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堂内片刻寂静。
瓜子壳落地的声音清脆可听。
沈夫人帕子捂嘴咳嗽一声。嗔怪。“你这孩子, 这是怎么了……大白天净说胡话。”
沈灵姝泪眼汪汪:“我要成亲,阿娘!再迟就完了!”
婶嫂们回神过来,笑做一团。
沈夫人也是哭笑不得。“是是是, 及笄礼之后来提亲的小郎君那么多, 还不是通通让你赶出去了。现在这么知道急?上哪给你找郎君成亲?”
三婶把手中瓜子壳扫到盘子上, “灵姝啊, 给三婶婶说说, 是遇见了什么把你刺激的……”
“是啊, 灵姝, 好端端得怎么想成亲了?”
“灵姝你要成亲了, 可就是外家人喽。”
“见不到你阿娘阿耶喽……”
“呜呜我不要。”沈灵姝俯抱住沈夫人的肩,“呜呜阿娘,灵姝才不要离开你……”
这么一会说此一会说彼,把婶嫂们逗笑得更加合不拢嘴。沈夫人无奈, 闻到了沈灵姝身上的甜酒味。知道人是小酌了几杯,这才说上了胡话吧。遂嘱咐了婢女将人带回房中休歇。
沈夫人又寻了春桃过来询问。春桃也是一头雾水, 只说娘子在林府和林小娘子吃了点甜酒闲聊几句, 便赶着要回来了。
林府?林府能受什么刺激?莫不是君琢那孩子要成亲了?沈夫人一向看好两人, 但自家娘子, 怎么打探也探不出对君琢那孩子有其他意思。每次提, 每次都跟在说怀安、嘉舟一样, 没两样。
要不是她教导着要在人名字后, 加上“哥哥”两个字。才不显生疏无礼。
自家娘子怕还是像儿时一样, 一口“君琢”、“君琢”无礼地喊。
沈夫人摇摇头。
进了正堂来, 妯娌们还在堂内闲聊。
林氏:“伯母, 灵姝怎么了?”
三婶面露惆怅:“灵姝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喽,以后这里可就要冷清得多了……”
二婶道:“灵姝莫不是被之前王家的提亲给吓着了?”
林氏叹气:“怕是偷听了她阿耶叔兄们聊朝政事, 吓住了。”
“一个王家,一个东宫……都不是省油的。”
“咱们家娘子不比外头,咱们自有富贵,没理由让大娘嫁那些乱七八糟的门户受罪。”
“可不是,富贵再大,也比不上一家平安和和美美……”
妯娌一聊起大娘的婚事。
沈夫人忧心了。大娘的婚事确实该提上了,也不知下次还会被哪些乱七八糟的门户盯上。若是这样,还不如让灵儿寻个自己喜欢的姻缘,早点嫁了……
沈夫人幽幽叹了声气,望着外头檐瓦下的雪。等家主回来,再商量商量。
*
沈灵姝酒量向来好。两盏小酒并没有醉,但是困乏了些。
听着婶嫂们的话,回房一歇,悲从中来。迷糊睡去,竟又梦回了上辈子。冷宫中她逗着笼中雀,板着脸的宫婢侍在两旁,新找来的小话本被太后没收,苛责她不务正事,懒怠后宫。
夜晚皇上伏在她身上,春潮起伏涌动,汗珠从人冷戾的眉骨滑落,落在沈灵姝唇瓣。
微微咸涩。
今夜不知是第几次,沈灵姝小声啜泣:她困得抬不起一只胳膊,皇上却不让她歇片刻,本来今夜没有小话本看就伤心……
人不解,吻掉沈灵姝脸上的泪珠,以是御案坚硬,遂抱人于卧榻继续。
“……”
皇上来了,又走了。
宫婢告密了她偷偷藏起来的小话本,太后沉着脸拿出了佛经要她抄写个三天三夜……
沈灵姝猛一惊醒。
汗水浸润了白色里衣。胳膊更因睡卧时压着,传来酥酥麻麻的酸痛,仿佛刚抄完厚厚一本佛经!
这种狗都不过的日子,绝对不能再来一次!
沈灵姝一觉睡醒,才发现外头日头已落。
灰色羽毛的鸽子在窗檐下的笼子吃着米粒。
*
卫曜升任了金吾卫。撇开自己的忧愁,这么一事,定是值得庆贺的。
宵禁后。
沈灵姝和人见面,第一时间就道上了恭喜。
卫曜并不意外人知晓。应了。
既然是庆贺,怎么会少得了请客。
沈灵姝拽着人要去酒肆茶楼给人庆贺。
路过了沈灵姝经常进出的楚馆,卫曜改被拽为拽,提握着沈灵姝的手腕,大步流星将人拉走。
沈灵姝摸摸鼻子。“……”
有些可惜。
吃酒听戏,人间乐事。
不会享受的家伙。
卫曜选了间清雅的酒阁。
要了间暖间。
煮酒炉上沸腾,小菜逐渐上齐,伙计离开后,暖阁中只剩下两人。
从暖间窗棱往外看。
外头细雪纷飞。夜色中格外清晰。
沈灵姝扬起笑容。“来来来,别客气,这顿饭我请了。裴小公子高升……”以后可不能忘了我。这话在沈灵姝嘴边一绕。“……以后可要记住咱们的同……墙之谊。”
千万别恩将仇报!
卫曜只抬眼扫了女娘一眼,端茶轻抿。
甜酒微微辛辣。
沈灵姝吃了两盏,才发现对面的人,一滴为沾。甚至饮的是茶。
“你怎么不吃酒?”
沈灵姝放下了自己的酒盅,好奇。
“同是饮子,是茶是酒,无差。”
“你该不会……不能喝吧?”沈灵姝窃笑。
在卫曜掀开薄薄眼皮扫来,立马止住偷笑。
暖阁中有些窄小。
沈灵姝甜酒喝得晕晃,遂四肢并爬到人身边。“你怎么不吃酒?今天是给你庆贺,光我一个人吃酒没意思。来嘛,我给你斟满。”
卫曜眸子垂敛。
女娘甜生生地笑。
卫曜遂低头,轻抿了口甜酒。
而卫曜饮一口,沈灵姝则饮了一盏。到最后,似是不胜酒力的小女娘几乎半躺茶阁上,仰着脑袋,脸蛋红润,盈晃晃的眸子眨巴着,抱着酒盏,盯着暖阁的梁木。挥斥方遒。嘴边念叨着什么。
谁家女娘会吃酒吃到睡暖阁地上。
成何规矩。
卫曜微蹙眉,“坐起来说话。”
卫曜的声不大。
但被凶了的沈灵姝还是哼了声,抱着酒盏爬起来,但因爬得急,没等彻底爬起,脚下就是一滑,重重往前摔卫曜身上。
女娘身上的甜酒味和梅花香,萦鼻皆是。
卫曜眉皱得更紧,但还是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卫曜的手停留在沈灵姝盈盈一握的腰肢。微顿。
但沈灵姝额头还是磕撞到了卫曜的下巴,
一下滑落在人怀中。
“你怎么……”沈灵姝被磕疼了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眸中盈满了眼泪,吸了吸鼻子,“你怎么恩将仇报呜呜呜,我明明是好心要给你庆祝……嗝……呜……”
梦里的也是,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呜呜。
卫曜一顿。手脚几分无措,抬手给人擦泪。
沈灵姝一吸鼻子,干脆整个脸都埋进了人胸膛中。眼泪全数沾人衣裳上。
卫曜抚额,抬至半空的手蜷缩回,目光转至窗外看景。由着人胡闹耍性子。
半会。不见怀中人动静。
垂眸一看。
竟是含着眼泪睡熟了过去。
卫曜:“……”
两人本打算,先简单庆贺后再去听热闹。
但沈灵姝吃酒上头了。
卫曜本以为人酒量不错,便遂着人点了两壶酒。结果人一两盏就倒。
就这么点酒量。
竟然还敢跑去楚馆看别的郎君吃酒!
卫曜背着人,眼眸更加深。
坊内人行渐少。
偶尔有附近楚馆秦楼的调笑之声飘过来。
夜色之下,细雪竟然有下大的趋势。
女娘软软地倚贴在自己身上,身上暖乎乎,酒香和着独属人的花香,胳膊圈抱着卫曜的脖子,脑袋靠在人的肩膀上,香香软软的嘴巴一张一合,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不知是醒着还是梦呓。
“呜……你升官了,以后就没有人带我听热闹了,阿耶把树都砍了,墙太高了我爬不上去呜呜……”
“狗洞,呜呜狗洞你还给填了……”
卫曜:“……”
“你一个女娘,宵禁后就不该出门。”卫曜淡淡补上一句。
“胡说!”卫曜背上的小女娘一挣扎,原来是醒着,“你比我阿耶还顽固……嗝……不化,谁说女娘就要在阁楼中关着,呜呜你关了我那么久,不同我讲话还尽欺负我,还让人收我的话本子,你现在还要关着我……”
小女娘声泪控诉着,趴回了卫曜的肩膀上重新嚎啕。
卫曜能感觉有水珠滴落在自己脖子上。只是不知是小女娘的泪珠还是口水。
卫曜沉默了会。
小女娘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胡话七七八八。最后竟然上嘴咬了卫曜的耳朵一口。“我不同你好了……我要找别人去,他们不关着我,也不会不理我……”
卫曜:“……”
卫曜无奈叹了声气,将人往上提了提。“我何时关你了?”
小女娘把眼泪往人肩膀上一抹。“……我、我没有做坏事,我待你也不薄,你现在升官了,以后成大官了,可不能恩将仇报……”
卫曜:“你觉得我会当大官?”
沈灵姝吸着鼻子。“……何止是大官。”
哼哼,让那些嘲笑皇上的人都懊悔去吧。
“你去宫中任职了,万事皆要小心,伴君如伴虎,你别摸了老虎尾巴触霉头了……”
卫曜眼神柔和,弯了弯唇。
沈灵姝一边说一边哭,半路上又哭睡了过去。
卫曜能敏锐察觉今夜小娘子的情绪不对劲。以是自己以后到宫中,与人聚少离多,心中不舍。
将人送回了房。
轻手轻脚放于卧榻上。
女娘纤细浓密长睫遮垂着眼,因刚哭过一场,还湿漉漉挂着泪珠。
如玉脸蛋,两颊是饮酒后的绯红,白里透红,似春雨淋刷下脆生生的桃。
唇瓣红润饱满,似梦着不高兴的东西,微微噘着。
卫曜停在人榻前看了许久。
片刻。
俯下身,伸了手掀过旁边的被衾,给人盖上。
睡着的人安分乖巧。
卫曜替人盖被子的手,不知觉,摸上了人的眉。
拇指抚挪掉人眼睫垂下的泪珠。小女娘的脸蛋就那么一点,温热热,湿漉漉。
“……呜呜你恩将仇报。”睡梦中的人还在喃喃。
卫曜轻弯了唇。
夜能视物的眼眸,黑沉沉的,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深情愫。
蜻蜓点水。
窗扇由夜风拂动。
屋内复归宁静。
卫曜已经离去。
而人离去片刻。
沈灵姝诈尸一般坐起。蓬头凌乱,被子从身上滑下。
沈灵姝的酒量一向好。只不过容易上脸。今日情绪又复杂,多喝了几盏,宣泄一般哭累后就小盹了会。但卫曜送自己回来包括把自己抱上床,她还是能记得清楚的……
沈灵姝愣愣,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唇。
……刚刚那是什么?
卫曜偷亲了她??
呜呜混蛋,不是说好不能恩将仇报吗!
现在就敢偷亲她,以后再升官,八抬大轿都会直接抬进她们沈府了吧!
沈灵姝不知是羞还是怒,握拳捶打了几下被子,裹紧了小被子,翻身睡。
没睡着。
入睡前,又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而后猛摇摇头。
登徒子!怎么能趁人不备随便就亲了她呢!
*
沈灵姝一夜醒来,眼下顶着两团乌青。
春桃替人梳妆。“娘子,为何你突然就想要成亲?
沈灵姝:“为了拯救自己于往后的水火之中。”
“什么?”
春桃没听明白。娘子最近说的话,怎么都古里古怪的?
“没什么……”沈灵姝望着铜镜轻叹气,怪只能怪自己又招惹上人,卫曜现在对自己喜欢得紧,没想到十六岁的皇上还挺纯情……
“娘子,仆以为林大公子就不错……优雅端正,脾性温润,还和娘子一起长大,过日子定不会差……”
“什么过日子?君琢哥哥是兄长,能和兄长一起过日子么?”
春桃给娘子的云髻簪上了蝴蝶簪。幽幽叹口气。“娘子,那是林小娘子的兄长,又不是娘子的亲兄长。”娘子还真不开窍呀……
沈灵姝摇摇头:“不成。”
就因为是君熙的亲兄长,她更不能耽搁了君琢哥哥的婚事。
沈灵姝说物色郎君,卯时跑马回来,午时便戴着帷帽去寻君熙出主意。
林府上次大婚宴请还存着长安各世家的名册子。林君熙执拗不过沈灵姝,差婢仆找了出来。
长安能叫得出名的世家郎君,沈灵姝基本都认识。
林君熙替着自家兄长可惜,沈灵姝每念一个名字,林君熙便能挑出该郎君的欠佳之处。
“刘家大郎……”
“不成,朽木迂腐。”
“盛家郎君……”
“屋内一窝妾婢。”
“叶家……”
“打肿脸充胖子。”
……
“方家大公子……”沈灵姝故意在这个名字上停了半晌,“芝兰玉树,端正守礼……”
林君熙轻咳了一声。“方家跟王家可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沈灵姝偷笑,指尖一转,“也是。”
带到了下一行名上来。
就这么选了半柱香。
“好了,全长安的好郎君都死光了。”沈灵姝也没耐心一个个挑下去,翻选了几页后,名册子往案上一搁置,心思又到了听戏耍乐去了。
林君熙还想给自己的兄长争取一把。吹吹耳旁风。“说不定好郎君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小娘子往周边寻寻,说不定你一抬眼……”
沈灵姝一抬眼。
亭阁下的花林假山处,一抹青蓝袖袍人的正好出现。
是林君熙的表哥,江明越。
江明越恰好路过,转头看见亭阁中的两人,温笑冲着亭阁方向微颔首。离开。
沈灵姝杏眸一转,询问。“君熙,你这个表哥,是江南人士么?”
“自然。”林君熙捧着汤婆子道,“实话说,我表哥是因为不务正业,才被我姨母赶来长安念学呢。”
沈灵姝摩挲着下巴,“那么说,以后也会回江南去喽?”
“不出意外便是了。”家大业大,又是独子,自得回去继承。
沈灵姝望着花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君熙多么熟悉自己的闺友。“你……你该不会是打他的主意吧?”
“我表哥……可不是良人啊。”林君熙没想要揭短的,但是眼看着自己好友入坑,这可不成。“他别瞧着他模样俊,在江南吃喝玩赌样样沾,也就是被我姨母规训,断了私房钱,赶来长安交给我二叔管,才收敛了几分性子。”
沈灵姝这才想起:林君熙的二叔林祭酒,就是国子监的主管官。怀安就是在国子监下设的太学念书。
沈灵姝又问:“人的品性如何?”
“性子是不坏。但你可别被表象所诓了。”林君熙还是不放心提醒。他这个表哥,聪明归聪明,但总不用在正道上。被姨母总拿兄长做表率,学起兄长来竟也有模有样。连二叔都能被诓骗了去。但也只是学给长辈瞧的而已。“我表哥,见赌走不动道,樗蒲双陆①,击鞠木射,若与他成亲了,定是日日不着家。”
沈灵姝笑意盎然。“正好,他玩的那些我也擅手。”
林君熙错楞。
*
江明越书本遮盖着脸,坐在廊下摇椅,细听风吹树叶,炉炭火星喷溅的声音。
书童蹲在旁边托腮:“公子,你今儿好歹读点吧。明儿夫子就检查了。”
江明越懒洋洋:“明儿说。”
书童蔫儿巴巴:“公子偷懒要是被二家主发现了,咱们回江南就更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公子明明聪慧得很,却懒得用劲。
长安有长安的繁华,但兴奋劲儿一过,书童还是更想念他们江南风清水秀。尤其是,长安冬日……太冷了!
书童抖抖索索望着火炉边又靠近了一寸。
忽听轻细踩雪声。
书童忽见公子脸上遮盖的书滑下,而后身子立马坐直。速度快得仿佛书童刚才只眨了个眼。
书童眼睛眨巴着。公子已经从摇椅上站起,又恢复了二家主面前翩翩然温润如玉的模样。
这个状态,书童只在公子初来给二家主留好印象,以及前些日子误撞了个长安小娘子时见过。
书童转头。
正好看见了前些日子的小娘子。撑着把花青色油纸伞。一身藕荷妆花缎短襦半臂,下着荷花白莲瓣纹饰长裙,披裹着鹅黄暖绒护颈披风。款款行步沐雪而来。
女娘面容如玉,唇红齿白,云髻簪子,玉石耳珰,腰间鎏金香囊,随着步行,环扣悦耳。
一双杏眸三分带笑,七分蕴光。
书童看呆了。
长安的女娘和江南的女娘确实有点不一样,少了几分柔婉,却多了几分明艳。
书童痴痴望着。还没待眨眼。
公子背手藏的书本就不偏不倚砸在头上了。
书童:“……”
江明越端正了风姿,随后大步从廊下出去。笑容如沐春风。“小娘子,是走错地方了吗?”
沈灵姝笑:“某是来寻江公子的。不知江公子何时有闲。灵姝想请江公子吃盏茶。”
江明越一楞。
旁边拿着书侧揉着脑袋的书童也是呆了下。似乎也没想到长安的女娘如此豪爽,会直接邀约郎君。
“这种事怎么能劳烦小娘子出口。前些日子我家书童冲撞了娘子,按理应该由我来请小娘子吃茶赔礼。”
一旁背锅的书童:“……”
沈灵姝:“江公子难得来一趟长安。该由我做东才是。”
沈灵姝笑。“如果江公子有闲的话。听君熙说,公子还要诵学太学的诗文……
“自是有时间。”
“那江公子的课业……”
江明眸光越发深情。“已背完。”
书童:公子您说假话的功力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
沈灵姝邀约了江明越于崇仁坊颐澜茶楼。
挑窗的雅间。正好能看见长安的雪景。
一楼堂下有说书先生在讲着话本,醒木拍得一惊一乍,伴随着其他雅间传出的丝竹曲声,别样的热闹风味。
雅间位置是沈灵姝选的。
江明越微微讶异,和其他高阁贵女不一样,这个小娘子挑选的吃茶的位置,倒是近烟火气。
从窗外,还能看见沿街其他小铺:梨花蜜、煎果摊、胡麻饼……烟火热闹。
在西北角,还有座赌坊。
江明越观望了一圈。看见赌坊的片刻,桃花眼遂眯了起来。不动声色远离窗边。
沈灵姝点了花茶。
女娘今日着芙蓉间色襦裙,薄施粉黛,唇染口脂,头上云髻,耳珰轻巧。明媚清柔。巧妆梳扮,却不显张扬过耀。
书童和春桃在门外守着。
书童站得笔直笔直,悄悄斜眼看旁边的春桃。没想到连长安大户人家的小婢女,也水灵漂亮。
春桃则是沉着脸,一边懒得扫眼小书童,一边悄悄竖着耳朵试图偷听里头讲话。这个江公子上一次第一次见面,就书误撞了他们娘子的脑袋。虽然人长得倜傥。但是呢,前有林小郎君美玉在前。再加上春桃也听了林小娘子说的话,知人原来在江南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真不知为何娘子听了那些话,反而会要同人一并吃茶。还是他们娘子主动邀约的人。
茶楼里还算热闹。
堂下说书先生的话,声调抑扬顿挫,说书情节一波三折。
旁边书童已经听得入迷。面上神情随着说书先生的声调,变化起伏。两侧的手更是激动地捏紧成拳。
春桃和自家娘子没少来这里。
娘子贪玩的性子,长安各坊酒肆茶馆,几乎都走遍了。
说书的故事,春桃也听得耳朵快起茧。
只不过娘子着女装,又特意梳妆打扮来,还是头一回。这让春桃瞧着那江公子,越发的不悦。
春桃正想着。忽见一人进了茶楼来。
此人身量极高,英朗冷峻,穿着戎装,墨发木冠。
走入茶楼,跟其他人群格格不入的气质。好似是生在悬崖上的雪松,挺拔寒劲。
春桃还是头一回见长安内竟然还有模样气度能和林小郎君比拟的公子。
戎装男子在一桌前坐下,只点了壶茶。
似在等人,又似侧耳听说书。
春桃想看得仔细点,但奈何被堂下其他茶客给挡了大半。
小书童在旁边道。“啧啧,那个公子气度不凡啊,定是豪杰。”
春桃收回了翘首寻看时踮起的脚,咳嗽一声。
“长安可真了不得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多好玩的。”小书童嘿嘿笑。神情骄傲,“不过这里的郎君,比起我们公子,还差了那么一点。”
他们郎君其他不说,就这么一张脸,绝对是不可挑剔的。
小书童来长安的这些日子也看过不少长安郎君,除却了林大公子,真的没有比他们郎君出色的。
春桃轻嗤了一声。“我倒觉得光下堂那个茶客,就比你们公子好多了。”
小书童也跟着踮起脚。
只可惜下堂茶客多,而那戎装男子又背对着他们。
怎么瞅,也瞅不见人正脸。
小书童不服气脚尖回到正位。“还是我们公子长得好。”
春桃嗤笑:“你这顽子,连人脸都没看着,张口瞎话。”
小书童面红耳赤:“我、我看见了!就一般般……”
“瞎话。”
“胡说。”
“瞎话。”
“真一般般!”
两人这厢一言一语辩驳着。
就见那茶客放下了铜板。已起身出去了。
春桃嘴巴上得理不饶人,心头还觉得遗憾。还没让他们娘子瞧一瞧呢。
雅间的门忽地从里开了。
原来是娘子和江明越出来了。
沈灵姝带上了帷帽,梳整着将面纱放下。
四人出了茶馆。
春桃刚才跟那小书童斗嘴斗得正不服气,眼见着江明越和娘子行在前头说说笑笑。
一双多情桃花眼盯着他们娘子,仿佛格外热切熟悉的模样。好是没有规矩。
春桃越瞅着越觉得这江公子不如林大公子,甚至连刚才瞧见的戎装郎君也比不上。他们娘子怎么可以便宜了这种纨绔子。
春桃就这么转眼,便看见了刚才那个戎装男子。
人正在谷糕铺前。原来刚才在茶楼便是在等对面的谷糕。
春桃想到自家娘子也爱吃糕点。特别是谷糕。而这长安的谷糕,就属崇仁坊的相思谷糕铺最为有名。这间铺子的“谷糕”,外酥内软。皮薄陷多。红豆馅饱满,香甜又软糯。往常排队,也得排上好几刻钟才买得上。
沈府阿郎散职和小郎君下学,也常给娘子带这间铺子的“谷糕”。
进茶楼前,春桃就想给小娘子买几个。
只是队伍排得长,且又不放心小娘子和江明越独处,才打消了这想法。
这会人少。
更重要的是,春桃想要让小娘子瞧瞧那个气度不凡的郎君。按着娘子喜欢看俊美小郎君的性子,那什么江公子,完全可以甩一旁。
春桃借着要给小娘子买谷糕的理由,悄悄附耳,给小娘子指示说谷糕铺子前有一个穿着戎装的俊美郎君。
沈灵姝果然立马抬眼望去。
正巧的,那戎装郎君捧着装谷糕的油纸袋,也转过了身来。
那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眉眼凌厉英气,鼻梁高挺,唇若丹玉。
而春桃心想着果然是个俊美的郎君,但怎么会觉得有点眼熟……
沈灵姝这边,透过帷帽下的薄纱,看见了春桃悄悄说的俊美郎君,此刻一双锐利的丹凤眸微眯起来。
眉尖微蹙,直直看了过来。
沈灵姝:“……”
不是卫曜是谁。
沈灵姝眼都不敢眨。又想,幸好今儿戴了帷帽出来。不说卫曜会不会认出她。就算是卫曜想要确认,戴着帷帽,哪个郎君敢当街掀女娘的面纱?不就成登徒子了么。
沈灵姝这么想就放心了。
等着卫曜转身离开。
但沈灵姝没想到。
卫曜认不出她,也认得出她身边的随行婢女,春桃。
春桃这会也想起来了:为何会觉得眼前这个公子眼熟,可不就是前段时间,自家娘子强抢围堵,给人办置衣裳的郎君吗!
春桃:“……”
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江明越见两个主仆两人都望着对面谷糕铺子。以为是想吃,低声嘱咐书童去买。
“这排的队伍还挺长。沈娘子,刚才茶馆所说的乐游原可真有胡旋舞观看吗?”江明越站人身边问,桃花眼中含着温润的笑意。浅声询问。
沈灵姝在等着卫曜离开。
而春桃在观望猜测着娘子和这郎君还没有联系。
两个主仆各担心各自的。
没想到那个戎装男子竟然往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春桃从人的神色看不出和娘子的亲疏。
隐隐似乎还看见了人嘴角微扬冷笑。
而春桃更没想到,娘子竟然直接转身……跑了。
春桃:“……”
沈灵姝直接转身躲茶楼。
江明越疑惑望去,小娘子匆匆落下句,“落东西了,稍候。”仓皇逃避。
不能怪沈灵姝下意识要躲。
尽管皇上还是少年的年纪,两人清清白白,她就算跟其他郎君出来逛逛也无可厚非。
但隔着面纱瞧见了卫曜沉着脸向自己走来,沈灵姝的脚先做了选择。
茶楼中小伙计看人一前一后进来,热情招呼。“客官要喝点什么……”
沈灵姝:“落东西了。”
然后朝着茶楼后门走去。
小伙计又挡人后进来的郎君:“这位郎君要坐堂内还是雅间……”
卫曜侧身绕开伙计,冷言:“找东西。”
然后也从茶楼后门出去。
小伙计:“……”
*
沈灵姝溜了出来,才发觉自己糊涂。
她就应该装作不认识,赶紧上马车才是。
结果竟然调转了头,跑了。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若是卫曜没察觉还好……
沈灵姝溜进了小巷子,熟门熟路行了一段,回头一看。
幸好。卫曜没追上来。
沈灵姝松了口气。心想着等会绕出去,再和春桃汇合。
正想着,头顶幽幽的寒声传来:
“小娘子跑什么?”
一道人影,从巷墙上跳了下来。落在了沈灵姝前面。
正是卫曜。
沈灵姝绣鞋往后退了一步。可恶,竟然抄捷径。飞檐走壁了不起啊。
沈灵姝心头暗自哼哼不服。
遂后,缓缓掀开帷帽两边面纱。扬起真诚可亲的笑容。“裴小公子,好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卫曜:“……”
卫曜:“呵……”
卫曜丹凤眸子一眯,半点不被沈灵姝的话术牵着走。“我为何在这?当然是追着你来的。”
“小娘子好雅兴。”卫曜后牙一紧,脸色冷硬。“这么快便又寻到了新郎君相陪?”
茶楼,乐游原,听戏……
都是之前陪着卫曜逛长安时做过的。
原来都是套数?
沈灵姝一双水色杏眸悠转,长睫下无辜楚楚。“此事说来话长……我和江公子情投意合……”
“此生以定?非他不嫁?”卫曜气笑。“沈灵姝,这又是你的哪位好相好?”
沈灵姝脸色沉重。红唇吐纳二字。“最后一位了。”
卫曜脸黑得可怕。“你的‘程’姓郎君呢?”
“哪个程?”沈灵姝下意识问。发现漏嘴了,又赶忙闭上嘴。
沈灵姝很快反应。但卫曜比人更快地意识到了漏洞。
卫曜脸色如春雷将歇的三月天,阴沉沉。“呵,怪不得长安一百零八坊,找不到一个程姓远游的门户。”因为沈灵姝说是自小相识,卫曜先寻查了各世家豪族的公子,一一排查,未果。
又寻了可能是沈府家仆子弟或者和沈府能有关系联系的程姓门户。
最后无关乎程姓,几乎把整个长安门户查了个遍。
结果却是小女娘编出来的。
卫曜应该更早意识到这点的。
他冷冷盯着小女娘。
小女娘垂着眸子,左手扣弄着右手,活脱脱犯错的愧疚样子。
卫曜冷呵:“怎么?小娘子连一个解释也不给我?”
沈灵姝嗫嚅着:“我怕你爱上我。”
卫曜:“……”
卫曜一脸土色。“什么?”
沈灵姝抬起了脑袋,掀开面纱的小脸蛋白嫩嫩。理直气壮。“我不喜欢你,我怕你强娶我!”
卫曜:“……”
“你为何觉得我会强娶你?”卫曜不可思议。
沈灵姝:“因为你孟浪……”
卫曜瞬间也明白了。“你没醉。”
沈灵姝叉腰,“是,我是醉了一点。你,你登徒子。你偷偷亲了我……是你不好……”沈灵姝到底是女娘,说着这话,耳面跟着红起。
卫曜眼眯了会。
似是发着狼眸绿光。
沈灵姝想到自己坊间的热闹八卦,立马悬崖勒马给台阶,又道:“如果,如果你发誓说你不会娶我,咱们还是……”
“既然是某孟浪,小娘子何必还强求与某同好。”卫曜冷笑了声。步步紧逼。
沈灵姝哑巴住。
脚步往后一靠,背脊贴着巷子的乌墙。
卫曜青筋直起的手压摁在了沈灵姝身后的巷墙上,低下头来,俯看眸子无辜澄清的女娘,冷冷,“遂小娘子愿,某不会再纠缠小娘子,与小娘子再无瓜葛。”
沈灵姝眸子怔怔。卫曜下颌紧绷,薄唇紧抿成一道线,面色冷硬。
沈灵姝心头一空落,伸手想抓点什么。但卫曜已转身抽离。
卫曜转身离开。
沈灵姝怀中被放置了一物。
沉甸甸。
沈灵姝双手接住,垂眸看,是袋油纸包,里头是她最喜爱的崇仁坊的谷糕。
沈灵姝眸子一亮。
小声惊呼一声。
这间红豆铺子的谷糕可难买了……
卫曜折返了。
在女娘望着油纸包惊喜的眼神下,冷脸轻嗤将谷糕收回。
沈灵姝:“……”
第二十三章
卫曜不喜甜食。
转手便将红豆糕给了路边的乞儿。
说没有一点波澜起伏那定是假的。
但又想到沈灵姝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娘。
恐是贪玩尚未引导。
和人置气自只能是下策。
卫曜又想起了那双水色含光的杏眸。上辈子拽着自己衣角, 在自己身下承受雨露的,便是这么一双眸子。依恋含情,万般不舍皆在其中。
卫曜沉了眼。
自己的皇后自己知晓, 深爱上自己, 只是时间问题。
卫曜离了巷曲。寻了暗处, 盯着小女娘从另外一头出来和那几人汇合。
卫曜凉薄的眸子先是扫向沈灵姝旁边的郎君, 是个陌生的面孔。淡青色纹罗竖领袍, 白色狐裘, 温文尔雅。倒有几分林君琢的模样。
沈灵姝中意的便只有这一型吗?
卫曜眉头微蹙。
女娘虽然带着帷帽, 但瞧着轻瘦的背影, 和人愈走愈近,聊得正是热络。
卫曜眼沉。
一只灰鸽子扑凌翅膀地落到了肩膀上。
卫曜侧眸,是半个钟头前遣去给沈灵姝传信的鸽子。
卫曜伸指抚挠了灰鸽子的脑袋,“信送到了?”
灰鸽子啄羽毛。
卫曜:“再去收回来。”
“……”
片刻。
巷子只剩下半空飘零的鸽子毛。
*
崇仁坊的谷糕铺生意火爆。铺子前已排满了长队。
沈灵姝虽然刚才闻到了皇上的那一袋香甜谷糕, 此刻看着谷糕铺子飘来的香味,更是口齿生津。
但看江明越书童拿的等号的木牌子上的数字, 等轮到他们, 怕是天都要黑了。
于是沈灵姝只能面上不显, 心头万分不舍。先开口说下次再来品尝的客套话。
小书童早就不想等了, 立马殷切地归还了木牌子。
江明越则依从小娘子的话。
时候尚早。沈灵姝在茶楼雅阁中确实向江明越提起了长安乐游原一处。但经卫曜来打断, 沈灵姝这才想起同皇上也曾去过。
这么一想, 心中升起几分讪讪意。
干脆改道去杏园。曲江杏园, 是新科进士庆贺金榜题名的佳地。自古来, 朝廷会在杏园大办游宴嘉奖新科及第进士。而游宴后的进士们还会登上旁边的大雁塔进行题名留念, 抒发壮志。
“及第新春选胜游,
杏园初宴曲江头。
紫毫粉壁题仙籍 ,
柳色萧声拂玉楼。”①
曲江边是满岸的杏树, 时值腊月,杏枝压满的只有冬雪。
随着晋朝的衰落,皇帝不理朝,冀州王家掌执天下。更别说科举,也是由着各大世家把持操纵。
以往的兴盛意气,满含朝气的杏园只剩下衰败枯枝。
江明越凝望曲江,一首及第诗诵完。沈灵姝还有些讶异,按着君熙的说辞,这个表哥是个十足纨绔子,没想到应景诗章竟能脱口而出。
沈灵姝笑:“好诗。”
江明越:“小娘子见笑。”
“听君熙说,江公子现也在太学求学。这杏园之所,便是以后公子们新科及第嘉赏之地,今儿提前看看,也不算白来一趟。”沈灵姝笑说,“只是来的今儿来的时机不凑巧。腊月之季,没有杏花可瞧。”
“小娘子道得是。这杏花,便是得赶春看才够兴致。”
*
杏园后,沈灵姝与江明越约了来日再游赏他处,分别回府。
沈灵姝回了府。一眼就发现了窗檐下鸟笼中的米粒和用水,都被动过。显然是卫曜的鸽子来过。
但把鸟笼子和鸟笼子周围从头到尾翻找了一遍。也不见“信”。
沈灵姝未脱披风行装,在廊下踩了一趟雪四处搜寻,沾了满袖满裙雪,最后一无所获,也只能鼓气回了屋。
春桃去外屋忙事。
沈灵姝脱了披风,坐在软榻上抱着手炉暖手。悠悠目光还是落在了窗外的空鸟笼上。
思绪从荒芜的杏园飘荡到了乐游原,最后又想起了皇上离开时,深渊一般漆黑阴沉的眼,以及那句“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她和卫曜真的,不会再有瓜葛了么……
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惋惜,但是没有半分痛快之情。
沈灵姝对皇上并不是没有半点感情。
起码在上辈子军旅时候,他们两个相互慰藉过。那时候的皇上只是少将。虽然大晋已经名存实亡,少将在乱世中也只是空有头衔。
但卫曜对沈灵姝,却是极好的。
沈灵姝怕脏,卫曜便会每夜取山泉水给人擦净手脚;沈灵姝怕疼,硬土硬木,磕碰着便睡不着。卫曜便将人裹着毯子抱在怀中,充当沈灵姝的榻子。
夏夜睡不着,卫曜与人捉虫扇风。
冬夜睡不着,为她捂手暖脚。
战乱免不了打仗血流,怕带回血气惊吓了沈灵姝,人总是会洗干净再来寻她。
偶尔随军进城。会给沈灵姝带小盒胭脂,带喜吃的蜜枣甜味……
他们慰藉相伴了大晋最荒诞最苦楚的五年。
明明起初只是先帝一道圣旨。两人甚至军旅五年都未曾行过夫妻之实。卫曜会听她说话,会在沈灵姝害怕时,笨拙给人擦拭她的眼泪。但却从未有过逾矩。
人一向冷厉讷言,不苟言笑。却真从未亏待了沈灵姝半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卫曜的权威愈来愈大,跟随者越来越多,一呼百应。直到了世家倒戈世家逐一被灭,直到了一手建立新朝,而沈灵姝却和人越走越远……
沈灵姝一回忆,总觉得像是梦境一般恍惚。
直到春桃端来了红豆糕……
红豆糕软糯香酥。
然后沈灵姝想起了在巷子里卫曜给了又折返拿走的谷糕。
可恶,拿来馋自己,还故意拿走。
沈灵姝回忆的凄哀感慨瞬间烟消云散。
*
沈灵姝没再收到灰鸽子的来信。
窗檐下的鸟笼每日更换米水,每日的米和水都分文未动。
然而春节快到了。
各坊各市,红绸灯笼高高挂起,年味在雪中逐渐浓厚。
到了除夕年夜这日。
驱傩大队在大街吹拉弹唱,走走跳跳,好不喜庆热闹。
坊内各家各户院中燃着庭燎,冲天火光将院墙和大门照得亮堂。
孩童们围堆冲着火堆扔竹竿,噼里啪啦的声响,迸发出的金红色火光,伴随着孩童们的笑闹声,传出了许远。
除夕夜沈府也难得齐聚一堂。三房的家主夫人们全聚大房一院。
连被禁足了一月的沈静姝也难得露面了。柳姨娘坐在女儿旁边,向其他婶子们哭诉这自己的不易。
沈静姝又复归了往常的安静病白之态。
三婶子看不过去女娘娇弱,也不愿听柳姨娘杞人忧天的诉苦,干脆离了位置,坐沈静姝另外一边,拉着人的手让人等会年夜饭要多吃了些。
沈府的妯娌都是心善之人,虽然不喜愁苦相的柳姨娘。但对一直安分乖巧的沈静姝都多有照顾。虽然前些日二娘对灵姝做的那些事,婶子们也是有所耳闻。但毕竟还只是孩子,也得了沈家主的惩处,婶子们也都没有心存芥蒂。
“二娘,等会多吃点。你这么瘦,一阵风能吹倒似的。”
“是啊,多向你灵姝姐姐学学。能跑能跳,以后才不会被人欺人去。”
“大娘那是整个府都关不住……”沈夫人笑,眼中笑意在看见沈静姝的时候收了点。
沈夫人一向体恤自己的这个庶女,甚至怕大娘会欺负妹妹,小时一直耳提命面人要多照顾二娘。但现在一想到这个庶女曾用心陷害灵姝的名声,虽说不至于要将人赶出府或者让人日子过得多难。但之前多热切地待如第二个闺女一样照料。是不可能再有了。
沈济摸着胡须摇摇头:“大娘才该跟二娘学学,一整日不见人影,没个女娘的样。”
沈夫人:“是,闺女没女娘样子,就你有一个父亲样。”
“怀安呢?”沈家主咳嗽一声,移开话。
“还在念书呢,说是念完一章便过来。”张姨娘笑笑。和善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拘谨。
“念书好!”沈济道,“专心念书,但也不能不照顾自个的身体……”
林氏悄声催着沈嘉舟:“郎君你去喊喊。”
沈嘉舟点头,便趁着叔婶们聊天的空档,往沈怀安的住所寻去。
“灵姝呢?这孩子向来有吃的跑得最快。年夜饭都要开始了,还不见人?”
“云月去寻了。”沈夫人笑道,“怕是又忙着什么主意呢这孩子。”
此时的沈灵姝。
正在沈府的后院。拿着一包油纸包交给福允。
“你跑快点,后厨给你留年夜饭。小娘子我今年给你个包个大金子讨吉利。”
福允苦丧着脸:“娘子你去年也这么说。”结果大金子就是小碎银。
沈灵姝耳提面命:“记住啊,敦义坊,八道曲的巷子,裴家住宅。你要从后门去。千万别走前门,还有要是不小心撞上了裴昀鹤,你就装走错了,这好东西可不能给他……知道吗?”
福允道知道了,飞快溜出了后院。
沈灵姝目送着福允离开,见人脚程极快,满意的点点头。
转头,然后吓了一跳。
沈怀安正站在她身后,一身秋香色圆领袍。不知听了多久。“阿姐,你又差遣福允做什么坏事了?”
“怎么能说是做坏事。”沈灵姝拍拍因庶弟突然出现而受惊吓的胸口,“阿姐一直待福允可不薄。怀安也是想要个吉利了吧。喏,阿姐可没有忘记你的,来,拿过去晚上躲床上悄悄看。”
沈灵姝笑盈盈递过去一个小香包。
沈怀安:“……”
沈怀安才不会接。他只是看见沈灵姝行踪古怪才跟过来。再说,他们年岁相差无几,没有给吉利的理。
虽然沈灵姝自小年年都学着长辈给他们在年夜中送吉利就是了。有时是花,有时是珍藏的舍不得吃的糕点……
沈怀安轻叹了声气。“阿姐,你是让福允去寻那个金吾卫了吗?”
沈灵姝眼皮一跳。但没有直接承认。“哪个金吾卫?”
沈怀安:“金吾卫年夜也不会放歇,阿姐让福允过去,也只是白跑一趟。”
“什么?年夜也不能回来吗?宫中怎么能有这么苛待人的规矩……”沈灵姝正抱不平。忽而对上自家庶弟幽幽的眼。立马腼腆着脸笑。“怀安啊,好弟弟,你这事可不能给阿耶他们说……”
“阿姐看上他哪点?”沈怀安虽然苦读诗书,一心求学求文。但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而且就算他不想听闻窗外之事。学堂那些同门,也会整天在他耳边讲沈灵姝的事。
毕竟他们想让沈怀安引荐着见沈灵姝一面,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沈怀安自然都拒绝了。并且没明白,为何自己眼中一直不成规矩,冒冒失失的阿姐,怎么能让他们趋之若鹜,上赶着巴结他也想要求见一面?
他们所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
沈怀安摇摇头,“阿姐,‘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阿姐不该擅自和其他郎君私相授受……”
沈灵姝:“没有啊,阿姐是托着福允去的,不是阿姐私相授受……”
沈怀安:“阿姐,你这是歪理……”
“什么歪理?”沈灵姝理直气壮,“你就说吧,要不要帮阿姐隐瞒!”
沈怀安:“……”
“什么隐瞒?”寻过来的沈嘉舟笑问,“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
“二堂兄!”
沈怀安也回身,拱手行礼。“二兄。”
“年夜饭要开始了,大家都等着你们呢。快去吧。灵姝,今夜可有你心心念念让张叔要做的烤全羊,张叔还等着你第一口品尝呢。”
沈灵姝这几日缠着后厨的张叔说梦见的烤全羊多美味,激将着说张叔做不出来。张数立马力排众议,怎么也要在年夜做出大娘子梦中的全羊,等着人品评。
“成,那我先行一步。”沈灵姝闻言,眸子放光,立马丢了两人。提着裙摆跑得飞快。
后头的沈嘉舟摇摇头失笑。
沈怀安却紧抿了唇。
沈嘉舟温和道:“怀安,灵姝向来在大事上自有分寸。咱们府中的女娘不需过多规则束缚。”
原来沈嘉舟将姐弟俩的对话都听见了。
沈怀安垂眸。“但是,他们都配不上阿姐。”
*
年夜的长安张灯结彩。处处可闻爆竹清脆,笑语连连。
福允捧着大娘子精心包裹的油纸包,战战兢兢地寻到了敦义坊。
按着自家娘子说的方位,又找到了阴僻的一处屋院。
其他屋处庭燎火光明艳,笑声热闹,仿佛都与这里无关。
寂静又深黑。
福允心头打鼓,先是敲了敲门扇。
不见回应。
轻一推,才发现门是开着。
院内未点烛,空气中又是浓郁的草药味。
福允轻喊了几句裴公子,不见回应。便将东西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刚要走。转身听见了屋落的咳嗽声。
福允吓了一跳,替小娘子想好的话词秃噜便出口。
“裴小郎君,我们娘子说前日多有得罪,辗转反思,思念至深,悔不当初。特地亲手做了您爱吃的煎饼,说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年夜天寒,还望小公子保重身体,原谅一二……”
第二十四章
太极宫。
年夜日。
宫中气氛却极为凝重。
葭灰色的浓云低压宫梁, 鹅毛霏雪愈下愈大,迷乱人眼。
太子在东宫摔碎了一盏鎏金八角琉璃灯盏。
已不是第一次。
因私出了宫而困禁东宫一月余的太子,仿佛一头困兽。少年心中不甘却又懦弱不敢忤逆圣者。只能日日以打骂宫仆与摔外物来发泄。
卫曜冷眼所观。
殿外头守卫的金吾卫已经习以为常。听着里头的暴怒吼声和瓷器屏风物件的倒塌破碎声响, 连眉头都不带皱。
宦官进来, 通报太子顷刻更衣到昭和殿赴宴守夜。与朝臣共同祈福山河无恙, 圣人万寿。
“赴宴?”太子颓坐在殿面, 金色衣带散乱, 发冠歪斜, 紫色绣麒长袍铺洒身后, 声音嘶哑, “这福祈的是我们姬家的山河,还是王家的山河?!”
“当日扑杀吾者,分明就是王家所策!圣人尔等为何不替吾斩杀王家诸竖子!”
宦官没多话,只是一脸平静。一边道, “殿下请更衣,圣人还在等着。”一边嘱咐两旁宫仆上前去伺候太子更换礼袍。
宫仆涌上前, 太子嘶声无人理会。
而同个时刻。
坤宁殿中。
雍容的晋皇后怒摔榻案上的茶盅, 恨意涌出眼。“他日定要扑杀此獠子!”
承合殿。
高髻簪着九钿金翠花钗, 眉眼柔妩, 唇瓣红艳的姜贵妃着揄翟礼服, 带着宫仆风情摇曳行进。
一声通报, 不等回应, 便款款行步入内。
“圣上, 该去年夜守岁了。”
柔绡帐幔轻撩, 偌大的龙床上, 七躺八躺着多位衣不蔽体的女子。
老皇帝从美人乡中缓起,含着浓痰的嗓音刺哑, “爱妃,何时了?”
“已是,还有两刻钟到子时了。”
“太子传唤了否?”
“已让宦官去请了。”
“诸事交给爱妃,便是妥当。”老皇帝呵呵笑。只是枯皱的面皮展起,笑意却不达空洞的眼底。
昭和殿。
太常寺卿准备的傩舞正在台子上张牙舞爪地喧嚣。热闹的歌舞外,是漫天葭灰的大雪。动静之间,孤楚的嘈杂。
宫殿熏沉着淡淡沉香。
晋老皇帝端坐在御椅上眉目舒展地观赏。在皇帝两旁,是雍容端庄的晋皇后,和艳丽妩媚的姜贵妃。
太子身着朱红礼袍,玉冠加首,位于下首,面上却是心不在焉。
以往晋朝,除夕日晚,皇帝会留着较为亲信的官员陪同着守岁开宴。如今,只有王林谢三大世家的高官来赴宫宴。
晋皇帝扫了宾客一眼。
王家家主王贾立马做回应:“回陛下,为体现皇上的圣明隆恩,除夕守夜,便放行了诸位朝官回家团圆。明儿元日宫宴再来齐聚。”
老皇帝道:“有劳爱卿。”
林祭酒端坐笔直,出言冷笑:“是皇上的意愿,还是王都督你的意愿。”
王贾此人,贪而妄,身揽数职。而王林两家不对付也不在这一朝一夕。林祭酒每次都故意以低次的职位招呼人,都督虽是高职,但王贾却爱以爵位国公自居。也不喜他人以职位称呼他。而林祭酒自是每次都故意反之来行。
一旁剑南谢家的朝官,势力不在此,皆默默吃着自己的酒。
王贾笑:“当是圣上的旨意,圣上爱民如子,这一点岂能有所质疑?还是林祭酒对圣上的旨意有所不满?”
林祭酒呵笑:“王都督折煞老夫,借老夫十个胆子,也没有王都督的胆量。”
这不就是在暗讽王贾经常插手皇上旨意吗!
眼见好好一个宫宴,又要成唇枪舌战的战场。
“罢、罢了,爱卿们莫争。”晋皇帝才出言平语。
两方看着晋皇帝的脸面,停了争执暗讽。
守岁宴清冷。
唯一的热闹处,就是台下的傩舞。
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而真正的热闹,却是要等到明日元日的宫宴。
*
年夜当晚的林府。
林祭酒早早入宫参加宫中的守岁宴。
林府的老管事操持着一切。
还未到吃年夜饭喝团圆酒的时辰。
前院的庭燎火光冲天。照得院墙金红亮堂。
廊下灯笼透亮。火炉温暖,煮酒靡香。
今年是江明越第一次未在江南过年。
江明越的小书童望着廊下雪忧愁。长安的雪真大啊,小书童憋半天憋不出衬景的诗文来。毕竟自家公子也不是好学才人,他根本没得机会受熏陶。
最后只能幽幽愁愁叹声长气。
江府的阿郎夫人,翡翠荷叶,后厨的庞叔牛婶,贵财通财……你们在江南可安好?长安的年夜冷得吓人。阿郎夫人放心,郎君有在用功问学……也很思念二老……
“快快,顺才,到你了别发楞。”江明越的声音催促着。“快掷骰子。”
廊下除却了火炉煮酒,还有席上一案双陆棋。
小书童正被自家公子拉着玩双陆。
小书童不情不愿伸手拿骰子,“公子,你今儿的诗文还没背……”
阿郎夫人,收回前话,郎君偶尔还是会用功问学的……
这个偶尔只限在二家主面前。
而凑巧,今天年夜,二家主进宫赴宫宴,不在府邸。
所以郎君才敢堂而皇之拉着他玩双陆棋。
“嗳,进花眼。”江明越桃花眼一眯笑,“你的棋可不能动了。”
书童本来就不会玩着贵人游戏,郎君拉着讲了好几遍,才半懂不懂陪人玩。
不一会儿——
“得,‘入宫’。”随着江明越一声话落,“顺才,来。”江明越满脸悦色地勾了勾手。
惨输的小书童苦皱脸准备从囊中掏钱给人。
一道清雅女声忽然响起。
“表哥!”林君熙踩着绣鞋从回廊走来,正好目睹江明越伸手向小书童要钱。“好啊,你还赌!”甚至还坑骗上自己的书童!
江明越眼疾手快把自家书童的铜板收袖中。笑容爽朗:“怎么能叫赌呢?这是陶冶心境。”
林君熙:“我要去告诉二叔!”
江明越立马从廊下跳下来追人。“好妹妹,好妹妹……快且慢步,止步止步。”
林君熙倒是真停下来了。柳叶眉一扫,“把钱还给顺才。”
江明越眉一挑,洋洋洒洒说道理。甚至咬文嚼字背起诗文来:“分朋闲坐赌樱桃,收却投壶玉腕劳。各把沉香双陆子, 局中斗累阿谁高……①,既作赌注,哪有收回之礼……双陆双陆,有赌有注,才叫双陆……
“二叔!阿兄!”林君熙张嘴便喊,转身要走。
“慢慢慢!服气!姑奶奶我怕你了!”江明越不情不愿将两个铜板从袖中掏出,两指一翻,铜板掉入了捧手待接的书童手中。
林君熙露出得意的笑。“二叔今夜不在府,阿兄喊我叫你去吃饭。”
江明越:“……”
“成,吃饭。”江明越还能说什么,两条长腿一迈,懒洋洋往前走。
林君熙叮嘱了小书童收棋案,跟上:“表哥,你前段时间和灵姝出去了?”
林君琢实则是让婢女来唤江明越去正堂用膳。但林君熙存了打听的心思,便自己来了。
“沈小娘子?”江明越应了声,“是,怎么了?”
“你们去哪了?”
“这个嘛……”江明越伸出了手,“两个铜板,就给你说。”
林君熙:“……”
林君熙瞪了人一眼:“我没有铜板。”
江明越桃花眼笑得更甚:“银子也可以。不过,我可不会找你钱就是了。”
林君熙冷笑一声。“做梦”二字就差脱口而出。
江明越悠悠:“沈小娘子一定对我有意思……她还约着我去哎这个说不得说不得,不过她对我说那句……哎这句也说不得,旁人听了,恐怕我们江府明儿得来提亲,不提亲都说不过去……”
林君熙:“……”
林君熙深呼一口气,“我寻灵姝,她也会告诉我。”
“是喽,那你就等着沈娘子亲口告诉你吧……沈娘子那日分别一笑,美伦美哉,令人心旷神怡,我们之间,早已一切心意不需言说”。江明越桃花眼一眯,半晃脑袋,似在回味。
一锭银子重重落在人江明越伸出的手中。
林君熙黑脸:“说。敢遗漏半点细节,我就给二叔告状。”
江明越多久没见过真金白银了。自私房身家全被亲娘扣押,可以说身无分文。来长安的吃穿用度全在二家主身上。一两日根据太学的考核,才能从二叔手中拿点碎钱花花。
江明越将银子在袖边擦了又擦,桃花眼笑开。“得咧,表妹你要听啥,都不成问题。”
林君熙:“听真话。快点。”
江明越将银子珍藏衣中。
然后如实告知。拔腿就跑。
留后头的林君熙气得浑身发抖。“江明越!”
杏园里赏个杏花有什么不可说!有什么能提及到谈婚论嫁!
更何况,杏园这个时节花都没开!
林君熙三两步小走追上了江明越的步伐。
江明越:“嗳,给了的可不能要回去。”
林君熙深呼一口气,就当是银子打狗了。
“表哥,我可以不告诉二叔。不过沈家娘子你不可以再见面了……”
“为啥?”江明越摇头晃脑不赞同,“美人在前,哪有置之不理之由。”
林君熙直言不讳。“灵姝是许配给我阿兄的,必须是我将来的嫂嫂。”
江明越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拉长了尾音。低沉嗓音起伏含笑。“这不正好,沈娘子嫁给了我,也是你嫂嫂了。”
“是亲嫂嫂!”林君熙忍无可忍,一跺脚。“不过你品性不端正,灵姝是不会看上你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江明越故意逗人:“表兄沉闷。沈娘子才瞧不上吧?”
林君琢在某些方面和林祭酒极为相似。都是治学为官严谨不苟。
“沈娘子嫁过去才叫亏了,不如配我。”
林君熙用“你哪来的这么大脸说这话”的眼神扫量着人。
林君琢早早来长安任官,和江明越并不多熟稔。倒是林君熙小时在姨母府中住过一段时间,对自己这个表哥的性子,可谓是了解得透彻。
“这你不用担心,灵姝玩棋跑马,蹴鞠曲乐舞剑……会得多着呢。阿兄也喜欢得紧,两人般配着很。”
江明越倒是意外那个貌美女娘的另外一面。抚掌满意,“哦?恰恰好我也会这些,沈娘子果然和我志同意合!我们就是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啊!”
林君熙:“……”
你怎么这么大的脸。
*
沈灵姝年夜饭后,嘴甜哄得一桌沈府人给了满满两布囊的银子珠宝当吉利。
喝完了团圆酒。
福允回来了,苦皱着脸,只道被一只白犬吓跑得飞快。没见到裴小郎君。
沈灵姝因沈怀安的话,早有心头准备。幽叹了声气。给人了除夕夜的吉利。
沈灵姝莞尔笑着说吉利话:“福延新日,来年可得好好帮娘子我哦。”
“福延新日……”福允结结巴巴回吉利词,顿觉手中的吉利钱财烫手。
明日元日,宫宴也会邀请部分长安贵门女眷。沈灵姝虽然对于没能将东西在除夕夜送到人手中,微微遗憾。但明儿进宫,说不定还有机会。
*
元日当天。
各坊各院高挂起祈福的幡子,更换桃符、门神,贴上崭新的春联。
孩童们则换上了羊皮质的庆贺新衣。
沈府任官的叔兄一早便去宫中参加大朝会。
元日的大朝会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不仅长安的文武百官要到场,就连其他地方州、包括羁縻府州以及大晋的附属国也会派遣官员使者过来送礼贺朝。
往常的规矩是这样。
但如今大晋不如以往。各地官员和其他附属国的贺礼,是进了国库还是进了其他世家的囊中,却是不好说。
元日当晚。
宫廷开了宴席。
皇城灯火通彻。
官家的马车络绎不绝。
皇后宴请了二品朝官以上和贵门世家的夫人女眷。
沈夫人便带上沈灵姝和沈静姝两人。
男女眷参与宫宴位置大不相同。女眷这边由皇后负责。开办在慈延宫。
沈夫人耳提面命两个女娘紧随自己。
皇城灯火明堂,盛大的舞狮歌舞锣鼓喧天。
官员们互相称敬庆贺,嘴中说着吉祥话。恭祝王朝繁盛安康。
女眷们处在一处。也皆互道着庆贺词。
沈灵姝看见了林君熙。林君熙与林祭酒的夫人同来,坐在沈灵姝的斜对面。
人一身朱红缎雪绒领袍子,对于沈灵姝冲自己眨眼的笑,浅笑着帕子捂嘴做回应。
朝官那头的宴请比这边热闹得多。
隐隐还能听到盖过声嚣的舞乐声。
晋皇后规束不多。席间女娘们观赏着歌舞,进宴,恭贺,问候闲聊。
沈灵姝不是第一次进宫。
趁着女眷注意都在歌舞上,借口解手离开位席。
此时宫廷乐伎跳着霓裳羽衣曲。沈灵姝上辈子的回忆中,晋朝年年元日宫宴,都必得跳上这么一回。
沈灵姝知道朝官们的宴请往年都是在昭和殿安置。
太子在哪,金吾卫也在哪。
金吾卫一部分负责巡逻宫城。一部分则随侍太子身边。
沈灵姝不知道卫曜的职责倾向于哪个方面。
卫朝的皇宫建筑规模与大晋此时的大不相同。因各世家的轮番登位,每一轮上位者,都新修一番宫廷。大晋的宫廷到了新朝时早就不见之前模样。
沈灵姝凭着印象寻走。
沈灵姝路过一花园,还不太能辨认出这是卫朝时的什么地方,是荷池,还是尚食局,还是……
沈灵姝正没边际地想着,忽听到侧方假山后传来窃窃私语声。
沈灵姝心觉好奇,猫腰蹑脚寻去,悄悄从假山后探出眼睛。
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
“……舅舅不能来,便不来了吧。山高路远,他的胳膊老腿,拧不过还能如何呵。”
“……夫人,父亲还问若从樊山攻打入关,几成胜算?”
“……几成胜算,呵?是攻打姓王的,还是姓林的?呦,该不会是姓姬吧?大晋早就不是姬姓在做主了!吞吞吐吐,懦弱不成事,这晋帝的儿子就该你阿耶来当!没出息的顽意!”
“表姑……”
“别拽拉我。回去告诉你父亲,要打便一鼓作气,不打,等着落荒而逃,吃别人的剩糠!孬种奴!”
“表姑……只有我父亲的,没有与我的话吗?”
“与你能有什么话?哟,千里迢迢从关东来,还要我给你倒茶伺候不成?”
“只是想见表姑……”
“乖侄,睡一次便想当表姑的郎君了?”
“表姑只道句想我,我便留下来为牛为马也成……”
……
假山后的沈灵姝听得瞠目结舌。
因为她听出了太后,也便是晋朝姜贵妃的声音。虽然比自己印象中年轻柔媚了些。但因人时时刻刻督着自己佛经佛经,规矩规矩的。沈灵姝就算是睡梦中都能辨出人的声音!
太后……不,姜贵妃和司马氏的人在勾结什么?不是,他们竟然勾搭上了一起?那晋皇帝呢,知不知道……不对,他们不是互称姑侄吗!
沈灵姝太过震惊“太后”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猫着腰打算退离。
不小心踩到了根树枝。
“谁?!谁在那!”姜贵妃一声厉喝。
两道黑影疾步由暗走向了明,走向假山后一看。
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宫宴正在诉唱着诗乐。
乐伎婉转绵长的声,余音绕梁,凄哀唱着《明月引》②:
“筮仕无中轶,归耕有外臣。
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
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男子紧绷的肩松懈,缓气:“可能是猫吧……”
姜贵妃眼神邃暗:“不,刚才这里有人。找出来,不要留活口。”
*
沈灵姝后背惊起了一身冷汗。
浓沉的夜色,眼前只有一细缝光亮。
鼻息之间,是淡淡铁锈和微苦的草药味。
沈灵姝抬眸,看见了卫曜一张沉冷的脸。
眸子遂一亮。
卫曜眉头拧起,捂着女娘嘴巴的手微微松了力道。低声斥。“在宫中还敢随意乱跑,不要命了?”
沈灵姝挨骂了却也不恼,低着头在自己的衣袖中不知悄悄摸索着什么。
卫曜皱眉。女娘低头时的长睫轻扑扇扫在手心。
如羽毛蹭过。微痒酥麻。
卫曜手指一僵,微微一蜷,转而松开。
沈灵姝终于找到了东西。笑盈盈捧着递到卫曜面前:
是福允昨儿没能送到的小香囊。
香囊里头装着除夕讨吉利的金锭子。
“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郎君尊体万福。”小女娘抬着莹润如玉的脸蛋,明眸皓齿,字字切切,说着元日的庆贺词。“福延新日,万寿无疆。”
卫曜眸子错楞。
远处宫宴的曲声萦绕不息,游鱼出听:
“愿得长如此,
年年物候新……”
第二十五章
待说话的两人前后脚离了荨园。
卫曜才带着沈灵姝从旁边藏身的假山暗处出来。
卫曜收下了香囊。遂嘱咐沈灵姝原路折返回宫宴, 且不许再乱跑。
小女娘笑容蕴甜,应答得快。
轻快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卫曜的视线中。
卫曜盯着人的背影离开, 才转身继续巡逻。香囊在掌心一寸寸缓慢摩挲, 卫曜的脚步却是一顿。
沈灵姝会这么乖乖回宴席去吗?
卫曜沉了眼。
转回了身。
寻着沈灵姝离开的方向大步跟去。
果然。
女娘一路沾花捻草, 和提灯的宦官唠了一路, 又偶遇了宫婢聊了两句, 最后又驻足听着宫宴传来的舞乐曲哼唱, 路过了梅园踮脚摘宫墙的梅花枝……
完全没有折返回宴的迹象。
卫曜:“……”
卫曜正待出去。
忽侧耳听见踏雪声。
于是眼一深, 隐回暗处。
踏入梅园的是王家三郎王瑾。
沈灵姝似吓了跳, 攀枝的手一松,踮脚没能摘到梅花枝,倒是被枝上的雪落得满头满脸。
“沈娘子好雅兴。”王瑾负手看了会,“沈娘子可也是觉宫宴无趣, 出来透气走走?”
沈灵姝扫着头上和衣裳雪。见是王瑾,敷衍, “是啊, 年年如此, 年年听曲年年新。”
这是说无趣还是有趣?
王瑾笑, 又问。“沈娘子觉得, 哪支曲子合心?”
“《霓裳羽衣曲》年年有, 舞姿轻盈犹怜, 《太平乐》丝竹绕音, 凄婉动人……不如《秦王破阵曲》撼玉雄浑, 深得我意。”
王瑾含笑听着, 眉一轻抬。“《秦王破阵曲》?好曲名,沈娘子在何处听的?”
“年年宫宴……”沈灵姝嘴中的话卡在喉处。猛然想起, 《秦王破阵曲》是新朝卫曜宫宴才有的曲目。晋朝的宫宴从未有过。
沈灵姝很快就反应过来,莞尔一笑。“偶尔坊间听过的曲目,印象至深,倒真让人难忘。”
沈灵姝这厢解释混过了不在意的王瑾。
而暗处盯梢的卫曜却缓缓蹙了眉。
*
宫宴中多多少少有人离席。
王瑾便是其中之一。
年年重样的乐曲已没多少新意。倒叫人听了困顿乏味。
王瑾走到梅园,碰巧见一身珠翠钗钿,朱红织锦披风的女娘正在踮脚摘宫墙垂下的梅花。
“……”
如此闲情逸致,王瑾脑海中不知怎的便联想到了,前段日子在茶楼碰见的,扮着男相,猫手猫脚躲避在其他郎君身后的女娘。
莫不是沈家娘子?
走近一瞧。
正是。
王瑾有一瞬间对人有了几分兴致。
“《秦王破阵曲》。”王瑾细细斟酌,“好曲名,倘若有闲,倒是想请沈娘子指路共赏。”
沈灵姝:“我想起来了,是在梦里听的。”
如此迅速回绝。王瑾眼中笑意却更深。
沈灵姝不太待见王家人。尤其眼前这人长得还三分蛇相。一身深青劲装,越看越像。沈灵姝最惧蛇虫。应付几句,便想离开。
王瑾却岂会让人轻易便走。踱步到了宫墙边,伸手折了梅花枝。
“沈娘子想要梅花枝?”
沈灵姝浅笑摇头。“不想要。”
“某与沈娘子本该有段姻缘。可惜了。”王瑾还是将梅花枝折了下来,“沈娘子与某应有些误会。某待房中人极好,只要沈娘子与我一心,沈娘子要的便是天上月,某也能为沈娘子折下来。”
王瑾忽然提及了之前的提亲一事。
沈灵姝心头作白眼:“那王公子,便折折月亮下来,让我开眼瞧瞧?”
王瑾笑:“只是个譬喻。”
沈灵姝:“是夸海口。我阿耶说,大话说多了的,走夜路要小心。因为鬼话连篇,保不准就被夜行的小鬼误以为是同道人一起带地府去。”
“王公子,回去的路小心行。”沈灵姝半分不领情。也没接人手中的梅花枝。“失陪了。”
见沈灵姝要离开,王瑾也没再阻,负手摩挲身后的梅花枝,唇边凉薄笑意。“有意思。”
沈灵姝刚要踏出梅园。
忽见一宫仆惊慌失措出现在宫廊上,边踉踉跄跄地跑边喊:“快,快来人啊……死、死人了……”
两处宴席随着这一声惊破黑夜的叫声。变得混杂起来。
慈延宫莲池一宫婢溺亡。发现的是个提灯宫仆。
溺亡的宫婢是姜贵妃的婢女彩云。
众人到时。
姜贵妃扑埋在晋皇帝怀中,失声哭咽,悲痛欲绝。
晋皇后则一脸凝重地站在晋皇帝身旁。
金吾卫和禁军包围了整个莲池和两处宫宴的出入口。
发现死的是个婢仆,世家朝官们扫眼了几下,没什么兴致。
姜贵妃还在抽泣。“……彩云捡到了不知谁落下的珠钗子拿来寻我,妾本是猜想怕是哪个夫人女娘无意落下了,若是珍贵之物丢了怕是要着急。便差遣了彩云去慈延宫询问宴处有无女娘离席丢了东西……”
“谁知,谁知……彩云竟遭此不幸,是妾没能护住人……”姜贵妃双肩不止颤动,捂面失声,“主上,彩云是陪了妾十余年的婢女……是妾身至亲,主上做主……”
姜贵妃哭得楚楚动人,惹得晋老皇帝更是怜爱。
晋皇帝浑浊的眼扫向晋皇后,“爱妃说的此事当真?”
女眷那边的宴席是交由晋皇后操办的。虽后宫事已几乎都由姜贵妃操持。但元日宫宴大事,因姜贵妃名义上也只是贵妃。为不惹事端,明面还是交给了皇后来操办。
晋皇后垂眼:“是,圣人,姜妹妹确实差遣了宫婢来问询。”
但——
晋皇后以为是姜贵妃故意差遣心腹婢女在其他贵妇女眷面前炫耀自己的得势,嘲讽她的落败。再加上彩云作为姜贵妃的随身婢女,仗主子势嚣张跋扈,处处落脸她的婢子。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如今宫宴大事,她好不容易能操持一回。却仍旧要被一个婢女甩面子里子?
晋皇后不能容忍,当场便喝了宫仆将彩云赶了出去。
但谁也没想到——
彩云竟然就死在了慈延宫的莲池里。
晋皇帝:“彩云问得如何?问了何事?可处理妥当?”
晋皇后面色更加发白,低垂首。“妾……”
晋皇帝见晋皇后这幅模样,心中已经明了。晋皇后嫉心强,见是姜贵妃的人,怕是直接就给赶了出去。但晋皇后是王家长女。而嫡亲弟弟王贾此刻也在宫中。
晋皇帝不会发难。但脸色铁青得难看。
姜贵妃在晋皇帝怀中轻啜。“……姐姐,那席上可有女娘离了位席?”
“彩云死了,珠钗也不见。”姜贵妃伤心地擦着泪,一字一字缓缓说。
晋皇后脸色不虞。“妹妹的意思,倒是怀疑上本宫宴席上的女眷了?”
“妹妹怎敢。”姜贵妃垂泪。
晋皇后恨意咬唇。“吾不曾见过彩云说的珠钗。人死了,说不定就是掉池子里。妹妹这么关心,就把池子水抽干,好好寻寻得了!吾席上的女眷,畅谈相欢,没有一人离席位……”
“秉圣上,民女知道……”人群中,沈静姝却忽然走上前来。欠身,低眼垂眉。“家姐曾离席过……但民女相信家姐不可能会残害宫婢,因念想珠钗或许是家姐珍爱之物,所以才出言……望圣上明察。”
沈夫人面色大变。慌忙出位。“圣人,小女只是出席解手,更是与宫婢不曾相识,无仇无怨,绝无可能杀人。”
随后又回身斥责沈静姝。“你连珠钗什么样子都未瞧见过,怎能说是灵姝之物!”
沈济也行到了前头,沉脸跪地,“圣上明察!”
晋皇后袖中手拢攥紧。
“沈爱卿快快起来。”晋皇帝忙要扶人,“朕信不会是爱卿之女。”毕竟沈济的闺女晋皇帝也听闻,甚至有意许配给太子。
晋皇帝往周旁巡视。“不过,沈爱卿的千金……现在人在何处?”
沈灵姝和王瑾到莲池时,正好是沈静姝出来指认沈灵姝离席。
沈灵姝在门口听见晋皇帝询问,楞了下,忙拨开人群朝前。“让让——”
“秉圣人。”王瑾在身后却忽然开口。冽冽声音,气沉丹田。一下便盖过了众旁嘈声。人群闻声让开了一条道。
王瑾行步上前,走到了沈灵姝旁边停了下来。面上挂笑。手中还拿着枝梅花枝,枝上存着残雪。梅花红得极艳。“沈娘子一直与我在梅园。我们也是听了宫仆的呼喊声,才赶了过来。某能佐证,沈娘子一直与我在一处,绝无作案的可能。”
后头入口处的众人确实是看见两人一前一后,没有间隙地同时进来。
只不过——
孤男寡女,共处梅园?
一个王家,一个沈家。
不是传王家前不久上门提亲还被沈家给推辞拒了吗?结果王家郎君和沈家娘子竟独处一块?这是什么情况?
沈济和沈夫人的脸顿失血色。
晋皇帝和晋皇后眼中探究之意深邃。
王家这边脸色最为精彩。王国公王贾甚至暗中颔首,眼中皆是赞许欣慰。站旁边的王家大郎王聿面色却是不悦。
沈静姝讶异两人的同时出现,袖中的手抓紧,咬紧了唇。
姜贵妃悄然抬眸起。
“你便是沈家大娘子?”她捻着帕子一角,轻拭眼角。眸中沉晕泪光,似散发着幽绿的光。细细打量着沈灵姝。
美人含泪,即便已是徐娘年纪,却也楚楚动人。
沈灵姝也在细看着“太后”。上辈子沈灵姝见到“太后”时,姜贵妃在乱世之中存生下来,已是半鬓白发。面容庄严,但看得出年轻时候的美人之姿。
而此刻直面较为年轻一些的“太后”,才发觉人眉眼满是异域风情,玉面朱唇,气贵势艳,貌美得极具攻击力。
沈灵姝又想到了在荨园假山后偷听到的事。
印象中的太后,信佛吃斋,装扮总是雅素,但一直和皇上并不亲近。大抵是因为两人时隔了二十余年才相认。
除却了老是规矩束缚沈灵姝,总体来说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
沈灵姝颔首,回话。“回娘娘,小女便是。”
“你一整个晚上一直都同王家三郎在一块?”姜贵妃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悠悠询问。
众人的目光都朝看了过来。
沈灵姝咬紧牙。
若是现在说是,就相当于对全长安承认了两人私下有交情。以后再难说清。
王瑾负手笑而不语。
沈灵姝深呼一口气:“回娘娘,只是偶然遇见,闲聊一二。”
“你为何离席?”
“人之三急。”
“倒是个实诚的。”姜贵妃浅笑,看向王瑾,“看来小郎君有意维护,小娘子无情领呢。”
王瑾:“痴子之心,让娘娘见笑。”
这会,林君熙也寻来了兄长,扫开了人群上前来。
“回圣上,娘娘。离席位的不止灵姝一人,民女、刘家娘子、方家娘子……我们等也曾结伴离席。”
林君琢:“女子珠钗,不一定便是女眷所有。也能是其他朝官郎君存之。圣人细察!”
林祭酒看见自己两个侄子侄女,不慌不忙上前。“侄儿侄女贪杯,圣上莫怪。此事怎能用‘离席’论定杀人,乃是荒唐。圣上还望速速交给刑部,还解贵妃娘娘失亲之苦。”
一霎之间。
出位告解自己离席的,证明的,说疑惑的……人数众多。明里暗里却都在为着沈灵姝说好话。其中王林两家之人显目。
姜贵妃心头一声嗤笑,之前便听闻过长安第一贵女沈家娘子的这一名号。如今见识,这一名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啊。确有点本事呢。
姜贵妃出声:“吾怎么会怀疑诸位,好好一个元日,让诸位不尽兴,是我错处。若是有丢物者,来我这儿,看着我可怜的婢女彩云的面上,定会帮尔等寻。”
晋皇帝:“此事交给刑部查,都散了。”
宫宴的插曲便这么结束。
男女宾散回各自的宴席。
沈灵姝想要去寻君熙。中途目视上了自家阿耶严肃的目光,缩了缩脖子。老实在阿娘的看管中待着。
沈夫人冷冷的视线停在沈静姝身上。说不出是怒还是失望。转开了眼。
宫宴到了子时就散了。
各朝官领携家眷回坊。
因宫中死了人。后头的宫宴,所有人皆心不在焉。
*
沈灵姝回到了府。
虽然知道免不了面对阿耶的训斥。
但沈济的怒火却是平生来最大的一次。
“沈灵姝,跪下!”进了正屋,沈济转身,一声怒斥。“你什么时候和王家三郎扯上关系!”
“被波及进杀人案还不够,还卷出了和王家有私情!怪不得王家会上门提亲,沈灵姝!你眼底头还有没有我这个阿耶!你视沈家家训为何物!我们沈府行的正坐得稳,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绝不能与反贼来往!”
“没有,阿耶,我没有。”沈灵姝何曾被阿耶这么怒吼过,委屈至极。乖乖跪在堂下,双眸含满了眼泪。“我和王家三郎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都没见过他几面……是他自己过来和我说话的……”
元日的雪下得大而彷徨。
沈灵姝跪在堂下。头顶有檐挡雪,膝盖却被浸润了寒气的地面刺冷地疼。
廊檐下的灯笼散着明暖的光。
沈夫人厉声:“沈济,你要罚大娘干脆连我也一起打骂得了!”
“胡闹!都胡闹!灵姝这番无法无天,便是被你宠坏的!”沈济大怒,“拉开夫人,上家法!”
“谁敢!”沈夫人呵斥,“大娘只是离个席座解手,便被怀疑杀人凶犯,成了她的错了吗!二娘不管不顾,当着圣人面推大娘出来,她是何居心!她便不必罚!?”
沈静姝此刻正站在廊檐下,静静地看着堂下的母女两,嘴角勾着冷笑。
待众人望向自己,冷笑化为了凄白的苦笑。“夫人……静姝以为珠钗是阿姐的东西……罢了,阿耶你也罚我吧,如果能让夫人和阿姐心头舒坦……静姝确实做错了,不该如实告知圣人实情……是二娘的错……”
“二娘!”柳姨娘闻讯已经赶来了,还不知事情原委,却是一嗓门嚎啕。“家主,二娘体弱她怎么能受得了家法……我们二娘自幼乖巧,不争不抢,她做错了什么……”
沈济沉气。“二娘没做错,只是如实禀之。无错。”
沈静姝抽泣着被柳姨娘和其他家仆拉扶到一旁。
沈济沉脸嘱咐:“拿家法。”“把夫人拉开。”
沈夫人怒目:“沈济!你敢!”
沈济:“今日大娘敢和王家人勾联在一起!明日整个长安就能说沈家不知检点,狼子野心!沈灵姝,你扪心问问,你对得起你的叔兄祖辈,对得起他们铮铮铁骨传承守护下来的沈家的世代声誉吗!你要让以后的沈家世世代代的子孙都被戳着脊梁骂为反贼吗!”
沈灵姝手背擦了下眼,泪珠成串,哽咽不成声。轻推开沈夫人的手:“阿娘,你先离开……灵姝确实做错了,阿娘,你不要哭……”
管事忠叔端来了“家法竹棍”。
沈济取过。竹棍轻细,在空中挥舞,划出来的痕如同竹鞭一般。
“沈灵姝,你可知错!”
“女儿知错。”
“错何处?!”
“不该和王家人不避嫌,不该罔顾耶娘的苦心,不该不听话乱跑……”
“伸出手!”
元日大雪纷纷,女娘跪得刺骨寒,咬牙伸出了已冻僵的双手。摊平了,伸开掌心,朝上。
竹棍在空中发出泠泠破空声。
“这一鞭,是惩你目无家训,罔顾沈府世代先灵!”
“这一鞭,是你无知无畏,生事顽戾!”
“这一鞭……”
沈静姝眸中含笑,在檐廊下看着竹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沈灵姝的掌心。
皮开肉绽之声。
以往怕疼的女娘,却一声不吭,甚至没有一下是蜷缩回手去。只是脊背挺得直直的。
眼泪成串地掉,却没有喊痛喊停一句。
沈夫人由着婢女扶持,背过了身去,早已泪流满面。
旁边的春桃和云月看得心疼,泣不成声,咬紧了牙关。
福允更是直接呜呜哭出了声来,被管事忠叔拍了个脑门,才知道捂住嘴。
抽了足足二十下。沈济才放下了家法。
沈灵姝的嘴唇已咬破。口水吞咽进去,带着铁锈的腥味。双颊惨白,杏眸红通,没有知觉的双手更是连放下都艰难。
沈夫人难掩悲痛,要走向女儿,直起身却一下昏了过去。
*
宫宴结束后的皇宫。
宫人收拾着莲池里的尸首。
晋皇后在宫宴散后,被晋皇帝斥责不成事,彻底夺了后宫中仅剩的权。
姜贵妃则在自己的宫中接见了远道而来的表侄儿。
今年元日的宫宴,关东司马氏只来了一个孙辈。送了几箱子说是珍贵的药材做贺礼。因姜贵妃刚失了心腹宫婢,而表侄又是人沾亲带故的外家人,遂晋皇帝破许了男子入后妃寝宫的规矩。留二人叙旧。
紫金香炉熏着暖香。
屏退了两方宫婢。
司马蛟为姜贵妃捏着皙白的脚。
情难自已落下一串串吻,却被脚的主人轻踹开。
“男宴那边查得如何?”姜贵妃轻给自己摇着蒲扇,香风袭入男子的鼻间,司马蛟匍匐朝前,一双痴眼直直望着美人榻上的美人。
“表姑,我查了,宫宴时,光离席的就有不少,王林两家都有……”
姜贵妃认定两人的窃语私话已被人听去了。当时假山后便是有人。
当时两人私谈的位置是荨园。
离开办女眷宴席的慈延宫较近。再加上当时查看假山时,姜贵妃闻到一两丝若有若无的女香。猜测是女眷偷听到的可能性大。
但男眷那边也存了心眼让表侄去调查。
女眷这边,因为是晋皇后的操办的宫宴。晋皇后甚至排挤了她出名单,不许姜贵妃出入。
姜贵妃若是去询,有点困处。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晋皇后忌惮她忌惮得很。听着彩云回来气冲冲地回禀晋皇后竟派人赶了她出来。
姜贵妃也早有所料。
于是只能另寻下策。
女眷离席的不知真真假假,共有六位。
司马蛟细细嗅吻着姜贵妃执拿着扇柄的手。却遭人欲拒还休一般推拉开。
“表姑是怀疑沈家那个娘子?”当时司马蛟也在场,而彩云,便是他推下池子的。
这么做,只是为了从晋皇后那里得知女眷宴上谁离了席位。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宫婢?”
“宫婢可不会不知规矩。”姜贵妃轻挠着男子的下巴,眸子含笑,似在细思着什么。
因为荨园是被禁止入内。前几年,死了晋皇帝珍爱的一个妃子。晋皇帝悲愤,将那里封为禁地。所有人都不得入内。只有晋皇帝偶尔会进去缅怀思念。所以姜贵妃才会选择在那里和司马蛟见面。
只有宫外人,才会误闯进去。
司马蛟握住了姜贵妃拿着蒲扇的手,缠绵抚揉着。眼神却狠毒。“表姑,那我去解决了她。”
姜贵妃笑出了声。笑了一会。抽回了手。只留了蒲扇在人手上。
“你是没有瞧见,沈家的姑娘只是遭怀疑而已。千人求情的景象么?”
姜贵妃笑罢,眼神柔妩。“她还不能动。”
“暂且,留着她命儿。”
*
沈灵姝挨了顿家法。
这不知是时隔多少年再挨家法。
沈灵姝都没有那竹棍打人的印象了,没成想,打下来却是钻骨疼。后劲之大,甚至能唤起小时候挨罚的记忆。
沈灵姝回了房。
一眼就看见窗檐下鸟笼被动过。
“娘子。”春桃正搀扶着娘子,忽见人撒开她的手,自己一瘸一拐往着窗檐走去。
沈灵姝走近了,发现鸟笼中的米和水皆被动过。沈灵姝一喜,又看见鸟笼里放着一小朵玉兰花。
是沈灵姝最喜欢的花。
不用想,一定是灰鸽子衔来的。
“娘子,仆给你上药。”
春桃红着眼和鼻子,“家主太狠心了。他怎么能下得去手……”
“阿耶没做错。别哭,我还没哭呢。”
“胡说,娘子眼皮都是肿的。”春桃毫不留情拆穿。
沈灵姝:“……”
沈灵姝想要将笼子的花拿出来。但是家法棍的后劲上来后,两手肿胀发红,根本动弹不得。更别说从鸟笼中伸进去拿东西。
于是春桃帮人取了出来。
春桃一直不明白娘子为何要在窗檐下挂着一个空鸟笼。而且还每日更换米、水。还打开了鸟笼门。
不过似乎偶尔有鸟会来吃食。
娘子以前确实是养了只鸟,但好景不长,养了没多久就没了。鸟笼便也这么一直留下来了。春桃记得是一只花鹊,家主在娘子生辰买来的,娘子十分喜爱。
沈灵姝瞧着玉兰花喜爱。
春桃因怕伤到娘子的伤口,不让放手心。而且等会还要涂药膏呢。
所以,给娘子放在了床榻边。
春桃细心给娘子抹药,铺匀床榻,便关门离开了。
家法棍的毒辣处,便是到了半夜,伤处就会火辣火辣地烧疼起来。辣疼得让人睡不着觉。
沈灵姝还没睡,掌心已经开始烧疼。
知道这一夜是注定睡不下。
沈灵姝需要找点东西,打发漫漫长夜。转移伤处的钻痒难耐。比如话本子……
沈灵姝正用着仅剩知觉的小指头,搬挪翻找着桌案上的书册。
忽听窗扇有石子敲扣声。
沈灵姝楞了下。
侧耳。
又一颗石子敲落在窗扇上。
屋内灯烛还燃着。
能清晰看见外头影子轮廓。
片刻。
未关紧的窗扇被推开。
一身金吾卫行装,肩头披雪的人落在窗槛上。墨发黑眸,带进一身寒气。
卫曜不悦:“还未歇息为何不给我开窗……”
卫曜话止,凤眸遂眯,看清了屋内女娘的模样,跳下了窗来。
“谁做的?”
女娘一身月牙若白袍裙,乌发披垂。两只杏眸肿得像桃子般大,嘴唇红肿,掀扇之际的长睫,还是湿漉漉的。
卫曜的眸子再扫视到人的手。因为涂裹着厚厚的药膏,太过显眼而难以忽视。
卫曜又逼近了一步。声音已隐隐有了怒气,“谁做的?”
沈灵姝手中用着手指小心对提着的书册掉在地上。
“你怎么……闯进来?”
金吾卫轮值年假有一日。宫宴后,卫曜出了宫,回了裴家一趟。
看见了沈灵姝托人送的煎饼,奇怪之处,加了花椒。外头买的煎饼不会这般做。这是卫曜个人的习惯。但在此之前,卫曜从未跟沈灵姝提及过自己的喜好。除了……
卫曜心头疑惑更甚。包括在梅园听见沈灵姝提起《秦王破阵曲》,那是卫朝才有的曲子。是卫曜军旅时耳闻,寻来乐坊编作。也是卫曜最为欣赏的一首曲乐。
尚且十五岁的沈灵姝从何听得?
卫曜心思重重到了沈府。
这个点。就算是从宫宴回来,应该也是歇息了。
卫曜不做他想。打算看人几眼便回去。
却见人的窗户还亮堂着。
卫曜望了一会,还是没能就这么掉转回去。便以石子击窗。
却没想见到的是这么一副景象。
沈灵姝却很讶异人的出现。
膝盖因挨家法时跪久了,走动时还会疼。
沈灵姝正要弯腰去捡掉落的书册。
却被卫曜一把扛抱起来。
放坐在了榻上。
卫曜眉目皆冷。因在外走动停留久了,即便是在炉火蕴暖的屋中。身上的寒气还是没消散。
凌厉的眸,上下扫视。从人的眼到唇到脖子。
沈灵姝被人阴沉深邃的眼盯得不自在。“你……”
而卫曜视线落在沈灵姝的红肿不堪,满是鞭痕的掌心时。脸都黑了。“这是什么?!”
“没什么,我犯了点事,挨了家法,一点都不疼……嘶……”
“一点都不疼?”卫曜冷笑。
卫曜手掌冰冷。径直拉过了沈灵姝的手腕,避开通红的掌心,撸起人衣服袖子一寸寸检查胳膊。
随后又蹲下来,不顾沈灵姝面红耳赤用手腕推挡人的肩。
将人的罗袜脱下。宽大的掌心托放着女娘干净软白的脚,又将裙摆往上细折,露出匀称白嫩的腿。
腿间。青红的膝盖,淤青得异常显眼刺目。
“他让你跪了?”卫曜声音听不出情绪,冷得可怕。
卫曜的手掌明明寒凉得很,粗粝的掌心却碰得沈灵姝一身火。
沈灵姝哪里抵得住人上来便是一通胡乱来。
面红而赤,抬脚要踹,可惜膝盖动不了。最后脚丫只能落在卫曜的掌心,被捏捧着。
“登徒子……”
“你还敢说你不孟浪……”哪有闯进女娘闺房,对人上下其手的。“快松开我。”
沈灵姝的伤口处均已仔细涂抹了药膏。
卫曜沉抿了眼,将人掀折到膝盖处的裙摆细心放下。嘴上说着“是我唐突”,面上神情却没有半分“唐突”的样子。
女娘眉眼通红,微抿着嘴巴。连眼尾都殷红一片。
细看才发现,连唇都咬破了。
卫曜压着心头滔天汹涌的怒。垂下眼,给女娘细心穿戴上罗袜。“犯什么事?”
沈灵姝撇开脸。“宫宴上……王家,我阿耶误以为我和王家有往来……”
“你有吗?”
沈灵姝摇摇头,“我不喜欢王家人,他们都不是好人。”
“那你阿耶便不能罚你。”
沈灵姝:“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沈灵姝又道,“犯事了就要用家法惩处。”
“就算是规矩,那也不能……”卫曜眉头紧锁,没继续说。
沈灵姝垂着眸子。“我其实不怪阿耶……”沈灵姝能理解。他们沈家世世代代,治学治官,辅佐大晋辉煌昌盛,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沈家世代,是大晋最忠心的臣民。
对于狼子野心,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的王家,沈济深恶痛绝。即便在朝中被排挤,被打压。沈家人从未妥协,这是沈家代代文人的骨气。
但大晋注定已要落败。它现在是只被豺狼虎豹环抱的羊,被吞食,灭亡,已是可测之命。
沈灵姝哭。一部分是真疼。一部分,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阿耶叔兄们殚精竭虑守护的大晋朝,已经在悄然轰塌。
沈灵姝是替阿耶叔兄们难过。沈家的文人骨,注定要断送今朝。
卫曜:“这只是愚忠。”
虽然沈灵姝没说出来,但卫曜已经意会。
沈灵姝也不说话,半会吸了吸鼻子。转开了话,
“你让鸽子衔送过来的花我看见了。我很喜欢。这是元日的吉祥礼吗?”
沈灵姝:“你送了吉祥,怎么不对我说吉祥词呢。”
“这才是吉祥。”卫曜给沈灵姝穿好罗袜,整理好衣裙后。仍还是蹲姿。从袖中取出了半环翡色玉佩。细细扣系在人衣带。
“祝愿小娘子福延新日,安康如意。”
*
沈家主这边,晚上责罚了大娘。辗转一夜也是入不了眠。
而沈夫人则是直接对人不予理会。甚至同榻,也是面朝外,背向着人。还令婢仆拿了新的棉被来,与人分窝睡。
沈济:“夫人……大娘睡着了吗?”
沈济喊了几声。
沈夫人才忍无可忍回应人:“是,你现在知道心疼灵姝会不会睡不着了?用家法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心疼?那家法,存着就尽用在大娘身上了。我看,灵姝也不是你闺女。要不你也不会如此心狠!”沈夫人骂着,眼眶又有了湿意。
沈济:“我怎么不心疼……二娘和怀安自小懂事,灵姝闹腾,如不严加看管,以后酿了大事再挽回就迟了。像是今夜,这种掉脑袋的事,若是圣上真要捧着姜贵妃追究……灵姝能安好回来吗?如果灵姝性子不加收敛,以后只能得罪更多的人。你我到时,护一时还能护一世吗?”
沈夫人何尝不明白沈济用心。但仍旧背对着沈济。
半天。“那家法就该断了好咧。”
沈济:“……你,说不通。”
第二日一早。
沈府的管事匆匆跑来正堂。大惊失色通报:
“不好了阿郎,家法棍子不知怎的,今早一看断两截了!”
第二十六章
沈夫人今早得了消息, 眼儿都笑开了。
用早膳时整人神清气爽。
串着手腕的佛珠,念叨着“老天开眼。”
直把沈济气得吹胡子瞪眼。
“家法”损毁可不是小事。那是沈府世代传承下来的教育子女的威严典徵。
沈济大发雷霆,扬言要查出凶谋。
找来了府中的家仆婢女, 各房的家主夫人, 郎君女娘, 都查问一遍。
平时家法是专门锁管在大房的西北院的库房。外头落着大铁锁, 里头用铁箱子锁起来。库房外面还有沈府的家仆严加看管。
问询一遍, 没人昨夜来过库房。
而最有作案动机的沈灵姝更是不可能。不说昨日沈灵姝都没接近过库房, 就是伤情严重的两手连自己穿衣都困难, 更别提开锁折断棍子。
沈济到了库房。管事忠叔站在一旁, 打开的铁箱中,金丝绸布上供摆的竹棍子,拦腰断得齐整。
沈家二房三房的家主也闻讯赶来。
昨夜从宫中回来,他们都想劝阻兄长对大娘用家法。但沈济早有所料, 命家仆将从不曾关闭的联通其他房的门落了锁。知道兄长心意决。沈家叔兄们也只能无奈劝住了自家婆娘,不能前去插手。
沈三叔看着家法棍的惨状, 摇摇头:“天意啊, 昨夜风雪就大, 征兆不祥……”
沈二叔摸胡须。“断得如此惨相, 足见凶谋怨怒颇深。”
沈三叔以手作拳捂嘴咳嗽。“说不定就是祖宗发怒, 阿兄不应该那样惩罚大娘。”
沈家叔兄小时也是被家法伺候过的。多少知道这竹棍子鞭打在身能有多疼。而大娘一个女娘, 怎么能忍得了鞭打二十下。
阿兄也着实太狠了。
沈二叔胳膊肘捅了沈三叔, 让人闭言。
沈三叔望天。他说的就是心里话。
沈二叔又道:“这家法这样留着, 警示作用也好。孩子们也大了, 动辄打骂不妥当。”
沈济沉默许久。似是接受了眼前“家法棍”已断的事实。叹气, “罢了,都散了。”
*
沈灵姝也听了春桃悄悄来禀告的消息。
家法棍昨夜竟然凭空断了?
沈灵姝楞住: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春桃只觉得大块人心:反正那家法每次威慑的作用, 都落在他们娘子身上了。不分青红皂白,留着做什么,还不如断了好呢。
要是哪一天二娘被罚,那才叫公正咧。
正好沈夫人命了婢女端来后厨炖熬一早的补汤。
沈灵姝在沈夫人的督看下,老实喝光了补汤。顺嘴问了春桃说的家法的事。
沈夫人让婢女收拾木托汤盅下去。
坐在女儿榻前,轻捻帕子,替人擦掉嘴边的水渍。“你别管,好好养你的伤。你阿耶正恼着,要查就让他查去。看他能查出什么名堂来。”
“我看,就是先祖在灵看不下去。该。”
沈灵姝乖乖点头。没再继续问。
但心里已经有了其他猜测。
昨夜卫曜来了一趟。
待到了要天亮才回去。
因为沈灵姝手掌烧疼睡不着,虽然明明没与人说。但卫曜中途离开了一趟。
就在沈灵姝以为人回去了。
卫曜又回来了。满面寒霜。带来了几盒药瓶和草药。又拿了沈灵姝的帕子裹着雪块,隔着布给人裹敷双手、膝盖。
两人后半晌也没说话。
沈灵姝困乏。但因为伤口疼痒,迟迟睡不着。
默默红着眼抽泣。
卫曜给人寻找了话本子来,才让女娘止了泪。
沈灵姝榻子上擦着眼泪,指使着卫曜给她翻话本。伤口疼痒时闹了脾气,还要人给自己念出来才成。
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只能记得浑身烫,记得卫曜似乎给自己喂了什么,给自己温水擦着手,擦着额头……低沉的嗓音还念着话本的内容。好好一本旖旎的话本子,给人念得没有半分起伏。沈灵姝这么微恼地想着,便睡着了。
醒过来已经不见卫曜的身影。
天色大亮。
窗扇关得严实。
而床榻整齐放着昨夜沈灵姝看到一半的话本子。
*
云月给娘子换药。
春桃带来了前来探望的林家娘子。
春桃和云月给娘子换好药便离开。将房间留给屋里的两人。
沈灵姝今早起来,发现最严重的竟然是两处膝盖。肿得不能下床,便只好待在榻上了。
林君熙看着闺友伤痕累累的掌心,眼眶一下就湿润了。
“哭什么。”沈灵姝见人红眼眶倒是乐了。“是不是张牙舞爪的吓着你了?别怕,这只是看着恐怖,我阿耶可疼我了,没有用劲……”
“怎么会不疼……”林君熙想捧握人的手,又怕弄疼了人,扯弄到伤口。掏了帕子擦了擦眼,“你的药有没有好好上?是不是效果不好,明儿我从府里给你送几盒过来。”
沈灵姝点头安抚人,“养着几天就好了。”
“都怪沈静姝。”林君熙想起昨夜便生气。“你那个庶妹,是何居心!怎么会如此歹毒!”平日里明明灵姝对人维护有加,竟然会在关键时候不长脑子!差点没把林君熙气死。
沈灵姝:“不提她。早就两心了。”
“两心的好。我早就看她不喜。”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之前是因为沈灵姝一直对自己这个庶妹爱护有加,林君熙才没有表现出来。此刻听了闺友的表态,心下别提多舒畅。
林君熙又和沈灵姝聊起宫宴的事。从林二叔那里有了最新的进展。凶徒抓到了,是晋皇后的一个宫婢。因为和姜贵妃的婢女多有怨恨。说是被刁难已久。才下了狠手。
林君熙剥着橘子,忿忿:“怎么还有怀疑到女客身上的,贵妃娘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脑袋气坏了?哪家贵妇夫人会和一个宫婢相识?”
沈灵姝却忽一心惊。
蓦地想起了昨夜假山上偷听到的姜贵妃的事。
难道这是姜贵妃为了找出偷听者,设下的计?
沈灵姝被自己这个猜想吓了一跳。又不确定。用一个跟随十多年的婢女的性命,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吗?
但如果是的话。那姜贵妃是不是已经怀疑离席的她了?
*
当夜。
卫曜又来了一趟。
依旧是来给沈灵姝冰敷伤口,处理伤势。
沈灵姝看着人一身凛冽的金吾卫行装,发上、肩上还余着雪。
老实坐在榻子上,伸出了脚让人敷药。好奇问:“你怎么天天能出宫?”
“轮班。”卫曜淡淡。单膝蹲在榻下,将女娘的脚捧放在自己的腿上,细心折起裙摆。
“轮值也不能出宫吧……”沈灵姝小心打探,“你溜出宫来?”
卫曜不置可否。拿了药瓶出来,倒在掌心,涂抹在小娘子青红的膝盖,揉匀。
沈灵姝:“你连皇宫都溜得出来的话,是不是也能进我家库门,家法棍该不会是被你折了的吧?”
两人一个坐榻上,盯着人熟练敷药。一人蹲榻下,捧着人的脚,细心揉药。
沈灵姝问话,盯着人冷峻凌厉的五官,不自觉吞了声口水。
卫曜掀开了眼皮,“是。”
没有片刻犹豫便承认了。
沈灵姝:“……”
沈灵姝深呼了一口气。
好家伙,做了她小时候一直想做不敢做的事。
卫曜的眼皮窄,眼尾狭,眸子黑沉,与其对视总似凝视深渊一般。
沈灵姝舔舔唇,转开眼。“这不太好吧,我们家的规矩……裴小公子一直规矩长,规矩短的,你这可是破坏别人家的规矩……”
卫曜:“是不好。”
但他就是做了。
沈灵姝:“……”
话是这么说,但沈灵姝可没看见皇上有半点愧疚的样子。
沈灵姝:“那你以后可不能拿规矩捆束我了。你自己也不守规矩,还破坏别人家的规矩。成不?”
“不成。”小女娘的算盘打得响,卫曜轻嗤笑了声,冷冷。“这是两码事。”
“怎么两码事?哼,你做了坏事,我告诉我阿耶去……”
“嗯,去。”
沈灵姝鼓气:因为她根本不会告状!若告状了,她还得解释卫曜的存在以及和自己的往来!
解释不清,那就是另外一顿家法了。
这么想。
沈灵姝知道卫曜把自己拿捏了,更加不愉快。
故意缩回了脚丫。扰乱人涂药。
伸缩的时候,还故意轻踹了人的腿。
卫曜眸子一凛,宽大的掌一把握住了人要收回的脚踝。一拉。
原本只是想将人的脚拉回来。
但力度没控制好。
没有防备的小女娘一下被拽拉下了榻。身子一倾,整人都倒在了卫曜身上。
所幸卫曜稳了身形,牢牢接住了人。
两人才没有双双倒地上。
沈灵姝能感受到卫曜身上的温热气息。
明明一身寒气。
隔着布料所贴合的肌肤却是热烫的。怪不得之前见人腊月天穿着薄衣,也不见冷的。
沈灵姝不自在。这样的接触,让沈灵姝不由就能想起上辈子更为亲密的碰触。
沈灵姝撑着人的肩,微微离了点距离。
这么一动,整个人又僵硬住了。
沈灵姝:“登徒子,你的手放在哪里!”
卫曜:“如果小娘子说的是右手……”
卫曜垂眸确认,“臀。”
而宽厚的右手掌却没有移挪一寸位置。
第二十七章 (一更)
少年的掌心温热粗粝。布满老茧。隔着沈灵姝薄薄的绫缎袍裙, 铁烙一般,牢牢垫捧着沈灵姝的圆润。
沈灵姝脸上又羞又臊。
咬着嘴唇。
眼眶不知是气还是恼的,竟微微泛红。
卫曜掀眸看了眼, 臂膀用力, 托举着人的臀, 将人重新抱起来。
沈灵姝只是小声惊呼了声。便又被安安稳稳放置回了榻上。
“是某唐突。”
沈灵姝听着卫曜道歉, 吸了吸鼻子, 半会才别别扭扭地伸出脚来, 故意又轻踹搁置在人腿上。让卫曜抹药。
眼眸儿圆。哼了声。“可疼, 你轻些。”
半晌无话。
卫曜替女娘膝盖揉匀药后, 才来处理掌心的伤势。
女娘的手指纤细,手背白嫩。但掌心却布满着错落不一的鞭痕。泛红肿胀。
卫曜在人掌心抹匀了药膏,仔细照料到纤细的指缝和手腕。
沈灵姝悄悄拿眼打量人,“你抹这么仔细, 该不会是在占我便宜吧?”
卫曜:“……”
沈灵姝哼哼:“谁叫你有前车之鉴。”
原来是在记仇卫曜刚才“摸臀”的登徒子行为。
卫曜将注意重回了小女娘面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儿,此刻十分占理 , 意气十足。眼尾似昨夜哭紧了, 还留着殷红的余痕。饱满挺翘的红唇上, 有一处颜色较他处深了些。可知是人咬唇咬重了, 咬破了皮。
沈灵姝见片刻没有回应。
再一抬眼。
卫曜一双漆沉沉的乌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脸。
沈灵姝猛然吓一跳, 面红耳燥。“登徒子, 你看什么……唔……”
卫曜却蓦地伸出了手。掌心托着沈灵姝的下巴, 修长的指探进沈灵姝的唇瓣。
在沈灵姝一双错愕惊慌的眼下。
淡淡的药草香。
膏药细落在沈灵姝的唇上。
“嘴张开。别咬。”卫曜道, 一手固定着沈灵姝小巧的下巴, 一手手指沾着药膏涂抹在人唇上的咬痕。
沈灵姝被迫张嘴, 无处安放的柔软的舌不小心便碰到了卫曜的手指。
药膏的苦味,激得人眼眶就是一红。
卫曜轻嗤笑了声。
沈灵姝瞧见了卫曜的嘲笑, 微微气恼,在人手要离开前,脑袋往前一伸,追着人抽开的手指,毫不客气便是一咬。
这下眼中水汽更朦胧。
卫曜手上,早就浸满了药草的味道。都是苦味。
卫曜哭笑不得。俯身下来,捏着人的下巴,挑抬起人的脸。“松嘴,不知道苦?”
沈灵姝输人不输志。愣是流了小半会眼泪,才熬不住把牙齿松开。
卫曜:“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这药外用,不一定能吃。”
沈灵姝泪眼婆娑,舌尖刺麻麻的感觉,只能乖乖听话张嘴伸舌。
卫曜轻笑了声。查看了会,女娘红色小舌上没有沾染多少药膏。便取了案几上的蜜饯塞进人嘴里。
沈灵姝自然而然含住。
“含一会就不苦了。”
“苦……”
沈灵姝含着蜜饯吸鼻子,卫曜收拾一旁药瓶子。
蓦然,两人各自的动作皆一顿。
心头都扫过涌过一阵古怪。熟悉而陌生的怪异感。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沈灵姝厌苦味,生病时,常不愿喝药。而卫曜哄着沈灵姝吃完药,再喂甜食。便常说“一会儿便不苦了”这话。
军旅时,卫曜会好脾气藏着甜食引诱自己喝药。入宫后,两人见少聚少。但只要是生病,卫曜还是会过来看望。不过生病时的沈灵姝怨怒最重,死活不肯不喝苦药。皇上是半分没有惯着,给人对嘴灌下。常常到最后两个人嘴巴都是苦的,沈灵姝哭红眼儿更甚。
沈灵姝思及此。拿眼看卫曜。
卫曜似乎不知在想什么,凌厉剑眉微微皱着。
待卫曜看过来,沈灵姝又避开眼。
卫曜收拾药瓶:“小娘子年夜所送的煎饼,是自己做的?”
沈灵姝不知道卫曜怎么说起了这个。“那可是。小娘子我下亲自下厨可不多。”
若不是看在以往稀薄的情分,想着人年夜孤零零一人怪可怜。沈灵姝可没这么好心送关怀。
“小娘子为何在里面加了花椒?”
驱寒之物,是卫曜年少时抗寒留下来的饮食习惯。
常人不会在饼里加花椒。
沈灵姝:“你不喜欢吗?”
沈灵姝记得皇上最喜欢吃的作料便是花椒。以至于军旅沈灵姝偷尝过一回,大为震撼,不能理解。沈灵姝虽吃不惯,但在人一次受伤时候,为了让皇上多吃点东西。自己下厨学做了饼,在饼中加花椒,也是沈灵姝自己独创。但意外卫曜喜欢。
“恰好相反。”卫曜眼眸深邃。
“喜欢不就成了。”沈灵姝见人眸子仍是黑沉,想了想找补一句,“因为阿兄喜欢,料想着你可能也会喜欢……”
沈灵姝找着后补。
卫曜唇边淡淡笑。离开前,眼眸深深看了眼沈灵姝。道说了句小娘子得闲,再做一次云云。
这有什么难的?沈灵姝爽快应下了。
*
沈灵姝伤养得快。
三日后便能下榻了。
膝盖还是淤青的,但是困不住跑跳惯了的人。觉得没那么疼,第一时间就下了榻。如果不是因为春桃和云月阻止,沈灵姝甚至想要出府上街。
现在年味的街多有意思。再加上十五的上元节就要到了。整个长安到时候可是有三日免除宵禁。让沈灵姝坐府宅中她是坐不住的。更别说到时候的灯楼灯会。此等热闹,一年一次,哪有不凑的道理。
卫曜依旧日日来给沈灵姝上药。
沈灵姝思量着人日日出宫辛苦,劝说着不必日日来,再加上她现在的伤已经好多了。完全可以自己上药。
卫曜一语点破:“小娘子是想出府玩,怕某拦住你?”
“你会吗?”沈灵姝心虚地摸摸鼻子。“我现在好着呢,已经可以下床了。”
小女娘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疼。”
卫曜冷笑:“会。小娘子伤还未痊愈,不宜走动。”
“若小娘子不听劝,私自出府……小娘子去哪,某便去哪抓回来。”
沈灵姝又被人“不讲理”气到了。
“我是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沈灵姝多少担心人日日出宫,被发现了会危险。也想让卫曜好好休息休息。结果竟然被曲解成了满心只想要出府玩。
沈灵姝哼了声,把自己脸埋在了榻子的软衾上。
卫曜:“为何关心我?”
沈灵姝:“你待我好,我便不能待你好么?”
卫曜眯眸:“待我好?和其他郎君私定终身,便是待我好?”
沈灵姝面上一讪红。“我同你,不是那种好。”怎么忘了,十六岁的皇上对自己倾心已久。
沈灵姝闷闷把自己又埋被子中,“我待你好,是不能嫁与你,但我们还可以是朋友。以后你若有难,我倾尽所能,也会给你雪中送炭……”
沈灵姝其实一直惦记着早些年皇上军旅时候对自己的照顾,即便后来他们貌合神离了,即便卫曜对自己的照料只是因为自己是他“妻子”的身份。
但沈灵姝没法忘却人曾对自己实心实意的好。没有卫曜,她早死在了乱世的刀剑下。这是一份恩情。
卫曜神情冷淡。
最后还是应允了人,两三日才来一次。留了药瓶,转身就走了。
沈灵姝看着人消失在窗边的背影,觉人似乎不高兴了。但想想,长痛不如短痛,十六岁的皇上,痛几天就想开了吧。
*
林君熙在来探望的第二日就送来了名贵药材。
过了几日来,又说还有一药到病除的好物没拿来。
言说定要给人总过来。
然而第二天来送的,是林君琢。
林君琢这些日忙于宫中事,抽不开身。晋朝各地爆发了多起起义军。朝廷平复一起,又复一起。朝廷兵难用,世家要积蓄自己的力量,更不可能出自养的兵相助。
林君琢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才从林君熙口中得知了沈灵姝挨家法的事。
林君熙将沈灵姝的伤情夸大地说,还谴责自家兄长一点也不关心沈灵姝,一次都未曾去看望。
倒是一旁江明越很有兴致地表示愿意代劳,去给沈娘子送药。却被林君熙一语点破,“表哥你就是想出府玩,背诵你的诗文吧!要不我就给二叔告状哼!”
江明越:“……”
林君琢还是紧听了林君熙的嘱咐,答应散职便去看望。
林君琢散职后第一时间便去沈府。先拜访了沈家主沈夫人。又拜访了二房林氏姑姑。最后才说明了来意,去看望沈灵姝。
沈夫人很是高兴林君琢的来访。让春桃带着去沈灵姝的客屋。
春桃也欢喜这个未来的“姑爷”。边前路带着人,边说着自家娘子的伤势多么严重。
“我们娘子已是榻都下不来,双手连筷子都提不起,日日以泪洗面,幸亏林公子来了……”
春桃在客屋外敲门。“娘子,林小郎君来见。”
“进来。”
两人一入门,便见了案榻上,沈灵姝腮帮子鼓鼓,撸着袖子和自家婢女玩棋。
开门的瞬间。正是小女娘虎虎生威耍赖悔棋。
“不算不算……我刚才走错了……再来再来……”
春桃:“……”
林君琢:“……”
*
有客来访。
棋盘只能暂搁。
春桃和云月端茶送糕点后,识趣地退下。
林君琢见小女娘心思还在棋盘上。
温笑。“许久未玩,恐手生疏,灵姝要来与我试试手吗?”
沈灵姝眸子一亮。“好啊,那我们先来一盘。”
小女娘摩拳擦掌。眉眼皆是愉色。
林君琢唇角扬笑。
瞧人精神,也放心多了。
棋盘落子。
香炉袅袅。
半柱香过。
林君琢望着小女娘认真琢磨落棋的脸,道。“灵姝瘦了些。”
“是么?”沈灵姝落棋,“我阿娘昨儿还说我胖了呢。”
“怎么会,灵姝如何都是好看的。”林君琢看着自己的棋子被沈灵姝的棋吃掉,笑。
“对了,我有个东西……君琢哥哥等会回去,替我带给君熙。”沈灵姝忽然想起,“我先拿过来。”沈灵姝怕等会忘了,便起身往内室去。下了坐榻,又回眸看着棋盘,“君琢哥哥可不能偷偷换棋子耍赖哦……”
林君琢无奈笑。摊开两手做保证。“好,我不动。”
外室内室,只隔着一道珠帘做的门。
沈灵姝进了内室,跪坐自己宝箱旁翻找着,忽被旁的黑影吓了一跳。
一身乌衣的卫曜。
此刻抱臂于屏风后,沉眼盯着沈灵姝。
也不知道来多久了。
沈灵姝差点叫出声,压了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是,某不该来。”卫曜薄唇紧抿,冷道,“叨扰了小娘子宴请其他郎君。”
第二十八章 (二更)
隔着仕女游猎图屏风。
和一道珠帘。
就是正在观望棋盘的林君琢。
沈灵姝连箱子也不翻找了, 借步挪到屏风后。
“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宫中吗?”沈灵姝奇怪,后压低声音,“君琢哥哥在外头, 你待在这里, 千万别出声啊。”
要是被其他人发现卫曜在自己房里……沈灵姝都不敢想, 阿耶他们知道, 自己得怎么个死法了。
卫曜垂眸。
沈灵姝一边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一边继续小声。“我等会找机会给你打开窗, 你偷偷溜出去……怎么来怎么出去, 等晚上了我们再见面……”
卫曜嘴角勾起冷笑。“林君琢能带出手, 我见不得人就是了。”
沈灵姝:“……”
沈灵姝怎么没听出人的阴阳怪气。
但这个时候已经没空安抚人——
外室的林君琢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走到了珠帘边。
“灵姝?”
沈灵姝忙撇下满脸阴沉沉的卫曜。从屏风后走出来,撩起珠帘出来。浅笑嫣嫣。“君琢哥哥,怎么了?”
林君琢温笑。“没什么。东西寻到了吗?”
沈灵姝哪里还有找东西的心思。“……只是个书册,不知道丢哪里了。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我下次亲自拿去给君熙就好了。”
林君琢点点头。“也好。”
沈灵姝忙在坐榻上坐下,转移林君琢的注意。“君琢哥哥, 是不是到你落棋子了?”
林君琢笑, “是该我了。灵姝这步棋子下得妙, 我还费解着。”
沈灵姝心思一半在棋盘一半在内室。竖耳听着内屋的动静, 就生怕人发出了什么动静来。刚才把人抛下出来时, 卫曜的眼神似要将她生吞了一般。
林君琢终于落子了。“轮到你了, 灵妹妹。”
“对了。”沈灵姝看了半天棋盘, 忽然抬起脑袋来, “君琢哥哥, 你要不要吃茶?你来这么久了, 一口茶都没喝,定是渴了吧。我给你倒茶。”
林君琢:“……无妨。”
沈灵姝已经殷勤从坐榻上下来。到茶案上有模有样倒茶。
“这茶不好……我们府里有上好的莲山茶, 味道才叫好。在阿耶的客室里。”沈灵姝又道,“君琢哥哥,我带你去吧。”
林君琢吃不吃茶都无所谓。
看了看残局的棋盘。“灵姝不下棋了?”
“等会来下。棋局在那里也不会跑。”沈灵姝笑得人畜无害,“君琢哥哥难得来一趟,都没逛逛我们沈府。对了二嫂嫂那边去看了吗?”
沈灵姝的二嫂嫂也就是林氏兄妹的姑姑。
“一来便探望了。”林君琢道。
“那正好。”沈灵姝迫不及待要开门,“君琢哥哥定会喜欢阿耶的莲山茶。”
林君琢一向不会拒绝沈灵姝。掀开袍角从坐榻上起来。“好。”
沈灵姝正要忽悠着林君琢出客室。
春桃的敲门声先响起:“娘子,林小郎君的表弟来见。”
“?”
沈灵姝和林君琢回望一眼。
林君琢顿了下:“应该是明越。”
明越?哪个明越?
正说着,春桃已经开了门。
一声青衣红袍的江明越翩翩然进来。“沈娘子,表兄。”
“我同着怀安下学,顺道来接表兄回府。沈娘子,听说你生病了,可有好些。”江明越桃花眼弯弯。
沈灵姝:“……我很好。”
沈灵姝和林君琢又回了客室。
没把林君琢带出去,还多了一人进来。
*
春桃给众位煮茶。
云月也端来了点心过来。
江明越顺势进了客室。一眼看见了坐榻上的棋局。
“你们是在下棋吗?怎么才下一半……”江明越有些手痒,跃跃欲试。“这步棋子要是从这里走……”
“别说。”沈灵姝忙道,“不能请外援的。”江明越指的下一步棋路就是林君琢下一步可以破解沈灵姝包围的棋法。
林君琢笑笑。
沈灵姝这会心思也被勾到了棋局上来了。
两人又坐回了坐榻上。
江明越在一旁观棋。忍住指点,但没忍住感叹。
“不错不错,这点妙。”
“沈娘子有两下子。”
“唔……”
“明越。”最后还是林君琢淡淡出声,“观棋不语。”
“哦。”江明越老老实实,瞬间止声。
只是这厢安静了。衬托得内室的一点动静就格外明显。
棋子“啪嗒”落在棋盘上。
是沈灵姝的棋子被林君琢的棋子吃掉了。
“君琢哥哥……”沈灵姝发出一声不满哀嚎。
林君琢的眉眼更为柔和带笑。
因为发现小女娘绞尽脑汁的模样很是动人,林君琢不免也跟着认真了起来。
小女娘的软绵绵的哀嚎刚落。
内室忽地传出一阵声响。似是有东西碰落在地上的声响。
瞬间把外室几人注意都引去了。
江明越:“里头什么动静?”
沈灵姝才想起被遗忘的皇上。
一个激灵。“猫……应该是猫进来了……”
沈灵姝忙挡在要去查看的江明越的面前。“我去看看,你是客人,怎么能劳烦……快坐。”
这厢说着。
春桃又来敲门了。
原来竟然是又有来客。
来客是一身荷粉帷帽的林君熙。
沈灵姝笑不出来:“……”
今儿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来这么多人?
林君熙是看见了该从太学下学回来的江明越没有回府来,倒是江明越的小书童顺才背着表兄的书回来了。
林君熙一问。才知道,江明越竟然是跑去沈府了。美其名曰要接林君琢回来。
但林君熙怎么不知道表兄的心思。就是冲着灵姝过去的。
林君熙好不容易给兄长和灵姝制造的独处机会。怎么能被江明越给抢去。匆匆换了衣裳,带了帷帽,就赶来沈府。
“灵姝。”林君熙摘下帷帽的面纱。浅笑。“你还好么?可有不舒服?”
余光则瞥向果然在一旁的江明越。
眼神能把人瞪出几个窟窿来。
江明越笑盈盈。“表妹怎么有空闲来了?”
林君熙:“我……”
林君琢出声。“是来寻灵姝拿东西的吗?灵姝刚才就说有东西要带给你。”
林君熙马上顺着话。“对!”
林君熙这会也想起来了,之前来探望灵姝时人说定要让自己看看的话本。“灵姝是想要拿《话山雨》给我吗?那我就顺道带走吧。”
沈灵姝:“……”
哪壶不可提哪壶。
沈灵姝:“那个君熙……书,我……好像没……”
林君熙眼尖扫到了内室地板上还开着的书箱子。沈灵姝和林君熙一样,她们两个都有自己秘密的箱子,专门藏着收罗来的各种话本子和画册。交换着看,都是不能让家中人知道的。
林君熙说,“你在和兄长下棋么,你们下吧,我自己去找。”
依两人的交情。林君熙进出沈灵姝的内外室已经是家常便饭。
“等等……”
沈灵姝还没来得及阻挡。
林君熙已经掀开了珠帘子进去。
“这是什么?”林君熙朝着屏风处走去。
沈灵姝心提到了嗓子眼。
忙追来一看。屏风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林君熙捡起来的画册。画册上是卧在美人榻上的美人,美人周围是匍匐的郎君。
“灵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林君熙给人了一个“我懂”的眼神,将风月画册捡回书箱子里。“这好东西拿出来回味后可要藏好。”
因为是内室。外头的两人并没有进来。而是留在外室观摩着棋上的残局。
沈灵姝松了一口气。
趁着林君熙在书箱子中挑选的空挡,悄悄四处看。
门窗都是关的,卫曜应该还在屋内。因为开窗的声音势必会让外室的他们听见。
但——人藏在哪?
难不成还能不翼而飞?
“在这里。”林君熙在箱子中寻到了《话山雨》。“这便是那本怪谈奇语?真有那么引人入胜?”
“嗯,对……”
沈灵姝忙收回四处寻找的眼。
林君熙将话本细心藏进袖子。“那我带回去好好看。可不能让我兄长看见了,他定要说我。”
“是,是吗?”沈灵姝心想,幸好没有让林君琢帮忙带回去。
见林君熙找到了东西。
沈灵姝忙推着君熙的肩膀将人从内室带出来。
外头两人已经下起了棋。
眼见着天色不早。
林君熙又不乐意江明越借着下棋和沈灵姝交谈颇欢。而自家兄长竟然下棋就真下棋。一直都在看棋局。
眼见着要给江明越做嫁衣。林君熙气坏了。
一局完。
林君熙忙拽着江明越和兄长要告辞。
闹闹哄哄了一午。
沈灵姝终于送走了人,松了口气。
跑回内室寻卫曜。“裴曜、裴公子,裴大人……你在吗?”
轻唤了几声,才见卫曜从横梁上跳下来。
沈灵姝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差点叫出声。
好家伙,原来躲上头去了。
不过看在人帮自己掩护了,没有闹出动静来的份上。
沈灵姝扬起笑脸。露出讨好的笑。“裴小公子,大人有大量。我请你吃茶,不,吃酒。还要多谢小公子这几日的照料,我请你吃酒做谢礼。”
谢礼?
卫曜沉眼,长睫掀起。轻嗤了声。“什么谢礼都能?”
沈灵姝:“什么谢礼?裴小公子不喜欢吃酒么,那么……”
卫曜淡淡:“那小娘子便喊我句‘曜哥哥’?”
卫曜听了一午。
既然能君琢哥哥长君琢哥哥短?不能喊他一句?
第二十九章
“曜哥哥。”一声清清软软的唤声。
这有什么难的?
沈灵姝立马张嘴便喊。
卫曜的脸却沉了。伸了手捏住沈灵姝的脸颊, 咬牙。“小娘子什么人都能喊声‘哥哥’?”
“唔……疼……”沈灵姝不服。“不是你让我喊的吗……”
让她喊,结果自己又要生气。
卫曜冷哼了声松开了手。
沈灵姝揉着被捏疼的脸颊。不满地小声嘀咕:真难伺候……
卫曜准备离开,临走前:“小娘子还欠某谢礼。某先记住了。”
沈灵姝:“……”
*
过了几日。沈灵姝期待许久的上元节遥遥到来。
每逢上元, 长安放夜三日, 不关城门坊门。
百姓们放灯祈愿, 坊内灯会灯楼更是金光璀璨, 盛大辉煌。
皇城兴庆宫前, 金吾四军士兵, 列明阵仗, 盛列旗帜, 皆披黄金甲,衣短绣袍,太常陈乐。①乐伎身着花冠霞帔,宴乐高歌。破阵乐、上元乐……铿锵曲乐遥遥萦绕皇城。
沈灵姝等候上元日等候许久了。
着一身杏黄软绸印花罗襦裙, 外罩桃红绒缎披肩。眉间钿花,耳垂耳珰, 云髻簪钗, 绛唇半边娇, 颊边贴花靥。
一等天黑, 便欢快地带着春桃出府。
太学今儿也放假。
林君琢去了宫中。
林君熙收到了沈府婢女云月送来的沈灵姝的帖子。邀着林君熙今夜一起逛灯会。
林君熙可惜着兄长不能同去。
收拾一番, 准备去和沈灵姝见面。
到了门口, 看见了早早等候的江明越。
长安上元日, 此等热闹, 江明越怎有不凑的道理。
既然要凑, 自然要有长安人带着玩才有趣。
早早赶趟出来蹲守林君熙的江明越如是说。“长安灯会, 传闻有燃灯五万盏,火树银花开的盛景。表兄江南来, 孤陋寡闻久。表妹难道就忍心不带你敬爱的兄长开开眼?”
林君熙怎么不了解自己这个表兄的企图。“得了。你长着腿,出去走走就能看见了,何必跟着我们。”不就是想见灵姝么。
林君熙知道犟不过厚脸皮的江明越,勉为其难让人同行。
云月的传话,是自家小娘子先行,会在太平坊的老槐树下与人汇合。
上元日的长安。灯明如昼,车马塞路。
坊道灯盏璀璨,壮观如簇簇火树银花。
来往成堆为伴的女娘郎君,谈笑风生,熙熙攘攘。
前头。百戏纷呈。
拔河喝声震天;角抵②扣人心弦;耍猴的引得围观者笑语不绝,更有吞铁剑,喷火光……各类杂技引得一片叫好。
江明越跟着人群叫好。
小书童也看得津津有味。
忽闻踏歌声。
前头一看。
灯月相映下,数人踏歌而来。
踏歌在晋朝前期,本是由宫中乐伎演奏,以脚踏地为节拍,边歌边舞,百姓观赏之。后来逐渐演变,百姓们也自发加入其中。到了现在,已成了坊间百姓的上元娱乐之一。
“花萼楼前雨露新,
长安城里太平人。
龙衔火树千重焰,
鸡踏莲花万岁春……③”
随着清亮铿锵的歌谣,踏歌者舞姿随性洒脱,生机欢愉。
江明越抚掌称好。欣赏着,忽一眼就看见了踏歌中一个娇俏身影。丰姿绰约,嫣然纵送。
杏黄襦裙,云髻绣鞋。
袍袖甩动间,腰肢软如银蛇,旋转腾踏之际,起伏两臂柔如浪波。女娘扭身甩臂,环佩相扣。面上笑颜,明眸皓齿。翩翩然如花似云。
以歌做舞。
直叫人移不开眼。
江明越合扇大笑,“好一个‘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④!”
小书童呆呆:“那不是……”
“替我拿着。”小书童还没说完,自家公子解了一身狐白披风仍在他手上。人已经进了踏歌的队伍中。
江明越在江南曾流连画舫楚馆,歌舞最擅。
小书童看着公子不到片刻就融入了踏歌中,与着沈娘子相伴而舞,歌舞欢快,男才女貌……
小书童看得一脸傻笑欣然。
林君熙在人流中撇下了自家表兄,偷偷去老槐树下寻沈灵姝。结果没看见沈灵姝,只见到了捧着沈灵姝披风在等候的春桃。
这才知道,沈灵姝半柱香前随着一只踏歌队伍离开了。
让春桃留原处等候。
等林君熙和春桃寻到人。
看见的是江明越和沈灵姝两人配合默契地踏歌而舞。
“帝宫三五戏春台,
行雨流风莫妒来。
西域灯轮千影合,
东华金阙万重开……”⑤
林君熙听着清亮婉转的歌谣,不得不承认。
江明越可谓是生了张好皮囊。狭长的桃花眼,垂眸望眼,含笑如勾泉。悬勾鼻梁,染唇风流而倜傥。袍角如飞,尽是少年风发意气。
这么看,和着灵姝还挺搭配。
*
待两人玩尽兴了。
踏歌队行渐渐远去。
江明越垂眼,望着女娘汗津津,又明媚张扬的脸。
“沈娘子舞姿袅娜盎然,见着倾心毫不夸张……”
正歇着,林君熙走来,迅速穿插进两人中间。执帕给沈灵姝擦汗,挡开了深情款款的江明越的视线。
江明越:“……”
忽一扎着双角的小童跑了过来。
递了个梅花枝给沈灵姝。
后又迅速跑开了。
“嘿。怎么不讲先来后到呢。”江明越挑眉看着小童跑远。
林君熙:“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人还比你有眼力呢。不理他,灵姝我们走。”
一朵艳丽梅花枝。和明媚貌美的女娘确实极为搭配。
但林君熙还是要防备。
灵姝是留给自家兄长的,可不能让其他人给抢了。环看一圈,从刚才就在周围围看的郎君就不少。
大概是因为有江明越在,所以其他郎君才不敢贸然上前来搭话。
这么想,江明越也有点用处了。
*
上元日最不能少的,便是赏灯楼。
长安灯楼三十间,高八十尺。方圆百里,明亮胜过月色。
闻说前朝,有甚灯楼一百五十尺,饰锦绮金玉,簇团如花树。珠玉金银悬挂,微风吹至,悦耳动听。
虽此灯楼不及先朝书中所记载盛大浩浩,却也灯火明彻,热闹腾腾。
长安难得的热闹。
众人踏上灯楼。
迎面正好遇见王玺一伙。
自王玺断手后,沈灵姝便没再见过这个王家纨绔子。
今猛地相遇。
竟发现了这个一向嚣张跋扈的公子哥,眉眼竟是阴鸷之气。右手空荡荡的锦绸袖子垂落,身后依旧跟随着之前的一帮纨绔子。
王玺看见了沈灵姝只是一楞,随后阴沉着脸,带着其余人擦肩下了灯楼。
林君熙也是讶异。凑到了沈灵姝身边,悄声问。“那是王玺?”
沈灵姝点点头。“应该是。”
林君熙悄悄感慨:“怎么变化得如此大……”
仿佛被吸光了阳气似的。
长安太平坊内灯楼壮大。足有三十间。
楼阶上下之间,时时偶遇长安其他女娘和郎君。
多的是结伴行至。
几人爬到了高层楼。
远眺俯瞰,长安如卧龙盘踞火光之中。
“好像烧了一把火啊……”小书童耸肩。
春桃:“呸呸,你说啥呢,你家才被火烧咧。这是银花开……”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⑥一道温润的声音进来。
众人回眸,是方家一群人。
接话的正是方家的大公子方煜。
“沈娘子,林小娘子。”方煜含笑招呼,目光随后落到旁边的江明越身上。“这是?”
“这是林家的远亲……”
“在下江明越。”江明越点头。
“阿兄。”方瑶正好从一旁楼阶下来,“不是说好要下去了吗,怎么还拐来这里……啊,沈姐姐!”
梳着高髻,一身荷色襦裙的女娘寻了过来。眸子看见沈灵姝立马一弯。随后看见旁边的林君熙,眸中的亮光更甚。
沈灵姝和林君熙都在了。那林君琢是不是也在附近。
方瑶四处寻。虽没看见林君琢的身影,但是看见了另外一个俊俏不凡的小郎君。
人总喜欢美的东西。
对视到这个小郎君款款含笑的桃花眼,方瑶脸上就是一羞红。躲在了自家兄长身后。
沈灵姝察言观色,笑问:“方公子也来逛灯楼吗?可要一起?”
方瑶率先应下。“好啊好啊。”虽然不见林小郎君,但是林君熙在这里,还愁不会遇见吗。再说,还有另外养眼的小郎君相陪。比跟着自己那些聒噪的朋友好多了。
“瑶儿。”方煜喊了声自家妹妹,随后无奈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灯楼足有十层高。
每一层皆有灯谜,猜中者,便能兑换相应的奖品。越往上,奖品越是丰盛。灯谜也越难。
方瑶他们刚才上面下来,已经猜了许久的灯谜。
这会轮到了沈灵姝和江明越兴致勃勃猜灯谜。并且还因为相互分歧的答案,一言一语争辩。
“草木皆兵。打一古史名词?”
沈灵姝:“草木?我懂了,是《晋新本草集》”
江明越:“小娘子差矣,应是孙子兵法。”
小书童:“公子,怎么就孙子兵法了?”
春桃:“和兵法什么关系?”
沈灵姝:“和孙子什么关系?”
沈灵姝:“不,就是草药集。”
“不,是兵法。”
一旁的林君熙:“……”
让你俩平时都不爱读书学文。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出自东晋与前秦大战的典故。该词拆解表面意思解读,可做绿叶林木都被当做是兵士,所以应该是……”
“绿林军。”
两道异口同声。
林君熙往旁看去,出声的是方煜。
方煜也正好看过去,微微点了点头。“林小娘子,是这样解释吗?”
林君熙面讪红,移开眼。“嗯。”
小书童去兑换了奖品过来。“还真是‘绿林军’啊。”
方瑶:“你还质疑我阿兄?我阿兄刚才的灯谜都猜中了呢,整个灯楼就我阿兄猜得最多了。”他们一路猜下来,可没有兄长猜不出来的。
小书童:“是我们娘子先猜到的……再说我们公子……”小书童的气焰在看到了自家公子盯着灯谜傻傻笑时,成功蔫蔫了。“那是因为我们林大公子没来……”要不肯定是最厉害的。
江明越还在哈哈,“‘好读书’怎么有这么个灯谜?还猜《论语》?”
沈灵姝:“我知道,‘温故知新’!”
江明越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春桃:“……”应该是“学而不厌”吧娘子。
春桃都不得不承认,江公子和自家娘子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志趣相投。
*
一众人从灯楼逛下来。
逐渐就分三三两两地走。
沈灵姝和江明越都是活性子,一楼楼的灯谜已经满足不了人。一会就跑没影了。
方瑶还在和书童在一层灯楼前,打赌着不请其他人帮忙,看谁先猜出灯谜。
林君熙则单独看着灯谜寻逛着,待回过神,才发现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客,大家都走没了。
“灵姝……表兄……”
“林小娘子。”
林君熙着急一转身,忽然就撞在了一人身上。正是方煜。
两人相望片刻。
方煜将人扶正后,赶忙松开手,保持了距离。“沈娘子他们到上面去了,我们也上去吧。”
林君熙低头看着自己的绣鞋,耳朵尖微红。“成。”
灯楼中人流众多。
行前头的方煜忽朝后伸出自己的手。“人群密集,小娘子莫走丢了,拉着我的袖子吧。”
林君熙低眼只见自己的绣鞋,片刻抿唇轻拽住眼前的袖子。
而在一道柱子后。
正躲着一脸不快的沈灵姝和江明越。
沈灵姝:“果然,我就知道是方煜。”沈灵姝察觉林君熙可能有意中人后,思来想去。想起了上次去承恩寺求荷包祈福时,遇见了方煜。方煜当时还捡到了君熙的帕子。只不过当时沈灵姝忙着怎么和皇上和好,没有注意到君熙的不对劲。没想到……那会竟然暗生情愫了。
江明越:“方公子啊,瞧着挺端正。”
沈灵姝:“不成,只一个端正可配不上我们君熙。”
江明越掏掏耳朵,觉得这话似曾相识。是不是在哪也听过。顿了下。想起来了。没错,自己的表妹也说过类似的话。
两人上了灯楼。
沈灵姝立马悄悄跟上了。
江明越也起身,绕柱跟上。走到灯楼围栏往下一瞥,脚步顿住。
——西南方位。赌坊。
沈灵姝以灯楼中的人群为掩护。专心致志盯着前方两道身影。
忽地脚步一顿,扫眼时,竟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静姝。
沈静姝着素雅的长裙披风。戴着帷帽。风吹拂起帷帽的面纱,一张清婉的脸上不复低眸垂眼。此刻正顺着人流往灯楼下走。身边未带任何婢女仆从。
沈灵姝微微皱眉。
沈静姝只身一人来灯楼?做什么?
往前看,林君熙和方煜正停驻在一灯谜前,似被吸引了注意。
一时半会两人应该不会离开这里。
沈灵姝心一横。转了脚步,跟上了沈静姝。
*
沈静姝离开了灯楼。一路缓慢步行至一巷曲。
推开了一巷门。
里头。断了一臂的王玺正坐在一把扶椅上,神情阴翳,尚存的一手撑着自己的下颌。
上上下下扫视了来人。
“沈二娘子?”王玺嗤笑,“你故意到灯楼来蹲守我,同我传递纸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王玺冷笑。“我可不觉得,你有能与我做交易的东西。”
沈静姝撩开了帷帽的面纱,清柔的面上扬起一抹笑。“王公子,你难道不想得到家姐?”
王玺眉头一皱。身子微微一僵。“沈灵姝?”
“正是。”
“王公子,我能助你得到家姐。”沈静姝信誓旦旦。“同样的,你也要助我的姻缘。”
“我,沈灵姝?”王玺呵呵笑了。仿佛沈静姝在说着什么滔天笑话。“我为什么要得到沈灵姝?”
“王公子,骗骗他人可以,骗自己就没有意思了。”沈静姝说,“家姐丢失的首饰,家姐的帕子……王公子可没少托人盗买。还有家姐曾去过的酒楼茶馆,楚馆戏楼……王公子都是常客对吧?只是巧合吗?王公子。王公子中意的歌姬花娘,甚至都和家姐有三四分像。”
“王公子说没兴趣,是真没兴趣?还是因为被家姐嫌弃不喜自暴自弃呢。家姐虽然贵为长安第一美人。爱慕家姐的郎君众多,交好的宾友众多……不过,家姐可还未被采摘哦。王公子,难道你就不想当她的第一个郎君吗?”
王玺的脸黑沉黑沉。“你查我?”
沈静姝笑:“要合作,我自然要清楚对方的筹码和底细。”
王玺片刻不语。半会,才从阴湿的地面上抬起眼皮。“你要我助你什么姻缘?”
“很简单。”沈静姝说,“只要王公子,将我献给三公子便好。我并不奢求一个正妻位。为侧,为妾。只要是三公子。”
王玺惊诧了下。眯眼打量了眼前的女娘。
传闻沈家庶女沈静姝,貌清丽。性文弱。循规守矩。
看来传闻不可皆信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王玺感到好笑,“你们沈府,可是一向忌讳和我们这种“乱臣贼子”走动。你想嫁入我们王家,还愿意当妾?沈静姝啊沈静姝,你阿耶知道吗?沈济知道自己家中出了个这么叛徒吗?”
“王公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静姝嘴角嘲讽,“王公子还是莫要深问。对你我皆有好处。”
“哈哈哈……”王玺大笑。“好一个皆有好处。沈家出这么一个异类出来,我还真想看看沈济那个朝廷的老顽固得气成什么模样哈哈。”
“我记得,沈灵姝对你这个庶妹可是待如珍宝。一直都和维护你,你在沈家还能有不公?”
沈静姝脸已经青了。“若王公子不想合作。那便告辞。”
“你就不怕,我把我们的话传出去?”王玺挑眉。
沈静姝脚步停下:“王公子可以试试,是众人信你王家纨绔子的多,还是信我一个清白忠骨世家的多。”
王玺被一噎。神色狠厉。
嘲道。“那你应该知道,我兄长前不久向你们王府提过亲吧?对了,是向你们沈府没错,不过想要娶的不是你,是你阿姐。沈灵姝。”
“他娶我阿姐,只是因为沈灵姝是嫡我是庶罢了。”沈静姝袖中的手缓缓松开,“嫡庶有别。王三郎也不是对我阿姐真心实意。若我是嫡女,你兄长该求娶的,便是我了。现今你就得叫我一声‘嫂嫂’了。”
王玺:“痴人说梦。”
沈静姝:“只因我阿娘出身卑贱,我便低了她一等。”沈静姝袖中的手指欠进掌心,几乎要把肉抠出来,却半分不觉疼。
王玺冷眼观之。“嫡庶只是次之。你知道为何沈灵姝能在长安受追捧?其一就是她没你这么多弯弯绕绕呵。”
沈静姝楞了下。咬紧了一口银牙。“如果王公子没本事,不愿与我交易。我自有他法找上三公子。”
“站住。”王玺在扶椅上,直起了身。“不就是想给我三兄做妾吗?这有什么难事……不过,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们家,也是有本难念的经呵。我们兄弟之间,可不是你们眼中的兄友弟恭……小娘子这么漂亮一个脸蛋,一具清白的身子……就这么献给了我们了我三兄,真是可惜啊。”
沈静姝猛回头。这才发现来时的门,已被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随从挡住。
沈静姝一楞,随后愤恨转身。“王玺,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敢觊觎我?!”
“啧啧。话别说早了,‘好嫂嫂’。”王玺冷冷笑。“我什么小娘子没有……你还不经我操.弄……裴兄。”
王玺单手曲起指,扣动着扶手。
从身后帘子,出来一高壮男子,正是裴昀鹤。
自王玺接受了自己断胳膊的事实后。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又重新勾搭上了。再加上裴昀鹤信誓旦旦表示要给王玺找出真正断了他右胳膊的真凶,两人的交情就更深。
王玺自断了胳膊后,没有一个不恨。尤其恨王瑾,竟然以被疯马踩断胳膊为由结案。侮辱了他的名声。让他一时在长安饱受嘲讽,抬不起头来。
裴昀鹤一双眼毫不掩饰欲.望地赤.裸.裸打量面前人。“也是个美人呢。”
王玺:“以后我的好嫂嫂呢,可别弄疼了。”
说着,又讽笑看着沈静姝。“沈二娘子,这位现今可是我兄长身前的大人物,好好伺候,他定能给你引荐到我兄长床上……”
沈静姝:“你们敢……我可是沈府的……”
王玺点头。两个门边的随从上来就压扣住人的两臂。
沈静姝这厢才知害怕。拼命挣扎。帷帽都被碰落在地。“救命!救我!阿耶!娘……沈灵姝,阿姐!”
沈静姝叫声凄厉。
忽听外头门“哐”一声。
竟是被一把长剑劈开了。
破裂的门扇摇曳,寒风立马涌灌进屋中来。
一身杏黄裙,手执长剑的沈灵姝被风吹乱了鬓发,杏眸一眯,扫了屋子一眼。
最后落在了红着眼眶,跪坐在地上紧抓着自己衣衫的沈静姝身上。
“好热闹。”沈灵姝莞尔笑,“王玺,你与我庶妹处于黑漆漆的一屋做什么呢?对了,见这么乌黑阴森的屋子怪可怕的。来时我寻了个武侯去武侯铺喊人过来。这会应该就在路上了。”
王玺怒从椅上站起来。空荡荡的袖子瞬间飘起。“沈灵姝,你俩和伙欺诈我?”
沈灵姝眼睛遂寒。“欺诈?欺诈你什么?王玺,断了一只胳膊还不够你消停吗?还是要断了你的命根子你才知道不要为非作歹?”
女娘的话一字一句,伴随着手中垂地长剑在地面划过一道此刺耳长痕。
瞬间让王玺和裴昀鹤胆寒。
“消停消停。我们只是闹着玩,什么事都没有……有话好好说……”裴昀鹤忙堆起笑脸,就生怕美艳女娘像劈门一样挥着剑就砍过来。毕竟刚才女娘劈开门的姿势娴熟。显然就是会用剑的。
其他侍从也不跟贸贸然抢。生怕波及,都傻傻立一旁。
王玺咬牙。“好,好!沈灵姝有你的!我们走。”
空荡荡的衣袖子飘过。伫立。
王玺在女娘身边忽停下,一双沉色的眼含怒似地直直盯着人。一如以前,这个一眼倾心的女娘,艳丽活泼。眸子中向来盛满亮闪闪的光晕。从无瑕疵。
说不出是心悸还是心闷。
“呦,小兄,别再瞧喽?还能瞧出花来?”等候在外面的江明越忍不住探出脑袋,笑眯眯打断人。
王玺一惊。
发现外头竟然还有同伙。领着裴昀鹤和其他侍从,灰溜溜离开。
*
沈灵姝是见到了沈静姝进了巷曲。
但跟过来没见踪影。
知道人定是进了巷中的屋院。只是不知道是哪间。
正一间间寻着,突然就听见了尖叫声。
而恰好江明越也跟了过来。
江明越人都要踏进赌坊了,甩眼忽然看见了沈灵姝独身离开灯楼,进了一巷曲。一个小女娘,怎么独身一人往那暗乎乎的地方去。
江明越要踏入赌坊的脚立马就拐了个弯。
听见了尖叫声,快速跑来。终于看见了沈灵姝。
两人找到了尖叫声传来的地方。
沈灵姝认出了沈静姝的声音。
只是门院牢固,他们根本进不去。
而江明越灵机一闪,想到刚才赌坊旁有在表演百戏的艺人。立马飞奔借来了把长剑。
江明越本意是由自己来开门。
谁知小女娘一把夺过,喝一声,将木门劈成了两截闯进去。
江明越吓住:“……”
*
沈静姝还在后怕的情绪中,跪坐在地捂面痛哭。
“起来沈静姝!”沈灵姝一把将人拽起来。“你为什么会和王玺在一块?他们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
沈静姝哭噎不成声。“阿、阿姐,我是被骗的,我被骗了……我不知道,不知道……”
“你被骗?”沈灵姝咬牙,“他们骗你来这里?还是他们捆着你来这里?”
沈静姝:“阿姐是他们……”
“啪——”清脆响亮的一声。
沈静姝的眼泪掉落,面颊上的火辣辣的疼,让她不敢置信。
这是沈灵姝第一次打她。
“阿姐你……”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说谎欺瞒。”
沈灵姝说,“如果你不老实告知你和王玺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见面,那我就带你亲自去向阿耶说。”
沈静姝浑身发凉。“阿姐,不,不要,不要告诉阿耶,不要告诉他……”
沈静姝在沈家人面前,都是乖巧懂事的形象。因为身子自小弱,沈济更是从未大声苛责过沈静姝一句。
沈静姝是亲眼看见沈灵姝因为和王家三郎相遇而挨了家法的。而她找了王玺来见面,这事被沈济知道,那会怎么样……
“阿姐我求你,我都告诉你……”沈静姝拉着沈灵姝的袖子,泪水夺眶而出,只差顺势跪地。
沈灵姝垂眸,“说。”
沈静姝垂着脑袋掉眼泪。“……王玺,王玺他找上我,他心仪我,想要求娶我。我害怕,我怕他去家里提亲,怕被阿耶他们知道……阿姐,我丢不起这个人。所以我才偷偷过来,想要直接拒绝他,让他不要痴心妄想……可是,可是他竟然要……”
沈静姝泣不成声。最后更是顺着沈灵姝的袖子,跪落到地上。“阿姐,我都实话说了,你一定不要告诉阿耶,我,我不能丢这个脸……你要是说了,我的清白就毁 了阿姐……阿姐你一定要救救我……”
沈灵姝眼睫垂下。手中拿着剑柄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这剑不好使,还是硬铁。
沈灵姝从来没拿过这么重的剑。
劈门时手腕的余震还隐隐发麻作痛。
“我信你。”沈灵姝:“回去吧。”
*
沈灵姝和江明越一同将剑归还。
江明越掂量着手中的重铁,很难想象小女娘竟然能举得起来,还劈开了门。
“那是你庶妹?”江明越顿了片刻,说,“她在说谎。”
“嗯。”沈灵姝手腕还在发麻。一边走,一边暗中揉着。
江明越:“就这么放走她?”
“难不成我还能当面说不信?让她再来花心思对付我?告状当然要背后偷偷告状了。”沈灵姝一脸“你没当过坏人么”的表情。
江明看着小女娘半分不理亏的样子,失笑。
*
归还了长剑。
两人去灯楼寻找其他人。
今日是上元节。没有宵禁。
方瑶难得晚上出来,还不想这么早回去。再加上还没有遇见林小郎君。说什么都要跟着沈灵姝他们。
江明越干脆提议去茶楼坐坐。
林君熙瞧表兄嬉皮笑脸,就知道人又要蹭茶喝。毕竟江明越的在长安的身家都在林祭酒那。
方煜见妹妹死活不走。
在沈灵姝的提议下,几人还是找了间雅阁歇息。
外头灯火明亮。
歌舞热闹。
沈灵姝想要吃酒。江明越和人不谋而合。
于是点了一盏酒。
方煜和林君熙喝茶。
方瑶也想要尝尝酒,但被自家兄长阻止了。
而江明越正要吃酒,也被林君熙挡下。理由是没付钱的人,吃茶就好。
最后一盏清冽甜酒全都落入了沈灵姝一人口中。
江明越只能捧着茶盅幽怨。
然而沈灵姝喝了一小盅,却困乏了。
本来几人还打算继续去兴庆宫悄悄宫宴,也只好打消回去。
江明越美滋滋背着醉酒的沈灵姝。故意夸声林君熙不让他吃酒。“表妹真有先见之明。”
林君熙虽然不悦江明越背着沈灵姝。但这里也就只有江明越能背。暗自嘀咕:灵姝的酒量一向好,今儿怎么就一盅酒就醉了呢。
几人先送沈灵姝回去。
行到一巷口。
忽然从旁跳出了埋伏的几个随从模样的人。
原来是王玺和裴昀鹤因觉被沈灵姝坏了好事羞辱。专门差遣了随从埋伏他们。
甚至在酒水里下了药。但不知为何只有沈灵姝一人中药。
林君熙几人出来没有带随从。
很快落入步步紧防的地步。
方煜只有两手也只能堪堪护着妹妹和林君熙。
“阿兄!”方瑶害怕地一声尖叫。
“表兄。”林君熙着急,一回头,就看见江明越背着沈灵姝,早早跑远了。
林君熙:“……”
提着棍棒的几人像是来寻仇的。
但林君熙他们很快知道了是冲着谁来寻仇的了。
——都冲着江明越过去了。
方瑶从方煜背后探出脑袋。看着乌泱泱一群人发现江明越不见后,冲着江明越的方向浩荡荡追了过去。“他们是杀人放火了吗?”
方煜也愣愣。最后把方瑶交给林君熙。“林娘子帮我照看下瑶儿。”便朝着两人的方向跑去帮忙。
江明越腿脚算快的了。
但越跑,发现跟着的人更多了!
不是吧!什么仇什么怨啊,都跟两条街了!
女娘还在肩膀上昏昏沉沉。
江明越喃喃:“小娘子这是得罪了多少人?和我有的一比了。”
说着,将人往上掂了掂。跑得更为飞快。
江明越故意带着沈灵姝往热闹人群中跑,在人群中东躲西藏。
但后头的人还是穷追不舍。
终于,前面百戏的队伍挡住了江明越。
而一人从款款过来。
是裴昀鹤。
“跑得还挺快。”裴昀鹤扇子敲手,“得罪了王家公子,就想要这么走,是不是太轻松了?”
江明越被阻了,气喘吁吁。倒是认出了是之前从巷子屋院中出来的男子中的一位。
“轻松?什么轻松,追了我两条街,可累死我了。”
裴昀鹤:“巧言令色。看来果真要给你们教训才知道,你们得罪了谁!”
旁边的百姓们见一群打手,吓得纷纷躲避开。
江明越:“呦,独臂的怎么不来,让你一个小喽啰来臭显摆了。”
“你说谁是小喽啰?”裴昀鹤恼怒,扇子高举要扇。忽手腕一疼。
竟是被人从后扭住了手腕。
“表兄!”江明越道。
擒住裴昀鹤的正是林君琢。
裴昀鹤气焰在见到林家的大公子,一下削弱了。“林……嘶……”
林君琢单手捏着裴昀鹤的手腕,轻一往后折。
裴昀鹤发出杀猪的喊声。
林君琢:“谁派你来的?”
裴昀鹤吃疼得脸都白了。“误会都是误会……疼……啊……”
江明越哼哼。“表兄,就这么折,让他跟他的狗主子一样断胳膊。”
林君琢扫了眼周围,大抵也了解了情况。
松开了裴昀鹤的手。“滚。”
裴昀鹤握着差点要被折断的手腕,浑身是汗往后退。
“你们惹什么事了?”林君琢看着江明越身后的沈灵姝。女娘长睫垂遮,紧紧环抱着江明越的胳膊,似是睡熟了。“我来抱吧。”
江明越背着女娘往后一退步。“无碍,我来背就好。”
林君琢寸步不让,往前。“我来吧,你都出汗了。”
说着边伸出手,边轻唤沈灵姝。“灵姝,醒醒。”
沈灵姝被叫醒时迷迷瞪瞪。
“灵姝,过来……”
沈灵姝迷迷糊糊,像是梦见了小时候,揉了下眼,便伸出了手。“君琢哥哥……”
江明越撇嘴。
眼见着背后的小女娘就这么被表兄抱走。
忽见那个狗腿子一挥手,一男子就举着棍棒就要往林君琢脑袋上砸。
“表兄,小心!”
林君琢迅速回神避开。
而江明越因跨步退后,差点摔着了已经探了半身出去的沈灵姝。
暗下不好。
背上已经是一空。
然而沈灵姝并没有掉到地上。
两人再一抬眼。
沈灵姝已稳稳被一金吾行装的男子横抱怀中。
林君琢觉得此人有点眼熟。
江明越则暗叹怎么长安英俊公子一个赛一个多。这么俊,他第一美男的地位会不保的。
卫曜垂了眸。
女娘窝在怀中,迷迷糊糊,似在寻个舒服的姿势。
想到刚才沈灵姝朝着林君琢软软一声伸出了胳膊。
卫曜眼神晦暗,抱着人的两臂一紧。
是不是无论谁,都能抱?
还是只有她的君琢哥哥?
卫曜闻到了女娘身上的酒味。
伤口还未痊愈,竟敢连酒都敢吃上了?
“知道我是谁吗?”见人似被动静吵醒一般,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卫曜将女娘搂抱紧。轻呵了声。
沈灵姝脑子混沌。
沈灵姝只觉得脑子疼得很,困乏又难受。耳边嘈杂,皆不入耳。
迷糊睁开眼,只有一张熟悉的冷淡的脸。
“唔……皇上……”
第三十章
卫曜不是没怀疑过。
起初是自己重生后, 寻来长安,见到蹲在池子边,以手玩着池中碎冰的小女娘。十五岁的女娘, 笑颜如花。卫曜观察过几日, 女娘不是在雪地中踢毽子, 便是在学琴舞剑, 活泼悦色。没有片刻得闲。
卫曜想过。如果自己重生了, 那么先自己一步离开的皇后, 会不会也重生?
卫曜的这一念头, 在看到十五岁的沈灵姝爬树翻墙, 只为偷溜出府。
打消了。
十五岁的皇后比之后的皇后活泼好动得多。还是小孩儿性子。
卫曜确定,自己的皇后没有重生。
第二次怀疑,便是在长安真正见面。
林府的廊檐、巷曲的围堵……擦药时自觉伸出的脚,问询问题时会直直盯人看的杏眸, 明明只是初相识,却会自然而然亲近于他。
再加上小女娘时时小心翼翼的打量。身为帝皇多年来的直觉, 知道女娘在观察探究自己。
卫曜存了疑虑。多加管看。
这一看管。发现十五岁的皇后性子竟何其无拘束又张扬。喜玩乐, 喜热闹, 爱哭鼻子又利嘴尖牙。甚至竟然敢夜半上楚馆, 听戏楼。
卫曜从不知道十五岁的皇后还有这等嗜好。看着人成为楚馆常客, 看着人扮成男相直勾勾捧场那些楚馆郎君, 气笑了。
最后一次疑虑最深。便是年夜这段日子。小女娘送了加了花椒的胡饼。
再加上十五岁的女娘总会不经意流露同上辈子极为相似的动作。
卫曜疑虑逐深, 却屡屡打消。
只因卫曜知道, 若是自己的皇后也重生了, 以着皇后对自己的深情, 必不会如此。
卫曜深知皇后对自己的爱意浓沉。
而现在的小皇后在自己面前,屡屡交好其他郎君不提, 更是屡屡将自己从身边推开。
……
长安上元夜灯火明彻,歌舞升平。
卫曜耳力极佳。清晰地听见了怀中女娘柔绵迷瞪的一声“称呼”。一如往前,抓着自己的袖袍撒娇,窝在自己怀中仰望大漠星空。甚至临死之际,抓着自己的袖子,红眼哽咽的一句。“吾与皇上相识相交,此生足矣。”
卫曜深呼了一口气。长睫投下阴影,整张脸寒气沉沉。
如果沈灵姝也重生了……
卫曜脑海中滑过相逢以来,女娘的肆意妄为。楚馆捧场小郎君,相好无数。甚至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竹马,就为了让自己“知难而退”。更让卫曜后牙紧绷的,是沈灵姝一句“此生以定,非他不嫁。”同一句话,竟找了两个不同的郎君,对他说了两遍!
那么之前那句病榻之际的依依不舍算什么?
卫曜眼沉,搂抱着女娘的胳膊收紧。
软香的人儿,几乎要嵌进自己怀中。
长安街道上。
裴昀鹤一眼认出了忽然出现的卫曜。
卫曜现在平步青云。再加上还有个林家大公子。以免节外生枝。裴昀鹤见好就收,立马挥袖,领着一群手下混入百姓群中,逃之夭夭。
林君琢第二眼就认出了卫曜。是曾在刺客手中护卫太子的少年郎。
“裴公子。”林君琢上前,朗笑。“许久不见。多谢裴公子又出手相助。”
卫曜的黑沉的眸扫视过来,停在林君琢面上,片刻。微微颔首。
江明越:“表兄,这人是……”
江明越话还未落,就见这个金吾卫,一双乌眸看了过来。
江明越一刹那之间,竟觉得对方对自己起了一瞬间杀气。
江明越:“……”
林君琢:“裴曜公子。东宫金吾卫。”
林君琢说着,伸出了胳膊,打算接过人怀中的沈灵姝。“裴公子,多谢了。灵姝交给我吧。”
半晌。没有动静。
林君琢面露片刻疑惑,又说了一遍。
卫曜淡淡:“不必。我送沈娘子回去。”
“裴公子,这怕是不妥,你与灵姝非亲非……”林君琢眉蹙起。
“是否非亲非故……林兄可以问问令妹。”卫曜抬起眼皮,看着不远处走来的几人。
林君琢微微一愣。
回头。看见了方煜和林君熙几人寻了过来。
“阿兄!”林君熙一手还牵着方煜的妹妹方瑶。“灵姝呢?”
春桃先看见了抱着自家娘子的卫曜。立马捂嘴。除却男才女貌之姿养眼外,春桃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娘子的寒门相好吗!
林君熙也认出来了。虽然没真正见过灵姝坊间传闻的寒门相好。但面前郎君英气勃发,凛然如松。抱着怀中的女娘,宛若抱着珍宝,不见松懈。谅是谁看,都知两人之间不简单。
卫曜已抱着沈灵姝走入人群。
“娘子!”春桃顾不得害怕这个高大冷冰冰的郎君。忙追上去。
林君琢:“他与灵姝……”
林君熙清咳。“灵姝之前帮过的一个好友……阿兄别看了,快追……灵姝怎么能被他带走。”
林君熙模糊带过解释,催促着自家兄长。
余光便见江明越紧跟了上去。
*
长安上元不禁夜。
几人跟随着,看着卫曜将人送到沈府。
守卫忙去请来了管事。
忠叔愣愣看着府外的一行人。
最后目光落在眼前这个身材高大,气质沉稳的男子身上。
男子怀中,抱的还是他们府里的娘子。
忠叔:“多谢几位郎君相送。娘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卫曜将人交给了管事。转头,与林君琢微微颔首,算是道别。转身径直离开了。
几行人愣愣。
方煜和方瑶也稀里糊涂跟了一路,跟到了沈府来。
方瑶原本是因为见了林君琢硬要跟上来的。
此刻躲在自己兄长身后,探着脑袋偷偷瞧着离开的陌生郎君。
金吾披甲,宽肩窄腰,墨发乌眸。
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
方瑶在长安这么多年,竟然都不知道除了林小郎君外,还有这么一个器宇轩昂的郎君。
一时多瞅看了几眼。
额头便被自己兄长曲指轻敲了一下。
方瑶:“……”弱弱缩回脑袋。
方煜带着方瑶,和几人道别。各自回府不提。
春桃以为小娘子是吃酒吃多了。悄声提点忠叔不能让阿郎夫人知道,在后厨备了解酒汤。喂着娘子吃下后,让娘子歇息下。便熄烛离开。
沈灵姝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中有头饿狼立与雪山之巅狠狠盯着自己。风雪瑟瑟,沈灵姝看见了狼眼中幽绿的黑光,沈灵姝吓得撒腿就跑。没跑几步,就被饿狼从后扑在了雪地中。
“呜别吃我。”梦中的沈灵姝发出哀嚎。
饿狼满是倒刺的舌头细细舔过沈灵姝的脸颊,眉眼,脖颈……最后往下。
沈灵姝被舔得又疼又痒。挥手捶开狼头。一个翻身,四肢并爬往前跑。
然而没跑几步,一个趔趄,从后追上来的饿狼一爪子摁住了沈灵姝的衣衫,一把便将沈灵姝扑倒在地。
沈灵姝浑身打颤,四肢向前爬却不能动弹片刻。瑟瑟回首。
发现饿狼的脸变成了卫曜的模样。
眉眼冷戾的皇上居高临下,幽黑近绿的眸中隐隐含怒。
没等沈灵姝庆幸地松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会吃人的野兽……
卫曜俯下身来,一口咬在了沈灵姝的脖子上。
“啊!”
沈灵姝猛地惊醒。衣衫尽湿。
屋内灯烛昏暗。
沈灵姝脑子刺疼,揉了揉额——只记得自己和君熙他们逛灯楼,记得撞见了沈静姝相会王玺,记得几人到雅阁吃酒……她还吃酒吃醉了……
怎么会梦见卫曜?
沈灵姝后怕地摸摸脖子,仿佛梦中的刺痛还在——
这一抬眸,隐隐约约似看见柱子边有一人。
抱臂倚柱冷冷盯着沈灵姝。
不正是卫曜。
沈灵姝被冷不防吓到,一个侧翻,榻上摔坐在地。
等再一抬眼,揉眼看清。
柱子边哪里有人。只是她看花了而已。
沈灵姝缓缓吐纳出一口气。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发现自己的脖侧,留着一道浅浅的咬印。
*
上元第二日。
沈灵姝一早起来,就被春桃发现脖侧有一红印。
衬在女娘雪白雪白的肤中,异常显眼。
“娘子是被小虫叮咬了吗?”
沈灵姝对着铜镜一看,似乎真有着一个红痕。
但沈灵姝也没印象在自己屋中见过小虫子。再说,冬日里还有虫子吗?
不疼不痒。
沈灵姝便也没在意。
倒是春桃瞧见这么袒露着,可能会引起阿郎夫人不必要问责。于是给娘子脖子涂上点脂粉遮盖,又给娘子换上了竖领的袖裙。
“娘子不知……”春桃边给人梳髻,边道了昨夜娘子昏睡后的事。从被裴昀鹤的手下追杀,到林小郎君出手相助,再到娘子的寒门相好将娘子送回府,一一俱细。
“卫……裴曜也来了?”沈灵姝奇怪。
春桃:“可不是,小公子一路将娘子抱回来的。”
沈灵姝点点头,不做他想。
倒是春桃的提醒,让沈灵姝想起了差点忘记的沈静姝。
沈灵姝脑袋往后扬,春桃正梳理着娘子的发。见娘子勾勾手,忙凑耳听。
“你悄悄寻福允,让他照着我说的这些话去做。”
*
沈静姝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虽说沈灵姝口头上答应她不告诉阿耶,甚至还宽慰了她,托了马车送她回府。贴心地仿佛还是那个一向拥护自己的长姐。
若是以前,沈静姝定是信了。
但现在前有沈灵姝送自己坐牢,损害了自己名声;后又有自己在圣人面前推沈灵姝出来定罪……
怎么想,沈灵姝都不可能不记恨自己……
沈静姝这厢坐立难安。日日差遣婢女去打听沈灵姝这几日都在做什么。请安的时候可有多逗留在夫人屋中,有没有给下人旁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婢女老老实实去打听,虽然打听不到家主夫人那里的事。但知道了大娘子这几日都很安分在府中,学琴作画,甚少出门。
沈静姝听到这话,心都凉了半截。
沈灵姝竟然会安分待府中?
能有什么原因!
定是要寻她不注意的时候,给阿耶夫人告状。
沈静姝越是思虑越是难眠。
终于。
沈静姝还是被沈济喊去了。
跪在堂下。
沈静姝浑身发颤。袖中的手紧扣着掌心,脑海里却已经有早早想好的措辞。她早给自己布了退路,既然沈灵姝告状,那她就把她拉下水。谁也别想好过,特别是沈灵姝之前还与王家有所往来……
“阿耶……”
一张宣纸忽砸在了沈静姝脸上,让人喉咙间的算计全数淹没。
沈济:“上元夜,你去哪了!见了什么人?干什么去了!”
沈静姝楞,将纸拿下。双手一抖。纸上,竟是上元夜她和王玺之间的对话。只不过隐去了一些不堪入目的交易。
转成了就是沈静姝求着王玺,要嫁入王家。
“阿耶……这是污蔑!”沈静姝浑身气得发抖,“我不可能看上王玺!阿耶,你要信我,女儿是清清白白……”
“沈静姝,你只需告诉阿耶,上元夜你是不是和王玺小儿见面了!”
沈静姝咬紧了唇,只犹豫了片刻。“没有……阿耶……”
恰好,作画了一午的沈灵姝路过。
沈灵姝看着好戏:“妹妹怎么跪这了?大雪天,可小心膝盖。”
沈静姝却像是抓了救命稻草一般。“阿耶,阿姐能为我佐证,我上元夜没有和王玺在一起,是不是,阿姐?”
沈济看向沈灵姝。
沈灵姝没回话,但面上恰到迷茫的表情。已经暴露了人的心里想法。“这……”
沈济一眼就知道长女蒙在鼓里。“你长姐上元夜明明是和林家几人出行,如何为你佐证?!”
沈静姝:“阿耶,我与阿姐上元夜相遇过……”
春桃:“二娘子,我一直随行着娘子,但未曾见到二娘子呀。”
“春桃。”沈灵姝制止了婢女,叹了不轻不重一声气。“阿耶,妹妹说的是实话,我确实上元夜……”
沈济抬手,“你不必再袒护她!你看看她,都做了什么!”
沈济直接将宣纸拿给了长女。
沈灵姝扫了几眼,眉头皱紧,遂而看向了沈静姝。
沈静姝被人这么一眼看得心头发凉。
她本以为这事是沈灵姝搞出来的。但沈灵姝这么带着微愤憎恶,又惊讶的一眼,却不似作假。
似才刚知道实情。
“沈静姝,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对你好失望。”沈灵姝将宣纸放下,也不多言。“阿耶,我去替你拿‘家法’。”
沈静姝:“……”
春桃:“……”
沈济咳嗽了一声。“你别再袒护静姝了。”家法棍早已经断了,现在已经收起来了。哪有“家法棍”?
沈济以为沈灵姝提“家法棍”是因为家法棍断裂不能用,就不能处罚沈静姝了。
但实际上,沈灵姝确实是忘了“家法棍”断裂的事。
沈灵姝扼腕可惜。怎么断得那么早!
沈济看着堂下昔日乖巧的女娘,闭了眼:“忠叔,拿板子来。”
沈静姝脸色苍白。
沈济脸上布满沧桑:“二娘,在喊你来之前,阿耶已经查明了个大概。你的婢女说你上元夜是独自出行,上元夜送你回来的车夫,也说了看见你和王家小儿。沈静姝,阿耶一直对你赋予重望。但你竟学会扯谎污蔑,儒学教你忠君,你却意图连结王家叛国!”
“阿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未调查清楚,也不会随意家法。你阿姐向来护你,但上元夜,既有春桃佐证又有林家娘子证明,你阿姐从未和你在一块。这个时候,你还想拉着你阿姐护你,实在令我寒心。”
沈静姝哑口无言。
怎么也没想到,不是沈灵姝告状,而是王玺传出来的传言。
为什么王玺敢——
沈静姝脸色唰白,如何求饶,沈济也是摇摇头。最后让忠叔代替打了十板子。将人带回去,禁足一月。
沈灵姝想过,如果只是先沈济告状,可能被沈静姝倒打一耙。且沈静姝也不可能实话告知为什么会和王玺见面。于是沈灵姝就想到把自己摘出来。让沈静姝和王玺两人狗咬狗。
沈灵姝便让福允买通几人,到王府附近,故意传王玺爱慕沈家娘子的话……没有指明谁,却道了癞蛤蟆吃天鹅肉,觊觎贵女的舆论风向。
沈灵姝也不怕王玺说是自己。因为上元夜她与君熙一块,有确凿的人证。阿耶不信她,却十分信任林府教导出来的林君熙。有林君熙当盾牌,这也是沈灵姝多年来老实出府玩,总能让沈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果然,心高气傲的王玺坐不住了。立马反驳。当下就让人手抄了和沈静姝那日的对话,满街满坊的散发张贴!势必要和沈家一起丢这个脸。
只是沈灵姝没想到,从王玺那里炸出来的实情,如此令人心寒。
虽说王玺不一定将所有实情说出,可能会有所曲解隐瞒。但多少能从中看出沈静姝见王玺的目的。
沈静姝竟然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想和王家攀上关系。甚至不顾沈家的名声!
春桃觉得大块人心。
沈静姝在挨了第五板子的时候,就昏了过去。
柳姨娘更是为此哭天喊地。寻了沈夫人求情,又是去找二房三房哭诉。最后被沈济嫌烦,一并禁足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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