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沈静姝挨罚后生了场大病。
王玺闹大, 张贴得满城皆是。而柳姨娘的四处告知,也使得本不知情的二房三房皆知晓。柳姨娘原是官僚家弹琴的小婢,因家主和沈济是同僚挚友, 赠送进的沈府。又因弹得一手好琴备受沈济关照。而自一时误伤了手后, 碰不得琴, 便觉逐渐受到冷落, 性情也是大变。爱挑刺爱诉苦, 生怕惹不起别人的注意。
沈府妯娌本就不喜柳姨娘。而因沈静姝温婉文弱, 才不将其母行径相看之。谁知, 竟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一个女娘身家的清白, 一手给自己毁没了。
沈家三婶和二婶皆是忿忿。因她们是体谅沈静姝过的,料想她姨娘如此,一个女娘自己身子病弱,所以常多加照顾。
沈静姝从不犯事, 柳姨娘处处标榜着乖巧懂事。结果一犯事,便是将沈府整府上下都往着坑里带。现今闹出这种自毁清誉, 连带着也毁沈府世世代代的建树。
虽说深闺不管房外事, 但沈家上下对于名声看待极重。知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静姝毁了自家夫君在朝中代代的贡献。何叫不气人, 不令人憎恶?
二嫂林氏一向未近过这个二娘子。只觉人心思重, 不愿多交。
沈静姝这厢被惩罚了。即便挨了板子就昏厥, 但仍旧欠着五板子。沈济在惩处方面, 向来是说一不二, 不容求情。
而人不知道的是, 自己在沈府的地位将再一落千丈。
不同于总是被沈济小惩大诫的沈灵姝。
沈静姝犯了每一个沈家人都恶心的忌讳。勾搭沈府敌对的王家。王家在朝中处处打压沈家人, 不尽羞辱沈家朝中为官的郎君。沈家郎君从未低头屈服过, 这股傲气倒叫沈静姝一人单单折辱了大半走。
虽不能说王玺贴满全城的告示中提及的姻亲一事是确有的。但沈静姝单独私会王玺,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王玺的闹事最后由王家出来摆平。王家言说斥责了小儿不懂事, 还派人到了沈府赔礼道歉。
至此,便达到了给世人做出与沈府交好的局面。
王家一直想要拉拢沈府。虽知不受沈家待见,但明里暗里好坏法子都用过。王家家主王贾重名声。一直想顺理成章再上一位。权势要有,也不想落下个千古遗臭的名声。若沈家能向他称臣,后事则好办得多。
*
沈灵姝看热闹一样看着沈静姝挨罚的全过程。
但看热闹是一回事。王家的步步紧逼,沈灵姝也看在眼底。
沈家只是一介官家。
自身没有一方势力,他们势必不能在以后可能的各方夺位的乱世纷争中全身而退。
沈灵姝找了主持家中中馈的沈夫人。央求要看自家的账目。
沈夫人先是惊讶后又是一喜。不仅给人过目账目,甚至还给了讲解了沈家的家业。“灵儿,等你以后嫁人了。这过账也得操持好。”
沈家在长安有田宅二间。大小铺子十多间,地段不一。
沈灵姝:“阿娘,若这些都换成银两,得有多少?”
沈夫人楞了下。“好端端的,换成银子做什么?这长安的铺子田宅是无价的,多少人赶着买。只有放在长安它才能给我们生更多的钱。”
沈灵姝:“倘若……倘若长安不安生了,生再多的钱不也是没命花。不如变卖了跑路紧。”
沈夫人本想笑女儿怎么杞人忧天上了。嘴角笑意却略显苦涩。“灵姝怎么会想到变卖?”
沈灵姝顿了片刻。垂下眼睫,紧攥着袖子。“王家欺负人。”
简短一句,却是掀了长安的遮羞布。道了最里核的实情。王家乱臣贼子,狼子野心,若继续蹦跶,长安沦陷,兵荒马乱,似是能料想的结果。
但沈夫人是不能想到这一层的。在她眼里,皇是天,朝臣是民。断不能有民掀开天这等荒唐事。
王家哪怕为虎作仗,也不能真把天掀了。
“王家欺人也不是一两日了。”沈夫人宽慰,“不怕,灵姝。天塌下来,也有你阿耶顶着。”
沈灵姝虽然没能劝服阿娘离开长安。但也是意想之中。
下午便带了春桃,特地去寻看沈家在长安的铺子田宅。既看风水,也看地段。
沈灵姝逛看了圈自家铺子。还选看了其他铺子。和附近的闲聊打听,知道哪些地段生意好,哪些地段的铺子不禁要。甚至还打听到最近有哪户人家贱卖了铺子又有谁排队等着买铺子。
沈灵姝心头核算着早上看的账本流水。又猜想着要如何劝服了阿耶他们离开长安好。
正溜达着,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明越。
人一身青蓝圆领袍,身边没跟着那个小书童。大步流星,踏入了——
沈灵姝抬头看,竟是赌坊。
沈灵姝还记得林君熙提起过江明越,便是在江南嗜赌,被赶出了家门,遣来长安由林祭酒教诲。
春桃在旁嘀咕:“娘子,果然是个纨绔子,跟林小郎君半分比不上。”
“止语。”
沈灵姝略一思忖,抬脚跟了进去。
沈灵姝并不是没来过赌坊。之前男相来玩过几回。以女相进赌坊,还是头一回。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而每个赌坊,都有各自不成文的潜规矩。平民子弟进来,不到一天便能足以输得倾家荡产。
沈灵姝不能坐视不管。
赌坊内空气混杂。
喊“大”喊“小”的声音此起彼伏。喧闹振耳。赌徒们个个面红耳赤,神情激昂。
一身杏色襦裙,翠绿披帛的沈灵姝一踏入。便有打手模样的男子来拦住。
“小娘子走错地了。”
沈灵姝好笑。“怎么?谁说女娘不能来赌坊?”
“今儿小娘子我就是来赌的。”沈灵姝看了眼春桃,春桃从袖中拿起了一个满当当的布袋子,在几人面前晃了晃。“仔细你们的狗眼,把你们的老板喊出来!”
赌坊有钱就是客。
已有打手去请示老板过来。老板笑呵呵,制止了打手挡着人。一眼认出了眼前女娘是何人。低喝,“肥硕的鱼都能放跑?还不赶紧将人迎进来!”
没有一个赌客注意到一个女娘进来。所有人的注意都在赌桌上。
沈灵姝一眼锁定了正中位赌桌前的江明越。人撸着袖子,嘴角勾笑,一双桃花眼闪烁精明。
沈灵姝上前。
江明越正在下注。
忽然一只白玉手放入。押在自己的对立面。“买小。”
“沈娘子?”江明越鼻间嗅到一股芳香。一低头,看见了玉润丰泽的女娘。
“江公子敢不敢与我赌一把?”沈灵姝笑,“赌赢了,江公子今日来赌坊的事我帮你保密。赌输了,江公子便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江明越桃花眼盛笑。“请。”
赌局。
大小离手。
赌坊老板也在二楼木栏上观望。打手们立在两旁。
沈灵姝玩赌没别的,全凭运气。
江明越看着小女娘把把都下在自己对面。笑容更甚。
江明越玩赌也无他,全凭出老千。
在第三把骰子点数揭晓。
江明越看着女娘的神情已从轻视到疑惑。
怪异的很。自己做了手脚,女娘还能次次都赢。
五局定输赢。
江明越耍赖到十局。十局后,又耍赖到十五局。终于在二十局后,江明越心服口服。
毕竟钱都输光了,再赌下去,就连裤衩子都输没了。
两人很快都被赌坊赶了出来。
位于大街上,灰头土脸,相视一眼,皆是一笑。
“没想到沈娘子手气如此好。钦佩钦佩。”
“耳力好罢了。”沈灵姝自然不会说实话。赌场的老板是沈灵姝好友,春桃一开始喊话人出来,便是给人暗号。“江公子聪颖,就是这聪颖劲用在赌场,实属屈才。”
江明越没想到人竟然能看出自己出老千。桃花眼一弯,大笑几声。“看来沈娘子气运乃属上天眷顾啊。”
“江公子可答应过我了,输了三局,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明越输了十八局:“但说。”
“那我要你答应我,从此不踏入长安的任何一个赌坊。”
江明越轻一挑眉。
女娘并未做死结。只说了长安,却未说长安以外的地方。
“愿赌服输。”江明越笑,“只是漫漫求学路,无以聊慰。小娘子不介意某寻小娘子赏诗诵文吧?”
沈灵姝:“公子若是无聊,可寻我一块玩棋跑马。当然公子的重心,还是应在求学问道上。听君熙说,公子聪颖。诗文一点就通。假以时日,春闱进榜,不在话下。”
江明越唇边笑意更深。“于沈娘子这句话,赌坊自此是不会踏入半步。”
*
自赌坊分别后,江明越还真的时时刻刻,下学便同着沈怀安回府,来寻沈灵姝下棋。
把沈怀安惹得大不悦。
沈怀安知江明越的目的是与家姐下棋后,连续好几次,踩着太学下学的时辰点第一个离开冲回府。谁知下学第一个踏出太学门槛的,江明越就没有做过第二个。
沈怀安便改为了最后一个离开太学,缠着博士继续钻研学问。但此时候的江明越因有前几次跟沈怀安一同回来的经历,早已认得沈府的路,甚至跟沈府上下家仆都熟稔了。
不用沈怀安带路,也能被请进沈府来。
沈怀安下学回来,看见没有半分正经的江明越正在跟自家长姐下棋,立马挂相。
同样挂相不悦的,还有卫曜。
卫曜自入宫任职,耽于宫中事,甚少能抽出时间。上元夜也是金吾卫巡监兴庆宫,才得有机会寻出。
“小娘子好雅兴。”卫曜抱臂。
沈灵姝有许些日子没见到卫曜。自从上元夜那晚过去,已有小半月。
但沈灵姝也只以为人在忙碌。
毕竟卫曜现在官任金吾卫,君熙说在太子跟前很是吃香,短短一月已经提拔成了随行金吾卫长。因为太子忌惮其他世家往东宫塞人,总以为身边的侍从都是他人的眼线。所以对于唯独自己一手提拔起来,家世贫寒,甚至还救过自己一命的卫曜很是信任。
虽然卫曜忙,但沈灵姝是期许人多多忙碌。最好别突然冒出,影响了自己的计划。
沈灵姝现在在游说着阿耶叔婶们卖掉长安的产业,离开长安,另寻他处安居。
虽然第一次提起时,被阿耶训了。但沈灵姝相信,阿耶在朝中肯定是比自己更看得清时事。
劝服人,只是时间问题。
*
外室坐着来寻沈灵姝下棋的江明越。
沈灵姝只是到内室寻个暖手炉的功夫。
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卫曜。
人似乎又长高了,抽条一般,少年宽阔的肩和劲瘦的腰,扑面凌厉之气。
懒倚在内室屏风旁的木柱上,抱臂之下,长腿闲散搭着。
沈灵姝差点被人悄然生息的到访吓一跳。
压了声,“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怎么说?”卫曜掀开眼皮,“‘某请见小娘子,还望小娘子一见’是这样说吗……”
“你……”
沈灵姝见人竟然说这么大声。生怕被外头的江明越听见了。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赶紧将人的嘴巴捂住。“我外头有人呢,你小声点……”
“外头有人?”卫曜眸子冷冷眯起。
沈灵姝说完才知歧义,瞪看了人一眼:“你想什么……有客人……”
沈灵姝将捂住了卫曜的嘴,确认了人不再出声。才松了手,悄悄转头,借着屏风遮挡,寻看外头的动静。
卫曜的眸子垂敛下,盯着女娘探看外头时,从领子口露出的修长雪白的脖颈。
小半月过去。
女娘脖颈干干净净,一点红痕印记都没有。
卫曜眸色更加深邃。
沈灵姝见江明越没有注意到内室的动静。才转回了头来,抬眼看面前人。
“你今儿怎么来了?宫中事不忙吗?”
“小娘子是希望宫中事忙,好让我抽不开身来?”卫曜冷冷反问。
沈灵姝被噎了一下。“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只是关切询问你一句……”
沈灵姝看人未穿金吾行装,只是单单一身窄袖墨袍。“你今儿休沐?还是提前散职了?”
卫曜:“小娘子想听什么回答?真话还是假话?才能搭得起小娘子的一句句关切?”
沈灵姝不知人今儿怎么了,问一句回三句,句句话里都带刺。微微噘嘴。“行,我不问了,今儿你不高兴,不恼你了成不……”
沈灵姝转头,卫曜却反而抓住了沈灵姝的手腕。
女娘纤细的手腕,不足一握。
卫曜没用力,只是沉沉盯着沈灵姝。从人齐胸襦裙之上雪白的脖颈,到人丰润启合的红唇。
卫曜握着人手腕的指腹,缓缓摩挲人的袖边。
“两日后,我将奉令出长安。”
沈灵姝讶:“出长安?出长安做什么?你犯事了吗?”
小女娘杏眸盛满盈盈急切。
漂亮,水灵。亮丽堪比晨星。
卫曜眼深:“临时领携旨意,往齐州,平起义。”
“平起义?”沈灵姝一愣。觉得似曾相识。
卫曜嘴角含着冷笑,“吾平起义获功勋,回来便征求皇上赐婚,迎娶小娘子。”
沈灵姝如霹大雷。这不就是上辈子自己的经历吗?赐婚,她才不要被赐婚!
沈灵姝吞咽了声口水。立马想措辞。
卫曜便见到小女娘震惊的双眸逐渐平静下,后舔唇。再一抬眼——
沈灵姝摇头,遂叹了声气。“大丈夫当世,怎能为儿女情长所困。小郎君平起义,镇山河,是有本事之人。灵姝愚昧肤浅,配不上小郎君。小郎君更应把抱负放得长远,以解救天下苍生黎明于责。”
卫曜直直盯着小女娘。
若不是不知道女娘已重生。
卫曜都要信了这番壮志凌云的劝告。
“是吗?”卫曜唇角勾起冷笑,“只不过,某倾心小娘子,辗转难眠。为何不能江山与小娘子俱得?”
沈灵姝心下暗叹:十六岁的皇上竟然如此痴想自己。果然,这长安留不得。
沈灵姝:“有美人在旁,小郎君就有牵挂。有牵挂,就容易不专心,不专心……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小郎君还是专心带兵好。”
卫曜冷眼:“你想让我当和尚?”
沈灵姝被人直白的话一噎:“……”
明明比和尚还清心寡欲。这时候到知道要入俗了。
“怎么会。”沈灵姝继续说,“小郎君一表人才,仕途坦荡,以后功成名就……”
卫曜直接打断人:“小娘子的心里话是?”
沈灵姝:“我不嫁你。”
当着卫曜的面,小女娘翻脸比翻书快。一句决绝的话脱口而出。玉润的脸蛋,水汪汪的眼,“你让我说实话的……你可不能娶我。”
卫曜心肺似在冒火,却是笑了。“为何?”
“一个人不嫁另一个人,还能有其他原因吗?”沈灵姝打眼看人。“小郎君通文守礼,最清楚不过世间相爱最基本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小郎君难不成还能强取豪夺吗?”
“是。”卫曜淡笑,眼底笑意不见。“吾就是想强取豪夺。”
沈灵姝听到卫曜的“是”时,扬起的笑容已经凝了。耳尖发红。“你……”
向来清规戒律,时时以规矩压着她的冥顽之人,竟能说出如此孟浪言语来。
卫曜伸了腿,挡住了女娘的去路。
拽着手腕,将要慌措要离的人拉回了木柱。
沈灵姝后背靠在木柱上,手腕还被人紧握着,眸中是人一张冠玉昳丽的脸。
卫曜:“小娘子还欠某一份‘谢礼’应该没忘吧?”
沈灵姝:“……”
沈灵姝质疑人说了孟浪话,怎么还能堂而皇之还要谢礼。
但谁叫是自己承诺过的。微气恼。“说吧,小郎君要什么!”
卫曜:“亲我。”
沈灵姝楞了下,瞬间耳面红通。
不敢置信人顶着一张清心寡欲的脸,却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
沈灵姝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卫曜却是淡淡:“小娘子想言而无信?也无碍。小娘子不亲,那便由某来。只是某若不小心弄疼了小娘子。莫怪。”
沈灵姝吓坏了,见人真倾身过来。抬手要挡。但才发现另一只手被牵制着,急得眼红了,“我,我自己来……”
卫曜冷哼了声,缓缓直了身子。
沈灵姝怨怨的眼神盯着人。片刻四处看看,侧耳听听。咬了下唇,才又重新看着卫曜。
卫曜人高马大,又站得直。
沈灵姝压低了声,央着人:
“你,低下点。”
卫曜垂敛着眼。眼眸下斜,小女娘眼尾都要红了。死死咬着唇。
卫曜顿了下,还是微低下头来。
沈灵姝踮脚,想着赶紧结束。
本只想亲一下人的脸——
只是当沈灵姝的唇探过去。
卫曜却侧了脸。
沈灵姝结结实实亲在了人嘴巴上。
却还没有完。
唇瓣贴近时,卫曜忽单手圈揽住沈灵姝的腰,直接将人从地上抱起,抵柱。另外一手捏着下巴,单刀直入。
沈灵姝被夺了所有呼吸,双手不得已处于高位撑着人的双肩保持平衡。被迫张了嘴。
卫曜的胳臂如铁滚热,烫得沈灵姝的腰肢几乎要软下。唇息之间,是少年炙热强夺的舌。
不同人清冽冷峻近乎于寒冬松间山泉的气质
滚烫,火热,来势汹汹。
待两瓣唇舌分离。
沈灵姝下巴都麻了。
卫曜微凉的鼻尖碰过沈灵姝的脸颊,抵着人的额,片刻分开。
深邃如渊的眼,看见女娘殷红湿润的唇,喘息时布料紧裹着的跌宕雪白……
女娘饱受蹂.躏的唇瓣红艳,玉润的脸蛋上,眼尾昳丽。混着身上的香薰,甜得令人晕眩。
杏眸中泪水委屈打转,
“呜你,你怎么这样欺负人……我还要嫁人呢……”
第三十二章
卫曜眼眸沉下, 眼底森森。
“嫁人,嫁何人?外头的小郎君?”
沈灵姝刚被人欺负,这会嘴巴又疼, 人又恼。
瞪着一双眼尾殷红的眼, 与人呛声:“就是嫁与江郎, 也与你无关……”
“好一个江郎。”卫曜下颌紧绷, 漆黑的沉沉的眼仿若要将人吞吃进肚。“那现在就让你的好江郎瞧瞧, 背着你的好江郎, 小娘子与我在做什么……”
卫曜将人抱离了木柱, 作势要走出屏风。
沈灵姝吓得圈紧了人的脖子, 眼泪成串儿掉。“呜不要……”
外头客室终于察觉里头的声响。
江明越走到珠帘旁。“沈娘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三人隔着一道仕女游猎图屏风。
沈灵姝细哑的软语传出。“……没,没什么,我不小心碰倒了水, 要更换衣裳,公子外头稍等……唔……”
沈灵姝正吸着鼻子, 竭力如往常一般说话。
卫曜沉默着, 却忽侧了头, 在人雪白脖颈上便是一轻咬。
沈灵姝差点叫出声。
及时捂住了嘴。
这一抬手捂嘴, 又差点从卫曜身上摔下去。
然而卫曜胳膊收揽, 将人牢牢圈回怀中。
沈灵姝一手搭撑在人肩上, 一手抚寻脖子上卫曜咬过的地方。
一双水色潋滟的眸子, 终于忍不住心头委屈。“你今儿为什么这么坏……”
都咬出血一般, 好疼。
小女娘睫毛如扇, 泪珠成串。
卫曜抿了下唇。
将人重新抱回木柱旁, 多一分遮挡。
“是我心急了。”卫曜硬邦邦说,嗓子低压沉着声, “莫哭。”
沈灵姝听到这话,眼泪掉得更急。
擦了把脸扭开了头,不愿见人。
卫曜还能看见小女娘鼓鼓掉落的眼泪,雪白玉润的脸憋得粉红粉红。因恼气,胸.脯急剧起伏。
卫曜不敢多看。眼褶一掀,撇开了眼。
沈灵姝见人竟只道一句便没了后声。把自己欺成这样,竟然不多哄几句。
沈灵姝又转回了脸过来。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对视到卫曜一双漆沉沉的凤眸。
卫曜的眼微狭,眼褶深,瞳孔濯黑,望人总似俾睨天下之姿。许是有一段时间不见,沈灵姝甚至恍惚觉得人眼中似乎多了什么,再细望,也只有浓沉的黑。却是看不清。
沈灵姝恼气的话一时竟也噎在喉咙里。撇了脸,“你以后莫要这样做……”
“情难自已。”卫曜幽幽道。
沈灵姝:“……”
沈灵姝两颊羞红,秾丽五官艳丽得好似雪中牡丹。“你给我‘自已’住!登徒子!”
卫曜轻勾唇笑。
“你不可以再这样了,以后我有郎君,你有娘子……”沈灵姝甚至试图说理。
但卫曜显然是没有听进去的。
沈灵姝咬唇,罢了。
拍着人的肩,低声,“放我下来。”
卫曜倒是真将人放了下来。修长的指,缓缓离了女娘的软腰肢,手臂,最后一丝女娘的裙衣,也从手中滑落。
指腹还带着布绸的丝滑,和女娘的温热。
沈灵姝扫了扫裙摆,却发现褶皱还是抚不平。这么出去定要让江明越起疑。
沈灵姝抬眼,“我要更衣了,你,你出去。”
卫曜轻一挑眉。“成,那某出去和小娘子的江郎下棋。”
“回来。”沈灵姝急得轻一跺脚,将人拉着袖子拽回屏风后。“你故意的……”
卫曜要是这样走出去,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卫曜不置可否。
沈灵姝气恼,最后咬咬唇。叹了声气。“你在这站着,不许动,不许看,眼睛闭上。”
卫曜唇边有笑,轻“嗯”了声。
沈灵姝犹豫再三,还是信任不过卫曜。匆匆在外多罩了件外袍权当遮挡。
等人迅速披了件秋香色外袍。
转回脑袋来。
卫曜好整以暇盯着人,可惜:“小娘子,这可不算更衣。”
沈灵姝:“……”
*
直到江明越离开沈府了,卫曜才离开。
江明越日日来寻沈灵姝。已经引起了林君熙的注意。
一日趁着江明越在太学的时候。找上了沈灵姝。
“你又不是要嫁与他。表兄醉翁之意不在酒,”林君熙一副看透一切,埋怨。“灵姝,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表兄他不正经,你若是嫁他,他很快就会去寻别人,你们的婚姻,就只是一纸婚事。”
正忧心卫曜那日警示的话的沈灵姝醍醐灌顶。直接从榻上起来,将人扑抱了个满怀。
“君熙,你真好!”
林君熙被抱了个错楞。
沈灵姝被卫曜之前的行径吓坏了。
这厢说服阿耶叔兄们离开长安的事还没有着落。待卫曜真的平了起义回来,获爵得了皇上赏赐,那可真什么都完了。
但若是在皇上赐婚前,沈灵姝已经成婚了……
那不就不会被赐婚了么。
之前卫曜进官进得快,沈灵姝也这么打算过。
只不过那时候,稀里糊涂没个确切人选。
现在一点拨,江明越确实是个好人选。不是长安人,性子真切,甚至确实和自己有几分志趣相投。
若是说服人帮自己一回。待假成亲后,再和离……
沈灵姝越想越觉只能这个主意。
招待江明越便更加热切。
两人几日的相处。玩棋跑马听曲,不说一五一十,兴趣确实相近。而沈灵姝也发现了,江明越兵不似林君熙口中实打实一无是处的纨绔子。江明越涉猎颇多,除却了能对乐曲点拨一二外,蹴鞠,棋局都有自己的见解。
甚至对看过的诗文,几乎都能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不怪乎林君熙对人没个正形气得牙痒痒,还能咬牙切齿夸一句“聪颖过人。”
沈灵姝知人是个好相处的。自己也是个直脾性。心中嘴上很难藏得住事。
一日下棋。
沈灵姝开始询问:“江公子还未曾婚娶吧?”
“未有。”江明越落棋,心思皆在棋局上。玩棋玩得是一种博弈。江明越喜欢博弈的感觉。
答应了沈灵姝不进赌后。江明越更投心于下棋。原本只是寻个借口了解眼前的女娘。但几盘闲棋后,江明越就知自己遇见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沈灵姝玩棋并不算好。但胜在一点就通。又能举一反三。出招古怪,常常能将江明越打个措手不及。
这种一手栽培起来,又不知最终自己输赢的新鲜感。让江明越很是着迷。才会不经歇的跑来沈府,与人切磋棋艺。
沈灵姝笑盈盈。“可有意中人?”
江明越落棋的手一顿,掀开眼,女娘笑颜朗朗。眸中濯亮的光似能将人灼伤。
江明越摸摸鼻子,“……还未有。”
沈灵姝眸中的笑意更甚。
沈灵姝试着婉转:“那……不知那否请小郎君帮一个忙。”
“什么?”
“与我成亲。”
“什么?!”
江明越楞,手中捏握的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敲响。
沈灵姝忙解释。“只是做戏而已。公子莫怕。”
江明越哪里是怕,口水吞咽,“沈娘子为何要做戏?”
沈灵姝叹气:“如今朝政不稳,世家明里暗斗,若要保全自身。必得联姻。而我不愿与其之一结姻,草草一生。江公子初来长安时,应该也曾听过,王家和东宫,都曾来与我们沈家提亲。是家父竭力爱护,才保全了灵姝姻缘。”
“只是灵姝担忧,家夫护得住一时,却无法护得住灵姝的姻缘一世。人在朝中,总有无奈。灵姝不愿让家父,倒时落入一个两难的境地。那边是灵姝不孝了。”
“灵姝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相夫教子。远离纷争。若是能替家父解忧,又能保全自己的姻缘。灵姝只能先下手为强。”
江明越:“那为何……小娘子为何选择我?”
“江公子仪表堂堂。谈吐风趣。更重要的是,江公子性真秉直。与江公子交友,灵姝知公子是良善之人。”沈灵姝真切道,“这是灵姝肺腑之言。但灵姝不会强求。婚姻不是儿戏,公子若拒了我,也是正常。”
江明越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娘。
女娘姣好面容上,眸子澄清,长睫如扇。明眸皓齿。濯濯如牡丹,清瑶如雪莲。是无人会忽视的容颜。
江明越抿了下唇,沉思片刻。“沈娘子盛请,我愿一助。”
沈灵姝笑颜展开:“太好了!多谢公子!”
“公子放心,只是一张婚书。不会有实。公子若有了意中人,随时都可与我讲清,到时候一张休书就可。”
“怎么可是休书?”江明越微皱眉道,“女子遭休弃,在世间总是难行的……”
沈灵姝:“只是做戏。总要与公子和离。灵姝万千不能耽误了公子的姻缘。”
江明越:“那娘子你自己的姻缘呢?沈娘子不考虑吗?”
“灵姝一愿家人健在,二愿朋友安乐,三愿天下太平。”沈灵姝道,“只此,便足。若遇良人,安稳一生,美若矣。不是良人,倒不如自己安稳一生。孤寡又如何,省得受气。”
江明越笑。“沈娘子倒是通透逆世的。”
江明越明白了沈灵姝的意思。目光落在了棋盘上,心思却已不在棋盘中。
*
沈灵姝和江明越暗中定下了意思,却不急着与家中表明。
如若能趁早离了长安,这婚不结也成。她若逃到了天涯海角,还能受卫曜和其他世家摆布不成?
但沈灵姝一人是能。难的是,身后还有沈府一大家子。随便揪出一人,都是沈灵姝的软肋。
沈灵姝也知阿耶叔兄他们的顾虑。沈家扎根长安,世代的荣誉功勋,本就不是那么轻易便能放弃。再者,这么一大家伙人。哪里是说能走便能走的?在王家的眼皮底下,不被发现全身而退。这本就不是易事。
沈灵姝也不急着强劝阿耶。
她现在急的,是卫曜会早早得了功勋,要皇上赐婚。
沈灵姝只能先让江明越多往沈府走动。好为之后向阿耶表态时,耶娘能有个印象。
另一边,卫曜临行在即。
出征前夜便送来了小白犬让沈灵姝照料。
白犬还真取了沈灵姝之前说的名。
似乎长大了些。毛发更为蓬软。连牙也长齐了不少。
小小一团毛球一样趴蹲在卫曜的肩膀上。
被卫曜抱下来时。还张大了嘴,打了声大大的哈欠。
然而当要碰上沈灵姝的手。
小白犬嗷呜了一声,凶恶地龇牙咧嘴,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獠牙。
张嘴待咬。
口中便被放入了一根手指。
卫曜宽大的手掌牵制住白犬的下巴。指头探入狗嘴,抵磨着犬牙。
嗅到主人的气息。白犬蔫蔫没有咬上。抬起眼,蔫巴巴嗷呜了声。卫曜垂眸。
小白犬又“嗷呜”了声。却是安分了。
卫曜将狗抱至沈灵姝怀中。
沈灵姝还担心小东西忽然跳起来咬自己一口。
但小白犬只是老实地任由沈灵姝抱着。甚至还有几分温顺。
卫曜:“这段时间便劳烦小娘子照料角弓。”
沈灵姝顺着狗毛,喊住人,“……你明儿要走?”
卫曜淡“嗯。”了声。
“什么时候回来?”
“自是剿灭乱贼后便回。”
沈灵姝低下眼。心思琢磨。
卫曜忽冷笑:“期许吾回来,小娘子一切无恙,莫生变故。”
沈灵姝:“……”
卫曜转身要走。
沈灵姝的声音从后传来。“小郎君,万事小心。”
卫曜身影一顿。
随后没有停留。伴随着一声“嗷呜”浅唤。
消失在月色下。
*
沈灵姝将白犬抱回。
小白犬离了卫曜后,便是懒洋洋之姿。也不再对沈灵姝排斥。
沈灵姝顺了会毛绒绒软乎乎的毛。将其放在了软垫上。嘱咐了春桃去后厨拿了些荤食来喂。
小东西吃东西倒是热切。一吃完却又爱答不理地趴软垫上睡觉。
被沈灵姝抱起,也不挣扎。倒是两幅面孔。
*
卫曜出长安已三日了。
沈灵姝还在思索着如何与耶娘提和江明越成亲的事。
外头白雪绒绒。冬末的雪细小,却冷人。
春桃来寻娘子。
原是沈济找沈灵姝过去。
沈灵姝捞起榻上已被她充当为暖手炉的小白犬,便去正堂。
“阿耶,你找我?”
沈济一脸严肃。
“灵儿,收拾点东西,你和你阿娘,先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第三十三章
晋皇帝不知为何忽然病倒。
王家借着保护太子的名义迅速包抄了东宫。
林家则把持了晋皇帝的寝宫。
现阖宫六院皆为重兵, 戒备森严。
两股势力隔空交汇。谁也不让步。
短短数日,长安上头已笼罩无声硝烟。
沈济将沈灵姝叫到跟前。之前女儿提及离开长安的话,沈济何尝不知道, 只是不愿真有这一天到来。如今晋皇帝垂危, 王林两家对峙, 已是时局迫切。若不站队, 只恐连累家中。
而沈家的忠骨, 是万万不愿逢源左右。
沈济只能暂先安排着妻儿离长安躲避一阵子。
“家中细软收拾带上。铺子田宅有王家人盯看着, 一时卖不掉。你带着你阿娘弟妹。到剑南州找你外祖父。他们暂且能以一护。”
沈灵姝是第一次听阿耶主动提起外祖。沈灵姝一直不知阿娘的外家是何人。阿娘闭口不谈, 阿耶也不愿说。沈灵姝自小到大, 也只知阿娘不是长安人。且阿娘外家又仿若是个富庶人户。
柳姨娘一遇不公便会说起阿娘仗着娘家威,仗势欺人云云。而从叔婶口中,沈灵姝知道,外祖当年是不愿阿娘嫁给阿耶。耶娘两人是先私奔, 有了沈灵姝后,才得了外家承认。只不过, 一向和沈夫人最亲近的弟弟却始终不承认阿耶, 甚至至此与沈夫人决裂。
所以沈夫人才从外家离开与沈济回了长安。现今十几年, 从未联系。
沈灵姝:“阿耶, 外祖是何人?”
沈济坐在高大扶椅上, 手臂悬攀在桌案上, 许久未出声。
“剑南谢家, 就是你娘的外家。如今的家主谢蕴, 就是你的舅舅。”
沈灵姝面露诧异。
手下一时忘记收力。惹得怀中被揪了毛的小白犬不满“嗷”了声。
沈灵姝赶忙顺毛轻抚。小白犬才不情不愿“嗷嗷”几声, 重新趴回做暖手炉。
“阿耶, 这剑南谢家,可是女儿所想的那个剑南谢家?”
大晋掌权瓜分山河的四大世家。冀州王氏有权, 会稽林氏有财。关东司马和剑南谢氏更是各有重兵倨傲一方。
沈济缓叹了声气。“正是。看在你阿娘的份上,他们会照看你们。收留下来。躲得一时便是一时。暂且不要回长安来。”
沈灵姝这才明白。为何王家在长安堪称一手遮天,多年来刁难他们沈家,却还是保留了他们沈家在朝中的地位。原来并不是完全因为忧虑沈家清誉在坊间的影响。而是忌惮搞垮了沈家,谢家会出手。
这也是为什么上辈子,王家彻底举旗叛变了后,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他们沈家。因为那时候已跟其他世家彻底敌对,也不用再顾忌区区一个谢家了。
如今时局微妙。
沈济眉心迟迟难以舒展。“事不宜迟,王家还未封禁长安。明日,你就带着你阿娘弟妹,从延兴门出城,越快越好。”
沈灵姝微顿。“沈静姝也要带上?”
沈济:“二娘自幼病弱,身子骨不及你。你要多加照料。”
沈灵姝张张嘴,满腔话又吞了回去。知解释,阿耶也听不进去。叹气回。“是,阿耶。”
*
第二日。
长安下了一夜的细雪终于停歇。
天际处出了些太阳。和煦日头。带着几丝恰似春日的暖光。
街坊道檐,细雪消融。雪水混着泥土。道上一片泥泞。倒吸一口凉薄空气,入五脏六腑还是冬日的凉寒之气。
从亲仁坊出来,马车蹄踏。往着延兴门的方向直去。
沈静姝和柳姨娘坐在马车内,两相握着手。柳姨娘云里雾里,昨夜只被传了收拾细软包袱,今早就上了马车。念叨:“……大夫人也万千不该,天寒地冻叫人出来得紧,若有万一,折了我老腰,她们倒是愿意看的。二娘明年就及笄,大娘笄礼如此风风光光。到了我们二娘,却是要赶着我们走了。若是耽误了二娘及笄,找不着一个好下落的人家……我定得跟她们拼上老命。怕是嫌妒我们,这次把我们赶着去投奔其他处……”
沈静姝已经听得烦了。装作掀帘子看外头的情况,将手松开。
沈灵姝母女的马车,就在前头。
车轮轱辘过雪水混杂的泥泞路。留下道道的泥巴痕。沈静姝母女俩的马车轮在驶过,将泥巴痕在路面上烙印得更深。
沈静姝将眼垂了下来,卷着帘边将帘子放下。
延兴门前。
有守卫拦住了马车。
马上前的福允道。“兵大人,我们主子携母出城探亲,这是路引,请过目。”
守卫接过查看。
沈静姝在后面的马车上,掀着帘子一角紧盯前头。掌心微微出了细汗。
柳姨娘谴怪:“不长眼的狗奴才,沈府的路都敢挡……”
守卫看了路引。将其归还。挥着手让同伴让开了路。
沈静姝心下一凉。
眼见着马车就要出了延兴门。
忽听一声急蹄声。紧接着,便是全副武装,披甲佩刀的士兵从后两方跑上前,团团包围住两辆马车。
而从开道的护将身后,骑着高大骏马缓缓踱步行至第一辆马车前的,正是王家三郎王瑾。
王瑾一身朱红披甲戎装,冷白的一张脸,细长的眼,淡薄的唇似笑非笑。
旁边护将一巴掌劈了守卫的脑袋。“混账东西,沈家的马车也敢拦!”
护将说着反话。
王瑾却好整以暇盯着马车帘。“沈娘子,清晨一早,如此匆匆忙忙这么急着离开长安,不知为了何事?”
福允:“我们娘子,是为了探亲……”
王瑾斜扫了马车上的小厮一眼。
一阵兵甲佩刀互相敲动的声响,旁边护将一把将小厮拽下马。“狗东西,也敢与我们主子搭话?!”
“这位郎君,好大的脾气。”一道清丽的声从马车里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双如藕白皙的玉手,挑开了马车帘子。
一张美艳莹润的脸露了出来。
王瑾挥挥手,示意了护将退后。护将松开了小厮,立马躬身退至包围着马车的兵队中。
福允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回娘子身边,满脸忿忿。小心牵着娘子下了马车来。
“手下无眼,小娘子海涵。莫怪之。”王瑾居高临下望着,话里透着清高蔑气。
沈灵姝着淡绿印罗襦裙,外罩着联珠绛红色披风。唇红齿白,亭亭玉立,袅娜卓绝。
“出城散心。不知怎的能惊劳了王将军?”沈灵姝笑问。
王瑾眸子扫过人,又停在马车上。“沈娘子是散心还是探亲?”
沈灵姝:“皆可有。”
王瑾:“不知马车内还有何人?该不会是沈夫人吧?如此费周折,沈娘子莫不是要出逃长安?”
王瑾眼中阴笑闪过。“失礼了,沈娘子。搜!”
护将立马涌上。
马车帘子一把被拉开。
一声惊叫。
里头只有在给一只白犬喂食的婢女。
春桃惊。也抱着白犬下了马车来。躲到了沈灵姝后面。“娘子,这是怎么了?”
护将愣怔一秒。马车内空荡荡,已无他人。而后回首,向着自家将军摇摇头。
马车里面没有沈夫人,只有一个婢女。
王瑾眼中的笑渐渐消失,看了沈灵姝一眼。微微蹙眉。抬下巴示意搜后头的车辆。
后头搜车的士兵过来禀报:“将军,车上是沈二娘子母女。”
“带出来。”
沈静姝和柳姨娘从马车上下来。
柳姨娘多少还有些恍惚。“这是在干什么,你们可知道我们是谁……沈家的马车你们都敢截!”
“阿娘。”沈静姝轻唤了一声,底下的手却是紧紧攥住了柳姨娘激愤要抬起比划的手。“他们是官兵,出城搜查是职责……”
沈静姝话这么说。说话时眼看的却是前旁的沈灵姝。
沈灵姝面上挂着浅淡的笑。
王瑾的眸子从两辆马车上扫过。“沈娘子出城探亲,却是带姨娘和庶妹。呵,不知探的是谁人亲?”
沈灵姝笑:“带着姨娘出城散散心,何人规定不可?家母身体不适。府中休歇。见笑。”
王瑾望着女娘唇枪舌剑,半分不让理。唇中笑意更深。
“恐要打搅了沈娘子雅兴。现今长安要实行封禁,任何车马都不能随意出。沈娘子还是请回吧。”王瑾调转了马头。马背上朝人微微颔首。最后领兵离开。
离行前,狭长的眸还扫了眼第二辆马车前停着的沈静姝。
沈静姝的目光也在追随者王瑾,脸色微微苍白。唇瓣嗫嚅。忽侧眸看见了沈灵正含笑静静观看着她,心头一凉,又重新低下了脑袋来。
柳姨娘埋怨:“这叫什么事,连个长安城都不让出了?怎么还能当自己是天皇老子……”
沈静姝则望着前头的马车。掌心出了一片冷汗。
沈夫人不在马车上……
她着了沈灵姝的道。
*
亲仁坊。
两辆马车在王家兵的跟护下,回了沈府。
沈灵姝率先在春桃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来。
沈静姝则扶着柳姨娘下马车。柳姨娘骂骂咧咧着守兵不识眼色,下车又嫌马车夫把车开得尽咕噜,让人难受。随后婢仆寻来,将柳姨娘带进了屋院中,才得以外头清静。
沈静姝这会也准备随着柳姨娘进去。
只是没走成。刚踏出一步。
忽被拽着手腕拉回来。
“阿姐?”沈静姝被这么一拽还没明白过来,脸颊上便是一疼。
这一巴掌的后劲大,直扇得沈灵姝一脸错愕扑坐在地上。
“阿姐?”
清脆的巴掌声,和面颊上的火热热的痛楚感。
让沈静姝心头愕又恨。“阿姐为何无白无故……”
沈灵姝眼睫往下,睨眼垂看地上柔软皎皎的庶妹。眼中冷意。“沈静姝,你该知道你为何会得这一巴掌。下次,便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
沈静姝心头空落下。如坠悬崖。
沈灵姝扭了扭胳膊,不再看人,转身离开。
走在后头的春桃狠狠啐了口在地。“二娘子,鬼路走多了,可仔细你的舌头!”
福允也哼了一声。跟随着春桃跑进屋院里。
正堂。
从朝中回府的沈济得知了出城的马车竟被王家兵在城门口给拦住了。心下一沉。
如果现在不离长安,以后怕是都没有机会走了。
如今晋皇帝才只是病倒,王林两家还在对峙。长安并没有所谓意义上的封城。而王家兵既然能截拦住他们,也就说明他们沈府已经被盯上了。以后要离开长安,怕是更难。
沈济摇头。“命啊,命啊……”
沈灵姝:“阿耶莫急。王家兵只是得了情报,临时来追赶上我们的马车。女儿听刚才王瑾的话,长安现在才要逐步封禁起来。长安有八个城门,阿娘和怀安,现在应该已经成功离开长安了。”
沈济一楞。“灵儿,这是什么意思?”
沈灵姝:“女儿让怀安带着阿娘和张姨娘,在我们的马车离开之后,从后门坐另外一辆马车出城。至于走哪个城门,只有怀安知道。女儿已告诉了怀安,出长安一路直行,莫要停留,一同在剑南州汇合。”
沈济喜:“那你阿娘现在可还平安?”
“女儿已经叮嘱了怀安,待阿娘他们出城,到了下一个驿站,要寄过来家信。阿耶放心。怀安做事向来稳妥。”
沈济沉呼出了一口气。“离开就好,平安离开就好……”
“阿耶……今日我们走的延兴门,只有女儿和二娘、怀安知晓。灵姝不认为王瑾带兵来堵,只是个巧合。”
沈济神情一瞬间变得凝重。
最后化成一句忿忿无力。“荒唐,荒唐……”
*
晋皇帝病倒的第三日。
沈府周围,处处可见巡逻监督的王家兵。
而每一个来访沈府的人,都必得经过门外王家兵的一番搜查。
闻是东宫已被拘管起来。太子几乎半被王家挟持,而王家之所以还没挟令太子上位。则是因为晋皇帝还没死。晋皇帝一日不死,太子便不可扶持上位。
而晋皇帝,却是由林家人在照看。
宫中泾渭分明,已是王林两家的人。
林家巧妙的一点,是以“护君”、“侍君”的名义看管着晋皇帝。若王家对林家出手,不仅世家战争即起。最后也会落入世人千夫所指的“叛君”名号。而
林家本家还不在长安。若联合了其他世家围歼王家,王家最后会落入一个万难的地步。
世家如今都在观望,观望晋皇帝的情况,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
沈济还是照常去宫中。只不过朝政不再,只是照常点卯,处理些朝政散任而已。如今朝官们站队纷纷,也无心在国事之上。
江明越照旧来寻沈灵姝下棋。
今日见沈娘子下棋迟迟难落子。
江明越将棋盘上的棋子不分敌我,一把收拢进棋盒中。
郎笑,拉起沈灵姝的手腕。
“风和日丽,这种天埋在屋中也叫人只会昏昏欲睡。走,小娘子与我去跑跑马。”
沈灵姝:“可……”
江明越桃花眼弯起,盛光。“忧愁一日是一日,高兴一日也是过一日。如何过,这一日都会过去。何不高高兴兴地过?”
沈灵姝淡笑。“也罢。”
唯独沈灵姝怀中的小白犬,不知是被沈灵姝忽然被拉起惊吓到,还是如何。耳朵毛毛竖起,朝着江明越的方向,便是凶恶一“嗷”声。
*
沈灵姝换上了一件锦红色窄袖骑装。春桃将狐白披风给娘子披上。
福允跟着出来。怀中还抱着凶恶的小白犬。
“娘子,娘子,等等我!这狗吠唤个不停。”
沈灵姝笑:“怎么,角弓也想要出来走走吗?成吧。”
沈灵姝伸手,将小白犬从福允怀中抱过来。“我带着就好,你回去吧。”
福允看着府外已经在往着这边看的盔甲兵。不太放心地点点头。“娘子,万千小心。”
沈灵姝和江明越离开沈府后。便有士兵前去通报王瑾。
于是。待两人到了长安郊区的跑马场。
便注意到了紧随其后,驾着高马的王瑾。
王瑾未上来打招呼。
沈灵姝也不与理会。
解开了披风,递给了春桃,翻身上马。夹紧了马肚子正要行。
便听春桃一声“哎呦”,原是被沈灵姝连同披风一并交过去的白犬在“嗷嗷”叫着。差点就咬伤了春桃。
小白犬叫得厉害。
沈灵姝正要驾马出去,听了着叫声,只能返身来回。
“给我吧。”
“娘子……”
春桃楞了下,随后将白犬递过去,不满。“娘子是不是太宠它了,只不过是个小畜生,不管也没什么……”
小白犬似是听懂了春桃的话一般。立马“嗷嗷”激烈叫起来。
沈灵姝笑:“算了,它便是个这么难伺候的主。”
沈灵姝掂量了掂量白犬,放进外衣中。“不怕摔下去,自己可要抓牢靠些。”
说罢,双手勒紧了马缰,轻喝一声“驾”,马儿散开了四蹄向偌大的草场奔驰而去。
*
女娘驾马奔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王瑾静静注视片刻,招来了手下。“去查查和沈娘子一并来的是何人?”
护将:“将军,是林家的表亲。江南江氏江明越,三月前从江南来长安求学。现在太学念书。”
王瑾细长的眼微微眯。“又是个林家的。”
“将军,要不要……”护将眼里杀气闪烁过,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王瑾摆手,随后笑,“粗鲁。沈娘子喜爱的东西,怎能夺人所好。联系寨子的人,让大当家过来,说是有事让他们做。”
护将:“是。”
王瑾说完,调转了马头。打马离开了跑马场。
第三十四章
沈灵姝在跑马场撒野舒心, 跑了好几圈。通体舒畅。
怀中的小白犬,早已不耐地嗷嗷叫。终于理解白犬意思的沈灵姝将其放在地上。
总是懒洋洋的小狗,平生第一次有了活力一般。撒欢地跟在马匹后驰骋了半柱香有余。
沈灵姝之前见小白犬总是爱答不理人, 能被抱就不愿自己走。都怀疑其实是只老狗了。
没想到只是嫌弃他们府中能跑的地太小。
沈灵姝休歇了。
原本追着小马匹跑的小犬, 欢脱地又跑了几圈。待江明越停下来后, 便朝着沈灵姝的方向跑去。
随后懒恹恹停在了沈灵姝脚边。
沈灵姝蹲下来, 给其喂了点水。
江明越将马交给了一旁的小厮。见着女娘玉面红光, 眉眼带笑。忍不住也跟着笑起。
春桃在旁眼见着江小郎君如此殷勤陪伴娘子, 幽幽垂叹了声气。心头替林小郎君默默摇了摇头。
望着天边。乌云笼罩。似要下雨了。
白犬被喂完了水, 自然而然就顺势着进了沈灵姝的怀中。
意思很明了, 就是不愿走了,后头还要沈灵姝抱着行。
江明越瞧了一眼。“它倒是黏你。”
沈灵姝笑:“哪是,它怕不是把我当给它伺候的仆了。”
当然,沈灵姝也没少把小白犬当随身取暖的手炉。时不时顺玩揉捏。白犬倒是自卫曜离开后, 就没朝她龇牙。只有被沈灵姝不小心揪了毛,才会被用毛绒绒的毛屁股对着人。
江明越也注意到了天际渐渐消散的日光, 低压的云在天边蔓延。凉风吹拂过来, 带着湿润的气。
知道这是大雨将歇。
“倒是个怪天气。刚才还和风温煦, 暖阳高照。”
沈灵姝一边抚着怀中白犬的毛。一边也跟着抬起脑袋看天。
“春日未至, 倒是变天的春相先至。”
春桃去请了回府的马车。
豆大的雨在春桃离开后, 倾盆而落。
沈灵姝和江明越两人便站在跑马场休歇的廊檐下, 细看大雨浇灌。雨声敲扣着瓦片。在檐瓦上, 很快就垂下了一幕雨帘子。
雨珠密集间断, 从不相连。
顷刻后,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起。
江明越心头一惊。赶紧侧眸看有无惊吓到沈灵姝。
旁边的女娘正轻抚着怀中白犬的毛, 静静望着大雨浇灌的辽阔草场。姣好面容上,波澜不惊。
江明越不禁询问:“沈娘子似不怕雷声?”
“嗯?”沈灵姝侧回眸, 轻轻笑,“江公子怕雷吗?”
江明越面上有些羞赫,摸摸鼻子,笑,“让小娘子见笑了。”
沈灵姝目光眺远,似停在无能所及的地方:“比这还大的雷声,我都见过了。”
大漠中,夏夜的雨不常下。一下却常下许久。伴着阵阵雷声,惊得人睡不着。
沈灵姝在帐中榻上缩裹成一团,直到被连着被子抱起来时,依旧一声不吭。卫曜则望着还在生闷气,却瑟瑟发抖的女娘,叹了声气。
沈灵姝在被子里闷闷的声音道。“不许碰我。”
“某未碰到你。”
“……我还不想和你说话。”
那是军旅途中,两人第一次置气。因为什么原因,沈灵姝已经记不清楚。又隐约记得是她误进了城买东西。没有听卫曜的嘱咐留在原处,差点被敌对的兵抓走。卫曜找到自己时,脸色沉得可怕。拽着沈灵姝的手腕一圈都紫了。沈灵姝本受着惊吓,被人一吼责,眼都红了。
回了帐,连饭都赌气不用,扎脑袋便进了榻上。直到被惊雷吓起。
卫曜不会说好听话。沈灵姝不想搭理人。于是两人在阵阵闷雷声中,隔着一道乌绿的衾被,一个安静地抱着人,一个被安静地抱着。
直到沈灵姝细碎的哭声起来。
一直给人隔着被子捂耳朵的卫曜,才错楞。低头将人从被中捞起来。
但女娘扭劲着,就是不愿正面向着人。
卫曜许久才干巴巴。“别哭,我给你上药。”
卫曜放下手,便不能给女娘捂耳。给女娘擦泪,就不能给女娘捂耳。
雷声阵阵,沈灵姝第一次见人手忙脚乱,噗嗤笑出了声。
……
春雷炸响又起。
陷于回忆之中的沈灵姝忽一惊,迷茫间,眼前笼罩下一黑影。
江明越弯身,桃花眼中盛满笑。“小娘子还道不怕雷声。这都吓着了。若怕,捂住耳朵就好。小娘子抱着犬,不便捂耳,我替小娘子捂。小娘子不必怕。”
沈灵姝楞怔。
耳尖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温凉,又陌生。
江明越含笑。
“嗷——”似是被挡住了视线。沈灵姝怀中的小白犬往前一探身,朝着靠得太近的江明越龇牙咧嘴,张嘴要咬。
“角弓。”沈灵姝抱着白犬,脚步往后挪了一寸。轻责一声,避免了白犬真咬上了江明越。
江明越:“……”将手放下。
沈灵姝制止住了白犬,抬头道谢,“多谢。我不怕雷声,只是被突然吓着了而已。”
她是害怕雷声吗?似乎不是。但是突然惊吓的雷,却也是会受惊。
沈灵姝又记起了,在凤仪宫中,也有一夜雷声如剧。沈灵姝窝在被子中,只冒着脑袋,捂着耳朵,频频望着殿门。
时惊时困,却迟迟没等来卫曜。
宫人说,雨下得这么大,皇上还在御书房中。今夜怕是不会来了。
沈灵姝却恍惚。才明白自己在皇上心中并不是最重要。卫曜一直以为她怕雷。军旅时会帮她捂着耳朵,抱着她入眠。但权利在手后,自己于他只是床事之人。沈灵姝揣测着,人大概已经把之前的互相扶持都忘了吧。只有自己还惦记。而他,只要一个龙子。
沈灵姝指尖一凉,垂眼,才看见小白犬用舌头在舔着她的指头。沈灵姝轻笑:“没良心的,小东西。这便饿着了?”
*
阵雨下得猛烈。
两人却默契地没有进到屋中避雨。
皆站在廊檐下,望着冬末初春的暴雨洗涤空气。
扑面混着青草泥土块,湿润清新的雨水味道。
江明越望着雨帘子,忽感叹:“‘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①春雷歇,春日至。从前后数,这月数十日里,都是莺歌燕舞的好日子。”
沈灵姝摸着狗,朝人抬眼看去。
江明越摸了摸鼻子。面上有几分羞赫。“小娘子,要不要在这几天里挑个日子成亲?”
*
沈灵姝的错楞只是片刻。
春雷歇,春雨将至。
沈灵姝垂眸摸着狗,笑笑,终是颔首。
江明越是江南人。耶娘不在长安,只能书信快马送去,一一将事秉知。
两人定情来得突然。在旁人看来,又是在这个混乱的时候,如何都带着不切实意。
江明越这厢与家中书信往来,与林祭酒开诚公布。
沈灵姝则劝服沈济。
沈济起初自然是一口反对。“你阿娘人在外,长安局势危急,你怎么忽然就想成亲!江明越,那小子又是谁!一个江南人,阿耶是不会允你嫁那么远!”
“阿耶,女儿不嫁他,也会嫁其他人。而江郎是女儿选的。”
“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家迟早会被其他世家盯上。灵姝知阿耶疼惜,不愿让其做世家的棋子。若做棋子,总有棋盘更迭。此一时,彼一时。灵姝永远做不了自己的主。甚至连累家中。若女儿不是筹码,不会捆束阿耶手脚。阿耶也能更好地施展自己。”
沈灵姝将利弊一一含泪道清。
沈济案上的手青筋腾起,闭上了眼,挥退人离开。而后老泪纵横。
沈济思量五六日,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
不过沈济却是有另一番打算。
江明越是林家表亲,大娘与之成婚,便能离了长安。
瑞元十二年二月十六。
林府的人来沈家提亲。
江明越已说服了家中人,只是路途遥远,长安不定。婚事则要待由林祭酒代为操办。
林祭酒对这桩婚事很满意。沈府嫡女。意味着,沈家在这场王林两家对峙中,是站与他们林家一方的。又得了一胜算筹码。
虽然林祭酒本以为会和沈家嫡女结亲的,是长侄林君琢。但小一辈的想法,总是捉摸不透,长辈也不好过多干涉。
沈灵姝劝服了阿耶后,又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了林君熙。
不过林君熙从表兄寄书信后便知了,只是一直等着沈灵姝来告知她。
林君熙本满腹不平。但直到见到了沈灵姝,那股不愿却烟消云散。
幽幽叹了口气。“真没成想,最后竟然敢让表兄这个二愣子抢了宝去了。”
沈灵姝笑:“江郎人也不错,不至你这么贬轻他。”
林君熙哼哼:“还没入门,你就这么替他说话。有我阿兄好吗?”
沈灵姝:“阿兄自然好。”
林君熙见沈灵姝十分坦然地跟着喊“阿兄”。想着这么多年来,沈灵姝从不避讳跟着自己喊兄长。怕是真把其当做亲兄长了。
“是我阿兄不配。”林君熙知林君琢对沈灵姝是心存欣赏的。只不过——
“表兄或许比我阿兄更适合你。灵姝你或许是对的。阿兄一心政务,这几日在宫中忙得府宅都未回。偶尔匆匆回,也只是更衣便走。”如灵姝嫁与,少不得受冷落委屈。
林君熙也知道,阿兄不可能不知灵姝要成亲的事。不说同一屋檐住,表兄提亲,二叔肯定会告知。再者,听闻了二婶说,现今林家在长安的主脉都在宫中。其他朝官忙着阿臾算计,国事担子是阿兄和灵姝的叔兄同在政事堂分担。
阿兄有一千一万种方式知晓,却不曾来问询灵姝。大抵是已认清了吧。
林君熙摇摇头。彻底放下了自己的执念。
“以后我们也是亲人了。”反正嫁给阿兄还是表兄,沈灵姝都是自己的嫂嫂。儿时所愿也算成了。林君熙笑,揽着人的臂膀,“倒不知你俩怎么搭上的,快与我说说。”
*
林府提亲一事,很快在长安各坊皆知。
世家惊,长安贵女夫人们也各自议论纷呈。
二嫂林氏更是亲自找上了沈灵姝谈话。
江明越也是林氏的外甥。不同于林君熙总说自己表兄油嘴滑舌。林氏对自己这个外甥,倒是极为喜爱。江明越聪颖、嘴甜,比起成事稳重的大侄子林君琢。更得长辈亲近。
沈灵姝听到了云月的通报,匆匆走出来将人迎进来:“二嫂。”
林氏笑颜款款,迎着进去。“进来说。”
两人入座坐榻上。
“你与明越,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了?”林氏直接笑问,“别羞,嫂嫂是看好你们的。明越是个好孩子,定能真心待你好。”
沈灵姝微垂眸,面上流露羞涩之意。“志趣相投,让二嫂嫂见笑了。”
“说什么见外话。”林氏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拉着沈灵姝的手搭在掌心。轻抚拍着。“如今你阿娘和婶子们都不在长安,这事外头人不知。婚事你要从简,嫂嫂理解你,但嫂嫂给你保证,不会给你苦了。外面的活,定要风风光光。我们大娘子一生一次的大婚,嫂嫂不能让旁人看轻了。”
沈府的其他房的婶婶弟妹也已经被叔兄们在沈灵姝用计送走沈夫人的当日,走了不同的城门悄悄出城。因深闺妇人甚少出门,沈家下人嘴巴又严实,至今长安其他世家还被瞒在鼓里。
这也是沈灵姝要婚事从简的原因。沈灵姝不宴请他客。只邀沈林两家。一来不叫他人看出来,二来这本只是江明越和她,你知我知的假成婚。铺张浪费是不必的。
再者,沈灵姝也已是体验过两次大婚的了。一次晋老皇帝的赐婚,一次新朝建立后的帝后大婚。
再风光,也风光不过二者。
沈灵姝已不是什么小女孩儿。信那些白首不相离,同终为同好,恩爱两不疑的庚帖誓词。
“嫂嫂不必劳心。灵姝不惦记风光。如今朝政如此,大家平安才为重要。”
林氏这才从为外甥和堂妹操办婚事的高兴中醒过神来。是啊,当下是什么情况。
林氏嘴角折了个苦涩的笑。抬手轻拨开女娘垂额的发丝。“我们的灵姝……难为,着实难为。如今天下不平,倒叫人不得安生。”
林氏一方面是林家的女,一方面不想与沈嘉舟分离。所以并未出城。
如今长安十二城门皆封,就算想出也出不去了。
“王家想要封锁晋老皇帝垂危的消息,倒叫二兄长们传了出去。我们林家是不怕的,现在外头各世家定是紧锣密鼓准备上赶一战。谁在这个时候谋朝篡位,便是天下公敌。”
沈嘉舟从不避讳和妻子谈论朝政。或者说,小夫妻俩几乎无话不谈。
是以林氏现今知道朝中情况比沈灵姝还事无巨细。
“晋朝养了帮狼心狗肺的东西。以为王家封了个城,便能守城坐拥了天下,万事不管只顾巴结。可怜了我夫婿,兄长侄儿为不使天下乱,夜夜操劳政务。分庭抗礼。”
林氏说到忧愁处。沉沉叹息。“这种日子却不知,还要到什么时候才停。”
沈灵姝心疼。“二嫂嫂……”
“你瞧,好端端的,二嫂是来庆贺你的。却要你来安慰我了。”林氏转泣而笑。“对了,还有一新奇事。晋朝也不是没能干的人才,知道那个东宫提拔上来的金吾卫吗?”
沈灵姝顿了下,“二嫂指的是……”
“咱们当初在林家大婚归来的马车上,你二堂兄还提过他。陇安裴家的私生儿,那孩子如今出息了。”当时林氏听了后,只是转头便忘。直到太子遭刺当夜,榻上闲聊时,夫婿又给自己提了一嘴。“听你二堂兄昨夜说,那孩子领兵去齐州平起义。战捷不断,再过小半月怕是就能回来。真真骁勇善战,也不怪乎你二兄长随时惦念。”
沈灵姝笑意竟消,艰难吞咽了声口水。“二嫂的意思,卫……裴曜要回来了?!”
这才离了不过半月而已。
就要回城了?
林氏:“可不是。不过听你二兄长的意思,朝廷有意再让他到其他州平复乱民起义。但等此仗归来,定是要先嘉赏勋功以做犒劳……”
沈灵姝哑口。
哑口的同时,开始心慌了……
怀中的小白犬懒散散地张嘴哈欠,重新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大觉。
*
为了佐证二嫂的情报是否准确。
沈灵姝第二日便问了阿耶,而后又托了君熙打听。
得来的,皆和二嫂的话相符。卫曜首战大捷,齐州刺史传回朝中的奏折,都是大加赞赏。
对于各大世家来说,自己内斗夺权是一回事。但若是底下百姓骚动。他们又能合为一心。共同巩固自己的利益。在平起义的这方面,世家们的利益便是一致的。
君熙打听完后,还给沈灵姝透露了。王林两家的人,都在争取着拉拢裴曜归为自己的阵营。
等人凯旋,必定是一番丰厚赏赐。人才不可多得,王林两家定会竭尽所能将人留下,为己所用。
林君熙侃侃谈着,她也是得了沈灵姝所托,才去向二叔打听。没想到之前她还略嫌弃的灵姝的寒门相好,竟然如此厉害。连二叔都要精心准备拉拢的策略。
林君熙:“灵姝,你现在可是要成为我嫂嫂的人,可不能与你的寒门相好再藕断丝连哦。”
林君熙打眼看着自己的闺友。其实她并不担心自己的挚友会因为相好的发达而再去惦记。林君熙唯一要担心的,怕是那个男子过分俊美出众的长相。
那么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才是表兄最大的威胁吧。
沈灵姝在林府竭力保持着得体。
出了林府后,一上马车,脑袋便空白了。
纳采、问名、纳吉……
前天才问八字。按着这个进度。
怕是卫曜回城了,亲还没成。
沈灵姝本想着早早成了亲,事妥之后。卫曜也拿自己无可奈何。但这大帖还未过,后续繁琐的事还拖着。难道还能真等到卫曜来参加自己婚事不成。
饶沈灵姝安排多稳妥,怕是也难镇定自若当着卫曜的面假成亲。
春桃在旁边好奇。“娘子,你怎么了?从林小娘子府里出来,脸就这么白?”
沈灵姝:“我心慌……”
春桃惊讶。“心慌?可是生病了,仆这就去请郎中来!”
沈灵姝拉住了人,好笑。“急什么,回府歇歇就好了。”
她也不是真心慌。心里作祟罢了。
而沈灵姝离开的林府。正在喝茶的林君熙忽然惊呼了一声。旁边的婢女吓了一跳。“娘子,可是茶水烫着了?”
林君熙:“哎,刚才忘告诉灵姝了。二叔昨儿说那个金吾卫已经在回长安路中了。”起义已平一波,目前最大的事是拉拢沈灵姝的寒门相好入伙。故先召人回来。
不过,灵姝既然要嫁给表兄了。两人应该也断了联系了,这点事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吧。
*
沈家马车到了亲仁坊。
过道时,马车忽一颠簸。
沈灵姝被春桃手疾眼快扶着,往前一倒。
便听外头杂声。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马夫一声闷声。紧接着是肉身倒地的声响。
车帘一把被掀开,两个彪悍魁梧的壮汉映入眼中。
春桃尖叫:“你们是谁!胆敢擅闯沈家的马车……娘子!”
壮汉却是一把将沈灵姝拽了出去,一个利索手刀敲昏,套袋,扛起。
“给你们主子带话,俺们是刘山熊头寨的,要想要你们小主子的命,就准备好三百万两银子交换!”
“娘子!娘子!”
春桃心里胆寒。
听了名号知竟是土匪。
土匪怎么会在长安?!
*
沈灵姝是在肩膀上的剧痛中醒过来的。挪动之际,几近要裂开一般。
入眼,是一间破窄的屋。门扇紧锁,从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只能见屋内空气中漂浮的尘粒。
可见外头还是白日。
沈灵姝被空中的尘埃呛得一阵剧烈地咳。
只记得自己在回府的途中,马车遭了劫持,车夫被杀,自己被抓……
春桃呢?春桃可还平安?
沈灵姝心头急。手中一动,才发现双手竟被绳索捆缚,动弹不得。
旁边忽然传来轻的咳嗽声。而后是耳熟的声音。“阿姐?”
沈灵姝回头。
灰头土脸的沈静姝也被绑着,蹲坐在她旁边。
许是刚醒过来,声音还有些哑。“阿姐……”
沈灵姝心神一凝。“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静姝眼露片刻迷茫,“我不知道……我记得,我去给姨娘买胭脂,回来的途中,在巷曲中被敲昏了,对了,是土匪,我昏迷前,听到的那些人对彩月是怎么称呼自己的……阿姐,这里是土匪窝!”
沈静姝脸上流露出惊恐害怕。“土匪……阿姐我们怎么会被土匪绑了呢,定是阿耶平日朝中积仇积恨多,仇家盯上了我们要报复阿耶……”
沈灵姝皱眉,片刻才语。“土匪怎么进得来长安?长安现在已封禁了不说,土匪没有路引文书,就进不来城。其次,沈府周围,都是王家兵在巡逻。当街劫持沈家的马车,这么大的动静。王家兵不可能不惊扰了。如果这里就是土匪窝……他们如何挟持着两人出的城?”
沈灵姝冷笑。“进出城门哪有这般容易,就不无古怪了。”
沈静姝顿住。“阿姐……你是说,挟持我们报复沈家的,是王家的人?”
沈灵姝没答话。而是环看着四周。屋子虽有尘埃,破物。却不似废旧屋。凝心侧听,还能听见外头有说话的声音。
沈静姝:“阿姐,我们是不是要完了?整个长安定都知道了我们被土匪捉了。被捉上了土匪的据点,我们的清白就毁了,就算土匪没对我们做什么,但流言蜚语之下,我们要如何嫁给好人家……阿姐,阿姐你还快成亲了……成亲前,却遭了这般□□,如何有颜面在长安活下去。”沈静姝说着,竟真流下了几滴眼泪来。
沈灵姝:“你想说什么?”
“阿姐,我们的命就是这么苦。没了清白的女子,以后如何嫁人。”
“你现在人还好好的,便先想到了失去清白?不想着怎么活着离开,想着被欺被辱?清白比你的狗命还重要?”沈灵姝着实气笑了。
沈静姝被一顿骂,斥得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回。“世人便是如此,就算我们好好地回了长安,也没有人会信我们是清清白白的!进了土匪窝,他们怎么可能善待你,怎么可能……就算可能,也没人会相信!等到了官府来救,也不知猴年马月,这数日里能安然无恙,谁人会信!”
“长一句别人信,短一句别人不信。你的日子就是要别人来定夺才过得下去吗!你只等着别人来救便等吧。”沈灵姝冷冷。“你只把自己的命,寄存给他人?那你活该直不起身子骨来!”
“我问你,为何你知道这就是土匪窝点?”
沈静姝面上青红交错。最后崩出一句“猜测的”,便不再言语。
沈灵姝也没再问人。
破屋中空荡狭窄,只堆放了些木柴。
绳子磨得手腕疼。
沈灵姝细细将柴屋扫了一遍。想着有何物能先解了手中的束缚。
忽想起腰间有玉佩。是元日卫曜赠与自己的。砸一角,尖锐的角便可做割绳子的利器。
沈灵姝迟疑了分。最后还是将背后的手,竭力摸索拿捏住腰间的玉佩,扯下,拽在手中。
玉佩质地温凉。
沈灵姝摩挲片刻,敲在了地上。
玉佩砸裂的同时,门扇一震响。
原是被人一脚踹开。
紧接着是一喝得醉醺的络腮胡摇晃不定地闯进来。“嘿嘿,别拦着老子!老子抢过来的,还不能老子乐呵乐呵了!”
后头两个壮汉来扶拉。“二当家,上家又令不许俺们动,就关起来,动了,钱财可就丢了……”
“滚!老子怕他个王八做啥子!老子钱要,人也要!”
络腮胡一把将两个手下卷起来又推出去。即便是醉酒,也是力大无穷。“他把人放咱们着,不就有意给咱们糟蹋嘛,哪个土匪窝,到嘴的鸭子能给白白飞走,去,滚外面去守着……”
“嘿嘿美人,俺来了……”
络腮胡走得摇摇晃晃。手中还提着半坛子酒。半坛子酒洒洒晃晃,酒水洒了一地。
外头手下似也没辙。
一人想拦,另外一人拍了拍肩。“罢,怎么警醒着点二当家,只能动一个……”
门扇还打开着。
沈灵姝望见了外头密麻的土匪,天未黑,已经架起来的熊熊燃烧的篝火,肉香,酒水……俨然一副在庆祝的模样。而土匪们往屋里看来的眼神,一个个宛若饿狼盯上了羊。带着毫不掩饰的腌臜念头。
沈静姝已经害怕地缩在了另外一边。
门被两个贴耳叮嘱后的的手下重新关上。
意思已几近明了。
被换做二当家的络腮壮汉摇摇晃晃朝着沈灵姝的方向走来。
沈灵姝面色发白,死死拽着手中的半截玉佩。从刚才人踹们就开始奋力磨着绳子。
“我倒是听闻,长安外有一寨子,圣人下了旨,剿灭五年,都未剿灭掉……”沈灵姝强装着镇定先开声,“想必便是你们熊头寨了。”
长安外的刘山头。受某一世家收买干脏活的寨子。
某一世家。凭借着如此轻易进出长安城,只有王家。
“哈哈哈……好!”络腮胡并没有听清女娘说什么,而是醉蒙蒙的双眼,看清是个美艳女子,心下满意。更加急不可待。
沈灵姝在络腮胡扑过来的一瞬。从旁滚开,而后站了起来。
手中的玉佩刚好割断了绳子。沈灵姝握着半截玉佩,不知疼楚。维持着双手还被束缚在身后的姿态。
络腮胡色眯眯随着人走动。
灌了一口酒后,直接将酒坛子砸碎在地,一声巨响。“嘿嘿嘿,美人可真会逃……”
络腮胡又扑了过来。
但人醉熏又笨拙,扑过来时,沈灵姝已经从人腋下缝隙躲开,且将绳丢掷在地。立马捡起了地上碎酒坛子的碎片做防卫。
尖锐的一角面向了扑空后又缓慢转身过来的络腮胡。
看见了沈灵姝拿着利器,二当家却没有半分害怕忌惮的样子。许是喝上头了,也许是根本不将一个女娘看在眼里。
沈灵姝握着酒坛一角的手,因捏握得紧,已经割破了个口子,往下流淌出了鲜红的血来。
但沈灵姝已经察觉不到任何疼楚。
全身紧绷着,赤红双眸死死盯着前头人的一举一动。
沈灵姝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碎的准备。
然而络腮胡再扑过来时行得急切,竟一头踩滑在酒坛的碎片,往后一倒,脑门重重摔下,竟昏死了过去。
沈灵姝见人久久未起,额上的汗水流落,后怕地喘气着。紧绷的弦刚一松下。
角落的沈静姝却忽一声尖叫。
沈灵姝愣住,侧眸看去!
沈静姝才咬着唇,垂眼解释。“阿姐,我、我害怕……”
沈灵姝皱眉深深看了她一眼。
走到了络腮胡身边,踹了几脚,发现人真的没声息。才忙将人腰间的长匕首解了下来,仍了碎瓷片,将匕首握在自己手中。
做完这些,沈灵姝的后背已经浸湿了汗。
掌心被碎瓦片割破处鲜血淋淋,她也顾不及疼。撕下自己的一角裙角的布料缠绕住,先止住血。
外头还有在庆功的众数土匪。
单凭着她一人,闯出去像是天方夜谭。
沈灵姝匕首紧握手中。听着外头隐隐的嘈杂声,咬紧了牙思索着如何离开。
忽抬头。
盯着角落的沈静姝。“你不求我给你解开你的绳子?”
沈静姝抿唇:“阿姐愿意帮便是了。”
沈灵姝朝人走去,眸子往下,直直盯着角落处灰头土脸的人。“我真不愿帮你,但我也不愿看你这种死法。”
听到这话的沈静姝死死咬住了唇,抬头。“沈灵姝!你为何这么恨我?之前对我的好,果然是为了假装给耶娘他们看的对吗!”
沈灵姝蹲了下来,“我做过一个梦。梦中你为了苟活,出卖了沈府一百六十口人。沈府被抄家当日,你就站在王家的妾室院里。”
沈静姝瞳孔中是难以置信。唇瓣嗫嚅。
沈灵姝正要给人割绳索,忽然一顿。按以往的沈静姝,听到沈灵姝这话,早就先开口质问她“难道宁愿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也不愿相信我吗”云云。
今儿怎么如此安静。
沈灵姝目光再往下。
沈静姝的绳子松了。
人根本没有被绑住,而是佯装着被绑。
沈灵姝目光已因极大的愤怒至于平静。“你口口声声说清白多重要,现在宁愿不要坊间人口中的清白,也要入土匪窝来。怎么,现在不怕闲言碎语道你被土匪糟蹋过?”
“他们议论不上我,现在全长安自始至终认为被土匪掳走的,只有你一人而已。”沈静姝松了绳子,“沈府的嫡女,即将成婚前,遭土匪掳走糟蹋了数日才被救回去……阿姐,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在长安该有的名声。”
沈灵姝笑了,一把抓过面前人的肩膀,匕首面贴紧了沈静姝的脖子,眼中有怒也有悯。“我应该早些一刀杀了你!”
沈静姝却笑了,丝毫不惧怕。“你不敢,阿姐,你连下人杀只鸡都不敢看。对待我这么一个疼惜多年的妹妹,你怎么下得了杀手呢?”
匕首又贴近了沈静姝的脖子一寸,锋利的刀尖顷刻沁出了血珠出来。
沈静姝讶了。却也只是笑。“沈灵姝,你知道我为何这么讨厌你吗?因为你假惺惺,你有了那么多东西,阿耶夫人,叔婶兄嫂……他们都疼惜怜爱你,整个长安贵女都要围着你转,你有了那么多追捧爱护……你还要拿我来做衬托你,给你自己增光。因为我是庶女,只是个小小婢子的女儿,我便得低你一等,我便得受你呵护,便得供你取乐……”
“阿耶也是如此,说着心疼我,但分给我的,却样样都是你比我好。你的生辰,你的笄礼……整个长安都来给你庆贺,连皇帝有三分薄面给沈府,都是献给了你,从来不是我!”
“你还记得你十一岁生辰的那只花鹊吗?阿耶从波斯商那里买来的,你捧在掌心,日日照料相伴。你多喜爱它啊,你从来就喜爱这些小玩意小生命……你对我也是想对这种小玩意一样是吧?”
“你知道那只鸟儿怎么没的吗,是我趁着你午睡,悄悄拿了给拧死了,就在咱们沈府的后院。死了我给扔池子里了。你伤心了好几日,可我别提有多痛快了。你日日要经过那池子,可曾想过你那只给你卖唱的鸟儿就死在那池子下头……”
沈灵姝红眼听着,心中的澎湃起伏。肩膀上的剧痛传来,掌心缠裹的布料又沁出血水来。
沈静姝得意,“如何,你是不是恨透了我,恨极了我?你毁了我一生,我要将你后半生也毁了,我要让你的婚事成为千人指万人唾弃的笑话!经此一来,你永远都不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家嫡女!”
“然后你投诚了王家,联合他们做了这个局?”沈灵姝是怒,但更多的竟然是平静,平静地为眼前人感到可怜好笑。“我不恨你,沈静姝,我只是觉得你恶心,恶心到可怜。但你的所作所为,我永远不会原谅。”
“你凭什么!凭什么高高在上指责我!你凭什么觉得我可怜!”沈静姝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一股猛力,陡然将人推开,跑到门边打开了门。“来人啊!二当家昏过去了!快来人!”
沈灵姝忙从地上爬起,一个箭步,将逃到门边沈静姝拽了过来,栓在身边,匕首又贴上了人的脖颈。
外头的土匪已经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目露凶光。
沈灵姝冷冷,“都别过来,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土匪们面面相视。
沈静姝也想笑,但下一秒她就察觉了,沈灵姝贴着自己脖子的锐物,硬生生几乎要刺进皮肉。
沈静姝也怕了。“你们都别过来,走远点!快点!”
底下的土匪们一阵寂静后,就是大笑起来。仿佛眼前的两个女娘,就是一场闹剧。根本不值得他们放在眼底。
“狗东西,还不都走开!三郎要是知道你们敢如此轻待我,定要剥掉你们一层皮!”沈静姝慌了,怒斥。
土匪们神情没有丝毫严肃。还在哈哈大笑。
但毕竟是上头嘱咐的人。
一土匪:“好好待,定会好好待,小娘子快放下手中的刀……”
“哈哈哈……”土匪们笑做一团。
沈静姝的脸青白一片。恨不得将这些腌臜奴才碎尸万段。
沈灵姝却带着沈静姝往下走,“真不惜这人的命,你们就且看着如何向你们上头交代,如何被一窝全踹了!”
沈灵姝也只是强装镇定。
土匪们听到这话倒是止了些笑声。但仍像是看戏一样。
直到沈灵姝走到了寨门边,土匪头子一挥手,才像看完了个乐子,要命手下抓住人。
然而听一声哨子的尖锐“报”声。
山头哨塔的土匪过来报:“头儿头儿不好了,一队兵马往这边来了!”
“官府的人来了?怎么这么快!”
“不是说待一天再来演戏吗?”
“这就派人来拿了……”
“王家公子这性子也急得很……”
“得,陪他们玩玩做做样子……”
“这帮官獠子来这么快,俺还没尝尝鲜……”
寨门恰好所开。
沈灵姝已趁机推开了沈静姝跑了出去。
而所有土匪瞧见了,却不急着追。
整个山头都是他们寨子的,跑,能跑到哪里去?
土匪大当家正随手指几个手下去将两个女娘抓回来。
报事的手下战战兢兢:“大当家,不,不像是官府的人……”
*
沈灵姝跑进了林子。
沈静姝望着人头也不回,咬牙切齿。“沈灵姝,你以为你能跑得出这个山头吗?这整个都是土匪的地盘,你等着自取其辱。”
沈灵姝一路往山下。她刚才也听见了报事的土匪说官府派人了。
官府怕已经是王家的人。难不准是人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
但沈灵姝已经顾不得了这么多。
即便是演戏,这是一场毁辱自己名誉的戏。起码,她性命无忧。离开这里是首要。
沈灵姝像是不知疼痛一般,裙摆飞扬,树枝划破了脸颊,却也没有让人停下步伐。脚下一滑,滚下了林,沈灵姝咬碎了牙关,求生的毅力叫人片刻不得歇。
山头大,沈灵姝猛然听见了尖锐疯狂的求救声。
沈灵姝寻去,从草丛里只看见一土匪正要糟蹋一女子。
沈灵姝拿起了旁边石头猛然一砸。
土匪昏了过去。
衣衫不整的沈静姝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浑身颤抖。
原来是土匪头子派下来的寻的手下先一步找到了沈静姝,却起了歹心。将人抓到了林中,准备糟蹋。
沈灵姝还在微微喘气,盯着沈静姝片刻,转头走了。“这就是卖祖求荣攀附的王家,便是这种奸猊之党。”
沈静姝却突然跳起来,要夺沈灵姝手中的匕首。“给我,给我!”
两人争夺之际。另一个土匪又找了过来。
看见了昏一旁的同伴,再看见面前的两人。怒不可遏,骂咧着一串脏污的话边朝两人走了过来。
沈灵姝:“放手,你想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沈静姝仍不肯松手。
一番争夺,沈灵姝抬脚将沈静姝踹了出去。
土匪靠近要夺,沈灵姝匕首一挥,在人面上划下一道刀痕。
土匪一声惨叫,随后一手捂着脸更为凶恶地扑过来。“贱人!老子要你——”
匕首直直插进了土匪胸口。
推了一把的沈静姝退了一步。
只留握着匕首柄端的沈灵姝。
沈灵姝脸上失了血色,控制着发抖的手,将匕首抽出来。黑红的血水喷溅出来。土匪双目圆睁从后倒了下去。
沈灵姝腿脚一软,趴地一阵干呕。
而后握着血淋淋的匕首,片刻不敢松懈,重新爬起来便跑。
*
耳边的风声逐渐被马蹄声所取代。
前头,是官府的兵马。
沈灵姝强撑着身子。
“杀人了!杀人了!”沈静姝拼命跑前,“官大人,沈灵姝杀了人了!啊!——”
沈灵姝似到了极限,前头绊倒,彻底摔了下去。
她耐着浑身疼楚爬了起来,耳朵一声惨叫。
是沈静姝的声音。刀光在人眼前一闪,沈静姝捂着脸惨叫倒下。
沈灵姝终于看清前头的状况。
不是官兵,更似是一队军马。
为首的高马上,银色披甲,焰焰披风。来人居高临下,风尘仆仆,一身寒气。
卫曜的眼眸黑邃,冷蕴着怒和寒意。似那地府出来的阎罗。
卫曜跃下了马。
沈灵姝被人一把抱起,脑袋磕在盔甲上,满鼻的血腥之气被清冽的雪松木香冲没。
铁钳一般的手臂勒得沈灵姝疼。
“……吾来迟了。”
沈灵姝手中几要和掌中血肉黏在一处的匕首“哐当”一声,终于掉在了地上。
第三十五章
天色渐暗。
兵马继续朝前行。
怀中女娘发鬓凌, 脸颊带伤,长睫垂遮,静静窝靠在卫曜胸膛上。似安静睡憩。脸颊的划伤已凝结, 手臂上的衣袖也被树枝划破, 微微沁出来的血珠已染红了一片衣袖。
卫曜眸子下移。轻缓捧起女娘的手掌, 掌心缠绕的布料, 血迹已发黑。从布料上一圈圈的渗血量, 足以看出失血的口子有多深。
卫曜眸子沉得可怕。
垫在女娘手掌之下的大手, 拇指指腹轻缓地摩挲在侧的手面。生怕惊扰, 又生怕弄疼。
一副将勒马往前。差一点和将军并肩, 赶忙把马缰勒住。“将军,那女子跑了。跑林子里去了。”
沈静姝冲出来时,嘴里嚷嚷的话兵将们都听见了。而跟在将军侧旁的副将,正待下马查看时。便见了将军的剑鞘起落, 刹那刀光。女子惨叫捂嘴没了声息。
副将心思活络。能引将军动手的,立马知不是自己阵营的人, 赶忙在马背上坐好。
卫曜:“派人追, 抓回来。死活不论。”
副将:“是”。
*
刘山官道不算平整。已有近五年未修。因有土匪结聚于此, 百姓们宁愿绕远路, 都不敢从这里走。
刘山熊头寨的土匪为患。
百姓不去惹, 土匪自会下山来招惹。烧杀抢掠, 无恶不干。山底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未曾不报官, 却迟迟只见官府应答要剿匪。然而事实土匪也只是消停一段时日, 长则半月, 短则一两日,之后便会是更猖狂的报复。
五年来, 没有一家报官的百姓人户能得以善终。男子被砍断四肢做奴,女子被糟蹋侮辱……熊头寨作恶多端,猖狂不绝,百姓恨怒悲痛。渐渐也知道了,官府和土匪是一伙的。是以百姓们只能忍辱,有条件的赶紧搬走,没条件的只能含恨继续挨着时不时的洗劫□□。
沈灵姝并没有睡着。
她困累,但是迟迟合不上眼。
待在卫曜身边,嗅到人身上的气息让沈灵姝很安心。
但鼻息之间,仍是迟迟难散的作呕血腥。
卫曜和副将士兵的对话,沈灵姝也听见了。
她能察觉到卫曜小心翼翼捧着她的手掌,小心翼翼查看她的伤势。小心翼翼将自己抱得更紧一分。似要将她揉进怀中。
眼见着兵马前行的方向是熊头寨。
沈灵姝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惧意。
她往着卫曜怀中躲。浑身颤抖,面色瞬间失了血色。
“不,不要去……”
沈灵姝发抖的手被身后人一把握住,牢牢攥紧。
卫曜冷冽坚定的声音落在耳边。“灵姝,不要怕。有我在。”
“土匪烧杀劫掠,与官府勾结危害一方。他们死一万次也不足惜。你与我,是要一同彻底剿灭这祸害,不让他们再危害他人。”
沈灵姝的心境慢慢在人清冽的声音下平静下来。
“你没有杀人,而是在救人。”卫曜用力握紧了女娘的柔软的手,望着女娘,微低头下来,似落吻在人额发上。“想想多少百姓受这些土匪的苦,今日救百姓出牢笼,必要灭掉此寨。”
兵马在寨前停下。
旁边下属递来了弓。卫曜拿过。
弓身沉重。以桦木所制。
沈灵姝看了弓,又回眸看了眼卫曜。卫曜濯黑的眸子,深深倒映出沈灵姝苍白的脸。
沈灵姝伸出了手,搭在了弓上。
从卫曜手中接过。
卫曜在后,握着沈灵姝的手,指引着人拉开了弓。
旁边的副将递过来点燃了箭头的箭。
沈灵姝的眸子坚定而决绝。
带着火光的箭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芒光。如破空之,射在了土匪窝的粮草棚。
熊熊火光瞬间照亮一方夜色的天。
*
卫曜的兵马花了一柱香的时间,歼灭了整个熊头寨。
卫曜撕了块布遮住了沈灵姝的眼睛后,驰骋马匹,长枪在手中挥舞。所到之处,尸首分离,不见完人。
沈灵姝只听惨烈声一片。还有卫曜的声音。“记住,百姓所遭之苦,不及他们半分。他们罪有应得。”
……
待剿灭了寨子。
兵队不加歇息。又往长安回。
沈灵姝已经在卫曜怀中睡着了,盖着卫曜的披风。
长安城门已早早打开等候。卫曜提前派了士兵,快马先行前去传报。
沈灵姝睡了一路。从被遮了眼后,卫曜不久连她的耳朵也堵住了。直到重回刘山官道上,卫曜才撤了给人遮眼捂耳的黑布。
山下的百姓们也听到了动静。
远远地看着山头大火,兵马行过。
许是因受了官府之前和土匪狼狈为奸的罪。没一个人敢上前来问询。直到有胆大的跑上了山头,发现熊头寨惨灭,无一幸免。才喜出望外,跑下来给大伙们报喜。
沈灵姝迷迷糊糊之际醒过来。
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大片大片的百姓已跪倒一地。向着兵马离开的方向叩头感谢。
*
卫曜在半路上已用行装的水囊,裹湿了帕子。在沈灵姝睡熟中,擦净了人脸上手上的血迹。虽不会梳头,但也稍微整理了人的发鬓。
沈灵姝从被拐到获救,不过六个时辰不到。
甚至熊头寨还被覆灭了个干净。
眼见着城门就在眼前。
副将靠近:“将军,要不要唤醒沈娘子?另外喊一辆马车来送?”
这么光明正大与将军同坐着一马进城是不是不太好?
卫曜一个冷眼斜扫过来。
副将“……”
副将一句毕竟沈娘子还有婚约在身,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小副将章岳本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运气不好被派去平齐州起义。但章岳很喜欢自己这个领头的将军。自被人救了一回,唯首是瞻。打仗总归沉闷无聊,寄来的家信能聊以慰藉。而章岳是个话痨子,家人也是话痨子。每封家信中提及长安如今的事闻几乎事无巨细。包括了长安沈家娘子和林家表亲定亲一事,也照样在家书中告知。
因家姐和沈娘子是闺友,平时往来密切。
小副将还同人说过几回话。得知此事,心头只是戚戚焉。略感岁月如白驹过隙,长安小郎君们谁当年没肖想过和沈娘子结亲咧。如今沈娘子竟然真要成亲了。
平剿了齐州的一波起义兵。虽只是让其元气大伤。不过几乎也已经兴不起波浪。甚至许多起义兵民都逃往了他州。
将军收到了旨意要回长安。于是留下了大副将驻扎,领着一小波兵马回城。
只是半路,将军不知道收到了什么消息。临时改换方向,快马加鞭。
小副将熟悉长安附近郡州,才发现将军的方向是要去刘山。
刘山是熊头寨的地盘。
本以为将军是要临到长安城再立一功劳。
但是后面才知道——
什么沈娘子竟然被土匪捉了?!什么他们竟然真剿灭了熊头寨!
小副将自豪不已:他们将军着实威武!竟立了两功!
*
兵马入长安已是亥时。
已过宵禁。
但卫曜提前派了小兵快马告知朝中。于是待卫曜的兵马到时,城门口已早早等候王林两家人。
而坊内各宅的世家贵侯们也各自寻着自己的门道,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听闻着下午申时沈家娘子被土匪绑了,现在亥时,沈娘子竟已获救回来,而整个山头的熊头寨还都剿灭了。
真不知是何方人物所为?
沈灵姝睡沉了。
但立在城门两旁的王家人脸色却是难看。卫曜没有任何提前知会通报,竟然将熊头寨给剿了。不,甚至是剿了后才来通报,通报的目的还是让他们开城门迎接。熊头寨是他们王家养的狗,专门给他们干脏活,无声无息被端了,如何叫他们不生气?
林家这边,来了林君琢和林祭酒。
林祭酒前几个时辰收到了卫曜兵马送来的报信。和王家人一样惊讶。凯旋的兵马竟顺道剿灭了熊头寨的土匪。
他们这些当官当久了,都知道熊头寨是王家的爪牙。一向为虎作伥,嚣张得很。但晋皇帝在时尚且拿王家无法,迟迟灭不绝。晋皇帝现今快要倒台了,竟然被……少年郎如此骁勇正义。林祭酒惊讶之余又是惊喜。
“小将仗义凛然,定是听闻周遭百姓不详,出手相助。实乃英勇。”林祭酒率先出声。
一方面是说给王家听的,此小将之举乃是无意。并不知你那些腌臜曲曲折折的事。若王家人此刻怪罪,倒显得心胸狭隘。和土匪一窝沆瀣一气了。二则是自己十分欣赏,有拉拢之意。该人和王家秉性相悖,定不会为王家所用。
林君琢则是盯着卫曜怀中披风遮挡的人。暗自皱了眉头。唤了声“二叔”。
林祭酒:“沈娘子被贼人所绑,官府已前行派兵前去,只是让裴小将军先行了一步。裴小将军救了沈家娘子,更为一功。沈娘子可无大碍?”
卫曜面色凉淡。甚至连马也不下。身后随兵威面,副将则是为自家将军捏了一把汗。
这马是下还是不下啊。
下面可是两个分庭抗礼长安的大人啊。但是将军还在马上坐稳了。他也不能自己一人就下马了。
小副将在马背上如坐针毡。
“沈娘子无碍。”卫曜说,“营救沈娘子的功劳并不在某。某行至时,沈娘子自己已持刀逃了出了寨子。与某相遇,助某折返剿匪。剿灭土匪一事,是沈娘子首功。”
王家这边来的是王贾和王瑾。
两人沉面不语。王贾更是朝着王瑾方向看了一眼,眼中皆是责备和不满。
林君琢走至马前。“多谢裴将军搭救灵姝。灵姝剿匪已累了。我送她回府休歇。”
林君琢已不顾林祭酒的眼神,朝马上的人伸出了双臂。
卫曜扫眸。
林君琢仰首,眸光却不在卫曜身上,而是人怀中沉睡的女娘。眉头皱紧,眼中皆是担忧。
“不劳林给事。马匹行得快,某亲自送沈娘子回沈府。”卫曜收回了眼。“诸位大人,某去去便回。劳诸大人接迎。”
“章岳,留下来。与诸位大人详解齐州事。”
小副将:“……”
小副将一脸惶恐。
其余人也一脸错愕。但卫曜已经驰马带着沈灵姝消失在街道。
*
沈府早在申时春桃回禀沈灵姝被土匪抓了后。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一边准备土匪要的银两,一边报官求各种门路。沈济甚至不惜找上了王家。
二嫂林氏也找上了自家兄长。
林家的兵马立马出了长安搭救。
沈府上下注定要过一个不眠夜。
听闻了小厮通报城门口林府传来消息,一队兵马已将沈娘子营救出来了!
沈济已顾不上长安宵禁,匆匆要赶往城门。被管事一把拦住。原是小厮还有后半句话,沈娘子已被送往沈府过来了。
卫曜送了沈灵姝回府来。沈济和林氏皆在门口等候,林氏已急得双眼通红。
“灵姝!灵姝!”
“夫人,灵姝无碍。只是受了惊吓。”卫曜道,“沈娘子一人之力逃出了寨,又助我们剿匪。已是累坏了。某失礼,送她回屋。”
沈家主和林氏这会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生怕磕坏碰着了人。
一边道谢一边流泪,随行紧跟着卫曜一路抱着沈灵姝至人的闺房。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多谢公子救了小女一命!”
春桃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给人在前领路。
卫曜将沈灵姝放在床榻,便出来了。留了春桃在里照顾。
沈济眼里皆是疲惫。连连感谢。嘱咐管事去备银子吃食来相送。
但卫曜还有要事在身,推辞了。只要求之后他还能再来看看沈娘子。因为熊头寨剿灭一案,还有细节处要问人。
沈济对于女儿的救命恩人,自是一一要求都应下。
二嫂林氏多了个心眼。假意送这个少年将军出府。旁敲侧击,问。“我们灵姝,可有遭了……”
卫曜摇头。“夫人放心。沈娘子一切安好,只受了些皮肉伤。”
林氏听到这,才放心流了泪出来。“那就好那就好……菩萨有灵菩萨有灵啊……”林氏听闻过落入土匪手中的女子,常会遭一些非人蹂.躏。这已不是失不失清白的问题,而是活着都不能好好为人。
知道灵姝没有遭那些非人的屈辱,林氏感怀得泪流不止。
卫曜没有多留,转身离开了。
*
王家这头。
卫曜离开前那番毫不客气的话,其实已惹得王家多少不快。
但眼前救人要紧,王家也不可能出面驳斥失了自己的风范。
沈济求助到王家后,王贾才知道自己儿子瞒着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竟然意图玷污沈家娘子的名誉!
这若让沈家知道幕后是他们做的,定会将他们恨之入骨!王贾近日为了名誉舆论上能压林家一头。百般招揽着沈家。结果儿子搞一出,白白拱手将沈家推出去给了林家不说。还搞灭了他们的膀臂!
回了王府。王贾一巴掌扇在了王瑾脸上。
王瑾舌头顶了顶颊上颚,脸色阴沉了分。没说话。
“混账!你糊涂!让寨子去绑沈家娘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熊头寨只要当朝为官资深的,稍一查想,就知道和他们王家脱不了干系。
“阿耶,沈娘子已与林家定亲。沈府老骨头,没用点险招怎么拉伙?儿子铤而走险。沈娘子遭了土匪绑架后,没了清誉。林家还会认她吗?大婚前失了清白,沈娘子被退婚已然是铁定。到时候我们王家出面提亲迎娶,表示不介意沈娘子的过往。我们接了她失了名誉的女儿,沈济难道不会对我们感恩涕德?拉他入伙还算难事?”王瑾一字一句,眼中阴毒竟显。
王贾听罢,知儿子这路子是理。可惜,事败了,一切都是烟云。
“蠢货,你蠢便蠢在用了寨子那些狗东西!”王贾大怒,“你随便找几个人去辱了沈家娘子不就得了!何必大费周章让土匪进城来!”
如今,那帮狗东西也被灭了个一干二净。
王家这么多年来没少在熊头寨中投入自己钱财。如今片刻功夫,竟全都覆灭。
王瑾计划从不失漏洞,此刻头一回马失前蹄。脸色极为难看。
按着计划,他已下令了熊头寨的那帮土匪不能动沈灵姝。只需关上一晚。且林家派出营救的兵马,他都让王家的兵故意阻扰下了。
就为了明日,他亲自将沈家娘子救出来。既添他们王家的美名,又能在沈娘子为难之际,英雄救美,让人记了自己的恩情。等沈娘子回了长安,经过了一晚,定已名声败坏。而自己趁机挟恩,送出关怀。还不会抱得美人归吗?
但却没想到竟然会被半路冲出来的裴家小儿给毁了。
王瑾心头杀意已起。“阿耶,儿子成事不足。甘愿领罚。只是这裴曜,儿子认为不是能忠于我们的人。不如早早……”
“不,裴曜要留,还要为我们所用。”王贾不由分说,“你以为,能平起义的人才那么好寻?一一都杀,谁来为你所用!就因为难得,难有这等资质,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当然,若是这少年最后投靠的是林家,那么必不能能留下他的性命。”
“好用的刀,要为自己所用才放心,如果落在别人手中,这把刀,断了就是他最好的结果。”
王瑾颔首。“儿子懂得。”
目送着王贾离开。
王瑾阴寒着眼回了自己的屋院。
心腹下属匆匆跑来。“主子!”
王瑾呵斥:“何事!大呼小叫!有事直说!”
“沈……沈家二娘子的尸首不知道被谁人扔到了主子院中!”
王瑾脸色大变。随而迅速转脸扫视周围。
黑漆的夜色。今夜连月亮都无。
但树影晃动的屋檐院墙上,仿若一只只黑色的眼。
“赶紧处理掉!莫要让其他人知道!”
“是!”
*
沈灵姝睡了冗长的一觉。
睁开眼是自己熟悉的摆设。
肩膀和手掌有些许疼。
沈灵姝缓缓坐起,记忆慢慢回笼:想起了自己昨夜,遇见了卫曜,卫曜相救灭掉了土匪窝……所以现在是在自己的房中。
卫曜送了自己回来?
沈灵姝拉了铃。
进来的不是春桃,而是一身墨色便衣的卫曜。
卫曜怀中抱着白犬,倚靠着门,静静看着沈灵姝。
沈灵姝错愕。
“你……”
沈灵姝知道卫曜救了自己,但是这里可是沈府,人怎么走了大门进来,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卫曜直接走进来:“身子可还好些?”
沈灵姝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不走窗户啊?让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
卫曜微笑,眼底不见笑意:“既然好了些,小娘子就同某详细说说,与林家表亲定亲了是怎么一回事吧?”
沈灵姝:“……”
第三十六章
沈灵姝缓缓躺下, 重新盖上衾被。
“裴公子来得不巧,我这儿忽然感觉全身都犯疼……我还要先歇一歇……”
卫曜将小白犬放置在桌案上。
沈灵姝没听到声音。以为人离开了。静悄悄将眼掀开。
然后便与卫曜一双黑沉冷冷的眼对视上。
沈灵姝:“……”
卫曜在小女娘还要再要闭上眼时,缓缓出声。“林君琢的表亲?叫江明越是吗?”
“小娘子不应答, 我顷刻便去杀了他。”
一句沉冷的话, 吓得沈灵姝连忙将要闭上的眼赶紧睁开。
卫曜嘴角浅笑。“怎么不继续睡了?”
沈灵姝眼神闪躲。“……”
卫曜眼中的寒意在扫至沈灵姝白皙面颊上抹着赤色药膏的树枝划痕时, 消淡了些。
卫曜:“还有哪里不适吗?”
沈灵姝:“哪哪都疼。”
卫曜:“……”
女娘一双杏眸滴溜溜地盛着水色。
“小郎君你一说话就哪哪都疼。我今儿肯定不能招待小郎君了, 小郎君要不先请回吧……”
卫曜:“成, 我先把姓江的杀了, 带回来。”
沈灵姝坐起:“我好了……你回来!”
卫曜朝向门扇的黑靴转回。
沈灵姝在卧榻上坐得老老实实。月白色的中衣, 乌黑的长发披顺在胸前。垂着眼, 搁置在梅花衾被上的手来回扣玩着指甲。
卫曜:“为何要和他成亲?”
沈灵姝:“你走正门来的吗?”
两人同时出声。又默契地同时止住了声。
相看对视片刻。
卫曜先回答了人的问题。“沈家主寻了某和几位兵将,在外院做客以表昨日的感激之情。”
而卫曜是寻了其他由头离席,自己暗中过来找沈灵姝。
沈灵姝“哦”了声,想起自己还没郑重给人道谢过。忙说, “裴公子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来世做牛做马, 为其解忧相报。”
卫曜脸色不太好。
做牛做马?
卫曜沉眸, “小娘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沈灵姝不太敢抬眼看人。
“我与江公子……”
“志趣相投?”
“情投意合?”
“莫逆之交?”
词都要被卫曜一人说完了。沈灵姝憋了会, 憋出:“一见钟情。”
卫曜似是楞了分。随后, 脸黑下。
“很好, 沈灵姝。”
卫曜甚少直呼沈灵姝的名字, 至少她重生后是这样的。
沈灵姝吞咽了声口水, 抬眼浅浅看了人一眼。“小郎君才貌双全, 假以时日, 定能找到称心合意的娘子相伴……”
卫曜:“何时成亲?”
沈灵姝被忽然打断话,“……二月中旬。”
沈灵姝细细琢磨着人的神色, 思量着人是不是肯接受了。试探着说,“大婚只是简简单单办置,只请沈林两家的人,小郎君有闲当来喝酒的话,我嘱咐着让春桃到时送个喜帖子过去……”
沈灵姝的声音在人逐渐阴鸷的眼色中逐渐止住。“……”
卫曜深呼了一口气。留下句,“小娘子慢慢养伤。”转身离开。
两人不欢而散。
*
过了片刻。春桃进来给沈灵姝更衣梳妆。
春桃眼皮还是微肿的,但面上留着笑意。
春桃心里头感念着娘子的寒门相好对娘子的恩情。娘子平安无事。现在长安坊间,还处处传的都是娘子剿匪的美誉。
只有在看见了铜镜中娘子脸颊上的划伤。
春桃面上的笑意才没了,眼中皆是心疼。“娘子,可疼?”
沈灵姝也在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摇摇头,笑笑。“现在已不疼了。”
春桃:“娘子吉人自有天相,真是太好了。”
春桃给娘子簪花钗:“对了,家主今日宴请了裴小公子和几个恩人。裴小公子知娘子醒来了,询问娘子过会是否有时间,要问娘子些昨夜的事。”
沈灵姝正用木梳梳理自己胸前的发。
微微讶异:卫曜不是刚和自己见过吗?而且离开时候还不太高兴。怎么还见?
沈灵姝想是这么想。但还是点点头。
春桃:“那仆等会去告诉裴公子在客室等候娘子。娘子用了早膳再去吧。”
沈灵姝用了清粥,又看望问候了阿耶和嫂嫂后,才往客室过去。
客室只有卫曜一人。
外头只留下几个婢女小厮守着。
两人半柱香前才见过面,还是不欢而散的那种。
此时正正经经共处偌大一个客室。气氛沉静至极。
卫曜坐在客榻上,榻案上蹲着毛绒绒的白犬,供着人当手托暖炉。
沈灵姝在另外一边坐下。拿了桌案上的点心,逗犬,“角弓。”
小白犬摇摇屁股,竟站了起来。朝着沈灵姝的方向过来了。
只是没走成。卫曜手一伸,便将走到半途的狗重新捞了回去。
沈灵姝:“……”
沈灵姝想着人着实小气,刚回来就把狗要回去。沈灵姝咬了口自己手中的糕点。
小白犬瞧见了,朝着沈灵姝的方向“嗷”了声。
卫曜神情冷淡,拿了块酥饼,掰碎递进白犬嘴中。小白犬才安静了下来。
卫曜一边喂狗,一边道:“昨夜士兵清理了刘山,找到了你庶妹。”
沈灵姝点心一噎,眉头微蹙。“我阿耶知道吗?”
卫曜:“还未告知。”
“杀了。她是沈家的祸害……”沈灵姝微咬紧牙,而后看了眼对面的人,只是十六岁的皇上。沈灵姝将不加掩藏的怒气吞下。“你不知道个中渊源,我不好告诉你。你只需告诉我她在哪……”
“兵将找到时,人已经死了。”卫曜道。凤眸不动声色直盯着沈灵姝动怒的瞬间。
士兵巡查整个刘山,灭口其他可能躲藏起来的土匪。发现了死于乱刀下的人。应是和逃跑的土匪相撞被杀。
卫曜:“尸首要送回来吗?”
沈灵姝沉默,后摇摇头。“不要送回沈府,送到王家。那正好是她日夜以求的。合了她的心意。”
卫曜颔首。
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让下属送去了王家三郎的宅院。但这事自然不会让沈灵姝知晓。
沈灵姝深呼了一口气。调整了由于想到沈静姝时浑身的不适。沈灵姝一直以为这世和上辈子的路数会大致形同。却不知从何时开始,所有事情都出现了差异。
卫曜提前出现在长安,提前成了个少年将军。晋皇帝提前倒台,长安不是王家坐镇,而成了王林两家制衡。冥冥之中,出现了上辈子从未发生过的事。复盘了熊头寨一事后。沈灵姝才知道沈静姝对自己的曲解恨意有多深。闹出了如今事,也是自己太过纵信上辈子的经验。
“多谢裴公子。”沈灵姝在熊头寨一事上,对卫曜是真的感激不尽。“家事让其见笑了。”
卫曜宽大的手,一下一下轻顺着怀中白犬。“没什么。是某大意了。不该留你一人在长安。”
沈灵姝顿了下,越听这话越别扭。忍不住出声忙提醒:“裴公子,灵姝是要成亲的人了。”
卫曜眼皮撩起,淡淡扫了眼沈灵姝。
却没有接着人的话往下说。
“朝廷给了赏赐,某已提了赐婚一事。”
沈灵姝面色古怪,片刻云里雾里。“赐婚?”
卫曜凉薄的凤眸扫过人,随而垂下睫,专心顺着怀中的白犬的毛。“只等朝廷答复。不过,某猜想,他们不能不同意。”
沈灵姝耐着性子:“敢问小郎君赐婚的对象?”
卫曜撩起了眼皮,漆黑如墨的眼盯着沈灵姝。
沈灵姝面上挂着的笑容逐渐僵硬。
卫曜:“小娘子等着圣旨到时,便知了。”
这是什么话?
沈灵姝见着卫曜老神在在,心头稍许不安。但一想到自己已有亲事。王家或许不在意,但林祭酒不可能不看在自己侄儿的面上,让他们退婚。
沈灵姝稍稍松缓了口气。
*
卫曜平了起义,又灭了熊头寨。短短时间内,已然成了长安的红人。
沈灵姝从二嫂那里听闻了江明越竟受了重伤。
得知了沈灵姝被绑后,林家派出去的兵马中,江明越首当其冲。但是却遭了王家暗算。
利箭射穿了腿。
寸步不能行。
按礼说,成亲前的男女是不能相见的。
沈灵姝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二。于是换了春桃的衣裳,装作送东西去林府的婢女。由着林君熙引入。
“江郎伤得可重?”
林君熙:“表兄救你心切,才遭了人偷袭。”林君琢这几日担心受怕,紧抓住了沈灵姝的手。“灵姝,长安果真不安全,在我二叔的眼皮底下,他们都敢做这种事。你同我回江南吧。江南有我阿耶在,定能保你们周全。”
沈灵姝安抚了林君熙。“我先去看看江郎。”
林君熙唤来了小书童给沈灵姝带路。
到了屋前。
小书童留在了外面。抹了抹眼泪。“沈娘子,我们公子向来身体强健,伤了腿后,又起了高热。人是半条命从鬼门关回来的,知道了沈娘子你平安后才退了热,沈娘子你要好好照看我们公子……”
“你放心,江郎吉人自有天相。”
沈灵姝推了门进去。
入门看见了一道削长高挑的人影。
正是卫曜。
人静静地站在屋中,正对着江明越的床榻。抬手正要掀开帘。
沈灵姝吓了一跳。上前抓了人的手腕。“你在这么做什么?!”
卫曜回了眸。
隔着一道帘子。
江明越的气息还在里头。
卫曜垂眸,看了眼紧张兮兮抓着自己胳膊的女娘。
冷冷嗤笑一声。
“我来看看他死了没。”
第三十七章
“没死。” 卧榻处听闻了声响。撩拨了帐帘子。
是穿着一身象牙白中衣的江明越。
江明越大腿中了伤, 不能多走。光是下榻便显得吃力。
人唇色苍白,墨发未束,垂落在身, 几分虚弱。桃花眼依旧含着笑。坐在榻上望着沈灵姝。“灵姝, 过来。”
沈灵姝见人受伤了还要下榻, 急切地正要过去。手腕忽被卫曜猛然抓住。一把又拽了回来。
江明越笑意冷凝。“裴公子, 还请你放手。灵姝已是我娘子。”
卫曜:“还未过门。”
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永远也不会过门。”
江明越:“裴公子救下灵姝, 在下万分敬意。但若是裴公子强人所难, 又与小人有何异?”
沈灵姝虽被拽着手腕不得动弹。忙出声劝解。“你们不要吵了, 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谈, 坐下来谈……”
卫曜狭长的眼,下移。落在女娘盈泽白皙的脸庞上。
沈灵姝眼带讨好,背着江明越,向着卫曜示意手疼, 让人大人有大量松松手。
卫曜唇带凉薄的冷笑。
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沈灵姝只能又从背后挥挥手,示意宽慰江明越莫要冲动。
恰逢小书童顺才敲门进来。因为他才想起, 刚才有一客人来找自家公子。是现今长安的大红人, 刚平了熊头寨的裴少将军。少将军是来找公子问询昨夜事宜的。
但顺才他太伤心公子的伤势, 光顾着和沈娘子述说公子不易。一下竟然忘记了提醒沈娘子里头还有客。
小书童莽莽撞撞进来。就看见了杵站着的两人。
而自家公子竟试图从榻上起来。
“公子, 公子你怎么起来了。郎中都说了公子不能随意下床, 你的腿还没好。这样下去以后都下不了地了!”顺才忙飞奔了过去, 搀扶着江明越让人坐下。
江明越却挥挥手。“过去请裴公子入座, 倒茶伺候。”
“哎, 是是是。”顺才扶着公子在榻前坐下, 赶忙又走出来, 给两人倒茶水。“是仆忘记招待……”
是他错觉吗?怎么觉得沈娘子和裴公子挨得很近?
小书童眨了眨眼,低头倒水的功夫。
沈灵姝已经用了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卫曜手中挣脱出来。
一挣脱便赶紧抽身。跑到了江明越榻边。
卫曜眼底冷意, 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沈灵姝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从他手中脱离,去看他人?
因为怕真伤了人,卫曜不得不松手。
卫曜正待过去。
被书童叫住了,书童十分热切:“裴公子用点茶吧。你大正午还要来办理案子。太辛苦了。”
小书童又悄咪咪小声,“我们公子和沈娘子快成亲了,知道我们公子受伤,沈娘子偷偷过来看望。裴公子你稍等些,让小两口多说几句悄悄话……”
卫曜:“去端点茶点过来吧。”
“哎。还是裴公子想得周到。仆差点忘了。”小书童喜滋滋,满脸堆笑跑了出去。
榻前。
沈灵姝望着江明越左腿捆束着的作为固定夹板的柳条。眼中几分欠疚。
江明越望着女娘眼中的疼惜之意,桃花眼垂下。“好疼。”伸手要去拉人。
没能拉着。
沈灵姝被进来的卫曜一把扛了起来,直接带走。
江明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错愕又震怒。“裴曜!”
起身要追,反而因为腿伤,重摔在地。
*
沈灵姝也吓傻了。
四肢挣扎。
“卫……裴曜,你个无赖汉!快放我下来!”
卫曜充耳不闻。甚至扛着人的另外一只手。重重惩戒般地拍打了沈灵姝的屁股。
沈灵姝瞬间面红耳燥。
这里是林府。随时都会被林府的人看见。
沈灵姝声音气得哆嗦。“你……你……”
哭没有用,沈灵姝红肿了眼,开始骂骂咧咧问候裴曜。
卫曜依旧不由分说,直接将人带出了林府。
走的是侧门,只有守卫看见,但沈灵姝仍羞愧得想要钻进地洞中。
离开了林府,卫曜才把人放下来。直接令:“退了和江明越的亲事。”
沈灵姝还在气恼人将自己从林府扛出来的行为没有片刻犹豫,想也没想就怼:“我和江郎情投意合,用不着你个市井奴来拆散!”
“是吗?是‘情投意合’还是想借此婚来摆脱赐婚。”卫曜冷笑。“小娘子不退亲,那便等着林祭酒亲自来拆散你们这对好眷侣。”
“什么意思?”沈灵姝杏眸警惕,“你真让朝廷向沈府赐婚了?我不会嫁与你的。”
沈灵姝瞪望着人的眸中几分急切之意。
卫曜:“某未逼迫他们,只是开了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你若为江明越好,就早早把亲事退掉。”
沈灵姝咬牙切齿。“獠子!无赖!田舍汉!”
卫曜充耳不闻。“该回府了,沈娘子。”转身走在前头。
沈灵姝看着人云淡风轻,尽在掌握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朝着人的腿就是一踹。
但卫曜恰到其时地避开了。
卫曜回眸,冷冷淡淡:“沈娘子看来不想自己走。某不介意一路再扛着沈娘子一路回府。”
沈灵姝咬唇,撇开了人,径直往前走得飞快。
*
卫曜目送了沈灵姝回府。直到见人进了沈府大门才离开。
平齐州起义和熊头寨的奖赏,由朝廷以着晋皇帝的名义,逐次下放到了裴家。
朝廷甚至给卫曜在太平坊安置了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金银绸缎,升官加衔更不用说。
王林两家人更是私下寻着卫曜多次拉拢。以功名利禄,泼天富贵相许。
朝廷赏赐的宅子,卫曜还未搬进去。门前的门环却被敲磨掉了一层铜漆。
同在裴家的裴昀鹤看得不尽眼红。
当初算命的说长安有让他富贵腾达,尊享无尽繁荣的时机。赶明原来这时机都让裴曜这小子给夺去了。
裴昀鹤愤恨。眼看着赏赐一桩桩进到他的宅子里来。而偏偏裴曜多日都未曾回来过。裴曜的嘉赏,却要他来磕头谢恩代领。
裴昀鹤心头别提多不快。以前裴曜没权没势,凭着那一张冷冰冰的脸,裴昀鹤都得多少避讳。如今有权有势,还不得爬到他的头上去。
裴昀鹤在府里坐不住,更换了一身大紫色的彩碟罗印竖领袍。揣上了自己镶嵌了五六颗小金子的宝扇。留下了小厮在府宅中。
独身坐上了宽敞豪华的裴家马车,前往了王府。
裴昀鹤来长安快小半年。同着王家,就做了好几场马匹买卖的生意。
裴家主一直不赞成裴昀鹤去长安。且事实上,他们陇安裴家养的马,是专门供给关东司马世家。几乎都是没有半分银子所得,白白给司马家养战马。
但当裴昀鹤寄家书回去,连带着和王家交易的几场马匹生意的定金。
王家财大气粗。再加上裴昀鹤在家信中的巧言渲染。裴家主还是起了点他心。
毕竟无休止地养马供着司马家。他们裴家也是要吃饭的。那么多张嘴要养。养马又不是小开销。且战马还得是精良中的精良,饮食训练都马虎不得。
偶尔私赚点银子补给,怎么能说是背叛。裴家家主也便如此心照不宣地留儿子在长安。
裴昀鹤通过了王玺的牵线,和王家的马匹生意都是与王家三郎王瑾所谈。除却了马匹生意,裴昀鹤因有意深入王家内部,为着以后若是他们裴家和司马家闹掰了,也能多一跳退路。平时也帮着王瑾做其他事。
逐渐狼狈为奸。也逐步脱离了王玺纨绔子那种逗猫逗狗的孩童玩法。同着王瑾所干的事,才大大满足了裴昀鹤心头人上人的快意。
熊头寨覆灭的事,裴昀鹤也在第二日就得知。心头多少有些惶惶然。
带熊头寨的几个土匪乔装进城,包括绑架沈娘子和送出城。都是裴昀鹤带领的。本来以为能讨点好处。绑的是沈灵姝,第一个尝鲜的应该是他。没想到那些土匪竟不开窍。说王瑾不让动,就不让动。
嘴上说得好听,忠心主子。若是人进了土匪窝,还不是由着让肆意玩弄。
裴昀鹤虽然不满,但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和几个土匪犟起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肥美鸭子就这么飞了。
不过竟然是裴曜那小子覆灭的整个熊头寨。这倒是裴昀鹤吃惊的。
马车在王家府宅停了下来。
王家的守卫已认熟了裴昀鹤。直接颔首让路。
裴昀鹤心思巧,周旋在王家三个儿子之间。反正将来继承王家的,定是在这三人之中。有时来陪王玺秦楼画舫享乐,有时便帮王瑾做点见不得人的脏活,有时就同王聿闲聊喝酒。
今日便是来陪王家的长子王聿喝酒。王聿想要接管马匹生意,但王家家主却是将这事交给了王瑾。故心中大为不忿。寻了裴昀鹤也有让人从中周旋的意味。
裴昀鹤在王家招了盛情。待到了快至宵禁,喝得半醺才出来。
王家的仆从要相送。
裴昀鹤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乘着我们裴家的马车来。”
王家仆从目睹着裴昀鹤上了马车。
裴昀鹤入了马车便倒头睡。睡了不知多久,忽被一颠簸颠醒。
裴昀鹤正要起身去拉开帘子骂。
又被马车一惊。往后摔坐下,脑袋嗑着车壁。一阵头晕眼花。差点没把今天喝的酒都吐出来。
“狗奴才,怎么驾马的!”裴昀鹤坐稳后,缓了神。一把拉开了车帘子大骂。
口中的脏话停在嘴边。裴昀鹤瞪大了眼。
看清了给他驾车的,竟然是许久没有回裴宅来的裴曜。
“你……你怎么给我驾车!阿南人呢!”裴昀鹤大着舌头质问,嚷嚷了几句,朝周围看去。这下半斤下肚酒也彻底醒过来了。
左右哪是什么长安坊街。
夜色笼罩下。两旁树林阴翳,乌鸦寒声,倒像是个乱葬岗。
抬头,今夜竟是连月色都没有。
“你,你我带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裴昀鹤额上沁满出了汗珠。整个人神色都清明了。
戴着蓑笠的人抬了眼。蓑笠之下,露出削瘦下巴后,一张精致卓绝的脸庞显现了出来。不同于小半年前的阴沉寡味之相。竟多了几分玉面硬朗冷肃之气。
此刻正云淡风轻,面对着裴昀鹤的恐慌无措。静静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匕首。
“裴、裴曜……咱们是兄弟。是亲兄弟啊,不,不是……咱们虽然同父异母,但咱,咱们都是裴家人。”裴昀鹤已经语无伦次了。“你,你如今获得圣宠,给、给我们裴家增光,咱们一荣俱荣,我,我这就给阿耶写信,阿耶肯定也会为你高兴……啊!”
裴昀鹤被忽然闪过的刀尖锋利的冷光吓了一跳。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裴曜擦拭得越是漫不经心。
裴昀鹤心头越是恐惧万分。
终于忍受不住惊惧的裴昀鹤。扑下了马车,往前死命地跑。
周围黑森,不是乱葬岗,却如有着桩桩孤坟。
裴昀鹤四肢并爬。腿软得连跌了好几跤。
“裴曜……裴曜……我与你无冤无仇……”再又一次跌倒,裴昀鹤亵裤湿了一半,颤抖地爬不起来。攀着旁边的石头,裴昀鹤心头打寒,“……我、我知道了,我,我以前混蛋,我不是人,不该欺你没有娘,不该骂你为我们家的狗……不该苛待、扣用你的吃穿……你大人大量,宽恕我……我绝对、绝对在阿耶面前给你多多美言……”
裴昀鹤的求饶卫曜并没有听进。
少年颀长身影落在地面,蓑笠下的神色冷淡,匕首的刀光闪着冷峻的锋芒。
裴昀鹤使劲往后退。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玉面冷峻的少年。像看着地府走来的阎罗。
卫曜蓑笠下的瞳孔沉凉:“你在同王家做马匹生意?”
裴昀鹤:“是、是……王家现今是长安真主子,我帮你举荐,在王家家主面前给你美言,定能给你王家上座的荣耀,咱们兄弟两品分秋色……”
见卫曜又没有应答,裴昀鹤退无可退,拼命卷着自己的舌头往后吐话:“你要什么,钱财、美人,我、我通通给你,对了沈家娘子,沈家娘子长安绝色,你,你要她……我劝着王家赠给你,你饶恕我……”
卫曜未曾波澜的面上,听到这话,眼色瞬间狠厉。“吾的妻子,汝之宵小辈也岂敢望觊?”
裴昀鹤错楞,沈家娘子何时与裴曜有关系?裴昀鹤心头凉了个彻底。六神无主之下,恍然:“王玺,王玺的胳膊也是你断的?!”
卫曜不置可否。
“裴曜,你,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多久!我是阿耶最疼爱的儿子。阿耶会为我报仇,司马家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查出你,一定会杀了你……”
卫曜手起刀落。“这便是我要的。”
裴昀鹤捂着脖子仰头倒下,双目圆睁,惊惧未消。
*
王府。
王瑾的宅院。
王瑾的心腹手下脸色大变。飞快跑进了书房,回禀。“主子!主子!”
“何事如此慌措!”王瑾正在看长安的局势图,见心腹手下不通报便闯进来,细长眼中带着不满。
“后院、后院里……出现了,裴公子的尸首!”
王瑾手中的地图掉落在案,疑楞之际,阴沉下脸,迅速跨步急出。袍角带动的风,吹得下属心头一寒。
院中,裴昀鹤死不瞑目的尸首躺倒在正中心石道上。身上还是今日来王家的大紫色罗袍。膝盖手腕的衣袍则沾染了些许灰土。
王瑾眼中布满阴鸷。身侧的手背青筋直出,握紧成拳。
一次,两次……竟敢连续了两次!?
第三十八章
“带去乱葬岗处理了!”
王瑾厉声嘱咐下属, “还有,给我查清楚是谁所为!院中每日都给我派人盯守着!”一次两次,把他这里当成乱葬岗?还是故意针对着他, 暗示下一个就是他自己?
“裴昀鹤刚从王家出去, 去他家中查查, 不是在路上被埋伏。便是在家中遇害。”
此事往大往小说, 尸首被发现在王家, 王家都难逃舆论责难。
王瑾心腹刚要搬运尸首。
廊道上传来了急促稳重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没有任何通报。
是王家家主王贾。
年过半百的人, 大腹便便, 威仪尚在。此刻肃容拧眉,手上挂着串翡翠佛珠串,边行边摩挲着一颗颗佛珠子。
王贾是在堂屋内听寺庙请来的和尚诵经念佛时,得闻了消息赶过来的。
“阿耶, 你怎么来了……”王瑾心头一凛,上前。外头守卫没有拦住, 也没来得及进来通报。裴昀鹤的尸首还在院中。
王贾手中的翡翠佛珠一把甩在了王瑾面上。
珠子散开, 迸溅在地面, 廊柱, 窗扇各处。发出密急清脆的掷响。
王瑾低着头, 一副悉听尊便的卑躬之态。王贾旁边跟随的王聿, 看着弟弟这个模样, 嘴角勾起了嘲讽笑意。
“混账东西!你都做了些什么!”王贾喉中带着浓音, 怒火中烧。
王瑾立马单膝跪下。
院子中, 裴昀鹤的尸首毫无生气, 如枯皱的黄叶凋零在地。
院中王瑾心腹也跟着迅速跪地。
王瑾低头:“儿子糊涂,但这事不是儿子所为!裴昀鹤的尸首无白无故出现在儿子宅院之中!儿子是受人陷害!”
王贾面色阴沉。挥了挥手, 旁边有随从立马上前,给尸首做检查。
“脖子一刀毙命。”
王瑾还在地上跪得严严实实。
王贾知道不是儿子所为,因为他收到了一封信。从外头射进了他屋内的的佛相上。信中只留了王瑾和裴昀鹤两个人名。
可恨的是,他命人追查,竟然没找出射箭之人。
“你这是被盯上了。”王贾看着地上的人,眼中阴狠滑过。“不,该说是我们王家被盯上了。”
“裴昀鹤是裴家次子。从我们府中离开被害,难不保会有碎语流出去。”
“把尸体处理妥当了。再去裴家统一口径。让裴家上下配合调查。既然有心人陷害,还特地来通知老夫,必还有他的下一步棋子,且看着。把你的眼给我盯紧实了。”
王瑾领命:“是!儿子受教。”
*
初春时刻,冬雪消融。各贵女的赏花宴帖子,又开始往着沈府赠送。
长安内斗在暗,表面却依旧维持着繁华。对于没有实权的富贵人户来说,这天还没有变,自是赏乐的依旧赏乐。
林君熙知沈灵姝许久没出来,特地寻着人出来松松心。再加上亲事在即,以后要一块出来,可不能像现在这般随心所欲了。
李家园的赏花会,是李家夫人所召。
李家和沈府也另有渊源,李家是沈灵姝二婶婶的外家。李家小娘子李婉,儿时也曾多来沈府中,和沈灵姝自小寻玩着一块长大。几个小姑娘玩得热络,只是因李家家主后来换了个继娘,继夫人不让女娘子外出。规定了出府时辰。才不至像儿时那般走动热切。只有平时过年节假,才允许人走动。
听闻了沈灵姝来了,李家小娘子早早就出来迎接。对待人的殷切,是其他娘子所不能及。
初春时节能开的花儿不多。
李家园中却各色鲜花异彩皆有,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尽显阔绰。是李家特地差人从长安外送回来,为的就是点缀这场花宴。
这点小手段在林君熙一个江南首富眼中并不值得多看。但倒是引得其他女娘艳羡,毕竟李家小娘子的笄礼快到了。李家这是为攀附一个富贵亲家在早早做势。
林君熙急于和闺友分享近些日的秘闻,拉着人到一旁赏花。
“灵姝,裴家那个大公子你还记得吗?失踪了好多日,今儿被发现了。乱葬岗里头,被一个恰巧要回家的更夫给看着了。现在裴家的小厮在衙门外击鼓喊冤,你知道告的可是谁家状?”
“谁?”沈灵姝初闻,讶异之际,随而猜着,“王家?”
“可不是。”林君熙也不卖关子了。咋舌。“那个小厮还真敢上衙门状告王家。听闻裴昀鹤就是从王家出来后失踪,王家家仆作证看见了裴昀鹤乘着马车回去了。但裴家这边,却说当夜他们主子就没回家过。”
沈灵姝:“那小厮,倒是个忠仆。”
“忠仆是忠仆,可惜跟了个不是东西的主子。”林君熙对王家,和巴结王家的人都没什么好感。摘了朵艳丽的芍药,捧在掌心。“不过这么一闹,裴家到底是有点家底的,少不得要王家吃上一壶。裴昀鹤那么巴结攀赴王家,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王家,沦落到了狗咬狗这么个惨状。”
“裴家?”沈灵姝记得二兄说过,裴家是做马匹生意的。王家要和其他世家打仗,战争中最缺的便是兵和马。王家怎么会没脑筋,得罪个马匹买卖的?
林君熙见王家落惨,心头便畅快。瞧着手中花鲜艳,捧给了沈灵姝瞧。
沈灵姝笑。“花开得好好的,你倒是手不得闲,非要摘了下来。”
林君熙不以为然。“这芍药本就是接上去,又不是自己开的,值不了几个钱当。”
“成成成。”沈灵姝笑着点人,“你倒有理。”
沈灵姝看旁边李家夫人的眼,几乎都要将林君熙身上瞪出洞来了。只不过林家大世家,敢怒不敢言。
两人这厢边寻看着边说话。
李家的小娘子寻上了沈灵姝,跑了过来亲切挽上了沈灵姝的胳膊。“灵姝姐姐!”
林君熙见人有话单独说。
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到别处和其他女娘赏花。
“婉儿。许些时日不见,越发楚楚水灵了。”
“灵姝姐姐又逗趣婉儿了。”
李婉笑容带着几分羞涩,挽着沈灵姝的胳膊没有松开。
沈灵姝:“听说你七月笄礼,到时姐姐允你一个大生辰礼。”
李婉:“灵姝姐姐,我才不想要过笄礼呢,过了笄礼,我就要成亲。婉儿不愿成亲。”
沈灵姝笑。“姻缘一事,确实强求不得。李伯伯定不会拿你婚姻做儿戏。不急。”
李婉咬了咬唇,又道,“不知道姐姐,可否帮忙引荐一个人。”
沈灵姝:“什么?”
李婉脸微微红彻。“裴曜郎君。”
李婉曾在人群中远远看过一眼,人威武的身形已经深深烙进了眼底之中。已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怎会不憧憬思念。
沈灵姝微微楞。
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是意料之中。
卫曜现今已是长安城的红人。有爵有宅,人又年轻俊美。王林两个世家看好,其他贵侯们也在观望。
但是找上沈灵姝来引荐的,李婉倒是第一个。
毕竟在外人看来,沈灵姝和卫曜的关联性,便只有剿匪那夜的相救。根本谈不上热切。
沈灵姝:“婉儿,为何会找上我来问……”
李婉两颊通红。她也实属病急乱投医。李家家境不如其他贵侯,李家主也只是一个七品司农寺的屯监。能跟沈家攀附上,还是因为沈家的二婶是她的姑姑。这么一层关系在扶持着。
自然是没有门路去找上现在长安炙手可热的小将军。且她也听说了,除了宫中能寻到人,都没有人知道那个少年将军的踪迹在哪里。
人既不在朝廷赠送的宅子中住,也不住在裴家。而前几日,因为裴昀鹤突然失踪被害,这事还可能和王家扯上关联。这下子长安贵侯媒婆,也不敢再去裴家串门了。
唯一一个见裴小将军的门路也便被这么堵了
李小娘子胡思乱想中,唯独灵姝姐姐和裴小郎君能扯上那么点关系了。抱着侥幸的心思,这才来问问看,万一有机会……
沈灵姝下意识是要推拒,忽然盯了李小娘子看。小姑娘面红耳赤。
“姐姐,怎么了?”
沈灵姝摇摇头。“没。只不过我和他也只是浅浅相交,并不熟络。所以,没能帮上妹妹你。”这么个好姑娘,沈灵姝脑袋坏了,才有一瞬间想到引荐给那个冷情的家伙会怎么样。
李婉略微失望,垂下了脑袋来,似是意料之中。“我也知道我为难姐姐了。”
沈灵姝不是滋味,摸了摸人的耳鬓。笑。“婉儿芳华胜茂,以后好郎君也多着是,咱们不求那一个。”
李小娘子点着头,甜甜笑。“姐姐说得是。只是妄想着见上一面,结了心头的苦楚。婚姻之事,不过父母操办。笄礼之后,婉儿便是出嫁的命,不由我做主了。真羡慕姐姐,能挑得自己中意的郎君。”
沈灵姝顿住,李婉笑容带着苦涩。“瞧我,只顾着找灵姝姐姐发牢骚。”
李婉抱着沈灵姝的胳膊,悄声告知。“阿耶和夫人托人从江南买了好些花儿来,姐姐别瞧着开得好看,好些都是假的咧。”
“假亦真真亦假。也不能尽让别人赏了,我们也去看。”沈灵姝拉了李婉的手,长睫遮垂下眼,另有所思。“婉儿得闲,便来我府中坐坐。我派马车去接你,姐姐府邸有温泡的菊花茶。清润嗓子,咱们好久也没得空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李婉不无她想。“好。”
赏花也是笼络交情。
沈灵姝之所以邀请李婉,便是想假借着邀人饮菊花茶的空档。帮忙与卫曜引荐。
反正卫曜是宫中人,以政事来找阿耶叔兄商事,已是常事。偶然遇见,也算不到她头上去。
外头人说着寻不到卫曜的身影,因为人天天待自己这里了。
沈灵姝倒不是不待见人来“串门”,只是不待见人串门时日日挂嘴边的“退亲”。
*
李婉第二日便被沈灵姝接来作客饮茶。知只有自己一人时,还微微讶异。
沈灵姝知道卫曜每日固定过来的时辰点,估摸着时间,便遣了李婉去客室拿东西。
李婉小时常来沈府,元日时也来拜过年。熟悉客室的位置。
今日卫曜光明正大走了正门进来,等着和还未散职的沈济谈事,此刻就在客室中歇坐。
李婉去便能无意撞见了人。
沈灵姝忍住了自己跟过去看热闹的好奇心性,坐在亭中等候。虽说是一时鬼使神差转了念要帮李婉的忙,圆满人见一面的愁思。但也不无有沈灵姝自己的小心思。
近些日两人因为退亲一事僵持不下。若是十六岁的皇上恰好与李婉看上眼,那么她也能抓到个把柄,叫人也不能干涉她的亲事。
沈灵姝足足饮了一盅茶。正要在亭子中坐不住时,满面红光的李婉回来了。
看见沈灵姝,李婉小跑着进了亭中,眼儿弯弯皆是喜色。“灵姝姐姐。”
沈灵姝,“怎么了,这么高兴?”
李婉面上几分羞意,“不瞒姐姐说,我刚在客室碰见了裴小郎君。”
沈灵姝:“哦?这么巧,裴小公子大抵是来找我阿耶论朝事的。如何,你们可说上话了?”
李婉面更红,点了点。又轻轻叹了声气,“裴小公子真是重情至善之人。娘子在外有了别人,为了让自家娘子回头,却要辛辛苦苦打仗攒家底。”
沈灵姝疑惑皱眉。“你在说什么?谁家娘子?”
李婉:“是呀,灵姝姐姐。我也是方才才从裴小郎君口中知道,人原来已有了娘子。还有一儿。如今他娘子抛夫弃子,但他舍不得多年情分,带着儿子来长安寻人来了。我以后,也希望能遇上如此一个重情重义的郎君。”
李婉摇头,“也不知裴小公子的娘子是何人,竟能如此狠心抛下了裴公子一人到长安求荣。不过小公子现在是少将军了,以后成大官,他娘子瞧见了应该也要回首了吧。可不要辜负小公子这么一番深情。”
沈灵姝笑容凝结。
怎么听,怎么觉这话在拐弯抹角点自己。
*
送走了李婉。
沈灵姝找来了客室。
卫曜一身墨蓝圆领袍,一手摸着怀中白犬的毛脑袋,一手捧着卷古书看。
旁边是福允,不知在桌案上收拾什么。
沈灵姝进门没好气:“抛夫弃子?亏你编得出这番瞎话骗人。”
卫曜抬了眼,只淡淡扫了人一眼。
“有人听故事,有人揽镜照。小娘子心里有数。”
沈灵姝一噎。
被人堵得话说不出来,眼一瞥,看见了旁边的福允正在收拾角弓的东西。磨牙棒、狗零食、还有沈灵姝闲暇给小白犬做的数件冬衣……都一一收进了蓝色的包袱里。
沈灵姝面色古怪:“福允,你在做什么?”
福允:“娘子,是……”
“是我让他收拾的。”卫曜放下了书卷,“小娘子大抵是看我们倦了,不留我们角弓在这里受气。”
什么看倦了?
倦也倦你一个人。
沈灵姝见养了大半个冬天的“儿子”要被抱走,急了,“要走你自己走,你抱走角弓做什么!”
“小娘子大概是忘了,角弓是某托付小娘子照料一段时日而已。”
“你才忘了,角弓本来还是我的狗呢。”沈灵姝不养倒没什么念想,养了大半个冬天,小白犬都亲近自己了,怎么能放手。
“很好,沈灵姝,依依不舍,原来是惦记是你君琢哥哥赠与之物。”卫曜冷冷抬眼。
“关君琢哥哥什么事,君琢哥哥为人大方,才不会像你小心眼,小肚量!连狗都要跟我抢!”
“好一个君琢哥哥,怎不见沈娘子嫁你的好哥哥?”
“我嫁谁不用你管!”
“怎么不能管?沈娘子心头放一个,身边一个,枕边还想再躺几个好郎君?”
“你……你臭不要脸,把自己算一个!”
卫曜眸子濯沉:“果然,小娘子还藏着无数个好相好啊。”
福允:“……”
第三十九章
角弓最后还是没有被带走。
福允眼疾手快。捂着小狗耳朵, 将人抱离。
至于主子和裴小公子怎么样了。从主子气呼呼离开,到裴小公子后一步离开客室。
似乎分别得并不愉快。
福允小心观测了几日。裴小公子三日没来了。
娘子成亲之际,还日日和以前的旧相好会面, 福允虽然帮忙打掩护, 但每次心里头都直哆嗦。见到两人暂时别了, 心头还是略微宽慰。
也好, 娘子和裴小公子闹矛盾, 这下小角弓就暂时由他来照料了。
*
沈灵姝气不过归气不过, 总归角弓留下来了。
却没想卫曜更狠。
早知道暗里给人拉红线, 会惹恼人, 沈灵姝定不做。
林君熙找上门来时,正是李家的赏花宴结束没几日。
初春时节,沈灵姝在暖亭中,给着白绒绒的儿子做小衣裳。因为卫曜没能把小白犬要回去, 沈灵姝以为是自己得胜了。
林君熙着一身青荷色襦裙匆匆而来。外罩着天水碧斗篷。斗篷上以银色丝纹绣着梅花暗色点缀,别样的清雅。
林君熙被云月带进来。
沈灵姝正给趴在自己腿上的小白狗梳理乱蓬蓬的毛发。撩起眼皮一望, 见来人脸色赤沉。噗嗤笑了声。“谁惹我们林小娘子生这么大的气了?”
“春桃, 煮些菊花茶来。”
春桃:“哎。”
春桃离开后, 亭中只剩下沈灵姝和林君熙两人。
“怎么了?”沈灵姝笑问。怀中的小白狗正好伸长了短短的四肢, 伸了个长长懒腰, 耳朵翻动, 毛茸茸屁股冲着林君熙, 翻一面继续睡。
林君熙扫了眼沈灵姝怀中的小狗。穿着朱红海棠印绸缎做成的小衣。毛发卷白, 活脱脱金贵的一只小宠。
“你的寒门相好。”林君熙是憋不住话的, 不太悦色地瞪看了沈灵姝一眼。“他竟然向圣人提了与你赐婚!要表兄和你退亲!”
“这……”沈灵姝佯装惊讶。她是早早知道这事的, 毕竟卫曜明里暗里一直挂在嘴边。但退亲怎么可能这么简单,而且还是林家的亲事。
沈灵姝一直有恃无恐, 庆幸自己找林家结亲找得对,毕竟若是小世家,卫曜可能还真有法子干涉。但林家大世家,朝堂上有五分薄面。另外五分在王家手中。现今皇上只是个小少将,还真能撼动两个大世家不成。
是故沈灵姝根本不在意。“便当他是糊涂理不清,让林伯伯不用理会。”
“快看看我给角弓新做的小衣衫,这还能搭个竹青的小马甲……可惜天渐暖了,角弓都不爱穿了。”沈灵姝嘟囔着自己的小白狗。
林君熙一副恨铁不成钢:“二叔已经应允了,昨日找还了表兄谈话!”
沈灵姝面上的笑意凝住。“什么?”
林君熙左右环看了一圈,压住了声音朝前,“你,你与你那寒门相好……有没有过矩?”
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林君熙费了老大劲说出嘴,脸上还有点臊热意。耳朵更是不知是羞还是恼,红了两片。
若不是对面是沈灵姝,搁着这话,林君熙还不敢说出口咧。
且两人都是悄悄躲过被窝一起偷看风月话本的。旁人不能说的,两人自相说了许多。
沈灵姝已是身经百战。现在自然不会害羞床.事之谈。
但身经百战的百战是上辈子的事,现在自是得撇清。
沈灵姝立马摇摇头。
林君熙松心,坐了回去。也知道自己的闺友爱玩是爱玩,还是会有分寸把握的。“都怨你,生得这副花容月色,也不怪乎你那寒门相好恋恋不忘,顺杆上爬。”
沈灵姝:“你莫‘寒门’、‘寒门’的叫,他有名字的……”
林君熙一楞,随而眼一眯。“好啊,你还向着他了。”
沈灵姝:“这怎么能叫向着他……这是礼数……”
林君熙“哼”了声,“反正你那相好是誓死要拆散了你和表兄这桩婚事,你自己瞧着办吧。我表兄耳根子软,一向敬畏我二叔,定是撑不过几日。你要是被退婚了,就成整个长安的笑柄了。”
笑柄不笑柄,沈灵姝哪里有空管得上这个。要是退亲了,卫曜为刀俎,她不就真成了卫曜刀下的鱼肉了。
“怎能如此?”沈灵姝确实坐不住,“林祭酒一向必也正名,秉公遵礼,况且婚事也不单单是林家的婚事……”
林君熙也只能提前来通风报信。“你若有机会,你便同你有礼数的相好好好聊聊。强扭的瓜也不甜,我见过他几次,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有礼数的嘛。应是能听得下道理。”
“……”沈灵姝有苦难言。
若是卫曜能明白这理,他还能干出咄咄逼人让人退亲的事么!
*
林君熙走后,第二日沈灵姝便在林府见到了林祭酒。
沈灵姝是被约见来的,由林祭酒借着林君熙的名头。
林祭酒学富五车,是当朝的一品大官,又是会稽林家在长安的主话人。虽归是林君熙的亲叔叔,但平日里忙碌宫中政事和太学之事,几乎在宅邸见不到人。
所以沈灵姝与人并不多见。对人也只有恭敬。
“林伯伯。”沈灵姝见到了林祭酒,心下大致明白。不卑不亢先行礼。
“坐吧,你与君熙常往来,伯伯眼熟你。莫客气。”
林祭酒特地请人来,一来试探沈灵姝对自己侄儿情深到何种地步,二来主要以劝散为主。
林祭酒前不久得知了卫曜向朝廷提出的求娶沈灵姝为妻,以赐婚一事。晋皇帝现今病倒,朝政主要是由王林两家共同把持。王家乐见其成,巴不得破坏沈府和林家的联姻。立马就表示他那一方应允了。
但沈娘子的婚事,是早已与自家侄儿连成。林祭酒不太愉快。私下寻了卫曜询问商榷。
他一直以为这个少年侠肝义胆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正直良善,是个可用奇才。但如此明目张胆拆人婚事,拆的还是他们家的婚事,林祭酒脸立马就拉下来了。
以为是少年年轻气狂,被美色迷误才提了如此荒唐要求。
谁知人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林祭酒心悸。
卫曜提出了拱手让汴州三郡。
汴州三郡,是现今闹起义最凶的三郡。地形位置甚至能与剑南州相抵对,若是以后攻打剑南州,是最佳地段。如今却被起义军所占领。
若能所得,已是有一只脚站稳在现今明合暗裂的晋朝。毕竟是连剑南谢家都没能攻克下来的郡城,一个小儿竟然能说出“拱手相让”这番大话!
坐拥长安,周围都是豺狼虎豹,本就会成为箭矢之的。各州起义的兵民会涌向长安来,长安是每一个野心者最终的目标。其他重兵世家,也会瞅准了长安城破的一刻,蜂拥而上来夺这块肥肉。坐拥长安,攻易,守难。
而最令王林两家忌惮的,除却了关东自有马背上善战一族之称的司马氏。还有剑南持有重兵的谢氏。朝廷几十年来派兵驻守剑南疆域,一驻就十年二十年,那些朝廷兵,早已被谢氏驯化为己所用。
而不同于关东长安平原地段不易养马。剑南州有广阔的牧原大漠,地势极优,得天独后。战马自养自供,几年前就成了一方独立的势足。
要想铲除谢家,绝非易事。而要铲除谢家,汴州三郡就不得不握在自己手中。然这个少年将军竟敢夸下海口。
但若是真能铲除,对任何一个世家来说,光有了汴州三郡,都是莫大的助力。
朝廷平起义的兵马中,不乏有王林两家私心塞进去的人。朝廷正官刺史关于平起义的几次战役都有详细笔录。但王林两个世家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卧底进去的人。从手下的报告中,也知裴曜此人,绝非庸才。也并不是刺史谬赞。人是真有本事。首当其冲,战局部署,兵法使用,甚至军纪军威的施压,无一不老练至极。
林家塞进去的人有多年打仗的老兵,跟随了数多晋朝的将军,却在汇报之中,以“老练”二字来形容这个少年将军。
一个少年,平生第一仗。怎能堪当老练一词!
如若此人真有此能耐,那便是要林祭酒拆散一段婚事又如何。即便是要长安第二把位置,大概也有人敢拱手承诺。
“明越伤了根本,离了江南他家中人也担心,不日便要回江南。当初是伯伯没斟酌清楚给你们允诺了亲事,明越胆小,怕是与灵姝你不能匹配。“
林君熙一旁差点没坐稳,开口想说话,被自家二叔一个眼神堵住。只能不满又坐回椅子上。
沈灵姝:“林伯伯的意思是……江郎想要退亲?“
林祭酒没有应话,反而说起了朝中小公主的状况。晋朝现存的公主养在姜贵妃膝下。前几日姜贵妃不知从哪里拿出了皇帝的手谕,竟是晋皇帝要赐婚公主和关东的司马氏。手谕不仅是晋皇帝笔迹,还有晋皇帝的玉玺印。
王林两家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姜贵妃和司马家的别有用心,只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利用了晋皇帝罢了。
“你们两情相悦,自然是喜事。但若是大道在前,个人小利便皆有一放。明越养好伤便会回江南。婚事应该由他父母来主持,由伯伯来还是太为不妥当。”
沈灵姝听到这心下也明了。轻叹了声气,“婚姻不是儿戏,林伯伯训导得是。”
林君熙听得满肚子火。因二叔无法劝服表兄,转而假借着她的名义找来沈灵姝。想让沈灵姝这边退亲。实属和那什么寒门相好沆瀣一气!
林祭酒终是心头有愧,背手,不再多劝。
沈灵姝出了门,便被林君熙拉到一旁。
“灵姝,你莫听二叔胡言乱语!我对二叔实在太失望了!表兄被二叔如何威逼利诱都没有点头过。表兄是真心想要娶你的!你可不能先放手了!”
沈灵姝拍了拍人的手。
总归也只是假成亲,若是要江明越帮忙,结果还多次连累江明越跟着自己被卫曜针对。那该她扪心愧疚了。
“林伯伯说的话在理。虽然不好听,勾心斗角,利益驱之。但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他不这样做,你兄长也要这样做……怪,就怪在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沈灵姝倒是从不知道皇上能执拗如此。
退亲怕是已成定局。
但沈灵姝也能猜出,是卫曜许了这些人好处。
难办的,自始至终就只有卫曜一人而已。
毕竟这天下,若是不出意外,将来都是卫曜的天下。和人比勾心,谁能比得过。
第四十章
退亲已成定局。
消失了几日的卫曜又重新出现在沈灵姝屋中。
自退亲事已定, 人似乎不知羞燥和男女有别两词怎么写似的。几乎每夜都会来她房中。
沈灵姝恼,却拿人没办法。
哪怕她以要喊仆人进来为由,卫曜也是老神在在。明示沈灵姝喊, 这样正好可以坐实他们的私情。
卫曜将“私情”二字轻飘飘带过。怀中揣摸着沈灵姝的小白犬。一副当家主子的模样。
沈灵姝气得无法。
起床点了灯烛。烛光光晕照拂在银丝罗绣仕女屏风上。嘟囔。“小郎君不休歇, 也不让我休歇。好没有理。”
卫曜:“你歇。”淡淡两字, 仿佛莫大开恩。
沈灵姝:“……”
沈灵姝被人这么一搅霍也没了睡意。好赖人也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在桌前也坐下, 径直将人怀中的小狗夺回来, 强行安置在自己怀中顺毛。
小白犬已经睡了好几歇, 打了哈欠。前小半个月因为沈灵姝“伺候”得舒服, 既给梳理毛发又给喂好吃的, 几乎是不排斥着被沈灵姝抱来抱去。这会也乖乖任由着人抱走。
“裴小郎君,老人云: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你倒好,直接让圣人来拆婚。”
卫曜在灯下, 注视着沈灵姝一边给白犬顺毛,一边与着自己讲话。
女娘外罩着杏色的云绣袍, 乌发垂散, 眼睫在莹润的面上投下小片阴影。
“拆婚?”卫曜顿了下, 移开眼, 冷冷道, “小娘子还未成亲, 怎么能叫拆婚。”
沈灵姝抬眼:“若不是裴郎君从中阻拦, 这亲早就成了。”
卫曜冷眸:“绝不会有这事发生。小娘子便是成了, 某也会定叫你这婚无法善终。”
“你……”沈灵姝被噎了一句, “你便是存心要与我过不去是吧。”
卫曜没应话。
沉眸。
他坐在雕纹花卉的圆椅上。案前烛光将人的眼眸倒映得极为明亮。
淡薄的唇紧抿, 竟隐隐让沈灵姝看出了几分委屈不快出来。
沈灵姝垂眸下了眼。“世间女子千千万,小郎君尚且年少, 何必执拗于我。”
“所以,小娘子是千帆过尽,现在想要另择良木了?”
沈灵姝辨出人了语中的不悦。听着似在谴责沈灵姝移情别恋似的。
“小郎君你现在只是小,等你以后遇见了合心投意的女娘。小郎君心思在不在我还难成。倒是妄费我这一桩姻缘。”
“小?”卫曜抬眉,凉凉问。
沈灵姝转眼看怀中的小白犬,心想却是反正加上上辈子的记忆,人现在才十六岁,就是比自己小。
沈灵姝将白犬放下,到窗边剪烛。
如今夜深。烛火燃曳不止。
婢女们都在耳房歇息着。这活也只有沈灵姝自己来做。更不用说,自己屋中还有一个鸠占鹊巢,不能被看见的人。
卫曜揉着桌案上白犬的毛,眼却是望着窗边沈灵姝的位置。
沈灵姝着月白中衣,墨发披垂至腰。外头披罩着一件杏粉色的外袍,绸带未系,宽宽松松随着人的动作起伏跌荡。
倾身剪烛时,往前探的腰身,腰臀袅娜,婀娜一握。
卫曜眸色晦暗。
沈灵姝剪了烛后,便又坐回了桌前。见卫曜将自己暖手的小狗抱走,扁了扁嘴。
小白犬睡熟了,任由两个主子来回揉搓。只是偶尔动了下耳,扫了下尾巴以视被惊扰了睡眠的不满。
沈灵姝:“我困了。小郎君还不回,我真不能作陪了。”
沈灵姝知道卫曜来寻自己,到底是因为亲事的事。
如今退亲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江明越并不退却。
于是沈灵姝便也不急着处理。
只有卫曜一人急。
卫曜:“江家小儿。若是只有死和退亲。小娘子也是如此执拗?”
“我执拗?”沈灵姝不悦了,“明明是你执拗。你我素昧平生,只不过我施舍你好意一二,你若因此缠上我,那倒不如一开始我们便是陌路。一个江郎死,便有万万千千个江郎。”
卫曜沉默了:“为何不能是我?”
沈灵姝张口,片刻抿上。
卫曜继续道,“小娘子剪烛的样子,吾曾梦见过。在梦中,小娘子是吾的妻子。成了吾的皇后。”
沈灵姝差点没坐稳。眸中惊异地看着面前人。
少年郎肩膀宽阔,一声墨黑袍,与着怀中的白犬彰显对异。发上木冠,面如冠玉,坐姿清定神闲,仪态风雅峻然。
一双狭长的丹凤眸,挑眼看人,烛光恍惚中,竟有几分邪逆之色。
沈灵姝脑海中惶惶然冒出一种可能。还有几分不安。
“小郎君这梦……太不真实。”
“为何?”卫曜带着拉弓扳指的手,一寸寸摸着怀中的白犬背上的毛。“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吾对娘子情真意切,娘子呢?”
卫曜问着一话,邪佞的眼挑起直视着沈灵姝。漆黑如渊的瞳孔,没有半分笑意。
惶惶间,沈灵姝竟将眼前人和上辈子的人叠印在一起。
沈灵姝脸色陡然一白。
一个不稳,真摔下了椅上。
卫曜蹙眉,放下了狗,来搀扶。
沈灵姝坐在地上,却没有理会人伸出的手。
而是仰着下巴,盈盈水光的眸盯着人看。眼中似有惊恐。
卫曜蹙了眉,蹲身将人抱起。
冷哼。他只不过将上辈子的事以梦的形式说出来,便吓得小女娘泪眼连连。亏心不已。
“小娘子这是在害怕什么?”
沈灵姝圈着人的脖子,刚才太过惊讶失态了,摔得屁股还有些疼。镇定下了情绪来,刚才吓出来的泪珠这会竟掉了下来。
“不瞒小郎君……我也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嫁给了木头将军,天天守活寡。”
卫曜:“……”
“守活寡?嗯?”卫曜脸色黑了一分,沉了声,“某倒是不知道,小娘子梦中,竟然过得如此不顺心意。”
“既然是梦,真真假假。”沈灵姝吸鼻子,泪水打湿的眼睫湿漉漉,像是林中迷失的小鹿。叹息着,倒是真有几分惊恐未犹之状。
卫曜眉梢一抬,抱着人便直接放倒在了床榻之上。
两人挨得极为近。
沈灵姝杏眸瞪得圆溜溜,半惊半恐地望着人。
卫曜欺压半身。
四目相对片刻。
忽地低下头来,在沈灵姝唇上便是一咬。
“!”
“呜!”
床幔之下,沈灵姝嘴巴、脸颊和脖子,都难逃其难。
末了。
卫曜舔了舔嘴上被沈灵姝反咬回来的伤,哼笑了声。
沈灵姝见人嘲讽,更是气极。拽住了要起身离开的人,一个翻身,骑在了人的身上。乌发凌乱,顶着红润的嘴巴,脖上和脸颊的暧昧吻痕张狂。女娘哼哼,笑得得意。
“你才是手下败将。让你欺负我。”
沈灵姝趁人没反应,在人脖子上张嘴也是一咬。
躺在女娘荷花粉色丝绒垫被榻上的人,凤眸深沉,墨黑的头发披散开来,搭配着人一张绝伦出尘冷峻的脸。仿若是朵摇曳罂粟。
沈灵姝可没嘴下留情。
咬完得意地抬头。
卫曜一双眸子深邃。朱色唇抿成薄薄一道线。
沈灵姝盯着人俊美无俦的脸蛋。
心下不得不感慨。
还是有几分姿色在的。
沈灵姝撇撇嘴。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原来是耳房的春桃听见了动静。起身见娘子的寝室竟然点着烛,于是过来看看。
“娘子,你还没睡吗?”
沈灵姝看了看被自己骑在下面的卫曜,又看了看敲动的门扇。
“娘子,我进来了……”
“等……唔。”
沈灵姝愣咋。卫曜一把起身,按着沈灵姝在自己身上的腰。伸手,快速将两边的帐幔一把扯下。
春桃推门而入。
沈灵姝闻声吓一跳,立马拉过了旁边的衾被。将两人同时盖住。
卫曜:“……”
女娘的衣衫薄,紧贴着卫曜的胸膛。柔软之物便压在了卫曜身上。软香沁鼻,女娘的发丝铺扫在卫曜面上,双手扯着拉过头顶的衾被。
两人交错的呼吸都在狭窄漆黑的被子中。
卫曜喉结动了动,扶在了腰上的手退怯微松,闭上了眼。
春桃看着窗边的壁烛,又看看案上的穿着翡翠小马甲睡得正香的小白犬,最后看了看床幔遮垂下来的床榻。
“娘子?”
春桃走进。
沈灵姝闷闷的声音从里传来。“……我睡着了,刚睡不着起来看点书,没成想又睡着了忘记灭烛,你帮了我熄了就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春桃迷迷瞪瞪。“……好。”
虽觉古怪,但一时间也说不出哪里古怪。只能听了娘子的嘱咐,熄灭烛火,抱走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给娘子带好了门出去。
狭窄的棉被之间。
眼前一片漆黑。
沈灵姝脑袋还埋在卫曜胸膛上,
无人察觉的黑夜之中,卫曜抿紧了唇转开脸,耳尖红了一点。
待春桃离开,沈灵姝才将被子掀开。
“呼,闷死我了。”
新鲜的空气陡然闯入。
夜能视物的卫曜,只觉眼前白皙修长的脖颈撞进眼,未有裹束的圆润丰满,沟壑可见。
女娘却毫无所觉。嫌热一般,以手扇着风,撩着一角衣领灌风。“太险了,差点就被春桃发现了。”
卫曜牙齿几乎要咬碎,重新又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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