人间本就规矩繁琐,当下只是微微怔住了,心道远远望见与近前一睹果然大不一样,不由得又深深看她几眼,似乎难以将眼前这人与那夜在孽海台苦苦受刑之人联系起来。
生就弱柳扶风之姿,风吹就倒似的,须知青鸾心中恨意滔天,遭煞气腐蚀,心智已失,疯疯癫癫,下手狠辣,厉魂鞭的狠厉就更不用说了。
从无尽墟至此,李怀疏这一路上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冥君颇为心虚地瞄了花俟一眼,半作真半打趣地说:“若早知道你要我出面救的是这等标致的人物,本君便是冒着与玄镜大动干戈的风险也定会好好整治青鸾。”
“你少来。”花俟不信,“我信中已与你晓明利害,你舍不得你那日进斗金的衡度司,做不了取舍。”
冥君眉梢微动:“本君岂是贪财图利之人。”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前一刻怎么说的来着……貔貅是你近亲,揽财是天性,你承不承认是你说的?”
……
这两个“客人”莫名其妙拌起嘴来,沈令仪只嫌聒噪,难耐地蹙了蹙眉,屋内倒是有旁的空处可去,她却不去,只在这儿待着,抬眸向李怀疏道:“坐下。”
简短的话语,配上她说一不二的身份,像是发了道指令,可偏偏她将温热的指尖同李怀疏自然垂下的指头搭了搭,要勾不勾的,更像是形影不离的亲密,那点细微的弧度一直曳到心里,叫人痒了又痒。
李怀疏唇角轻轻弯了弯,没说什么,乖乖听话坐下了。
“喝药。”
她双手交错置于桌面,仍在倾耳聆听冥君与花俟吵闹不休,指背感受到贴过来的药碗温度,微微的热,正正好入口。
摸索着捏起搁在碗边的汤匙,蓦地想起来有些不对劲,顿了顿,怅然道:“你好像将我视作了小孩,我好像也很习惯这么被你对待。”
沈令仪暂将煎药的陶炉置在旁,先要起身处理药渣,之后又要掬水净手,她这会儿不想离开,也不能离开。
冥君敌友不明,花俟这次救了她们不假,但说到底是为了弥因,且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早早便在她身边埋线,从初时便是利用的关系,这二者她都未能深信,自然不会由着李怀疏独自面对。
“你儿时在碎叶城就是这么被我侍候的。”
沈令仪慢条斯理将叠好的衣袖放下,见李怀疏不自在地捏起了指尖,捉弄心起,凑过去唤了个十分久违的称呼,轻声问道:“想起来了么?”
观音奴欲将来历不明的沈三顺路捎上,但沈三没有任何身份凭证入不了城,于是心生一计,使她充作自己买来的奴隶,这样没有过所她也入得了城。
碎叶城有和蔼开明的外祖母,有交浅言深却注定纠缠一生的沈三,那里天幕低垂,好像伸手即可碰触,连星月也可揽入怀中……是李怀疏记忆中最温暖最能予她支撑的地方,她又怎会忘?
可唯独这件事,还不如忘了好,想起便叫人害臊。
说来也奇怪,那时整日被沈三“主人”长“主人”短地叫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长大了反倒听不得了,被沈令仪叫了一声,后颈便起满了鸡皮疙瘩,耳根也跟着泛红。
“还没想起?”
沈令仪未向后退,仍贴近她,貌似好意地提醒,眼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还待再逗弄她几句,双唇才动了动,冷不丁便被她匆忙抬手捂住,一脸慌张地告饶:“别再说了。”
李怀疏素来平淡的脸上浑然失了冷静,恰这时,冥君与花俟吵腻味了,已偃旗息鼓,双双回头,见到的便是她与沈令仪凑得很近,她的手还贴到了沈令仪唇边,瞧着就好似沈令仪在亲吻她的掌心。
花俟有一瞬的失语,冥君先回了神,难得尴尬地清清嗓子:“两位……咳,本君来得是否有些不是时候?不如改日再……”
“没有的事。”李怀疏很快收回手,是个瞎子也不妨碍她听出二人定是误会了。
她垂下颈项,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几口气,稳定心神,又不紧不慢地扶住药碗,喝起了药。
人之情绪多靠眼神传递,李怀疏双眼被遮,又不言语,线条明净的五官顺顺利利便摆出生人勿近的架势,将赧然埋尽,好像真的没发生什么。
但她喝药时狠狠被呛了下,耳根的血色也未及时褪净。
愈发欲盖弥彰。
花俟吵架没吵赢,一肚子火没处泄,立时便坐下有滋有味地瞧起了热闹。
冥君也闲适地抱着手臂,眯起眼来。
听她呛咳得难受,沈令仪眉心微拧,似乎后悔自己不适时地开玩笑,又从袖袋中摸出干净的帕子,并未替她擦拭,只是伸手递去,叫她将这份妥帖牢牢攥在了手心,尔后抬眸看向冥君,淡淡重复道:“没有的事。”
同样的四个字,却掷地有声,不是简单的否认,何以只盯着她不盯花俟,冥君闻弦歌知雅意,笑一笑,舌尖绕一绕,很快便将话头转到了正题上。
花俟虽没得热闹瞧,但她至今也不明白弥因是使了什么法子令李怀疏得以重生的,于是支起了下巴仔细听。
“你妹妹的事已经查明,不如由始作俑者自己道来罢。”冥君向旁甩袖,只见青光一闪,一活物从她宽大的袍袖中被掼到了地上。
这是个戴了半边面具的中年男子,濯春尘有乾坤袋可以储物,冥君也有自己的储物空间。
男子困于其中,随着冥君的举动被颠来倒去,胃中早是翻江倒海般难受,一时也顾不得磕磕碰碰的疼,痛苦地伏在地面干呕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阴阳使。”
李怀疏看不见,沈令仪替她作了眼睛,捕捉到男子腰间系了枚刻着阴阳使司印的如意钮,与濯春尘腕间那枚如出一辙。
同濯春尘在痴念水边一别,音信全无,虽只是萍水相逢,却到底有缘,她二人醒来之后都向花俟问过濯春尘下落,得知她被衡度司的人发信号弹骗去,受了些伤,又被路过的旧友所救,尚在修养中,幸好有惊无险。
“休要浪费时间,速速交代。”冥君冷声喝斥。
沈令仪对阴阳使的了解多半来自濯春尘,见这男子皮不松肉不垮,往多了说也就三十来岁,却须发皆白,好似已逾知天命,较之濯春尘霜白的两鬓严重得多,便猜测此人利欲熏心,不惜消耗自己寿元,频频来往阴阳两界倒卖货物赚大钱。
果不其然,男子在交代案底时证实了自己财迷心窍。
他跪倒在地,瑟瑟缩缩地向冥君作了个揖:“冥君晓得,能任阴阳使的皆身负异能,小人没有旁的长处傍身,就是耳力好。那日,李氏府君故去,未闻哀乐,也没见缟素,但府里头一位小娘子的哭声凑巧叫小人听了去。”
“她哭得很小心,好像怕被人晓得,却又哭得很伤心,吵得小人耳朵受不了,只听见她跟老天哀求想要阿姐回来,她愿意付出所有,想起李氏家大业大,小人不知怎地就起了歪脑筋……”
事情厘清,冥君将那满口求饶的男子收回袖中,回去后预备交由谢浮名处置,先按照阴阳使司的规矩惩处,再除名,终身不得踏入无尽墟。
知晓了前因后果,李怀疏久久未能回神,过了片刻,斟酌问道:“冥君,可否让我见见妹妹。”
冥君稍一顿,笑道:“只是你妹妹如今有些离不得人,见面会费些劲。”
“离不得人?”李怀疏不解。
“确切地说,是离不得某个人。”冥君面色微妙,想了想,索性将话挑明:“你要见她,我是做不得主的,改日叫谢浮名带来见你便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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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血咒 ◇
冥君几次吞吐, 旁人还只当这事棘手,拘束魂魄,按其生平撰写命书, 使之投胎往生是冥府职能所在,弥因虽是受人蛊惑才导致阴阳颠倒, 但终究乱了规矩,她作为冥府之主, 要明罚敕法也无可厚非。
却不料症结竟系于谢浮名一人。
李怀疏与花俟俱都神色一松, 后者微笑道:“那便有劳冥君了。”
“怎么, 你与谢浮名认识?”冥君回过味来。
沈令仪捏了枚木片,听着她一无所知的内情,轻抿着唇,有一搭没一搭地擓着碗里的药渣。
“谢老板精通鬼事, 在人间有些名望, 我无故占用了妹妹躯体, 莫名其妙重生, 又遍寻不得妹妹魂魄,心下难安, 于是找上门去请她帮忙。”李怀疏坦言。
“这便奇怪了,她身兼阴阳使司诸事,少不得要在人间走动, 但那半间凶肆实则是个幌子, 她做的也不是什么银钱交易,你空有一具魂魄,却做不得躯体的主, 既没有三两骨, 又拿什么同她谈生意?”
言罢, 冥君多看了李怀疏几眼,忽地扬唇一笑,却是自个儿想明白了:“我说呢,原是她一双嫌丑爱美的眼睛又在坏事。”
眼睛?谢浮名之前似乎也提过自己会受双眼控制,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话里话外俨然将双眼视作了身外物,非是与她同体所出。
听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你们既有这层关系在,想必不用我说,谢浮名也定会将弥因带来见你,你且等等罢。”
冥君理了理衣摆,指尖捏着穗子向下一牵,引着足以号令千魂万鬼的令牌庄严地搭在膝上,她再抬头时已换了副颜色,肃穆道:“本君今日来此,还有桩要紧事与你商量。”
日理万机的冥君拨冗来了玉清峡,先是过问阴阳玉简,又是直奔李怀疏而来,这阴阳玉简是青丘国所有不假,但要替李怀疏另造玉册,助其重生为人,不可能越得过冥府。
莫非冥君不同意这事,要从中阻挠?花俟紧张得心口一提。
伤未痊愈,精神难济,李怀疏强撑至今已有些累了,但她听冥君如此说,又将沉甸甸的双肩郑重地拎了起来,苍白着脸客气道:“冥君请说。”
冥君瞧出她身体不适,也收到了沈令仪轻飘飘向自己投来的目光,笑了一声,并不迂回,开门见山,直指自己来意。
“你李氏门族受古怪的血咒所累,十几年间,族中男子接连横死,以致你李氏门庭寥落,子息凋零,你知不知道是为何?”
李怀疏捏了捏指尖,轻轻点头:“花俟姑娘与我简单提过几句,待去了青丘,她在路上会同我细说。”
“事情虽是因一人而起,但薄情寡义,抛妻弃女,多得是这样的男子,累及阖族倒也不冤。”冥君唇角勾出嘲讽的笑意。
一碗孟婆汤,饮尽前尘事。
可心无挂碍入了轮回的是男子,惦念从前的矢志不渝,不愿吞饮的是女子,沧浪镜中常常映照出男子始乱终弃的生平,口口声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过不多久,深情已另许他人。
“青丘国的老国主处事是有些极端,就这件事而言,我却十分赞同她的做法。”冥君顿了顿,不免遗憾地说,“但你家这些叔伯兄弟死得不大合适,与我冥府鬼籍对不上,反倒给我添了一桩大麻烦。”
“六界之中以仙界为尊,冥府亦在仙界之下,出了这等乱子,瞒是瞒不住的,我一早禀过天尊,但因事起青丘,且其中裹挟着私怨,天尊亦不好出面处理。其实也不必天尊出面,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血咒既是青丘老国主所下,消除也不过举手之劳。”
花俟不认可她的说法:“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大姑姑尊号九灵,意比九天,足见她生前多受疼宠,人间的十几年在我们狐族眼中不过瞬息,怎消得了祖母怒气,她哪会轻易饶过李氏男子?”
青丘国已经身陨的九灵公主便是七娘的母亲,她是狐狸与人所生,另一半的血脉来自李氏旁支李侪,那日花俟只说了个大概,李怀疏只晓得李侪有负于九灵公主,才会惹来青丘老国主动怒,对李氏下了血咒。
“老国主既是你祖母,在座的便数你最熟悉她之脾性,那你想要弥因认祖归宗又哪有那么简单?”
花俟的脸色立时沉了几分,也不再驳斥回去,显然是被说中了,冥君向她付之一笑:“你所求为何,我所求便为何,成与不成皆系于一人身上罢了。”
又抬眸看着李怀疏,直言道:“我今日过来,便是想问问李姑娘愿不愿意替你家人解了这难缠的血咒?”
沈令仪一直默不作声,仅在听着李怀疏与谢浮名做交易时呼吸重了两回,旁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漠然,只因她再次意识到,李怀疏重生为李识意的确是个意外,假若她这次没有紧追不舍,恐怕真要彻底失去她。
这会儿却忽地开了口:“阴阳玉简塑造的是个新身份,她会有新的名姓,也会有新的家人,这些所谓的叔伯兄弟与她何干?”
“冥君又是如何笃定我能解决此事?”李怀疏颇为无奈地笑了笑,仅是偿还她欠下青鸾的那点罪孽,便令她差点儿魂飞魄散,况乎叫青丘老国主消气,她不认为仅剩几缕残魂的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
她才喝了药,双唇被药液浸过,瞧着比平时更活泛些,她好似十分适合被湿润的氛围盈盈脉脉地包裹着,显出柔弱,也显出包容万物的温柔。
但无尽墟一行已向旁人证明了一切,冥君不认为她是个柔弱的女子,将目光投向花俟,捻着从自己耳际垂下的耳珰,笑道:“当年,老国主对九灵公主与李侪之女是恨亦不得,爱亦不得,杀了,不忍心,留在跟前养着,又碍眼极了。”
“思来想去,便以生辰钉封了她体内狐族之力,使她外表与凡人无异,尔后将她丢回李家。青丘狐族自上古绵延至今,族中神器岂只阴阳玉简?若想彻底毁了她的灵力也不是做不到,何以用了有封印时限的生辰钉?”
话已至此,其余几人皆非蠢物,都听明白了。
青丘老国主痛恨李侪,由此迁怒李氏,但李识意——也就是弥因,毕竟是九灵公主的遗孤,也是她的亲孙女,受血脉羁绊,她始终割舍不下这份亲情。否则直接将弥因弃在荒野,由着她自生自灭不就好了,何必还给李家?
既然这样,十八年期限已至,生辰钉失效,弥因狐族灵力迸发,老国主心中创伤或许也已被时间治愈,李怀疏随花俟去青丘一趟,要是能说动老国主认回弥因,也多半能往松动的冻土再添一锹,待雪融冰释,困扰李氏多年的血咒也会随之解除。
李怀疏生前是李氏府君,又是不惹人厌的女子,弥因与她姐妹情深,老国主纵使恨意难消也不会太难为她,没有比她更适合游说的人选了。
但这两件事难度不一,李怀疏眼下也只应了花俟,正如沈令仪所说,老国主一旦认下弥因,花俟便会兑现阴阳玉简的承诺,届时李怀疏便不再是李怀疏了,赵郡李氏又与她何干?
是以冥君方才只说是商量,她未有十足的把握李怀疏能答应她。
李怀疏素来果断,这次却难得游移不定,斟酌了片刻,仍叹了口气,道:“容我再考虑考虑,启程去青丘前,定予你答复。”
之所以应了花俟,阴阳玉简还是其次。
花俟说,弥因受生辰钉所束,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人间,原本她恢复灵力以后勤加修炼也不会如何,顶多藏不住尾巴吓着人。但她为了救你,稀里糊涂地与那利欲熏心之人做了交易,魂魄离体,游离在外多日,记忆已失得七七八八,你纵然将身体还给她,她也会如废人一般不知苦痛地活着。
因她半人半狐,冥府许多法术对她无效,冥君也帮不得什么,为今之计,唯有回到青丘,求得老国主认下孙女,为她重塑命魄。
所以,无论有没有阴阳玉简,为了妹妹,她是一定会去青丘一趟的。
至于血咒,这笔糊涂账还真不知怎么算。
李侪有负九灵公主在先,老国主痛失爱女,勃然大怒,要李氏血债血偿,这本无可厚非,但因一人之罪过牵连阖族,却不是明智之举。
可并非所有的事都能用理性来思考来衡量,既如用玄眼卜算了战事预知了沈令仪将会在史册中留下恶名的她,不惜违背原则悖逆天命,这便理性了么?
李怀疏如是想着,眼前又不时闪过李妍天真活泼的模样,那日在亭中,她着一身圆领袍,懵懂青涩的年纪,却已开始心疼受血咒牵累日渐消瘦的父亲,更称自己愿意替父亲赴死,但求老天将她错认作男儿……
那边厢,沈令仪送客出去,花俟有些心烦气躁,借口溜走了,留下她与冥君。
沈令仪无意走远,只是察觉冥君似乎有话要说,便同她多走了一段路。
“李姑娘的玄眼还回去了,她的眼疾几时能好?”
冥君止步河边,沈令仪稍隔远些站着,水面清晰地映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她举目远眺,也不知究竟望向何方,应说:“不知,她这眼疾说不准的,有时好得快,有时好得慢。”
“以一己之力与天作对,勇气可嘉。”冥君貌似赞赏,却蓦地话锋一转,侧脸问道,“你认为她真的扭转乾坤改变历史了么?”
沈令仪未迎向她的视线,默然将眼神挪了挪,仍望着波澜不兴的河水,好像对这个话题无甚兴趣似的。
“你有你的命数,她有她的命数,人间自然也有人间的命数,假使天命这么轻易便可违背,代价也只不过是挨几道痛得要死的鞭子,或是像青鸾那般被贬到无尽墟来苦修,但仍保留着仙籍,本君也想辞了这君位逍遥快活去,你说是也不是?”
冥君兀自笑了笑:“作为冥君,其实我是该感谢李姑娘的,若没有她,人间早就战火遍地,生灵涂炭,冥府要收尸揽魂,我也清净不得。”
她微微眯起眼,像是被风吹得双眼酸涩,但岸边根本无风,她也没有施法呼风唤雨,犹如普通人那般立于天地间,静静感受着什么,片刻后,舒展双臂道:“忘了忘了,小狐狸这玉清峡是虚幻之地,司雨天官鞭长莫及,难怪嗅不见半分湿气。”
“但假的作不了真,沉溺于再好的美梦也会有醒来的那日,这场雨……迟早会下的。”
是啊,无尽墟一行对她们来说,不也是虚幻的美梦么?沈令仪在衣袖中捏住了自己的指尖。
冥君弯腰拾了枚圆润的石子,瞄准了一处便掷去,石子很快坠入河中,在周围荡起阵阵水纹。
“可惜,可惜。”冥君抚掌,叹息几声,似乎只是在遗憾自己不得其法,这石子漂得不远。
她自说自话,不觉无聊,摘了根野草在手边把玩,草色枯黄,少女的肤色在反衬之下愈是雪白娇嫩,微风吹起她彩绳珍珠串起的发丝,似乎真是个妙龄女郎。
“我这便走了,无须相送。”
随即转身,举步忽又顿住,未回头,仅留给沈令仪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你来这里也有好几日了,人间过去了十天?半月?或是更久?陛下就这般放心将江山交给旁人,不怕生变?”
冥君以为这次依旧无人应她,正想离开,沈令仪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我手中的是怎样一个江山。”
开国草创艰难,要重振河山,新修法度,万事开头难,但那时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建设家国,百姓休养生息,文臣武将各归其位,处处皆呈现蓬勃生机。可圆月会缺,盛极必衰,历经两百多年的大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保江山本就不易,况乎中兴?
世家盘踞,权臣蠢蠢欲动,朝堂中革新与保守两派争端从未歇止,利好女子的政策法令施行受阻,内忧外患,在她在位之时必生战事,早晚而已。
“原来陛下留有后手,如此,我便明了。”冥君道,“既知千难万险,仍执意与她走这一遭,情也有,勇也有,陛下少年心性未改,倒是叫我这活了千百年的所谓冥君生了些许艳羡。”
冥君离开以后,沈令仪又独自一人待了许久,河边起了风,她也像方才冥君那般眯了双眼,后背的伤还未见好,想起那日花俟不经意间的一句感慨——“你身上龙气残缺,难怪你们在无尽墟的每一步都走得比我预想中的艰难,可你是皇帝啊,其余的龙气在何人身上?”
龙气择主依附,这世上除了她,确实还有一人身份同样尊贵,如若前朝未覆灭,一衣带水之隔岸,她亦是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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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阿盈 ◇
次日, 谢浮名果真将弥因带了来。
“弥因呢?”
花俟在厨下张罗着饭菜,谢浮名以纸鹤为媒传信与她,她见到信后立时放下锅铲, 满身烟火气地赶来,却在瀑布前瞪圆了双眼, 踏入无尽墟的除身高八尺的谢浮名以外,再无旁人。
玉清峡与外界的虚实交汇处恰在山水之间, 谢浮名仍旧是平时那般木簪白袍的道士形容, 身后瀑流不息, 她在这宛如惊雷的激落声中淡淡道:“我怀中。”
“……啊?”花俟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浮名步伐闲适地朝她走来,衣袂飘飘,眉眼未动分毫。
初见她时,花俟便觉得这人面如刀刻, 不是夸她长相, 是说她真真似个雕刻出来的假人, 泥胎作骨, 腐草为皮,无论何种情况都面无表情, 笑也不会,哭也不会,连交谈都惜字如金。
“在这里。”
谢浮名将手伸进自己衣襟, 轻车熟路地从里头捧出了一张轻飘飘的纸, 她的举止中透着一股小心,生怕弄坏纸似的,花俟都能瞧出几分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的温柔来。
待她定睛一瞧, 这哪是白纸一张, 分明是用纸裁成的小人儿, 还煞有介事地用彩纸粘了几根可有可无的头发。
巴掌大小的纸人枕在谢浮名掌心呼呼大睡,有鼻子有眼,匀畅的气息将稀疏的额发喷得蜷了卷儿,方才的颠簸轻得很,没吵醒她。
花俟一时怔住了:“这……”
人间的僧道有的捉鬼换赏钱,有的捉鬼放在身边养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僧道便会叫这些鬼魂附在毫不起眼又方便捎带的物件上,可以是一张纸,也可以是一片树叶。
她自然瞧得出眼前这纸人是被谢浮名施了寄魂术,也晓得这纸人便是弥因,但玉清峡乃冥府所在,没有人间禁制,也不怕被阳气灼伤,何必寄魂?
“弥因体弱,在命魄重塑之前不好经常走动。”
“那你揣了一路,这会儿能放她下来稍微走走罢?”
谢浮名抿了抿唇,低眸深深看她一眼,花俟觉得稀奇,头一次在她瘫了似的脸上瞧出几分无奈,又见这人似乎为难了片刻,才幽幽道:“她赖在纸上不走,我没辙。”
“当真这样?寄魂术是你所施,你想叫她出来还不是眨眨眼的事?我妹妹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大人束手无策不说,还有些昏头昏脑的?”花俟掩唇呵呵地笑了起来。
冥君所说“离不得人”犹在耳畔,花俟这会儿却不大明白了,究竟是谁离不得谁?
人鬼两界之间的虫隙堵不住,阴阳使时常出入无尽墟,这群人大多为名为利而来,也为冥府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但时日一久,难免会起纷争,冥君便另外设了个阴阳使司行统管之职。
谢浮名正是阴阳使司的主官,是以濯春尘亦以“大人”唤之,但这称呼从花俟口中说出,她听着刺耳,凝神一想,方才明白花俟定是昨日在冥君跟前吃了口头上的亏,这会儿向她讨来着。
当下便不再计较,只是掌心掂了掂,对揉着双眼慵懒醒来的纸人说:“弥因,这是你姐姐。”
她身姿挺拔,贴心地将手心置于一个合适的高度,花俟本也无须弯腰,但她想让自己瞧着可亲些,便扶着双腿稍稍蹲身,在眼中堆满笑意地道:“还记得我么?”
还未成为李识意之前,弥因短暂地在青丘国住过一年多,但尚在襁褓的婴孩哪会记事,更别说她已经记忆全失,记不得人。
花俟明知这些却仍以这句作为姐妹重逢的开场白,实在是分别太久,这些年来,她们过着浑然不同的日子,经历几无重叠,乍然相见,她既是激动,又是茫然,当下竟有些无法落地的不真实感,连“姐姐”的自称都有些说不出口。
“……不记得了。”弥因与她一双泛红的眼对视,懵懂得很,怯生生地望向谢浮名,“上次的姐姐不是这个。”
纸张有些薄,她这一回头,头颈衔接处拧作了细细一条线,瞧着风吹便断似的。
谢浮名透过这张纸见到的是弥因的魂躯。
她虚虚扶着地面,头发乱糟糟缠着颈子,回望谢浮名的这一眼如同小鹿遭弓惊了似的,分外堪怜,她与李怀疏一样天生的柔弱姿态,偏偏媚骨横生,气韵截然不同,狐族天性爆发以后更是叫人难以消受。
生着天真无邪的面孔,根根骨头却都捎带了风月,腰肢弯一弯便能滔天巨浪似的倾翻道人心中三千水。
颈间的兽纹在谢浮名心绪变化之下突突直冒,霎时发如藤蔓,胀得整个脖子发疼,她紧忙闭目,眼眶之内发出了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机关声,“咔嚓”一下,像是将什么东西暂时闭合起来。
已经快爬到耳根的兽纹如退潮般消失,没得很快,甚至旁人都未察觉。
其实谢浮名使的并非寻常用纸,轻易烂不得,之所以隔日便给弥因重裁一张,或是为两腮添红,或是粘彩纸作发,巧思不断,是弥因长得十分十分好,她的双眼十分十分喜欢她,才驱使着她好生对待弥因。
丑是丑了些,但她不是手艺人,真的已经尽力了。
供吃供喝,还“量体裁衣”,谢浮名有时也会生出自己在养女儿的错觉。
——是差了许多岁的妹妹,是巧合之下结交的朋友,总不会是再进一步的关系,她的心早早许给了旁人,一个她上天入海遍寻不得的狠心人。
“李怀疏是你姐姐,花俟也是。”平缓呼吸后,谢浮名才睁了眼,以眼神示意,好叫她能将名字对得上号。
弥因似懂非懂地轻点头,嘀咕说:“我怎么这么多姐姐?”
“姐姐多不好么?除了你,我便是族中同辈里最小的那个,不说别的,单只成人受洗那日,阿兄阿姐送的礼物都收不过来……”花俟很快收拾好心情,没事人似的同弥因谈着天,说起了青丘国。
狐族聚居之地,光是吃住都与旁的地方大不一样,弥因起初没什么兴趣,听见花俟说到吃的,双眼发亮,立即一骨碌地爬起来,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离开谢浮名的手心。
花俟心里有了些数,领着谢浮名往住处去的路上,蓦地说:“淫|乱是我狐族天性,武王伐商时有个先辈不慎捅出了大乱子,不仅她受罚,连整个狐族都被女娲上神施了禁咒,我花狐一脉并未深涉事端,是以所受影响要小得多。”
“饶是这般,也会对初次交|欢的对象生出依赖,馥郁的体香在那段时日变得寡淡,自然也就勾不动人。”说到此处,花俟顿了顿,冷声质问道,“你同我妹妹有过一回了?”
她以长姐自处,拎着眼梢将谢浮名左看右看,浑然将她视作了偷心贼。
“生辰钉失效,弥因体内灵力爆发,你口中所说的天性致使她濒临死亡,她那时身边只我一个活物,我不那么做,她受得住么?”
谢浮名不气不恼,只是颇为费解地垂眸看她:“你说□□是你们狐族的天性,你我同为动物,须知繁衍也是天性,交|欢跟吃饭睡觉有何区别?唯有凡人,一面是男子纵情纵欲三妻四妾,一面却以什么名节名分去约束女子,我倒不知青丘几时也有了这些迂腐可笑的规矩。”
被她看得心虚,花俟面色尴尬地轻咳几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背着手左晃右晃:“我知道,但弥因半人半狐,且在人间待了这么久,说不定也被熏陶得同凡人没什么两样了,她若认定了你,你又可否对她负责呢?”
路走到一半,青丘国光怪陆离的故事听到一半,弥因体力难济,又睡了过去,谢浮名已将她原模原样地揣回怀中,不怕她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说你迂腐,你不认,原来是说错了,你哪里是迂腐,没问过弥因便将她许给我,简直随便极了。”谢浮名应是处于气极反笑的边沿,脸上却依旧冰坨子似的毫无变化。
花俟绞着指尖,踯躅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瞧你说的,我们青丘娶亲虽不像人间那般啰嗦,但也不是说成婚便成婚。实话同你说罢,我之前同冥君谈过几句天,无意间晓得了你的故事。”
她觑了觑谢浮名神色,似乎未触逆鳞,这才鼓足勇气往下说:“阿盈在路边拾了你,救回了你,你那时还是幼兽,未化作人形,双眼被伤,彻底瞎了,她又去找偃二替你制作了一双义眼……”
阿盈是名半吊子女冠,她在僻静的山林间清修,那座年久失修的道观里仅有她一个出家人,山下有个村落可供她采买日常所用。
她每日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心情好了便到自己在院中辟的一亩地里翻翻土,这天生天养的一亩地常常颗粒无收,心情好了也会吐出个把坑坑洼洼的芋头萝卜,叫她欢天喜地地挖了卖了,到山下佐一壶浊酒来喝。
她还养鸡,是距道观十来里的农妇家送的一公一母两只鸡,原本是顶勤快的两只鸡,自来了道观以后也随了她,公鸡日晒三竿才见响,母鸡咯咯乱叫就是不下蛋。
阿盈不会养鸡,但她其实喜欢热闹,便这么同两只鸡作起了伴儿,直到有一日,她在从山下回返的途中拾到了只鲜血淋漓气息奄奄的幼兽,用自己微末的道术救了它一命,伤了元气,不得不进补。
自那日起,道观后头多了两座坟。
没了鸡,阿盈在坟前悲戚了两天,开始同她拾来的幼兽相依为命,幼兽也确实在不久之后救了她一命,报了恩。
山林失火,阿盈喝了酒睡得极沉,是幼兽将她咬醒的,阿盈软绵绵地栽倒在被火毁了一半的道观前,脑子一片空白,幼兽伏在她腿边轻轻呜咽。
劫后余生,连幼兽都因害怕失去她而心情低落,阿盈却双肩一颤,迎着一双眼泪汪汪其实什么也瞧不见的兽瞳……很没情趣地打了个酒嗝。
这只小兽极通人性,阿盈将它视作家人,要为它取个名字。
我姓谢,名阿盈,你也姓谢,叫什么好呢……
她看重这事,不肯轻下决定,坐着想,躺着想,吃饭想,睡觉也想,终于有一日灵机一动:世事于我如浮云,好事坏事,浮一大白皆可了事,你便叫浮名罢!
小兽那时已听得懂人言,晓得自己有了名字,还入了阿盈的家门,当下高兴得蹦跳到阿盈身边,阿盈将它抱在怀中,舒服地揉着它身上的毛发,感受着它的耳尖在指缝中抖动,困意袭来,她闭着眼呢喃道:“浮名啊浮名,你要是再长大点儿便好了,我下山采买还可骑着你去,多威风多省事啊……”
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一人一兽慢慢的处出了感情,阿盈又带着谢浮名辗转至京师。
她听说偃师堂的偃二偃术了得,可以为人制作义肢,弥补残缺,甚至连五脏六腑都假以乱真,那她家浮名是不是也可以装上义眼,见到这世界的模样呢?
兽?她确实是兽没错,但恐怕不是你能养在身边的那种兽。
偃二几乎一眼便认出了谢浮名是凶兽烬貘,此兽形似虎豹,兽瞳泛金,身形如山,通体黢黑,头尾却白,周身分散长有赤红兽纹,故而得名。烬貘是穷奇手下的一名悍将,战败后没了踪迹,世人皆以为它死在了战场上。
如今看来,只是命丹破裂,灵力被毁,又得从头来过。偃二说,伤它之人深谙烬貘特性,它的双眼岂会是普通猎人所伤。
烬貘名字的另一半与梦貘有关。梦貘吞梦,又如镜面般可使梦境重现,烬貘的长项便是模仿,再厉害的招式都可在瞬息之间被它依葫芦画瓢地学了去,毁了它的双目,即如卸了人的臂膀,已是废了大半。
阿盈修道,自是晓得凶兽的厉害,谢浮名留不得,但她不舍,偃二很是自负,声称自己可以为它制作一双别致的义眼,这双眼睛会为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心动,不忍破坏,暂且试试能否以此遏制住它的凶性。
两人于是忙碌起来。
偃二整日摆弄着那些肉眼根本看不见的丝线,还有稀奇古怪的皮料布料,阿盈在每一道工序完成时,对着桌上的半成品念咒施法,她一面对偃二言听计从,一面又不免产生怀疑,就自己这点功力,当真可行么?
过了半年多,谢浮名装上了那双义眼。
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阿盈,阿盈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缠着偃二问这问那,对义眼的效用半信半疑。
谢浮名却知道自己余生都将受义眼所制了,因为她在见到阿盈的刹那间,浑身爬满了兽纹,经络似的牵引着心脏砰砰跳动,她是烬貘,兽纹怒长是动了情。
如若偃二那张面皮子不是她自个儿捏出来的,阿盈确确实实长得不如她,但谢浮名见到偃二的反应远没有见到阿盈大。
无关皮相,阿盈是她深以为这世上最美好的人。
……
记忆随着花俟的讲述一一浮现,谢浮名渐渐闭了眼,久违地摆出一副难受的神情。
“人生不过百年,阿盈日渐衰老,你幻化作人形却容颜依旧,阿盈知道她无法再陪伴你,也怕她去了以后你太伤心,便请偃二替她寻来一种药,在她死前喂你服下。那是足以令人忘却一切的药,阿盈没想到,你不仅忘记了所有人,还得了个记不住人脸的毛病,却唯独忘不了她。”
花俟之前就奇怪,谢浮名本体庞大,幻形却可随心所欲,她领着冥府的差事在人间行走,天界因着她凶兽的身份也遣了耳目监视,应低调些,何以化了这具如此引人瞩目的身形。
“烬貘百年成形,你后来终于长到了可以载着她四处玩乐的体型,她却已经不在了。”
谢浮名捏指作拳,听花俟继续道:“入冥府,管阴阳使司,是为知道阿盈投胎转世的去向,但冥府有冥府的规矩,于是冥君教你识魂断骨,你若是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得到阿盈,也算不得逾矩。”
她在人间一百三十七年,取骨无数,却没有一具属于阿盈。
“你说我随便,我倒不这么认为。人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过阿盈,便算报过了,时至今日,仍痴痴念念地寻她,足见有情有义。若是弥因后头变了心,那便算了,若是她认定了你,你愿不愿意对她负责?”
谢浮名负手在后,良久无言,用以束发的木簪不知怎么有些松了,两鬓垂下几缕散发,被风吹得拂向空荡荡的耳际。她衣着素来简朴,也不喜穿戴饰品,是因阿盈不喜,常着白衫道袍,是因阿盈喜欢。
“我若说愿意,才是对弥因的不负责。”谢浮名低声道。
花俟喉间如梗,好半晌才分外空洞地劝了句:“你找了她这么久也找不到,还是放下罢……”
“找不到,也要找。”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终于把谢老板的故事给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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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尾声 ◇
两人相谈不欢, 接下来一路无话。
冷静下来后,花俟几度想同谢浮名好好道个歉。
无端提起阿盈,戳人心窝子, 谢浮名不气不恼是她脾气好,却不意味着她不难过, 那句“找不到,也要找”初听以为可笑, 转念一想, 谢浮名可不是为了赌气嘴上说说, 她真真找了阿盈几百年。
她没有在编个借口搪塞花俟,她只是放不下阿盈,也不愿放过自己。
但道歉这事讲究一鼓作气,脸上再难堪, 将心一横, 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便好, 稍有犹豫就失了最好的时机, 好比鼓鼓囊囊的羊皮筏子,遭利器扎一扎, 革囊里头的空气流泻个干净,也只得横舟搁浅了。
犹豫一路,待来到李怀疏住处前, 花俟晓得再不说就难找到机会了, 正欲张口,谢浮名却似晓得她心中所想,忽而止步, 道:“无须道歉, 我没有生气。”
她突然停下, 尾随在后的花俟躲避不及,脑袋与她削薄的背碰个正着,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心,听谢浮名继续道:“阿盈走了数百年,这世上还记得她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一个,冥君一个,眼下又多了你,我很开心。”
花俟揉着揉着便没了动作,怔了怔。
青丘狐族寿命很长,她成年不久,从未经历生死大事,却鬼使神差地在这一刻明白了谢浮名话中深意。
身亡命殒,黄土埋骨,只要一直有人回头顾,便不算真正的死亡,唯有无人再怀念,与之相关的人与事也随之消失,世上再无她的痕迹,才是一生的终点。
谢浮名与阿盈的故事,花俟头先只是当个谈资听听罢了,这会儿却忽然有了应当珍视的感觉,道观里懒懒散散却心地善良的阿盈,可以没饭吃却不能没酒喝的阿盈……不再是一片模糊的单薄的剪影,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渐渐有了些分量。
竹屋前,谢浮名立于房檐下向她释然一笑,花俟却不大笑得出来,只好将眉眼难看地弯了弯,算是笑过了。
仅仅是谢浮名心中千万分之一的阿盈,便牵绊住了花俟的唇角。
她终于十分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不该随意提起阿盈,也晓得阿盈何以狠心给谢浮名服药,叫她忘记她,回忆愈深愈沉重,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起的。
“走罢,弥因的情况你也见到了,她一日比一日睡得沉,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青丘之行宜早不宜迟。”
“好,咱们这便去同怀疏商量。”
步入竹屋,沿着青石小径来到院子里,只见两人都在,话起了个头便知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于是移步到亭中坐下来细细商谈。
“你我定下的交易是为你妹妹寻回魂魄,使她魂魄归体,回返正常,却不料期间枝节横生,如今唯有请青丘老国主为她重塑命魄方可彻底了结这桩生意,我却帮不得什么忙了。”谢浮名道。
李怀疏轻轻一笑:“若非谢老板应承此事,我还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你帮的忙已经很多了,反倒是我,无以为报。”
重生不久,她便去西市半间凶肆找到谢浮名,说是谈生意,但人家要的三两骨她根本无法兑现,明知付不出钱仍腆着脸皮上门,实在是因着忧心七娘安危,又无计可施,怎知谢浮名竟会答应她。
“非也,事实上……你的三两骨已给过我一次了。”
除却花俟有些猜测之外,其余二人俱都面露讶异,谢浮名喝了口茶,娓娓道来:“那日,你走以后,我将平时用来记事的册子翻了翻,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冬月望日,李怀疏,非灵媒之事,她生得好看,破例’。”
“我记性不好,生意一了便抛诸脑后,很难再想起,但有文字佐证,你我之间应是有过交易的,你生得漂亮,我前后为你破了两次例,一次管了分外之事,一次没要三两骨。”
冬月望日,沈令仪曲起指节在膝上轻叩,慢慢想了起来。
望日之后不久,缠绵病榻多年的贞丰帝驾鹤西归,幼帝继位,李怀疏领先帝遗命,行宰辅职权,幼帝也听之信之,她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一声令下,石浦关关门大开,北庭十二军不战而入,长安危矣,幼帝危矣,天下人指她实乃权佞的恶名也愈演愈烈……
经谢浮名这么一说,往昔回忆也浮上水面,李怀疏不知沈令仪正深深地看着自己,倾耳向谢浮名方向,付之一笑:“不只谢老板记性不好,我竟也不大记得了。”
她印象中是有这回事,王朝易主,宫中生乱,她料得恩师会以先帝所赐的文人剑死谏,便寻来一武功高强之人,请她务必将不会听劝的恩师带走,使其远离长安。
但那人身穿白衣,戴着半张金箔面具,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与谢浮名几无相似之处。
花俟替她解惑道:“谢浮名不老不死,她那半间凶肆开了百年之久,还将一直开下去,若是你们都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待自己鬓发斑白,却见她容颜依旧,不会被吓着么?”
“原来如此。”李怀疏恍然大悟。
谢浮名接着道:“我在人间时常变幻容貌,且生意了结后都会施法干涉顾客的记忆,你自然记不得我。”
至于李怀疏能通过书册得知半间凶肆的存在,是她也需要借此渠道铺开名声,否则怎会有源源不断的客人找上门来,她又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阿盈,这才默许了那几行字留存于世。
听了弥因的情况,李怀疏未经思量,当即道:“明日便出发去青丘。”
她得回宫一趟,带走七娘的身体,弥因命魄重塑需要原身,她亦无法以魂躯赶赴青丘,这少说又要占用一日,再也耽搁不得了。
沈令仪沏茶的动作一顿,眼底忽而变得晦暗,谢浮名也望了望她脸上蒙眼的白布:“你的伤,不要紧?”
“路上可以休息,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视物不便,从前也有过几次,我已习惯。”
她面色相较前几日的确好得多,但路途遥远,花俟驭风而行,几日便到,她一介凡人却毫无法力,身体才好些,却不知受不受得住路上的颠簸。
明知这些,花俟却未出声相劝,她在人间已暗中观察李怀疏许久,晓得李怀疏下定决心的事轻易劝不得,再者,她也存有私心,李怀疏与弥因相比,自然是后者更重要。
谢浮名点点头,起身要走:“弥因暂时离不得我,待我回去好好与她解释,她会同意的,我有私事要处理,便不同你们一道去青丘了。”
“谢老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李怀疏忽而叫住她。
谢浮名脚步微顿,也回了头,平淡道:“请说。”
“我晓得你在找人,半间凶肆开了百年之久,你也找了她百年之久,至今毫无音讯,会否是方向不对?”李怀疏斟酌字词,温和地道出自己的猜测,“无尽墟一行叫我长了许多见识,六道轮回分善恶,三道善,三道恶,你是如何笃定她投的是人间道?”
沈令仪也顺着她的话续道:“蜉蝣一日,昙花一现,虽然百年,但你要找的这个人恐怕不知历经了几世,倒还真不一定转世为人了。”
这道理不难明白,谢浮名却眉头微拧。
善恶轮回,因果有报,阿盈那懒散随性的性子既未为自己积德积福,却也未作奸犯科,平生无功无过,她便以此断定阿盈应是投的中规中矩的人间道,莫非从一开始便想错了么?
“不如这样,你也同我们一道去青丘,万一遇上什么神人神器能帮得到你呢?”花俟扯了扯谢浮名的衣袖。
谢浮名垂眸看她,知她是出于好心才有此一言,但道理大差不差,青丘国既然有可以使人重活一世的阴阳玉简,那说不定也有神器使她一睹阿盈踪迹,即便没有,她在人间待得这么久了却毫无所获,不如换个地方碰碰运气。
片刻后,她点头道:“好。”
商谈告一段落,还要收拾行李,两人匆匆离去,沈令仪欲送她们到屋前,也顺道将收拾一早上花圃所留的污秽物扔了,手腕却蓦地被人柔柔握了握。
“指不定会落雨,记得带伞。”
沈令仪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应了声好,送走花俟与谢浮名,又绕回屋里取了把伞,路过花圃边,将满地的残花枯枝捆作一束,拎着出了门,背对竹屋渐行渐远。
玉清峡的一切皆是施法所变,花圃不收拾也不影响什么,鸡鸭不喂也死不了,钱能变,一桌子美味佳肴也能变,若是凡人只怕高兴坏了,可花俟是神族,生命长得望不到尽头,再不做些琐事以消磨时光,怕是会无聊得想死。
但她只顾料理自己住处,杂务做得多了也嫌累,便叫两位客人自食其力。
从能下床走动起,两人自己煎药,洗衣做饭,吃素吃腻了,便捉只鸡改善伙食,沈令仪偶尔外出,会将路上拾得的各色野花拢在素净的瓶中,随意搁在窗边,小花迎风而动,也凑得几分意趣……不出几日,将原本空荡荡的竹屋住出了家的感觉。
回来后,沈令仪驻足在屋前许久,手中伞仍合着,她缄默地望着院中景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至有水滴不断落下,颊边变得湿润,她才迟疑着抬头,只见天边浓云积聚,果真下起了雨。
她在玉清峡待了这几日,晓得此处阴晴雨雪与花俟心情有关,是以方才李怀疏说记得带伞,她不疑有他,自昨日冥君离开后,花俟便一直郁郁寡欢,即便见到了妹妹,也未改变什么。
沈令仪支开伞,拾步朝池边走去。
那里摆着张竹编小凳,凳子上坐着一个人,素净的手里执着根鱼竿,身影消瘦如纸,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显得有些伶仃。另一只手支在膝上扶着下巴,歪歪倒倒的,瞧着像是睡着了,鱼竿动了也不晓得。
沈令仪暗暗笑她不知钓的哪门子鱼,一面加快了步伐,待走到她身边,也未发觉她周身其实并无雨滴落下,仍举着伞,又将伞面朝她移了移,尔后蹲下来,看她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地凑过去,闭着眼,吻了吻她的鼻尖。
接着,便听见有人憋不住似的噗嗤一笑,气息随着笑意喷洒在她唇边,好似这记偷吻也有了回应。
被人发觉也不赧然,沈令仪稍稍后退,看清了她的脸,眼含笑意地问她:“鱼都跑了,午间又得吃素,你笑什么?”
“笑你,贵为人君,怎么偷偷摸摸的,也不像你。”李怀疏声音细弱得像散在风中,需认真拎起耳朵,才好将她的话语挨个儿捡回。
花俟说过,李怀疏来无尽墟这一遭伤得太厉害,即便得了阴阳玉简借以重生,也会落下病根,体质难比常人。
迎风咳血的病秧子么,李识意本来也是。
回想西坤宫初见那夜,沈令仪头一回见到这个唤作李识意的姑娘,话说得多些就会气喘不停,嘴唇惨白,但咳嗽一会儿又抿出血来,病症已达肺腑似的,肌肤纤薄,颈项细长,孱弱又稚嫩,长相也相去甚远,唯有眼神中倔强的火焰难灭,熟悉得叫她生了疑心。
不动刑,也不拘问她为何刺杀太后,面对李识意,沈令仪仅有的一丝怜惜也是因为她与李怀疏姐妹情深。
如今,再倒回去一想,被她罚抄书贴累得病倒的是李怀疏,不管投胎为何人,天生不足,大病小病不断的也是李怀疏。
一切漠不关心之事,一切习以为常之事,当对象变作李怀疏,似乎都将成为不可忍受。
古之帝王,四时出郊示武,经过简化,大绥仍保留着春秋两季围猎的传统,官员依品秩伴驾而行,不论文臣武将,皆可上场□□头,沈令仪见过李怀疏在丛林间纵马驰骋的模样,两根红色臂绳从腋下穿过,绑住了武服的袖子,方便骑射。
她猎得的野兔或是羽翼中箭,或是足踝中箭,从未伤及要害,时常被同僚笑话手上没劲没个准头,她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待随行的武官记录在册后,便将箭矢一拔,将这些禽畜放归山林。
博得奖赏,好在陛下面前出出风头,旁人俱都步履不停,向后甩了鞭子疾驰而去,唯有她,慢慢悠悠地放归了猎物,自己的马儿被惊跑了也没反应过来,直到另一道马蹄声响在耳畔。
她一回头,是沈令仪。
……
正因见过,才更不忍失去,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又岂是她一句不忍便能有所回转的。
“什么叫做不像我,我该是怎样的?”
沈令仪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抬手绕过颈后揽住了她,掌心之下,衣料干燥,终于发觉不大对劲:“你方才没遭雨淋?”
“我用了避水符。”李怀疏不再推拒,也顺势靠在她怀中。
话语一顿,两人俱都怔了怔。
是啊,此处是玉清峡,玉清峡之外是无尽墟,她们可以用符咒避水,也可以用符咒洁身,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与所肩负的责任,只要没有回到人间,便能一直醉生梦死下去。
两人相互依偎,沈令仪身上那点凡人的温度对李怀疏来说显得有些烫了,她却仍旧靠着她,舍不得偏离半寸,弃了鱼竿,弃了伞,在避水符的范围内彼此依靠。
许久许久,李怀疏先有了反应,她轻轻挣了挣,想脱离怀抱,沈令仪便松开了手,听她说道:“你我明日回宫,待回到七娘的身体中,我便立刻去青丘,有花俟姑娘与谢老板同行,你不必挂怀。”
“好好待在宫中,做你的皇帝。”
沈令仪定睛看她半晌,指节弯了弯,在她额头上不痛不痒地弹了一记:“稀奇,李大人比我年幼不说,最是个较真规矩的性子,倒吩咐起朕了。”
“你身在此处,只是沈令仪,不是陛下,我吩咐你不是理所应当?”
李怀疏约莫也是这几日才想到的,她以为自己牺牲所有能换得太平盛世,可孽海台之后续都有些反常,几道鞭子便能折了人的脊梁骨,天命如合抱之木,她是妄想撼动树根的蚍蜉,当真如此轻易便可改写历史?
没有觉得无力,也没有沮丧气馁,她甚至想感谢无尽墟之行,短短几日,给了她从头来过的理由与勇气。
她口中的理所应当听来实在太理所应当了,好像某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是无需承认便一直存在的,沈令仪莫名听得牙疼,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腮帮,将视线抬了抬,认真地将她此刻模样铭记于脑海。
“那你呢,想好了投胎作谁么?”
垂在脑后的白布随风飘动,李怀疏摊开手“瞧了瞧”掌心纹路,好像在黑暗中见到了自己飘如飞蓬,不知归处也不知来处的命运,她低声道:“还没想好。”
“花俟说,阴阳玉简与冥府普通的册籍不同,不用经过判官笔,年岁几何,家世好坏,自己提笔便能写就,甚至可以保留原来的记忆,唯一不好的是,判官笔判一生,阴阳玉简却只能定下开篇,定不了人生后续。我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再做一次李家人。”
再做一次……她的女儿。
康瑶琴的面容一闪而过,李怀疏还来不及感伤些什么,蓦地被沈令仪扯着腕子站了起来,她不明白怎么回事,趔趔趄趄地跟着走,直到足边碰出了泠泠水声,才惊得向后退了退,愕然道:“沈令仪——”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两人落入水中。
想象中的呛水与浑身湿淋淋都未发生,避水符在范围内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屏障,李怀疏与沈令仪安然无恙地身处其中,甚至没被水的浮力托起,仍然如履平地。
只是那条三指宽的白布在这波外力的冲击之下被扯开了,擦过沈令仪耳际,向后飘远了。
李怀疏轻轻煽动了几下眼睫,沈令仪以为她是不适应双眼没有东西覆盖,便横掌遮住了她恰恰恢复视力的眼睛,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在鬼市给我买的符咒用得差不多了罢?避水咒用都用了,别浪费,你猜多了层屏障,花俟还能听见我们说话么?”
“不管你投胎作何人,只要有这道伤疤,我都找得到你。”
这般大费周章,她还真只是说话,指尖在她意识不清时所刺的剑伤处戳了戳,李怀疏笑着握住她的手腕,使她松开蒙住自己双眼的手,郑重地看着她道:“沈令仪,我的眼睛好了。”
“这下,你更该放心了罢?”
李怀疏伸手抚平沈令仪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头,倾身付之一吻:“你都这么说了,我想好了也不告诉你,若是有缘,我们便在人间重逢。”
后半句,她不说,沈令仪也心意相通般不说,水中有鱼儿穿梭来往,她们身边却唯有彼此,相视一笑,便不管不顾地拥吻起来。
连着落了几日的雨,长安立时有了秋意。
沈知蕴奉旨监国,常居宫中,一沓奏疏批完,她搁下笔,想起一事,揉了揉腕子,问余婉道:“我叫人送过去的小狗,她喜欢么?”
她习惯与沈令仪不同,处理政务时不喜身边宫人扎堆,是以殿内常常只有余婉一人随侍。
“殿下送的东西,她从无不喜。”余婉步出寸许,恭敬道。
沈知蕴听出她弦外之音,并不理会,只是抬头望了望窗外梧桐,初时枝叶繁茂,眼下却在秋风的摧残之下叶片疏落。
不是常盛之景,仿佛在预示当下的平静也只是暂时而已。
“殿下——”
殿外有宫人疾呼,沈知蕴提笔蘸墨的手略微一顿,面色几无变化,余婉看了眼沈知蕴,得她首肯,方徐徐后退,走出殿外,从鹿池一路跑来的小黄门抖如筛糠,见到余婉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边抹着汗边泣不成声。
余婉立即厉声道:“究竟发生何事?好生道来!”
那小黄门嗓音沙哑,伏身直哭:“昌邑王死了……”
昌邑王,便是自请禅位,被沈令仪安置在鹿池的废帝,沈绪。
作者有话说:
上卷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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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谁风露立中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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