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誉问道:“殿下可是怕了?”
“是。”沈谦益神色坦然:“生在帝王家,我所做之事本就如燕巢危幕,我已有死的觉悟,但是如此死法未免愚蠢,也未免连累太多人。”
他不像世家,他是沈绩的儿子,并非不能相容,没必要冒着如此大的危险破釜沉舟。
文黎一怔,随即浅笑,“殿下无非是忧心秦将军,倘若在下说,秦将军会站在我们这边呢?”
沈谦益思量片刻,仍是摇头:“先生,太冒险了。”
秦离洲的忠正耿直是朝廷公认,一旦他们表露出招揽的态度,不答应都已经算是好事,就怕他会将这事禀告皇帝。
“殿下忘了那一箱金子吗?若非殿下这半年来的操持,秦将军如何能收复幽檀,备享盛名?秦将军是直勇之人,便是为了天下苍生,都该对殿下回报一二。”周时誉说。
沈谦益眉头紧皱,不悦道:“在先生眼里,我便是那等有贪天之功的无耻小人?一应军资皆是皇长兄的功劳,我怎能据为己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周时誉仿佛察觉不到他的怒气,淡淡开口:“明君可以威震宇内,而昏君掌握了更大的权利,只会残害众生,在下不愿坐视此等事发生,殿下宽宏明达,想来也不会在意。”
这里的殿下,显然指的是沈明恒。
他说这话时眉眼微垂,看不清眼底神色,可谁都知道,他是思念沈明恒的。
“让我再想想。”沈谦益忽然就有些无力,他涩然地重复了一遍:“让我再想想……”
*
秦离洲接到回京的旨意时人正跟随着沈明恒在幽州。
战事刚了,幽、檀百废待兴,沈明恒不放心别人,接管了两城民生。
这两城经受了太多年的创伤,人口凋零,青壮年十不存一,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
最初暂领城中事务的是军中的几位军师账房,沈绩过于兴奋,只顾着封赏有功的将士,催促他们赶紧回京,甚至忘记了要派个文官过来恢复民生。
军中文士于吏治一道只是平平,城中积压的公务太多,但凡识字的都被拉了过来。
燕丘大军几乎是沈明恒的一言堂,他要接管这两城,别说遇到阻碍了,不买些爆竹敲锣打鼓庆祝都算他们足够克制。
可十多年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平的,纵然有商队源源不断的物资补充,让城中百姓免受饥寒之苦,但走在路上还是难见笑颜。
沈明恒叹了口气。
城中人都知道这位红衣翩然、时常在城内巡视的公子乃是当今储君。
堂堂太子,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未来天子亲自来此边陲之境,可见大周没有忘记他们。何况太子殿下爱民如赤子,自他来后,城中百姓的日子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可惜丧生在北狄贼子手中的好儿郎,怎么就没能多撑一段时间呢?
就差一点,就能等到太子殿下来了啊。
家家户户皆有亡者,日子过得再好也委实开心不起来,但他们对沈明恒都是爱戴的。
退一步说,若不是真心信任、崇敬这位太子殿下,他们也不敢在贵人面前露出愁容。
卑贱之人,纵是遇上天大的伤心事,不也得装出一副谄媚带笑的模样?哪敢哭丧着脸,扰了贵人的兴致。
秦离洲就是这时候来的。
沈明恒正温和有礼地同和一位老妇人说话,宋景年随侍在侧,拿着炭笔做记录,时不时皱眉苦思。
秦离洲不好打断,只持刀站立在沈明恒身后,既是保护,也随时等候着殿下的吩咐。
这画面在城中并不少见,满城百姓几乎都看见过一两回,老妇人也不觉得拘束,仍是事无巨细地回答沈明恒的话。
到底是舍不得让年幼的太子一起跟着伤怀,老妇人绞尽脑汁地说了几个好消息,什么“家中的老母鸡今早下了两个蛋”,“隔壁邻居家的屋顶补好了,往后下雨再也不会漏水”诸如此类。
原只是想让沈明恒宽心,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情也轻快了几分,她看了看手边牵着的小孙女,脸上纵横的皱纹都不由地舒展开来。
沈明恒也不嫌这些小事琐碎,笑着听她说完,才看向秦离洲:“怎么了?”
并非不可对外人言的内容,秦离洲道:“陛下有旨,让我等班师回朝,臣来问殿下何日启程。”
老妇人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泪水悄然溢满眼眶,老妇人迅速拭去,又重新挤出笑容:“回去好,回去好,咱们这里不比长安繁华,殿下路上小心。”
沈明恒迟早要回去继承皇位,他是潜龙在渊,幽、檀容不下他。
可虽然心里清楚,嘴上也说得坦然,老妇人的脸色还是不免多了几分仓皇无措。
沈明恒离开之后,会是谁接管幽檀呢?那位大人会像沈明恒一样珍视他们吗?
小孙女胆小怕生,怯生生地躲在祖母身后,听到这句话顿时松开祖母的手去扯沈明恒的衣角。
她仰着头:“殿下,你要走了吗?”
她不太懂太子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周围人都称呼沈明恒“殿下”,于是也有学有样。
她拽着沈明恒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小声恳求道:“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许胡说。”老妇人冷酷地把小孙女拉回来,教训道:“殿下是去做大事的,不可以为难殿下。”
秦离洲骄傲地挺了挺胸。
他没把小女孩的话当回事,只觉得太子殿下文治武功样样出众,让百姓如此留恋,合该是天生的帝王。
不愧是他的主君。
正想着,便见沈明恒半蹲下去,笑眯眯地逗弄小孩:“不想孤走啊?那孤就留下来好不好?”
“哈?”秦离洲目瞪口呆。
宋景年颇觉头疼,他大逆不道地把沈明恒拉起来,对老妇人说了句“失陪”,而后又胆大包天地扯着沈明恒离开。
沈明恒任由他施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还不忘转身朝老妇人和小女孩挥手道别。
[六儿,如果我和沈谦益争夺帝位,会怎么样?]
系统吃了一惊,[宿、宿主,这不太好吧?剧情里写沈谦益很想当皇帝的,他是主角团重要成员,戏份跟主角差不多,你要是和他抢,他一定不可能把你当好人,那我们的任务就失败了。]
沈明恒叹了口气,[我只是随口一提。]
他在任务世界有极高的自由度,哪怕是任务完成后他想留下,在这里度过一生再开始下个任务也是可以的,但沈明恒想尽快回到原世界。
那是他开始这一切的初衷,是他最大的愿望。
虽然系统告诉他,不同世界的流速不一样,也许他快穿上百个小世界回去,原世界不过寥寥几天,但迫切心情通常与时间无关——哪怕原世界时间定格,他也不想在别的世界等待千百年。
沈明恒早就决定了,等到任务完成,他就立刻死遁!
*
宋景年拉着沈明恒回到暂时居住的府邸,秦离洲跟在身后,甫一进门便劝谏道:“殿下,君子一言九鼎,您以后不要说这种话。”
已经想着要离开有些心虚的沈明恒乖巧认错:“孤以后不会了。”
……这谁受得了!世上这么会有这么虚心纳谏的主君啊!
秦离洲老怀大慰,几乎要缴械投降,但他坚持住了,勉强维持住严肃的神色,“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殿下切莫轻易给承诺,若是最终做不到,恐失信于天下人。”
沈明恒没去争论他现在还不是天子,他点了点头,正色道:“孤记下了。”
秦离洲心软,“其实殿下现在还不是天子……”
他目光飘移:“而且哄小孩的事,算什么承诺……”
宋景年无奈扶额,“好了,说正事吧,秦将军,来传旨的钦差大臣何在?”
秦离洲老老实实:“我扣下了。”
太子殿下之名响彻整个燕丘,后又传遍了幽檀,秦离洲递上去的战报却半字没有体现。
在整座长安的眼中,庶人沈明恒已经死去,至今不知凶手是谁。
先前来传旨的太监没在军营中久待,都被宋景年糊弄了过去,要实在糊弄不了的,那就只能算对方倒霉。
反正近些年来天灾频发,天底下不太平得很,燕丘又偏远,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但这次边境大捷,沈绩为表重视,专程派了大臣前来,一路上还遣了禁卫军护送。
当然,这区区几十个禁卫军不算什么,要杀还是能杀的,只不过他们要是死得不明不白,沈绩大抵不会善罢甘休。可沈明恒现在的名声太大,连三岁小儿都能叫的出来,着实不好糊弄。
秦离洲干脆先把人全都关了起来,等着沈明恒处理。
其实只要他们回了长安,沈明恒的存在便决计瞒不住。
这么多的将士,嘴长在他们身上,秦离洲纵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保证不泄露沈明恒的消息。
但是无所谓,边境已平,他们也该剑指长安了。
秦离洲兴致勃勃:“殿下,我们打回去吧?就用清君侧的名义?世家为非作歹、欺压百姓,连军饷都敢贪,我们也不算冤枉他们。”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