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在这过去的几年里, 时间虽然不足以冲淡至亲之死给人带来的痛苦,但却能够让谈靳楚于日日夜夜的思念中,慢慢地接受了爷爷离世的现实。
现在的他, 已经可以做到神色如常地跟别人提起爷爷的事。
“其实我当年报考A大金融专业的时候, 我爷爷特别支持。他说,我跟我姐没必要非得跟他走上一条道儿, 当刑警也没什么好的。”
谈靳楚低头笑笑,“想不到吧,我爷爷这个刑警界的大拿, 心里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祁妙仰头看着他, 用认真倾听来回应他的讲述。
“他还跟我说, 他刚当上警察那会儿,局里压根就没有刑警这一警种,都是统称为民警。直到83年, 咱们国家公安部专门设立刑事案件侦查局,97年, 才在会议上提出, 要健全覆盖社会面的刑警队。”
谈靳楚的印象里, 爷爷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中,还带着一身在犯罪现场沾染上的浓重血腥味儿。
这种味道很难闻, 又酸又臭又刺鼻,洗很久都洗不掉。
好在家里的俩小孩儿都是胆子比天大,从来都不会害怕。
他俩会在爷爷走进浴室后,从各自的床上爬起来, 给爷爷热好饭菜。
爷孙三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 才能难得一起吃顿夜宵。
姐弟俩并不饿,坐在饭桌前只是为了听爷爷讲故事。
当然, 爷爷不会给他们讲什么天真烂漫的童话,只会告诉孙子和孙女,今天出现场又破了什么案子,凶手采用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作案手法。
他讲道,刑事警察这一警种的成立,就是为了打击刑事犯罪的。
小到偷窃、诈骗、抢劫,大到凶杀、反恐、缉毒……
爷爷看着俩小孩儿写满纯真的眼神,感慨出自己的真心话:
“假如有一天,大太阳底下的腌臜事儿全都一扫而空了,这片地界上,再也不需要我们刑警的存在了,那才叫好呢。”
沈芝兰那段时间辍学在家,第二天不需要早起,所以在谈靳楚回房间睡觉后,她还能陪着爷爷刷锅洗碗,精神抖擞地缠着爷爷聊天讲案子。
“不需要刑警……那爷爷你不就失业了吗?”
“失业了还可以再找份新的工作呀。”
小沈芝兰眼睛亮了亮,顿觉十分好奇。
“世界上居然能有比刑警和法医更有意思的工作?”
“当然有啊。”
爷爷摩挲着磕了一个小豁、都没舍得扔掉的印花碗,满目柔情:
“老师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
沈芝兰听了有些失望,不以为然道:“站在教室里讲课怎么就有意思了?”
她性格乖癖,不喜欢待在学校那种地方,一做就是45分钟不能挪地儿,简直无聊至极。
“这个问题嘛……”
爷爷笑呵呵地说:“可以让你们的奶奶来解答,她教了30多年的书,一定知道其中的乐趣。”
“哦~”
沈芝兰明白了,嘻嘻笑道:“原来您是想跟奶奶在一起工作呀!”
在自家孙女面前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老爷子坦然道:
“对啊,爷爷这个人没什么大的志向,就想当好咱们楚校长手底下的一名教课老师。”
每天能和爱人一起在清晨时分,看着同一面五星红旗升起,听着同一间教室里的朗朗书声,陪伴着同一所校园里孩子们的茁壮成长……
这就是他这个跟犯罪分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刑警,所能够想到的、最最浪漫的事。
“……所以,爷爷在我查完高考分数后就劝导我,没必要为了考警校再干等两年了,去A大看看吧,那里是奶奶的母校,也是他们俩当年相识的地方。”
然后,14岁的谈靳楚就填报了A大录取分数线最高的专业,恰好,跟奶奶的教育学院在同一个校区。
听他讲这些,祁妙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明明……她才是“谈靳楚”这个角色的创造者,可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
他不是什么单薄的纸片人,更不是什么冷冰冰的破案机器。
近距离接触之后,他仿佛就走下了神坛。
他做不到在犯罪现场走上两圈,就能够抽丝剥茧、将凶手捉拿归案。
而是会跟其他平平凡凡的刑警们一样,找线索、找证据……认认真真、不厌其烦地重复做好每一项机械又琐碎的工作。
他也做不到断绝七情六欲,永远冷静、冷漠、冷傲地去分析问题。
反而会跟其他的孩子们一样,因为得不到亲人的陪伴,感到委屈和无助。
会在学校里,听到有人对着邋里邋遢、喜欢捏条蛆虫研究的沈芝兰,喊她“没爹妈的野孩子”时,跑去跟人打架。
会在家长会上挨批评,被打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撑腰,他的爷爷却因为去外省缉凶来不了时,抿着唇一言不发,既不肯低头,也不肯掉一滴眼泪……
祁妙紧紧握着轮椅扶手,心中的自责和愧疚又添了几分。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塑造角色的时候,深受其他小说和动漫作品的影响。
认为男主角一定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身世。
要么父母双亡,开局孤儿院。
要么父母从事神秘工作,长期不露面。
她选择了后者——因为某部知名推理日漫中,那位连载多年、一直上小学一年级的男主角,就有一对定居国外的父母。
祁妙小声地问了一句:
“……谈警官,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因为自己那无心添上的一笔设定,给你的生活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谈靳楚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一边上前两步,拉开窗户,让外面的微风吹进来,给封闭许久的卧室透透气。
一边平静地回答她:“他们俩工作特殊,都很忙,两三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那你会想他们吗?”
谈靳楚愣了一片刻,才轻轻笑了一下:
“当然会啊。”
他声音低低的,“但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我的父母并非不顾及家庭,只不过,他们顾及的,是更多人的家庭。”
其实,就连谈老爷子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儿子跟儿媳具体从事的是哪一个项目的工作。
只能依稀了解到,俩人都是很了不起的“镇国重器”的工程师。
于是乎,他会拉着谈靳楚看新闻联播。
那几年国外战乱不断,电视机里,前线的战地记者播报着炮火中的断壁残垣,以及,一些父母丧生后,坐在废墟里哭喊的孩子们。
爷爷指着那令人沉痛的画面,道:
“靳楚啊,你父母的工作,就是在研究更厉害的飞机大炮,让咱们的国家不会挨打,让咱们国家的孩子们,可以幸福快乐地长大,明白了吗?”
但能不能明白,跟会不会委屈,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相比于长辈们的伟大,谈靳楚的心里总有一些自私的小情绪在作祟。
如果有的选,他更希望自己的家人都能够平平凡凡,同时也平平安安。
谈靳楚缓缓长出一口气。
“好了,就不说我了。”
他手撑膝盖,微微俯身,“还是说说你吧。”
对上祁妙那双红肿未消的眼,“刚刚为什么哭?”
她的睫毛轻轻忽闪了一下,转头望向陌生的卧室,真假掺半地编了句谎话:
“……因为很久很久都没见到奶奶,我想她了。”
“那要不要,现在就给奶奶打个电话?”谈靳楚温声提议,“你家客厅的座机旁边有本电话簿,上面有她的私人号码。”
妙妙高考完骨折住院的时候,刘队就想让她跟奶奶打通电话来着,但小姑娘一问三摇头,只说记不住老人家的手机号,后来也就作罢。
“我家客厅座机……”祁妙懵了几秒。
在现实世界里,她家客厅的确装了台座机。
起初是妈妈为了方便她给同学打电话,后来大家都用电话手表联系,客厅的座机也就闲置起来了。
没想到,小说世界里连这一处都给“复制”了过来。
谈靳楚推着轮椅带她过去,可翻开电话簿,祁妙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又后知后觉地惊觉。
——这里纵使再像,却也不是她的家。
而那位十几年前收养了她,留给她存款十亿银行卡,控股企业连年入选世界500强,如今退居幕后、不再任职的低调富豪老奶奶,也不是她真正的亲人。
祁妙将电话簿放回原处,收回了手,然后冲谈靳楚摇了摇头。
“谈警官,我还是不打了吧。”
“怎么了?”
她怕在陌生的奶奶面前露怯,也怕在谈靳楚这个敏锐的刑警面前露馅。
毕竟,自己还没想好要如何向他们坦白穿书的事儿,于是只能继续搪塞道:
“奶奶出国旅游,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半球,哪个地区,万一有时差,打扰到她休息就不好了。”
祁妙仰起头,露出一个乖巧懂事的微笑,“我还是等她回来吧。”
谈靳楚不动声色,垂眸看了她一眼,问道:
“除了她自己的手机号码,奶奶没有给你留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吗?就比如,委托了什么朋友或者是助理之类的,在国内照顾你?”
“有啊。”
祁妙指了指电话簿,“后面还写了一大串儿,什么广场舞领舞王奶奶,什么鑫鑫超市卫生纸打折的收银员赵大姨,好多好多A市的人脉呢,不过我都不太熟,至于助理什么的……”
她摊了摊手,老实巴交道:
“谈警官,我也是在被你们彻查之后,才得知奶奶的真实身份的,就在半个多月前,我还以为我家顶多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康水平呢,公司啊、助理啊什么的,我是连想都不敢想。”
谈靳楚听完,淡淡“嗯”了一声,似乎没有怀疑她的话。
祁妙刚刚松下一口气。
却见他直起腰,“那摄像头呢?”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客厅天花板的角落。
“在监控范围里跟她打招呼,她能不能看得到?”
祁妙也跟着望了过去。
在家门口和客厅中安装摄像头,并不算什么值得奇怪的事,独居的小云警官家里也安了。
不过,她还是盯着那个小机器,沉默了好几秒,然后道:
“……我家这个,好像半个多月前就坏了,哪根线有问题,出不了画面,一直放着,也没着急修。”
如果她没记错,且小说世界里1:1复制还原的话。
谈靳楚盯着摄像头又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
目光一转,随后落在了座机旁的那本电话簿上。
他向祁妙征求意见,“我能拍一下上面的手机号吗?”
还解释道:“你的监护人归期不定,留个号码,有急事的时候都能方便联系。”
“能能能。”
祁妙对谈靳楚的话不疑有他,“你随便拍,随便拍嘛。”
等人拍完收起手机,她坐着轮椅,重新扫视了一遍客厅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
既然不是爸爸妈妈生活过的地方,那也算不上真正的家了。
祁妙深吸一口气,不想让自己再这么留恋下去。
“谈警官,我拿上一套画具就行了,麻烦你先送我回医院吧。”
“好。”
谈靳楚推着轮椅,转身带她回了自己的卧室。
小姑娘的房间里乍一看不算整洁,但乱中有序。
她不用费什么功夫便能找到要用的美术工具,收拾好装进包里,很快就可以出门了。
“没其他要带的了吗?”
祁妙摇摇头,“我在病房里住着用不着太多东西,等出院要去小云警官家的时候,再请她陪我回来一趟。”
“行。”
谈靳楚推着她往外走,想了想,跟她商量:
“这个礼拜你小云警官家里有点事儿,要不在医院多住几天吧?”
对于住在哪里,祁妙其实觉得已经无所谓了。
“可以呀,正好孙艺涵护士姐姐过两天也要上班,我还能再见到她。”
轮椅“咕噜咕噜”进了电梯里。
祁妙看着他按下一楼按键的手指,关节处被蹭了块儿皮,现在结了层薄薄的疤。
她出声问:“谈警官,你这是在高鲁木斯那边受的伤吗?”
谈靳楚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找了半天,才蜷了蜷手指。
这算哪门子的受伤啊?
他弯起唇角,轻笑道:
“是啊,翻墙头时没注意,被玻璃碴子给刮了一下,要不是医治及时,再慢点儿可就自己愈合了。”
祁妙却依旧肃着脸,神色认真地抿起了唇,默然半晌。
出电梯的时候,冷不丁地说了声“对不起”。
“真不好意思啊,谈警官,你连夜赶回来,自己的事儿都没顾得上处理,还得在这儿接送我……”
谈靳楚听了悠悠叹了口气,冲她指了指副驾的座位。
“瞧见没,妙妙。”
他语气无奈道:
“我待会儿还得把你这位病患给搀到车上,你要是再这么跟我见外下去的话,咱们俩得掰扯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祁妙避而不答。
只是张开两手让他抱,小小声地道谢,“辛苦谈警官了。”
谈靳楚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打了石膏的伤腿,将人安置在座位上,自己再绕了一圈上车。
刚关上车门,手机里就收到一条信息。
队里发来的,催他尽快回单位一趟。
旁边的人好奇地凑过来脑袋,也要跟着瞅两眼。
谈靳楚知道她在期待什么,目视前方,启动了车子。
“坐好,不是你小程警官发来的,别看了。”
“哦哦。”祁妙这才低下头去系安全带。
然后又问:“那他过两天能回来吗?”
“具体时间不好说。”
谈靳楚打着方向盘,驶出小区大门。
“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那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但主要还得带上小羊,手续挺麻烦的。”
祁妙昨天就收到了小羊的照片,对着手机直呼好可爱,就盼着跟小羊一起玩儿呢。
谈靳楚了解她的心思,“再等等吧,等他忙完之后,牵着笨笨一起,拖家带口去看你。”
“那你呢?”
祁妙转过头看向他,“这几天你还会来医院吗?”
“估计不太能抽开身,不过,云警官和刘警官都会去陪你的。”
果然。
祁妙心中一沉。
谈靳楚这次连夜赶回A市,绝对是为了那段出现在M国时报广场大屏的动画短片。
以及片尾夹杂的那帧画面——她自创的两个字符。
此时此刻,怀里紧紧抱着画材包,祁妙咬着唇,陷入无比的纠结之中。
要不要坦白呢?
坦白了会对谈靳楚的调查有什么帮助?
大家会不会觉得自己满口胡话发癔症,转头把她送到精神科去?
祁妙的思绪如一团乱麻,车子遇上红灯后停下,都没注意到。
谈靳楚眉头轻皱,同样的,他也心事重重。
指尖轻轻点了方向盘,缓缓开口:
“妙妙,下个月,我要再去出趟外勤。”
“啊?”
祁妙的脑子转得慢了半拍,“回高鲁木斯是吗?”
“不是,这次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处理一个新的案子。”
“哦哦。”
祁妙对于要不要坦白的问题,暂时还没纠结出个答案来,这会儿只能顺着谈靳楚的话题,絮絮叨叨往下接:
“危不危险啊?条件恶劣吗?可别再像之前那样翻墙负伤了……”
“不危险,条件也不恶劣。”
谈靳楚轻笑道:“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个人间仙境,条件特好,完全算得上是度假了。”
祁妙捧场地“哇”了一声,“是去哪里呀?”
他抬头看了一眼红绿灯倒计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你可能知道。”
谈靳楚顿了顿,“五月初不是有款游戏要线下内测吗,官网在报名的人里抽取了一百位幸运儿,特邀他们前往度假酒店,实机体验测试。”
祁妙倒还真没听说这事儿,“我上个月还在专心准备高考,没关注过那些消息,而且,我平时只玩国产手游。”
“怪不得。”
谈靳楚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继续道:
“那个游戏公司是外国的,他们和我要去的地方,也是外国的。”
“所以,是那个度假酒店里有案子要处理吗?”
“不是度假酒店,而是……度假酒店所在的那座岛。”
“岛……你说什么?!”
祁妙坐在副驾上,身子猛地弹了一下,如遭雷击。
她瞪大眼睛,震惊到近乎失声。
“一座岛?”
还是国外的岛,岛上出了案子,谈靳楚要过去处理。
仅仅是这几条信息量,就快要让祁妙的大脑直接宕机了。
为什么啊?
她面前的谈靳楚,近在咫尺的谈靳楚,不再只是一段文字里的谈靳楚……
为什么又跟小说里的鬼扯剧情重合了呢?
身为作者的祁妙本人,实在是想不明白。
绿灯亮起,眼看着又要变成红灯,前方长长的车流才终于肯缓缓挪动。
谈靳楚打起方向盘,拐弯。
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
“安琪岛,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祁妙魂不守舍地咽了口唾沫。
听过。
不仅听过,就连这个名字,都是她亲自取的。
当年中二病十足,摘抄着小学生黑化语录,创作着莫名其妙的故事情节。
因为跟爸爸妈妈闹别扭,就把自己写进了小说里,还用尽十二年的文学功底,想了个肉麻又矫情的章节标题——
天使陨落。
寓意着小天使就要死在孤岛了,所以一拍脑袋,那座海岛就叫安琪岛。
什么玩意儿啊都是!
祁妙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不是还没死呢吗?
谈靳楚到底为什么要去那座岛?
他握着方向盘,神色平静如常。
“具体要处理什么案子,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祁妙攥起拳头,手心里汗津津的。
她努力平复下来紊乱的气息和心跳,“好,那我换个问题。”
一双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看向谈靳楚的侧脸。
“那座岛上的案子是跟高鲁木斯有关系,还是跟那个神秘组织有关系?或者说,跟那支动画短片有关系?再或者……是跟我有关系?”
而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谈靳楚只回答了四个字——
“都有关系。”
脑子里“嗡——”地一声闷响。
祁妙好像模模糊糊地想通了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
她声音飘忽道:“你去了那座岛之后,什么时候能回来?”
谈靳楚自己也不能确定。
他甚至不敢保证,去了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回得来。
但当着小姑娘的面,他还是弯起一个笑容。
“下个月你的18岁生日之前,我一定能赶得回来。”
要素真齐全啊,原来还有这个被自己写进小说结尾的日子。
祁妙闭了闭眼睛。
再次睁开时,眸底多了一抹坚定。
她道:“人民警察可得说话算数。”
谈靳楚道:“那是当然。”-
将人送回医院病房好,他并没有多做停留,局里又发来催促了。
谈靳楚转身跟小姑娘挥手再见。
从病房出来后,和煦的笑容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冷淡的神色。
他掏出手机,一边快步下楼,一边给刘敬天打电话。
“……对,已经送到了,我马上就回去。”
“……祁妙奶奶的身上绝对有问题,我在她家里的时候检查过,门口柜子里没有她的鞋子,卧室里也没有挂着她的衣物。”
“……都找过了,茶几的水杯上只有妙妙的指纹,洗漱台边找到的几根长发,应该也都是妙妙一个人的。”
“……老太太的生活痕迹是人为擦除,我跟妙妙在小区的楼下,碰到了上回走访过的一位住户,她还问我们,妙妙的奶奶什么时候回来一起跳舞。”
谈靳楚坐进车里,准备结束通话:
“刘队,动画短片的事儿我晚点回去研究,现在的话,我得再去妙妙的小区一趟。”
这位年轻刑警做出的决定,刘敬天也无法干涉。
他对着办公桌上的照片,缓缓叹了口气。
那是一张大合照,照片里有年轻个十几岁的自己,也有没出车祸的女刑警冯月君。
合照最中间的,是他们第十八期特训营的老师,也是谈靳楚的爷爷。
那个让罪犯们闻风丧胆的知名神探,让警察们肃然起敬的谈老前辈,谈道光。
真像啊……
刘敬天不禁有些感慨,到底是爷孙俩,在某些方面上,简直是一模一样。
正沉浸在回忆里,桌上的手机又震动了两声。
他拿起来一看,眉头微皱。
谈靳楚备用机的号码,是祁妙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小姑娘清脆的嗓音瞬间传入耳中:
“刘队!我有十分要紧的事儿要跟您交代!”
“好好好,你说,我听着呢。”
她语气严肃地强调,“谈警官在旁边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能让他听到。”
刘敬天心里“嚯”了一声。
这两人,都互相瞒着对方呢这是。
“他不在,整理会议报告去了,你放心说。”
“好。”
电话里,小姑娘也不准备搞什么弯弯绕绕的那一套,直接开门见山道:
“五年前去世的冯警官,应该是那个神秘组织里的人。”
“……妙妙,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的存在就是证据。”
她接下来的话更是语出惊人:
“刘队,就连我自己,都很有可能是那个组织里的人!”
祁妙抱着画板,对着动画短片的那帧字符,一连画了好几遍。
越画越熟练,越画越笃定。
“刘队……”
她结结巴巴,声音听起紧张又煞有介事:
“我、我……我没准儿还是那个组织的头儿呢……您别笑啊刘队,我很认真的!”
“好好好,我不笑。”
刘敬天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了三张彩色的纸,看着上面出现的“祁妙”两个字,神色很是深沉。
可谈靳楚再三向他请求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妙妙,更不能把她牵扯到险境中来。
刘敬天自己其实也正有此意。
妙妙下个月才满十八岁,现在还是个孩子呢。
成年礼怎么也得无忧无虑地过。
“妙妙啊,你这又是哪儿来的奇思妙想呀?”
他语气和蔼,“是不是上回他们给你饭里下了点儿菌菇粉,让你产生了这种猜测?”
“不是猜测。”
祁妙斩钉截铁,“这个组织跟我有关,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跟我有关。”
刘队苦口婆心地劝导:“你多想了,妙妙,医生不是说了吗,让你多打打游戏,刷刷视频,放松心情,不要焦虑紧张……”
小姑娘打断了他的话:
“让我不要紧张,那你们在我病房外安排了两名公安特警,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刘敬天沉默一瞬。
祁妙道:“刘队,我又不傻,你们急急忙忙回局里开会,然后我这边就多了两位特警值守,若非事态严重,危险加剧,我一个本该出院的人,哪儿值得你们搞出这种大排场来呢?”
看来,硬瞒是瞒不过了。
刘敬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水。
“妙妙啊,这牵扯到我们的后续行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能理解吗?”
她哼了一声,“谈警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就听他的话吧……”
“算了,我不找你们问了。”
小姑娘突然间改口道:“我自己想办法获取信息。”
她威胁起人来,也算得上是一回,生二回熟。
“刘队,您猜怎么着?谈警官送我回家的时候,趁着他去洗手间,我还从冰箱里抓了把野菌子呢!”
祁妙坐在病床上,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企图诈一位刑警队长。
“唉,也不知道我这几口菌菇吃下去,通灵后会看到什么场景……”
刘敬天把杯子顿在桌上,语气不觉严厉了几分:
“妙妙,这可不能乱来啊,你通灵致幻的后遗症连医生都说不准。”
“那您就告诉我呗。”
祁妙立马提条件,“我只要知道目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新情况,好奇心得到满足,就不会总惦记着吃菌菇了。”
刘队又气又乐地咬了咬牙,这小丫头片子,打算跟他这儿空手套白狼呢?
“当然了,作为交换,”祁妙狡黠道,“我也会告诉您一个惊天大秘密。”
“关于谈老前辈卧室里的神秘金牌,也关于……我跟那个组织,到底有什么关系。”
足足半分钟的寂静之后。
电话那段,才再次传来刘队的哼笑声。
“好说好说。”
他又端起茶杯“呼噜”了一口水。
“知道你小谈警官,为什么要急着连夜赶回来吗?”
“……因为他也看到了那段动画短片,想要追查爷爷自杀的真相?”
“看看,你这就低估他的耐性了吧。”
三言两语哄住小姑娘不乱吃东西后,刘队便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样。
他道:“你谈警官那个人,五年的困扰都熬过来了,再急也不会急这一时。”
“他之所以连夜坐飞机赶回来,到底还是为了你。”
祁妙听得眉毛打结,喃喃复述:“为了我?”
“对。”
刘敬天翻着手边的三张纸,“高鲁木斯警方拿到的那支U盘,第二份加密文件也被破解开了。”
“里面有什么?”
“两份邀请函,还有一份自书遗嘱。”
打印出来,就是他手里的这三张纸。
蓝色的那张,邀请谈靳楚于7月2日登岛。
粉色的那张,邀请祁妙一同前往。
至于白色的那张——
则是祁妙的奶奶,留下亲笔签名的自书遗嘱。
包括她的资产,也包括那座刚刚被买下使用权的安琪岛。
“我的……奶奶?”
祁妙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个人。
“是的。”
刘敬天问:“谈靳楚刚刚在你家里,不是还拍了张电话簿的照片吗?”
“……嗯。”
“电话簿上的笔迹,跟遗嘱上的签名,完全一致。”-
而在祁妙跟刘队打电话的同时,谈靳楚也已经抵达了她家的小区。
他出示证件,要调取妙妙首次报案那天,也就是6月3日的电梯内视频监控。
然后并不算意外地发现,那天的监控,已经被删得一干二净了。
监控室的物业当场吓得满头大汗,对着键盘一顿敲,这下子可好,直接黑屏了。
谈靳楚冷哼一声,熟门熟路地走进那部电梯。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按下楼层。
而是从兜里掏出几张被叠起的纸。
男警的手指修长纤细,骨节分明。
他冲着顶端角落里的摄像头,将纸张抖开——
一共三张,一蓝,一粉,一白。
也就在此刻,随着他的动作,那台刚刚还故障中的摄像头,红光闪闪,竟然慢吞吞地左右转动了一下。
最后,精准地对着他的脸。
谈靳楚不躲也不闪,带着素来的冷傲,抬起头,眉眼凛然。
他知道,组织里的人在听在看。
于是抽出那张白色的自书遗嘱,对折,撕碎,动作不急不缓。
语气也如此。
“祁女士,您好,要真是思念孙女,就回国来见她,不清不楚的资产,妙妙不需要。”
再抽出那张粉色的邀请函,也对折,撕碎。
“妙妙腿伤没好,不适合长途跋涉,她的十八岁生日,就不去岛上过了。”
最后只留下一张蓝色的邀请函。
是祁妙的奶奶,以及她背后的组织,专门写给他的。
谈靳楚冲摄像头亮了亮。
接着,口中报出了一串六位数的警号。
这是他的警号,也是他入职后继承下来的,爷爷当年的警号。
“A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谈靳楚。”
“我替她做的决定,后果,也全部由我来替她承担。”
第 62 章
“不是, 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又拿什么替我去承担?”
医院病房里,祁妙攥着那三张纸,双眼微红。
一旁的刘敬天坐在椅子上, 还跟那儿“咯吱咯吱”地旋着他摔到变形的破保温杯。
“你先别激动啊妙妙。”
他“呼噜”喝上一口热水, 问道:
“这上面的内容,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
正是因为看完了, 祁妙才会如此激动。
这哪是什么邀请,这压根就是赤.裸.裸的恐吓!
专门给她的那张邀请函,粉色的底图, 烫金花纹边框, 设计还挺简洁大方。
上面写着:
[亲爱的妙妙乖孙女:
你好呀!
多日不见, 甚是思念,奶奶在安琪岛旅游时又想起了你。此岛风景优美,设施完备, 令人流连忘返。奶奶特意买下来赠予你,作为你十八岁成年的礼物, 希望你能喜欢。
奶奶知你喜玩游戏, 又爱热闹, 便请了工作室专门为你开发了一款,还有百名同好陪你一起试玩。
岛上已经布置完毕, 欢迎我的妙妙乖孙女光临!
开放时间:2023年7月2日
开放地点:安琪岛]
可将邀请函翻过来,背面的文字却让人看得遍体生寒——
我们希望能在7月2日,看到你如约而至,如若不然, 这一百位已经抵达岛上的中国玩家, 将会和这座安琪岛,一同毁灭。
至于那张蓝色的邀请函上, 写给谈清楚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用词冷漠无情,字里行间威胁意味十足。
说什么想知道爷爷自杀的真相,就去岛上找他们。
但不准携带枪支、子弹等等,密密麻麻列举一大片,种类详尽,堪比地铁违禁物品。
还不让其他人跟着,只能独自乘专机前往,一旦被他们发现警方和军方力量出动,就会立即拉着岛上的一百多号人陪葬。
祁妙的眼底映照着一片蓝色,睫毛都在一个劲儿地发颤。
“既然看完了,那就先冷静一会儿吧。”
刘队拧上保温杯的盖子,平日尽是锐利精光的眼睛里,这会儿也显出几分愁绪。
“你谈警官,还有我们这些人,在刚见到这三份文件的时候,也不比你淡定到哪里去。”
他叹道:“论理呢,他瞒着你、私自替你做决定,的确是挺不应该的,怎么着也得先问问你,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跟看法,你说是不是?”
祁妙咬着唇坐在床上,不说话了。
征求她本人?
可关键她本人就是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真告诉了她这件事儿,面对这个神秘莫测的组织,她又能有什么意见跟看法?
要放在前些天,没准儿还会被吓破胆,躲在家里哭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虽然现在来看,她也没多少长进。
祁妙紧攥着三张纸,默默自我反思了一下。
在刘队赶来医院,告知她一切实情,以及谈靳楚要独自登岛的打算后,她确实是不够理智了,只顾着生气和害怕。
生气的是谈靳楚瞒着她,要孤身一人去赴鸿门宴;害怕的是那个组织格外危险,自己的生命再次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威胁。
两种情绪在一瞬间达到顶端,她那仅剩的脑容量,自然做不到去认认真真分析情况。
刘队的手机在进了病房后就没消停过,一会儿就得“嗡嗡”两声。
他放下保温杯,递给祁妙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身又出去接电话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她低下头。
阳光洒在洁白的床单被罩上,也洒在了手中的邀请函上。
视线一字一行扫过去,她再度仔细地翻看了两遍。
……越看,好像就越绝望了。
祁妙眨眨干涩的眼睛,又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子。
愣神片刻,忽然间就想起了那个替换菌菇粉的女人。
她跟自己视频通话时曾坦白过,他们组织的势力,大多分布在国外。
“还真没骗人啊……”祁妙自言自语。
能派专机来接谈靳楚登岛,还能监测大陆警方跟军方的动向,甚至能一声令下,拉着岛上100多号人陪葬。
刘敬天再回到病房里时,就见床上的小姑娘丧眉搭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还声音飘忽地问道:
“刘队,您说……那帮恐怖分子,难不成还准备炸岛啊?”
“炸岛应该是做不到的。”
他重新端起保温杯,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
“那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太小,想要炸毁这种规模的岛,起码得用上核弹。”
全世界的拥核国家,10根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也对哦。”
祁妙微微松了口气,“他们要真有这种实力,也不会灰溜溜的待在国外,不敢来国内造次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松气的。
他们没有核弹,但在岛上杀人放火,找地方扔一些大威力的炸药起爆,破坏力也很是惊人。
刘队打电话的功夫,她刚刚还在网上查询过资料。
那座安琪岛,地处中美洲的一个小国家,背靠莫西珂游卡坦半岛,南邻中美洲海。
岛上有18洞的高尔夫球场,大型泳池和酒吧,还建设了足以容纳几百人的豪华酒店,三个主题园区的游乐园,以及几万平方英尺的俱乐部会所。
交通便利,有飞机跑道,也有深水码头,配齐了私人飞机和游轮。
“光是炸毁岛上的设施,也得糟蹋不少钱吧?”
刘队瞥过来一眼,“怎么着,这会儿就心疼上了?”
祁妙摇了摇头,垂眸道:
“哪能啊,我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人,这座岛我可要不起,也不想要。”
说着说着,便自嘲一笑:
“实不相瞒,奶奶之前留下的银行卡巨款,我至今都一分没敢动过,这些天买东西花的钱,用的还是您局里颁给我的奖金呢。”
面前的刑警队长状似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那遗嘱上边儿写的财产呢?你的奶奶可不光是送了座岛啊。”
他笑眯眯的,“咱们妙妙要摇身一变,成个千金大小姐喽。”
祁妙撇了撇嘴,幽怨道:
“刘队,银行卡我都已经交给你们调查了,遗嘱上提到的那些资产,更是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刘敬天当然不至于怀疑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前些天因为她身上的特殊能力,公安局已经把人查了个清清楚楚,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
“妙妙,我们当然会相信你。”刘敬天出声安慰道。
在他眼里,这孩子无辜的很。
就是太倒霉、太悲催了点儿,总是摊上奇事怪事。
——好心收养自己的奶奶,突然一改慈祥面目,成了神秘恐怖组织的一份子。
这搁谁身上,短时间内也接受不了啊。
谈靳楚决定瞒着她,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刘敬天颇为唏嘘:
“你谈警官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一看,就像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想让你知道,你的至亲之人,莫名跟那个组织有牵扯。”
至亲之人吗?
祁妙紧盯着那张自书遗嘱,落款签名很是陌生。
她不由得有些庆幸。
得亏自己是穿书而来的,不然,还真得被“奶奶”打击到一蹶不振。
定了定心神,她抬起头:
“刘队,我奶奶的真实身份,目前调查得怎么样了?”
刘敬天笑了笑,实话实说:
“对你而言,可能是个好消息,我们局里的同事熬了一整宿,到现在都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但对警方而言,则是个坏消息。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从祁妙的奶奶祁志芳身上入手调查,却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所以,我亲自来医院找你,其实也是想向你了解了解,在你眼里,你的奶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祁妙根本回答不上来。
她写这个人物的时候,只有一个设定——超级有钱。
而穿书之后,连奶奶真人都没见过一面,又谈何十几年相处的记忆呢?
“我不知道……”她低着头,小声道。
“我在网上搜索过奶奶的名字,光是看百度百科的简介,都看得头晕目眩,那几天搜索的次数多了,大数据还会不停地给我推送。”
刷个短视频,随手一划,就是营销号用慷慨激昂的AI电子音,介绍着奶奶如何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一路白手起家,打下商业帝国的名人励志鸡汤故事。
转头再一刷,还能看到很多奶奶曾经出席过的大型活动和发布会现场视频。
“刘队,我感觉她好陌生啊,这些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谎言跟真心话混着说出,纵是刘敬天这位刑警队长,也不会敲出端倪。
况且,他还时刻关心着小姑娘的情绪。
“没事的妙妙。”
刘队起身站到她病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还有我们在呢,没事的,没事的。”
刘敬天并不指望能从祁妙这里问出点儿什么,包括她一开始在电话里主动“自曝”的:
——她可能是组织的头儿。
刘敬天只当是小姑娘为了获取消息,口不择言,拿来诈他的胡话罢了。
自个儿都被人威胁着上岛了,谁家头目能窝囊成这幅德行啊?
祁妙并不知道刘队心中所想,见他没继续追问下去,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脸上还带着黯然神伤的表情,扯着纸巾抹了几把眼泪,过了半晌儿才算翻篇。
她换了个问题:
“刘队,邀请函上提到的一百位游戏玩家呢?你们有没有对他们进行调查?”
“调查了。”
刘敬天缓缓背过手,面色微沉:
“这些人……不用我们查,都快把自己的信息全给发网上去了。抽中内测名额之后,就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喜讯,晒邮件里的邀请函,还晒出了收款信息。”
他说着说着便冷哼一声:
“一点儿隐私保护意识都没有,真不知道反诈宣传都宣传到哪儿去了!”
祁妙眼睛一亮,“收款?可以追踪这笔钱是哪儿来的吗?”
“哪儿来的?境外洗钱洗来的。”
刘敬天声音里听出了几分火气。
“前阵子咱们国家刚查出几起电诈洗钱案,都抓了一大堆主播了,就这还不知道长记性。”
祁妙似懂非懂,她的确有在网上也看到过相关的新闻。
说的是境外电诈犯罪团伙,先把指定的金额转到国内中间人的银行账户上,中间人再把这笔钱转到任务单上指定的账户。
他们这些中间人,只需要收钱再转账,就能够收取相应的佣金,很多人为了赚快钱,就会选择铤而走险。
甚至,他们压根就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风险。
刘队头疼不已,长长叹了一声:
“又是蒲干的电诈团伙儿。”
“……蒲干?”
祁妙一脸讶然,这是冯警官丧命的国家。
“是,那边的人,在五年前老实过一段时间,这两年又开始变本加厉了。”
刘敬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底有几分伤感一闪而过。
“不过,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关注那批游戏玩家,因为,根据调查来看,他们有极大可能性,是被那个组织刻意挑选出来的。”
“啊?我在网上搜到的消息,都说是随机抽取的一百位幸运玩家。”
“你不觉得这个人数很有问题吗?”
“……一百?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重点不在一百这个数量,而在人。数量是定死的,人却是活的。”
刘队问:“你们班上有多少人?早操出勤够数吗?”
祁妙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您的意思是说,会有很多玩家即使抽到了名额,也不会选择上岛?”
“那当然了。安琪岛可是在中美洲,要出国,要提前十几天办理签证,要在岛上一待就是半个月,哪儿有那么多人会去。”
“但游戏官网上写了,被抽中的幸运儿,只要本人到了岛上,就可以成为这款游戏的股东,拥有股权……”
刘队哼笑,只问了一句:
“要是你抽到了,你会去吗?”
祁妙:“……”
她摇了摇头。
不会去,谁知道所谓的股份是不是骗人的?反正已经收到游戏公司的打款了,小赚也是赚,见好就收呗。
所以,那个组织是在广撒网。
收到邮件和邀请函的人,绝对不止一百位。
刘队说:“我们目前掌握确切资料登岛人员,一共有93人。”
居然还有这么多?
祁妙微微惊讶。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还是刘队接下来的话——
“在这些人当中,有曾经引导网暴,致使高中女生跳楼身亡的短视频博主,也有拍摄母亲私密照片和视频,上传到网站上的男大学生……”
刘敬天沉声道:
“妙妙,那座岛上,很有可能即将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审判。”
第 63 章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吗?
又一次的故技重施, 像审判陈想、审判彭磊、审判高鲁木斯的四位嫌疑人那样,这个组织,企图对那些他们认为有罪的人, 处以私刑。
他们要让93位美滋滋的“幸运儿”, 以一种引人注目的方式,轰轰烈烈地死在岛上。
“那谈警官为什么还要去?”
祁妙原本稍微平复下来的情绪, 此刻又剧烈波动起来。
她质问道:“去了不是明摆着他送死吗?”
刘敬天拧紧了保温杯的盖子,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谈靳楚个人的行动,以及我们警方的行动, 目前还有待讨论决定。”
这起案子, 已经不是A市的刑警们能够处理的了的了。
拿93位公民做人质, 这是对国家权威的挑衅!
他向病床上的小姑娘亮了一下手机屏幕,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又收到了几条新消息。
“妙妙, 现在的情况你大致也了解一些了,很不容乐观。”
刘敬天本来就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空来, 往医院跑了一趟, 这会儿得赶紧回去了。
走之前还郑重地安慰她——
“不过你放心, 你只要不去岛上,我们就绝对能保障得了你的安全。”
祁妙不放心。
她一想到十几天之后, 等待自己和谈靳楚的,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就担忧得连中午饭都吃不好。
所以在护士姐姐进来帮她收拾好餐盘后,她又给谈靳楚打去了电话。
“妙妙, 吃过饭了吗?”
听筒里, 他的声音依旧如不疾不徐的清风,一开口, 便是句亲切的老生常谈。
祁妙莫名觉得有些鼻酸。
“吃过了,谈警官你呢?”
谈靳楚手边的泡面桶包装都没拆开,他正坐在电脑前,对着那段动画短片一帧一帧地查看。
“还没,待会儿跟同事一起吃。”
一起聚众吃泡面。
祁妙知道他眼下非常非常忙,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不知道先说哪句才算要紧。
索性谈靳楚懂她心中所想,放下鼠标,轻声道:
“妙妙,过两天我就去医院,到时候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谈靳楚说的地方,是A市东郊的一片公墓陵园。
祁妙在见到来接她的沈芝兰沈法医后,才反应过来,今天是6月23日。
是谈老前辈的生日,也是谈靳楚姐弟俩去探望爷爷的日子。
那位看似消瘦的女法医,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她稳稳地抱起祁妙,把她这个瘸腿的病患放到了副驾上。
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夏天到了,是薰衣草香的驱蚊花露水。
谈靳楚负责开车。
见了她就问:“妙妙,你喜欢吃草莓味的奶油蛋糕吗?”
回过头一看,原来后面还放着一提双层的大蛋糕,盛放在精致的盒子中。
沈芝兰一路抱在怀里,到了陵园,才拎着下车。
谈靳楚把折叠轮椅搬出来,推着祁妙沿石板小路往里走。
公墓一点儿也不阴森森,今天晴得特别好,由于刚在车里吹过空调,太阳一晒,更感觉浑身暖融融的。
三人很快就到了谈老前辈的墓前。
这里干净整洁,还摆放着许多花束,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来。或许是谈老前辈的学生,或许是他帮助过的普通人。
如他视频中的遗言所愿,墓前热热闹闹的,石碑周围的小花小草都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沈芝兰上前两步,简单地打扫了一下灰尘,转身翻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叠碎花格子布,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然后把她拎来的双层草莓奶油蛋糕摆好,接着还有两盒糕点、一壶花茶、几包零食。
瞧着这架势,不像是来祭拜的,反倒像是来野炊的。
谈靳楚笑着跟她解释:
“爷爷他就喜欢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不许我们来看他的时候,还苦大仇深地丧着脸。”
他也不认为自己的碑前是什么肃穆的地方,来扫墓的孩子们嬉笑打闹、跑着跳着放风筝的画面,才是他真正乐于见到的。
辛辛苦苦当了一辈子的刑警,到头来,不就是为了守护他们的笑声吗?
沈芝兰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平日里操刀解剖的手,此时此刻在切奶油蛋糕。
一边切了装进盘子,一边对着石碑道:
“爷爷,瞧瞧今年订的蛋糕大不大?我们俩今年呀,带了位小朋友来看你了。”
“但你也别嫌往年的蛋糕小,反正都是我跟靳楚分着吃,我们俩你也知道,都不好甜口儿,要是吃不完,那不就浪费了吗?”
蛋糕切好,沈芝兰先在碑前放了一块儿。
第二块儿则被递给了坐着轮椅的小姑娘。
祁妙有些拘谨,手足无措地看了一眼谈靳楚,不敢接过。
年轻的男警身着便装,干净简单的白T,配了条浅蓝牛仔裤,丝毫不显沉闷。
他说:“尝尝吧,我爷爷生前最喜欢吃这家的蛋糕。”
祁妙这才双手端过,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尝了一口。
奶味香浓,却不甜腻。
沈芝兰低头继续切蛋糕,回忆起了什么,唇角不自觉弯起了一点弧度。
“我们以前为了老爷子的身体健康着想,总盯着他,不准他有事没事就往老街口那边跑,生怕他克制不住,吃多了甜食。”
“这家店就在老街口那边,干了十几年了,生意特别好。一零年那会儿遭过一次抢劫,结果啊,恰巧撞到他跟前,被他给逮了个正着。”
“那时我们才知道,千叮咛万嘱咐,得,又被老爷子偷偷跑到蛋糕店里去了。”
祁妙安安静静聆听,小口抿着奶油,再看向手中的蛋糕时,不由得怔愣了几秒。
她觉得,这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草莓蛋糕了。
而爱吃这么好吃的蛋糕的老前辈,也一定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三人围在石碑前,吃饱喝足后,沈芝兰推着祁妙的轮椅,要带她去散散步,消消食。
“剩下的东西就让你谈警官收拾吧。”
说是这么说,但祁妙知道,沈法医是为了给谈靳楚一个可以跟爷爷独处的机会。
轮椅在平坦的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混合在陵园的蝉鸣阵阵和树叶沙沙里,和谐又宁静。
她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石碑前,垂着头,手中端着最后一块儿草莓蛋糕。
他会跟自己的爷爷说些什么呢?
是倾诉思念,还是汇报最近的工作情况?
再或者,是要告诉爷爷,他即将乘船上岛,踏上一条凶险万分的不归路,去寻觅困扰他多年的真相?
祁妙的心底忽然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今日一别,不仅仅是自己要好几天见不到事务繁忙的谈警官。
恐怕,陵园里的这位老爷爷,可能都再也见不着孙子提着蛋糕,来探望他的身影了。
她想,她得为谈靳楚,去做点什么儿-
6月24日清晨,距离邀请函上的登岛期,只剩下短短八天的时间。
刚和局长从省里赶回来的刘敬天,还没进到办公室,就再次接到了祁妙打来的电话。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似她以往叽叽喳喳的风格。
她说:“刘队,能不能麻烦您,抽空带我去一个地方啊?”
还没到公安局上班的点儿,熬了整宿大夜的刘敬天便开着车,片刻没有耽搁地到了医院。
太忙了,实在是太忙了。
局长跟政委都顾不上抱怨前阵子凶杀案高发、刑警队的发案率百分点蹭蹭暴涨了,全跟着灰头土脸地连轴转起来,警方开完会,接着军方开会……
国家高度重视这件事,且北斗卫星监测到,那座安琪岛上有多枚大威力炸弹。
专家们加班加点确定炸弹类型,不排除定时炸弹的可能性,于是,又给谈靳楚争分夺秒地进行起了拆弹特训。
没办法,不是说国家束手无策,只能指望他一个刑警力挽狂澜。
而是,安琪岛属于他国领土。
那个组织在国外的势力十分庞杂,不仅和蒲干的电炸团伙、犯罪园区有牵扯,甚至还跟北边交战的两个国家有丝丝缕缕的关联!
背后牵扯到日渐紧张的世界局势,政府不适合立即强硬出兵。
谈靳楚作为被邀请函上指名道姓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挑起肩上的重任。
刘敬天他们这些人,也要紧跟上面的步调,把近来的案卷全调出来,使劲挖,使劲查。
该走访的去走访,该取证的去取证,该协调各方的就去协调各方。
总之,绝对不能像他现在这样,放下手里的要紧事,跑去医院病房。
刘敬天踩在楼梯上,原本还踏着有沉重的步伐,愁眉紧锁,却在视线触及手中拎着的塑料袋时,结结实实地郁闷了片刻。
可真行嘿!
他一个刑警队长,不想着“科学兴警”,这会儿又过来找小神兵祁妙同志了。
偏偏病床上的小姑娘见了他,还很严肃地来了一句:
“东西带来了吗?”
刘敬天一个没绷住,两天的高压之下,他居然在这儿乐出了声来。
祁妙只觉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然后伸手接过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了一盒刘队刚去超市买来的——菌菇。
这是她前些天避之不及,视如□□的食物。
也是在高考前几天,开启她这段小说异世界之旅的,罪魁祸首。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底油然而生。
祁妙十分感慨:
“刘队,您知道吗?这种鸡纵菌是无毒的,普通人生吃都不会有事儿,不像我,3号那天吃的是爆炒见手青,那玩意儿就有毒……”
刘敬天瞥了她一眼,不留情面的吐槽道:
“炒熟的见手青,你头天吃不都没事儿吗?谁让你隔了夜,还非得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的?人家Y省的警察一到六月都天天发短信提醒。”
“你这倒好,吃中毒进医院不说,还给你觉醒这通灵的特异功能来了。”
祁妙:“……”
“行了行了,收拾一下,咱们得抓紧时间出发了。”
刘敬天看了眼手表。
他这次要带小祁妙去的地方,是他的老师谈道光前辈,五年前自杀身亡的家。
第 64 章
祁妙在电话里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 刘敬天的第一反应,是果断拒绝。
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让妙妙在谈老前辈自杀的地方吃菌子通灵, 是目前最高效、最能获取有价值线索的一种方式。
并且警方现在急需调查清楚, 那块儿刻着奇怪字符的金牌的来历,以及冯月君身上的秘密, 而他自己也想要知道,老师当年自杀的真正原因。
但是,妙妙的通灵能力, 到底属于科学技术无法解释的玄学。
几次通灵进入幻境, 她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加长, 身体一次比一次虚弱。
这种事儿,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差错。
可祁妙却在电话里哼了一声:
“刘队, 如今都什么形式了,您还担心这些呀?我就算真被困在幻境里醒不过来, 那好歹留了个全尸, 总比炸死在安琪岛上强啊。”
“妙妙, 我们现在能够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你不用……”
她一口打断:“那你们能保障谈警官的生命安全吗?”
刘敬天沉默了几秒, 才缓声回答:
“他是一名刑警,同时也是一名党员,危险面前,他自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本想再给祁妙讲讲身为刑警的职责和信念, 却听小姑娘道:
“我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声音轻轻柔柔的, 但分外坚定。
所以,刘敬天来了医院。
祁妙单推踩上拖鞋, 略显生疏地拄起拐杖。
然后抬头问他:
“咱们是要偷偷过去吗?”
“不是,”刘景天一边给她推过来轮椅,一边回答:
“领导已经批准了,就是救护车不好给你临时调配,只能先请几位医生跟着。”
“哦哦。”
“不过,还没告诉谈靳楚。”
祁妙微微一愣。
刘队道:“他的任务艰巨,这会儿不能分心。”
她垂着眸,看了眼屏保照片,安静地将手机揣进了包里。
再抬起头时,弯唇扬起一个微笑:
“那就等我的好消息。”
刘敬天的车就停在医院楼下,那几位要跟着过去的医生,都是祁妙眼熟的人,保密协议都签过好几份儿了。
一行人坐上车,出发前往谈老前辈生前住的地方。
那是一片很普通的小区,位置离公安局很近。
刘敬天解释道:
“老师其实很少在公安大院住,他工作忙,不是睡在办公室里,就是歇在这边,路上不会耽误太多时间,骑辆自行车,10分钟就够了。”
老前辈住在5楼,医生推着祁妙进电梯,刘敬天掏出钥匙开门。
房子是很普通的户型,2室1厅,装潢简单,家具只有最基本的那几件。
卧室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窗台前落了些灰尘。
谈老前辈,就是在这里自杀的。
“睹物最思人,你谈警官跟沈法医除了头两年还时常来这边坐坐,后面一忙起来,就不怎么往这儿跑了。”
几位医生擦了擦桌子,把带来的仪器摆放好,先给祁妙测了遍数据。
“……你那个通灵,要怎么开始呢?”
医生收回听诊器,碰上他专业之外的东西,眼里尽是好奇,“还需不需要什么仪式?”
“不需要,”祁妙摇摇头,“吃几口菌菇就行了。”
刘敬天把盒子拆开,用带来的矿泉水将几只鸡枞菌冲洗了一遍。
小姑娘伸手接过,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都不眨一下,鸡枞菌就被她咬掉了一口。
蘑菇是一种没有什么异味的食材,没经过烹饪也不会很难吃。
祁妙嚼吧嚼吧,很快就把一只鸡纵菌咽进了肚里,又喝了几口刘敬天递来的矿泉水。
她眨眨眼,神清目明,思维也很清晰。
看来还得继续吃。
没多少功夫,半盒的蘑菇都被她吃完了。
在医院吃的早饭本来就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会儿就着一瓶水生吃蘑菇,给祁妙撑得直打嗝。
她收回手,坐在轮椅上闭起眼,打算等待幻境的来袭。
一室安静。
几分钟后,祁妙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大家能别一直盯着我的脸看吗?”
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那齐刷刷的几道视线。
她不自在地挠挠头,“弄得我怪紧张的。”
“好的好的!”几位医生连忙答应。
刘敬天也跟着转过身去,盯着架在一旁的相机摆弄。
大家都自觉不再去打扰卧室床边的小姑娘。
祁妙又闭起了眼睛。
窗外的鸟鸣声隐隐约约的,让人平白生出几分困意。
或许,是昨夜一直在忧心邀请函跟安琪岛的事,没有睡好。
总之,她坐在轮椅上,脑袋一点一点,恍恍惚惚地快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祁妙忽然听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很亲切,很温暖。
他问:“你的腿,最近好些了吗?”
腿?
打着石膏呢,恢复得不错,她下意识想。
却听到,那人喊出一个名字——
“月君。”
祁妙猛然惊醒,“唰”地睁开了眼。
在她的面前,场景大变。
这里不是卧室,而是谈老前辈家中的客厅。
此时此刻,那道遗照和视频中的身影,正端坐在沙发上,拎起茶壶给人倒热水。
而茶几的另一边,则出现了一辆轮椅。
上面坐着的人,祁妙也见过。
是为救路口的几位学生,被货车撞断了双腿的冯月君警官!
她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眼中还带着几分对老师的尊敬。
“好点儿了,多亏了您的引荐,这次定制的一只很合适,我再训练训练,就能自己走动走动了。”
祁妙往她的腿上看去,毛茸茸的毯子下,露出了一双机械脚。
谈老前辈温声叮嘱道:
“不用心急,身体要慢慢恢复,走路也要慢慢训练。”
“嗯,我不急。”
冯月君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腿,皱起的眉头显出了她的痛楚。
“再急也急不来……老师,我后半辈子都当不了刑警了。”
谈老前辈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来。
“当不了刑警也无妨,月君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职业,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都在等着你去做。”
他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苍老的双眼中,闪过几分无奈和痛惜。
至于更深层、更复杂的情绪,祁妙就看不懂了。
冯月君自嘲一笑,“您教导的对,是我自己……走上了岔路。”
杯中的水热气腾腾,漂浮的茶叶打了个旋儿,静静地坠入杯底。
谈老前辈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总批评你,爱钻牛角尖,行事不懂变通,这么多年了,现在还是这样,要是能跟敬天那孩子中合一下,该多好啊。”
“我没法跟刘哥相提并论,”冯月君双手握着杯子,似乎是贪图这一分的温暖,“他是正直的好刑警,而我……”
她蓦然抬起头,牙关里咬出几丝悲戚:
“老师,我如今身上,都数不清背了多少条人命了。”
谈老前辈听到这话,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只是很懊悔,很自责。
“月君啊,老师也替你算不清了。”
他不像是位庄严、不可接近的警界神话,反倒更像一位小老头儿,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都透着些颓唐无力。
“老师老了,有些不中用了,若是能早几年就发现你的不对劲,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走到如今这幅局面。”
冯月君顷刻间就带上了哭腔:
“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
她捂热的手放在胸口,言辞恳切道:
“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跟我的组织也都非常尊敬您,否则,我也不会来这一趟。”
“可你该来的地方,不是这里。”
谈老前辈沉声开口:“月君,你做过那么多年的刑警,不会不清楚,真想回头的话,最该去的地方是公安局。”
他看向昔日的学生,又恢复了课堂上严苛的模样。
“你走吧,去自首,去把一切罪行都交代了。”
冯月君没有说话。
她端起茶杯,不顾烫嘴的温度,一连喝了好几大口。
喝得又急又快,呛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谈老前辈心软了一瞬,从水果篮里摸出了一个最大个儿的橘子,给她递了过去。
冯月君接住,声音里的哽咽消失不见。
“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回头,也不能背叛我的组织。”
听到这话的祁妙陡然一惊,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用力到指甲泛白。
这个冯警官是什么意思?
不肯背叛组织,却又向自己的老师摊牌。
以谈老前辈的原则,他绝不会对犯罪分子姑息,昔日的学生也好,神秘莫测的组织也罢,他定会追查到底,不死不休。
难不成,冯月君要杀了谈老前辈灭口?!
正当祁妙紧张到炸毛时,冯月君再次开口了。
她说:“您其实……也不该找人打电话把叫我来的。”
女人扯了扯腿上的毛毯,把橘子搁在了桌子上。
“您的做法,让我的组织也很为难。他们不愿意这么早就跟您对上。”
谈老前辈慢慢摇了摇头。
“谈何这么早,有谈何对上?”
他缓缓道:“犯罪分子跟警察始终势不两立,没有什么早晚,只不过,是我自己无能罢了,直至今日都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能将你们捉拿归案。”
“老师在明,我们在暗。”
冯月君说:“组织里的每一次行动都有严谨的计划跟部署,您能发现我这个据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谈老前辈问:“所以,育良山的那起工厂失火案,是你们的手笔?”
女人点头承认,“对。”
她在警校的时候,就跟着导师接触过一起人口失踪案。
A市的一对老夫妇,女儿丢了十几年,最后才在山里找到。
——脖子上拴着铁链,全身伤痕累累,精神也已经不正常了。
她被那位人家关着,逼着生了八个孩子。
找到后,她名义上的丈夫不肯放人离开,几个儿子也开始闹。
五儿子埋怨,警察整了这么一出,害得他家上了电视,他在学校成了“名人”,走在路上,不少同学都对他指指点点,烦死了!
那起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似乎很是皆大欢喜。
老夫妇接不走受苦多年的女儿,只能掏出毕生积蓄,给女婿、外孙们补贴家用。
丈夫上了电视,因为过度贫寒的家境,竟然还引来社会公益组织的卷款,经济水平大幅改善……
但冯月君很不满意。
她的牛角尖早就开始钻了。
那时候的刘敬天也不似现在这般八面玲珑,他也会带着些凛然锐气,跟冯月君吐槽:
“真让人窝火,调和调和,整天就知道调和!”
可谁也没办法,为了维护社会的整体稳定,总会牺牲一些人的利益,去迁就另一些不稳定的人。
正如周念念那位家暴男丈夫所言。
他们在外面打架斗殴,影响恶劣,相比之下,回家打老婆就好多了。
大门一关,社会一片祥和。
而广袤密林的阻隔之下,充斥着罪恶的小村落里,看起来竟然也颇为山清水秀。
所以组织向冯月君抛出橄榄枝时说——
不如来加入我们吧,我们是坏人,黑吃黑,暴制暴,从不讲究调和。
“然后,我们就伪造了一系列的文书,弄了个扶贫项目,在育良山办工厂。”
“因为准备充分,所以那边的政府基层人员压根就没有发现异样,反倒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极其真挚的欢迎。”
育良山那个地方,贫困的,不仅仅是物质,还有人心。
国家不知道往那里砸了多少人力物力,一批批的扶贫干部奔赴过去,操劳几年,也没能改变山里的面貌。
组织里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办工厂毫不吝啬,使劲儿往里砸钱,还声称,可以给员工们介绍城里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当媳妇儿。
这才让那些口口声声找扶贫干部要女人的男村民们,进入了工厂里干活儿。
冯月君说:“我们有详细的资料,失火时,死在工厂里的,大都不冤……”
谈老前辈沉下脸,冷声却打断了她:
“冤不冤,不是由你们决定的。”
“是。”
冯月君并不反驳,“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坏人呢?坏人干坏事,是不讲求遵纪守法的。”
谈老前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
“你还做过什么?”
冯月君笑笑,“多着呢,鸡零狗碎的,记也记不清了。不过,13年那会儿被您注意到之后,组织就让专门我负责境外了。”
“蒲干那边?”
冯月君抬起头,“果然逃不过老师您的法眼。”
第 65 章
“你如今的腿伤难愈, 他们为何要让你负责蒲干那边的事?”
都到了歹徒摊牌、师徒决裂的节骨眼儿上,谈老前辈最先关心的,却依旧是冯月君的身体状况。
这也让轮椅上的女人眸光微微闪动, 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躲了躲,低下头, 只盯着茶几上的橘子和水杯瞧。
似乎又回到了课堂上,面对老师的提问,总会展露些许的心虚。
她说:“……蒲干园区内的任务, 有组织里的其他成员来部署和执行, 我只负责国内的调查和统筹。”
接下来的话, 祁妙就有点儿听不懂了。
毕竟她的通灵能力是看到过去发生的事儿,而不是钻到人肚子里当蛔虫。
只见谈老前辈抬起眼,审视地看着冯月君, 问道:
“今年年初,拍戏骑马摔死的那位香江男演员, 就是你们杀害的?”
啊?这谁啊?
祁妙恨不得当场上网搜一搜。
她之前在病房里百无聊赖, 刷视频的时候好像是刷到过这么一茬儿, 但她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也记不住名字了。
不过……的确是有那么一位死于片场的老戏骨, 营销号称赞他敬业,评论区里也纷纷感动落泪,齐刷刷地扣着“一路走好”。
连这么有名气、有影响力的演员都敢杀,祁妙盯着同样坐轮椅的女人, 暗暗吃惊, 组织里的成员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冯月君点点,承认罪行。
“是。除了那个在台前蹦跶的演员之外, 他背后的经纪公司,以及伙同蒲干几大家族变卖、转移资产的大老板们,我们也都下过手了。”
“少数伪造成意外,死在了国内,其他的大多原就卷款跑到外面逍遥自在去了。咱们国家的法律不好约束,但对我们的组织而言,清理起来倒是能放得开手脚。子弹都不用多浪费,直接拿他们家里的针管就成……”
说到这里,冯月君才敢抬起头,对上老师的双眼。
“……在其中一位毒虫家里,我们意外发现了纯度很高、极为罕见的一批货,跟沈姐和姐夫追踪的那伙人有关。”
她紧紧攥着拳头,眼中第一次浮现了几分炙热和释然。
冯月君咬牙道:“老师,我们替沈姐和姐夫,报仇了。”
祁妙呆呆愣住。
因为她知道,冯警官口中提到的人,是自己前两天才见过的、沈法医牺牲的父母。
这几句话,从她一个犯罪分子的口中说出,让谈老前辈都愣了一下。
“……这些事儿,我还不知道。”
“您这两年忙着编纂书籍,已经够忙的了,怎么可能连国外的事儿都事无巨细地了解清楚呢?”
谈老前辈摇了摇头,“不光我不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他说:“哪怕你自首后交代了一切,通报发出来,也不可能将你们做的这些,让老百姓们知道。”
“没关系。”
冯月君答:“我们这些人自己知道就够了。”
话音刚落,她就把手伸向了外套的口袋。
祁妙当即呼吸一窒,立马瞪圆了眼珠子,生怕这人下一秒就掏把手枪,杀人灭口。
毕竟,谈老前辈听到现在,已经知道的太多了。
可出乎意料,冯月君从兜里拿出来的,是一块儿刻了字符的金牌。
黄澄澄的,没有人比祁妙更眼熟了。
因为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出自她之手。
“这是什么?”
谈老前辈看了一眼,问他的学生。
冯月君握在手中,神情里带着几分崇,“是我们组织的组徽。”
“组徽?这倒是稀罕。”
谈老前辈锐利的视线在金牌上扫过,“共产党的党徽代表着光明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你们的组徽,又代表着什么?”
冯月君细细摩挲着金牌上凸起的字符,低声道:“听里面的前辈们讲,这上面的两个字,是‘少’和‘女’。”
“少女?”
谈老前辈沉思片刻,“你们组织里的成员,全都是女性?”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跟性别无关,跟阶级有关。”
只不过,无论是哪个阶级,受苦受难的,大多都是女性罢了。
即便在封建社会的底层,人命如草芥的穷苦男性们,通常也会有个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的婆娘,历史书翻烂,也找不出几个有名姓的人。
冯月君盯着金牌上的字符,视线却仿佛透过这块儿死物,去看千百年来,无数位身处同样境遇的她们。
温和的声音回荡在不算宽敞的客厅里:
“少女更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精神。”
祁妙咬着唇,不可置信看着她的脸。
幻境与现实重叠又交织,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妈妈-
十二岁的生日时,她嫌弃父母给她准备的新礼物,认为自行车和骑行装备是男孩子才用的东西。
祁妙跳着脚,在沙发上撒泼打滚:
“我不要我不要!妙龄少女怎么能在大马路上蹬自行车呢?我那些研究少女感穿搭的小姐妹不还得笑话死!”
妈妈就蹲在一旁,也不哄她,自顾自地给车链子上油,口中反问道:
“这怎么就是男孩子才用的东西了?有手有脚就能骑,合着还非得长个把儿呀?”
“哎呀哎呀你不懂!”
祁妙哭诉:“就得男孩子才能骑,我们女孩子是要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坐在自行车后座的。”
爸爸研究着装备的说明书,帮女儿调整着尺寸,随口应了一声,“怎么着,宪法规定的啊?”
“还用规定吗?电视剧上都是这么演的!”
妈妈摇着自行车的脚蹬,检查着车链子,“哦”道:
“那电视上还演武则天登基当皇帝呢,也没见你有样学样啊?”
小祁妙被噎了一下,蹂躏着怀中的抱枕,转而继续强词夺理。
“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要自行车!我是少女,是女孩子,女孩子天生就喜欢粉粉嫩嫩的小裙子!”
爸爸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沙发上的女儿一眼,“谁告诉你是天生的了?”
“难不成还是书上教的?”
祁妙坐了起来,掰着手指头细数,头头是道地分析了起来,“我们课本里没这么写,电视剧上也没这么演,但我们女孩子还是都喜欢这些,所以就是天生的。”
可爸爸却听笑了,“妙妙,我真该先领你去商场里逛一趟。”
祁妙眼睛闪闪发亮,“逛商场?给我买裙子是吗?”
“不买裙子,带你去母婴用品区溜达溜达。”
“啊?”她撇撇嘴,“去那地方干嘛?你们想要二胎啊?”
爸爸更乐了,“生你一个就够你妈妈受罪的了,等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男人生娃的技术,咱们家再考虑这一茬儿。”
他接着解释:“我啊,是想带你去看看,看看那些货架上的女婴奶瓶是什么颜色,再看看那些女婴服饰印了什么花纹,还有玩具、绘本……”
爸爸走过来,将调节好长度的骑行头盔扣在女儿的脑袋上。
“妙妙,在你还没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世界就已经做好了规训你的准备,哪儿有什么天生不天生啊。”
祁妙在很久以后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她和她们所生活的地方,一直都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而在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最纠结的,还是“何为少女”的问题。
爸爸给出了一个很主观、很私人的答案。
“少女啊,跟性别无关,也跟年龄无关,这个词,应该是一种精神。”
他指了指蹲在地上跟自行车较近的祁女士,眼中尽是化不开的笑意:
“就像你的妈妈这样……”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祁女士转过身,白了一眼:
“像我干嘛?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画画可比她强多了。”
祁妙刚被爸爸秀了一通恩爱,就被妈妈嫌弃,顿时沉默住了。
不过,妈妈还是思索片刻,告诉她:
“少女,应该代表着不被束缚和规训,自在行走于天地间,健康,有力,坚韧不拔……”
祁妙:“……妈,你说的那是猴子。”
祁女士恨铁不成钢,“猴子怎么了?我教猴子画画,人家没准儿还学得比你快呢!”
记忆的最后,祁妙收下了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她在头盔上写了“妙”字,搁下笔之前,视线一撇,看到了之前半途而废的藏式唐卡。
时间不早了,不够画上一幅画,她想了想,往不锈钢卡上贴了张金箔,仔仔细细地描了两个字符。
从右到左看是“妙”,从左到右看,是“少女”-
冯月君说:“我们就是个小组织,没有颠覆政权的力量,当然,也没有这个志向。”
她将黄澄澄的方形金牌双手递给谈老前辈。
“老师,我们这帮人,只想让更多的人好好活着,健康自在地活着。”
谈老前辈盯着她手里的组徽,不肯接过。
而是问道:“那你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冯月君面露不忍,攥着拳,没有说话。
“我问的不是你来我家的目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在蒲干那边,后续有什么安排。”
女人愣了愣,才回答道:
“救出园区里被困的卧底警察,还有几十位组织里的同志。”
谈老前辈抬了抬眼,“几十位?”
“对。之前派去的几批已经牺牲的差不多了,这几十位是幸存者,手里有那几大家族最忌惮的东西。”
冯月君还保持着递上金牌的姿势,微微垂头。
“……我的手里,也有一些东西,还有一份名单……国内跟蒲干势力勾结的人,我们基本上也调查清楚了。”
“蒲干那边知道吗?”
“知道,只不过我待在A市,他们目前还动不了我。”
谈老前辈的目光在自己学生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又落在了金牌上。
“你希望我收下它?”语气很轻很轻。
但此话一出,冯月君却如同被重物击中一般,双臂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祁妙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表情很是痛苦。
“老师……组织接下来的任务非常重要,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头。”
言外之意,他们不希望谈老前辈对其做出干涉。
可一位尽职尽责的刑警,又怎会对违法犯罪的行为视而不见呢?
谈老前辈既不会选择放任,更不会选择加入。
如此,那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只有他死了,这个组织的任务才能不受干扰地继续下去。
祁妙都能听明白的事儿,谈老前辈自己更加明白。
但他还是没有接过金牌。
“月君啊,我问的问题是,这是你组织里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老人家又重复了一遍,“你希望我收下它吗?”
冯月君的瞳孔颤了颤,看着面前的老师,昔日的教诲恍然历历在目。
她无声地垂下了手臂。
老师的胸前,最该佩戴的是党徽,这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人,不该被他们的组徽所玷污。
谈老前辈沉沉地叹了口气,偏过了眼。
“月君,你还记得,你刚出事儿那年,是怎么重新振作起来的吗?”
冯月君当然记得。
她刚出了车祸,从医院醒来后,便失去了双腿,同时,也失去了她最热爱的工作。
遭遇如此打击,她几度陷入抑郁。
最消极颓废的那段时间里,丈夫同她离了婚,转去拥抱新的生活。
曾今的同学和同事刘敬天,也在队里干出了许多成绩。
只有她自己坠入了漫无天日的黑暗当中,看不到前方的路。
而带给她最耀眼光芒的人,就是她的老师,谈道光。
其道大光,即是掌灯者,也是领路人。
老师给她带来了入党推荐信,骄傲地告诉同行的领导们,冯月君同志是他的得意门生,是他看好的人。
后来,老师亲手把党徽别在了冯月君的胸前。
“瘦了,得好好吃饭啊,月君。”
他拍了拍学生的微微发抖的肩膀,“哭什么,咱们共产党人得积极向上起来呀。”
……
“所以,我还是没能想明白。”
谈老前辈叹道:“月君,你后来,为什么会加入这样一个组织呢?”
冯月君眼底已然有些湿润。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金牌,轻声道:
“对不起,老师,我辜负了您的栽培。”
她将脑袋埋得更低,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我能力不足,在岗位上的时候,就有很多事情都办不到,如今又是个残废,就更没办法战斗下去了。”
组织对她而言,像是出卖一些东西,才得以召唤出的恶魔。
异常强大,异常有力,足以让她对付自己痛恨的、法律一时间难以制裁的漏网之鱼。
“那现在呢?”
谈老前辈的语气没有了那份严厉,平常的像是一位家长,在关心自家孩子在工作的地方过得怎么样。
“你在这个组织里,还好吗?”
冯月君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愣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认真答道:
“挺好的,他们给我安排了人手,能保护我的安全,不至于死在蒲干那帮人手里。”
“可你拿着那些东西,蒲干的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冯月君扯扯唇角,“没关系,就快结束了。”
谈老前辈从果篮里拿出了一颗橘子,慢慢地剥着皮。
“园区里的那些人,你们打算怎么救?”
冯月君道:“目前还没敲定最终的执行方案。”
谈老前辈把剥好的橘子瓣递给她,又剥了一瓣往自己嘴里塞。
“哎!”
冯月君拦住,“老师,您血糖高,橘子要少吃。”
谈老前辈动作一顿,摇着头,笑叹一声,把橘子放下来。
再抬起头,缓缓开口问冯月君,“那你,能不能……答应老师一个请求?”
冯月君连忙道:“您说。”
“园区里还有很多咱们的中国公民,我希望,把他们全都一起救出来。”
女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个请求,她不能一口答应。
救出园区内全部的被困国民,不仅是能不能做得到的问题,更有愿不愿意这么做的问题。
因为,那些被困的人里,不光有无辜的受难者,还有一些咎由自取的败类。
他们贪婪成性,自己憧憬骗局里的钞票跟女人也就罢了,还把妻子、孩子卖到蒲干,企图独享荣华富贵。
救他们?这不是组织的一贯作风。
谈老前辈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光明,跟组织的区别,也正是在于这一点。
“他们是中国的公民,偷渡也好,主动参与电诈也好,都应该回到故土,接受中国法律的审判。”
“对不起,他们人数有好几万,我们可能……”
冯月君没说下去,她清楚,自己的这点儿犹豫,已经被老师给看穿了。
谈老前辈并没有点破。
他看着长出几根白发的学生,回忆起了第一次在特训基地的课堂上,见到的她的样子。
“月君,你还记得,当年你跟敬天他们在教室里讨论的问题吗?”
昔日的时光对冯月君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可贵,所以她瞬间就能确定,老师说的是哪一天。
那是特训基地的第一堂课前,她跟刘敬天在粗着脖子争辩,一道著名的“电车难题”——
一条电车轨道上被绑了5个人,另一条电车轨道上被绑了1个人,此时有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而你身边正好有一个摇杆,控制车辆驶入哪一条轨道。
是救1个人,还是救5个人?
刘敬天认为,从大局出发,应该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来换取集体利益。
冯月君则持反对意见:
“你这就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少部分人的利益凭什么又要被牺牲呢?”
她还提出了一个假设:
“如果那1个人是好人,5个人是坏人呢?难道就因为他们人数多,他们就叫做大局?”
两波警校生们争论得不可开交,连老师负手探头,就站在他们身边都没察觉到。
最后,还是上课铃声让那些年轻人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冯月君忆起当初,低下头笑了笑:
“我还记得,您在讲台上,用这个电车难题给我们上了一课。”
“您说,我们大家都不是□□者,做不了那个掌控拉杆的人,无法决定他人的生死,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生死。”
所以,冯老前辈当时站在讲台上,拿起一跟粉笔,在黑板画下来两条铁道,还有两边的小人儿。
又在那孤零零的一个小人儿身上画了个圈,然后转过身问:
“如果,你们是这一个人,你们愿意怎么选?”
全场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答复。
谈老前辈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警校生们,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这个电车难题,是由英国哲学家提出来的,但咱们新中国一路走来,早就给出了最坚定的答案。”
建国前的反侵略战争,建国后的抗灾与抗洪……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总会有一部分人挺身而出,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去更多人的生命。
警察这个职业,当仁不让。
……
谈老前辈问:“月君,当年的回答,你如今变了吗?”
冯月君摇了摇头,“没变,以后也不会变。”
蒲干的被困卧底警察和组织里的同志,都需要她去救。
用她手里的东西,和自己这条早该结束的烂命一条,去跟他们做交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谈老前辈拉开外套拉链,从里面的发旧褪色的灰毛衣上,摘下来佩戴在胸口的、那枚鲜艳的党徽。
“入党时的宣言,你还记得吗?”
冯月君猛地怔住。
入党宣言和入党申请书,是两段极其有力量的文字。
局里曾参与抓捕过一位贪官,敛财超过3.5亿,面对罪证仍不知悔改,直到专案组的同志拿出了他当初的入党申请书。
重读之下,那位贪官竟泪流满面。
还记得吗?
字字不曾忘。
冯月君泪眼模糊,给自己的老师又背了一遍。
谈老前辈这才点了点头。
他把党徽递到了冯月君的手中,同时,拿过了那块儿金灿灿的组徽。
“我现在,也是那条电车轨道上的人,我有选择和决定的权利。”
冯月君坐在轮椅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老师。
老师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君,去解救咱们的公民吧。”
他活着,铲除不了那个神秘的组织,即便从冯月君手里拿到那些东西,中国警方也师出无名,无法去制裁蒲干那边的势力。
但他死了,则就不大有不同了。
组织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可放开手脚,在蒲干那边“黑吃黑”,用他们的歪门邪道,去把园区里的人给救出来。
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黑耗子白耗子,能跟猫殊途同归的,就算它是条好耗子。
人的生命最为珍贵,几万条人命,够他谈道光做出妥协,摘下党徽了。
“不过,老师的命还挺值钱的,你们得多救一些,可以吗?”谈老前辈笑着问。
冯月君泪如雨下,“……可以。”
她的老师朗声一笑,“行了,下课!”
老人家当年握粉笔的手指上,如今又添了几道崎岖的皱纹和伤疤。
他剥着沙糖桔,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塞。
一边感叹道:“哎呀,这橘子可真甜啊。”
临死之前总算可以放纵一把,能吃甜吃个痛快了,哈哈哈!-
轮椅上,祁妙终于睁开了眼。
两位医生立马走上前来,观察她的瞳孔跟其他身体状态。
“来,往这儿看。”
他竖着一根手指,引到小姑娘的视线聚焦。
可祁妙却看向一旁神情关切的刘敬天,开口便问:
“鸡枞菌呢?我没看完……”
她只看到冯月君跟谈老前辈在客厅里谈话的场景,还没有看到卧室里又发生了什么。
几位医生不赞同祁妙要继续吃菌菇的行为,在他们眼里,病人的身体健康要放在第一位。
但祁妙这人又轴又倔,瞥见放在床边的塑料袋,胳膊一伸,就把里面的半盒菌菇给捞了出来。
动作之麻利,几位站在摄像范围外的人都没能阻拦住。
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嚼都不带嚼,囫囵个儿将蘑菇给吞了下去。
“咳咳咳!”
她弯着腰,趴在轮椅扶手上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敬天连忙给她递上矿泉水。
祁妙顾不上接,她咳得厉害,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疼。
从皮肤到骨骼,疼得直掉眼泪。
这可不行,痛感太强,她的大脑就会很清醒,根本无法进入幻境。
她咳嗽着抬起头,艰难问道:
“……咳咳咳、有安眠药吗?咳咳……我得睡、睡着才能通灵、咳咳……”
“妙妙!”
刘敬天突然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
几位医生则身手矫健地抱过仪器,要给她测数据。
祁妙反应迟钝地抬起莫名剧痛的胳膊,用手指轻轻碰了下鼻前。
是血。
“啪嗒——啪嗒——”
用手捂也捂不住,鼻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流。
祁妙下意识微微扬起脖颈,浓重的血腥味儿瞬间灌入口腔之中。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回事儿?
难道是两次通灵的时间太过接近,她的身体扛不住?
好像之前在念念姐家的那一回,她被送进医院后,就昏迷得格外久,醒后连站都站不住,还从病床上摔了下来。
几个医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毕竟,他们在医院跟警方的几个人开秘密会议的时候,那个叫谈靳楚的年轻男警,跟他们强调过好几次。
间隔跟次数,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
“妙妙,你不能再吃了!”
医生也大声道:“回医院,立刻就回!”
可祁妙却听得不太真切。
耳朵里“嗡嗡”的,好像有虫子在钻,又疼又痒。
眼睛也跟针扎似的,视线里血光闪过,她疼地闭上了眼。
“咳咳……回警局、咳咳!我要跟那个拘留所里的女人咳咳咳……谈一谈!”
祁妙又一阵咳嗽,口中咳出了一大口血。
昏迷之前,她最后一个想法是——
完蛋,没等上岛呢,她不会就要死了吧?
第 66 章
与上回在幻境中体验了一把“溺亡”不同, 这次祁妙感受到的痛苦不算太过明显,两眼一翻,只觉得自己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但在几位随行的医生眼里看来, 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上回她顶多是在手背上拿中性笔扎破了点儿皮, 而这回,则是当着他们的面, 突然间七窍流血。
好在医生们动作快,抢救及时,卯着劲跟阎王爷抢人, 总算生拉硬拽地把她从鬼门关给捞了回来。
祁妙躺在病床上, 一睁眼, 便是最最熟悉的天花板。
稍微活动了一下脑袋,手上没扎输液针,看来情况应该还不算太差。
就是, 守在一旁的刘敬天,怎么憔悴成这幅模样了?
没等她开口说话, 主治医生先把刘队给请了出去, 又回来继续给祁妙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
她的情况太过特殊,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专家们就要根据她的各项数据研究讨论。
“……我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祁妙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
医生顿了顿, 酝酿了一番,似乎是打算采取逐步告知的方式,来让她得知自己的病情。
又是委婉透露,又是隐晦暗示。
可祁妙听不懂, “您直接告诉我得了, 我心里承受能力还行。”
医生无奈,终于说出了她目前的情况。
太专业的术语祁妙也听不懂, 最后只听明白了三个字——
白血病。
不是单纯吃鸡枞菌引起的,Y省人民顿顿吃也不见异常反应,完全是祁妙个人这玄乎体质的问题,鸡枞菌不背锅。
所以,全世界连一例先例都没有。
祁妙被这一消息当头砸得懵了好半晌儿。
医生声音温柔,不断地安慰鼓励她。
让她不要害怕,玄学归玄学,但现代医术发展至今也不是盖的,还给她讲解了专家们目前讨论出的治疗方式……
祁妙听完,末了才“嘿嘿”地咧了咧嘴,“……那可以用我的名字来命名吗?”
她扯出一抹微笑,“帕金森、川崎病、桥本病……我的就叫妙妙病,怎么样?”
医生低下头,给她扎指尖取血,声音拢在口罩里,听着有些闷声闷气:
“人家那都是发现首例病症的医生的名儿,要取也是取人王医生的。”
“别嘛,我的更可爱。”
“不合国际规矩。”
“哦,那好吧。”
针扎在指尖上,她疼得蜷了蜷,害怕地闭起了眼。
——通灵能力使用太频繁,透支生命,莫名其妙搞来的白血病。
现代医学无法解释,治疗这一病症的正常手段似乎也不怎么见效,她今天能醒过来,很大一部分都是靠自身的玄学体质。
谁也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如何。
医生们心里没谱儿,刘敬天一个外行,就更加担心了。
因为算上今日,妙妙昏迷了足足五天。
现在已经是6月28日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这个刑警队长,还有其他几位签字同意祁妙“通灵探案”的领导们,悉数跟着挨批。
上面非常在意小同志的病情。
医生做完检查之后,祁妙的病房里,前前后后来了好多人。
应该不是装样子的,既没有摄像机,也没有冠冕堂皇的官腔,探望完就走,生怕影响她休息。
祁妙躺在床上,看着最后才走进来的刘敬天,憋着笑,一本正经道:
“谢谢上级关心,我一定配合医院的治疗工作,全力恢复。”
“行了行了,小姑奶奶,都虚成这样了,咱就少说两句吧!”
中年男人心力交瘁,再没了之前训人时豪气。
但让她闭上嘴巴是不行的,祁妙问:
“谈警官呢?他现在训练得怎么样了?”
刘敬天哼哼,“那反正是没有生命危险。”
祁妙:“……”
他叹了口气,说:“你刚晕倒那天,他就从基地赶回来了,脸黑得都快赶上程屹那小子了,临走前还看了我好几眼。”
毕竟,谈靳楚把人送回医院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
这才走了还没到一天,小姑娘就七窍流血地被送进了抢救室,惨得不能再惨。
年轻男警低头立在走廊里,垂着眼,嗓音清冷:
“刘队,拆弹排爆不比一场医院里的手术轻松多少,不能心乱。”
他说:“您能不能……把她给照顾好啊?”
那天夜里,刘敬天坐在病房外,一整宿没有合眼。
祁妙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刘队,您别自责,吃菌子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这位刑警队长却摆摆手,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人是他亲自开车给带去谈老前辈家的,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恐怕都过不踏实了。
祁妙自然看出了刘队深深的懊悔和后怕。
他最关心的本该是当年案子的真相,但这会儿,连自己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他都没问过一句。
刘队不问,她却不能不说。
祁妙道:“……刘队,您再开个摄像吧,帮我记录一下。”-
得到了她给出的这些新线索,距离登岛日还剩最后三天时间,刘队又汇报上级,争分夺秒地开会讨论。
谈老前辈的自杀有了解释,冯月君的死,也查明了更深一层的原因——
她死了,那几十位组织里的成员,也选择在蒲甘园区主动暴露,被泯灭人性的暴徒们生生地挖坑活埋了。
他们的惨死,不仅为警方的卧底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同时,还给中国政府带来了一个绝对正义的理由,强硬地派遣数千名刑警出境,捣毁犯罪团伙窝点,解救中国几万名被困国民……
而时至今日,那个组织,也终于褪去了一层层神秘色彩,将真容逐渐展现在了警方的面前。
有血性,有原则,有良知。
可危险指数评估却丝毫没有降低。
因为他们有武器,有装备,有纪律。
——这样一个可以跟蒲干武装力量周旋的组织,就算弱,又能弱到哪里去呢?
更何况,谁也拿捏不准那个组织的底线。
他们可以为了一句对谈老前辈的承诺,便放弃原有的计划,把人命换来的情报转交到Y省的派出所里。
如今,又不知是抱着何种目的,拿93条中国公民的生命,来威胁谈靳楚和祁妙二人上岛。
“好像……是给咱们出了道新的电车难题。”
视频连线的小姑娘身穿病号服,病恹恹地倚在床头,嘴里还嘬着口服液的吸管,细声细气地开了口。
她看不到会议桌上放置的领导们的名字和职位,只能看到PPT和刘敬天的脸。
在那间会议室里,刘队成了最小的官儿,他怕祁妙说错了话,悄么声地给她递了个眼色。
祁妙会意,立马关了麦不再言语。
其实她也插不上什么嘴,一众大佬们的分析专业又全面,有的深奥到她听都听不懂。
至于她说的“电车难题”,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
并且,这些人是拉杆的操控者,他们有做出决策的权利。
祁妙安安静静地听了下去。
他们似乎认为,强攻之计皆为下策,那个组织有人质在手,压根就不怕国家出兵。
国家反倒还要提防岛上的组织成员狗急跳墙,一个不顺心,就跟93位人质来个同归于尽。
毕竟,所谓的游戏玩家们,身份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连同这些人犯过哪些事儿,底细都已经摸了个一干二净。
按照过往的案件来分析,那个组织,摆明了就是要弄死岛上的93个人的。
杀人容易,救人难。
国家可以轻而易举剿灭岛上的恐怖势力,但在如何救出被困公民上犯了愁。
几年前,蒲干的几万名国民里,很大一部分参与过电信诈骗的犯罪分子最终都得到了警方的解救。
可那是用谈老前辈的生命换来的。
如今,同样的选择,似乎又摆在了继承他警号的、亲孙子谈靳楚的面前。
祁妙想,邀请函上指名让他登岛,便是出于这一原因吗?
没有人告诉她这一问题的确切答案。
他们只说,登岛谈判,是谈靳楚自己的选择。
作为一名刑警也好,作为谈老前辈的孙子也罢,他谈靳楚,愿意去做那个电车轨道上的人。
——值得吗?
祁妙其实很想这么问。
谈老前辈不自杀的话,在他最后的晚年里,兴许还能再编撰出一本著作,侦破更多疑难杂案,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去换那些电信诈骗分子们的命。
谈靳楚亦是如此,到了岛上,性命便交由组织成员们宰割,去换取的,也不过是那些人回到国内,接受法律制裁的机会。
唉,真让人头疼啊。
她一思考,脑瓜子就又开始隐隐作痛。
前有安琪岛,后有白血病……
祁妙靠在枕头上,揉了揉太阳穴。
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小说的结尾,死在孤岛的“祁妙”,好像也是身患绝症来着。
好家伙,叠的buff全跟自己对上号了。
“那我这就不得不去了呀。”
小姑娘病恹恹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了视频通话中。
“妙妙!”
刘敬天吓得急忙叫住了她,喝道:“遵守会议纪律,不要随意插口!”
祁妙哪会不懂他的意思。
对于刘队而言,谈靳楚的决定,他无权干涉,也没有立场去劝阻。
而自己则不同。
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没成年的小姑娘,胆小,爱哭,还笨手笨脚,下楼梯都能摔瘸一条腿……
用他的话来说:“妙妙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顾全大局?”
只要她不懂、不愿,就没有人能逼着她上岛。
祁妙轻轻叹了口气,“刘队,那我现在申请说几句话,行吗?”
有位领导同意了,“祁妙小同志,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大胆地讲出来,无需拘束。”
“好。”
她顿了顿,强打起几分精气神,颇为郑重道:
“经过我几日的慎重考虑,我已经决定了,7月2日,要和谈警官一起上岛,参与解救93位被困公民的行动。”
刘敬天更加慌张,“妙妙,你……”
祁妙笑着道,“刘队,麻烦您遵守一下会议纪律,先听我发言。”
整间会议室都安静了一瞬。
小姑娘语气坚定,一字一句清晰道: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继续补充:
“邀请函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不去,岛上的组织成员就要撕票,去了,没准儿还能给所有人搏得一线生机。”
祁妙抿了抿唇,“刘队,各位领导,我也是这道电车难题的拉杆人。”
“而谈老前辈,刚刚在幻境中,用自己的生命给我上了最后一堂课。”-
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祁妙躺床上睡了一觉,睁眼就来到了6月29日。
谈靳楚再次赶来了医院。
而祁妙也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脸黑的跟程屹一样”。
不是晒的,是阴的。
她心虚得不行,被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盯着,一张嘴就磕磕绊绊起来,“谈、谈谈警官,早安。”
只听他淡淡道:“嗯,早是挺早,安就不一定了。”
祁妙老实巴交地缩起脑袋,不敢吭声了。
谈靳楚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撇了她一眼:
“祁妙同志挺能个儿啊,都查出来白血病了,还要勇闯冒险岛?”
她小声支吾一句:“邀请函上写我名字了……”
年轻男警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抬手抛给她。
“护身符上还有你名儿呢,那咱们能不能先好好治病啊?”
她手忙脚乱地接过。
是一只刺绣御守,正面是她的名字。
背面是——长命百岁。
祁妙眼睛泛酸,鼻间似乎也有一股热意。
她吓得连忙抬手去蹭。
还好还好,不是流鼻血。
谈靳楚看在眼里,心口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给她递上抽纸,看着小姑娘一脸惊魂未定地擤了把鼻涕,一连绷了几天的弦,忽然在此刻松了下来。
也不舍得再说她什么,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坐近了些。
“十八岁的生日蛋糕,你想吃什么口味儿?”
“啊?”
祁妙没反应过来,“就、就巧克力的吧。”
谈靳楚继续温声问:“还订那家的,行吗?”
“行啊。”
她隐隐也多了几分开心,眸中像撒了把灿烂的小星星,闪啊闪,晃得人心软。
“……等咱们从岛上回来,要给我过生日啊?”
“嗯。”
谈靳楚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姑娘如今大病未愈,平日乌黑亮丽的头发上,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层光泽。
“等咱们从岛上回来,就给你过生日。”
在登岛日的前三天,谈靳楚终于懂了爷爷不让给他过忌日想法。
此时此刻,他也不想提什么死亡,心中期盼的,唯有健康的生命。
第 67 章
“健康”对于祁妙来说, 一直都是个比较奢侈的词,无论是在小说世界,还是在她
依誮
原来的现实世界里。
因为她一出生就是体弱儿, 营养不良, 刚抱回家还患上了新生儿肺炎。
生长发育比别的宝宝慢,抵抗力又差, 发烧、流鼻涕成了家常便饭,记忆中,似乎从小到大, 每一茬流感都没把她落下过。
十几岁的年纪, 不仅贫血, 还低血糖。美术集训那段时期,画室里的其他同学住宿带的都是零食,只有她, 拉了满满两行李箱的保健品……
而这些,在荒谬的小说情节面前, 完全不值一提。
——白血病。
醒来已经一天多了, 祁妙再咂摸起这三个字来, 脑子依旧是懵的。
身体哪哪儿都不舒服,心里更是苦不堪言。
当着刘队和那些领导们的面儿, 她不能像在爸爸妈妈跟前似的,难受了就由着性子哭上一顿。
只能憋着捂着,一腔委屈咬牙往肚里咽。
也就见了最为熟悉的谈靳楚,祁妙才能卸下些懂事得体的伪装。
且难得可贵的是, 谈警官坐到床边之后, 跟她聊的并非什么事关近百位国民安全的严肃话题,仅仅只是她身为普通人, 即将到来的18岁生日和香甜可口的巧克力蛋糕而已。
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鼻酸眼涩了。
可又不肯让谈警官瞧见自己这幅脆弱无能的模样。
毕竟,从她亲口正式宣布要和谈靳楚一起登岛后,在她看来,两人就是平等的战友关系。
这会儿还不到瘸着腿、患着重病上战场,成为谈警官的拖油瓶的时候呢,绝不能让她的消极情绪先一步给人增添了负担。
祁妙把手中的平安符捏得紧紧的,在一团乱麻的烦心事中,捡了件最好的消息讲给他听:
“……对了谈警官,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了。”
这几日,算是全国高考生们最激动的时候了。
考得好便欢天喜地、敲锣打鼓,若是考得差,纵使人前不会痛哭伤神,心中也自是无法平静。
祁妙从上高一开始,就憧憬着尘埃落定的这一天,偶尔半夜做梦梦见查分的网页界面,清醒后都会心跳加速许久。
但真到了这会儿,她借来护士姐姐的电脑 ,将那几个数字看进眼里,大脑却不禁有些放空,甚至走起神儿来。
“这么快啊,”谈靳楚闻言微微一愣,“那你考得怎么样?”
“比我之前的估分还要高呢。”
祁妙报出了文化课成绩,“按照去年的录取线和排名,我上那两所美院应该都挺稳的。”
谈靳楚鼓了鼓掌,由衷地替她开心,“妙妙真棒。”
他笑道:“这也算是……你送给自己最好的成年礼物了。”
“是呀。”
祁妙努力扩大嘴角的弧度,“我心怡的学校离你们公安局很近,说不定以后还会经常来打扰你们呢。”
“不打扰,随时欢迎我们的小神兵。”
“嘿嘿,那多不好意思。”
说着,脑海中浮现了趴在休息室里做卷子的场景,她下意识弯唇,但一想到几天后生死难料的登岛计划,原本的笑意悉数转化为了酸楚。
她眨眨眼,企图疏解那股让人烦心的感觉,掩饰般地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
谈靳楚将她拙劣动作下的低落情绪看的真切,没有戳破。
只是关心道:“头发长长了,碍眼睛吗?”
祁妙点头,“有一点儿,不过没关系。”
她垂下手,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要化疗了,全都得剃掉。”
谈靳楚眉头一皱,“……医生不是说,你的症状好转很多了吗?”
“确实是好很多了,多亏我这灵异体质,病情一天一个样,刚送进来的时候还很严重,昨天醒过来就能正常吃饭睡觉了。”
她先安慰人似的解释了几句,才又道:“……不过还是得接受化疗。”
年轻男警再度沉默一瞬,什么也没说,抿着唇,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小姑娘握了握拳,“谈警官你放心,我的治疗安排在7月中旬,不会耽误咱们的正事。”
谈靳楚无奈苦笑,“让人放心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啊,你要是一顿三碗饭,能跑又能跳,我绝对放心。”
祁妙咬唇不语。
他叹了口气,问:“那接下来这几天怎么安排?”
“就正常输液……哦对了,明天要做骨穿刺。”
看出来是挺紧张害怕的,一提起这事儿脸色瞬间发白,也不像刚才那样强装坚强了。
伸出手指比比划划,“好像要用那种专门的骨刺针……”
只是比骨刺针先来的,是输液针。
护士姐姐敲门进来,祁妙顿时眉毛打结,她知道,今日份的挨扎又要开始了。
谈靳楚拍了拍她耷拉下来的脑袋,站起身,自觉走到了病房外。
楼道里依然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药液的味道,让人感觉每次呼吸都是发苦的。
他下了楼,打算出来透透气。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手机上就接到了电话。
通知来的又快又紧急,由不得他在医院多做停留。
谈靳楚也没办法,只好先请另一位护士代为告别。
巧的是,这位护士正是身体恢复后,重新返回医院工作的孙艺涵。
她之前因为爷爷和弟弟的案子,还跟谈靳楚联系过好几回,见了他,也不算太拘谨。
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提及自家的事儿。
俩人面对面说着话,心都全牵挂在病房里的那个小姑娘身上。
女护士低着头,声音轻轻的:
“……谈警官,妙妙七月中旬就要接受二疗,你过几天带她出院,可一定一定要按时把她送回来。”
谈靳楚答应:“好,先替我跟她说声再见。”
“嗯嗯。”她连连点头。
孙艺涵很信任这名年轻的男警官。
他能根据弟弟的手指查出案件真相,能通过电话从爷爷家救出自己,也一定能把她的病人给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临走时,谈靳楚顿住脚步,往妙妙病房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个想法——
或许,他跟这个小姑娘最终的分离,也会像这次一样猝不及防,连告别都来不及-
谈靳楚返回基地之前,先往局里跑了一趟。
正巧碰上沈芝兰从会议室里出来。
姐弟俩都是偏冷漠的性格,没有什么热络的叙旧,聊起天来都是凑在办公桌边讨论案情。
谈靳楚接过她递来的一沓资料,低头翻看。
视线刚扫到一个名字,瞬间就跟脑内的信息匹配上。
“这是6月15号,在金沙游轮母港出海登岛的那个人?”
沈芝兰对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习以为常,“嗯”了一声,“93名玩家里的其中一位。”
资料上的信息很详细,这个人叫欧阳晋,是家小咖啡馆的老板,46岁,有一位妻子和一个刚上大二的女儿。
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金丝边眼镜一戴,像个英俊儒雅的温润君子。
没有任何的犯罪记录,咖啡馆经营良好,不曾出过什么问题和纠纷,更没跟人起过冲突。
家人和身边朋友对他的评价都很好,只不过,在警察问起来时,男人的妻子说,他去国外咖啡园了。
包括她的女儿在内,似乎对那座安琪岛,以及岛上要举行的游戏内测一无所知。
警方暂时没有告知家属实情,唯恐引起社会慌乱。
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他们一番调查走访后,竟摸到了另一件案子上来。
谈靳楚往后翻,那是一份尸检报告,还有死者详细的个人信息。
性别女,18岁,是C省某县城高中的高四复读生,高考前几天,从学校宿舍楼顶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这个女生成绩优异,高三那年的高考成绩就足以被211大学录取,但她自己好像不太满意,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选择了复读。
在老师和同学口中,女生文文静静,写得一手娟秀小楷,在班里人缘不错。
父母也夸她听话懂事,体谅大人工作辛苦,高三毕业那年,还孤身去市里的咖啡店打工挣钱,一个月就给自己攒了部手机。
所以,在女生跳楼后,她的父母认定是复读班压力大,哭着闹着让校长跟班主任给个说法。
沈芝兰几句话介绍完,谈靳楚也已经将尸检报告看了两遍。
严重骨折、器官碎裂……死因上并没有什么蹊跷,的确是高空坠楼导致。
让他意外的是,这个18岁的少女,不仅有长期的性行为,子宫壁痕迹还显示她流过产。
“6月25号的鉴定报告……”
谈靳楚抬起头,拧眉问道:“已经二十几天了,死者的尸体还没处理吗?”
沈芝兰冷笑一声,“没呢,那俩当爹当妈的不满意学校给出的赔偿,高考结束后,又把女儿的棺材抬进了学校。”
“尸检是我在c市的俩学生给做的,就因为都是男生,险些被死者的爸爸扇了一巴掌。还有个当叔叔的,把人家赶来调解的民警给打了,到现在还在拘留所里蹲着呢。”
谈靳楚安静听完,继续往后翻。
一张张照片映入眼帘,拍的是间三十几平米的单身公寓,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猎奇道具。
“这是欧阳晋在死者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那边的同事在其中一条皮质鞭子末端,检测到了死者的表皮组织和血液痕迹。”
那个女生,去年暑假就是在欧阳晋的咖啡馆里打的工。
“死者的手机也找到了,聊天软件上,她给欧阳晋的备注是——‘主人’。复读的选择,也并非是死者做出的,欧阳晋给她制定的目标是985高校,考不上就去死。”
沈芝兰懒得点评这个小众圈子的嗜好,环着双臂冷声道:
“不排除教唆他人自杀的嫌疑。”
这种违法行为本来就较难定罪,更何况,欧阳晋这会儿人在岛上,要想了解少女跳楼的真相,还得先把人带回来审一审才行。
谈靳楚认真看完,放下了手中的资料夹。
“……死者还不到19岁,比他的亲生女儿还要小。”
“是啊。”
沈芝兰倚在桌边,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望向窗外:
“她跟妙妙一样,都是7月底的生日。”
谈靳楚的手指轻轻蜷了蜷,又无力地松开。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不平之感越发强烈。
身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服从安排,在任务中做出牺牲,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怨言。
可他接受不了的是,妙妙要跟他一起上岛,把自己的生命,搭给欧阳晋这种货色。
第 68 章
办公室里, 除了其他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再听不到有人说话。
姐弟俩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末了还是沈芝兰先开口。
她对那个坐着轮椅去爷爷墓地的小姑娘挺有好感,知道弟弟刚才医院回来, 便关心了一句:
“妙妙这会儿, 身体怎么样了?”
谈靳楚低下头,从沈芝兰的视角, 只能看到他微微发颤的眼睫。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年轻的男警向来以冷静自制的面容示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除了小时候把一条肥肥胖胖的蛆虫扔他脸上之外, 沈芝兰再没有见到过自家弟弟这般无助。
就连得知爷爷噩耗的那一天, 她从解破室里出来,站在太阳地里只觉头晕目眩、腿脚发软,还是十六岁的谈靳楚红着眼, 一路搀扶着她去了医院。
现在反了过来,弟弟在姐姐面前展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他低声道:
“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 差点儿都没认出来, 圆脸都快瘦脱相了, 苍白得吓人,胳膊细的感觉一碰就折。”
“臂弯处乌青一大片, 手背上也全是针眼……姐,你知道吗,她今天也要同时插好几根管子,护士一进来, 她就害怕得直哆嗦。”
谈靳楚摇了摇头, 轻声吸气:
“前两天更受罪,刘队跟我说, 那些管子都是红的,因为要把她的血抽出来,洗干净再给输回去……明天,她还要做骨穿,针从背脊扎进去抽骨髓,那得多疼啊……”
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沈芝兰在呛人噎人上是行家,轮到安慰人,这张嘴里就半天蹦不出一枚字眼。
想了想,最后只能道:
“别担心,做骨穿要打麻药的,不会很疼。”
谈靳楚苦笑一声:“但愿吧。”
女人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留给姐弟俩聊天的时间也没多少,刘敬天站在门口冲人招了招手,谈靳楚立马起身。
他有他的任务,沈芝兰也有自己的工作。
她跟着弟弟一起出了办公室。
俩人从姐弟到同校师姐弟,再到现在的谈警官和沈法医,一路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了过来。
刑警队的刘思甜还曾调侃,俩人看着生分,其实压根就没分开过。
“分开”这个词,范围可大可小。
小到她父母和爷爷口中的一次出差,几天就回来;
大到……父母牺牲在与毒犯们的交火中,爷爷自尽于家中卧室。
沈芝兰年幼便早熟,解剖室里更是见惯了死亡。
所以,她也预想过跟弟弟的分开。
法医虽苦虽累,但很少上前线直面惊心动魄的险境,而刑警就不一样了。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谈靳楚在警校读大三的那一年,乘公交撞见了有人偷手机,出手将盗窃者擒住时,另一位想要跳窗的同伙急了眼,反手捅了他一刀。
他当时为了保护一个小姑娘,无法躲避,后腰上至今还留着一处淡淡的疤痕……
沈芝兰顿了下脚步,喊住了要跟随刘队上楼的弟弟。
谈靳楚回头,言简意赅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
她仰头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年轻男警,后知后觉。
原来……当初那个被她用蛆虫吓得不清、还硬要强行装酷的小屁孩儿,现在都这么高大了。
沈芝兰道:“就是我最近挺忙的,7月份还要去一趟外省出差。”
谈靳楚不明所以:“嗯,我知道。”
“知道就好。”
她摆摆手,“别给我增加工作量了,你跟妙妙,都要从岛上活着回来。”
“好。”谈靳楚弯唇一笑-
刘敬天的刑警队长办公室里,云艳辉也在,还抱来了一大摞新的档案资料。
“这些都是刚查出来的93名内测玩家的信息。”
刘队忙得脚不沾地,刚喝了半杯水,就又接着电话匆匆往楼下赶了。
云艳辉便负责给谈靳楚讲会议内容和警方的安排。
他接过资料翻了两份。
登岛的93名玩家里,其中还有一对男同性恋人,都是30多岁的年纪,虽然仍是中国公民,但长居国外。
警方查出,他们俩是国内一家代孕机构的幕后老板,早年更是直接参与过人口拐卖,还与一位孕母的死有着间接的联系。
另一份资料则被特别标注。
这名玩家颇有名气,是个职业拳手,刚入行几年,就上了国内各大赛事的黑名单。
因为这人的拳下,有过三条人命——他专门在合法的拳击比赛中,钻规则漏洞,将队友打至身亡。
算是这批玩家里战斗力、危险系数最高的,需要格外小心。
谈靳楚将一大摞资料装进包里,准备带回基地。
云艳辉简要介绍的会议内容,他也都一一记下。
“好,我明白……如果谈判胜利,我会在军方赶来安琪岛之前,先稳住那93名公民的情绪和行为。”
这些人一查没一个干净的,他们目前困在岛上,通讯信号被屏蔽,稍微聪明点儿的没准儿都已经猜到,这场游戏内测就是针对他们的犯罪行为来的。
所以,谈靳楚要做的,不仅是把他们带回国内接受法律制裁,还要防止他们狗急跳墙、自相残杀。
毕竟调查资料显示,这里头藏着好几个反社会人格的玩家。
云艳辉也清楚他担负的任务之艰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好几度想要开口,最终却不忍说出一句话。
谈靳楚笑笑,“云姐,不用担心我,从报考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有这个觉悟。”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上午十点了。
“最该担心的是妙妙,”他说,“你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她吧,她最爱吃你做的饭了。”
云艳辉眼眶一红,“好,我这就回家下厨房。”
谈靳楚还不忘细心叮嘱,“给她做点清淡易消化的。”
“知道了。”
她站在警局门口,送走了要赶回基地继续特训的同事,便驱车去了趟菜市场。
妙妙出事的这几天,云艳辉他们日夜加加班加点地走访、调查登岛国民的信息,几乎连去食堂打饭的功夫都没有,恨不能顿顿泡面火腿肠。
家里很久都没开过火了。
云艳辉拎着鱼回家,翻出了煲汤的锅。
她记得清清楚楚,上回用这锅,还是妙妙在她家里吃饭的时候。
手上干净利落地切豆腐、洗菜、杀鱼,鼻子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就落了下来。
她愤愤地一刀拍在鱼头上,心里怒骂着老天爷不长眼。
为什么非要逮着一个那么善良懂事的小姑娘使劲呢?
妙妙这个时间……本该查了高考分数,开开心心地选志愿学校,享受无忧无虑的暑假时光的。
而不是腿伤未愈,就摊上了白血病,还要去岛上跟那个组织里的疯子们交涉。
天知道他们这帮刑警在看到岛上的炸弹分布图后,一个二个有多么绝望。
军方的人还说,卫星的监测能力有限,目前能感应到射线的位置只有这么多,至于岛上的组织成员有多少人,手里有多少武器,他们尚且无从得知。
那场会议开完,连远在高鲁木斯的程屹都心态崩溃了。
他那边也有登岛的游戏玩家需要调查,所以不能立马赶回来。
白天忙完,晚上睡不着就去喝酒,醉醺醺地给云艳辉打电话,抱着被吵醒的小羊羔,哭得稀里哗啦:
“呜呜呜云姐,我真该死啊,都怪我乱立flag,我说让妙妙等我回去,准保让她吃上最正宗的牦牛肉干和奶枣,没成想……出事儿的不是我,却是妙妙啊,呜呜呜呜呜……”
云艳辉当时一边开着车去隔壁市的物证科,一边气的骂他:
“干你的活儿去吧,少跟我这乌鸦嘴!”
妙妙不会有事的。
她跟谈靳楚楚都会平平安安的从岛上回来。
会治愈腿伤和白血病,会继续来她家里吃饭……
云艳辉抹了把眼泪。
要往好处想。
妙妙7月份化疗以后要吃流食,她得提前学学怎么做才好吃-
得益于小云警官的好厨艺,中午饭点,祁妙总算在病房里喝上了香喷喷且营养丰富的鲫鱼豆腐汤。
她是个很乐观的人,味蕾得到满足,心情瞬间就跟着转好。
一边喝着汤,还一边竖起大拇指,开心地称赞:
“真好喝!鲜的眉毛都快掉了。”
云艳辉则满眼心疼地看着她的手背,一开口,差点儿没哭出来。
“怎么插这么多根管子啊?”
“就是就是!”
小姑娘跟她同仇敌忾道:“太碍事儿了,影响我左右开弓。”
说着便拿起叉子,卷了一大口面条往嘴里送。
“慢点吃,慢点吃。”
云艳辉给她倒了杯水,“合口的话,我天天来给你送。”
她轻声道:“护士小姐姐跟我说过了,你要多补充蛋白质,正巧我煲汤最拿手,什么红枣乌鸡汤、黄豆猪蹄儿汤……保证让你顿顿不重样。”
到了这个不知道还能活着吃几顿的时候,祁妙也不再推脱。
她笑眼弯弯:“哇,那我可真是有口福了,谢谢小云警官。”
云艳辉的鼻腔里又开始酸的难受。
她抬手摸了摸小姑娘光泽渐消的头发,细细软软的,让人不自觉就放柔的动作。
“化疗……是不是还得剃成小光头啊?”
“是呀。”祁妙喝着汤答。
“那到时候,小云警官也陪你一起剪头发,好不好?”
“不用不用。”
她摇了摇头,“剪头发又不是什么遭罪的事儿,非得让人陪着,而且我老早就想过推个板寸了呢。”
祁妙美滋滋地补充道:
“方便又省事,真想臭美的话还能戴假发,今天带个红的,明天带个绿的,多好。”
她其实想说,剃成秃头可比在岛上炸成灰强太多了。
但这句话显然不适合讲给面前的女警姐姐听。
她放下勺子,拉了拉云艳辉的手。
“小云警官,要不18岁生日礼物,你就送我一顶假发吧?”
“……好,”云艳辉重重点头,“我给你多买几顶,让你发型也天天不重样。”
“嗯,”祁妙抿唇一笑,“那我就提前谢过了。”
一顿饭结束,祁妙抹抹嘴巴,脸色又严肃了起来。
她问收拾餐具的云艳辉:
“小云警官,那个拘留所里的阿姨,答应跟我进行视频通话了吗?”
云艳辉动作一顿,叹了口气。
“我们替你转达的那天,她是拒绝的,她说该聊的都聊过了,让你安安心心生活,没必要在找她。”
“可后来听说你一直昏迷不醒了,她才松了口,答应等你醒过来,再考虑视频通话的事。”
祁妙眼睛一亮,“那就有戏啊,小云警官,你能不能帮我问问?”
云艳辉并不赞同,“妙妙,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不要再为我们的工作分神了。”
“我这是为了我自己呀。”
祁妙振振有词,“那个阿姨对我态度不错,也愿意多告诉我一些信息,她算是我了解那个组织的唯一人脉了。”
“上岛之前,如果能多知道点儿那个组织的底细,谈警官谈判的胜算也会更大一些,你说对不对?”
“好吧,那我给刘队打个电话。”
云艳辉并没有提起这几天审讯的困难重重,而是选择顺着她。
刘队那边也把妙妙的请求看得很重,只要她开口,就会想方设法帮着实现。所以他立马放下手头工作,亲自开车去了趟拘留所。
一个小时后,云艳辉手机上收到条消息。
她冲病床上的小姑娘点点头,“答应了。”
第 69 章
祁妙忙道:“是不是还要在旁边架摄像头啊?谈警官和程警官上回就是这么干的。”
“这回就不用了。”
云艳辉将收拾好的餐具装进包里, 放在一旁。
“上回咱们是被请求的一方,这回就不一样了,人家已经明说了, 不准我们警察在场。”
“那好吧。”
祁妙心想, 反正自己可以偷偷用手机开个录像,留作证据什么的。
视频通话是在半个小时后开始的。
女人结束了午休, 起床后洗把脸,坐到了单独的小房间里。
中间被人喊醒过一次,没休息够, 视频里瞧着有些睡眼惺忪。
她抬起头, 目光刚一接触屏幕, 立即抬手揉了揉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还倾身往镜头这边凑了凑。
然后惊讶出声:
“妙妙?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祁妙腼腆一笑, “……呃,又生病了, 刚捡回一条小命。”
女人这几天接受审讯的时候, 也从警察呢, 听说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消息,她此时也不知如何评价是好, 颇为感慨道:“那你真够多灾多难的啊。”
“可不是嘛,”祁妙跟着感慨起来,“这回是白血病,还不太好治呢。”
视频里, 身处拘留所的女人却开朗地鼓励着她:
“加油, 放平心态,一定会好起来的。”
“借您吉言。”
说完, 祁妙又叹了口气。
“唉,就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接受治疗。”
女人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有所指,皱眉疑惑问道: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呀,”病床上的小姑娘苦着脸,“你们的组织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又死到临头了呢。”
女人脱口而出:“不可能,他们干嘛跟你过不去?”
祁妙愣了愣,“你问我,那我问谁去啊?”
说着还把手一摊,“你们组织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人……诶,不对。”
她表情变了变,小声道:“还有一个,我奶奶。”
提到这位关键人物,女人这才反应了过来,又有点迟疑,想要确认一下。
“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嗯,”祁妙点点头,“你们组织自己暴露的。”
她拿起枕边的三张纸,展示在镜头前。
“奶奶……也就是你们组织,邀请我七月二日登岛。”
“登岛?安琪岛吗?”
“对。”
女人的脸色也变了,她低下头,喃喃自语:
“不应该啊,这个计划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祁妙:!!!
她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原来你早就知道!”
女人并没有否认。
她只是困惑不解,“可这个计划压根就不是针对你制定的,怎么会给你寄邀请函呢?”
祁妙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急切地追问道:
“不是针对我,那是针对谁的?难道是谈警官吗?他也收到了邀请函。”
她连忙把蓝色的那一张展示给女人看。
但女人抬了抬眼,便再次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她似乎在思索这一计划变更的原因。
祁妙等了好半晌,一直等不到她回答,急得脑门冒汗,正要开口求人,就又听她问:
“最近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你是指案子吗?”
祁妙眨眨眼,“我昨天才刚醒过来,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再往前推。”
女人皱眉,“在你和那位警察收到邀请函之前,还出过什么跟我的组织有关的案子?”
“跟你的组织……哦,高鲁木斯那边,警察又抓到了一名杀人犯。”
祁妙说:“是你们组织的成员,被捕后,交给了警察一只U盘,邀请函就是在那里面找到的。”
她还补充了一句:“是一名女性。”
女人听完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用强调这个,我们组织里目前还活着的,全是女性。”
祁妙没有觉得太过意外。
因为刘队他们在几次会议上,都提出了这一猜测。
现在感到意外的,反倒是镜头前的那个女人。
“高鲁木斯……玉时琢,她怎么会被抓到?”
这话祁妙就不乐意听了,当即正义感十足地质问:
“她杀了人,犯了法,被警察抓住不是应该的吗?”
而女人却意识到了什么。
“她是主动找警察自首的吧?”
“呃……勉勉强强算是吧。”
“那我就明白了。”
“啊?明白什么了?”
女人还是没有回答。
她坐在椅子上沉沉叹了口气,缓了缓,然后站起了身。
“哎哎哎!”
祁妙立马就急了,“你干嘛?咱们都没上聊几句,我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呢?”
视频中看不到女人的脸,只能听到女人的声音。
她说:“不用问了,你好好休息吧。”
“可不问清楚,我怎么好好休息呀?”
祁妙委屈至极,“……做梦都是在岛上被炸的粉身碎骨。”
“不用担心,你到了岛上也绝对安全。”
“我不信。”
她撇撇嘴,“先不提岛上埋的炸弹了,光是我这个白血病,出院折腾一趟,没准都有可能死在半路……”
女人皱着眉打断她,“别说这种话。”
祁妙:???
不是,您哪儿来的立场管我啊?
我遭此磨难,到底是拜谁所赐,难道您这位组织成员心里不清楚吗?
女人犹豫了片刻,接着道:
“他们没有料到你会突然间身患重病,不然也不会对计划做出这样的变更。”
“所以……”祁妙不太敢确定,“你的组织让我上岛,并不是为了杀我?”
“想杀你还不简单,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大费周折?”
祁妙:“……”
她开始咯吱咯吱地咬牙了。
女人哼笑道:“安心吃你的饭、睡你的觉吧,他们不会杀你的。”
“那他们会杀谁?”
祁妙丝毫不觉得松了口气。
“是杀他们骗过去的游戏玩家,还是谈警官?”
这个问题,女人更加不会回答了。
她直接把视频通话给挂了!
祁妙瞬间有些抓狂。
她连忙喊来病房外的云艳辉,把手机递过去,让她看录像。
女警看完后,脸色也同样跟着凝重起来。
“妙妙,我还是得回局里一趟。”
“好的好的。”
祁妙比她还着急,“你赶紧回去,把这个女人的话告诉谈警官和刘队他们。”
小云警官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病房门外。
她独自坐在病床上,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低下头,六神无主地摸出了谈靳楚留给她的那部手机。
屏保是他的照片,联系人里有他的号码。
但他人在基地,祁妙不敢打去电话,生怕耽误了他的紧急特训。
就这么焦虑的等啊等,下午六点十分,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给谈靳楚设置的专属来电铃声。
几乎是响起的一瞬间,她就接通了。
“谈警官,我从那个女人口中得到新的消息了……”
“嗯,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却莫名有种力量,让人顷刻间就能够平静下来。
祁妙握着手机,缓了口气,“那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谈靳楚道:“不确定,但我希望是真的。”
这样,倒霉透顶的小姑娘就不会再面临生命危险,可以从岛上平安回来,继续去住院治病了。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紧绷的弦就松了几分。
是真的就好了,最起码不是最坏的结果,最起码……妙妙能好好活着。
但祁妙本人并不这么想。
她害怕这个组织的真正计划,是冲着谈警官去的。
“没关系,冲着我来正好。”
谈靳楚淡声道:“这回,可以旧账新帐一起算。”-
那通电话结束后,祁妙跟谈警官再没有过联系。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按照主治医生的流程安排,做骨穿,插管子,打针吃药……
小云警官每顿午饭前都会专程赶来医院,餐盒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吃了睡,睡了吃,祁妙躺在病床上,只觉得几天时间,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于是,日历很快就撕到了7月2号,她和谈警官要登岛的日子。
这天清晨,她也总算是见到了谈靳楚的真人。
他跟刘队和小云警官一起来的,好像在基地晒黑了一点儿——但依旧比小程警官白得多。
主治医生见了他,认命般地递上了一份纸质档案。
祁妙看过,里面简明扼要地写了她的几种治病药物,还有危机关头的抢救措施。
然后又唠唠叨叨地写上了好多好多话,叮嘱谈靳楚如何照顾好她。
男警郑重接过档案,同时,也接过了祁妙的轮椅扶手。
今天终于不用打针了。
祁妙坐在轮椅上,穿了件薄薄的防晒衣,遮住胳膊上的淤青和针孔,在医院楼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几人坐上车,一起踏上了去港口的路。
按照邀请函背面的要求,警方和军方的人,必须在轮船来到之前的五个小时内离开港口。
所以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刘队他们就挥手告别了。
只是祁妙没有看到。
因为她吃完饭开始午休,然后一觉睡到了傍晚六点。
睡得时间太长,醒来后都有些头晕脑胀。
“……谈警官,你怎么没喊我啊?”
谈靳楚笑笑,“看你睡得太香了,大家都不忍心。”
祁妙失落地垂下眼睫,“我都没来得及跟小云警官和刘队说再见呢。”
“没事儿,我听你说过了。”
“你说的不算。”
谈警官又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
“下午困成这样,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嗯。”
她老实承认,“……夜里害怕得睡不着。”
“别怕,还有我在呢。”
殊不知,这句话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flag,并且很快就应验了。
一个小时后,他们所在酒店的房间门忽然被敲响。
祁妙吓得低呼一声,谈靳楚也立马警觉站起身。
还没等开口问话,边听外面敲门的人报了串数字——
是邀请函背面约定的暗号。
组织里的人,来了。
第 70 章
谈靳楚却没有开门, 而是冷声道:
“比你们自己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是的,请您见谅。”
祁妙听得一惊,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而且说的还是一句日语!
话音落下, 房间门缝儿底又塞进来一样东西。
谈靳楚蹲下捡起,瞬间拧紧了眉头。
是块儿刻了诡异字符的金牌, 跟爷爷卧室里的那块儿一模一样。
或许,应该叫它组徽。
他打开门,将这个证明身份的信物还了回去。
敲门者双手接过, 并极为珍视地放进了随身的小包里。
然后微微俯身行礼, 客气道:
“谈靳楚警官你好, 我们现在就要带祁妙小姐坐船离港,动身前往安琪岛。”
谈靳楚身形稳稳地立在门口,挡住几人不让进去。
“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
他问:“为什么要提前一个小时?”
“因为……”
女人戴着口罩, 看不出具体年龄,眼角似乎有几丝不明显的细纹,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直直望向床上的小姑娘。
“因为祁妙小姐的白血病, 也因为,我是霓虹癌症中心里, 最好的血液科医师。”
谈靳楚闻言微愣。
霓虹癌症中心……他听妙妙的医生讲过,那里有全霓虹甚至是全亚洲,最顶尖、最先进的放射治疗技术,和最全面的白血病治疗方案。
他明白了。
那个组织把安琪岛计划提前, 害妙妙重病的情况下还得跟着出海折腾。
现在的这个提前, 则是他们对妙妙的照顾和致歉。
谈靳楚侧身让开,“请进, 我收拾一下东西,和她一起上船……”
“不可以。”
女医师摇了摇头,礼貌道:“您的登船时间并没有提前。”
“什么意思?我不能跟她乘坐同一艘吗?”
“是的,来接您的船会在一个小时后如约抵达,请您再耐心等待。”
谈靳楚听完沉默了几秒,回过头,往床边望了一眼。
祁妙听不懂两人在门口的对话,只能探头探脑,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让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他不再管戴口罩的霓虹女医师,转身走到了妙妙床前,然后蹲了下来。
给她翻译了一遍之后,才询问她的意见。
“……妙妙,你要不要先跟着她们上船?”
祁妙想了想,又看向了门外的女医师。
没经过谈靳楚的允许,她并没有贸然踏进房间内。
两人视线交汇,女医师似乎笑了一下。
虽然被口罩遮住了半张脸,眼睛弯起的弧度还是能看得出来。
“好啊,”祁妙点点头,“我跟医生们走。”
反正留在谈靳楚身边,也只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病秧子,还不如去嚯嚯那个组织的医疗资源。
答应下来之后,俩人就真的要迎来分别了。
两位医生推着她的轮椅登船,而谈警官还要等一个小时后的下一艘。
因为有海关的安排协调,祁妙登船并没有经过什么流程。
这是一艘较大型的游轮,从外面看吨位就能感觉到极为豪华,像那种电影里富人们出游航行必备的交通工具。
只是不知道这艘邮轮上有多少间住处,又有多少花天酒地的游乐设施。
祁妙的好奇心完全没得到满足,因为她一上船,就被推进了一间病房。
还是大套间,瞧着条件一点不比她原来住的地方差。
讲日语的女医师把她搀扶到了床上,转身去换了衣服,还带了几个人进来。
然后开始给她检查身体。
熟悉的恐惧感又来了,祁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都出境来到海上了,居然还要扎针输液!
而更让她恐惧的是,她不清楚这个组织的医生给她用了什么药,会不会跟之前的治疗有冲突,总之,药液才输完一小瓶,祁妙就开始脸色苍白,头晕犯恶心。
她躺在床上痛苦喊人,扯着嗓子没喊几声,又有点儿想呕吐。
这一反应给几位医生也看愣了。
随即给她拔了输液针,再度做检查。
最后讨论研究得出结果——她这是晕船了。
几片药片吞下,祁妙终于舒坦不少,躺在床上眯起眼睛休息。
一道清脆的女声忽然在她床边响起:
“真奇怪,我们这艘游轮几乎没有任何颠簸感,你为什么会晕船呢?”
祁妙猛然惊醒,紧张地瞪着面前的陌生人——
是个年轻小姐姐,一头齐耳短发乌黑发量,鼻梁上架了副厚厚的高度近视镜。
“不要怕,我不是杀手哦。”
小姐姐这么说,好像并不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而是为了引出自己的介绍。
只听她自豪道:“我,是一名黑客!”
“黑客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在网络世界游走于无形的高手,也可以称之为赛博侠客……”
黑客小姐姐叽里呱啦一顿话,吵得祁妙又开始头疼。
她觉得,眼前这位善谈的小姐姐,比起黑客,其实更像是那种学了几天编程就敢自称电脑行家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靠谱。
小姐姐的自我介绍还在继续,她已经滔滔不绝地从三岁时初次接触电脑,就一口气通关马里奥说起,然后追忆到了十八岁那年,他亲自主导的两次网络攻防战役……
见祁妙一脸茫然的呆呆样子,还好心地体谅起了她的智商。
“听不懂是吧?那我给你挑两件近的战绩说说。”
黑客小姐姐拍了拍胸脯,得意道:
“黑进你们a市人民医院网络系统,我干的。”
“给玉时琢的u盘文件加密,也是我干的。”
“哇,那你好厉害哦。”祁妙干巴巴的给她捧场。
“那当然了,不厉害的可都被抓起来了。”
“……你自己也知道干这种事违法呀?”
“我当然知道。”
黑客小姐姐在床边坐了下来,满不在乎地道:“不光是我知道,我们整个组织里的成员人人都知道自己犯了哪些法,被抓后要判多少年。”
她问:“你要听我讲这个吗?”
祁妙摇摇头,“不要,我不感兴趣。”
她只觉得这个小姐姐挺莫名其妙的。
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她跟她说了一大堆,而她现在根本没心思听这些。
“那好吧。”小姐姐略显失落。
“她们是让我来陪你聊聊天的,但现在看来,咱们俩好像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共同话题?”
祁妙沉思片刻,试探了一句,“那你,喜不喜欢打游戏?”
“喜欢呀!”小姐姐瞬间开心起来,“我平时最爱玩MOBA……”
可随即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意识到,祁妙所说的游戏,是指搓手机。
然后,游轮上的病房里,两个小姑娘一起双排掉分,连跪到了半夜。
小姐姐彻底开心不起来了,祁妙的心情看着也不怎么好。
她郁闷地死盯着手机,想不通刚刚那把玩法师,为什么又被对面打野抓成了0-8。
连跪果然让人破防,连带着和双排队友相看两相厌。
祁妙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同样沉默住的黑客姐姐,心中充满懊悔。
她的初衷是想着通过打游戏,和小姐姐快速熟悉起来,再从她嘴里套话的。
现在可好了,她觉得这个人恨不得偷偷背过身,搞点小手段,把她的游戏账号给黑了。
“……咳咳,在海上网络有点儿卡,没发挥好。”
祁妙舔着脸问:“要不咱们再来一把?”
黑客小姐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算了,我手感不佳,有点带不动。”
她仿佛精疲力竭般地叹了口气,“咱们还是聊聊天吧,你想问另一艘船上的谈靳楚,或者是岛上的那93个人,都行。”
祁妙简直大喜过望:“真的吗?”
“真的。”
“那我能不能问问另一个人?”
“谁啊?”
祁妙说:“我奶奶。”
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三张纸。
“我奶奶她现在,是在岛上吗?”
黑客小姐姐往她的病床上一瘫,仰天答道:
“不在。”
祁妙愣住,“那她在哪儿?”
黑哥小姐姐的回答让她完全意想不到。
“在国内啊,从你高考前到现在,她压根就没出过A市。”
“……什么?”
小姐姐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病患往里面挤了挤,继续道:
“你放心吧,她没来安琪岛,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直接参与过我们的计划和各种事务,留给你的遗产,包括那张银行卡里的钱,每一笔都是干干净净,亲自挣来的合法收入。”
祁妙脑中一片乱麻,本来就晕船,这会儿就更懵了。
她倚靠在床头失神了好久,才盯着手中那张白色的遗嘱,低声道:
“……我不稀罕。”
“嗯,能理解。”
黑客小姐姐趴床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对你来说,MOBA游戏充钱也不能变强。”
祁妙咬着唇,手指攥得发白。
她突然问:
“我能不能用这些钱……买岛上那93位公民的命?”
黑客小姐姐翻过身看她,“嚯,那你这笔买卖做的可真划算。”
她执着地又问了一遍:“能吗?”
“能啊。”
小姐姐说:“只不过,那些人的命,可并不值这么多钱。”
“那些人值不值,我不清楚。”
祁妙垂下眼睫,神情格外认真:
“我只知道,中国的社会秩序和司法权威值。”
她的视线炙热而纯粹地落在了黑客小姐姐的脸上,请求道:
“你们能不能把那些人放了,让他们回到国内,接受法律的制裁?”
“这个问题,还是等到了岛上再讨论吧。”
小姐姐翻身坐起,“啪——”地打了个响指,“我先让你看看他们现在的情况。”
说着,便兴冲冲地跑出病房,很快又兴冲冲地抱着电脑跑了回来。
屏幕正对着祁妙,上面显示的全是监控画面——
一共23间酒店房间,每间住着4个人,有一间比较例外,住了5个。
或者说,用“关着”来形容,更为恰当。
“……他们这是怎么了?”
几乎每个房间的监控画面里,那4个人都分别缩在4个角落里,看着极其虚弱。
“没怎么。”
黑客小姐姐嘻嘻一笑,“死不了的,岛上也有医生,只不过是饿一饿他们,略施小惩而已。”
还吐槽了一句:“总共93个人,从中国到安琪岛,要坐船在海上飘五六天,顿顿都吃饭的话,得浪费多少粮食啊?”
坐船……
祁妙心中一揪,猛然转过头,看向了黑客姐姐。
“那谈警官呢?他现在怎么样?坐上船了没有?”
“这会儿都半夜3点多了,他肯定坐上船了呀。”
“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吗?”
“不可以哦,”黑客小姐姐说,“因为他现在没办法接听。”
祁妙浑身一僵,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牙关都开始“咯咯”打颤。
“你们……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黑客小姐姐叹了口气,“好吧好吧,还是给你看看吧。”
她灵活的手指轻敲键盘,调出了另一个监控画面。
那是邮轮上的顶奢套房,金碧辉煌,床又大又柔软。
谈靳楚一个人躺在上面,紧紧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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