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沈灵姝在浓沉的夜色中看不清人, 还未等低头看看卫曜的情况。
腰间就是一紧。卫曜放置在人腰间的两手一握,一提,将沈灵姝抱了起来。翻身抱置在一旁榻上, 袍角飞扬, 自己迅速下了榻。
沈灵姝被放置在荷花粉色软绸榻上, 外袍宽宽松松笼罩, 黑夜中只听得一句低哑的声音:“我走了, 小娘子好生休歇。”
沈灵姝甚至来不及张嘴回人一句。人便没了影子。
只剩下未关上的窗扇在夜风中摇曳。
沈灵姝还是头一回见人走这么迫切。怎么?还有鬼追他不成?沈灵姝怪了一句, 不再理会。
*
退亲一事很快便在长安各坊人尽皆知。
沈灵姝又成了贵侯夫人闲语之间的“座上宾”。被林家退婚, 贵夫人们还没来得及嘲笑几句。朝廷又下了圣旨, 赐婚沈府和长安新贵少将军。前后两个消息流出,间隔都不过两日。着实把长安上下都看迷蒙了。
想要讽沈府贪慕权贵的,但一个新贵将军,和一个根深蒂固的大世家。怎么也是后者更为吃香。想要说沈灵姝倒霉的, 但这么一个新贵将军,现今在长安炙手可热。嫁与其人, 前途坦荡一片, 备受朝廷重用, 也说不上吃亏。
但也有明眼人毫不客气指出, 一个武将, 怎么能和大世家相当。有朝中做官的, 更是心中皆知这个小将军, 也只是一把刀。一旦得罪了个世家, 定会是不得安生。沈府嫡女跟了人, 自是吃亏。
总而言之, 坊内对于退亲一事还是嘲讽可惜居多。处于各坊热议焦点的沈灵姝,识趣地自己躲府宅一阵子。免去参与宴会被东问西问。
闲暇甚至给小白犬做做衣裳。
沈济也单独寻来沈灵姝询问话。前已有林祭酒单独寻来他道清来其中利害。沈济对自己的长女更为愧疚。常年来坚守着不让自家女儿成为自己朝政阿谀的牺牲品, 要让她安稳长大,成为堂堂正正的沈家人。谁料想,林祭酒一句为国为民,精准地拿捏了沈济。沈济进退两难,不曾想自己妥协,却也要女儿的婚事为自己妥协。
前已经有了自己的庶女背叛了他们沈家,质问拷打了贴身婢女,得知了庶女与王家交行密切多日,似是与王家人离了长安。沈济悲愤不已,休了柳姨娘,只当作自己从来没这么一个女儿。
“灵姝,苦了你。是阿耶无能。”沈济操劳了一辈子,心血均付给了大晋,可以说,为着大晋腰身板正,从未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的功勋。
唯一欠疚的,是自己的正妻和长女。
“你阿娘如今不在长安。只是离了阿耶远一些,阿耶便像被抽断了筋骨,偌大一个家,阿耶样样都没有做好。还把你折了进去。“沈济高座而面上沧桑,“你阿娘若是知道,定会斥骂于我。”沈济苦笑。
“阿耶,你属意林家吗?”这话可谓是大不敬。尤其是晋皇帝人还在世,晋朝后继有人。
“胡闹。”沈济沉脸,“天子脚下,岂可荒唐言!林家若是帮扶着大晋皇室起来,便是忠臣,阿耶自然与他们是一并的。若是贼子心肠,那必定是在我们沈家对立面,阿耶一视同仁。”
沈灵姝抿了下唇,才没有将那句“晋朝由太子弱货当道,定要亡国。”这种更大不敬的话说出来。
“阿耶宽心,赐婚之事,虚名而已。灵姝无怨。”
*
沈济也只是找女儿宽慰上一两句。毕竟事已成定局。朝廷发下的圣旨,是万万不能背弃。
特别是对于忠心之骨的沈家。
卫曜倒是来得不勤了。反正沈灵姝和他,两人凑一起,就没一个好脸色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守活寡”的言词给人气呛了。
索性人不来打搅,自己也轻松。省得与人斗气。
沈灵姝乐哉。
这几日里,便只有江明越的小书童频频过来送自家公子的信。因腿有疾,便只能靠着书信往来。
沈灵姝倒是唯一对江明越歉疚。连累人摔了腿,可能还要遭受外头流言蜚语侵扰。现在平白无故被退亲。对人又何尝不是失了一份清誉。
毕竟是人好心帮自己在前。遭受这般无辜之灾,总归还是要给人一个解释。
只不过现在林家沈灵姝是轻易去不了了。因刚有两边的退亲一事,如何都要避嫌。
连林君熙都不能来探看自己。
更别说她去看望江明越。
沈灵姝苦思片刻。扮成婢女或许容易被认出。但若是扮成小厮的话……
再加上小书童常偷偷让福允送信。沈灵姝若是穿福允的衣服,扮成福允的样子偷偷溜溜出府。
街上外人是认不出来。
但是到了林府不好说。
总归也是一条法子。
沈灵姝寻来了福允,要了干净的一套衣裳,又通知了人去告知小书童自己的计划。由小书童在林府內里应外合,引开守卫。再寻了个偏僻的墙角,自己老老实实翻墙。
沈灵姝好不容易进来,惹得一身尘一身土。拍了拍衣服上的脏灰。由着小书童带路,去了江明越的院子。
好在江明越气色还算好。人着杏色印罗宽袍,坐在案前。案上摆着棋局。正自己与自己下棋。
小书童告知了沈灵姝要来。“只是怕你一路过来受了委屈。”
沈灵姝:“江公子这是何话,是我该与江公子陪不是才对。连累了江公子诸事不提。你若有事帮忙,定要告诉我,灵姝定竭力相助……”
江明越:“沈娘子,之所以寻我帮忙假意成亲。是因为知道会有今日吗?”
沈灵姝错愕。
江明越笑笑,摸摸鼻子。“唐突了,我只是这几日在思索。沈娘子会不会是为了躲避裴曜公子赐婚,提前出此上策。”
江明月本来是想不到此的。只是那日看见了两日的相处。之间的默契氛围,并不是一日相识所能有的。而裴曜若是能有什么手段能得到沈娘子。那最快的法子,便是军功中的赏赐。
古来两情相悦,求圣上赐婚为贵的,也不无少数。
但江明越知道,明显两人并不是两情相悦,更提不上皇上赐婚一事。
“沈娘子,若是有难言之隐,不用与我客气。我也定当竭尽全力相助。”
沈灵姝含笑,点了点头。“江公子不记恨灵姝,已是灵姝莫大幸事。”
江明越桃花眼浅浅弯了个弧度。左手摩挲着棋子未语。
小书童在外把风。
江明越把手中的棋子放下,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簪子。
通体翡翠澈亮的玉簪,簪身刻着细小精致的纹络。
在沈灵姝一脸疑惑的神情中。玉簪放进了人手中。
江明越:“这本是成亲时要赠与你。虽然是有名无实的亲事,但毕竟也是某第一次娶妻……”
江明越摸摸鼻子。“沈娘子若是能收下,让这份亲事有始有终。某也能安心放手。”
沈灵姝一眼看出了玉簪的价值不凡。“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江明越执意。“不贵重,只是西市商铺买的小东西。不值当钱。”
沈灵姝还是摇头,玉簪成色无杂,定是上乘之质。
见沈灵姝还是抗拒。
江明越轻叹了声气,微微垂下眼来,“是我唐突,不值当的小东西,沈娘子瞧不上也是对的,怪我……挑不出合小娘子心意的东西,原本也是一桩亲事,按着我们寒舍的礼,要想好聚好散,必得赠物相别。即便小娘子未放在心上,到底我还是……”
沈灵姝:“不是的,灵姝并未这么想。”
江明越撩起眼,桃花眼几分幽幽怨怨,“那小娘子愿意收下了吗?”
沈灵姝面有些红。不知道江南还有这层规矩。“我并没有带东西来赠江公子。”
江明越:“小娘子可改日再赠与我。”
沈灵姝点点头,最后还是收下了。玉簪沉甸甸。极具分量。放于手心,温温凉凉。
江明越满意了。“恰有空时,闲来相聚,还望小娘子不生疏于我。”
“自然不会。”
*
几近日暮。沈灵姝留下来同江明越下了几盘棋。
小书童送沈灵姝按着来时的路回去。避开了林府的家仆。
沈灵姝朝下林君熙屋院方向回看了一眼。还是头一回来了林府,却不能去寻君熙。
沈灵姝摇摇脑袋,轻叹气。
墙头略高,小书童充当了垫脚石。
沈灵姝坐上了墙头。视野宽阔,朝后一望,“顺才,回去好生照顾你们公子吧,后面的路不用送了,我自个能寻回去。”
小书童还有些不放心。“沈娘子,要不仆还是送你到沈府吧……”
沈灵姝笑笑,刚要说话,视线往小书童身后一瞥,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小书童还在殷切:“仆没有送沈娘子安全到府,于公子那边也不好交代……”
一身青蓝相间圆领袍,腰系蹀躞带,温雅如风的林君琢便站在小书童身后。
沈灵姝忙给小书童使眼色。
小书童:“沈娘子你怎么了,眼睛进尘了吗?”
沈灵姝:“……”
小书童的问话刚落,肩膀就是一沉。
林君琢:“回去,伺候你家公子。”
耳旁温淡清冽又熟悉的声音一落。
小书童浑身一激灵。
僵硬回头,瞥见了林家大公子的一角衣衫。
回头给了沈灵姝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飞快逃窜开。
沈灵姝:“……”
*
沈灵姝身上还是小厮的服饰。褐色的帽子歪戴着,白皙的一张小脸,甚至故意涂抹了点锅灰,显得脏兮兮。却难以掩饰,一双水灵清澈透亮的眼睛。
此刻正濯濯不安,小心看着底下的林君琢。怯生生一句问好。“君琢哥哥……”
林君琢轻叹了声气。“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若是摔着了怎么办?”
林君琢望墙的方向又走了一步。伸出了双臂,微仰下巴,语气柔和。“灵姝,快下来,我接着你。下来说话。”
沈灵姝有些迟疑。“君琢哥哥,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我可以从这边的墙下去吗?”
“回去也不可以翻墙。一两次的侥幸,若是万一不小心摔下来,伤筋动骨,你不怕疼了?”林君琢面上神情微肃。语气却依旧温和。“摔伤了如何交代?快下来,我带你从正门回去。”
林君琢依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神情皆是担忧。
林君琢说到这个份上。沈灵姝确实也不好不下,踌躇着正要寻位置跳下来。
身后又是一道冷冽的唤声。“沈灵姝。”
冽冽低沉,恍如从雪山呼啸而过的一股寒风。
沈灵姝后背便是一冷颤。
回眸。
外墙下,一身墨色劲装,脸色阴沉的卫曜如松木站在墙下。
身旁是仿佛做了错事,躲藏眼神着不敢和沈灵姝直视的福允。
林君琢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看见了墙头上沈灵姝闻声一抖颤。眉微微蹙了下。“灵姝,到君琢哥哥这边来。”卫曜冷脸:“沈灵姝,要么从我这边下来,要么便不要下来。”
沈灵姝坐在墙头上,顶着迎面冽冽寒风,双眼含泪,进退两难。“……”
第四十二章
沈灵姝两眼红通, 吸了吸鼻子。
卫曜黑脸如炭。
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人垂下的脚。
沈灵姝惊叫一声,“我要摔下去了。”
卫曜不给人半分迟疑, 命令 :“跳下来。”
沈灵姝可怜兮兮, 抖抖嗦嗦地往墙下看。
但抓着自己脚踝的手, 却实在抓得牢靠。
沈灵姝只能匆匆回眸一瞥林君琢。“君琢哥哥, 我先回去了。代我向君熙问好……唔。”
林君琢:“灵姝!”
沈灵姝脚踝上的手力度又是一猛。
被人拉拽得没法, 沈灵姝只能躯身, 往下一跃。
扑在了卫曜身上。
卫曜伸手将人牢牢接住, 抱紧在怀。只是一张冷峻的脸, 依旧没多少悦色。
“不惜变装出府也要来找你的情郎。真有你的,沈灵姝。”
沈灵姝双臂还环着人的脖子,轻哼了几声,只当做没听见。
眼睛则悄悄瞪看了一旁的福允。谴怪人竟然背叛了自己。
福允立马装怂低头看地。
三人没走出多远。
后头就有了脚步声。
是林君琢带着人出来了。
“裴曜。”
卫曜仍还抱着沈灵姝, 闻声停驻了脚步。
林君琢疾步走上前,袍角飞扬, “你就这么带着灵姝回去?”
林君琢眉头紧锁, 望着被卫曜抱在怀中的女娘。女娘试图想要下来行走, 但抱着的人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灵姝会不舒服。我让林府的马车送你们回去。”林君琢出声道。
沈灵姝立马从人怀中探出脑袋, 连连摇头:“不、不用了, 君琢哥哥, 我自己走回去就成了……”
她悄悄跑出来, 就是不想旁人知道。要是坐着林家的马车回去, 不就是白白遭这么一通罪了吗。
女娘窝在人怀中, 抓着男子的衣袖, 探出点脑袋,乖乖巧巧地看着林君琢道。
卫曜垂了眸。眼神晦暗。抿唇, 转正了身,挡住了沈灵姝的视线。让沈灵姝无法继续再看林君琢。
沈灵姝试图转脑袋,但没有转成功。只能抬起一手朝人摆摆手。
“君琢哥哥再见。下次我再从正门来找君熙。”
卫曜抱着人的手紧了一分。
沈灵姝吃疼了一声。
“你……你不想抱,就放我下去走。你勒我做什么。”
卫曜:“这是你使唤人的语气?”
沈灵姝哼赖:“我又没让你抱。”
两人一言一句,伴着嘴走远。
林君琢负手立在原地。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下属悄声:“这个裴公子就是要沈娘子赐婚的那个少将军?看起来不会疼人啊?沈娘子跟着他会不会受苦?”
“圣意如此。”林君琢直到看不到两人的身影,才收回了眼来。“不过,最近各州的起义并不平和。是要让二叔抓紧送他前往平定了。他既然有这个才能,便不要淹没了。是时候让他早早离开长安。”
林君琢暗了眼。
下属耸耸肩,点头应答称是。
*
沈灵姝直到了沈府外门,才被卫曜给放了下来。
反正累的是人的胳膊,她不用走倒是轻闲。
福允早早就开了侧门。让两人悄无声息进去。
沈灵姝被放下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路过福允时,还故意重重地哼了声。
福允欲哭无泪:“……”
娘子,仆也是被胁迫的啊。
后脚卫曜进来。
福允只能将哭诉吞进肚子里。给未来的姑爷让路。
沈灵姝前脚进,卫曜后脚跟。
跟着沈灵姝进了屋子,反手将门从里落上了锁。
沈灵姝听到门锁扣动的声响。心头咯噔一声,迅速转头。
卫曜抱臂,冷面盯着自己。
沈灵姝正解开扎束起来的发,怯怯问:“你锁门做什么……”
卫曜走近人,“你偷偷去林府,是为了见谁?江明越还是林君琢?”
“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你我即将成亲,你与外人还要继续勾搭纠缠?”
沈灵姝扬了扬一头墨发,哼了声,小声道。“谁想和你成亲,还不是你耍计。”
卫曜冷眼。“所以,江明越才是你真正想要成亲的人?”
沈灵姝眼转了下。轻哼了声,不回答。转身往内室走去。
卫曜掀了珠帘,寸步不离跟人进来。
沈灵姝正坐在案边脱皂鞋,也不避讳进来的人。
卫曜扫眼,看见了女娘一双嫩白如藕节脚丫,白嫩嫩,足底透着微微粉嫩的颜色。
似乎是走累了。
翘起了脚,攀放在椅上,右手轻轻扭揉着脚踝。
并未注意房内的另外一人。
直到卫曜走到了跟前,沈灵姝才抬起点眼皮,朝人看了一眼。
卫曜蹲了下来,冷脸。“你可知道房内还有郎君,你未婚女娘,竟然敢就这么脱鞋袒足?”
沈灵姝无语,看了人一眼。“小郎君不是自诩是我未来的‘夫婿’么,未来的夫婿瞧一眼娘子的脚怎么了?难不成小郎君这便害羞了?”
沈灵姝哼哼笑。
卫曜脸色黑沉。伸手抓住了女娘娇柔巧小的玉足,堪堪置于掌心。
沈灵姝被人掌心的粗茧磨得有些疼痒。微微抽了抽,没能抽开。
撇了撇嘴,“小郎君该不会从未看见女娘的脚吧,这么激动做什么?你再捏着,也生不得娘子我这般柔嫩脚丫。不如下辈子好好投胎,也做个漂亮的小姑娘家……唔。”
卫曜沉了脸,握着人的脚。沈灵姝话说一半,便被人拉下了椅子。
没留神,直直扑摔在人身上。
卫曜倒是不知疼一般,将摔入怀中的人抱起,放置在案上。
俯身,一手捏住了女娘的嘴。冷笑。“小娘子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
沈灵姝瞪大了一双灵灵清澈的杏眸,嘴巴被迫被捏成噘形,唔唔了几声。
卫曜捏自己嘴巴的手刚摸过她的脚!!
沈灵姝抗议不成,改用了脚去踹人的腿。
卫曜倒是没有躲,任由着人光脚丫一下下踢踹着自己。紧盯着人的眸光愈发深沉。
忽低下了头。
沈灵姝心有所感。立马抬手挡住了人前倾过来的肩膀,紧闭嘴巴不让亲。卫曜俯身,在人的脖颈上,毫不客气吮吻出红印。
沈灵姝:“……”
吻印烙在了脖颈肩头,并未往下。
卫曜直起身,舔了舔唇,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沈灵姝本就怕痒。被人又吻又咬了一片,泪水都盈满了眼眶。愤愤瞪人。
卫曜见着小女娘不满地鼓足了脸颊,冷冷哼笑了声。
“小娘子若还有下次,便不是咬几下留几个印记这么简单。”
卫曜伸了手,给女娘胸前的衣襟罩好。
沈灵姝口头上不饶人:“小郎君的技术实在差得很,若不是我怕痒,还以为被小虫子盯咬上。直叫人犯困。”
卫曜:“……”
卫曜黑脸:“什么?”
沈灵姝见势不妙跳下了案,没来得及跑,被人长手一捞,揽腰又被抱了回来。
卫曜冷笑。“小娘子在说一遍?”
“说就说。”沈灵姝努了努鼻子,盯着面前一张冷俊昳丽的脸上一双黑沉沉的眼。心头慌,面上镇定。“小郎君天生丽质,才貌双全,年少有为,玉树临风,花鸟为之倾羡,山海为之倾倒,小小虫子怎么高攀……”
卫曜:“……”
卫曜冷冷笑,“这些最好是小娘子你的实话。”
沈灵姝扁嘴。望着人掐在自己腰上的手,都能预感自己说出一句人不爱听的,今天自己在这张桌子上就下不来了。
*
卫曜与人磨到了酉时才离开。
沈灵姝平白被人欺负了一通。直到问出了去找江明越是为了道别,人才肯放过自己。
赐婚的圣旨已下。亲事定在了二月十二。左右也不过七八日的时间。
虽说新郎官换了人,但之前沈府准备的事宜,倒也没半点浪费。
沈府操办得热热闹闹。又有宫中抬下来的十几抬赏赐添做嫁妆。可谓风光无限。各坊的贵女们都在观望。
沈灵姝不以为意。仿佛自己并不是那个当事人。依旧撸狗听戏的,好不快活。
林君熙从兄长那里得知了沈灵姝竟然乔装成小厮翻墙来林府。心疼不已。
也顾不得二叔定的什么避嫌不避嫌的破规矩。
带着婢女,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就往沈府来。
路上不少行人侧眸。
连沈府的管事忠叔也有片刻为难。但毕竟是林家的嫡女,管事不可能真把人拦着不进。忙让守卫放行。
沈灵姝倒是很高兴。听了春桃的话,欢欣地出来接人。
林君熙拉着人的手熟门熟路进客室。“我该怎么说你,那墙是人能翻的吗?你也不小心仔细点自己,摔了腿看你以后怎么去听戏。”
沈灵姝笑:“好姐姐,这是听戏的事吗?”
林君熙摇头,“没有我瞧着你,果然不安心。以后你要来,可千万别翻墙走瓦的了,竟做些让我心惊胆战的事。”
春桃端了茶水来,又躬身离开。
“我听我兄长说,是你那相好来寻的你回去。灵姝,你老实告诉我,他待你好吗?”
不好。前几日子她才被咬了一身。
沈灵姝:“怎有好不好之说,也没见上几回面。”
林君熙暗了脸色。“想起你这婚事,我便越发不满我二叔。罢、罢了,我兄长说了,如今各州起义云杂,待你俩的婚事之后,裴曜就得马上出征。到时候,他不在府,你也能少被束缚。”
沈灵姝微讶:“这事可真?成亲之后,他就要出征?”
林君熙:“朝廷的旨意,还能有假?”
沈灵姝幽幽叹息,“怎么不能是成亲前呢?”皇上这人实在难缠得狠。
不过自知道赐婚旨意不可改变后,沈灵姝已经有了自己的退路主意。
这会扫视了四下。无人。
往着林君熙的方向探了探身,悄声告知。“君熙,我打算过了几日,便去剑南州寻我阿娘。”
林君熙一惊。“那你何必等过几日,过几日你都要成亲了,还不顷刻就走。近些日可是离长安的好时机。”
因裴昀鹤死一事,王家和裴家闹得不可开交。裴家更是搬出了司马氏一族,连私自买卖马匹给王家的事都搬出来,编造为王家强买强卖。 王家现今抽不开身来,琢磨着情形,似还真像要和司马家打起来一样。只是这一战还指不定谁赢谁输呢。
林君熙:“王家现在忙得一锅粥,长安的禁防也松弛了不少。你到时候要离开,尽管来寻我,我和阿兄定帮你从中一手。”
沈灵姝哪里不想。之所以选择成亲后再走。当然是为了麻痹卫曜,让人大意。等人离了长安出征,人不在眼前,自然是沈灵姝想要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了。
等离开了长安,大晋天大地大,各世家划分界限,林立势力,卫曜还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不成。
上辈子世家争夺的是主要的几所城池。也有部分州郡城,一直未被波及。毕竟世家们还都需要人力来耕耘种地。顶多便是在新朝统一建立前,这些州城时不时换个主子而已。
沈灵姝早就在心头记下了几座平安定居的城池名。
等着离了长安,自己寻过去查看了,再让阿耶阿娘过来。
是故,沈灵姝对于卫曜处心积虑的安排赐婚,根本并不惊慌。
到时候,等着卫曜出征,她再以探亲的名义离长安。以后大路漫漫,他俩各走一边。
*
二月十二。
初春时节,拂面的风清而温爽,带着冬末融雪的凉气。拂面扫骨,让人精神。
十里红妆。
沈府梁柱屋檐,张灯结彩,红绸彩缎,满目喜色。
枝雀在屋檐上雀跃,欢叫。
和着底下嘈杂热闹的人声,格外喜庆人。
裴家只来了个拢安州的管事。裴家主刚失了一个儿子,悲愤之极,对于私生子的婚事,只有怒恨。
若不是这场亲事是朝廷所赐。裴家主定会大发雷霆,从中阻扰。
但事实上,卫曜连要成亲一事都未曾告知裴家。
裴家主派去帮忙操持的管事,也是裴家主从其他官员那里听来了实情,为了不让裴家落一个苛待无情的名声,特地派了一个管事过去。充充面子。
裴家这边冷清。
接亲的宅子则是朝廷赐允的太平坊的大宅。也只象征性地挂上了红绸,贴上了喜字。
沈府这边热热闹闹,沈家一行人追念不舍。只不过女眷都离了长安避难了,这时候唯一沈府能操持的女眷也只有林氏。
为不让旁人察觉。喜宴依旧是从简而落。
而有幸参加过这次喜宴的人回忆。
只能以如坐针毡来形容。
裴宅喜宴都是不请自来的朝官,多的是为了结识朝中新贵来的。大家阿谀奉承。假笑连连。 而宴上,两位新人的长辈都无一人在。只有一个裴家的管家,忙碌着给人倒酒倒茶,说几句客套话。
哪里是喜宴,活脱脱是官员聚会。
王林两党分开坐,时不时地互相冷嘲暗讽,连聚会的热闹气息都没有。
沈灵姝盖着红盖头,坐在喜榻上。
成亲的流程大差不差。沈灵姝早已身经百战。知道卫曜还得在外头喝一轮酒。
等待的片刻功夫。便自己掀了盖头。拿出自己藏袖中的红豆糕,拆了小油纸。细细嚼起来,填饱肚子。
四处打量着屋内简易的布置。
喜烛燃燃。
喜字剪纸贴在窗扇门户之上。
圆案上还有合卺酒和一些干果,果脯。
沈灵姝吃完了手中的红豆糕,拍了拍手心的糕点屑。
又走到了圆桌边,小心捻起了快果脯放进嘴中。
酸甜开胃。
沈灵姝想喝酒。合卺酒灵姝喝过了两次,味道略苦。但也爽口。
总归卫曜还要片刻才能回来,需要的合卺酒也就两盏的量。自己偷偷喝点,应该没事吧?
沈灵姝这么想,人已经在桌前坐了下来。撸起了宽大的袍袖。
先倒出了两盏合卺酒,放到了一边备用。
接着便自己捧着酒盏对嘴喝。
一口干果,一口酒。
沈灵姝浅尝一口,微微苦,还有点辛辣。沈灵姝舌头麻了下,又有些上头,又尝了一口。
小半会,沈灵姝便把这么一小壶全喝了个干净。
待卫曜推开了门扇。
看见了自己的新娘子,正撸着袖子,坐在圆桌前,霞冠摇晃,盖头不知所踪。仰着脑袋对着酒壶喝酒。
卫曜:“……”
沈灵姝听到了开门声,先是一惊,而后缓缓扭转了脸过去。
与着一身黑璎冠,青色袍子,橙红下裳的人对视上。
女娘面颊红润,水眸含光。一晃脑袋,珠钗扣响,霞冠摇曳。
卫曜将门反锁上。“你在做什么?”
沈灵姝缓缓放下了酒盏,舔了舔嘴巴。眼神无辜。“我饿了。”
卫曜的目光从满桌琳琅的点心干果扫过去,再看女娘手中,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舍得松开的酒盏。
“饿了光喝酒能饱吗?”卫曜轻叹了声气,抿唇。“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卫曜走到床边,将人扔一旁的红盖头捡起来,重新给人盖上。“礼仪流程,不可废。”
沈灵姝扁扁嘴。这时候倒知道要讲礼了,平日无赖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何为礼仪廉耻?
卫曜将人手中酒盏拿开。空空,已是一滴酒都没有了。
“……”
合卺酒比寻常的酒水浓烈了些。饶是酒量好的沈灵姝,这会也有点脑袋麻,双臂张开,下巴一扬,就要人抱。
红盖头被人摇头晃脑动作,甩落在霞冠上。
女娘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美眸紧紧,盯着面前的郎君。
卫曜脸本就生得秾丽。黑缨冠之下,更显得人凌厉俊美异常。青袍黑腰带,禁锢出宽肩长腿之姿。
沈灵姝盯得移不开眼。
不知觉伸了手,嚷了句“抱”。
卫曜眼眸中猜疑揣度皆有。
望着人半晌,看不出人是醉了还是没醉。
最后还是将人横抱起。走向了里头的大红喜色的床榻。
软榻凹进了一块。
沈灵姝环抱着卫曜的脖子还未松开,直接将人拉了下来。
酒水浸润的饱满的红唇,盖印在了人温凉的唇瓣上。带着女娘软香,混杂这果子和梅花的清甜。
女娘揽着人的脖颈,吻得动情。微微湿漉的睫毛,像是雨打的芭蕉,不住轻颤。
卫曜半睁了眼。盯着女娘颤动的眼睫,莹润白皙的脸蛋,浮现着两坨红晕。柔媚得动人。
唇舌之间是酒香。
女娘闭眼很是主动。
缠绵的吻毕。
沈灵姝身上的深青色大袖外袍已经垂落在榻,里头是素纱的连体里衣。勾勒着女娘雪白沉甸的圆润。
沈灵姝的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床榻上,如夺艳丽娇润的花。蛊惑人心。
水光潋滟的眸子,盯着上头的人。饱满的樱唇,上面是蹂.躏过的水渍。
沈灵姝手拽着人黑色的腰带,也不解开也不松开。慢慢摩挲着,似在琢磨着什么。
半盏合卺酒下肚,沈灵姝已有些别样情绪。
总归是最后一次。让她尝尝,也不打紧吧?
卫曜也在盯着人。
不算宽敞的床榻之上,两人四目而视,心思各异。
片刻,卫曜忽撇开了沈灵姝放在自己腰带上的手,下了床,端来了案上的两杯合卺酒。
沈灵姝知人想按着礼仪来,半起了身,接过酒盅,灌了个干净。
等着和人交杯的的卫曜。“……”
沈灵姝喝完才想起来,合卺酒要换着喝的。不好意思笑了。“我忘记了。郎君莫生气。”
卫曜未应话,而是仰头,将自己的酒也喝得干净。
末了。收回了沈灵姝手中的酒杯。“歇息吧。”
“嗯。”沈灵姝往着里边躺躺。等着人进来,做未尽的事。
卫曜脱了青色袍子,上了床榻来。拿过了旁边的衾被,盖在了沈灵姝单薄中衣的身上,盖了个严实。
随后自己也在外侧躺了下来。隔空灭了屋中的烛火。
屋内顷刻陷入一片漆黑中。
沈灵姝等了半会,瞪大了眼,呆呆看了片刻床帐顶。才明白过来,人的歇息竟然是真歇息。
沈灵姝转了身,面向了卫曜的方向。
黑夜中,两人盖着不同的被子。
沈灵姝难掩语气中的惊讶,“你就这么睡了?”
卫曜:“娘子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沈灵姝咬咬唇,迟疑片刻,还是掀了人的被子,钻了进去。
卫曜一刹睁眼。
女娘黑暗中看不清人,四处摸索着,圆润之物紧贴着卫曜的胳臂。
不高兴。“今夜是我们的大喜之夜,你竟然就这么要睡了!?”
卫曜垂眸,清楚看见女娘半趴在自己身上,撑起的小脸,圆鼓鼓的满是不高兴。漂亮的眸子写满了愤愤。
卫曜胳膊从女娘紧贴的圆润中抽出,轻轻揽抱住人的腰肢。将人往自己身边靠拢后,大手顺势往下,托抱着女娘两瓣圆润,抱在了自己身上。
眼眸深邃。“所以,娘子想要做什么?”
沈灵姝臀下,是卫曜并不安分的宽厚的手。
沈灵姝趴在人胸腔,居高临下望着身下的人,眼神躲闪片刻。“反正郎君再过几日便要出征,聚少离多,郎君倒是一点都不念想我?”
卫曜轻笑了声,“娘子倒是对某的行踪了如指掌。”
沈灵姝:“你是我郎君,郎君的事,自然要打听好。以后你在外,娘子我在长安等候郎君归来,帮忙拾掇家宅。也不枉是段长安佳话。”
浓夜中,卫曜的眸子黑沉沉,似是化不开的浓墨。
忽地。
沈灵姝便被翻身压在了底下。
粗粝的掌心探进了里衣中,照顾雪白圆润的香软之物。
沈灵姝的轻喘未出,便被淹没在交缠的唇.舌之间。
一夜贪欢。
帐幔春香。
*
沈灵姝贪餍了一夜。
四肢软糯,迷迷糊糊中,任由着后半夜卫曜伺候着擦洗。便饱饱睡去。
一夜做了个梦。
梦见了山川云鹤之处,阿耶阿娘均在,阿耶开了私塾,阿娘在屋垂纺。沈灵姝做了小门胭脂生意,不算兴隆。但多少能够开销。日常听曲看戏,给角弓寻做衣裳,带着散步。偶尔山头游水,采猎寻玩。梦境中和君熙还是邻门,串门往来。不亦乐乎。
多年后偶然一日得知卫曜已经建立了新朝。忙碌于朝政,山河无恙。百姓安居。
两人皆有平稳的日子过。
沈灵姝在遥遥山村,过着自己随心所欲的神仙日子,由衷也为人宏图所志实现感到高兴。
……
沈灵姝昨夜也出了不少力。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恍惚中,觉得自己周身都在晃荡。
这个床榻似乎很是不舒服。
沈灵姝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刺亮的光线,刺得沈灵姝眼便是一疼。
待沈灵姝闭上眼适应了光线再睁开。
入眼哪里是什么床帐屋榻,而是广阔的原野。高晒的日头,奔驰的马蹄声响。
周围百马齐喑。
沈灵姝坐于马前,全身罩着宽大的斗篷。后背似靠着一坚实的胸膛。
头顶传来卫曜的声音。“娘子醒了?”
沈灵姝一刹面色刷白。回神明白自己竟然是在出征的马匹上!
卫曜淡淡:“再过一刻钟,就能到下一个城池扎营歇息。到时候再下来吃点东西。娘子可以先再睡一会。”
沈灵姝气红了眼,开口的声音却是沙哑:“你,你竟敢……呜混蛋,我要杀了你!”
卫曜老神在在,给人将移位的斗篷罩好,遮挡日头,“嗯,睡醒再杀。”
第四十三章
春风和煦, 春日烈烈。
卫曜的兵马驻扎在绥州城外。与绥州一城池之隔的陵城已被起义兵占据。
小副将领了文碟去见绥州刺史,怀里还揣着只将军让自己一路照看的小白犬。
白犬威风凛凛蹲在小副将头上。傲然巡视陌生新奇的四周。
绥州刺史先是惊疑地望了望一人一狗,在一声“嗷嗷”声中, 才惶恐地接过文牒查看。
“官爷, 你们可总算来了。”绥州刺史欲哭无泪, “那些匪民日日来骚乱我们, 还扬言要将在下的府宅给烧了!我们苦不堪言啊!”
小副将把脑袋上的小白犬扒拉下来, 竭力保持面上的严肃。“刺史大人放心, 吾等奉着圣人的旨意, 便是要来剿除祸贼, 还百姓们安居乐业!”
绥州刺史欣喜地连连点头。
小副将又交代了绥州刺史时刻紧闭城门。偶尔会有他们的士兵来入城采购食物所需,要认清了兵牌问话才可以允许入城。
完成了任务后,小副将回了兵马扎营的地方。
一路直奔将军的营帐。
刚要进去禀报。
旁边一路过的士兵拉住了人。“章副将军,你还是先别进去吧。将军和师爷似乎闹了冲突, 刚才帐篷中好大的声响冽。”
小副将闻言立马住了脚步。
其他兵只知将军随行带的人,将军让他们唤做师爷, 但小副将可是清楚知道, 那哪是什么师爷, 是他们少将军刚入门的将军夫人啊!
小副将朝好心提醒的伙伴连连道谢, 揣狗跑到另外一边, 远离纷争。
*
帐篷内。
沈灵姝长发束裹在黑色冠帽下, 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衫, 腰系朱色腰环。脸上还被抹了两层脏兮兮的锅灰, 外罩卫曜宽大的墨黑色斗篷。活脱脱小郎君的扮相。
不用想, 沈灵姝也知是卫曜趁着自己睡着时, 给自己换的衣衫。
案几上是小兵们刚呈上来的热腾腾的可口饭菜。
日头已过大半。
沈灵姝滴米未进,蹲在了帐篷角落, 背对着卫曜的方向。
将自己的态度表明得清清楚楚。
沈灵姝背对着人生闷气。
卫曜便在案几前阅览地势图。
待半柱香后。
卫曜放下了手中的地图纸,见沈灵姝还是不愿过来。
“娘子当真不吃一口?”
沈灵姝不应话人。
角落中倔强蹲着的小团黑影,纹丝不动。
卫曜:“娘子不吃点东西,如何保留力气逃跑?”
沈灵姝的肩膀一动。
卫曜:“还是娘子想要与我长相厮守?娘子有这份心,吾实在感动……”
角落的人影有了动静,拍了拍衣衫,站立了起来。
一张脏兮的小脸,还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沈灵姝一言不语,走到了案几旁坐下,拿了旁边的布帛擦了擦手。立马大口大口吃起了饭。
卫曜将地图放置一边。观测着小女娘悲愤地用餐。
女娘眼睫还是湿漉的样子,腮帮子鼓鼓,埋头苦食,倔强不往卫曜的方向看一眼。
卫曜摩挲着手中的扳指,静静望着女娘赌气用餐。
待人吃得差不多。
卫曜才幽幽出声。“原来娘子还存着逃跑的念头。”
沈灵姝恼怒瞪看人:“你不抓我,我也用不着跑。再说这也不是你抓我的理由!”
“理由?”卫曜细细琢磨二字,似含在嘴中,“郎君不舍娘子,有什么理由?还是娘子打算等我不在长安这段时日,偷偷躲藏起来?”
被戳中了心事的沈灵姝:“……”
沈灵姝一秒恼羞,拍案站了起来:“和离!我要同你和离!”
卫曜眼眸眯起。
“原来娘子当真还存着这种想法?与我和离,你要与谁一并?”
“和谁也不和你。”沈灵姝直接又背身朝人。
卫曜冷冷。“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找谁。”
沈灵姝气不过。
斗篷一脱,就着脏兮兮的长袍。直接倒在卫曜宽敞柔软的榻子上。
摆明了把吃饱喝足睡好,留存体力的样子做了个足。
卫曜浅扫了个眼神过去。女娘窝在榻子上,只留这个背影朝向自己。显然气性还在头上。
沈灵姝因昨儿的贪餍,今儿的惊吓。还当真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
卫曜此行接领朝廷的使命,一路朝南平尽起义。
大晋如今可谓是四分五裂之势,各州起义的兵民不绝。让卫曜平复了所有州郡的起义才能回长安,显然是不合道理的。里头怕是有林君琢等人的思量,几乎相当于只要有一州起义未灭,卫曜便不可回长安。
而大概林君琢也不会想到,此举是为了让卫曜和沈灵姝的婚姻名存实亡,但卫曜竟然会直接将沈灵姝随身带了出来。
驻扎在绥州城外的第一夜后。
士兵们除却安营扎寨,补充粮草,便是乔装百姓,先去打听被起义兵占据的陵城的情况。
回来禀报将军,再商讨攻城的法子。
沈灵姝一觉睡到了天黑。
帐中烛火燃燃。
卫曜还在案前阅览地势图。
沈灵姝盯着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许久。
揉了揉眼,收回了视线。
低头,发现自己的外袍竟然被脱下了,只剩下月白的中衣。知道又是卫曜所为,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睡得那般死沉。沈灵姝又是气恼自己。翻面重新睡去。
就这么过了五六日。
沈灵姝摸清了卫曜他们这几日的行程。
打探敌情,往绥州城备粮。
每到子时,乔装进陵城的士兵就会偷偷回来,禀报城内详情。
小兵:“陵城百姓的生活依旧如往常,这支起义的兵民有两把刷子,好些小贩还说由这些起义兵们来当城主,管治得比之前的糊涂刺史好多了。”
小兵乙:“听说现在的起义头目是个极能笼络人心的人,将底下的民兵管理得很有条理。不像以前我们所到之处,匪徒以起义为名,对百姓们掠夺烧伤打劫。”
“他们内部还团结的很,等级地位井然有序,还有一套固定的奖惩。怎么探问都探问不出口风。”另一小兵摇摇头苦恼。
正也是因为内部扎实,现今找不出攻打陵城的半点破绽。
卫曜:“他们防守做得不错。”
小副将:“按照着绥州刺史的话,前些日子这些齐熠兵将还猛攻绥州城呢。现在倒是消停了。”
大副将:“应该是听闻了朝廷派了咱们过来,警惕心强起来了。”
几人正在屏烛对着地图商讨。
一个小兵进来报告:“将军,师爷出去了,说是要去散心。”
小副将吓得站起来:“你没拦着吗!”
小兵也惶恐。“可、可师爷说是要去观天相,属下不敢多拦。”
小副将:“……”
卫曜蓦然抬起眼,扫视到小副将怀中的小白犬。
小副将察觉到了将军看过来的视线,背脊挺直。
怀中的犬狗正用眼睛和耳朵兴致燃燃地追逐着案上的烛光点。
卫曜问:“角弓给师爷抱过了吗?”
小副将摇头。“没,没有,将军。”
将军最近一直和师爷在一块,小副将便以为白犬得他一直照顾着。
卫曜起身:“明日抱给师爷。”
小副将连忙点头。“是。”
卫曜:“我去寻师爷回来,尔等先继续讨论。”
*
浓黑的云密布天际。
天边一边黑沉。
一边明月高悬。皎月却时不时被掩藏在片片乌云之后。不见光晕。
风吹草长。如半人膝盖高。
野丛深处似有虫鸣喑哑的声音,嘶嘶撩人。
一身墨蓝色的长袍在丛野间缀现,喘息声和着虫鸣,在静谧夜色中成为唯一的声响。
沈灵姝的发冠跑落在地,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垂落于腰,恍若一缎乌黑顺滑的绸布。
沈灵姝也没空管掉落的发冠,片刻没有停歇疾跑的步伐。
袍裾飞扬,款款迎风。
身后马蹄声渐渐近拢。
沈灵姝咬咬唇,连回头都未曾回头。光是听得马儿的嘶鸣,都能猜出是谁人的马。
卫曜的马先一步,阻挡在了沈灵姝面前的去路。
女娘蓦地停下,往后一跌,跌坐在了丛野上。
长发披垂,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流下了汗珠,顺着利落的下颌,打湿了衣领一片。
月牙从云层间冒了出来。
清冽柔和的月光,照拂了女娘一张不服气,又气喘吁吁的脸蛋。
卫曜垂眸,冷笑。“娘子好雅兴啊。”
沈灵姝见逃跑无望,直接往后倒在了草丛上休息,汗珠顺着莹白如玉的脖颈滚下来,没入了起伏的胸脯。
沈灵姝跑得累。
仰头望着无边辽阔的黑夜。
眼角余光见到了卫曜下了马来,哼了声,伸出了自己的双臂。
总归这次逃跑无望,她也没有力气回去。不如让卫曜伺候个底。
卫曜径直将人抱了起来。
女娘身上汗津津,混杂着果子和野草的湿漉甜香。似是颗引诱人采摘的蜜水桃子。
卫曜将人抱上了马。低头,朝着人的脖子就是一咬。
沈灵姝抬手推了推,只换得卫曜寻着将人下巴扳回,嘴巴也咬了个遍。
沈灵姝推不动人了,干脆哼赖由人。
实在被赖得紧,才不乐意地推了推人的肩膀:“我不要回去,我要洗澡。”
女娘发出命令。
卫曜舔了舔唇:“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明日去城里洗。”
沈灵姝垂下眸,卫曜宽大的手正贴在自己的腹上。
沈灵姝小小一声。“我不要。”
卫曜沉抿了唇。
“我不要。”女娘又重复了一遍,一张小脸绷得紧紧。似是这几日来委屈全都倾泻出来。“我不要,一直脏兮兮的……”
“都怪你,我阿耶阿娘还在长安,你就这么把我带出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沈灵姝委屈劲儿一上来,泪珠哗哗成串落下,胸脯气得直起伏。
卫曜垂眸。“我已派人护随你们沈府,你爷娘不会有事。”
沈灵姝擦眼泪。“我不信你……”
卫曜:“我不可能让你一人就这么回长安,这事不会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卫曜说罢,停了片刻。缓和了语气,“我带你去洗澡。”
*
兵马前往绥州时,路过一汪清泉。
卫曜驱马赶赴。
从马匹上将女娘抱下来。
躲出云层的月光皎洁透亮。
泉水清浅,更像是一弯浅溪,潺潺往前流淌。
沈灵姝这几日总是灰头土脸,又被卫曜抹了几层脏灰。刚才跑了一身汗水出来,这会趴伏在岸边,弯俯身前去掬底下的泉水。
当清凉的泉水从手心,手指流淌过。
女娘还挂着泪珠的小脸,眼儿弯起,展开了笑颜。
卫曜也走到了泉水边。
看见了人的黑色靴面。沈灵姝的笑容一刹消失。
沈灵姝收回了手,抬头看人。“我要洗澡,你到别处去。”
卫曜淡淡,垂下眸:“我怎么能知道,娘子不会趁着洗澡的功夫,背着我偷偷跑了?”
沈灵姝咬牙切齿:“那你要怎么样?”
“先给你说,我是不会让你看着我洗澡的!”
卫曜轻一挑眉。“为什么不能?”
卫曜的眸子缓缓从女娘白里透红的玉面,扫到雪白的脖颈。再往下,衣领遮挡之处,缓慢移开了眼。
“娘子哪一点我没有见过?”
沈灵姝咬牙,“哼,你等着吧,那是最后一次了。你休想再碰我。等回了长安,我就跟你和离!”
卫曜淡淡笑。“是么?”
“既然小娘子要和离,那某也不避嫌了,娘子洗吧。毕竟剩下这么点时间,某自然也为娘子做点正事。便让某盯着娘子沐浴吧。免得有心思不正之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染了娘子的清白。”
沈灵姝:“……”
那人就是你!
沈灵姝手放在腰带上,迟迟解不下衣衫,“我知道了,我不和离。你转过身去,成吧?”
卫曜见再逗弄,女娘大抵是要再生气了。嘴角噙笑。“嗯。”
倒是真背过了身。
沈灵姝再三盯看了几次,见人没有偷偷转头过来。
这才缓缓解开自己的衣带。
衣袍尽卸。
沈灵姝白嫩的脚丫先入水,溪水清凉,在春日里还是略微冻脚。沈灵姝又缩了回来。
在冷和脏之间,迟疑了片刻,沈灵姝还是将脚丫放入了水中。
沈灵姝一点点走入泉中。由着泉水逐渐没到身上。
沈灵姝一边掬水,一边时不时抬眼看卫曜的情况。警惕着人有没有转过头来。
低头掬水的片刻。再抬眼,忽发觉自己岸边的衣裳竟然不见了。
沈灵姝错愣。一扫眼,才看见衣衫的一角,就在卫曜的怀中。
“你!你拿我衣服做什么!还我衣服!”
卫曜闻言要转身。
沈灵姝:“不许回头!”
卫曜:“……”
“把衣服还给我。”
卫曜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淡淡。“某担心娘子的衣衫会被溅湿。再者,某怎么知道,小娘子会不会趁着某背对的时候,偷偷溜走了?”
“娘子若是洗完,喊我一声就可以,衣服自然是会给娘子。”
沈灵姝看着人清定神闲的背影,几乎要咬碎自己的后槽牙。
可恶,狡猾的狐狸!
卫曜只听得身后扑通水声,是人故意打出来的水花,便不见有回应。
片刻。
沈灵姝仓促洗完了身子。
淌着溪水走到岸边。喊人,“衣服,给我。”
卫曜回身。目光幽幽。“娘子怎么不喊相公?”
女娘乌发披散在后,浑身如沐白霜,雪白透亮,肌肤细腻白皙。像是一缎上好的布匹。
没想到人会忽然回头。
沈灵姝“啊”了声,双手遮挡着胸前,迅速蹲入了泉水中。
一张鹅蛋润泽的小脸涨红,半是气红!
“你不讲诚信!”
卫曜撩起眼皮,淡淡移开眼。“不是娘子先喊我的吗?”
沈灵姝:“那是让你还衣服,不是让你回头!”
“不回头,怎么还衣服给娘子?”
沈灵姝鼓气,抬起一双盈盈水光的眼,“你刚才也看见了对吧?拿我衣服的时候!”
卫曜不置可否。
沈灵姝咬了咬唇,怒看着人。对人的无赖有了更深一层的见识。
卫曜:“起来吧,水里泡久了该着凉了。”
沈灵姝:“不要你管。”
沈灵姝气冲冲拽过自己的衣衫。
沈灵姝:“你把身子转过去,我要上去换衣衫了,你再回头,我就再也不理你。回去咱们就和离,还有,角弓你还必须让给我照顾!”
卫曜:“……”
卫曜无奈,但还是缓缓背过身。
身后传来女娘窸窸窣窣的换衣声,还有女娘的催促:“你再往前走走,我不信你!”
卫曜只得再往前行几步。
片刻。
卫曜凝神。
回眸。
身后哪还有小女娘的身影。女娘早就跑没影了。
卫曜望着铺洒月光的清泉,黑眸冷冷沉蕴。
果然,自己的小娘子,不紧盯着一刻都不行。
第四十四章
沈灵姝并没有马上直接跑。
而是钻入了小林子里, 尽挑着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躲藏。
躲藏又不敢躲藏久,怕被卫曜找到。想了想,还不如跑。边跑边躲, 跑到哪里是哪里。
饶是卫曜有马, 行得快。自己往着小丛子跑。就不信人还能找到自己了。
沈灵姝尽量轻着脚步。沿着溪水有两个方向。卫曜也不能知道自己是往着上游位置还是下游位置。
毕竟连沈灵姝都不知道, 自己朝向的是哪个方向。
沈灵姝低俯着身, 专门挑着林木的影子走。走寻几步, 会躲片刻。静听周围动静, 没有听见其他风声, 才敢往前继续行走。
眼见自己已走了不小一段路。
沈灵姝更加笃定了, 卫曜应是往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沈灵姝这次逃跑,不能说有备无患。但起码,也是偷偷顺了点卫曜的荷包。到下一个城池,买匹马。还是足够让自己撑回长安的。
沈灵姝细想着。
前头月亮从云层飘了出来。
沈灵姝从树丛的阴影出来, 往前踏上一步,忽撞在了一坚实的胸膛上。
沈灵姝吃痛一声。
捂着鼻子抬起眼。
卫曜嘴角似笑非笑, 树林阴翳的光点落拂在人俊逸的面上, 沉沉晦暗。眼底没有片刻笑意。“娘子, 这衣衫换得可真久。”
沈灵姝:“……”
*
人在屋檐下, 自然是能低头就低头。
沈灵姝扬起笑容, 半点没有被抓包的羞愧。“郎君寻得真快, 泉边有蚊虫, 我这想着回去呢。”
一束火光忽照亮在两人身上。“谁!?”
“谁在那!”
卫曜一把将脚底抹油想要趁机逃走的女娘, 抓着后领子, 抓到身前来。
举着火把的人逐渐走近。
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估摸着十五左右。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的?”
卫曜:“过路, 与吾娘子,正要前往绥州。”
“外来人?哪来的?”
沈灵姝扫眼看卫曜, 卫曜淡淡:“长安来的。”
年轻男子眼一转,一惊。“长安?你们从长安来的?长安来绥州?”男子表情带了些许质疑。
但面前的男子气质不俗,说话条理有道。看着不像是撒谎。
身后有男子的同伙的呼声,“刘二,你找到啥了?该走了!”
“来了!”
年轻男子将火把往前一递,“你们,跟着我走。”
沈灵姝对视了卫曜一眼。
卫曜眼神淡淡,提着女娘后领的手,一路顺下,改握紧人的手腕。
沈灵姝撇撇嘴。
但也只能跟上。
举着火把的年轻男子是陵城的起义兵。
原来两人寻着洗浴的溪水,已经驾马到了陵城附近。
陵城起义兵们每夜都会派巡逻的士兵搜寻周围可疑人士,所以便这么被捉了。
不过,这对于卫曜来说,还是深入敌方的好机会。
*
陵城。
两人被起义兵队的巡逻兵们带进了陵城。
已是子时。
沈灵姝手腕仍被卫曜抓得紧实。
时不时有城内的巡逻兵停留下来盘问,得知是从长安过来的。又见是夫妻】投过来异样的眼神。
“长安过来的?长安来绥州做什么?”
“带去给头儿看看。”
“检查身上的东西没?”
“检查了男的,有把佩刀。”
……
而女娘那边,不是他们不搜查。而是那个男子也不让他们近手。不过两人说是夫妻,也有些道理。
巡逻兵中的年轻小兵,摸摸脑袋,也不多强求。只是押送的时候,视线忍不住多放了几眼在那漂亮的女娘身上。
换他有这么个水灵的媳妇,定也是不让人碰。
在一座屋宅外。
巡逻兵们将两人交给了守卫,解释了来龙去脉。便离开了。
守卫将两人带入一座大堂。
堂内简陋。
只有一把座椅,两边墙壁架着火把。亮堂了一方。
高椅上坐着一个样貌不过三十左右的男子。留着胡子。额上带着赤红色抹额,左耳垂着一只翠色耳珰。上衣为褐色交衽,下裳围着虎皮。一双眼虎目炯炯,两手攀撑在扶椅两端。
正静听着手下报告。
“什么?从长安来的?”虎皮裙男猛拍扶手站起,“拖下去,斩了!都斩了!”
手下:“头儿这……”
“斩什么斩?”从堂内里边,掀了帘子出来一女子。梳着包簪,着着素色窄袖窄裳,干净利索的装扮。
样貌平淡不出奇,个子高挑。
女子走了出来,一卷纸做成的棒子,便敲打在了起义兵头目的脑袋上。
旁边的下属跟着松了口气。跪下来先请示。“二娘子。”
虎皮裙男不服气,声音却蔫巴了几分。“娘子,他们从长安来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一定要趁早解决!”
女子嘴角带笑。缓缓侧眸,一个眼神扫视过去。
虎皮裙男立马彻底静了声。老实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女子向两人的位置走近。
虎皮裙男不放心地也跟着站起来。“娘子小心……”
女子充耳不闻,先走到了沈灵姝面前,轻拉起了人的手,细细打量。笑道。“不愧是长安养出来的,小娘子生得可真水灵。”
女子笑,还待再说什么。
眼一瞥,看见了牢牢抓着小女娘另外一手手腕的男子。
身量高,面容俊美,气质不俗。
此刻乌沉眸子,冷冷注视着她。
女子眼中顿时多了几分兴味。
虎皮裙男瞅着三人相视,在身后重重咳嗽了好几声。甚至起身伸手拉扯女子的衣角,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女子:“你俩是夫妻?”
刚在里帘后,女子几乎都将手下的汇报一一听进去了。
沈灵姝侧眸看了眼卫曜。又看了看问着自己话的女娘。点了点头。“是。”
沈灵姝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反水。面前是如今大晋负有名望之一的起义兵梁家军,光是所占领城池,已有陵城和安城两大城池。
卫曜起码她知根知底的。起码卫曜还不会威胁到自己身家性命。但眼前这些人却难说。面对未知的人,共同应对,才是对两人最为有利的。
女子又问:“长安如今固若金汤,你们为何要从里出来?”
沈灵姝轻轻叹了口气。“不瞒娘子,长安固若金汤,却也不好谋生,如今是那些大世家当道,我与夫君,此次便是偷逃出来,打算南下去投奔远亲做门生意过活。”
虎皮裙男嗤一声,“长安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还能独独让你俩出来?”
沈灵姝:“若是之前,我们确实是没这个本事。只不过最近……”
沈灵姝抬眼看面前的女子。
果然,女子一下子明了。
看来这些起义兵对大晋现在的形式还是有所了解。
女子若有所思:“因为姓王的世家在忙着和关东打仗。让你们有机可乘了?”
沈灵姝只是默认地笑。
女子目光又落到了旁边的男子身上。“妹妹天生丽质,你家的这位郎君也相貌不凡,可见你们并不是普通……”
“娘子!”虎皮裙男坐不住了,满腹屈辱一般,“这么一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瞧的,你不是说我的胡子最为气派,最帅气了吗!”
女子:“……”
沈灵姝:“……”
众人:“……”
女子回身,面上带着温和的笑,细手纤纤,在虎皮裙男的唇上做了道“闭嘴”的动作。
虎皮裙男果然止了话。
剩下一双虎目依旧深情款款。
沈灵姝:“……”
女子解决了人,回头依旧向着沈灵姝温笑。“我叫徐莺莺,你也可叫我徐娘。二位的名号是?”
沈灵姝侧眸,看了眼卫曜。“我叫李灵,我夫君……”
“江明月。”卫曜忽自己开口,“‘举杯照明月,对饮成三人’①的明月。”
沈灵姝:“……”
沈灵姝瞪看了人一眼。
卫曜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有趣。二位连名字都相配得很。”女子目光在两人之间一个来回,愉快地笑了声。“听说,二位是因在路上遇了劫匪,逃亡到此?不知这劫匪有何特征,打的是什么名号?”
虎皮裙男义愤填膺:“在我们地盘,还敢有劫匪!是哪路宵小不要命了!”
徐莺莺蹙眉看向自己的夫婿。
虎皮裙男立马一改面上的凶神恶煞,咧开了嘴角,嘿嘿傻笑。
卫曜淡淡:“只是被劫匪夺了行李包袱。至于何路劫匪,劫匪的模样……不巧,我们都没看见。”
徐莺莺挑眉,并不信任地“哦?”了声。
卫曜扫看了眼身边的人。“不瞒诸位,会误入你们的地盘,也是娘子与我赌气。追至于此地。才会丢了空,被劫匪抢了行囊。”
卫曜半假半真的说。
徐莺莺听到这,神情只剩下几分猜揣。
沈灵姝则是听到人赌气二字,不乐意了。抬脚踢踹了人一下。以示自己的不满。
卫曜承受着,只是淡淡看了气鼓鼓的女娘一眼。
徐莺莺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看在眼底,笑。“看来两位‘矛盾’还没解呢。今夜就暂休在此吧。二位的行囊,我也会嘱咐下属帮忙搜找。在找到之前,二位现在尚无盘缠。就先留在此地吧。”
卫曜:“多谢。”
徐莺莺嘱咐着下属去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出去,忽回眸问。“朝堂派来的兵马已经到了绥州,二位没遇见吧?”
沈灵姝摇摇头,“不曾。”
“是吗。那便好。”徐莺莺笑,“朝廷的兵马无眼,不小心冲撞伤了百姓的话,倒叫人心寒了。”
*
到了徐莺莺安排的屋子。
卫曜才松开一直握着沈灵姝手腕的手。
走到旁,点燃了桌上的烛火。
沈灵姝今夜又跑又被吓的,早已累坏。坐在了不算舒适的床榻上,敲揉着自己的肩膀。
“这些起义兵看着,人也不算坏。”
卫曜察看屋子四周。无恙。才缓缓走到了沈灵姝身边。
女娘坐在床榻上,扬起一张嫩白的小脸,水盈盈的眸子无辜望着人。
卫曜的身影笼罩着人。乌眸阴沉。
沈灵姝有些心虚,撇开眼,“哼,你要是现在翻旧账,咱们都没活路。现在咱们是一条船的。”
“是旧账吗?”卫曜道,“离娘子在泉边耍计跑路,也才过了一个时辰而已。”
沈灵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脱了鞋袜,翻身要上榻。“我不与你说了……我困了,反正我要睡了。”
卫曜由着人掀被钻被一连串逃避。
沈灵姝闷头进了被窝片刻,未听外头声响。悄悄探了脑袋出来。
便见卫曜坐在床榻外,低眉凝神,似在沉思。
沈灵姝眸子转了转,后将自己的被子,扯了一点,盖在人腿上。
“现今才二月,夜晚还冷着。你不睡,也不要凉着。可不要到时候风寒了,怪我苛待你了。”
卫曜垂了眼过来,眼底沉蕴笑。“好。”
说着,便掀了被子,挤进了沈灵姝的被窝。
沈灵姝一惊,刹那面红耳赤。“我可没有让你进来和我睡!”
卫曜将温温软软的小女娘揽抱进怀中。“娘子身上真暖和。”
人低沉微哑的声音,落在耳边。
沈灵姝耳尖通红。
胳膊肘轻捅了几下。轻哼了声。“算了,就、就只能这么一晚。没有下次,谁叫只有这么一床被子……”
“唔。不许亲过来!没让你亲!”
*
这支从庸州起义壮大起来的起义兵,旗号为“梁”。只因起义的头目姓梁,为梁水天。
经过昨夜目睹。
连沈灵姝都看出来了,这个头领是个莽夫,真正能够挥斥方遒的头领,应该是他的娘子,徐莺莺。
这个徐莺莺也是这支起义兵的智囊。
与其他的起义兵不同,梁家兵井井有条,分工也极为明确。甚至审时度势。并不是莽撞攻一城离一城。而是会在攻下的城中,留下自己的下属管治。甚至会在百姓之间造势,给自己留下好名声。
第二日一早。
徐莺莺就让下人安排了丰盛早膳过来。
自己更是亲自来寻沈灵姝谈话。
还特地避开了卫曜。
“李妹妹貌幼,没想到这么早便婚嫁了。”徐莺莺笑说,“灵儿妹妹与我家中的小妹年近相仿,可惜,小妹无妹妹好命,早早蹉跎离去了。若现在还在,定也已经和灵儿妹妹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沈灵姝张了张嘴:“徐娘子,节哀。”
“哪来的节哀。都已是许多年的事,只会唏嘘罢了。”徐莺莺轻笑,握着沈灵姝的手抽离,抬起,轻轻为人捋了捋鬓发。“也不怕你笑。我瞧着灵儿妹妹,总是心觉欢喜。”
沈灵姝笑。“徐娘子尽管把我当做妹妹看待,我家中最长,还尚未有姐姐能疼惜。现今多一个姐姐,心头也是高兴。”
徐莺莺笑意盎然。“你这般年纪,竟然还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你爷娘年纪定也不大。不知,是做什么的?”
沈灵姝顿了会,垂下眼眸。“做了点小生意糊口,只是最近生意愈发难做。长安也不好待,自成亲后,便再也未曾见到爷娘了。”
徐莺莺沉默片刻,拉着女娘的手宽慰。“是姐姐不是,惹了小娘子你的伤心事了。女儿家便是如此,嫁出去,却是是外头人了。小娘子尚小,暂且没这个领会。姐姐我,十二便被卖给了村中的地主做妾。那年灾荒,遇上了地主抄家后,又被个官爷夺去了养在外宅。当时错漏眼看错了人,跟着那个官爷荒废十余年,落了一身病痛。甚至连孩子都没能留下一个。”
徐娘子陷入回忆,嘴角苦笑,而复消失。“好在,遇见了水天。虽然我遇见他时,他只是个杀猪的屠夫,但人忠厚老实,脾性冲怒。却从未说过我一句不是。得此人,便也安心。足矣。”
沈灵姝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的女娘,有着如此饱经沧桑的往事。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宽慰。
徐娘子倒是轻巧地将话题滑过。“别光说我,妹妹生得细皮嫩肉,是没吃过苦的。竟只是个生意人家,瞧着却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嫁的郎君也不像俗人,还未问,你那郎君是在哪高就?”
沈灵姝听到提及了卫曜,心下顿时生了警惕出来,轻笑摇摇头。“江郎只是一介书生,还在求学。家中也不值一提,早早就中落了。只因时日不当,本有个做官的路,现在这个形式自也做不上。不放心我一人探亲,便也与我离了长安。”
“原来如此。”徐莺莺笑,“我瞧着你那郎君倒似个武将。没想到江公子是个文人呢。”
沈灵姝心头咯噔。“得姐姐抬举。他只粗略学了点耍剑功夫,身手比常人利索了些,不值一提。”
徐莺莺而不语。微微颔首。
*
另一边,卫曜则被梁水天寻过去问话,试探身手。
只不过相比较徐莺莺的心智多狡。梁水天只是个武夫脑子。
倒是两人过招了几回。
昨夜还吃味徐娘子多看了几眼这个小白脸,梁水天两把大刀挥舞得丝毫并未手下留情。
而在卫曜以长枪皆一一云淡风轻挡了下来后。
两人有来有往交手了数十回。梁水天酣畅淋漓,当场就要和人拜把子结交。
还是旁的下属满头是汗,谨记着徐娘子的吩咐,给人拉住了。
而在一旁回廊上。
徐娘子带着沈灵姝观战了下半场的交手。
徐娘子:“江公子这身手,可不像是会点皮毛而已呢。”
沈灵姝也佯装惊讶,似是刚知道一般。“没想到江郎有如此好的身手。他这人不显山不露水,倒是连我也瞒去了呢。”
徐莺莺见着人装傻充愣。倒只是抿唇笑了笑。
两人交手停了下来。
沈灵姝提着袍角立马飞快地跑下了回廊,笑容洋溢,像是面见心上人那般温眷。
到了人跟前,甜甜地喊了声“夫君”。抬手捏着袍袖角,便要给人擦汗。
卫曜垂了眸,倒是配合地低下头来,让女娘献殷勤。
女娘姿态做得充足。杏眸中盈盈含笑,似真切地盛着欢喜。
卫曜眸子倒映着人娇羞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了个弧度。低声,“娘子,还未给我辰时奖励的吻。”
沈灵姝眼中的笑意温存立马消失,变成凶巴巴地瞪视。用着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咬牙:“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卫曜:“娘子再不亲,旁人可要看出不妥当了。”
沈灵姝余光一扫,果然见周围的人都在观看。瞪看人一眼。不情不愿,但还是踮起了脚,在人嘴角亲了一口。
卫曜眼中笑意更浓。
四周的人有几个小年轻倒果真不太好意思地转了头,看天的看天,摸鼻的摸鼻子。
而梁水天却看得十分艳羡。
转头期待地看向回廊上的徐娘子。
徐娘子温笑,然后移开了眼。
梁水天:“……”
*
沈灵姝两人被起义兵们热情在陵城招待下来。
而因为见识到了卫曜的身手不凡,梁水天竭力力要招募人入伙,一起打拼江山。
徐娘子没有阻止梁水天的热情。看起来似乎也是不反对。
但沈灵姝却多有顾虑。
一是因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虽说被热情款待,但也相当于被寸步不离地看守。甚至每当沈灵姝提出要离开的话,徐娘子便会巧笑嫣兮地转开话题。
摆明了,是不打算放他们走了。
二则是因为,沈灵姝知道,众兵不可无将。卫曜离开时间越长,对他们越不利。甚至时间久了,总有一天。这些人定也会知道卫曜的真实身份。
虽然沈灵姝知道徐娘子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作恶多端之人。只是因为官逼民反,活不下去了,才走上这么一条路。
对于百姓,占据了城池后,也并没有喊打喊杀。听说唯一杀了的,还是陵城的恶官刺史。还有几个贪官。
沈灵姝正苦恼自己和卫曜的出路。若是他们出逃失败被发现了,那么可能在陵城的待遇就不如现在了,甚至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日,却从徐娘子口中得知。王家和司马家,在瀛洲竟然真开战了。
虽然早有预想过这个可能,但没想到两个世家那么快便交战。
而在上辈子,这两家甚至不曾正面交锋过。
沈灵姝逐一细想,发现引起两家战火的导火线,竟可以追溯到裴昀鹤的惨死。
此消息经由梁水天的手下进来禀报。
徐娘子甚至没有避着在场的卫曜和沈灵姝,故沈灵姝也听闻。
在陵城的多日,徐娘子并没有过多限制沈灵姝和卫曜出行范围。整个陵城都可以让人随便逛走。只不过,会派着手下跟随左右。
之所以这么放心,有一点也是因为他们加固了陵城的城门的防御。遍布要防,更有起义兵的重兵看守巡视。
单凭着两人是不可能独身闯出去。
行至一首饰铺子。
卫曜停下,给沈灵姝挑选钗子。
沈灵姝身上的深蓝袍子已退换下,身上着的是徐娘子为人买的朱红色印花高领襦裙。乌发更是簪梳成云髻。素面却不失颜色。
卫曜将挑中的钗子,拿起,放在了人云髻上比划。
旁边的看守识趣地站远了点。留给两个小夫妻恩爱的空间。
卫曜比划着钗子在女娘头上合适的位置,忽道:“明日巳时,我们便离开陵城。”
沈灵姝只当卫曜买钗子是一时兴起,要做给看守们看的,蓦然听到这话,耳朵一动。低声质问。“出去?你要怎么出去?这里到处都是……”
卫曜将蝴蝶钗簪在女娘的云髻中。簪发的动作后,顺势轻抚捏过女娘的耳垂。“莫担心,里应外合。”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灵姝,“娘子莫要离开我身边一步就好了。”
沈灵姝:“……”
卫曜付了簪子的钱,便带着沈灵姝继续巡看其他铺子。一路倒是没再提及离开的事宜。
*
卫曜这些天通过对陵城勘查。
已对整个起义军在陵城的运作模式有了大致了解。对陵城的坊市分布,也有了更为清晰的定位。
除却了百姓们原有的铺子,东市又多了几间铁匠铺。足以看出,为了迎战朝廷的兵马,梁家兵也在做充足的准备。
沈灵姝终是拗不过心头的好奇。当晚爬进人的被窝,悄悄央着人告知如何离开陵城的法子。
“反正就是明日,左右不过几个时辰。”沈灵姝眸子水灵灵,一眨不眨地盯着人。“你便告诉我,反正咱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分你我。怎么地这么见外。”
卫曜夜能视物的眼,盯着女娘晃着自己的手臂,眸子亮闪闪地央求。
卫曜枕着自己的双臂,未移开眼,眼中淡笑,“娘子现今知与我是一体,逃跑的时候,可不知有没有惦记过我这个夫君。”
自然是没有。
沈灵姝扁嘴。“小气鬼。”
“娘子就这么想知道?”卫曜沉眼,“那娘子发誓,以后不会再离了我身边半步。”
沈灵姝:“……”
“呵。”卫曜半天没等来回答,冷笑一声。
沈灵姝给自己找补:“以、以后的事谁说得准,我总不能欺骗夫君你吧。”
沈灵姝眸子无辜,亮晶晶。一副为了人着想,深明大义的样子。
卫曜语气幽幽,望着女娘如同望着一个绝情的负心郎:“我只是要一个承诺,娘子却连一个承诺都不给我。”
第四十五章
“这叫我如何相信娘子的真心?嗯?”
沈灵姝咬咬唇。总归也是编几句好听的话, 她又不是编不得。“好、好,给你承诺就是了,‘以后我不离开你半步’。这成了吧?”
卫曜淡淡, “娘子言不由衷, 心口不一。”
沈灵姝差点没忍住拍人一掌。
“罢了。”卫曜像是做出了极大的退让一般, “娘子亲我一口吧。行动总比娘子虚无缥缈的承诺令人放心。”
沈灵姝才不惯着人, 一巴掌拍在人嘴巴上。“做梦!”
气呼呼自己倒另外一边睡下了。
夜色中, 卫曜叹声幽幽。“果然, 娘子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沈灵姝:“……”
没完没了了是吧。
“亲就亲。”沈灵姝可不想让卫曜一直拿着这事堵话自己。又翻身回来。坐了起来, 衾被从人的肩膀滑落下, 露出单薄里衣束裹的纤薄肩脊。
屋内一片漆黑。
沈灵姝也看不清人,模模糊糊冲着一个大致方向,噘着嘴,便亲了上去。
亲的是卫曜的脸颊。糊了人一脸口水。
“可以了吧。”沈灵姝亲完自己还擦了擦嘴。
卫曜冷淡:“敷衍。”
沈灵姝:“你!”
卫曜:“娘子不想亲, 无人勉强。”
沈灵姝咬咬牙:“好,你等着。”
沈灵姝定睛让自己的视线适应屋中的漆黑。上手探索地寻摸着卫曜的脸。
坚硬的胸膛, 温热粗犷的脖子, 下巴……
卫曜抿了抿唇, 抓住了小女娘胡乱摸索的手。“娘子这么摸下去, 会出事的。”
沈灵姝愣了下, 陡然明白, 瞪看了人一眼。“我, 我又不是故意……”
“嗯。娘子不是故意的。”卫曜直起了身, 将小女娘翻身压在底下。“但我也不能让娘子白白摸了是吧?礼尚往来, 这么粗浅的道理。娘子应该懂吧?”
“什么……”沈灵姝嘴一张, 便觉有粗粝的触感钻进了里衣之中,大手单手而握的, 正是自己的东西。“卫曜你敢……”
女娘被人一手桎梏了双手,定在枕头上。羞怒的话语,被尽数吞进肚中。
唇舌之间,只有缠绵水声。
*
外边,窃听的徐莺莺听到这,耳燥地兀自扇扇风。离开了。
昨夜卫曜只是纾解了两人。并未做到最后。
沈灵姝起床后还算神清气爽。
只是卫曜已不在旁。
沈灵姝出来,才知道卫曜已经出了城。原来这几日人被梁水天划为一派后,帮忙出谋划策对付朝廷兵马。
今日就是卫曜领着起义兵出城,打的第一仗。
沈灵姝错愕。没想到人竟然是以这种形势出城离开。
但是……自己打自己?
卫曜没糊涂吧?
沈灵姝看着随行自己身边的两个守卫。从屋里,徐莺莺缓步走了出来。
“灵儿妹妹。起这么早,还没吃饭吧?快来用些早点。”
沈灵姝点了点头。
徐莺莺:“江公子和水天一并出城了。你夫婿准备火攻朝廷安置在绥州的兵马。这么一险招,倒不是常人能想得出来。”
“只不过成大事者,哪有不心狠的。水天便是心不够狠,为此我才苦恼。”
沈灵姝听此,其实也大概明白过来。徐莺莺将自己扣留陵城,大抵就是为了制衡卫曜。以防人耍计,去而不返。
沈灵姝温笑。“夫君在外,所事也不过由他主持罢了。至于他在外行什么事,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管的,平安便好。”
女娘说得恳切。似真是个以夫君言听计从的娇弱娘子。
徐莺莺但笑。小女娘夜间生龙活虎的动静她可是没少听。
“夫君守外,这话是没错。”徐莺莺笑望着沈灵姝,“只不过,男人嘛,你若事事依着他,倒让他蹬鼻子上脸。若要让其听话,驭夫之道,也是一门薄学。”
沈灵姝对“蹬鼻子上脸”十分有同感。
徐莺莺浅拉着人的手,笑颜温婉。“如何驭夫,让姐姐与你细细道来。”
*
陵城外。
一场战役一触即发。
梁水天带着三百手下,紧随卫曜。
朝廷驻扎绥州的兵马就在前头。
梁水天躲避在土坡后。
“偷袭还以火攻,这样会不会胜之不武?”后史记载,自己不就成了个小人了吗。
卫曜神情冷淡:“头领多虑,史书只会记载胜者。败者连笔墨都不会留下。”
梁水天:“有贤弟这一话,哥哥心头舒心许多了。”
“冲啊!弟兄们,杀朝廷的走狗一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
带着火光的箭羽如划破天际的利刃,朝向了朝廷兵马的营帐。
轰然几簇火光。蓦地点亮起了一方晴空。
梁水天带着弟兄,气势汹汹冲撞上前。才行至前头一方坡地,忽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四面笼罩上来。
紧接着从四面忽涌出许多披甲戎装的士兵,整齐划一,绕着大网跑圈。足足十几圈,将梁水天的人马都牢牢困缚在网中。
唯一没被罩拢进网里的,便是早有准备,提前避开了陷阱的卫曜。
大副将来到跟前:“将军,一切准备就绪。兵将都进了绥州城。”
梁水天在网中挣扎。不敢置信自己耳朵所听。“贤弟!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叫你将军!?”
还是梁水天旁边的心腹下属率先明白过来,“头儿!我们中计了!他是朝廷的人,故意被我们抓就是为了将我们一网打尽!”
“可恶!江明月!”梁水天大吼,虎目在大网之后,更显得狰狞愤怒。
卫曜淡淡:“并没有故意被你们抓一说,只是将计就计。”
小副将还在四处张望。“江明月?谁叫江明月?”
大副将点醒人。“蠢货,是将军骗他们的假名字!”
梁水天更为愤怒:“好啊,你连名字都是假的!还敢说不是成心来骗我们!”
梁家军的手下,“头儿,不用与他说这么多!二娘子叫我们要提防他,果然没错!怪我们大意了!”
梁水天的心腹下属嚷道:“江明月,难道你不害怕?你娘子还在我们二娘子手中!我们二娘子聪慧,知道我们没能回去,一定能够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你娘子的性命就不保了!”
所幸是二娘子留了一手。手下们都心中暗庆。
朝廷的小兵们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将军埋伏了一次陵城,怎么连娘子都有了?他们将军不是已经在长安成亲了么!
只有小副将心知肚明。知道此娘子就是彼娘子。连脚指头紧张了起来。
面上多少带着点担忧地看向将军。
卫曜神情冷淡。并未回应他们。
梁水天这会坐不住了。猛地一怒站起来,又因为被网笼着,几人罩在一团。只能又被迫坐回去。“江明月!你连自己的娘子都能抛弃,你算什么好汉!”
旁边的小兵过来请示。“将军,攻城的火把,弓箭,木桩……一一都备齐全了。”
“先往陵城的方向运过去。”
“是。”
梁水天等人听到火把和弓箭,目瞪口呆。这些装备,和卫曜前些日子向他们提及的火攻开城的方案一样。
“江明月。”梁水天吼,“你要做什么!你竟然要火攻陵城!你知道陵城有多少户百姓吗!”
卫曜:“成大事,不拘小节。”
“那你娘子,你娘子也在陵城里!”
听到心腹下属的嚷声。梁水天虎脸苍白了,徐莺莺还在陵城!
“啊!”梁水天悲愤吼声,拼命挣扎着要出网。
但大网是卫曜命人用特殊的坚硬蚕茧加了铁丝编制的。为的是防这上百人的蛮力和刀割。轻易难以挣脱和破坏。
梁家军的兵,都被卫曜的狠心无情吓住了。
他们还有伙伴朋友,甚至家人在陵城。
火是最无情的。火势无眼,谁人知生死。
众人纷纷挣着网的束缚。
卫曜则充耳不闻,抬头静静望着陵城的天际。
直到一道烟火在天空迸响起。
卫曜收回了眼,微微颔首。对着下属发了指令。“出发!”
副将将盔甲、头盔与人穿戴上,卫曜冷眸接过自己的长枪,跨身上马。一绝骑尘。
浩荡的兵马,往着陵城的方向而去。
*
沈灵姝知道今日才知道,陵城中竟有卫曜的士兵。乔装成各路人,甚至还有乔装成守门的起义兵。
连之前买钗子的小贩,都是卫曜的兵乔装的。
这不就意味着,他们被抓的那一夜,其实就可以逃走了吗?为何卫曜还会故意在陵城多留了五六日?
沈灵姝是知道卫曜不会放自己一人在陵城。
只不过没想到,是由乔装的兵带着沈灵姝出城。只不过徐莺莺过于警惕,寸步不离沈灵姝身边。
乔装成城门守卫的兵起初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还是沈灵姝得了守卫的暗示。一个手刀,趁着人不注意,利落将徐莺莺劈昏。
徐莺莺对沈灵姝并没有防备。
守卫扛着徐莺莺,带着沈灵姝一同逃出陵城。
将还昏迷的徐莺莺放置在一边。守卫朝着天空发出了一个响箭。
砰然一声。
树木嵩嵩然,惊落下几片叶子。
沈灵姝看了眼地上的徐莺莺。情急之下,就将人带出来了。
总归卫曜还在起义军头领那边。自己抓了徐莺莺,万一人有危险,也能好交换。
沈灵姝这么想着,蹲下身来,将徐莺莺的手脚又系发的绸带捆束起来。
守卫:“姑娘,小的带你往绥州处避避。这里快开战了,不能久留。”
沈灵姝微讶。地上靠着树干的徐莺莺也悠悠转醒过来。恰好听了这番话。
远处沙尘滚滚。浓沙迷漫。
守卫扔下两人,招手向前跑去。
沈灵姝知是卫曜的兵马。正要起身。
徐莺莺的声音喊住了人,“灵儿姑娘……咳咳……”
扬起的沙尘。很快也扑卷蔓延了过来。
两人皆是一阵猛咳。
徐莺莺:“我知你是良善之人。水天,不要伤他性命……”
沈灵姝望着地上虚弱的女娘,心头多少有点歉疚。在陵城时,徐莺莺待他们的好,确实是有目共睹。沈灵姝咬咬唇。“你放心,我夫君不会伤及无辜的。”
徐莺莺双手还被束缚缠绕在其后。慈爱的目光落在沈灵姝面上。“现在,能告诉姐姐我,你的真正姓名了吗?”
沈灵姝垂了眸。“我并非有意隐瞒。”
徐莺莺浅笑点头。
沈灵姝:“沈灵姝。郎君他是朝廷派来平复起义的裴曜将军。”
“原来。”徐莺莺唇瓣微翕。作为同是大晋乱贼的起义兵,裴曜这个刚平复了齐州起义的名号他们是早有耳闻。
徐莺莺不是没起过疑心两人的身份。只是少将军这一头衔。他们还真未曾往着这个方向想过。
毕竟怎么会有人带着一个女娘出征?怎么想都是不可能有的事。
徐莺莺面露苦笑。这时候倒是不知道该嘲笑自己过于小心谨慎,还是嘲讽那少将军太过疯狂。
沈灵姝:“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立场在这,郎君不可能让你们占领着陵城。此番战后,你们往南下,北上,都随意。”
“大晋现在就是一块丢在草里的大馕。谁人见了都想要叼上一口。连我们这等草民也是如此。”徐莺莺话里有话,“你夫君,不像是甘愿屈居人之下。就没想过自立为王?”
沈灵姝惊讶于徐莺莺的远见。浅浅笑,“时机还未到。”
徐莺莺也朝着沈灵姝望去,面上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前头有兵甲和佩剑敲扣,相撞的声响。
沈灵姝抬了头,看见了一身墨色戎装盔甲,赤红披风的高大男子朝着自己走来。
正是卫曜。
沈灵姝看见人莫名欣喜地站了起来。
卫曜见人无碍。微蹙的眉头才微微松开。抿了唇。
卫曜身后跟着小副将。小副将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看见沈灵姝是女装的扮相,憋了半天憋不出称呼来。最后只能道了句“师爷好”。
徐莺莺的神情若有所思。
卫曜:“你同章岳先回绥州。”
“她也一并带走。”卫曜看了眼徐莺莺,嘱咐小副将,“与梁水天分开关押。”
徐莺莺忽出声:“我相公如何了?”
卫曜:“未死。”
徐莺莺:“你现今抓了我们,但陵城里还有我们的弟兄成百上千,陵城也不会白白拱手就让给了你。”
徐莺莺此话自是想要试探卫曜如何攻城。
但卫曜显然并不加理会。
挥了挥手。
小副将一把将地上的徐莺莺扛起,回头对沈灵姝道,“师爷,我们走吧。”
“哦,好。”沈灵姝一步三回头。
卫曜静望着女娘离开的身影,终还是忍不住出声。“在绥州好好等着,莫要乱跑。”
“是啊,师爷。火势不长眼。你可别随处跑动。”小副将担忧地补充。
火势?
沈灵姝和徐莺莺都捕捉到了这一词。
沈灵姝还半知不解。而早早得知梁水天他们对朝兵马要用的招数是火攻的徐莺莺,立马领会。神情惊骇。
随而破口。“陵城里百姓千千万万!你居然要放火攻城!你可曾想过,那里面有多少无辜人户!”
徐莺莺破口大骂和挣扎,差点摔下了小副将肩膀。
小副将着急忙慌:“你,你别乱动啊……”
沈灵姝这时候也明白过来。
跑了回来。拽住了人的胳膊,“你要火攻陵城?里头的百姓怎么办?”
“优柔寡断,不足以成事。”卫曜淡淡。“现今夺城只能如此。”
沈灵姝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帝皇的杀伐果决。
“如果,如果我还在里头,你也会……下令火攻陵城吗?”沈灵姝眼神困惑,咬了咬唇。“你也会射出,那一只可能会刺中我,将我烧死的箭吗?”
卫曜伸出手,托捧出了女娘娇小莹白的脸蛋,眉宇困惑。似不明白为何女娘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不会有这个可能。”
沈灵姝拍开人的手,手背胡乱自己擦了把眼。“怎么会没有这种可能?现在陵城中的百姓,等会不知道会被射中烧伤的百姓,他们可能是别人的娘亲,别人的女儿,别人的郎君,别人的娘子……”
沈灵姝面色苍白,死死抓着人的胳膊。“不要火攻。”
“没有退路,灵姝。”卫曜眸光垂下,“他们会死,会因天灾饿死,会因战乱而死,会因争罚斗责而死。今日不攻城,明日也会有他人来屠城。城池未归,天下未定。他们便不可能有真正安稳的日子过。谁人都想活下去,吾也只想让吾珍爱的人活下去。各凭己命。”
沈灵姝错愣,放置人胳膊上的手,缓缓松开,垂落。
*
小副将将两人都带回了绥州城。
在三人离开后。箭羽射向了陵城。
徐莺莺央求着沈灵姝,让其与梁水天见一面。
小副将谨记将军的嘱咐。但又抵不过“师爷”恶狠狠的威胁。
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
让两人隔着铁栏见面。
梁水天见着了徐莺莺格外激愤。铁栏拽得哗哗直响。开口就是立马告状。“娘子!他们骗了我们!他们是朝廷的人!”
梁水天:“他们还打算用火攻下烧了整个陵城!”
徐莺莺听到此,静了片刻。眸光朝望了沈灵姝一眼。“灵儿妹妹,水天心思少。我也知道,我们的兵马虽看着越来越壮大,实则不堪一击。若是遇朝廷有意针对。抵挡不过半月。只凭着我一人给水天出主意,终觉是难以成大器。”
“我有心为水天为弟兄们寻一庇护,追随之人。本是属意你家郎君。”徐莺莺摇摇头,眼神皆是不赞同,“如今才知,道不同,难以为谋。”
沈灵姝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黯然伤神地又闭上嘴巴。
梁水天应和着自家娘子的话。义愤填膺:“娘子,亏我要与他做兄弟!他便是蛇蝎歹毒心肠!不可饶恕!等我出了这破铁牢,定要以他血奠基我无辜惨死火海的那百千个兄弟!”
一旁负责看守几人的小副将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反驳:“我们将军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没有人性!”
梁水天:“他火攻陵城,不顾里头黎民百姓死活,还不残酷无情!?还有人性?”
小副将神情严肃。“将军有他的分寸!放火攻城只是为了威慑尔等鼠辈!陵城坊市分布的区域图,也是将军连夜交代赶制,为的就是避免伤及大量无辜!那些火箭,都是为了城门那些守卫准备。如果你熟悉陵城城门,就知道那里有两堆草物,就是我们将军命我们安置的!将军准备精细,便是为了尽最大努力,保全其他百姓活口。何来你个竖子敢随口便是污蔑!”
徐莺莺错愣了分。微微皱眉:“他怎么不说清楚?”
小副将哼了声,不高兴:“怎么?你我敌对,我们还要把底裤都给你们抖落个干净让你们知道?”
徐莺莺:“战无眼。”双方敌对,确实不合适告知得清楚。陵城的梁家军,被俘了两个头领。而火攻的传言再扩散,配合城门的暗箭,火势一起。确实会让梁家军们六神无主。这便已经从心头,打下了威势。
徐莺莺思及此,重重叹了声气。不得不佩服,那个年轻将军的缜密心思和城府。
梁水天还在铁牢里头,一脸半信半疑。“你说是就是,他还说不是咧。我信你们谁个榔子?”
小副将一副不愿跟莽夫争论的样子,撇开了头。
正巧,外头小兵来报。“副将军,将军他们回来了!”
这么快?
副将喜色,“快快快!战况如何?”
小兵:“陵城已攻下,有伤,但无人亡。”
沈灵姝听及此,也要起身出去。
“灵姝妹妹。”身后,徐莺莺叫住了人。
“还记得姐姐今早与你的详谈吗?依我相看,他对你并不像逢场作戏。”
徐莺莺提的是驭夫之道。
沈灵姝记得不清楚。听着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只记得一句适当装弱,以柔弱之姿,把握主导权。莫要让男子牵着你的鼻子走云云。
沈灵姝牵挂卫曜的情况,点点头,表示知晓。
小兵领着两人前往扎营的地方。
小副将还在询问着战场的情况。
小兵摇摇头。“也不是多严重。只不过将军为了速战速决,自己受了点伤,整条左胳膊血淋淋……”
小兵还未说完,便见身后一个茜色的身影迅速掠过。
小兵张张嘴。
小副将一把拉住人,语重心长。“别管。”
小兵:“……”
*
沈灵姝先一步到了营帐。
穿过了几个地上正在包扎喝酒的伤兵。
帐篷内。
几个武将正在交流商讨刚才的战役。
坐于主位的是一身墨色劲装的卫曜。
帐帘子掀动,武将们都转眼看去。
见是一个美貌的小女娘。甚至还有几分面熟。
聪明的已经推搡了其他同伴,几句客套话,匆匆离开帐篷。
很快帐篷内就只剩下主座上的卫曜。
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算浓郁。
卫曜显然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
静静单手撑着下巴,静望着女娘走上前来。
沈灵姝想到了小副将的解释,又想到刚才的小士兵提起,卫曜的左胳膊受了伤,血淋淋。
沈灵姝又往前行了几步,停在了人面前。
垂下眼睫,看人平放在扶椅上的左胳膊,小心关切试问。
“伤得重吗?”
卫曜黑眸微微眯起,视线从女娘簪着蝴蝶钗子的云髻,到女娘顺柔的眉眼,最后停在女娘丰润的唇瓣。
卫曜动了动不痛不痒的左手。眼睫一垂,道,“疼。”
第四十六章
沈灵姝甚少听过卫曜主动提及感受。
料想伤势定极重。“我去唤郎中过来。”
卫曜伸手, 拽住女娘的手腕。“不必,郎中已经看过了。你陪我坐坐。”
沈灵姝回眸。卫曜濯黑眸子如墨,静静望着人, 似含着一汪透彻皎洁的清泉。
沈灵姝只得回来:“郎君要是有什么不适, 便告诉我。”
卫曜右手还握着人的手腕。距离限制, 旁边没有沈灵姝可入座的位置。
卫曜拉着人, 朝自己靠拢。
沈灵姝一手圈放在人肩膀上, 被坐在椅上的卫曜揽腰紧固在身前。垂眸才发现, 卫曜右边眉骨有一小道已凝血的划痕。似是箭头擦眉而过, 险险便会伤及眼睛。
足以见当时战况的严峻。
沈灵姝抬了手, 想摸又怕触及了人的疼楚,隔空,指腹缓缓碰了下。
盈盈眸中,似有光晕闪动。
女娘眼中的疼惜之意, 一一并入卫曜眼底。
卫曜揽着女娘腰肢的手,朝上轻抚着女娘的背脊。
“莫担心, 一点儿也不疼。”
卫曜嗓音低沉清冽。
沈灵姝本无多少泪意。因人这么一话, 鼻子一酸。前世种种,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眼泪蓦然地掉了下来。为了不让人看不见自己的失态, 沈灵姝一把扒拥在了人的肩头躲避。
女娘柔软的身体如无骨鱼儿依赖在怀。
卫曜眸子顿了下, 不可抑制地喉间一干。
顺着女娘的背脊拍抚了半会, 将人拉了起来。轻笑。“莫哭, 成花猫了。”
沈灵姝哭声可不轻。
沈灵姝红着鼻子。“我才没有……”
卫曜盯着人水盈丰润的脸蛋, 眸光更深。“娘子, 你低些头……”
沈灵姝还没明白人的意思, 卫曜捏着人的下巴,让人顺势低下了脑袋来。
两人不过宣纸片的距离。
呼吸落匀在彼此的面颊, 唇鼻之上。轻轻蹭过。
沈灵姝望着卫曜深沉如璀璨星点的眸子,倒映着自己错愣的模样。
两人近可听见彼此的心跳。
如长安敲醒一百零八坊的晨鼓。一声盖过一声。
忽营帐猛地被从外拉开。
大副将:“将军!不好了!长安来了消息……”
大副将瞬间哑了声。
并且永远不会忘记,将军抬起眼看自己时,几乎要把自己碎千刀的眼神。
大副将:“……”
*
见有人进来,沈灵姝立马推开了卫曜。直起了身,垂眸做整理自己衣袖的样子,来掩盖自己微微泛红的眼。
卫曜怕人走了,仍不忘用着完好无伤的右手牢牢抓着女娘的手腕。
大副将也想要溜走。但要通报的事太过重要,只能尴尬地杵在门边。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卫曜出声。“何事,说。”
将军的声音如往常冷冽平淡。大副将却仿佛从中听出了淡淡的胁迫。
精神一抖。利落道。“回将军,长安来报,皇上……薨了!”
沈灵姝顿时忘记了遮掩自己,讶异地抬起了眸。
卫曜只是眉间微蹙。“长安什么情况?”
早在几月前。晋老皇帝便被传染了重疾卧病在榻。王林两家因各自利益争锋,才用药汤吊着一口气。如今在这个时候死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也便是老皇帝已没有可利用的价值了。
大副将:“宫中放出了消息,皇帝死因蹊跷。有宫人禀报,见皇后以枕闷死皇帝。并有多名侍卫佐证晋皇后多次出入皇上寝宫。现在晋皇后以发疯为由被看管冷宫。”
晋皇后是王家人。王家现今深陷和司马氏的战火之中。的确会无暇顾及长安。而这个时候,也确实是最适合对王家落井下石。
沈灵姝诧异晋皇帝的死因。被晋皇后用枕头闷死。此事上辈子还是由姜贵妃说笑一般透露给的沈灵姝。
没想到现在竟然已是全大晋皆知。
卫曜若有所思。
沈灵姝也在自己思索。上辈子王家先占了长安的第一把龙椅,扶持了太子作为傀儡,不到半年,就将太子摒弃一边,自立为皇。
如果现在王家被司马家拖住了。那么现在长安情势作为有力的,不就是林家吗?
沈灵姝心头悄悄松了口气。
起码可以暂时保证他们沈府和君熙不会有事。
跪地禀报的大副将抬眸,眼神直直盯着自家将军,不敢乱瞟旁边的“师爷”。
“先出去吧。”卫曜令。
大副将欠身,退离。
*
与此同时。
长安。
林君琢刚从宫中回来,身上还是三日前的青阑绣竹圆领袍,神情些许疲乏。眼下也有些青黑。
林君熙得了府中小厮的通报,匆匆从自己的屋院跑出来。
“阿兄!”
林君熙本是满腹焦急,目光落在兄长略显疲惫的面容上。张了张嘴,化为了一道无声的叹息。挥袖,嘱咐小厮去备后厨的补汤。
“二叔和堂兄在宫中可还好?”
林君琢曲指,敲点了自家妹妹的额。“你打探这么多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林君琢还是依旧向妹妹告知宫中的情况。“圣人已薨,过几日就是太子登基的日子。朝中王家的王党还顽固,从根铲除,非一日之冰。二叔他们忙碌于此,片刻不能怠慢。”
“王家走狗,怎么不能跟王家那个无能儿一样在瀛洲死绝了呢。”林君熙想起那些王家人,面上便是不快。
“女儿家,莫说这些死不死的话。”林君琢道。
司马氏和王家在瀛洲的一战。王家长子王聿亲自挂帅出征,却在瀛洲沙河坡被司马氏的大将军一刀斩下马。
甚至人头还被挂在瀛洲城墙上挂了三天三夜。
王家家主王贾得知悲愤暴怒。调遣长安的王家兵往瀛洲。势必要报此杀儿之仇。
是已无暇全力顾及长安朝政。
此时也正是他们林家一网笼尽,灭绝除尽王家爪牙的大好时机。
林君熙:“阿兄,圣人真的是晋皇后杀死的吗?”
林君琢淡淡抿了口小厮递过来的茶。意味不明,“只能是她。”
晋皇后是王家的嫡女。和王贾是亲姐弟。要灭掉王家的势力,拔掉王家在长安,甚至在整个大晋的根基,不论是不是她所为,这一口锅,就必须扣在她身上。
林君熙面带几些忧愁:“我是心疼你和二叔,听说那关东司马氏一族,就是一匹匹野狼。杀人不眨眼。我真怕他们有一日解决了王家,下一个就要来攻势长安了。”
“你怎么有那么多听说?”林君琢笑,笑容缓缓收敛。“和司马家敌对,是迟早的事。”
林君熙:“关于司马氏的传闻,多与嗜血杀戮相联。听说,他们那里还有杀婴祭血选首领的。
“以武尊崇,马背上的民。古来皆是。”林君琢淡淡,“当年大晋的开国皇帝能够杀服征服司马氏的先祖。如今想在大晋找一只能够相抵的军马都怕是难。”
“不是有那新贵将军挺能打的吗?”林君熙这才想起自己急着等候兄长从宫中回来的原因。“阿兄,灵姝!灵姝已被那裴曜带走了半个月了,我从来未见如此蛮横野蛮的人。灵姝都嫁与他了,他竟然还不满足。”
林君熙思及此,气急。“他是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那些兵器无眼,外头风沙日晒,灵姝便是身体比寻常女娘强健,也不能跟着走南闯北地折腾啊!”
林君熙眼眶都湿润了。她担忧了整整半个月。
林君琢神情晦暗。“兄长知道,裴曜犯了朝中大忌。”
只不过一因为各州起义纷乱,朝廷正是极度缺乏将才的时候,不可能临时因为这事立马又将人喊回来。
二因为这半个月,朝中王林两家角逐。即便是一个小事,也可能牵一发动全身。
是故他们迟迟没有召回裴曜回长安。
不过所幸现在司马氏桎梏了王家的羽翼。王家在长安已处于下风。等他们林家扶持太子登基,长安便是他们林家一言之堂。而晋皇后的罪名一定。王家连坐,几乎不可能翻身有地。
林君琢:“我已让二叔连夜快马发信,征裴曜等人回长安来。灵姝不会受苦太久。”
林君熙听到此,心头的石头才落下。“那便好。”
外头春杏开得繁茂,已是三月初。
春日普照,大晋山河,又将万物换新。
*
卫曜单独留了沈灵姝在帐中。
嘱了士兵准备沈灵姝爱吃的几样膳食。
由大副将引路,进了另外一间帐篷。
里头坐满了其他兵将。皆是受卫曜信赖之人。
大副将将帐中剩下因“师爷”在不能说的事,一一具详禀告。
“将军。还有一物。”大副将从怀中掏出一密函。“朝廷发来的密函,刚到。”
大副将递上。
卫曜扫了眼,后放于案上,让其他武将一一阅览。
“是要将军快马回长安!?”
“他娘的。”一武将猛地将桌案拍得震响。“当我们是马,遛我们呢!这长安,绥州的来回奔波,我们不用休歇了?!”
“长安乱成这个遭,我们回去添堵?”
“指不定要我们再卖力,给他们打仗。”
“给谁?”
“王家林家还是那个喽啰家?”
“鸟不大,官官架势倒大!”
武将们也不是傻子。大晋名存实亡多年,他们根本没有归属感。说是朝廷的兵,却得倚靠着各大世家吃饭。哪个世家心情好提拔,心情不好,怀疑他们是另外一派,便弃之为草鞋。
甚至被贬被调,被分解自己一手带大的军队。都是常有的事。甚至世家随便塞进来的一个新兵蛋子,都能以官威趾高气扬在他们头顶撒泡尿!
小副将章岳扫了眼朝廷的密函。
里头说是体谅他们,回长安嘉奖。可明明他们刚攻下陵城的消息都没放出去,何来赏赐一说?
帐篷中的武将不乏有晋朝多年的武官。没有朝堂上文官拉结帮派的巧舌厉色。还常被其他世家排挤,就连他们之前带的兵队,都混进不少其他世家的人,抓着辫子找他们错处。常年累月,其中苦楚,不言而喻。
武将们牢骚归牢骚,视线都不约而同望向于他们同生共死多次的将军身上。
卫曜沉思片刻。“晋皇帝薨,大晋现今无主。你我,就是自己的主。长安,我们暂且不回。”
武将们吞咽了一声口水。
谁人都知道这句话的深意。违抗圣旨,往后,他们就不是大晋的兵马了。
武将们个个心潮汹涌。他们不知道自己期待这句话多久。他们有的是期待这句话,有的曾有这个念头,却不敢多逾距。这么一句话可以说,是他们十几年来,敢想不敢做说的一句话。
他们的兵力不够,也没有能够敌对其他世家的势力。世家们各自养兵,他们这些为官多年的武将则在好早年前,就被归纳为了大晋的弃兵。世家觉不忠诚,不敢轻易用。甚至为防他们异心,多次打压,分解他们手中的兵权。
但是——
武将们心潮澎湃归澎湃。也明白目前的现实。
他们的妻儿,都在长安。这也是朝廷对他们的把柄。
“将军,但……”一武将兴奋后,神情又萎下。
卫曜淡淡:“我知诸位的疑虑。有一事,隐瞒了诸位。离长安前夕,我已让章岳将诸位的家中亲人转移到了安全之所避风头。如若诸位不安心,也能马上去看望。”
“诸位,有我章岳办事,兄弟伙们就放心吧!”小副将闻言神情骄傲。拍着胸脯保证。
大副将在旁,也是含笑。
“喝!”一武将大喝一声,双拳握紧,眼中泪花闪烁。以声势来掩自己心中多年的郁结。
更多的武将是骄傲和心潮彭拜。
“吾等誓死追从将军!”一武将跪下高喊,帐中便有其他兵将跪下。
武将表了忠心。
多留了片刻,卫曜便让散了众人。
小副将最后一个走。
被卫曜喊住,让人寻军医过来。
小副将惊诧,后颈紧绷。“将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卫曜摇头,只是叮嘱。“让军医多带点纱布过来。”
*
沈灵姝知卫曜有要事商讨,便在帐中等候。
士兵端来了膳食。沈灵姝浅浅用了些。但还是多少挂念卫曜的伤势。
正要掀帘出去看看。
卫曜正好从外掀了帘子进来。“怎么了?要去哪?”
“没……”沈灵姝一眼就看见了人用纱布吊着的左胳膊。“你这是……”
卫曜眼睫轻扫下。似是不在意。“军医大惊小怪而已,刚才不小心撕裂了伤势。无碍。”
“怎么会是大惊小怪!”沈灵姝气急,“伤口都撕裂了!你是不想要你的胳膊了吗!”
“都让你莫要随处乱动。你坐下吧,我看看。”
沈灵姝皱眉训斥,后拉着人在案边坐下。
之前有卫曜的袖子遮掩,并不清楚里头的伤势。如今竟然需要纱布,吊着胳膊如此严重。
小女娘垂耷着眉,只敢细细瞧望着人手上缠裹得厚厚纱布。
连是碰也不敢多碰。
眼中有不加掩饰的焦灼也有担忧。“会不会影响郎君骑马?若是突然要开战了怎么办?”
卫曜静静望着,笑意从眼中一闪而过。
“娘子,我饿了。”
“饿了便吃呗。”沈灵姝还微微气恼卫曜对自己身子的不加重视。“我去问问军医,顺便寻后厨给你上几道菜。你等着。”
沈灵姝要站起,被人握着胳膊,又拉了回来。
沈灵姝被人抱了个满怀。
卫曜的脑袋搁置在人的肩膀上,完好无损的右手,牢牢禁锢人的腰肢,拦抱在自己怀中。
沈灵姝唇瓣微微翕动。转开微红的耳,“你……这样抱着我,就能不饿肚子是么?”
“嗯。”卫曜淡淡一声。
不知多久,蹭着软香在怀。才重新出声。“娘子喂我。”
沈灵姝毫不客气提醒:“你还有一只手。”
卫曜:“我一向以左手惯用。”
沈灵姝:“……”
沈灵姝看着人明晃晃的带伤的左胳膊在眼前晃动。妥协拿起了桌上的竹筷,“成成成,你吃什么……”
卫曜下巴点了点一盘茄子。
沈灵姝夹起,喂进了人嘴里。
茄子入嘴。卫曜凤眸中闪过笑意。唇角更是勾起了上扬的弧度。
竟有几分得意之情。
沈灵姝也被人突如其来的悦色逗笑。
“又不是山珍海味,高兴什么?”
卫曜笑容收敛了些。眼中笑意依在。继续指令着人下一道菜。“还要。”
沈灵姝细心给人夹菜。
两人一筷一口,配合默契。乐此不疲。
“报——”小副将掀帘子,“将军……”
正好便入眼,一向冷峻的将军满脸笑意,满目深情地张嘴望着“师爷”。“……”
小副将趁着将军没转过脸来,自己一个利索,连滚带爬,四肢并用逃出了帐篷。
*
沈灵姝伺候着卫曜用完了餐。
又陪同着卫曜去了一趟关押徐莺莺和梁水天的牢房。
两人隔着铁栏,脑袋碰着脑袋,相倚着浅眠。
小副将刚才要禀报的,便是梁水天想要与人见一面。说是有话要和将军说。
“徐娘子。”沈灵姝松开了搀扶卫曜的手,跑过去轻轻唤醒徐莺莺。
卫曜右手在半空抓了个空,没能抓住离去的沈灵姝,沉抿了下唇。
徐莺莺缓缓睁开眼。
旁边的梁水天也转醒过来。一眼看见了卫曜,虎目瞪大:“江明月,你想把我们怎么着!说吧,要杀要剐,大不了我们来世还是一条好汉!”
徐莺莺扫了眼自家夫君。“你住嘴吧。”
梁水天:“……”
徐莺莺:“裴将军,如若有个双赢之局,不知可愿合作?”
梁水天:“娘子,我们怎么能和这种小人合作……”
卫曜:“但闻其详。”
徐莺莺:“听闻长安王林两家掌权,待晋帝亡,局势会更加错综复杂……”
沈灵姝道:“徐娘子,你在牢中不知,晋皇帝已于前日薨……”
徐莺莺愣了下,而后笑,“天助之!裴将军,吾等兵马虽不多,在安城还有小百号人。若是裴将军未来想要独占一方,兵马定又缺时。若裴将军愿意放我们一马,我们愿以梁家军两千兵马相随,并让上安城一座。”
梁水天震惊:“娘子……”他们陵城被夺,现在只有安城这个城池了。
沈灵姝也跟着抬眼看了看卫曜。
卫曜凛然而立,人身材高大,卸掉甲胄后,一声墨色劲装更衬得宽肩窄腰。长身而立,浑身威势凌厉。
“可以。”卫曜淡淡道。“吾可以饶你们一命,但吾并不收无用之材。若要追随,得先递交投名状。三月,吾要你们拿下峡州一城。”
峡州?
梁水天愣,差点跳起来。那可是和汴州三郡最近的城池。大晋谁人不知,汴州三郡已是剑南谢家的庇护地。
公然进攻夺取汴州三郡的临近城池,不就是摆明了要与谢家为敌吗!
“你脑子被驴踢了吧!”梁水天破口大骂,“我们好端端,跑去跟谢家做什么对?是要找死吗!”
“梁水天!”徐莺莺一喝。
梁水天声音立马蔫巴下来,“可是娘子,他像是脑袋傻的……”
徐莺莺:“……”
徐莺莺抚额。令梁水天坐下,才看向卫曜。“行,投名状我们接了。只不过三月太短,裴将军应该也知道峡州是个什么地方。我们一出手,无论成败,谢家都不会放过我们的。时间放宽,半年可否?”
卫曜轻笑,似是嗤了声。不容再商榷。“五个月。”
徐莺莺咬咬牙:“……好。”
“安城我暂且不会动,你们的人还留着继续守。陵城我会派人监管。”卫曜道,“你们若是失败,安城总有一日也会被吾重新夺归掌下。不差这一时。”
梁水天听得直抱着自己的胳膊,吹胡子瞪眼。
卫曜则看向还待在徐莺莺身边的沈灵姝。不满皱了下眉。
右手抬起。出声,“娘子,我们该走了。”
“哦,好。”沈灵姝看了看徐娘子。给人松开了绳子。“我先走了。”
徐莺莺点点头,“去吧。”
卫曜嘱咐旁边看守:“给两人解绑,赐食和供休息的客栈。”
看守:“是。”
沈灵姝还没走到卫曜身边,便被一把拉住了手腕拽了过去。
卫曜皱眉不满:“你竟然离我一个伤患这么远。”
沈灵姝怀疑地看了看狭小的地牢:“不就几步路吗……”
沈灵姝最后还是与人相牵着手离开。
身后。
徐莺莺和梁水天无语相视一眼。
梁水□□着卫曜的背影鹦鹉学舌。“啧啧啧,还伤患呢。伤着的是胳膊又不是腿,不能自己走路?真娇气。没出息……是吧?娘子。”
徐莺莺:“……”
徐莺莺则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摇摇头。
这小郎君竟然无师自通,可怕得很。幸好没有与人为敌。
*
夜幕笼沉。
绥州城点起灯光璀璨。
卫曜要更衣沐浴。
沈灵姝与人更衣,浴池的水荡漾起一阵又一阵。
“你有什么事便喊章岳,他在外头候着。”沈灵姝正要离开,蓦地被人抓着手腕,一并拖入温热的池水中。
沈灵姝衣衫尽湿。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脸,“你……说好的只帮你更衣。你把我衣裳都弄湿了我怎么出去!”
女娘恼怒。
卫曜一手环抱着女娘的软腰,隔着湿漉已贴女娘身形的布裙,两人的温热,赤诚摩擦地传递着。
卫曜垂眼,“我一人洗不来。”
沈灵姝眼瞥到了人举在半空,缠着厚厚的纱布的左胳膊。
沈灵姝张了张嘴,“所以让章岳过来伺候你沐浴啊。”
卫曜:“我不要他,他又不是我娘子。”
沈灵姝:“……”
沈灵姝还在迟疑。
卫曜将脑袋搁在人肩上,“娘子,手疼……”
沈灵姝咬咬唇。“就今天这一次,我只帮你濯发,剩下的你得自己来,还有你……你可不能对我做奇怪的事。”
卫曜认真点头。
半晌。
春夜温池水一阵阵蔓溢涌出池边,一阵强过一阵。
伴随着女娘咬唇的轻.喘呜咽声。
卫曜眼眸深邃,鼻尖划过女娘皙白脖颈,舔掉人身上的汗珠,嗓音喑哑。“娘子腰肢怎么软下去了……夫君的手动不了,娘子可得自己多动动腰……”
第四十七章
夜色无边。
绥州城的灯火昼亮一整夜。
绥州五更晨钟鸣彻三十八条主干道。
扎营在城门附近的士兵们, 已沐阳晨练了多时。
汗珠从士兵们铜色精壮的上身滑下,铿锵有力的斥喊声响彻绥州城的上空。
徐莺莺和梁水天在绥州城停歇了一日,清点了梁家军剩余的弟兄。便准备迁营到安城。安城与陵城相比, 离峡州较近。要攻克峡州不是易事, 又只有短短五个月的时间。徐莺莺一惯精细布局, 便打算早些到安城部署, 招兵买马, 做足战略准备。
徐莺莺一早嘱咐了夫君和兄弟伙们收拾包袱, 离开前, 思及和沈灵姝道别, 便找了兵营的兵通报。
只不过得来的回复,是他们的师爷还未起床。
通报的是个小兵。沈灵姝女扮男装一事,兵营之中也只有与将军亲近的兵将知晓。其他士兵们一概还不知。
徐莺莺何等聪慧,听到此, 大致明了了有裴曜人在,怕是不能单独和沈灵姝说上一话。摇摇头, 轻叹一声。“那便托我向你们师爷嘱咐一话…… ”
小兵:“徐娘子, 我们将军说, 若是紧急之事, 也可以同他会面商讨。如果是给师爷的话, 我们将军也会帮你带到。”
小兵说着, 要帮忙引路。
徐莺莺:“……”
徐莺莺并不想见那个城府深沉的男子。
“罢。”徐莺莺笑, “也没什么话, 便是想告知师爷, 虽山高水远, 来日方长。愿师爷保重身子。”
小兵点头:“定给徐娘子带话给师爷。”
而徐莺莺身后挎着包袱的梁水天,则因徐莺莺关切别人, 乌黑一张脸听着。小声嘀咕,“什么师爷?什么来日方长,嘁……”
小兵将徐莺莺的话一五一十带给了将军。
卫曜冷淡听过,见里头没有其他深意。微微颔首。“送他们出城。”
小兵点头退下。
*
沈灵姝到了三竿才转醒。
浑身酸软。揉着腰起身,身上是宽大的月白中衣。宽大的中衣,绸带系得紧。却因为不合身,随着人缓缓坐起的幅度,从肩膀一角滑下。
沈灵姝垂下眸。
便知这衣裳并不是自己的。
缓缓抬袖轻嗅,果然是清冽沉香木味道。
是卫曜的衣服。
皇上一直有个习惯。床.事之后,即便沈灵姝自己有更替的衣裳,也总是让沈灵姝穿他的。人从上辈子就很少克制自己的欲.望,沈灵姝常常被折腾到后半夜,事后擦洗都是人做的,更不用说身上更换的衣裳,自然也是人要她穿谁的便是谁的。
沈灵姝撇撇嘴。
揉了揉酸胀的腰。那个混蛋,昨夜竟然仗着自己有伤都让她出力……
明明受伤了就不要做这种事。
这也是沈灵姝昨夜起初一直不想要留在浴池的原因。
罢,总归也有自己没能把持住。
沈灵姝捶了捶腰。下床更衣。
榻边已有准备好的更换衣裳。
墨绿色的底,质料上乘,袍身和袖口皆绣着暗竹纹络。是件男子的衣袍。
沈灵姝下床时碰到了床榻边的帐幔。不知牵动了什么,一串清晰细的铃声响动。
不多久,便有婢女在外呼唤。“娘子,可有事吩咐?”
沈灵姝听声便知是这座府宅的婢女。
这是绥州刺史的一座客宅。暂时由他们留在绥州时居住。
“不必了。外头候着吧。”
沈灵姝开口,声音碎哑得不像话。
“……”沈灵姝立马闭上了嘴。清了清嗓子,面上有些燥热。
婢女在外闻言道“是”。
待沈灵姝自己更衣后,才唤了婢女进来帮忙束发。
婢女给沈灵姝束发戴冠,又贴心地用脂粉,遮掩了脖间的红印。
沈灵姝不忍多看铜镜里的自己:“……”
随后,便有其他婢女送上了早膳来。
沈灵姝用了早膳,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没摸着自己的钱袋。在屋中四处张望,也没看到自己昨夜的衣裳。自然随身的钱袋也没有了。
沈灵姝拍拍手,罢了。没钱便没钱,定是卫曜收了起来。回来再找卫曜拿便是了。
沈灵姝收整齐全,正待出门逛绥州。婢女颔首拦住了人。“师爷,裴将军让你在宅子里等他回来共进午膳。”
“是吗?”沈灵姝挠挠下巴,“既然将军都这么嘱咐了,那也没办法了。”
“那我午时回来。”
正要松口气的婢女:“……”
*
午时。
卫曜从军营回来,面对着的是空荡的屋子,和一桌丰盛精美的菜肴。“……”
旁边立着宅中的看守和婢女,正为没能拦住师爷请罪。
小副将耳提面命给了他们警醒。师爷是将军的掌中珠。让他们万千得小心伺候。是故,师爷决意出门,他们根本不敢多拦。
婢女:“裴将军,师爷……师爷说了午时定会回来。所以,所以仆们……”
看守:“将军,副将军已出去寻了,仆们这也去寻……”
卫曜坐于桌前。新更换了纱布的左胳膊,还维持着高高挂吊的姿势。
神情冷峻。
片刻才挥挥手,示意周旁人都退下。
大副将:“将军,章岳已经出去寻了。而且城门现在也紧闭着,轻易不让百姓出入。师爷定还在城中……”
卫曜自然知道沈灵姝还在绥州城里。
毕竟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他的小皇后,无法坐视不管。这个节骨是不可能离开他的。
只不过女娘性子贪玩,定是在屋宅中坐不住。
想到自己竟然比不上外头的热闹吸引女娘。
卫曜眼眸黑沉。薄唇不悦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看来,昨夜还是自己克制了。
人竟然还能下床出府。
*
绥州城白日的光景热闹非凡。
东市商贩吆喝,酒馆歌声,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西市近着绥江,两岸杨柳树随风曳动,柳絮飘飞。江河中有船夫以竹竿撑游船只,载歌而行。
沈灵姝虽然没钱,但仍旧逛看得不亦乐乎。
围观了场斗棋,茶楼门外偷听了几曲说书。
长安说书热衷于将惩恶扬善,英雄豪杰的故事。
绥州城的说书,则多情爱缠绵,恩怨别离。
是沈灵姝没听过的故事,人津津有味门口站半晌。听半会,便有店伙计见人不进来买茶,专门来赶人。
沈灵姝悠转了几个茶楼。故事都听到半道,被截然而止,倒也饶有兴味。
待小副将费了大功夫,一路问询打听找到了师爷后,看见人正在小巷中,和几个孩童比赛弹石子。
谁用手指弹出是石子飞得最远,就为胜者。
孩童们吵吵闹闹,一言一语很是闹腾。
师爷蹲在里头,正撸袖擦手,专心致志盯着石头比赛,混在其中,毫不违和。
小副将:“……”
“师爷!师爷!”小副将上前来喊人。“咱们该回去了!”
旁边孩童们瞧见有大人来捣乱。
立马围了上去。
“打!打!打!”
“不是我们帮派的,赶出去!”
“对!”
小孩们边嚷嚷着,边要把小副将踢出他们的秘密宝地。
小副将忙抱头躲避:“哎哎哎,轻点啊小祖宗,我和她是一伙的……”
沈灵姝正在关键时刻,被人一扰乱,石子趔趄了一步。堪堪只行了一步。
沈灵姝可惜抬头。
才看见被孩童们追打的小副将。“小将军,你怎么来了?”
小副将最后掏了个铜板,让小孩们买糖吃,才避免了被殴打出巷子。“师爷……你终于发现我了……咱们该回去用午膳了。”
沈灵姝拍手,咧开笑颜,“小将军有心了。对了,你带钱了吗?”
*
沈灵姝跟孩童们道别后。
离了巷子,却不是回府宅的路,而是去了间茶楼。
小副将:“师爷……”
小副将倒不是心疼自己的钱袋子,他愁的是还在府中的将军。将军还在府中等着他带师爷回去用餐,他却要和师爷在外头开小灶。将军知道了不会打断他的腿吧?
“师爷,要不我们还是……”
“……就是这个人,刚才还拿着扫帚赶我咧。凶得很。章岳,把你的钱袋子甩给他看看!”沈灵姝回眸,一双杏眸瞪得圆溜溜。叉腰十分神气。
小副将的劝说,立马也吞咽进肚中。“谁,谁拦着我们师爷了?”厉眉拧起,跟着叉腰。
茶楼的小伙计审时度势,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高大男子。立马点头哈腰。“二位,二位客官,需要什么里头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适泰山……”
沈灵姝虽趾高气扬,倒是没有真的要为难人。“要一间雅间,能听堂下说书的。你们这有什么招牌,都上来一遍,再温一壶酒。”
小副将听到酒,吓了一跳。军中是严禁兵将饮酒的。“师爷,这酒……”
“对哦。”沈灵姝看了眼小副将,眼中露出了然的神情。“换成梅子酒吧,不醉人。”
小副将:“……”这是醉不醉的问题吗!
“哎,是是是。”店小伙见有大生意,喜笑颜开,扯开嗓子。“大盘鸡,卤水豆腐,杨花菜……还有一壶梅子酒!”
菜都备上了。
小副将只能跟着师爷一起上雅间。
再上楼前,还给了店小二几个铜板,要人把梅子酒换成梅子茶。
顺便让伙计差遣个人去刺史府宅传话。
*
沈灵姝刚才在茶楼门口听说书。正听得兴头。
进了雅间,也找了能看见堂下说书的位置。津津有味听后半段。
听到兴头处,还要与旁边的小副将相谈一两句。“这个牛大郎怎么这样,好小气一男,夺了柳娘子的衣裳藏起来不让人回天庭。活该要被天庭打板子,是吧?”
“是。”
沈灵姝头也没回。
菜肴上满了,人还专心托着下巴,随着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听得一惊一乍。
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雅间位置,已换了一人。
连刚才那一句对小副将的问话,不是小副将回答的声音都未注意。
将军已经来了一刻钟。
小副将有心提醒师爷,但被大副将架着手离开。大副将还给将军和师爷两人,贴心关上了雅间的门。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沈灵姝意犹未尽,跟着大堂的茶客们鼓起掌来。
掌声毕。
沈灵姝目光还留在说书先生身上,“这个先生好学问,小将军你在这等我片刻,我去结识一下!”
沈灵姝回眸,拍拍袍子起身。“……郎君?”
卫曜一身墨绿底窄袖绣兽劲装,面寒如霜。左边胳膊缠吊着厚重的纱布。凌厉凤眸,紧紧盯着沈灵姝。
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沈灵姝摸摸鼻子,乖巧坐回位置上。“郎君……你怎么在这?”
余光悄悄透过木栏缝隙间,盯着说书先生收拾东西的影子。
“去吧。”卫曜淡淡道,似是冰山化泉,“你不过是出来解解闷,听听书。不是想结识堂下的说书先生吗,快去吧,人快走了。早去早点回来用膳。”
沈灵姝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水盈盈的杏眸,眨了好几下。
看着面前眉目昳丽俊美的男子。
“郎君说的,是真的?”
沈灵姝这么问,其实脚弓已轻轻弯起来,只等着卫曜再一个颔首同意。便可以迅速起身,夺门而去。
毕竟余光中,说书先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要离开茶楼了。
“嗯。”卫曜神情温和。“不过是吾再多等你半柱香。”
沈灵姝立马起身:“我马上回来……”
卫曜:“……”
卫曜话才落下。女娘便跑得没影。
卫曜下颌微紧,目光沉下。
片刻,透过雅间的木栏缝隙,冷冷与底下看守的大副将交替了一个眼神。
*
沈灵姝跑得飞快。在下楼梯时,还遇见了两个守在底下的副将。
大小副将齐声:“师爷。”
沈灵姝匆匆点了个头。
大副将声音幽幽:“章岳,不知将军的胳膊何时能好成?”
小副将:“郎中不是说了,好好休养就能……”
“那是昨日。今早军医检查,说将军的伤势又恶化了!”
“怎么会?”
“将军总是对自己的伤势不以为然。身边没一个精细照顾的人。军医说,再迟缓下,整条手都不能用了。可能得卸掉整条左胳膊!”
小副将愣愣咂舌,“左边胳膊卸掉,如何能打仗?将军不就残废了吗……我竟不知……”
“将军自己有苦楚,也不愿意说。又事事操心,却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如若有个嘘寒问暖的人相伴……”
……
沈灵姝:“……”
沈灵姝已看见说书先生的背影踏出了茶楼,却有被两个副将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给吸引了注意过去。
最后收回了自己追出去的脚。
大小副将和沈灵姝对视到。忙止住了话。
大副将摇摇头。暗自嘀咕,“失言失言。”
沈灵姝微微皱眉:“你俩刚才说的是真的?郎君的胳膊真的严重到这个程度?”
小副将低头:“回师爷,属下不知。”
大副将:“师爷,将军不让我们告诉你。”
沈灵姝心头顿时升起几分惶惶:“他倒是瞒得我深。”
*
卫曜将底下三人的对话听进了耳。
缓缓正了身。很快,雅间的门再次从外推开。
是去而复返的沈灵姝。
沈灵姝再回来,眼神多了几分小心。“郎君,怎么还不用午膳?”
卫曜:“吾等着娘子一并。”
沈灵姝脑海又想起了两个副将的交谈。卫曜便是常常废寝忘食,才会恶化伤势。
沈灵姝:“你也不必等我,郎君饿了,就该自己多多用膳。你现在受伤,正是需要多吃点东西,养好身子。你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养好身子……”
沈灵姝说得自己都有些急了。
卫曜长睫微微垂扇下,遮掩了一双乌沉眸子。
“娘子不在,我食不知味。”
沈灵姝:“……”
卫曜伸出了右手,将女娘拽到了自己身前。“某以为娘子今日能好好休息,会在府宅中乖乖等着我回去。却不想,娘子还有力气四处寻走。娘子倒是一点都不想我。”
卫曜:“我在军营时时都想着娘子,娘子却留我一人在府宅之中。回来之时,只见四壁,我如何用的下食?”
沈灵姝摸摸鼻子,心虚低头,“我其实快回去了……”
“回去?娘子的回去是指如果我没有寻过来,娘子就要追随者那个说书先生一起回去?”
沈灵姝:“……”
沈灵姝圆圆杏眸下垂望着地面。
卫曜:“军医说,心境也会影响伤势。我本只觉得是军医故意吓唬我。直到回府不见娘子,才知军医所言是句句属实。”
沈灵姝吓一跳。“你的胳膊……”
卫曜:“已经无碍了。疼得再厉害,也比不过娘子不在眼前。”
沈灵姝歉疚,小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今儿之后不会了……”
卫曜将女娘的脸移向自己,指腹轻摩挲着女娘娇嫩的下巴。“这可是娘子说的,不会再离了我半步。”
*
午膳后。
沈灵姝便和卫曜一起回军营。
寻来了军医问伤势。没想到军医口中的情况,比卫曜和大小副将口中的还要严峻。
沈灵姝吓呆,是故不敢再轻易离了卫曜半步。
军营。
绥州城外,一日就有无数情报传来。
王家和司马氏还在瀛洲焦灼。
其他州郡,则出现了多支打着称王旗号的起义兵。
而司马氏也给卫曜发了封密信。
卫曜本便是司马氏养在裴家做杀手培养。如今在朝中有了权势,得了提携。司马氏自然不会忘记这一枚可利用的棋子。
司马氏的密信送进来。沈灵姝是第二日晚,帮人更衣时,不小心瞧见的。
沈灵姝藏了个心眼。趁着卫曜睡下。才偷偷起身,到了外头,借着月光细看。
信中先是称赞了卫曜在陇安十余年的表现。最后提了写信的目的,要卫曜带着兵马到关东瀛洲为他们助力。甚至字里行间还提及了卫曜身世。
沈灵姝震住。原来司马氏一族一直知道卫曜是姜贵妃的私生子?那宫中的姜贵妃也一直知道?那为何不将人养在身边,为何要交给一个门僚当私生子养?
甚至还不能说是养?!
沈灵姝将信又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愤慨。
所以,上辈子在外征战的卫曜也收到过司马氏这么一封信?所以才知了自己的身世?
沈灵姝深深舒了口气。在檐外,小心将信纸折了折,折回原来的样子。而后才蹑手蹑脚进了屋子。
屋内漆黑。
沈灵姝将信纸归回入木架上挂着的卫曜的衣中。
才悄声爬回了床榻上。
卫曜似已睡熟。
沈灵姝望着人的方向,轻轻叹了声气。
小声嘀咕。“你若是过得好一些,我也才能安心跟你好聚好散啊。”
两人两个被窝。
沈灵姝替人掖好被子,避免碰到人受伤的胳膊。
而后盖好自己的被子,入睡。
许久。
黑夜之中。
卫曜缓缓睁开了眼,朝望着女娘的方向。伸手,连人带被揽抱进怀。
*
过了几日。
卫曜又收到了朝廷发来的第二封密函。
朝廷已从绥州刺史那里得知了卫曜攻下陵城一事。在发过来的密函中,除却了常规的嘉奖称赞。便是以太子即将登基。要求绥州城的兵马立即回长安。
不同于前一封的言辞宽和。这一封密函言辞厉色。只不过军中武将无人在意。密函很快就在火光中消失得干净。
而与此同时,得不到卫曜这边回应的朝廷,立马将重任扔给了绥州刺史。
收到了朝廷密函的刺史,只能无奈带着朝廷的问询来见卫曜。
卫曜彼时在军中。
沈灵姝刚和军医讨论卫曜胳膊的伤势情况。
绥州刺史在外要求觐见将军。
沈灵姝料想人有政事要谈,起身要离开。
卫曜一把拉住了人。“你去哪?你说了,不离我半步。”
卫曜最近仗着伤势,屡屡向着沈灵姝提要求。沈灵姝也几乎不拒绝。
沈灵姝:“军医刚写了几方药,我拿去给章岳买来煎煮。很快便回来。”
卫曜抿唇。白绒绒的角弓还在桌案下来回跑动。卫曜依依不舍勾着人的手,“要很快就回来。”
沈灵姝笑:“是。”
卫曜直盯着女娘的身影消失在掀开的帐帘后,才收回了眼。让外头等候的绥州刺史进来。
绥州刺史身负朝廷重任,来时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
“裴将军,在下听闻太子于三月初三要登基……”
绥州刺史进来得急切。
没注意到在案几边舔毛的小白犬。不小心一脚踩着了小白犬的尾巴。
白犬“嗷”了声,炸毛跳了起来。
眼看着要摔下地。
卫曜眼疾手快将白犬捞抱,拎起。
绥州刺史则吓得六神无主:“下、下官有罪……”
“无事,下次注意些。”卫曜拎着小白犬的后颈皮毛。
以防白犬冲上去咬“仇人”。
被主人遏制了行动的小白犬只能露着凶恶的犬牙,朝着刺史的方向嗷嗷叫了好几声。
绥州刺史自然是害怕的,缩了缩,不住吞咽口水。
战战兢兢之余,忽地注意到不对劲。
将军拎着狗脖子的手,正裹着厚厚纱布。
刺史:“将军你的手……”
同时,营帐处还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正是听到了白犬的吠声,想起自己忘把小白犬带出来,去而复返的沈灵姝。
女娘眸子错愕,唇瓣微翕。愣愣望着里头。
小白犬见着了门边的沈灵姝,立马委屈不满地嗷嗷诉苦。
卫曜缠着厚厚纱布的胳膊,正有力拎提着小白犬的后颈。右肩上吊着左胳膊的布带,甚至移了位置。
两人四目相对。营帐中静得可听针落声。
片刻。
卫曜镇定自若地将白犬放案几上。缓缓将移了位置的纱布带子,重新系挂好。
像是无事发生。
沈灵姝:“……”
第四十八章
事已至此, 沈灵姝怎么会不明白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咬紧了唇,气笑了。“将军,好灵活的一条左胳膊啊!”
绥州刺史脑袋来回转动, 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楞是没吭一声。
卫曜站起身。“事出有因……”
沈灵姝却没耐性, 气冲冲掀帘子要出。
卫曜:“章岳!”
外头候着的小副将忙伸手挡住从帐篷出来的沈灵姝的去路。“师爷……”
沈灵姝一双杏眸泛红。“好, 你们都是一伙的。合起来只骗我一个!”
小副将眼神有些躲闪慌措。连身前阻拦的手, 都有些动摇。
就在沈灵姝要推开小副将横挡的手离开时, 卫曜已大步一迈, 长手一捞。拉住了人的胳膊。
“你听我解释。”
沈灵姝眼睫上下一掀抬, 眼中有忿忿之意, 侧眸望向人。
余光看见了帐篷内瞠目结舌的绥州刺史。
绥州刺史长得瘦小,此刻正缩着肩膀,朝着外看,一副身在事外, 却又大为惊恐的模样。
沈灵姝道:“将军先忙你的正事。将军的真话,我之后洗耳恭听。”
卫曜仍紧握不放。“不要。你若不听我解释, 偷偷跑了呢?”
沈灵姝笑了。“将军美意, 我一个个小小百姓, 能跑到哪去?还能跑得过将军的铁蹄追赶吗?跑得过将军的天罗地网?”
沈灵姝阴阳怪气。
卫曜下颌紧绷。即便周旁还有下属, 里头还有朝廷命官。人依旧执拗不松手。固执重复:“我会与你解释。”
两人在帐篷外僵持。
最后沈灵姝退了一步, 掀了帐篷。“进来吧。”
不算宽敞的营帐中。
沈灵姝被紧握着手腕, 被迫留在卫曜身边。
卫曜握着娘子的手, 片刻不敢松懈。余光尽是女娘垂眸安静思忖的模样。
唯有对面的绥州刺史, 案下的靴子被白狗拖咬着泄愤。
额上汗珠成串, 如坐针毡。望着明显心不在焉的年轻将军, 口中絮叨说着朝廷交代的事。
绥州刺史:“……”
这都是在让他遭什么罪啊。
*
朝廷给绥州刺史的密函,是要卫曜的军队, 在五日内离开绥州,前往长安参加太子的登基大典。
绥州刺史不明白,要那少将军回长安,怎么朝廷要让他去说?明明那少将军也在绥州,密函寄给自己,再由自己转托少将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绥州刺史没想明白。但朝廷的旨意,还是老老实实照办。
“……裴将军,路途遥遥,怕赶不上太子的大典。不如下官也跟随着将军兵马一起回长安参赴大典?”
最后这个请求,是朝廷送来的密函要求绥州刺史提的。要人跟随着裴曜的兵马回长安,绥州刺史怎么会不知,这是朝廷担心人起异心,要他监督啊。
不过,若是对面这个小将军真对朝廷起了异心。那他这个朝廷命官,不是性命堪忧了吗!
绥州刺史擦了擦汗。一语道完,静听少将军回答。
卫曜右手还拽着沈灵姝的手腕,女娘手腕纤细,春日中,贴着掌中,微微温热。
卫曜扫了绥州刺史一眼。“大军启程费周折,刺史随行,怕是会照看不周,多出意外。既然朝廷有旨,吾于近些日,必会带着兵马启程离开绥州。”
绥州刺史听到“意外”两字,脸色惨白了一分。又听到了“启程”,心头咯噔又归回了位置。
连连赔笑。“是,是……将军深谋远虑。那、那下官就不陪同了,愿将军万程顺风、顺风。”
*
送走了战战兢兢的刺史。
沈灵姝怀中蹲着咬烂了刺史靴子后心满意足的小白犬。
沈灵姝垂下眼,揉着白犬毛发。
营帐中只有两人。
卫曜眸子濯濯。“娘子……”
沈灵姝头也不抬。“将军要开始说真话了?”
卫曜顿了会,解下了左胳膊上缠着的纱布。纱布成堆一般,放置在了案几上。
沈灵姝扫了一眼,气笑了。“也难为将军能日日都吊挂着这么些缠人东西。还每日更换,每日上药、换洗……该有的步骤,将军倒是一个都不少。”
卫曜沉默了。“我不是有意欺瞒娘子。”
“不是有意欺瞒?”沈灵姝捂住了小白犬的耳,抬起一双圆溜杏眸,两道新月眉蹙紧。“你的手下替着你隐瞒,军医与你合谎……不是有意欺瞒,敢情只让我一个人在鼓里,是将军逗着我好玩!”
“不是。”卫曜见女娘咬唇忿忿控诉着,连眼睫都是颤抖的。心头一慌。
卫曜如实坦白:“若我有伤,就能让娘子时时刻刻惦记着我。”
沈灵姝似乎没想到人怎么会有这么一荒唐理由。眸色古怪地看了人一眼。“你……脑子傻了吗?”
卫曜:“……”
卫曜破罐子破摔。顶着张昳丽冷淡的脸,一字一句咬牙。“是娘子的错,娘子一直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娘子的夫君,娘子就该把我放心头,放在首位。”
沈灵姝被人的话惊了下。“你……”
小白犬“嗷”了声,从沈灵姝怀中抬起了脑袋,摇着脑袋,解救下自己的毛耳朵。
忽地跳下了沈灵姝怀中。
沈灵姝下意识跟着动了。起身要抱回。
就这么一个随身的动作
卫曜立马拽住人。将人拦腰捞至怀中。
沈灵姝被抱了个猝不及防。
卫曜却抢先一步控诉。“你看,我若没看紧,娘子便想着随时逃掉。”
沈灵姝:“……”
沈灵姝对人的过度反应,哑口无言。
“放开我,卫……裴曜。”沈灵姝恼怒,“这事错在你,休想赖在我身上。”
卫曜紧跟着回。“娘子,是我不是。以后定不会对娘子有所欺瞒。”
卫曜道歉得利落,真切。
沈灵姝一肚子火不能发,倒是气乐了。“郎君真有本事,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
卫曜:“娘子打我骂我吧,万千不要闷坏自己,伤了自己的身。”
沈灵姝不领情。“你那么一个石头硬邦邦的人,打你是折我寿。疼的还是我自己。我才不受这个罪。”
卫曜闻言,将沈灵姝的腰肢环抱得更紧。没了伤势深重的左胳膊的阻碍。行动倒是更加利索。似是怕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娘子,你原谅我了吗?”卫曜终是忍不住发问。
沈灵姝没好气望看了人一眼。
水眸悠转着,杏眸巧唇。莹润如玉的脸蛋,似是春花含苞,清香在即。惹人垂怜。
卫曜绷紧了脸。
止声了。
*
沈灵姝怎么会那么轻易原谅。
卫曜便紧跟着人不离。
而知道了将军装病的事情败露了,大小副将十分默契,自请到远离将军营帐的东边营帐负责操练士兵。
军医更是四处给营帐的士兵们检查身体,送关怀。片刻不敢独自待在自己营帐中。就怕被小师爷连坐,找麻烦。
沈灵姝对之嗤之以鼻。
卫曜这几日倒是安分守己许多。只不过对沈灵姝也看管得更加严实就是了。
营地。
过几日卫曜的兵马都要启程离开绥州。
除却了一部分被卫曜留下来看守陵城。大部分都要迁徙。
绥州刺史几乎每几个时辰,都派遣着自己的家仆过来查看城门处。就生怕卫曜等人赖着不走。他没法跟朝廷交差
沈灵姝这几日在营地中,视野之际皆有卫曜的影子。
知自己亏欠,沈灵姝要到绥州玩,卫曜没有拒绝。却也要小副将随行看护四周。
好生没意思。
沈灵姝玩了两日绥州城。
回营地。
正好遇见卫曜营帐里在待客。
大副将看守在外。“师爷,有客来,你到隔壁稍候。”
沈灵姝了然人有正事商谈。眼瞥见营帐外的小犬,走了过去,正要顺手将人带走。
却无意听到了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来的竟是司马家的人。
沈灵姝走不动道,侧耳偷听里头的动静。
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声。
“……公子,家主养你在外多年,也到了检验你本事的时候。公子应该不会忘记,司马家的家规吧?是卫阁下教养的公子你。不过说再多,公子你也是司马家的一员,注定该为司马一族出力……”
“卫阁下,身子可不大好。家主已将人接到了关东照料。公子该怎么做,应该清楚吧?”
卫曜声音极冷:“你们找到了师傅?”
“天下之大,没有司马家办不到的事。家主心中有公子你,才会让仆特来走一趟。”
“公子莫要怀疑,你是姜娘子的亲生子。也是龙脉。只言片语,家主写给你的信无法详述。才特意让仆走这么一趟。”
外头的沈灵姝听到云里雾里。
等等?什么龙脉?
卫曜不是姜贵妃的私生吗?卫曜怎么会是晋皇帝的儿子?
卫曜淡淡的声。“吾会考虑,倒是得让祖父宽心等候。”
“公子一点便通彻,果然有家主的风范。传闻说,长安的草包太子要登基,家主十分愤慨。公子也是皇帝的种。让个草包做皇帝,还不如我们司马氏一族来治理。公子若有这一份野心,家主定会扶持着公子一路登基上位……”
外头的沈灵姝可算听明白了。这个司马家的人,在用皇帝位置引诱卫曜帮司马家出力。是不是真要扶持卫曜当皇帝还另说。但这拱火忽悠的本事倒还真有一套。
司马家的人待得并不久。
很快便从营帐里出来。
出来时,面上都是笑容。
大副将送着人离开。
沈灵姝蹲在营帐外,顺着小白犬的毛,轻轻叹了声气。
司马氏一家专门来的人,巧舌如簧,用身世压人,又许泼天富贵名利……
如若沈灵姝不是重生,都要信了。
*
沈灵姝在外头待了片刻后,才抱着小白犬进了营帐。
角弓近日喜欢在营帐的案几下钻玩。
一进营帐内,便活蹦乱跳从沈灵姝怀中挣脱下地来。
沈灵姝任由着它去。
案几后,卫曜抬起眼来,顺道合上了书册。
沈灵姝眼尖瞥到了人书册合上时,遮掩的一角地图。
卫曜乌眸盯着人,唇边淡淡笑意。“今儿绥州城好玩吗?逛了什么?”
沈灵姝:“郎君本事大,你的好耳朵自会告诉你。”
沈灵姝出外寻玩。不让卫曜跟着。卫曜便会让小副将陪同。一五一十回禀沈灵姝行踪。甚至详细到沈灵姝吃了几个糕点。
卫曜笑。“那以后娘子让我跟着,便不会有其他耳朵了。”
沈灵姝心头嗔道“想得美”,嘴上哼哼便过了。
卫曜跟着,她能玩什么?只有被人气的份。
沈灵姝装作无意提起,“刚才有客来,可是刺史?”
卫曜摇头。“是个司马家的说客。”
沈灵姝:“说客?我听闻外头人说客,多是巧言令色,灿舌如莲。假假真真的,最爱骗郎君这么些年轻气盛的人了。”
卫曜眼悦色眯起。“娘子,这是在担心我?”
沈灵姝:“……”
沈灵姝自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卫曜不要轻信他人的话。
不过转念一想想,皇上心思多着,会信了才奇怪。
沈灵姝:“是我错话,郎君一颗玲珑心,不骗人就大喜了。我该担心的是,他人被郎君给骗了才是。”
沈灵姝话里有话,轻哼了声。
卫曜起身,顺着小女娘的话笑道:“娘子所言及是。”
沈灵姝:“少与我巧言笑脸。”
卫曜合拢人的手指:“娘子什么时候原谅我?”
“那自得看你表现。”
沈灵姝半分不松口。
实际上,沈灵姝已谈不上原谅不原谅。虽然起初知道人欺骗自己是恼气的,但卫曜紧张兮兮道歉得诚恳。沈灵姝气也没了一半。
再加上这几日由着这个把柄,还能差遣人。多少明白卫曜乐此不疲装病的原因了,好处实在太多。
但沈灵姝也有自己的筹算……卫曜生龙活虎,自己之前耽搁下来的离开计划就可以实行了。
只不过事变太多,沈灵姝还要从头计划。
首先借着要逛玩绥州,从卫曜那里拿了不少银两。但卫曜每份银子,都会对上账,是故沈灵姝根本偷偷存不来点跑路银子。
于是又敲打了小副将。隐瞒自己入过赌场一事。
小赌几次,赚了个回本钱。
沈灵姝跑路的银子攒够后,只剩下解决一直盯得自己严实的卫曜。
如何在卫曜眼皮底下逃跑?
皇上警惕心强。
寻常睡着,沈灵姝都不能轻易挣脱人的怀抱。轻一点的动静,人便会转醒过来。
沈灵姝苦思冥想几日。
终于有了主意,喝醉的人,不易醒。
沈灵姝没见识过卫曜的酒量。也从未见过人的醉态。
比起酒,卫曜更喜饮茶。
故沈灵姝猜测人酒量可能不佳。沈灵姝琢磨着,买了盏烈酒。
这烈酒的浓度,料是沈灵姝自诩酒量不错。也难以抵挡一小壶。
沈灵姝知道小副将会事无巨细将自己的行程都告知卫曜,便佯装不小心落江。待小副将将自己救起来,沈灵姝才发现,周围涌上来的还有四五个暗卫。
好家伙,原来还派人这么多人跟踪自己。
沈灵姝想出入赌坊的事可能都瞒不住。但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
沈灵姝早早就借酒楼吃饭时,暗中让店小伙帮忙买烈酒,又以桃花酒的酒盏装盛,卖给自己。
小副将送了自己回府。
暗卫们便去通知了卫曜。
待卫曜匆匆赶回来,沈灵姝裹着件斗篷,里头湿漉的衣衫还未换掉。坐在榻边垂泪。
卫曜心脏快停了。
女娘双眼含泪,抽泣着抬眸,软软呜咽地喊了声“郎君”。
卫曜:“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卫曜:“衣衫湿的怎么还穿着?不怕染了寒?”卫曜急得要疯。厉眉皱起。
沈灵姝垂眉,抽泣。“郎君……我脚疼,扭到了。好疼……”
因为脚疼,被救后,疼到无法随意走动。
卫曜蹲下身来,给女娘查看脚踝,摸到女娘湿漉的袍角,怒:“府中的婢仆呢,是做什么吃的,不知道给你换一身衣服!”
沈灵姝湿漉漉的眼睁大,掉着珍珠一般的眼泪:“郎君你不要怪他们,是我不让她们进来的。我害怕……”
卫曜沉吸了一口气。抬眼的瞬间,正好望见女娘小脸哭得红通,咬着唇。身子还因发冷,微微颤抖。
卫曜:“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沈灵姝颤抖着手脱斗篷,卫曜皱紧了眉,看不过去,帮女娘脱。不小心到女娘的手,才发现人的手凉如冰块。
卫曜一把反握住,搓捂在掌心。
沈灵姝抬起湿漉漉的眼:“郎君,我冷……”
“再等些,把衣服换了……”
“桌上有温热的桃花酒,你拿过来让我尝一口好吗?”
以酒取暖。
卫曜没有异议,回身取了过来。
女娘垂睫,浑身颤抖,根本握不住酒壶。更不用说喝上一口。
酒水从女娘莹润唇瓣上洒出来。似乎都没有喝进去。
女娘湿漉睫毛垂下,很是委屈。“算了,不喝了……”
卫曜沉抿了眼。自己灌了一口,俯身,正要喂给女娘。
眉间一皱。
似是不太明白,桃花酒怎么会如此辛辣。
口中的烈酒尽数吞咽了进肚。
沈灵姝佯装着不高兴:“郎君怎么都自己喝了……”
卫曜:“这酒……”
沈灵姝红着眼眶:“郎君小气。”
卫曜无奈,只得又自己喝了一口,喂给女娘。
这么渡了几次。
多数尽都让卫曜喝了。
沈灵姝嘴角噙笑,伸出了两手。“郎君,我要更衣……”
沈灵姝已能看见卫曜面颊浮上了淡色红晕。
衬着人一张秾丽的脸更为惊艳,倒有几分美色误人之意。
沈灵姝没想到人的酒量会这么差。
原来人不爱饮酒,是因为酒量不行啊。这都没有半盏。
沈灵姝心头窃笑。
引着卫曜到床榻坐下,自己起身到屏风后更衣。
沈灵姝换上了男装,墨绿底的圆领袍子,检查了一番藏在屏风旁的包袱。里头还有件专门用来躲避看守的刺史府宅家仆的外衣。出门可以换上。避开那些暗卫的耳目。
沈灵姝换好衣裳出来,烈酒还有半盏。
卫曜却已躺在了床榻上。
沈灵姝以为人便这么醉了,轻手轻脚靠近。
才发现卫曜只是躺着,眼还是睁开的。
似乎是酒意上头。
人眼尾微微泛着殷红色,眼下也有红晕,一双濯黑眸子,异如往常,濯濯发亮。
“郎君?”
沈灵姝轻唤了一声。
卫曜便缓缓扫了眼看来,随后竟然缓缓坐了起来。抚额。“衣衫换好了?娘子还有哪里不舒服,郎中等会就来……”
沈灵姝见人意识竟还是清醒的。
取了旁边半盏酒,自己仰头猛灌了一口,对着卫曜的嘴,便灌了下去。
卫曜眸子一瞬微微楞。而后摁住了女娘的后脑勺,依依不舍追逐着女娘的唇舌。
沈灵姝连哄带骗,灌了人最后半盏酒。自己的嘴巴也被吮吻得疼。
嘶,属狗的不成……怎么这么能咬?
卫曜确实不胜酒力。
真切倒在了床榻上。大红绣花衾被衬得人面目昳丽,容颜丰神若仙。眼尾和耳尖都染成了枫红。
眼睫遮掩下,似已静静醉睡了。
沈灵姝见人终于醉倒了,面上露出了狡黠的笑。伸手捏了捏人的脸,哼哼笑。
卫曜啊卫曜,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呢。
沈灵姝取来了包袱,又回到榻边,确认人是否睡着。趴在了人的耳朵,“郎君……娘子我走喽,以后有缘,江湖再见。郎君就好好睡吧……”
计划太成功,沈灵姝脸蛋都笑开花了。
起身,放轻了脚步正要离开。
手腕忽被一把握住。
是沈灵姝没见识过的力气。
包袱“啪嗒”掉在了地上。
沈灵姝已被猛力一把拽上了床榻。
“咚”地一声,脑袋还扣在了榻板上。
沈灵姝“哎呦”唤了声,差点没疼死。
身上笼罩下来黑影。
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的卫曜。
人的眼尾耳垂皆是红的,眼睫颤簌间,眼底还不清亮。
分明还是醉态。
两手紧抓着沈灵姝的两手腕,钉在了床榻上。
沈灵姝吓傻了。
“郎、郎君,你、你醉了……”
卫曜微微皱了眉,殷红眼中尽是困惑。口齿却还是清晰,“……没、没有醉。”
沈灵姝听人开口,一颗心才安放回肚子中。
“你醉了,醉了就要好好休歇。乖,郎君你快睡吧,娘子我去帮你煮碗醒酒汤。”
沈灵姝哄着。
卫曜紧抿唇。固执重复,“没有醉,不会醉……”
沈灵姝诱哄:“是是是,郎君没有醉。郎君最厉害……是我醉了,我要睡下,郎君乖乖起开些好不好?”
卫曜迟缓地抿了抿唇,乖乖松了手。
沈灵姝笑颜展开,“郎君真乖,郎君就这样,对,不要动……”
沈灵姝轻手轻脚,要下榻来。
靴子才落到地。
还没踩实。
忽被一双强劲的胳膊,揽抱住了腰肢,重新拖回了榻上。
沈灵姝:“……”
“不要走……娘子……”卫曜低下眼来,又是咬人的耳朵,又是吻人的脸蛋,喑哑嗓音里浓浓依恋。
“等等……”沈灵姝手肘一挡,得了空档将人推开,翻身就要爬下榻。
卫曜掐着人的腰肢,又给人从榻边拖了回来。
“娘子,为什么要跑……”卫曜灼热的气息覆盖在沈灵姝后颈,眼眸赤红,声音饱含困惑和委屈。
沈灵姝脸上笑意早已凝固。
卫曜委屈湿漉着眼,眼底皆红。
慢慢俯身,在人身上嗅吻。
“娘子,好香……娘子……”
“不,等、等等,卫曜……唔……”
沈灵姝才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开野兽一样的人。卫曜发疯一样在沈灵姝身上舔咬,先是脸,后是脖子……
而后拉扯开了人的里衣,从下往上钻了进去。
沈灵姝惊叫出声,隔着薄衣推搡人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真切哭了:“不许咬呜呜……你咬什么!疼……呜呜……”
第四十九章
春宵漫漫。
夜落晨起, 绥州天际晨光熹微。
陈烈酒香飘浮在靡霏空气之中。
帐幔浮动。
靛蓝的床幔下,忽伸出一只雪白赤.裸的手臂。
手臂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咬痕吮印,呈现着粉嫩靡霏之色。
沈灵姝拖着酸软的身子, 费力爬出了榻。
榻下, 是一地杂乱的衣裳。七零八落, 难以拼凑出一件完整的。沈灵姝扶腰, 缓缓蹲下, 捡拾起自己几件不算太糟糕的衣衫。
又捡起了自己在地上待了一晚的包袱, 轻拍落上头的灰。
沈灵姝踱步, 揉腰站起, 将包袱放在案几上。抖着手指解开包袱,取出干净整洁的衣衫出来。
沈灵姝一边吃力且快速地穿衣,一边觉得自己简直倒霉。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曜就是上辈子是条狗,也不是这么当狗的。
虽然卫曜昨夜没做到最后一步, 却是将沈灵姝能欺负的地方都欺负了一遍。
好在,也不是一点“回报”都没有。
沈灵姝忍着身子的酸软, 匆匆给自己束发, 穿衣穿靴。又摸索了番卫曜的衣裳。找出了卫曜的令牌。取了人的钱袋和一把匕首, 收进自己包袱里。
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哼哼小声得意:“江湖不见。”
沈灵姝悄悄开了缝隙门, 探看四周, 瞧着四下无人, 而后钻进了浓沉黑夜之中。
*
第一缕晨光照拂在绥州城绥江上。
波光粼粼。如洒满金粉的绸布在风中晃荡。
酒味余沉的屋中。
卫曜坐在榻边, 赤.裸的精壮半身, 抓痕和红印遍布。玄色外袍, 松散披挂在肩。阴沉着一张脸,手中攥着一件撕裂的杏色薄衣。
屋中旖旎之气久久未散。
卫曜还能记起, 昨夜的种种。
女娘说的话,狡黠的笑,喂酒的嘴唇,抓过肩背的指甲,咬在肩膀的齿……
太阳穴隐隐作痛,是宿醉后的影响。卫曜仍旧寒脸,定要一丝不漏皆回想起来。
外头大副将恭敬:“将军,章岳已经寻到师爷的踪迹了,要追回来吗?”
卫曜淡淡的声道:“在何处?”
大副将:“……师爷已到了东都。”
东都离绥州城可不近。
大副将斟酌着补充。“……似乎是买了匹快马,片刻不停歇……”
卫曜青筋直起的手背上,抓着女娘薄衣的五指缓缓合拢,眼底漆黑:“很好。”
*
东都。
日头正晒。
沈灵姝终于肯停歇下来,递了早早准备的入城的假文书。
沈灵姝肚子饿扁了。路上又怕卫曜已经醒过来,又怕卫曜的人追上来。
都不敢停下来吃口干粮。
入城后,找了间小酒楼。
将自己的马交给了店伙计喂粮草。
沈灵姝进了酒楼吃东西。
酒楼堂内不算安静。嘈嘈杂杂,吆喝的、闲聊的、盘碗相撞的,各声皆有。
沈灵姝着灰色的袍子,故意抹了点脏灰在脸上。灰扑扑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不起眼的少年郎。
沈灵姝要了壶清酒,又点了一样小菜。
出门在外,自然要省着点花银子。
东都离长安并不近。
甚至可以说比绥州城还远。
沈灵姝剑走偏锋。便是知道卫曜醒来发现自己逃了,若是派人追捕,大概率会往长安的方向。绥州至长安有条官道。不消七日,便可抵达。
而东都并不在这条官道上。
沈灵姝听过绥州刺史和卫曜的对话,朝廷要卫曜回长安。而卫曜也决定在这几日启程。
如若她现在回长安去。
不就是让卫曜瓮中捉鳖了吗?
不说两人还有层婚姻之实。
就长安那么点地方,沈灵姝一旦被卫曜寻到了,怕是下次想离开就难了。
于是沈灵姝临时改了计划。暂且不回长安,而是一路南下。
沈灵姝决定去剑南州。阿娘和庶弟都在剑南州。离上次收到庶弟平安至剑南州的家书,已是几月前在长安时。
沈灵姝没去过剑南州。也没见过阿娘的耶娘,更不清楚他们的品行。不过既然愿意让阿娘进城,是不是就说明外祖父外祖母们还是能稍微投靠一下的?
沈灵姝边吃着小菜,喝着小酒,边思忖。
若是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才能到剑南州。沈灵姝在思忖自己的银子够不够用。
忽听旁的桌子,两个似是风尘仆仆的过路人,正在闲聊。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就飘进了沈灵姝耳朵里。
“……还能是谁?最近屠匪出名的,长安那个少将军!我记得,姓裴来着!
“什么?他竟然是姜贵妃的在外的私生?这种事可不能乱传啊,会掉脑袋的吧?”
“还能有假?现在长安都快闹翻天!”
“姜贵妃娘娘的儿子,那不就是皇子?!”
“嘘嘘小声点——”两个男子扫看了眼周围,将声音压低。
一旁的沈灵姝借着拿酒盅喝的遮挡,皱了眉头,竖耳认真偷听。
隐约将话都听见了耳中。
“……不是皇子,似乎是姜贵妃的私生子呢!”
“什么?!”
“嘘嘘嘘,都叫你小声些。别一惊一诧。”
“不是,这晋皇帝刚薨,要不棺材中也得气活起来……”
沈灵姝手中的酒盅差点摔掉在地上,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偷听,错愕地转了脸过去。“你们怎么知道的?”
正好和旁边一桌的两人面面而视。
沈灵姝重重将酒盅掷在案,站了起来:“你们这话可有依据?青天白日,你们敢空口造谣!?”
两个男子面面相觑。
一个不服气,嘀咕一声。“长安现在传开了,怎么会是我们造谣,你不信,自己去听听看看便知。”
“算了算了,别跟个小孩儿一般见识。”
沈灵姝:“……”
“你说谁是小孩儿!”
两个路人也吃得差不多,见周围人都看过来了。为避不必要的争端。立马找店小二结了银子,逃窜出了酒楼。
只留下还站着原地沈灵姝,皱紧着一双眉。
*
在东都又待了一日。
沈灵姝继续南下。原本都打算将酒楼里那两个男子的议论抛之脑后。
路过了几个城池,却发现关于卫曜是姜贵妃私生子的事已经传闹得沸沸扬扬,满洲满城皆知。
如果在东都还是两个男子悄悄告知。
而在南下的这几个城池,街头巷坊,秦楼酒馆,已是毫不避讳旁人的大声议论。
皇家秘闻,又掺和了私情。
坊间越传越离谱。
沈灵姝确实是下了这一辈子可能不会再和卫曜见面的决心离开的。
但听到人就着身世一说,被各种污蔑,各种不堪入目地谈论。
明明是不相关的人,明明什么都不了解……
沈灵姝心头仍旧有无名火起。
一日吃饭时候,又听见了旁边两个穿得有模有样的公子哥,在论者此事。语气鄙夷,用词脏浊不堪。
“要我说,那什么将军位置,定也是他那个偷人的好娘给他争来了?说不定是跟了王家人睡了哈哈……”
“说不定是林家,林家现在盛得不行,都住宫里头咧……”
“破鞋一只,儿子也是个小白脸儿,我门路打探来的,你瞧怎么,以前在外没少被睡,跟他那个獠子娘一个德行,专门上爬那些官大人的床……”
“啧啧要不说,怎么年纪轻轻当了个将军……”
……
一把椅子被踹倒在地。
沈灵姝眯眸,“……贼眉耗子玩意,只敢在背后偷偷嘴碎别人,你们除了嘴巴能动,还有哪点有出息?!”
两个公子哥一愣,随后见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立马站了起来,撸起了袖子。“哎,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管天管地,还敢管你爷爷说啥?”
沈灵姝袖中的匕首利落滑出。把玩在掌心,“小爷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的脏嘴巴。如何,要不要小爷我给你们割下来回炉子洗洗?”
“你找死——”
高胖一点的公子撸起了袖子,拳头挥着要就落下来。
一个酒盅从角落掷了过来,准确利落地与男子的拳头相撞。最后掉落在地,四分五裂。
“啊!”高胖的男子捂手哎呦惨唤了一声,第二个酒盅又砸了过来。
正中了旁边同伙的脑袋。
伴随着一道清冷的女声,“跟个小孩儿较劲儿,你们还是不是男人了?”
同伙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颤抖发出一声猪叫。
第五十章
出手相助的是个女郎。坐在角落中, 一身红衣收腰窄袖布裙。个子高挑清瘦,素面英气,挽着个髻发, 髻发后只斜斜插了只木钗。
桌前只点了一壶酒。
教训了两个混混公子哥后, 正把玩着桌上的一对竹箸。
见着沈灵姝望向她, 温婉的一张脸缓缓展开了一个亲和的笑容。
沈灵姝一眼竟觉得红衣姑娘有几分眼熟。
周围旁客杵望着。无人敢接近, 也无人敢上前说句话。似是害怕两个公子壮硕的体型。
而那两个准备闹事的公子哥, 则在各自挨了一酒盅后, 眼一抬, 寻觅到角落的人。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了半会,竟都仓皇而逃。
沈灵姝看得多少有些奇怪,女郎再高挑,但身形清瘦, 旁人眼见也知道光是体型便不是这两个壮汉的对手。怎么反倒是他们落荒而逃?
疑惑归疑惑。
沈灵姝还是拍了拍两袖的灰,整理了身上衣。走过去向女郎道谢。
“多谢侠女相助。”
沈灵姝张着一张讨喜的脸, 脸儿圆圆, 眼儿圆圆, 瞧望着他人时, 眸儿竟水灵活现。虽然整个人灰扑扑, 但也能看出洗干净后定是个老少皆宜的小孩儿。
女郎唇角带笑, 看着小少年似是为避男女有别, 隔着一道桌子, 弯腰拱手道谢的文绉绉模样。不知从哪学来的, 很是好笑。
“叫什么名字?”
沈灵姝顿了下, “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灵字。”
“李灵?”女郎口中细嚼着这个名字, 似是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没有相关认识的人。“是个好名字,你不是定州本地人吧?今儿多大了?”
女郎上下一挑量,看着像个小乞丐一样的少年。底子是好的,却是邋遢了点。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沈灵姝:“回小娘子,某从东都来的,南下探亲。今有二十了。”
沈灵姝才十六,但出门在外,故意往大一点岁数报,总没有错处。
“二十?”女郎笑了,眼中皆是不信。“说你十二还差不多。”
沈灵姝面上一郝,坚持嘀咕。“真有二十。”
女郎看破不说破。“你年纪不大,出门在外,还是少惹些是非。”
“多谢小娘子提点。”可以看出女娘是好意,沈灵姝没有解释。点点头接受。
旁边的看客皆都散了。
沈灵姝还是问出了疑惑的点。“为何刚才那两个人……似乎很害怕小娘子?”
女郎给自己重新倒了盅酒。“他们自是得怕我,不怕我,脑袋都保不住。”
沈灵姝没听明白。
女郎眉轻抬,也不多做解释。“相逢也是缘,小孩儿,你既要南下,就别多待这里。赶紧离开,尽早走,最好在今天日暮前离开这里。还有,莫走官道。”
沈灵姝愣愣,总觉得女娘似乎在告知她什么。女娘道完却是笑而不语。沈灵姝道谢后,便折身离开了。
*
女郎的提点还在脑中盘旋,不过沈灵姝本来盘缠也不够用,自从东都离开后,就是日夜兼程,不做停留。
照往常,沈灵姝一向都走官道。因为官道是最为便捷的路。
只不过有了客栈女郎的提醒。因人之前就出手帮过沈灵姝一次,沈灵姝还是相信人的话。
所以这一次并没有选择官道。
骑上马匹,沈灵姝驾轻就熟。不敢片刻停留。
山路不比官道。路崎岖,倒霉些,还可能会遇上拦路的匪贼。
“驾——”沈灵姝执着马缰,俏丽身影从山川、丛林间掠过。
现今只是日午,暖阳照晒在背脊,似给马匹上的女娘披架上一件金色斗篷,摇曳生辉。
临近山腰的山道之上。
忽闻一道破空声。
一只利箭直面而来。
沈灵姝惊愕侧眸,就在箭矢要射中自己的时候。马儿受惊突然一阵后仰,利箭直直射进了马儿的肚子,马儿惨叫翻腾,沈灵姝便被一把掀下了马背。摔下了旁边丛中。
沈灵姝被摔得头昏眼花,重摔之下,后脊一片碎骨地痛楚。
痛得沈灵姝几乎要昏厥。
意识模糊之际,似乎看见了有人停驻在自己前面。居高临下望着自己。
随后,耳朵飘进了一句嗤笑。十六七年的少年声音。“好大的胆子,敢骑马在吾面前挡路。找死。”
沈灵姝彻底昏死了过去。
*
定州城的晴空只持续了片刻。陈暮至,春雷到,春雨滂沱而下。
嘈杂如鼓声。敲打在屋檐窗扇,彻耳扰人。
沈灵姝是被痛醒的。
手指一蜷动,浑身知觉缓缓跟着苏醒过来。
后脊火辣辣的疼,两条胳臂更是抬都抬不起来。
入眼是一间草屋子,视线昏暗。外头黑云低压,雨声不绝。
好在摔下马时,有丛草垫背缓冲。才不至于骨头都碎裂。
沈灵姝忍痛缓缓坐起。大口大口吐纳着呼吸。
缓冲身上的疼楚。
正前方处,是一个小木窗。
能见外头瓢泼的大雨和阴沉的天色。
这里是哪儿?沈灵姝试图回忆起昏迷的经过。
有人向自己射箭,结果射中了她的马,她摔下了马……是被救了?还是被抓了?
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自己?
沈灵姝扶着草堆,忍着周身从胳膊到后腰逐一牵动的痛,一点点站起来。
沈灵姝拖着身子朝木窗走去。
走近了,往外一看,才发现外头是个庭院。
朱檐黑瓦,假山鹅石,规格不小,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屋宅。
沈灵姝屏气,脑中还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被抓了。是遇见了山贼了吗?山贼怎么住这么好的地方?
沈灵姝从木窗口往外瞥了几眼。庭院并没有人,视线所及的回廊也不见人影。似乎这个柴房也没有人在看守。
沈灵姝又一瘸一拐回了草垛的位置。四下检查,没发现自己的包袱。
可恶,屋漏偏逢连夜雨。
包袱里都是自己现有的家产啊。自己的银子,自己防身的匕首……
沈灵姝苦恼归苦恼。
但知道当务之急,不能在这里多留。
沈灵姝走到了柴门边,先是透过门缝往外看。没看见有看守后,又轻推了推。
竟然推开了。
甚至连门都没有锁?!
是打算把自己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沈灵姝这么想,悄悄推开了柴门。探出脑袋,回廊上无人。
沈灵姝一瘸一拐,快速拖着残躯出来,利落把柴门又重新掩盖好。
外头还在下雨。
沈灵姝摸不准往哪走才是出路。咬咬牙,直接往庭院去。起码庭院还有假山可以遮掩。在回廊上要是被撞见了,就没有躲的机会了。
大雨淅淅沥沥。
沈灵姝摸着假山往外寻。
有一处遮挡,是一处遮挡。边躲边走。
起初还看不见人影。
后开始看见一两个人。沈灵姝发现了,这几人都穿着一样的青蓝色的衣服。似乎是这里下人统一的服饰。
沈灵姝留了个心眼,从后敲昏了一个落单的手下,夺了人的外袍。自己穿上。
多了一层掩映。沈灵姝从庭院走出,眼前回廊错综,庭院连接又一个庭院,大堂,门屋。人声也逐渐清晰。
沈灵姝不知自己闯入了什么地方。她躲在拱门外,前头阔大的露天的大庭,跪着一整齐排的人。看服饰皆都华丽富贵。年纪则是老少有之。
而说话的声音是从大庭正对着的堂屋内发出的。听着传出来的声音,里头似乎集聚着不少人。
完了,她这是误打误撞闯进了正堂?碰上了这伙山贼在议事吗?
沈灵姝蹑手蹑脚打算后撤。回眸又眼瞥到了几旬人从回廊处往这边来,似乎要从沈灵姝所在的侧边门入内。
沈灵姝就夹在侧门的位置。进退两难。
若是回廊那几个人再走几步,就会发现了自己。
但若是进去——
沈灵姝顿了下,她这个位置,从侧门边探眼,只能看见庭中跪在雨中的几人,而自己和正堂的位置是有盲区的。斜前角处,有个奇形怪状的假山做摆设。
千钧一发。
沈灵姝也来不及想太多,闪身进去。
躲在了假山后。
结果意外发现,原来正堂侧面还有个小门。虽然不知道通向哪里,但起码可以不用在正堂前面庭院横穿出去。
沈灵姝吃力地躲进了假山的犄角,顾不自浑身的疼,立马蹲了下来。
刚躲好。
在沈灵姝刚才的位置上,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就径直走进了庭院。
走到了庭下,沐雨同着堂内的人行礼称呼。声音洪亮如钟。
“头儿,陈娘子已经找到了!在客栈吃酒。”
头儿?
果然是山贼!
堂内的声音冷哼了声,传出。“由着她吧。没用的东西。”
沈灵姝侧耳听,辨出了竟是自己昏迷前,听见的那个男声。
“头儿,定州城的知州关起来了,要杀了挂墙头,还是剥皮?”
沈灵姝听到这,浑身一颤,胃中一阵不适。
“随意。”男声懒散道。
沈灵姝偷听了半会,差不多也知道了大概。这伙山贼闯入了定州城,霸占了这个城池。庭院下跪的,怕都是柳城的富豪人户。
庭下的豪富们颤身,告饶的告饶,央求着央求。一个个抖若筛子。
堂内的人还在拷问他们银两钱财等问题。
沈灵姝不敢多待。
知道自己必须赶紧离开。
爬出了假山的犄角,借着假山的掩映,甚至忘记了浑身散架的疼楚。往着前头小门爬去。
沈灵姝爬得很顺利。一步一步极为小心。
堂内庭下的问话,和瓢泼的雨声,都能给沈灵姝做很好的掩护。
只剩下连接前头小门的一点回廊,没有假山遮挡。且还能看见正堂的情况。相反,也就是说,从假山出来,也便有被正堂里的人发现的可能。
沈灵姝从假山后探眼,总算看清了一直传出说话声的正堂的几人。正堂只有三面,顶梁檐瓦和两面墙。没有门,正对着庭院的方向,完全敞亮。
堂内人不算多。但两旁都是青衣守卫模样的人。
被唤做“头儿”的男子独坐高位。
雨幕和守卫的遮挡,从假山这个角度,沈灵姝并不能看清人。
堂内已经在大声讨论对庭下几人的处置。
沈灵姝瞄准了自己前头的门,只要她不被发现的穿过去。躲在正堂外侧墙,就能离开这里。
沈灵姝心里没底,但也知道不能再拖。越拖对自己越不利。
一鼓做气,沈灵姝给自己打气了几次。矮身迅速穿行了过去。甚至不敢会不会被堂内的看守发现。
穿至了侧墙,沈灵姝不敢停歇。
扶墙站起,立马往着眼前的小门夺出。
眼前视野一片开阔。
然而这个小门通向的不是其他的出口,而是一个封闭院子。
此刻大雨如柱。
院中摆满数十个人头。模样惨烈。
两个看守模样的人,正蹲身捡拾,装进麻袋中。
沈灵姝脸色刷白,肚子一阵翻山倒水,终于弯腰呕了出来。
沈灵姝甚至看见了两颗,是在客栈中差点和自己起争执的那两个公子哥。
沈灵姝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小院中两人的注意。
而堂内也有看守寻了过来。
原来,刚才沈灵姝穿行时,已有眼尖的看守注意到。
*
沈灵姝被带到了正堂。
胃中仍觉恶心。
看守将人丢在堂下。
沈灵姝只能听见头顶一声质问。“哪来兵?”
“头儿,是今午你没射中的那个乞丐。”眼尖的士兵认了出来。
“哦?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灵姝抬起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估摸才十七八岁,眼型狭长,鼻尖高挺,右眼尾一颗朱痣。耳朵圆薄,唇瓣饱满。脸型也是标志的鹅蛋脸。英气又带着几分稚气的长相。
身形高而劲瘦,着深青劲装,腰间束着红腰绸带。靴子一脚踩着椅子,一脚拖曳椅下。
似豹的一双眼,处处透着桀骜不驯。
小兵推测:“大概是自己逃出来的?”
“我问的是这个吗?”男子不耐,“怎么没弄死?”
小兵:“是、是头儿说,弄死太简单,要把他关起来折磨……”
“……”
这么一提,男子似乎有了印象,“原来是挡路的那个乞丐。”
小兵:“……”他刚才不是已经告诉头儿是“小乞丐”了吗?
沈灵姝:“……”说谁是小乞丐??!
男子:“原来就是你,挡了我宝贝黑旋风的道……啧……”
男子靴面挑起了底下脏兮兮乞丐的下巴,扫眼人身上的“青装”。“还知道偷换件衣服滥竽充数……你还真会变巧啊?”
沈灵姝想驳斥人,但胃中翻滚恶心,被迫抬眼看了人一眼。
“哇”一声,又吐了出来。
男子和旁边手下脸色皆变。
“头儿,头儿!”
男子沉脸:“还不拖下去斩了……”
沈灵姝:“……”
沈灵姝第一次见真有如此脾性古怪之人。
“等等……”沈灵姝苍白着一张脸,缓了口气,竭力给自己争取,“你不能杀我。”
男子冷笑:“这天下还没有我不能杀的人。”
沈灵姝:“那你能杀了皇帝吗?”
“呵,这有何难事。”男子眼带讥嘲,“知道你惹了谁吗?长安那位的顶上人头,就是我们青家军要取的。”
沈灵姝听到这个称号,瞬间明白,原来并不是山贼,而是又一支起义军。
“错……晋皇帝已死,你就算进皇陵砍下人的脑袋……”沈灵姝想起刚才看见的并不美妙的事,恶心了一下。“你也只能说是辱尸。这天下,死人是你杀不了的。”
男子一张脸阴沉沉拉下。半会哼笑了声,“歪理一堆。杀不了死人,我还杀不了你?”
沈灵姝:“这就是大人的第二个错处了。大人不知,我从小被村中老算子称做小神算子。大人杀了我,必有祸害。但若大人留下我,就有幸事。小的定能为大人排忧解难。”
男子一双锐利的眸子,狐疑皱起。“你是神算子?有趣,怎么证明你是神算子,而不是骗子?”
沈灵姝顿了会:“那小的斗胆算算大人。大人出身非富即贵,家底殷实,空有抱负,却不受理解……故独自出来闯荡。依照某看,大人应该属于汴州三郡一带。某可有算错?”
男子旁边的一个小兵先瞪大了眼,看了看沈灵姝,又看了看男子。张张嘴,欲言又止。
但沈灵姝从小兵神情,就知道了自己这番套话可能还真套中了十有七八。
男子不应,只是嘴角挂着兴味的笑。
沈灵姝被人这么一眼看得头皮发麻。
要说算,其实都是沈灵姝现猜的。寻常大晋各州城的起义军,不是苦难百姓出身,便是所在州城灾荒严重,朝廷不作为,不得不揭竿而起。几乎都是走投无路,才会官逼民反起身。往往带着粗糙质朴的特征,像是梁家军的梁水天,一眼憨厚。有困苦之相,也有嫉恶如仇之态。
而眼前这人,坐姿散漫,目中无人,样貌清秀贵气,看上去可能比实际年龄还小。与长安城那些金尊玉贵的世家郎君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养护出来的。
再加上此人腰带上的荷包香囊,袍角和靴子,沈灵姝一眼识出,都是一等的丝线好货。甚至单单一个袖口用的都是蜀绣。
绝不是贫苦起义出身,洗劫个富豪就能有的。若是靠着洗劫夺来的,知道其中的价值,大多也会穿不惯。不是感到不自在。就是会小心翼翼,生怕损耗。
但这少年的态度却是不以为意,显示是已习以为常使用这些好物。
一个富贵家,却来干起义的活。可能是与家中有矛盾。沈灵姝只要套上几个少年壮志难酬的话词。多少能中那么一两个。至于汴州,扣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就是依着这人有几个用词带着侬语的口音延伸猜测。
反正沈灵姝也没有说死他就是汴州人。而是汴州三郡一带。往小的说还包括了剑南州,大的连,说东都、长安……都在大晋之中,硬扯也能扯是一带之地。
沈灵姝静等着人回应发落。
男子抬了手,盯着沈灵姝看了许久,笑了。“先拖到庭下,给我们的小神算子醒醒脑子。”
沈灵姝:“……”
士兵正要把人带下去。
门口传来一道冷冽清丽的女声:
“谢青,你又在胡闹什么?”
一抹红衣出现。
沈灵姝听着声音觉得眼熟,眼转去。
正好和女郎对上眼。
两人皆是一错楞。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客栈出手相助过沈灵姝的女郎。
“李灵?”女子走上前,挥退了旁边的手下,“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日暮时要离开定州城吗?”
沈灵姝哑口无言,言简意赅说了自己的遭遇。“……我走了,又被抓来了。”
女郎:“……”
女郎苦笑,“你个小孩儿,怎么这么倒霉。”
沈灵姝:“……”
“你们认识?”堂上叫谢青的男子懒懒悠闲看了半会,出声。
女郎转身。端起了一张严肃的脸,“你把定州城的知州关起来怎么回事?城墙口那些人头,和这些人又怎么回事?”
谢青:“不还是陈娘你做得不够好,让你先行来探个情报,探那么久没个音讯。我便寻了几个定州城人来问问。那些人上赶着给我带路。我让就这么夺了个城,真没意思。”
“既然他们那么有意思,连自家城池都能出卖。我当然要满足他们,帮他们挂在城墙上威慑威慑别人别来轻犯定州城。不也保护这定州城免受了被其他人侵占的苦。还能吓吓来兵,也算他们功德一件喽。”
底下定州城的富豪们听得战战兢兢。
谢青眼一扫,“我们兄弟伙费这么大劲攻城,总得讨点银子犒劳犒劳,找这些闲钱多的要点银子。这没问题吧?”
底下已淋成落汤鸡的豪富们脑袋直点,无人说一声不字。“没问题没问题……”
陈娘蹙了眉。“你太胡闹了。”转头看向地上的沈灵姝,“就算那些人死有余辜,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总可以放他走吧?”
沈灵姝看着女郎,满眼尽是崇拜感恩的光。
谢青看在眼底,哼笑了声。“这不成。他以后就是咱们青家军一伙了。咱们的小神算子,怎们能轻易放走?还要留着给我出煤划策,对付北方裴曜的兵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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