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4)
沈明恒似是没想到他这么积极造反, 愣了一下,笑着说:“孤虽许久没关注长安事,但是孤知道, 你上一秒打出这个名义, 下一秒章惟德、尹则诲便会人头落地,然后你就会被打成反贼。”
师出有名还是挺重要的,秦离洲希望他的主君能堂堂正正登上皇位,无人可指摘其名正言顺。
秦离洲想了想:“直接说昏君无道呢?”
“不妥不妥。”沈明恒摇头:“在沈绩治下期间收复疆土,那就是他的功劳,人心未散, 在许多人眼里,他只是无能而已, 算不上无道。”
就算是昏君, 身边都还会有几个愚忠的大臣。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人们对皇帝的容忍度实在太高, 错非被逼至绝境, 错非圣上做出实在天怒人怨之事,他们也不会选择造反。
“再者说,”沈明恒道:“将士们是带着回京接受封赏的喜讯去的, 你在这时起义, 让将士们怎么想?他们或许会站在你这边, 可封妻荫子、加官进爵近在眼前……”
沈明恒摇摇头:“秦将军,别让大家怨你。”
“那怎么办?”秦离洲挠头,“宋先生,你说句话啊。”
宋先生身为殿下的谋士, 这等要事,怎么一言不发。
宋景年冷笑一声:“我说与不说又能如何?殿下心里不是已有成算了吗?”
虚心纳谏的姿态沈明恒倒是做得挺足, 但这人决定的事,什么时候更改得了。
看见宋景年生气了,沈明恒连忙神色一凛,很没有诚意地劝慰:“宋景年,你这么爱生气,容易老得快。”
宋景年眉心突地一跳,几乎要咬碎牙齿。
他手指在衣袖遮掩下捏住腕间的佛珠,默念几句清心咒,勉强冷静下来,“殿下不妨直说,在下也好早做准备。”
语气仍带着几分火气。
沈明恒遗憾叹气:“孤真没准备,孤又不是见不得人,让沈绩知道孤还活着也无妨,顺其自然就是。”
宋景年皱眉,不敢置信地问:“听殿下的意思,似乎不打算回京?”
“对啊。”沈明恒点头,骄傲道:“就算让长安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天下之大,他们能耐孤何?”
秦离洲愣了一下,“可皇帝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莫非殿下想再假死一次?”
“这次没必要,沈绩会帮忙宣扬的。”沈明恒笑意盈盈。
就算被贬为庶人,他身上也流着皇族的血,一样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一个贼人冒充太子身份在边境搅弄风云,丢的是皇室的脸,沈绩只能承认沈明恒的身份。
可科举改制本就为沈明恒积攒了士人心,如今又有了这么高的声望,他要是活着沈绩怎么能放心?
沈明恒不用多想就知道沈绩会怎么做。
“奸臣当道,乱我山河,皇太子是朕最心爱的孩子,朕日夜忧心,恐他遭章家毒手,故而暗中给秦将军下令,令太子假死,远赴边疆,既保全性命,也为大周做些实事。”
沈明恒做咏叹调,摇头叹息:“幽檀收复了,太子不幸殉国,呜呼哀哉。”
如此一来,沈绩作为沈明恒的父亲、作为这一切的安排者就能接手大半的民心,又有能臣名将辅佐,就算先帝活过来都很难动摇他的皇位。
只要沈明恒再也不出现。
秦离洲也能想到沈绩能得到的好处,他不甘心地问:“殿下,那我们便任由他如此?”
那是他们殿下的功劳!
沈明恒无所谓道:“随他去吧,假的就是假的,他要踩着孤得民心,迟早会反噬。”
见秦离洲还是一脸迷茫,沈明恒解释:“孤无意山河,能与你有这半年际遇已是缘分,你回京之后……”
他犹豫片刻:“沈谦益的心性与才干孤是了解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自己也察觉到了这句话里浓浓的始乱终弃之感,故而心虚地闭上嘴。
系统迟疑片刻:[宿主,你要是真想,这个任务放弃也没关系。]
沈明恒哽了一下:[没必要,真没必要,六儿,你怎么这么不爱岗敬业?]
[宿主开心更重要。]
沈明恒笑了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您说什么?”秦离洲险些没站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说您无意皇位?我没听错吧?”
一时间连说惯的自称都忘了。
开什么玩笑啊,这是沈明恒啊,以他的皇室出身,以他的文治武功,他说无意皇权?
虽然很大逆不道,虽然不应该,但秦离洲真的很想委屈地大吼一声——那你来燕丘做什么?
给了他那么高的期待,让他有了那样美好的愿景,要他怎么接受那个未来不会存在!
宋景年早就听过一次类似的言论,没秦离洲这么大反应,还能镇定地问:“殿下既不打算回京,之后有何安排呢?”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沈明恒声音平静,像是掺着叹息:“淮北有旱,关东有涝,何处需要,孤便去何处。”
所以他才会来燕丘,因为燕丘也曾需要他。
“不是,您图啥啊?”秦离洲彻底不懂了。要是说不想担这份责任他还勉强能理解,但这听起来怎么像愿意做事但是不愿意享福呢?不要俸禄白干?天底下竟有如此愚蠢……高风亮节之人?
宋景年忽而想起在长安时沈谦益的亲顾茅庐,也讲到了战火,也提到了天灾,不同的是,沈谦益想要他们效忠,沈明恒却要他们放手。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以为,为皇为帝,殿下能做的事情更多。”宋景年语气涩然地问:“您是怎么想的呢?”
沈明恒理直气壮:“孤早跟你们说过,沈谦益会是个好皇帝,京中有他,孤回去做什么。”
宋景年与秦离洲同时怔住。
怎么会有人……连皇位都可以拱手相让呢?
秦离洲微垂下头,既是为自己小人之心的揣测而羞愧,也是不甘心。
为何这世上,总是好人受委屈?
宋景年沉默片刻,轻声应了句“好。”
不理会秦离洲焦急的眼神,宋景年起身行礼,“我是殿下的谋士,自当以您的意旨为先。”
沈明恒今年还没及冠,正该是无拘无束的年纪,偏偏一直在付出。
他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郎,有着最显赫的家世,却不曾得几分爱护。他们故意将他养成张扬跋扈的性子,可他依旧自己生出了柔软心肠。
张扬与善良,原来并不冲突。
沈明恒眨了眨眼,“以你的才学,何必跟在孤身边蹉跎光阴?景年,你即便回京,依然是孤的谋士。”
宋景年淡笑:“那可否求殿下送我一程?”
他的小太子,明媚似骄阳,骄傲如羽凤,合该永立云端。
这些年他已经受了太多委屈,无人知他的满腹才学,无人知他的宁折不弯。那时是为了天下苍生,宋景年只能忍了,可单单一个沈谦益凭什么也要沈明恒退让呢?
他要当沈明恒最忠诚的谋士,他不能出手,没关系,不是还有周时誉和文黎吗?
沈明恒狐疑:“只是送你一程?”
“当然。”宋景年问心无愧地微微颔首,“殿下不想再看看长安吗?我虽不知殿下为何对三皇子信任有加,但人心易变,国君与社稷又是重中之重,殿下不想再确认一下吗?”
他顿了一下:“就当是为了我,殿下陪我回去可好?”
沈明恒偏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可以。”
大军开拔在即,有许多事等着秦离洲安排,他神情恍惚地往外走。
刚走出两步,忽而转身回来,重重跪倒,“臣请罪。”
“将军,这好像是你第二次向孤行此大礼了。”沈明恒淡淡笑了笑,“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臣不知殿下无意回京,殿下践诺如山,是臣妄言了。”
沈明恒对那小女孩说要留下时,是真的做了不走的准备。
沈明恒无奈:“可是你没说错不是吗?为什么要为正确的事情请罪?”
秦离洲认真反思:“臣对殿下不够信任,才会屡次质疑。”
沈明恒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将军,你是孤的将军,不是奸佞。孤要是需要应声虫,满城都是,何必要来寻你?以你的才识,岂非暴殄天物?”
他轻哼一声:“你若没了自己的主见,我才不会要你。”
秦离洲目光轻颤。
他听过很多人叫他将军,可没有一句能像沈明恒一样给他带来如此深切的感动。
将士们叫他将军是出于敬仰,皇帝称呼他将军是要他守国门,而在沈明恒眼里,“将军”似乎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官职名,它象征着更大的使命,也代表着绝对的荣誉。
保家卫国、宁折不弯、兵法卓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这才是沈明恒眼中的将军。
所以沈明恒每叫他一次“将军”,他都能感受到其中莫大的认可,即便皇帝收回了他的虎符,卸了他的职位,他也还是将军。
“这可是殿下说的,往后臣若是有悖逆之举,殿下可不许降罪。”秦离洲玩笑般说道。
沈明恒翻了个白眼:“只要是为了天下苍生,你就是把孤砍了,到了地底孤都没脸怪你。”
宋景年叹气,无力道:“殿下,别说这种话。”
“不好了,殿下,将军,外头来了好多百姓,你们快出去看看吧。”
暂时充当门卫的士兵急匆匆地进来禀告。
沈明恒愣了一下,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第25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5)
幽州所余人口十不存一, 近些日子忙着重建,沈明恒几人走遍了几座城,因而轻而易举便能发现, 府邸周边的百姓几乎全都来了。
多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 跪伏于地,神色哀戚而委顿。
让这样多的百姓跪地哀求,这只能代表父母官的无能。
宋景年皱了皱眉,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最前方衣着稍整洁些的老人深深叩首,“草民等为殿下送行,愿殿下此去长安, 万事顺遂,乘云上九霄。”
身后人于是也随之跪倒, 齐呼:“为殿下送行, 愿殿下此去长安,万事顺遂, 乘云上九霄。”
沈明恒微怔。
那老妇人连同她的小孙女赫然也跪在人群中, 他大抵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忙走下台阶将老人扶起,笑道:“孤当怎么了, 原是来赶孤走的。”
老人年轻时读过书, 虽科举不第, 到底也是如今幽州少有的文化人,故而一致被推举出来。
他不肯起身,坚持道:“殿下心慈,我等却不能成为天下的罪人, 还请殿下勿要顾惜我等,遵循上意, 早日返程回京。”
他们对朝中事知之甚少,听到圣旨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皇帝催促太子回去。
皇权在他们眼里仍是不可侵犯不可反抗的,所以,沈明恒怎么可以留下来呢?抗旨罪在不赦啊。
若是沈明恒因为他们失了圣心,丢了太子之位,他们有何颜面见天下人?
其余百姓不善言辞,只会跟着念,但字字句句皆是真心,恳求之意并不少分毫。
老妇人尤为恳切,她强行按着小孙女跪倒,眼中不乏惶恐。
无数人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沈明恒身为太子距离皇位一步之遥,唾手可得天下,按理来说不可能放弃,可老妇人仍是不安。
她隐约觉得,沈明恒对她小孙女说的话是认真的。
老妇人越想越是担心,找了左邻右舍将事情一说,人人都觉得她的担心格外有理由,便相约着往府邸来请沈明恒收回此念。
平民百姓没专门学过礼仪,只能一下接一下地叩首,一开始还会跟着老秀才念,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繁杂思绪缠绕在一起,让他们分不出心神思考,偏偏还得压抑着痛苦与不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好成全少年的草长莺飞。
“恭请太子殿下回长安。”
“殿下一路顺风,岁岁平安。”
“殿下,求您回去吧,不要管我们了。”
愿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少年灼灼如耀日,当高悬长空,不被世俗困顿。
秦离洲蓦然有些无措,在此之前,哪怕用尽他所有的想象也不会想到这幅场景。
从前凡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律砍过去就是,也不是没有涕泗横流求饶的敌军,他都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但现在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处理?
秦离洲茫然而又惊惶地转头看向沈明恒,恰巧对上了宋景年的眼神。
宋景年也正看着沈明恒,眼中似有星光点点,他嘴角含笑,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能比他的主君更得民心了。
沈明恒目光沉沉如水,他没看自己两个下属,只专注地看着前方跪倒在地的百姓,微不可查地失神了一瞬。
他再度弯腰将老人扶起,秦离洲与宋景年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往日总带着三分散漫笑意的太子殿下忽然敛了神色,便显出几分不容反抗的凛然来。
被他搀扶的老秀才只得起身,大抵是不想让沈明恒再次弯腰,周围跪伏着的百姓不等他扶就自觉地站了起来。
沈明恒整了整衣袖,缓缓下拜,对他们郑重一礼。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多谢诸位为孤送行,孤定当不负所托。”
这大概是同意的意思。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地发出一声惊呼,而后便眼眶微红地笑了起来。
虽然是达成所愿了没错,可谁能舍得沈明恒离开呢?
老秀才忽而泪流满面。
齐王对孟子说,“现在你又将要抛弃我而归去了,不知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
孟子说:“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只是我不敢请求罢了。”
可相见不是他们的请求,离去才是。
傻子才会相信这是沈明恒的愿望,自由而又肆意的少年眼中装的是长空皓月,皇位于他毫无吸引力。是他心善,才会把他们的强人所难,装点成自己的心甘情愿。
老秀才没再跪,他深深躬身,肃穆而庄重地回礼:“待殿下的声名响彻宇内,荣光遍及四海,草民定会在这幽州城中,薄酒一杯,为殿下贺。”
也许我们再也不会再见,但是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天下定会海晏河清,而青史悠悠,也将遍颂你的名字。
*
话虽这么说,但沈明恒还是多留了两天。
大军也没有出发,沈明恒好不容易松口,秦离洲无论如何都是要等他的,长安那地方可比燕丘危险。
秦离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开始选人。
八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回去,就算边境不需要留下兵马镇守,沈绩也不能放心。
秦离洲一开始不把圣旨放在眼里,太子殿下爱带多少就带多少,谁在乎沈绩怎么想。
但是既然一时半刻不打算造反,秦离洲决定还是给皇帝一点面子。
此次回京不过万余轻骑,连同诸多有功待赏者、随行军官奖领,总共也不过三万——不算多,但掌控一座皇城绰绰有余。
至于皇城里的五万禁卫军?老实说,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秦将军委实不放在眼里。
等到百姓的眼神再次开始变得焦虑,见到他们也时常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才总算是将幽檀的工作处理得差不多。
沈明恒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差不多了,景年,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宋景年含笑应了声“是”,“我这就下去收拾东西,旁的就算了,百姓给殿下送的万民伞定是要带上的。”
沈明恒顿时露出难以言喻的目光。
实在是现在万民伞的名声已经被某些父母官玩烂了,凡提及第一个念头便是官员为了政绩强迫百姓作秀,就好像卧龙凤雏本来应该是个极好的褒义词,但在夸人“你可真是个卧龙凤雏啊”的语境下仿佛又显得嘲讽意味十足。
沈明恒有些嫌弃,又觉得很不应该。
他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幸好没搞“遗爱靴”,他宁可即刻到长安和沈绩面对面,也不想被人按住强行脱靴。
不过说到沈绩……他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沈明恒迟疑地看向宋景年,希望谋士能够解答他的疑惑,却只对上宋景年无辜而又茫然的目光。
沈明恒沉默。
宋景年鬼使神差地意会,“殿下是不是觉得忘了些什么?”
沈明恒点了点头:“景年也有同感?”
“是。”宋景年一向自负自己的头脑,然而冥思苦想了半天依旧无果,“殿下与我都不记得,想来应该是不重要的事情吧。”
被秦离洲扣押软禁在军营里的传旨大臣打了个喷嚏。
高政放下练字的笔,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双目失神地望着天边那抹似血残阳。
良久,他终于动了动身子。
时已入夏,但燕丘的傍晚还是带了几分凉意,高政起身给自己披了一件外袍,掀开了帐篷的帘幕。
门口守着的将士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干什么?进去!”
高政不卑不亢:“劳烦通报,我要见秦将军。”
到底是个文官,将士没真把他当囚犯对待,但言辞也颇不客气:“想找将军求饶?死心吧,将军不会见你的。”
高政顿了顿,“太子殿下可在军中?”
将士眼神警惕:“你想干嘛?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看你这表现,在下应该没有猜错。”高政微微一笑:“军中突然军饷物资充足,是因为太子殿下吧?”
他被迫娶了章家旁支的庶女,对于世家来说,他也算半个自己人。
或者说是附庸、走狗更合适些。
大抵是因为他从前的识相,世家还算信任他,他也因此知道了一些消息。
譬如太子府那场大火被扑灭之后,不仅没有找到沈明恒的尸体,连那两箱金子也是不翼而飞。
将士的眼神因他这一句话变得凌厉起来,高政不避不让,从容道:“在下有要事要回禀太子,若是耽误了,你承担得起么?”
将士目露迟疑。
将军说京中来的官员全都诡计多端。
可是这个人又不像是在说谎。
犹豫片刻,将士还是喊了个同僚过来,对他低语了几句。
那同僚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高政,“等着,我去通报,你要是敢骗我们,把你皮扒了!”
高政好脾气地笑笑:“不敢。”
来燕丘三日,高政终于踏进了幽州城。
幽州城仍是被战火肆虐过的衰败景象,满目萧条,与长安的十里繁华相比实在简陋,但却比其它遭受过战乱的城池要好了太多。
负责押送他的将士就看着高政脸上先是显出抑制不住的惊喜,然而瞬息过后又变得肃穆凝重。
将士:“?”
他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沈明恒正在批阅公务,他动作像是玩闹般漫不经心,但手边已经垒起了厚厚一摞。
宋景年替他整理文书,眉眼微垂,神情认真。
高政进来时两人都顾不上理他。
沈明恒忙得很,临近离开,总想为幽檀多做些什么。
宋景年则是有意要给这个传旨大臣一些威慑。
他正思忖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高政直直地走向沈明恒的桌案。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沈明恒懒散抬眼,似笑非笑:“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
第26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6)
高政像是没听见, 不卑不亢地自说自话:“臣来这里之前曾想过,殿下若是要杀臣,臣便从容赴死, 殿下若是不杀臣, 臣便将一切都告诉殿下,此后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亦不辞。”
他笑了笑,俯身行礼:“多谢殿下不杀之恩,从今往后,臣便是殿下你的人了。”
沈明恒莫名其妙:“孤什么时候说不杀你了?”
他嗤笑一声:“先说说你打算跟孤说什么?看看这消息够不够买下你的命。”
宋景年温文尔雅, 彬彬有礼:“高大人言过了,殿下也并非什么人想效忠就能效忠的。”
说完微微一笑, 就差没直说“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世家要造反。”高政突然开口。
如平地落惊雷, 这话实在称得上惊悚。只可惜在场三人都身有反骨,说者与听者皆不以为意。
高政面色平静, 问道:“不知这个消息, 够不够让臣多活几天?”
宋景年放下沈明恒批复好的纸卷,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地说:“这等人尽皆知之事, 也值得高大人擂鼓筛锣?”。
“他们用您当借口, 殿下。”高政没有理会宋景年,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沈明恒:“圣上下旨宣召秦将军回京,世家若要保命,须得在秦将军到长安之前起事。”
“这与殿下有何干系?”宋景年也不在乎高政的有意忽视,当然与他胸怀宽广没有半点关系, 只不过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和他的主君说话的,身为一个好的谋士, 应当时刻捍卫主君的地位。
“他们总不能说是皇帝害了殿下,要为殿下报仇吧?”这理由未免太荒唐,宋景年说出口都不由得有些想笑。
高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差不差。”
“他们说太子府的火是三皇子放的,要清君侧。”高政讽刺地说:“三皇子狼子野心,弑父杀兄,他们护驾来迟,虽令三皇子伏法,陛下与废太子却也活不过来了。为社稷计,只能拥立五皇子登基,稳定国祚。”
秦将军虽然勇武过人,但怎么说也蛰伏了十二年,此连番大胜来得蹊跷,除了耳目尽被掌控的沈绩,其他人大抵都往边境塞过人,多多少少也能拼凑出沈明恒未死的事实。
可沈明恒是必须死的,沈绩会在乎皇家声望,世家可不会。
他们不需要一个文治武功样样不俗的皇太子。
原本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沈明恒听到这句话忽然顿了顿,他突兀地冷笑一声:“瞎了他们的狗眼,敢对沈谦益起歪心思,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
明里暗里为难过主角团的,有几个能活得过三章?
“殿下似乎很看重三皇子?”高政有几分疑惑,皇家之间还有亲情这种东西?可沈明恒对沈绩都没几分尊敬,凭什么三皇子就能是那个例外?
沈明恒淡淡道:“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
这话有些似曾相识,高政愣了一下,打趣道:“看来殿下果真极为重视三皇子。”
他在军营问起沈明恒时,将士们回绝他也是这句话,一字不差。高政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叹仆随其主,还是该诧异沈明恒对沈谦益的情意竟如此之深厚。
高政若有所思。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既然已成事实,往后其中的尺度他就得好好把握了,总不能因为一个外人影响他们主仆情分。
却不知三皇子是怎么想的,是否同样将殿下当做兄长去尊崇与敬爱。
看来得找个机会接触试探一下三皇子,若是……同归于尽的把握他还是有的。
他早就想效仿一次汉唐使臣,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沈明恒,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毁了他的圣明之君。
“殿下不必忧心。”宋景年劝道:“三皇子能得您看重,想来也非凡俗,我稍后便让秦将军先行,快些赶路,不会有事的。”
沈明恒轻哼一声:“谁忧心了?”
末了又问:“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说要去收拾吗?孤觉得还是别等明早了,趁夜走,免得又要惊扰百姓来相送。”
宋景年:“……”
高政:“……”
您但凡多坚持几秒,臣就信了这句“不忧心”。
宋景年浅浅叹了口气。
他也好,秦将军也好,这满城的百姓也好,都没能劝得殿下动身,而今不过一个关于三皇子的消息,殿下便就忍不住了。
分明万无一失,殿下还是不放心,沈谦益何德何能,配得殿下如此看重?
宋景年按耐下心中弥散开的点点涩意,心中带着几分阴狠地想,沈谦益,你最好别辜负太子殿下。
*
在原剧情里能够走到大结局的沈谦益自然也不会是省油的灯,高政能得到的消息,当然也瞒不过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临死前的反扑固然令人为难,但沈谦益更在乎另一件事。
他头一次没有在府里等待周时誉,而是直接找上了门,来之前连拜帖都没递,气势汹汹的,像是在寻仇。
周时誉周大人正是风头无两之时,只是三皇子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是个皇子,下人不知他们暗地里见不得人的联系,又不敢把人堵在门外,只好恭恭敬敬引他们入府,又迅速通知了周时誉与文黎。
时隔数月,两人终于收到了宋景年寄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说三皇子来了,且脸色极其不好,一幅要杀人的阴沉。
文黎倒是有些心虚,周时誉一如既往地平静与坦然。
周时誉挥退下人,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怕是最后死了,还对你们感恩戴德。”
沈谦益握拳,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涩然道:“你们早知皇兄还活着,是与不是?”
周时誉眼也不眨:“是。”
“一意孤行,不担心即将归来的燕丘大军,是因为你们知道秦将军是皇兄的人,他会听从你们的指示,配合我、欺瞒我、送我上绝路,是不是?”
“是。”
饶是意料之中的回复,沈谦益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自嘲一笑:“难怪怂恿我造反,难怪不在乎我的名声,原来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成功。”
“拿我当棋子,用我对付世家,让我把沈绩推下皇位,骂名我来背,皇兄便能干干净净登基为帝。”
“从一开始,你们就在利用我,这数月以来你们为我定的计,无一是真心为我谋划。”
文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表示承认。
周时誉认认真真听完,点了点头,又说了声:“是。”
他歉然道:“殿下,是我对不住你,我问过你的,你不肯放弃皇位,可……皇位只有一个。”
正如他周时誉也只有一个主君。
沈谦益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神讽刺。
周时誉确实反复问过他许多次是否有意皇位,他那时只以为是谋士的考验,要看他夺嫡之心是否足够坚定,于是每一次他都毫无动摇地说“是”。
如今他知道了,那不是考验,那是丧钟。
他每应一次,周时誉对他的杀心便增一分。
周时誉、文黎、宋景年,这三人果真是世间少有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是啊,从一开始,他们就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我若知道皇长兄还活着,也许你问我时,我会有别的答案。”
沈谦益神情有些悲哀:“共事数月,沈谦益自问并无亏欠之处,先生可有半点信过我?”
文黎愈发愧疚:“事关重大,殿下,实在抱歉。”
文黎前半生堂堂正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所行之事无愧于心无愧于人,让他过意不去的,唯有一个沈谦益。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许多两难,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可身在局中,未至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谁知道自己是佛是魔?
也许很多年后物是人非,他会后悔年轻时为了沈明恒赌上一切,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今日之后,我与二位的情分,便犹如此此杯。”沈谦益拿起桌上待客的茶杯,重重向地上砸去,瓷器破碎声尖利,散落满地狼藉。
他原想割袍断义,只不过衣裳若是短了一截,出去后指定会被人看出。
沈谦益虽然愤怒但理智还在,实在不想多生事端。
他们三人离得近,碎片飞溅,掠过周时誉的手背,顿时多了一条血痕。
点点殷红洇出,周时誉眉眼微垂,又道了一次歉,“殿下,对不住,我会保你性命无虞,后半生衣食无忧,待事情做完,周时誉定当登门,向殿下负荆请罪。”
“难不成你们已经觉得胜券在握了吗?”沈谦益冷笑:“我知道禁卫军统领实际上是你们的人,你们自然可以让他打着我的名义造反,以此继续你们的计划,但我还没输,你们大可不必开心得这么早。”
周时誉默了默,他叹了口气:“那便各凭本事吧。”
沈谦益拂袖而去。
刚上马车,帘幕落下,沈谦益脸上神色瞬间变化,方才的委屈、愤怒、悲哀尽数消散,只余下面无表情的漠然。
他与周时誉二人确实缘分已尽,不是在那茶杯破碎时,而是早在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
并非不生气,只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的喜怒不能太过自由,之所以表现得那样激动,更多是出于政治考量。
——他需要周时誉与文黎的亏欠。
——他如今几近一无所有,任何筹码都不能放过。
沈谦益微微闭眼。
沈明恒自小便是尊贵肆意的皇太子,沈承孝身后也有尹家,唯有他战战兢兢。
自出生起,什么样的难关他没见过?无非是信错了人而已。
他不会认输。
第27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7)
马车吱哑驶过长街, 大抵是看出沈谦益的心情不妙,下人一时没敢询问目的地。
待马车缓慢地行驶出了一段距离,下人才小心翼翼地问:“殿下, 可是要回府中?”
沈谦益思量片刻, 说道:“不,去皇宫。”
世家是可以豢养府兵的,虽然数量不多,但他们若是联手,那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沈谦益或许不是对手,可他毕竟姓“沈”。
得益于前段时间沈绩给他的特权, 沈谦益可以无诏入宫。
他还未加冠,头发只是简单束起, 沈谦益扯下束发的发带, 微微扯乱衣襟,形容狼狈地直奔沈绩寝宫, 请求面圣。
大周崇礼, 沈绩听到宫人禀报时就诧异过一次,见到沈谦益的狼狈模样更是掩不住惊色。
这幅极不寻常的画面让他都有了几分不安,“谦益, 你这是怎么了?”
沈谦益俯首:“父皇, 儿臣得到消息, 世家意图谋逆,如此大事儿臣不敢擅专,请父皇早做决断。”
“荒谬!”沈绩厉声喝问:“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儿臣不敢。”沈谦益膝行上前,眼眶通红, “儿臣自幼得父皇教导,怎敢拿谋逆胡言?父皇志存高远, 有心铲除逆贼,朝中皆知。如今秦将军归来在即,父皇大事将成,逆贼自然狗急跳墙。”
沈谦益将世家的打算说了一遍,他眼神黯然:“儿臣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父皇纵是不信,也请早做防备。儿臣死不足惜,惟愿父皇平安康泰。”
杀了他,把他与沈明恒的死全推给沈谦益。
再杀了沈谦益,扶持沈承孝登基。
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太合情合理,逻辑顺畅到沈绩毫不怀疑是世家能做出来的事。
沈绩眼泛泪光,他弯腰将沈谦益扶起,“傻孩子,朕怎么会不信你?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朕最喜欢、最孝顺的儿子啊!”
“父皇。”沈谦益神色动容。
沈绩迫不及待:“好孩子,你还得到什么消息了?世家要造反,人手有哪些?”
沈谦益正要逼自己一把,好再挤几分泪意出来,无奈沈绩这功利满满的话彻底破坏了氛围。
沈谦益干脆也不勉强,他眼睑微垂,“儿臣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皇城司、东郊大营、洛城驻军执掌者都是世家子弟,儿臣以为不得不防。”
沈谦益犹豫片刻,终究没把沈明恒的消息说出来。
沈绩心焦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了桎梏章家这条狼,又养出了尹家这只虎。若非知道世家的权势盘根错节,他也不至于放任至今,一定要等到秦离洲回来才敢行动。
可他还是低估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他们竟敢造反!一群乱臣贼子,难道他们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来人,传周时誉。”沈绩现在只信任这群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
沈谦益心一紧,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
周时誉来得很快,他耐心地听完君主的疑问,不假思索道:“世家狼子野心,三皇子所言,极有可能。”
“那该如何是好?”沈绩紧张追问。
“先下手为强。”周时誉冷静分析:“请陛下下令,召章惟德、尹则诲等人进宫,若他们听令,便第一时间将其制住,待秦将军归来自可转危为安。若他们抗旨,则斥责他们悖逆,昭告天下,将他们定为反贼,自会有忠君爱国者前来护驾。”
“挡得住吗?”沈绩压根没考虑过世家会乖乖听话的可能性,眼巴巴地祈求一个确定的答复。
周时誉无奈摇头:“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果是半年前他刚踏入官场,或许还真没办法,但如今世家的声望已经一再减损,被他们锁在贼船上的同盟也有了其他的选择。
归根结底,真正得罪了皇室必死无疑的也就章、尹几家,其他人说不定还能得个从龙之功,完全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抵挡一些时日等待燕丘大军对周时誉来说毫无难度,他心知肚明,却没打算告诉沈绩。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沈绩只能对他交付全部信任,视他为救命稻草。
周时誉遗憾地想,可惜大义、正统这种东西,有时候还是挺重要的。
沈绩犹如惊弓之鸟,一边按照周时誉所说找人拟旨,一边将长安城中可用人马都做了清点而后交给沈谦益,更主动吩咐禁卫军配合他们。
从沈绩宫中离开之后,沈谦益与周时誉并肩而行,互不搭理。
沈谦益沉默良久,复杂地问:“为何帮我?”
他是料到周时誉不会反对,但也没想到这人会配合到这种程度,他以为他也会被顺理成章推向绝路,直至再也无法威胁皇兄为止。
难道是因为愧疚?愧疚之心这么有用的吗?
周时誉目光比他更复杂,“殿下得太子殿下另眼相待,为何不早说?”
天知道沈谦益走后,他慢悠悠拆开宋景年的信时表情有多惊悚。
——沈明恒本就还没答应他们的效忠,他巴不得找个渠道讨好他单方面认定的主君。
这下好了,道刚找好就被堵死,还是他自己堵的。
沈谦益莫名其妙:“我与皇长兄?先生是在开什么玩笑?”
他承认从前对沈明恒多有误解,真相掀开以后,他对那人也极为敬佩,但他们一直以来交集都寥寥,谈何另眼相待?
周时誉眉头微皱:“太子殿下极为在乎你,甚至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殿下都不知道?”
沈谦益:“?”
他回想起沈明恒对他的冷眼与辱骂,不满道:“先生,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沈明恒自小就霸道,幼时一起读书,只要他的功课被夫子夸奖,就会引来沈明恒的一番刁难,久而久之,他便只好愈发低调。
印象中,沈明恒对他从没什么好脸色。他如今知道或许那些过往有演的成分,但伤害是无法抹去的,他不怨沈明恒,却也不可能有多亲厚。
周时誉震惊抬眸,难以置信:“难道殿下就没想过吗?太子殿下为何要离开长安?以他的聪明才智,卧薪尝胆十六年,怎么可能会不为自己留下退路?长安才是他的战场,他为何要弃己之所长,去燕丘那么危险的地方?”
“陛下后宫中夭折了那么多位皇子,如今长成的无非只有太子、五皇子和殿下你,殿下亲母早逝,母族不显,莫非殿下就这么洪福齐天,有大气运相护,以至于平安顺遂长大?”
“这些事情,殿下就从没怀疑过么?”
周时誉目光逐渐从震惊转变为嫌弃,像是看到了道德极为低下的小人,他怒斥道:“莫要忘了,无人能逼迫太子殿下,他是主动离开长安的。”
周时誉甩了甩袖子,仿佛是不屑与他为伍,转身离开。
离开前还不忘骂一句:“无耻!”
沈谦益:“……”
糟糕,好像有那么亿点道理。
难道沈明恒从小欺负他,是故意要他学会藏拙,而放弃身份假死离开长安,也是为他铺路?
沈谦益将信将疑。
*
章惟德等人并不确信皇帝已知他们谋划,但这种关键时刻,他们连早朝都不去,自然不敢随意进宫,于是恭恭敬敬上表请罪,称抱病在身。
皇帝下旨召见几位世家之主,巧的是几人居然都生病了,傻子都能看出其中蹊跷,只是世家行事素来狂妄,一时半会倒也没人怀疑。
但皇帝似乎不打算像从前那样退让,仍强硬要求他们入宫,而在世家再一次抗旨后,长安城中的风仿佛都陡然凛冽起来。
大周君臣间用于遮掩的破布被风撕碎,露出底下扭曲而混乱的朝堂,本该是飘摇山河中最安全的皇城,忽然间就燃起了火星。
这下世家没有别的选择了,原本还想等洛城大军到了再行动,可既然谋划已经暴露,他们只好迅速包围了皇宫。
在皇帝觉得你要造反的时候,且不论是真是假,你最好真的有本事造反。
彼时仍在远方的沈明恒又开始带着大军抄近道。
秦离洲看得惊奇万分,娇贵的皇太子从前连皇宫都很少出,怎么就能知道这么多他都不知道的路呢?
“看舆图啊。”沈明恒诧异道:“你们平时出门都不看舆图吗?”
“舆图还会记载这样的小路吗?”这玩意儿不是只标注了各大城池,也就在打仗的时候能派上几分用场,平常根本不会有人去看吗?
沈明恒睨了他一眼,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甩到他怀中。
秦离洲:“!”
刹那间口干舌燥。
舆图这东西看起来没大用,但于军事民生皆不可或缺,秦离洲从沈明恒的态度中隐隐预料怀中之物是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期待不已地展开。
饶是做足了准备,秦将军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城池、山川、湖泊俱列其上,虽然不至于如沈明恒所言连他们脚下这条路都有,但也已经是他看过最完备、最详细的舆图。
秦离洲凝视着舆图上的“燕丘”,他曾走遍此地每一处,轻易就能将图上所示与实地一一代入,而后便欣喜地发现其中竟然无一错漏。
秦离洲擦了擦手心的热汗,将舆图小心收好,一把抓住沈明恒的袖子,热泪盈眶:“臣谢殿下信任,但此等珍宝,殿下可要好好收着,不可轻易示人。”
沈明恒嫌弃地把袖子扯回来,又掏出一张图纸扔给他。
秦离洲:“?”
他展开,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他们旁边这座高山。
——果真如沈明恒所言,记载了大道小路,连河流的曲线都做了标注。
第28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8)
“殿下!”秦离洲发出一声惊叫。
他算是看明白了, 第一幅舆图不是不能做到更详尽,纯粹是因为画得太详细图纸太大不方便携带。
沈明恒能拿出这个地方的舆图,难道其他地方的就拿不出来吗?
这分明是一整套的珍宝啊!
也不知是何方大能, 莫非是走遍了整个大周, 才能做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舆图?
不不,便是大能也不能连这样的小道都能发现,倒像是神明自云端俯瞰,纵览天下山河。
沈明恒道:“孤画的。”
“嘎?”秦离洲表情僵住,显得有几分扭曲。
宋景年皱了皱眉:“我亲眼所见。”
“臣当然信殿下!”秦离洲铿锵有力说完,又抓住沈明恒衣袖, 眼巴巴地问:“殿下,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要是有这种本事, 早就带兵围了北狄王庭。
沈明恒不以为意:“看些杂记、博物志、朝野佥载、风土志之类的杂书, 多看些也就会了,这东西又不难, 你想要送你。”
这东西又不难……
又不难……不难……
秦离洲目光呆滞, 他失神了片刻,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殿下,你若不是生在皇家, 一定是位极出色的将军。”
沈明恒挑眉, “孤现在也能是极出色的将军。”
秦离洲摇头, “不一样。”
不论沈明恒在领兵上的才华有多突出,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给这人机会上前线了。
沈明恒越是惊才绝艳,他的安危就越重于一切。
但是没关系, 还有他呢。
秦离洲短暂的萎顿过后,很快又振奋起来, “殿下,臣愿为殿下手中剑,殿下所指之处,再艰再远,大周铁蹄也定会到达。”
所以你就别老想着自己上了。
沈明恒敷衍:“好的好的。”
依照一般人的观念,大军辎重多而难以趋利,行动必定快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秦离洲一开始便下令轻装而行,又有沈明恒带着抄近道,以至于燕丘大军来的比所有人意料中都要早。
即使不算战事,秦将军还是习惯性地派出了斥候先行侦查。
临近长安,斥候回禀:“报,五皇子谋逆,皇宫被围。”
打出的名号是五皇子,但谁都知道背后是什么人。
沈明恒问:“城中情况如何?”
“尚未生乱。”
周时誉做足了准备,皇宫没在第一时间被攻破,世家猝不及防被打成反贼,也有些畏惧世人言论,不敢多做荒唐事,因而百姓除了有些人心惶惶外没受太大影响。
周时誉在等沈明恒回来,世家也在等洛城大军,场面便暂时僵持。
秦离洲嘿嘿一笑:“殿下,要不我们在城外驻扎一段时间?”
不可能僵持太久,一旦世家估摸着秦离洲快到了,就算没等到洛城大军也一定会强攻。
到时候不管谁输谁赢,他们都能趁乱宰了沈绩,拥护太子殿下登基。
妙极妙极。
沈明恒没理他,他在确定百姓没事之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又问:“沈谦益呢?”
三皇子可与普通百姓不一样,他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章惟德、尹则诲看他不顺眼很久了,要是有机会,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斥候是专业的,“三皇子搬入皇宫暂居,统领禁卫军与皇城司,目前平安无事。”
秦离洲顿时垮下脸,嘟囔道:“他又不是太子,凭什么住进皇宫?”
沈明恒不解:“秦将军,你怎么对沈谦益这么大意见?”
“可能是五行不合,命里犯冲吧。”秦离洲一本正经。
沈明恒莫名其妙,主角团成员之间,关系这样正常吗?
不过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完全顺着剧情演绎似乎也能理解。
沈明恒很快把这个思绪抛在脑后,他说回正事:“即刻出发,进城救人。章惟德随时有可能狗急跳墙,百姓在他们手里孤不放心。”
秦离洲想,殿下固然是忧心百姓的,但这份急切大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三皇子吧,毕竟三皇子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
沈明恒已经策马在前,嘴上骂骂咧咧:“本事没多大还敢造反,欠打是吧?不能老老实实等死吗?非要给孤找事!”
旁边的宋景年异常赞同:“殿下说的是。”
高政:“……”
看来想要成为殿下的心腹,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
所有兵力集中在皇宫,秦离洲等人毫不费力就撞开了长安城的城门。
与北狄对峙了十二年的秦将军没打过这么容易的仗,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他让副将去解皇宫之围,自己带着几个人去了五皇子府。
——他的小殿下这些年因为世家受了那么多苦,他早就想把那群人碎尸万段了!
哦对了,他们甚至克扣军饷,罪上加罪,不先被他揍一顿简直说不过去。
秦离洲许久没回长安,他打听到了路,又谨慎地看了几眼牌匾,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门虚掩着,他踹开门,便有下人恭恭敬敬朝他行礼,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恭敬道:“将军这边请,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秦离洲嗤笑一声,“带路。”
还等候多时,他进城后满打满算也才过了一刻钟。
秦离洲到时章惟德与尹则诲正在对饮。
薄酒一杯接一杯,不醉人,是送行酒。
五皇子沈承孝没这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被绑到了椅子上,嘴也被封了起来,勉强维持了皇族的体面。
只可惜面上涕泗横流,终究显得狼狈。
“将军,好久不见。”两人遥遥对他举杯。
秦离洲咂舌:“好歹是个皇子,怎么?你们这是债多了不愁?”
章惟德轻笑:“我二人也是为了殿下好,事已至此,若是还低三下四摇尾乞怜,未免太过可笑。”
沈承孝目眦欲裂,若非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简直要揪着这两个老不死的衣领破口大骂:必死无疑的只有你们!他到底是沈绩的儿子,只要他认错,父皇说不定会原谅他!
秦离洲傲慢地点了点头,高高在上地说:“看来你们很清楚自己的下场,那就走吧,本将军请你们,前去受死。”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接受自己的命运,多少也算人才,只可惜没入正途。
秦离洲朝他身后带来的士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绑人。
——本来他单枪匹马其实也够,但是他实在不想自己动手押送,他怕他忍不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自己会走!”章惟德挥袖避开,将手负于身后,冷笑道:“成王败寇,我输了,我认。秦将军啊秦将军,难为你忍了这么些年,骗过了天下人。”
秦离洲皱眉:“你们沦落到这地步,全是你们咎由自取,与本将军何干?”
尹则诲从容起身,睨了他一眼,平淡道:“将军也别太得意,须知我等之今日未必不是你之来日,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咱们这位太子可不是会乖乖当傀儡皇帝的性子。”
秦离洲总算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他险些气笑:“少拿你们那肮脏的思想来揣测本将军,太子殿下……慢着!”
他转头看向亲卫,问道:“太子殿下呢?”
亲卫想了想,“入城后,太子殿下便离开了。”
“什么?”秦离洲声音顿时高昂,他着急地追问:“有没有人跟着保护殿下?”
就算沈明恒勇武到可以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那也是太子,是大周未来的天子,是他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而小殿下今年才十六岁,又是无法无天的性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珍重己身,遇到危险冲得比谁都欢。
亲卫点头,肯定道:“属下看到宋先生和高先生跟上去了。”
秦离洲眼前一黑。
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真要遇到什么事说不定还得要殿下保护,能顶什么用?
*
长安城权贵豢养的府兵也就只能对着普通百姓逞威风,干的尽是腌臜事,连正面对战的勇气都没有,看到燕丘大军的那一刻已经溃不成军。
秦离洲不在,太子殿下又是一副不管事的模样,宋景年无官职在身,高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上前和三皇子交涉。
周时誉眉眼微垂,全力克制心中陡然涌起的激动。
燕丘大军到了,殿下呢?他也一并回来了吗?
他知道他周时誉做了什么吗?他会满意吗?
一枚铜板落在他脚边,“叮当”声隐没于乱象微不可闻,像是人来人往中谁不小心掉落。
周时誉似有所感,仰头去看。
长安城最华贵的酒楼离皇宫一街之隔,在最高层可以看到朱红的宫门,朝中大臣们下了朝都喜欢去那里用早膳,只是由于这几日宫门口的对峙,酒楼已经许久没有客人了。
今日靠窗的位置上多了一道赤红的身影。
周时誉看不清那人的脸,可当红色映入眼帘,无需多想,他便知道了那人是谁。
周时誉用余光看了看前方正和高政官方洽谈的沈谦益,悄然后退两步,消失在人群中。
以两地的距离,周时誉没用多少时间就到了酒楼楼下,他整了整衣襟,微微平复了一些因疾奔而有些粗重的呼吸,缓步从容地上了阶梯。
记忆中骄傲肆意的小太子朝他招了招手,笑容散漫:“哟,周大人,久违了。”
不正经的模样一如往昔,周时誉瞬间红了眼眶。
第29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9)
酒楼确实好几日没开张了, 店内什么食材都没有准备,宋景年找掌柜要了茶叶和热水。
他专门学过茶艺,泡茶的技术还不错。
周时誉阴阳怪气:“怎敢劳烦宋先生动手?这一杯茶饮完, 在下会折寿吧?”
宋先生微微一笑:“周大人在朝中作威作福, 还担心这区区一杯茶?”
沈明恒左看右看,“怎么没见到文黎?”
两位顶级谋士同时脸色一僵,心想他们就在面前沈明恒居然还想着其他人,未免太不厚道。
周时誉苦笑,还是答道:“他在宫中,陪伴陛下。”
沈明恒与宋景年同时恍然大悟地点头, 自动把“陪伴”二字替换成了“忽悠”。
“半年位极人臣,周时誉, 你很厉害。”
沈明恒连夸赞都像是居高临下的评判, 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但周时誉与宋景年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份高傲若是出自地位的悬殊, 自然会很讨厌, 可若是因为自身才华,那就显得理所当然甚至十分礼貌了。
能得沈明恒一句不算真诚的夸奖,胜过他人的千言万语。
周时誉自矜地笑了笑, “殿下一走了之, 自是潇洒风流, 可半句安排也未曾留下,在下怎敢不尽心竭力。”
有些埋怨的话,偏他说出口却好似带了几分委屈。
“那是因为孤信你。”
沈明恒理所当然地说:“如果是旁人孤不敢保证,但如果这个人是你, 孤就敢说,你一定可以。”
谁让他有剧情帮忙作弊呢?
像是冰山顷刻间消融成河, 狂风化作绕指柔,周遭一切都静谧,惟有心脏处血液奔腾而过,发出喧嚣的轰鸣。
周时誉喉咙干涩,他下意识地想要喝口茶水,然而手背叛了大脑,颤抖着一动不动。
周时誉用力闭眼,努力平复这一瞬的百转千回,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这么幼稚的人,因为一句认可便生起了即刻为其赴死的热血与冲动。
宋景年正在倒茶手忽然一抖,壶与杯碰撞,响声清脆,茶水倾落满桌。
这本是极不应该的错误。
宋景年边擦拭着桌子,一边好似不在意地提醒:“殿下此来总不会是只为了夸周大人一句吧?”
赶紧开始说正事!
周时誉闻言也正襟危坐,迅速摒弃那些繁杂的思绪,认真等候着主君的吩咐。
“可是孤就只是想来看看周时誉啊。”沈明恒说完自顾自起身,毫无留恋道:“现在看完了,孤要走了,再见。”
他侧头,目光从窗外往下望,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宋景年眉心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止,沈明恒看了看不远处熙攘的人群,以及察觉到不对正飞快赶来的沈谦益,终究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宋景年松了一口气。
沈明恒转身离开,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始终是从容优雅的模样,然而身影很快半掩在蜿蜒向下的楼梯中。
“殿下,您去哪?”宋景年与周时誉仓促放下茶杯,匆忙跟上。
沈明恒已经走到门口,看着穷追不舍的两人,无奈地停下脚步,“宋景年,说了只是送你,你平安到达,孤也见过了想见的人,就此分别吧。”
“殿下……”宋景年怔了怔,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苍白无力,轻声问:“殿下不需要我了么?”
“你这话好没道理。”沈明恒不满他倒打一耙:“怎么是孤不要你,我们说好的。”
周时誉在这短短的对话中恍然意识到什么,他想起那封宋景年寄来的信,想起沈明恒离开时的干脆决绝,只觉得浑身都泛起冷意。
周时誉张了张口,往日的辩才无双此刻却半点发挥不出来,他恳求似地说:“殿下,您是太子……”
“废太子。”沈明恒纠正。
他们这一拖延,沈谦益也到了,身后拖家带口地带了大队人马,沈明恒与周时誉说话的时候,他就沉默地在旁边听着。
所有人都说沈明恒对他好,在这亲缘如笑话一般的深宫,这人依旧拿他当弟弟一样爱护,就连只去了军营不久的高政也这么说。
他们没有必要对他说谎。
皇位如今于沈明恒唾手可得,这人也没必要勉强装出疼宠他的模样拉拢他。
沈谦益有些茫然,他注视着沈明恒,心想:你真的很在乎我吗?
“沈谦益。”沈明恒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而后神色一松,勉励道:“好好干。”
沈谦益沉默。
“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连匹马都没有?”沈明恒很快就掠过了沈谦益,转而关心起他的代步坐骑来,语气嫌弃且疑惑。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充满活力,在所有人望着离别失魂落魄的时候,唯有他没心没肺。
甚至还惦念着抢一匹马,霸道得一如既往。
沈谦益愈发茫然,沈明恒对他的态度与记忆中一样,他曾把这理解为不屑与漠视,可所有人都否定这个结论。
他们说,沈明恒欣赏他、信任他、在意他,为此甚至将谋士给他、将皇位给他,为他铺路,送他君临天下。
“兄长!”沈明恒将要离开的时候,沈谦益开口叫住他。
从前沈谦益都是喊“皇兄”,恭恭敬敬遵循序齿伦常,这还第一次喊“兄长”,像是寻常人家的兄与弟。
又一次被阻住脚步的沈明恒无奈转身,神色不耐:“又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走?”沈谦益执拗地问,他要一个答案,其他人说的他都不信,他只信沈明恒。
沈明恒自小骄傲到大,有什么说什么,悲喜愤怒毫不掩饰,他最不会说谎。
沈明恒愣了一下,不解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
“所以你就让给我?”
“孤又没有很想当,而且孤是你皇兄,怎么能和你抢。”沈明恒理所当然地说。
假的,他在说谎。
沈谦益冷静地想。
一个会不顾生死奔赴边境的人或许没有野心,但一定渴望多为百姓做些事情,没有什么能比“天子”这个身份更适合沈明恒大展身手,更能实现他的凌云壮志。
之所以会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不想让他有负担。
沈明恒是不是只有对人好的时候才会言不由衷?
沈谦益忽而有些想笑,谎言素来被心怀不轨之人用以满足自己的私利,唯有在沈明恒这里,成了神明的怜悯。
“你们怎么都在这?殿下呢?”
火急火燎跑去宫门外,结果沈谦益等人已经离开导致无功而返,路上又得到消息赶来酒楼的秦离洲莫名其妙看着这一群黯然神伤的人。
沈谦益恍惚回神,抬眼发现眼前已经少了那道红色身影。
“皇兄呢?”沈谦益瞪着周时誉质问,“你怎么不拦住他!”
周时誉瞥了他一样,讽道:“殿下决定的事,岂是我能改变得了的?”
沈谦益倒或许能改变得了,沈明恒不就是因为他才决定离开的吗?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啊?”秦离洲像是不愿意接受事实,他打断两人,持之以恒地追问,“殿下呢?”
“他离开了,你没听见吗!”宋景年忽然情绪失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殿下在燕丘不是说过会走吗?你还问什么?”
“可……”秦离洲滞了一下,喃喃道:“我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我以为……他不是答应了百姓吗……”
“什么百姓?”
“燕丘的百姓……他们求殿下回长安,还天下海晏河清……殿下说,不会让他们失望……”
秦离洲说得颠三倒四,但在场的人略一思量便都明白了过来。
半是荣耀,半是遗憾。
即使无法亲眼所见,也能想象到那一定是时光无法消磨的不朽篇章。
他们夹杂着几分妒意地看向秦离洲与宋景年,假使他们在场,他们必将这一幕刻录进史册,用尽一切所学,只求不折损其光辉之万一。
秦离洲一介武夫懂什么斐然诗篇?
而宋景年?朽木而已!
秦离洲不知道自己正讨人嫌,他怒视着沈谦益:“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对殿下说了什么!”
秦离洲很讨厌沈谦益,越了解越恨不得对方从未出现在世上,不是因为这人觊觎皇位,是因为沈明恒一直在为他牺牲。
这天底下想当皇帝的人多如牛毛,微小如草芥,沈歉益不过是其中之一,怎么配让沈明恒自损以助他?
与宋景年相熟之后,秦离洲曾听他说起殿下的过往。
说起那十六年的踽踽独行,说起万人谩骂的长夜,说起不见天日下的坚守。
说起大明殿上掷地有声的话语,说起打马过长街的风流少年,说起照亮长安的那轮红日。
他听得越多,就越讨厌那些曾让他的殿下受委屈的魑魅魍魉,其中自然也包括无能弱小只能一再拖累那人的沈谦益。
“走吧,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宋景年缓慢地说。
“宋先生?”秦离洲难以置信宋景年这么轻易就接受了现实。
“那不然傻站在这里做什么?陛下还在宫中等消息。”
高政猛然回神,是了,还有沈绩,他也是沈明恒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周时誉也猛然回神,是了,文黎还在宫中。
一想到文黎还一无所知,他忽然有种被对比出来的诡异满足感。
第30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0)
沈绩在皇宫中望眼欲穿, 他能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厮杀声。
那些在秦将军眼里如同小二过家家一般的嘶吼落到沈绩耳朵里像是死神步步逼近的脚步,他坐立难安。
“陛下。”文黎入殿,微微躬身朝他行礼。
“爱卿免礼。”沈绩迫不及待地问:“文卿方才说出去看看情况, 外面如何了?”
“陛下洪福齐天。”文黎笑了笑, “恭喜陛下,秦将军回来了,五皇子连同几位逆臣俱已被扣下,正押在宫外,待陛下圣裁。”
沈绩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 又匆匆起身,大笑道:“走, 文卿, 随朕去迎接我大周虎狼之师。”
文黎笑意不达眼底,顺从地应道:“是, 陛下。”
本来, 将士们凯旋应当有一场盛大的欢迎,可惜时机不对,惊惧不安的百姓连家门都不敢出, 更不要说夹道相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只是秦离洲带着三万人入京动静不小, 他们的到来像是一剂定心丸, 百姓们相信,能够将北狄赶出我们国土的燕丘大军一样也会保护他们的安全。
再加上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物种……
也许一开始还有些胆怯,但是很快一个个都打开了大门,翘首往皇宫的方向看。
此刻, 沈绩就是在这无数百姓的见证之下,意气风发地接受这位名扬四海的大将军的拜谒。
秦离洲单膝跪地, 抱拳行礼:“臣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快起来。”沈绩只觉得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爱卿你收复了幽檀,又解了长安之围,可是立了大功啊,朕定要重重赏你!”
“此次大败北狄实非臣之功,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爱卿谦虚了,朕知道,其余将士作战也十分勇猛,大军上下都该赏,但爱卿为一军主帅,你之功,无人能比。”
“非也,陛下,领兵者另有其人,是太子殿下。”
“爱卿你……”沈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离洲在说什么,他笑容一寸寸冷了下来,“爱卿你说什么。”
“臣说——”秦离洲提高了音量。
于是当着陆续赶来的满城文武,当着围观记录这一切的文人墨客,当着全天下百姓注视这里的双眼,秦离洲一字一句:“那位带领大军将北狄打得哭爹喊娘、把幽檀收回大周、让八十万将士无不拜服的少年天骄,是当朝太子!”
众目睽睽之下,沈绩神色大变。
秦离洲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疑惑地问:“陛下不知道吗?”
“你胡……”
“陛下当然知道。”
沈绩正要斥责秦离洲妄言,跟在身边的文黎不疾不徐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日夜忧心燕丘,惦念被北狄掳走的百姓,为收复国土,忍痛将太子殿下送去边境。”
文黎缓缓地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虽是为了大周,但太子乃陛下亲子,自幼天资聪颖,深受陛下喜爱,陛下又怎能不为他筹谋?”
文黎暗示般看向沈绩,“故而,陛下废太子,让歹人觉得殿下失了圣心,之后又助殿下假死离开长安……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陛下,臣说的对吗?”
沈绩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
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名声威望远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动摇的,沈明恒得军心所向一事不可逆,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把那逆子拉到同一阵营,说不定还能蹭到些好处。
他堂堂天子,九五至尊,居然还得向那逆子示好来积攒民心,沈绩心中满是怨愤。
该死的混账!不忠不孝之徒,上天若是有眼,就该叫沈明恒死在那场火里!
几缕浅浅的恐慌划过,刚浮现就被沈绩按在了心底。
“太子呢?没同你们一起回京吗?”沈绩“慈爱”地说。
他既然认了文黎所说废太子是做戏,那此事当然不能再作数,沈明恒还是太子,是大周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秦离洲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笑,而后道:“殿下惦念陛下,先行一步,莫非陛下还未见到他?”
“毕竟还是个孩子,许是被外头的风光迷了眼。”沈绩心中一喜,忙坐实这件事,而后故作忧心:“太子委实有些任性了,多危险啊,可莫要出事了。”
过了今天就找个时间宣布太子薨逝。
文武百官连忙附和:
“有陛下保佑,太子殿下定然能逢凶化吉。”
“还请陛下放宽心,太子殿下仁孝,必然不希望陛下为他担忧。”
一小官热泪盈眶:“陛下爱重太子,竟还舍得送殿下去往燕丘,陛下真乃明君,实我大周之幸啊!”
在他说完之后,现场突兀沉默,百官们齐齐被哽了一瞬。
他们看了看那小官,彼此用眼神交流:“好像是新选上来的小官,你们说他是真不知道情况还是太没有底线以至于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就沈明恒逢见到沈绩必开骂的态度,猪都不信两人能有什么父子情深。
只不过没想到太子殿下在带兵方面也这么出色,原以为那场科举改革已经是他憋了这么多年最大的惊喜,结果居然只是个开始。
百官们心情都很复杂,甚至有些委屈。
您是麻袋吗这么能装?要早知道您有这种本事,他们何必在章惟德、尹则诲手底下艰难讨生活?
想到这,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瞥向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的造反组。
——能够逼得太子殿下这样光风霁月、举世无双的人物装疯卖傻十六载,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当然,应该也会是遗臭万年的罪孽。
*
沈明恒无处可去,他思考片刻,决定去投靠富商柳家。
说起来他身上确实没钱,两箱金子全部留给了沈谦益,离开的时候身上倒是带了点,但到燕丘时也花得差不多了。
后来吃住都在军营,回来一应所需也有秦离洲和宋景年操持,最后一个铜板也在方才扔给了周时誉。
沈明恒觉得,既然可以蹭吃蹭喝,就没必要自己辛苦赚钱。
下令大门紧闭不见客的柳沅收到门房禀报,说门外来了个公子,点名要见他。
门房见那公子气度不凡,不敢拒之门外,故而还是回禀了一句。
“是谁?”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还敢出门的,不是太有本事就是太没本事,但是太有本事的那群人应该也不会屈尊降贵来拜访他一个商人?
甚至很礼貌,还会在门口等下人通报。
柳沅越想越觉得不值一见,正要随口打发,就听下人回道:“他说他叫沈明恒。”
“沈”虽是国姓,但不至于普通百姓都不能用。
“沈明恒是……”柳沅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因震惊而扭曲:“沈明恒?”
“快请快请,不,我亲自去迎接。”
柳沅快步向外走,刚走出两步,他顿了顿,对心腹叮嘱道:“吩咐下去,这件事情不许外传,查一下外面有没有人看到了,花钱让他们闭嘴。”
他有的是钱。
说完又匆匆而走,亲自打开门,迎沈明恒进府。
分明是在自己家里,柳沅还是做贼心虚般领着沈明恒往僻静无人的小路走,直到进了他的书房,柳沅挥退了下人,才郑重地向沈明恒行了一个大礼。
“见过殿……公子。”沈明恒已经被贬为庶人,“殿下”的称呼也就不太合适。
柳沅心怀激荡:“草民便知道公子不会死,公子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孤上次来可没这种待遇。”沈明恒像是觉得有趣,笑道:“柳家主,孤没钱了,这次做不了大生意。”
上次他带着两大箱金子来,柳沅也只有恭敬畏惧,不见热情。
这次他身无分文,反倒有了不一样的待遇。
柳沅一时没听出沈明恒话语里的打趣意味,他急急表态:“草民有钱,公子想要多少都行。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以后就住在柳家。”
经逢剧变,从太子沦落为罪人,少年离开长安前惦念的都还是被夺取的国土和百姓,怎么能不让人感伤?柳沅心痛地想,太子殿下什么时候缺过钱啊。
一句话没说目的就达成了的沈明恒:“……”
沈明恒眨了眨眼:“不介意。”
柳沅愣了一下。
虽然他是真心的,但沈明恒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神情又变得心疼起来:“公子,秦将军回京了,他要是知道这半年来的军饷都是公子提供的,一定会庇护您的。”
“哦?”沈明恒慢吞吞地问:“是吗?”
柳沅拼命点头:“当然!公子,草民与秦将军之间有些渊源,秦将军重情重义,有恩必报,公子若是不放心,草民亲自去求见将军。”
“不着急。”沈明恒微微一笑。
房门突然被敲响,心腹在门外回禀道:“家主,宫外有变。”
心知不是大事心腹不会来打扰他,柳沅神情陡然严肃,“什么事?”
心腹推开门,犹豫了片刻,对着沈明恒微微躬身行礼,而后走到柳沅身边,低声快速地将宫门外的事情说了一遍。
虽然很小声,但沈明恒还是全部听清了。
来柳家不仅可以蹭吃蹭喝,还能蹭到情报,妙极妙极。
柳沅听得一愣一愣,嘴巴不自觉张大,讪笑道:“公、公子,原来您失踪这段时间,是去了燕丘啊?”
那他和秦将军一定很熟吧?
“是啊。”沈明恒放下茶杯:“所以孤还能在柳家住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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