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关东城天际诡谲云涌。团团似被风揉皱的乌云, 在空际变化莫测。风中带来阵阵阴寒的凉意,夹杂着潮湿的湿润的雨水和泥土的味道。
这是暴雨将至的预兆。
时值夏季,关东常有暴雨倾泻而下。
玉河宫。
天空闷雷滚滚而过后。
地面已湿漉了一片。
随后, 是雨帘从吞兽殿檐上挂垂下来。雨珠细密不断。
玉河宫是司马凤在关东的住殿。
仆从出入殿中端药。
司马凤抱臂坐于窗檐边的竹木藤椅上, 被白纱布包裹缠绕得厚实的右脚, 悬搁在凳几上。
点滴雨水从窗檐溅进来。司马凤半托着下巴观外头的雨势, 却是浑然不觉。
宫婢行至身旁。“三姑娘, 你坐在这里会着凉的, 我们往里避避吧?”
司马凤充耳不闻, 盯着被暴雨浇灌的庭院。
庭院中石子、盆栽花草, 已被暴雨摧残得模糊不清。
玉河宫的管事仆从也过来劝。“三姑娘,你的身子要紧啊。这雨水寒湿,要不仆把窗给你合上吧?”
司马凤不厌其烦。终还是转了身子,挥挥手。应许了管事关窗的请求。
仆从抓紧将窗扇掩合上, 隔绝了外头的泠泠雨气。
司马凤转而看向了宫殿之中,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 斗转彷徨。
仆从被挥退。
关上殿门的霎时。
传来悄声议论。
“你听了没?大公子已好些日子没出现了……”
“近来整个宫廷都不太祥宁……大家主前些日子似是误食了东西, 差点要去半条命……”
“怎会如此?”
“现在又落到咱们三姑娘, 仿佛被抽了魂魄一般……”
“哎, 你说什么呢, 咱们三姑娘只是扭伤了脚……”
“那可不是扭伤脚, 那分明是……”
……
仆从议论的话语随着关合上的殿门, 逐渐被挡在了外头。
殿内。
司马凤的脸色却因听了那些议论而惨白。她的右脚是司马燕挑掉了脚筋所致。她应该是最清楚司马燕的性子才对。自小到大, 他便是刚愎自用一人, 他受尽宠爱, 受尽富贵,所以骄傲而为。他对她的温情, 只有在臣服时才享得有片刻。因为是强者,是未来的家主的最佳人选,所以阿娘要她必须讨好司马燕,必须对他有着爱慕,必须成为他未来的妃子……
司马凤十五年来,都是如此所为的。她爱慕强者,爱慕司马燕对自己的特有温情,爱慕娘亲为她铺设的道路……她也学着变强,学着成为司马燕心中所喜的模样。
只是这一份依恋的假象。在司马燕的匕首冷冷划断了她的脚踝,在司马燕将自己拖入深黑的密道之中。在粗硬的沙土摩擦过自己的脸和赤.裸的手臂后……被彻底割断磨灭。
司马凤脑袋紧绷得疼痛难耐。
她和司马燕处于密道一日,看清了眼前人的可憎面目。
她本不该对其有怜悯之心。
而裴曜的出现——
出现在密道之中。司马凤知道应是李灵出去后求助了裴曜让他来救自己。
裴曜确实救了她。
血痕溅了三尺高,溅在密道的泥砖石墙上。
司马凤吓傻了。
她头一次发觉司马燕的不堪一击。他的狂怒在对面那个冷戾的男人面前,仿若是蚂蚁撼树。
司马凤艰难往后退。
杀了司马燕的人没有半分神色变化,甚至身上都未沾染上半分血渍。一切如此行云流水,仿若只是在测试一把长剑好不好用。
淌血的长剑落到了司马凤面前。
司马凤分明能感知到裴曜对自己的杀意。只不过刹那而过。
男子冷峻面上波澜不起,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司马凤。
“吾可不杀你,需你至此之后,不得靠近李灵半步。听得懂?”
*
司马燕失踪了两日。
司马曹生已令人翻遍了整个宫城。
宫城上下,到处可见卫兵忙碌。
动静引起了西处安思殿中姜贵妃的注意。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
空气中满是凉意
姜贵妃只着着一件鹅黄半臂襦裙,散罩着樱红披帛,手中缓缓指拿着把细扇。一手轻撩起门边珠帘,远远眺望湿漉的雨景后的天地。
仆从刚来禀,司马曹生的亲卫兵要搜查安思宫。被仆从喝令请旨才离开。似是真去请了司马曹生的旨符。仆从还道了近些日来打听到的大公子司马燕失踪一事,说与了姜贵妃听。
姜贵妃凤眸半眯,庭外海棠花开得正盛。淌下的水珠,衬得海棠红得灼热剔透。姜贵妃心头忽升起一股惊人的猜想,挥退了下人,嘴角微微勾起来。
忽脖子上一热。
一双强壮的胳膊从后环抱住了姜贵妃。
赤条条,只披着一件白色外袍的司马蛟从姜贵妃的寝室中出来,衣袍还未收拾,便依恋地拥抱住姜贵妃。埋脸在姜贵妃的脖上吮吻。
“姑母……”
姜贵妃用胳膊肘轻一推搡,并未阻止司马蛟的贪婪行径。轻妩一笑,“……你爷爷都要派人来搜宫了,你怎有这个心思赖着不走?”
司马蛟:“爷爷?爷爷为啥要搜宫?”
姜娘子转了身,手指一点,将司马蛟从自己身上推离。“还能有什么?你瞒着你父亲从瀛洲偷跑回来,这可是死罪呢……”
“姑母救我。”司马蛟脸色刹的一白,“爷爷当真知道我在这?我阿耶不可能告密,竟是哪个小人走漏了消息……”
姜贵妃眼中流过几丝不屑。转瞬,在司马蛟望过来时,又变成了柔媚之态。“你若是怕,自是可以直接跑了,早早跑回去躲起来,总归还没查到我这里来……姑母可救不了你。你爷爷对咱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仁慈了。”
司马蛟马上去抓姜贵妃从胸口滑过的手。“好姑母……我不走,我千里迢迢才能见到你一次,我死也不走。姑母你好不容易从那草包皇帝宫中出来,我要追随姑母到天涯海角,咱们要死在一起……”司马蛟面上的痴态不改。
姜贵妃冷笑一声。却没有推拒司马蛟自作多情地将自己抱揽得紧紧。
姜贵妃半倚在司马蛟怀中,凤眸暗自蕴转着流光。“你要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可是等司马燕登位后,这关东可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了……”
司马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姑母,咱们离开这,咱们逃到远远的地方,只有你我二人。我们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生儿育女只过咱们的神仙生活,可好?”司马蛟越说,眼底的兴意越盛。整人紧跟着红光满面。
姜贵妃心中啐了声。冷笑抬起了身。“生儿育女?我这身子,已是不能生育了。你活了也二十多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倒叫我好笑了。缩在山野之中,过粗衣简食?我多你一倍的岁数,都不曾被缺衣简食过,你可好会折辱我。”
司马蛟慌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姑母……”
“我瞧你倒是这个意思,拱手富贵让他人?你倒是只有这点出息。”姜贵妃嫌恶一般,抽回了自己的手,细扇轻敲打探上前来的司马蛟的手。看着司马蛟吃痛收回,才笑了声。
司马蛟顾不得被拍红的手背。“姑母莫怪,是我失嘴,姑母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争来……”
姜贵妃半挑起眼,“真的?”
“真的。”司马蛟深情款款道,“只要姑母要的……”
姜贵妃:“那好,我还真有一事要你做。”
司马蛟像是即招即来的狗。立马朝向了姜贵妃的坐榻扑去。“你,去向家主表明自己到了关东。然后告诉家主,你看见了司马燕遭了裴曜的毒手。”
司马蛟听完愣住。
“司马燕他出事了?”
姜贵妃但笑不语。只轻缓扇着自己的细扇子。
司马蛟又道:“可裴曜他不是你的儿子吗……”让他说这话,这不是赤裸裸陷害吗?
“是我的儿子。”姜贵妃款款笑,“所以,我们才要主动出击,趁早防呢。”
*
夏夜的雷雨一阵阵。
司马燕失踪的消息也从宫城处传到了他们旁殿来。
得知这命令还是司马家主所下。沈灵姝微微惊讶。司马燕在密道里待了那么久,也不见司马家主着急。怎么现在开始遍地遍宫地要翻找人了?
难不成司马燕在密道里消失不见了?
小副将在旁剥橘子吃,心头痛快。“消失了最好,人要是彻底没了,才叫心头快意咧。”
沈灵姝在殿中的案几前翻看药书。有了捷径后,身子是累了点,但手倒是轻松了。可以偷懒不用抄写那些繁琐的经文。沈灵姝白日自然是做自己想做的。
“也奇怪,明日不是司马氏的大暑比试吗?司马燕看起来不像是会拱手放弃的,上次司马照谷不还说了他这次赢了,就能接管家主位了。”
沈灵姝上回在密道中也注意到了。司马燕所在的地方,应有尽有,还有一柜子瓶瓶罐罐的东西,根据着司马燕阴险的性子,八成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在以往的比试中,司马燕都会使阴招了。不可能面对那么重要的比试,会因被卫曜揍昏了一次,就躲起来吧?
沈灵姝不解。
伸手从案几上拿了颗橘子,正要剥。
殿门口一阵嘈杂声响。
紧接着是一支卫队闯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司马蛟。
司马蛟掏出了一块令牌,扫眼了一圈殿院。“裴曜在何处?家主有令,要召见他。”
小副将:“我们将军在何处?这不该问你们家主吗?是你们家主安排着我们将军日日给你们操练司马兵马的!”
司马蛟充耳不闻,“既然裴曜不在……”司马蛟想到了姜贵妃的指示,目光落在了沈灵姝身上。“你,同我走一趟。”
第七十二章
小副将往前一挡, “你说同你走就同你走?没这个理。我们师爷不归你们关东管!”
小副将刚剥完橘子的手按在了腰侧的剑鞘上,脸上神情认真严肃,大有司马家的卫兵再往前行一步, 就会对他们不客气的意味。
随着小副将防备的动作, 霎时从廊檐下跳下了数名暗卫。与着司马家的卫兵呈着分庭抗礼之姿。
司马蛟眼眸一眯, 扫视一群暗卫, “好啊, 瞧我发现了什么。裴曜不小的胆子, 竟还有私养的兵没有上报给家主。”
“公子你再往前一步, 连回去禀告你们家主的机会可没有了。”小副将一脸不屑, 似乎并不担心司马蛟去向司马曹生告密。
司马蛟带的卫兵并不多。而对面的人数自暗卫现身后,已明显碾压了他们。司马蛟暗自揣估了双方的实力,抬高了手臂一挥。“走!”
小副将闻言才将已出鞘一半的剑重新收了回去。
沈灵姝手中还留着刚从案几上拿起但还未剥的完整的橘子。隔着小副将和几个暗卫的背影,沈灵姝目光注视着转身要离开的一行人。忽然开口。“阁下要带走我的要求, 是姜娘子的命令吧?敢问阁下是在给司马家主办事,还是在执行姜娘子的命令?”
司马蛟的背影一顿, 显然是听见了沈灵姝的这番话。转过来的目光微微错愕。上下扫视了沈灵姝一眼, 紧闭着嘴, 没说什么。反而匆匆带着卫兵们撤离。
虽司马蛟并未回答沈灵姝, 但仅那错愕的一眼就能透露出足够的信息了。
沈灵姝握着橘子的手一紧, 一双柳眉微微蹙了起来。
司马家主不可能知道她和裴曜的关系。也没有理由召见自己。在外人的眼中, 她只是个随从。在司马家主眼中, 可能甚至没有小副将的地位高。即便之前有卫曜因为自己和司马燕在马球上起冲突, 但追根底找下去, 也只有可能从司马照谷那里得知的一个“义弟”的名分。
唯一知道她和卫曜内情的, 只有司马凤和姜贵妃。
而再联想司马蛟和姜贵妃的关系……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姜贵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
沈灵姝这边百思不得其解。
而司马凤这边也得了外头的消息。
自她脚伤一事, 司马家主派了司马家的大管家过来探视了几次。主要目的还是打探司马燕的情况。
司马燕消失了足有三日。司马曹生视自己的这个长孙如宝,自然是第一时间发疯一般搜寻整个关东城。
司马凤也是才知道,原来司马曹生是一直知道司马燕之前都躲在密道中的。大概也是搜寻了密道,发现了端倪,才来找自己问话。也可能是发现自己受伤的时机和司马燕失踪的时机吻合,才来找自己问话。
司马凤不可能松口说自己去过密道的事。她了解这个爷爷,若是知道了司马燕已经死了。发怒之下,说不定会迁怒自己,甚至包括阿耶阿娘他们……
司马凤面对老管家的问话,一问三不知。只是咬死了牙关表示自己只是在骑马的时候伤了脚而已。
大管事笑容可掬。“仆信三姑娘说的是实话,三姑娘往后出行,还务必小心谨慎。伤了脚可不是小事。仆会好好转达给家主,家主也一直挂心着三姑娘。”
司马燕微微颔首,额上的白玉抚额垂离额头片刻。“多谢家主的挂念。”
大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小姑娘】,转身离开了。
待大管家离开了玉河宫。
司马凤撑着旁边的榻案起身,榻案边是习习送着凉风的冰盆,而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司马凤的汗珠从额上滑落。
忽听殿门一阵摇晃,被从外推进来。一个婢仆跑了进来,慌措之间,声音都是颤抖的,“三姑娘!三姑娘不好了!大、大公子造、造反,起兵造反了!”
司马凤眼神流露出惊惧的错愕。刹那,明白过来,婢仆所说的“大公子”,不是司马燕。而是司马燕的生父司马罕。司马罕作为司马曹生的长子。“大公子”本是他独有的称呼。只不过因为司马家主身强体状,在位四十多年,仍旧没有让位的意思。而司马罕的亲生儿子,竟然又能力卓越,深得司马家主的喜爱。久而久之,“大公子”的称呼,就让位给了司马燕。
而司马罕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更是连一个称呼都不上不下。甚至关东城的百姓们想起来大公子,也是只跟司马燕联系。
司马凤对自己这个大伯印象不深。不比和二伯的关系亲密。二伯司马祝攀附雅乐,而这个大伯……她能想到的,只有对名利权力的追逐。司马罕越摆放在明面上。司马家主便越看不起。
“不可能。”司马凤喃喃。“不对,大伯哪里的兵力……”
司马罕的兵,这些年几乎都归向了司马燕掌手。
司马凤也顾不得婢扑的阻拦,一瘸一拐,想要到外头看情况。
她知道,虽然自己这个大伯爱名利,但做事慎微。眼下只是司马燕“失踪”,但司马家主还健在。再说明日又是司马氏的大暑比试。大伯没了司马燕这个最强劲的对手,明明是最能得胜的。可以名正言顺取得位置,怎么会在这个关头起兵呢?
司马凤没有走到外头,但隔着玉河宫的宫墙,已经能听到不远处的兵火相撞声。司马凤转而匆匆上了高楼。远远眺眼,看见关东城狼烟四起,弥漫火势。烈日灼烧城池火光,像是一整片火海。不远处的刀枪相撞的声音,喊杀声……仿若是人间炼狱。悚得人一身冷汗。
*
滔天的火光杀势蔓延到了卫曜的宫庭。
关东城的皇宫已经不安全了。
小副将杀退了一个爬墙要擅闯进来的司马兵,意识到这里危险了。遣了个暗卫去向将军回禀,带着沈灵姝立马离开。
外头已被司马罕的兵马包围占据。
来来回回都是火光和相杀的各路士兵。
“师爷,你莫离开我周边。”小副将斩杀了一个迎刀而来的司马兵。
脸上渐上了血渍,回头一望。心头一惊!
身边哪有师爷的半分影子!
沈灵姝跑得匆忙,跟着小副将身后,却在园子中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匆忙收拾的包袱,远远丢掷在前头,来不及捡起。脚踝又忽被什么东西抓握住。紧接着便被拖入了一片漆黑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
扑面来的沙尘掀起的烟尘,呛得沈灵姝睁不开眼。甚至来不及出声呼。
沈灵姝手背被砂砾摩得生疼,隐约发现自己是从假山一个穴口被往里拖入。假山的遮掩以及火势和追兵。让小副将和其他暗卫们没能注意到沈灵姝的消失。
待抓着自己脚踝的力度停下来。
周围的光线昏暗,沈灵姝勉强睁开眼,知道这怕不是司马家的又一个密道。
“别怕。”黑暗中出现一道轻柔的女声,紧接着便是火折子点亮了一张略带眼熟的面孔。“小娘子,我也是长安人,我是在救你。”
第七十三章
火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庞。
沈灵姝一眼觉得人很是眼熟。顿了片刻, 却还是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你说你也是长安人?”沈灵姝问,“你为何说要救我?”
女娘笑了笑,“你的口音听起来很亲切。又是裴曜的部下, 我不知你为何女伴男装跟着裴曜, 但裴曜此人, 不是好人。”
借着女子火折子的光线。沈灵姝看清了女子身上的着装。为青蓝色罗绸绸袍, 外加半臂凉衫, 布料质地皆是上乘。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 见沈灵姝还留在原地。转了头来, “莫发呆, 等会贼兵就会发现这处密道。你若是想要活下去,容不下你走神发呆的功夫,快跟上。”
沈灵姝是从假山口被拖入的,不知被拖行了多久。现在回首, 已经看不见入口的痕迹。
沈灵姝咬咬牙,只好放弃原路折回的念头。跟上了前头的陌生女娘。
借着前头的火光, 沈灵姝估计女娘的年纪, 大概三十左右。
“娘子与我们将军素昧平生, 为何论断我们将军不是好人?”沈灵姝问。
女娘用火折子点燃了火把, 往着前头行。“为何?因为我亲耳听见了, 你们将军蛊惑我夫君, 蛊惑他造反起兵, 蛊惑他杀子夺位!”
沈灵姝脚步顿下。“你……”
造反起兵?现在外头造反起兵的不正是司马家主的长子司马罕吗?那眼前的女娘是司马罕的妻子, 还是长安人?
沈灵姝脚步逐渐放慢, 忽然想到为何自己会觉得眼前的女娘眼熟了。
陈娘子曾提过, 王家为了讨好司马氏,把本要和剑南州谢家联姻的王家二女, 送给了司马氏的长子做侧室。
司马氏还保留着极强的民族的特性。自古轻易不同外族成婚。后来逐步被晋朝其他州郡同化。但还保留着不成文的规定,便是司马氏的男子的正妻之位只能给同是司马氏的女子。
沈灵姝之所以觉得眼前的女娘眼熟,可不是和王玺的眉眼相近吗!
王家二女催促着沈灵姝走快些。
沈灵姝慢腾腾跟上。揣想着从她口中套出点话来。“我还是不懂……就算将军与司马罕说了点什么,我们将军才十七岁,,司马罕都四十余数岁的人了,怎么会轻易听信我们将军的话……再者,如果他没有这个野心,也不会被我们将军蛊惑……”
王家二女停了脚步,猛然地转过身来。
明灼的火光差点烧着沈灵姝的脸。
沈灵姝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
王家二女的脸色紧绷。“你们将军,真的只有十七岁吗?”王家二女冷笑,似是将一口沉气咽回肚中,“你知道活石散吗,他给司马罕下了这药,在家主的饮食也下了。司马罕不造反,是死路一条,造反了,也是死路一条。他的野心,是整个司马家。他一个外来的人,竟然想当这个司马家的主子……”
“……不对,他应该是想当这个天下的主子。”王家二女嗤笑一声,“听说瀛洲一战,他败退了冀州王家。射瞎了王瑾的一只眼睛,他同司马罕策划时,我都听见了,他甚至打算在司马家灭绝后,出兵对王家赶尽杀绝。”
沈灵姝楞楞,旋即蹙眉:“就算不是将军,司马氏早已内乱,王家也是一锅粥池。也会有其他人,平复晋朝的四分五裂,为何独是将军做这些,就要被斥责是不安好心?”
王家二女笑了笑,“我不是可怜司马罕,他虽说是我夫君,也只是名头上的夫君而已。我也不可怜王家……”王家二女话停了下,侧眸扫了一眼沈灵姝。“我在刚才便在想,我瞅着你实在眼熟……去年嫁给了长安新贵裴曜的,便是你吧。文清侯嫡女沈灵姝?可是叫这个名。”
沈灵姝心头打了个咯噔。不甘示弱地道,“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你是王家二娘子王怀。”
王怀苦笑。转身继续往前走。“我在家主的朝会上远远见过你一面。又听过了马球上的事,你们将军如此维护你,定是极为重视你的身份。你的扮相虽不出错,倒是容貌过艳。司马氏人会以为你是中原白净的弱男子,但我自中原来,自是一眼就看出你不是男子。裴曜都把自己的娘子从长安带了出来了。所以我若是带走了你,能从裴曜那里,换回司马罕一命吗?”
沈灵姝忙摇摇头:“你太高看我了。既然将军如此有野心,怎么会把我一个小娘子放心上。实不相瞒,我也是迫不得已被将军带出长安,巴不得赶紧走。我待将军薄情,将军可不也如此。娘子你看的只是表象,我们夫妻各中的不合,你不知道啊。”
沈灵姝说得情真意切。就差坐下来和人唠唠这其中的苦楚长短。
“是吗。”王怀淡淡道。“若是这样,我们倒是同道了。”
沈灵姝只能一个劲点头。
两人无声地往前又行了一段路。
黑暗的密道,隔绝了外头的兵荒马乱。
也不知外头如何了。
沈灵姝暗揣测着要怎么给卫曜留信息。
前头,王怀的声音又道。“我本以为司马家就是自己的后半生,可司马罕待我并不亲近,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外家的耶娘弟兄,却因我只是个女娘,从谈不上一席位。你可知道瀛洲一战,我的夫家和外家对战,夫家没有考虑到我的立场,外家也不当我是自己人。我被冷落了这些年,最后还是我自己里外不是人了。”
沈灵姝:“王娘子……往着好处想,既然他们都待你不好,你现在逃离了,也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你可以过自己真意是日子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王怀侧眸扫视了沈灵姝一眼,“我一个孤女,怎能在这世间一人活下去?”
“我要回冀州去。”王怀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走。”
沈灵姝:“……”
沈灵姝舔了舔唇:“王姑娘你走你的便是,带上我不是多一个累赘吗?”
王怀笑。“你是裴曜的娘子,在我手中,就是把柄。裴曜不敢轻易对王家出手。”
沈灵姝:“王姑娘不是说王家对你并不好吗?既然过得不好,你为何还要回去?”
“那里总归是我的家。活着没有归宿,我不能死后,也没有一个归宿。”
沈灵姝:“王娘子若有一技艺傍身,寻个偏静的镇子,即便是织布耕作,也不会过不下去。倘有遇良缘,便不是孤自一人。你若回了王家,不还是受苦吗?”
“这是你的心里话?那你为何不离了裴曜?你不是说你们感情淡薄吗?”王怀嘴角讥笑。
沈灵姝:“……”
你要是要论这事,她是最有经验的了。
但沈灵姝自然不能将自己跑了数次,都被丢脸地抓回去的事说出来。
沈灵姝只能摇摇头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怀冷笑。
沈灵姝做垂死挣扎:“你回王家的话,可不可以把我给放了?”他们沈家和王家不对付,林家在长安掌权,赶走王家的势力一事。其中不乏有阿耶的助力。
她若被送到了王家,定是死路一条。
王怀摇摇头,“我说了,你是我的筹码。”
沈灵姝泄气。
看来只能在路上找方法摆脱她了。
*
顺着密道出来。竟已是关东城外。
外头白日刺眼的光亮,刺得沈灵姝睁不开眼,只能抬手遮挡住眼,片刻适应后才放下手来。
日头下。沈灵姝才发现,王怀还背着一个小包袱,鼓鼓囊囊的,似装了不少东西。
“走。”
王怀熄灭了火把。
沈灵姝四处巡看。远处,关东城中心的皇宫天际,一片红光。
沈灵姝在王怀的催促下,只得不情不愿跟上她的步伐。
王怀怕沈灵姝跑了,撕下了条裙子的布料。系在了沈灵姝的手腕,拽着往前行。
沈灵姝还没反应过来。
便听见一道破风声。
擦着自己的发颊而过。
马蹄声由远及近。
身旁的王怀忽被箭矢正中了胸口,往前扑倒下。
沈灵姝吓了一跳。
被王怀倒下的力,牵拉着一起倒下。
“王姑娘……”
王怀还剩下了一口气,死死抓着沈灵姝的袖子。在沈灵姝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抓痕,最后咽气。
沈灵姝脸色煞白。转头,看见了高马上凛然而视的卫曜。一身墨色盔甲劲装,如玉如松。一张冷俊的脸,沾染点点血渍,脸色沉得难看。
收了弓跨下马,大步流星地朝沈灵姝的方向走来。
沈灵姝一抖,举手以示清白:“我,我没跑……”
第七十四章
匕首出鞘收鞘, 迅速割断沈灵姝手腕上捆系的布条。
刹那之际。
沈灵姝手腕便被卫曜抓了过去。
卫曜握着沈灵姝胳膊的劲力不减,虽不至于弄疼,却也压迫十足。
沈灵姝吞咽了声口水, 又乖又怂地由着卫曜带走。
卫曜示意身后的随从处理掉前头的尸首。
沈灵姝被抱上了马, 靠着后头人坚实的胸膛, 小心抬眼观测卫曜的神色。
卫曜勒紧了马缰, 目视前方。“看什么?”
沈灵姝满面灰扑扑, 抬起袖子擦了擦下巴。“你……你没生气吧?”
“生气。”
沈灵姝:“……”
卫曜淡淡。“过后再和你算账。”
沈灵姝:“……”早知道不问了。
沈灵姝悄声嘀咕。“这可不能算我的错……你自己瞒着我多少事咧, 我也要和你算账……”
卫曜微垂下眼睫, 扫视了暗自碎碎念的女娘, 紧绷的唇角微扬了片刻。而后稍复原样。
关东宫城已是入兵荒马乱之相。
沈灵姝身上被罩笼上斗篷,目光所及之处,火势震天。
“将军!”
所幸宫中的兵变并没有殃及关东城坊之中。
原是卫曜的兵将已封锁住了向外的宫门,宫里头是火海, 兵乱,阴谋, 算计……燃燃于大火之中。
小副将也在宫门外。看见了将军带着师爷回来, 一颗悬挂着的心才安然放下。
卫曜的坐骑停在宫门口, 马儿歇息喷洒着鼻息。
沈灵姝从斗篷中露出半张脸来, 为卫曜忽然停下来感到疑惑。
宫城里头还尚危险。卫曜在思忖要不要带沈灵姝一同进去。片刻思忖得出沈灵姝不在自己眼前看着, 才是最危险的。
沈灵姝正欲开口和小副将说话。
刚摘下的斗篷的兜帽又被重新罩盖上。
“……”
卫曜:“别东张西望。坐好了。”
宫门启又合上。
沈灵姝耳朵里, 蓦然钻进了嘈杂喧嚣之声。来自宫城里头的四面八方。
入眼是断臂残骸、废墟火势……
看得沈灵姝触目惊心。
沈灵姝从未直面如此血腥的场景。
双手不自觉胆怯地缠放在卫曜的握着马缰的手臂上。身子往后缩了缩, 紧贴在身后卫曜的胸膛上。
卫曜垂眸扫了女娘一眼, 将沈灵姝的兜帽子往下扯了扯, 彻底遮盖住上半张脸。
“别看。”
*
宫城正殿。
卫曜的兵马已已占据了正殿。且收整清扫出了一整条通道。
一身赤红半臂兽皮袍的司马家主稳坐在正殿的主位上, 孤伶一人,老态龙钟。一张憔悴的脸, 仍不失威严谨然之色。
“裴曜。”
司马曹生目眦近裂地盯着骑着高头大马进来的男子。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吾待你不薄,你竟敢精心谋划如此一局,是吾看走了眼!你好有能耐!是不是早在多年前吾遗弃你做一个小杀手时,就开始谋划暗算我们司马家了!”
司马曹生不掩饰双眸中的恨意。满是鲜红的双掌垂放在殿椅扶手两旁,“吾的孙儿也是你杀的吧?”
沈灵姝这才注意到,司马曹生前殿的台阶下,倒着一个人。正是起兵造反的司马罕。司马罕的身下已流出了一淌血。在灼热的酷暑天,早已凝固。
“你如何得来的宫城密道?如何策反不肖子司马罕?如何能在吾的饮食中下药!如何调动了关东城中的兵将!如何布的局!”司马曹生恨意铺天盖地,嗓音嘶吼,激动之下,引来了剧烈咳嗽,站起又被迫跌坐回椅子。
卫曜神色毫无波澜。“这些……不都是祖父教导的吗?某只学了祖父的一点皮毛。”
“胡说!吾怎曾教导过你个外人!”司马曹生剧烈咳嗽之后,更为大怒。“你只是个外种贱玩意!当初就该把你一把掐死!能留着培养成我们司马家的杀手,是你莫大的恩惠!你如今欺师灭祖,定会叫天谴所霹,万世不得入司马祖穴!咳咳咳……”
沈灵姝听不下去了,一双柳眉皱紧,一把掀开了自己的兜帽。“祖宗祖宗祖宗的!你们既然把他当外人,他就不是你们司马家的人。你以为我们稀罕你这什么司马家的位置吗,我们将军是要做皇帝的!就算死,以后也是死后入皇陵,供万人祭祀。你那个孤坟有什么好稀罕的!”
“你不当他是自己人,凭什么要我们将军当你们是自家人!你儿子自己想要杀父夺位,你孙子邪恶阴狠不做人,他们自己反噬遭报应,与我们将军何干!你不好好检讨你们所作所为,反怪我们将军布局离间,他们没有那点心思,会入我们将军的局吗!”
沈灵姝义愤填膺。
将殿上的司马曹生和其他卫侍吼得痴楞。
卫曜单个手臂牢牢拦抱住猫儿一样张牙舞爪的女娘,眼中无奈。“沈灵姝……”
“沈什么沈!”沈灵姝恼怒转过脸来,圆溜的杏眸满是盛怒。“你活下来,你长这么大靠的都是你自己,他们没有养你帮你一分。你才不用听他们的!你和他们这些恶人没有半点关系!听见没有!”
沈灵姝气呼呼。
卫曜沉敛了眸中的光晕,轻勾了唇角,淡“嗯”了声。先将气急败坏的女娘哄稳下来。
司马曹生眼神难定,难以琢磨地在两人面前来回扫视。“这人?”司马曹生何等阅历,怎么看不出马坐上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娘。“你便是被这个狐媚子勾了魂魄,不惜欺师灭祖。生下杀戮大罪!”
“闭嘴。”
卫曜神情冷淡,搭起了弓箭。箭矢方向直向司马曹生的心脏位置。“ 司马曹生,我最后回答你。若是司马燕和司马罕,宽心待那些兵将。也不会被他们摒弃。你不讲仁义,便莫怪他人不讲仁德。”
司马曹生一双虎目怒眼含血。“不、不可能,你不会如意的……司马氏族人不会认你……”
“报!将军——”
大副将跑上来。“将军!姜娘子不见踪影,只剩下司马蛟,背后中伤死在宫殿里……”
“裴曜!”司马曹生的双眸赤红,大吼一声,忍着活石散毒发的剧痛,朝着卫曜的方向攻了过来。
然而比司马曹生速度更快的,是离弦的箭矢。
司马曹生倒在离骏马一尺之地,摔下了殿阶,与自己亲手杀死的儿子的尸首,叠加一起。
沈灵姝的兜帽在箭矢离弦时,便又被重新笼罩,遮盖住眼。
卫曜的铁弓放下,“司马曹生,杀你之人不姓‘裴’。”
司马氏的统治者将冠以你所以为的一个卑贱的叛徒家奴之姓。不知老家主临到地狱有何感想。
骏马风驰的声音在耳畔。
沈灵姝想回头看看卫曜的神色,但是途中一直被卫曜罩着兜帽遮住眼。
火势了了。
卫曜的骏马奔驰上了宫城墙头。沈灵姝望到了下头排列齐整的兵马,望见了小副将坐在马头上,高举着红旗招摇,旗帜摇晃,飘晃着墨汁晕染,苍劲有力的“卫”字。
“家主万岁!”不知何时被收买的司马照谷在城墙下率先一声高呼。四肢投地,臣服高呼。
“家主万岁!”百姓兵将们的呼声如海浪潮水,一声掩盖一声。山呼海啸,天际黑云翻涌不绝。
自此。
长安新贵少将军裴曜不再。
关东司马氏的新主,卫曜。将如一把汹汹火焰,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燃烧大晋鼎足各方的世家之中,燎原滚滚。
*
不多时,涌动乌云的天际,阵雨烈烈而下。浇灭了火势四起的关东宫城。
小副将领着卫兵们收整满是残骸的宫城。
沈灵姝终于不用在困守于一方殿宇。
可以四处留走关东城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每一个角落都是卫曜的人。沈灵姝就算翻墙翻出花样,也逃不出这一张天罗地网。
按着沈灵姝打探到的消息。
司马凤已被送回了瀛洲。瀛洲的二子司马祝已表臣服。甚至主动将瀛洲剩余的兵马送往关东,交换了卫曜的兵马留下看守瀛洲。只为求一庇护。
司马氏的其他宗族人,与司马曹生一样,根本不会容纳一个外人来掌管司马氏,坐上司马家的位置。无一例外,皆都已丧命。
沈灵姝还有些恍然。她一直跟卫曜在一起,却不知道卫曜短短数十日,如何练兵,如何布局,如何游说叛变,如何获取了那些司马氏兵将的信任,又如何……
不怪乎沈灵姝惊讶。
毕竟在上辈子,司马氏明明是卫曜最难打的一战。甚至历经九死一生。司马曹生奸诈至极,拿捏了卫曜的亲情作为软肋。和卫曜相认,充当着慈爱的外祖。在情感裹挟下的卫曜才会被利用征战。上辈子和司马氏的战役,也是最后一战,足足打了近四年。
而如今的卫曜仿佛熟通所有。司马曹生还是上辈子的司马曹生,妄图用卫曜来当他收取其他晋朝州郡的刀子,只不过卫曜没有听信,反而是反手一招,将司马氏捅破,万劫不复。
沈灵姝站在宫墙上,身上还是卫曜的斗篷。
下过雨的空气湿润。
经过洗刷的关东城,焕然一新。
沈灵姝忽然想起王家二女将自己拖入地穴时的一句话。她斥责卫曜不似十七岁的少年,竟然连四十多岁的司马罕都能蛊惑过去。斥责卫曜的城府心计。
沈灵姝当时没放心上,只是不悦王怀将罪责托给卫曜……
如今灵光乍显。
沈灵姝心头有了个惊人的念头一闪而过。
上辈子,十七岁的卫曜沈灵姝没见过。沈灵姝嫁给卫曜时,卫曜已经姓“卫”,已经是十九岁的少将军。沉稳,不苟言笑。不轻易流露一点情绪。
王家做镇了长安。
卫曜被司马氏的人寻回去,成为司马氏的将军,攻城夺地。在祥符连败退了王家军,使得王家在长安地位逐渐遥遥坠落,最后被林家捡了便宜,趁机而入。王家被灭,林家本就兵力不强,只是胜在钱多富有。王家尚且不能敌卫曜,林家自然也是难以攻破。
林家在长安败下后,司马氏入室成了长安的新主子。
卫曜仍在晋朝大地攻城收复。作为司马氏的一枚棋子。
沈灵姝一路伴着卫曜,虽一直处于后勤处。但几乎卫曜征战受伤,都是沈灵姝给人换伤换药。
十九岁的卫曜,不露情绪,却初露锋芒。少年将才,如一头凶狠的狼兽,第一次遭了王家的陷阱受伤,独自在帐篷中沉气地处理伤口,复盘战局。
少年将军谁也不见。沈灵姝借着送食偷偷进去,看见了难抵失落和负气的少年。因自己的失误,失去了兄弟兵将的性命。少年眼眸血红,撕咬着纱布缠伤,连军医也被留下伤药后赶了出去。
沈灵姝捧着食盒。
少年将军抬眸刹那,眸中的血红转换成别扭的异样。
彼时两人成亲不足一年。聚少离多。就算坐一起半天也没有一句话。
沈灵姝鼓着勇气坐落在卫曜旁边,将食盒推了过去。看见了案上换下来的触目惊心的带血纱布。
沈灵姝瞥见卫曜衣襟上掉落的一块血纱布。伸手要帮忙拿下。
卫曜握住了沈灵姝的手,刹那,松开。
“血脏,别碰。”
“好。”沈灵姝悄声打量,“那你别哭……”
“我没有哭。”十九岁的卫曜紧绷了脸,“血溅到眼睛而已。”
沈灵姝:“哦。”
……
此后,沈灵姝便未看见过满身血气的卫曜。
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总是收拾掉所有血气和脏浊。
*
十九岁的少年,会意气,会失落,吃过败战,却也茁壮不屈。
而十七岁的卫曜,却比上辈子十九岁的卫曜,更为沉着,精细,甚至……仿佛就像是千帆历练过的皇帝,运筹帷幄。
沈灵姝望着远方的天际。
如果……如果卫曜也重生了……
肩膀忽搭上的一只手,将沈灵姝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沈灵姝心头一咯噔。
回头。
看见了已摘了盔甲的卫曜。面上血迹已擦拭得干净,眉目俊美如画,眉峰冷峻。
“在看什么?这么晚了,不知外头夜寒吗?”
沈灵姝:“……”
太像了太像了……
这分明就是活脱脱只会一贯说教她的狗皇帝!
第七十五章
卫曜微微低眉, 伸手笼系紧沈灵姝身上的斗篷。
卫曜伸手为沈灵姝系斗篷的两端,温热粗粝的掌腹,便直接擦碰过沈灵姝的下巴和脖颈。
沈灵姝身侧垂着的胳膊微微僵硬。
还在因自己的猜想而震惊。
如果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卫曜和自己一样重生了,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和自己成亲?在沈灵姝遥远的记忆中, 他们的婚姻不过是晋皇帝的权谋之术。卫曜分明不喜自己,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 怎么还会和自己成亲?
沈灵姝脑袋一片混乱。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对十六岁的卫曜施舍了点善意, 十六岁的卫曜才会喜欢上自己。如果卫曜也和自己一样重生, 一向精明善决的皇帝, 固然是不可能被一点小恩小惠所打动……
等等……
沈灵姝又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
卫曜知不知道她也重生了?
沈灵姝脑海里飞快地一遍遍回忆着,自自己重生后,对卫曜嫌弃推搡,非打则骂……就差把皇上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了。
沈灵姝脑子空白了一瞬。
舔了舔微微干涩的唇。
虽然自己重生后不着五六, 没干正事,但似乎没漏过什么马脚吧……
沈灵姝抬眼瞧看了卫曜一眼。
卫曜正好也垂眸看过来。微狭的凤眸微微眯顿, 漆黑的瞳孔似盛了沉蕴的光。
沈灵姝眼睫眨巴了下。
便看见卫曜的面庞逐渐在自己眼前放大, 最后, 温热的唇瓣应盖下来。
沈灵姝:“……”
沈灵姝被捏着下巴, 被迫抬起了脑袋, 脸颊擦过卫曜微凉的鼻尖。
卫曜的气息极为浓郁, 木檀香的寒冽味道, 沁入心脾。
沈灵姝下巴被捏得微疼。自对卫曜起了疑心后, 沈灵姝越发觉得人可疑。就连此刻亲吻也是, 自己之前怎么没有发现, 明明这么明显!都是自己教的接吻的方式!
虽然沈灵姝没有卫曜之外的别人的经验。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沈灵姝多年来的小话本和小画册可不是白看的。更别提, 秦楼楚馆,自己乔装时也没少去过。比起情欲方面一张白纸,第一次接吻就咬破了沈灵姝嘴巴的蛮横的家伙来说,自己分明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了。
沈灵姝回忆起两人初次行房时的情景。沈灵姝也是第一次,之前所见过画册上的行房图样,行房的两人都要亲嘴。但显然冷着一张俊脸,正襟危坐在面前的卫曜并不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沈灵姝鼓气勇气,一边心想着自己要引领,一边瞧着卫曜的嘴巴又红又好看,于是率先探身,在人嘴巴伤亲了一口。一口亲完,两人皆红了耳朵。
沈灵姝更是因为自己一时被美色迷住率先亲人而面红耳赤,正欲退开,又被卫曜抓了手腕。少年赤身的心跳声格外明显,僵硬着学着沈灵姝刚才迎上来献吻的样子,一嘴巴撞在了沈灵姝嘴巴上。
“……”
沈灵姝还记得当时嘴巴被磕破的痛,不亚于第一次行房后身体好像要撕裂的痛楚。
沈灵姝这厢陷入回忆。终让卫曜察觉了不对劲。
接吻还能走神?
沈灵姝嘴巴被毫不客气咬了一下,一疼,往后趔趄了两步,捂着嘴,委屈忿忿看着“罪魁祸首”。“你是狗吗……”
卫曜沉眼,捧着泪眼花花的女娘的脸蛋。舔掉唇上的血渍,不悦。“和我在一起,你还在想着谁?”
沈灵姝:“……”
沈灵姝差点忘记了,卫曜野兽一般的敏锐直觉。
沈灵姝哼哼几声,扭开脸。没能扭开,半张脸都蹭在了卫曜的手掌心。“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
卫曜眼中的猜忌微淡,“你想回长安了?”
沈灵姝:“当然想,我都离开多久了……阿耶阿娘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可想他们了。”
卫曜:“他们很好。”
见卫曜回答得这么快,沈灵姝拿眼瞪他。“你怎么知道。”
“我想知道的,自有门路知道。”卫曜说,“不过,沈夫人现在在谢家。如果要见,还要折费点时间。”
沈灵姝瞪大眼。阿娘离开长安的事,除了他们沈府,分明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而且她也没有告诉过卫曜。
沈灵姝将那句“你怎么知道”的问询咽下去。不成,现在不能轻易透露任何消息给卫曜,说不定让卫曜摸出其他线索了。
卫曜:“先去用膳。你一天未用餐,不饿吗?”
“哦。”沈灵姝确实还不饿,虽然没吃正餐,但倒是被卫曜盯着吃了糕点和他物。分量怕是比正餐有过之。
*
晚膳是馄饨和粥米,包子。
用的是沈灵姝最喜欢的萝卜甜豆馅。在晚膳后的糕点。也是沈灵姝最喜爱的红豆糕。
然而沈灵姝并没有什么胃口。在卫曜的监看下,才吃了一碗粥米,两个萝卜肉丁包子。
沈灵姝一晚上都在复盘重生后的所做所为,经过一番深思,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露馅。
自己是没有露馅,但——卫曜是不是真的重生?
以防万一。
沈灵姝觉得还是要试探一下。
这可决定着自己的攸关性命。
沈灵姝又回想起自己上辈子病死前的景象。卫曜虽握着自己手,却一言不发。卫曜自做了皇帝,与沈灵姝的距离却仿佛越来越远。沈灵姝很少能看见人脸上流出其他情绪。甚至在自己死前。
沈灵姝忽想起,自己偷偷藏起来的话本子。生离死别之际,话本人物们总是哭得很是凄惨。
没有哭嘛……
沈灵姝在卫曜一双漆黑的眼瞳中,一点泪光都没看见。
卫曜连眼尾都没红一下。
他怎么这么冷静啊,明明自己都快死了呢……
明明在许久许久之前,自己碰伤一点,人还会因担忧恼怒而红眼。
沈灵姝的意识又有一些模糊了。
“沈灵姝。”她听见了卫曜喊着她的名字,声音镇定沉稳,带着不容质疑地威压。仿佛是在命令臣子。“不许睡,吾不许你睡,醒过来……”
沈灵姝觉得一刹那自己的魂魄仿佛在遥远的天边飘荡着。忽又被卫曜手劲拉扯了回来。
沈灵姝疲倦地睁开眼,这一次,似乎在卫曜面上看见了悲伤。沈灵姝不确定是不是“悲伤”。明明也没有掉眼泪,明明卫曜还是那一张脸。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她却觉得,卫曜好像很难过。
他好像很难过。
“皇上……”
“与君相识相交,梓潼足矣。”
沈灵姝念着自己临时改动过的话本的小词,看到卫曜越来越黑的脸色,心里美滋滋的想:自己真是个好皇后啊。离别也这么温情。啧啧。卫曜三生有幸呢,自己没起来骂他算好的了。
沈灵姝自此,给自己温婉的形象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敲门声响起。
是卫曜的书房。
将领们刚离开了书房。
卫曜在盯着沈灵姝心不在焉喝了碗粥后,便不得已离开大殿去处理政事。连晚膳都还没有用。
小副将外头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师爷!”
裹着斗篷,拿着食盒的沈灵姝得了允许,推门进来。
“郎君。”沈灵姝笑颜弯弯,一改刚才的魂不守舍。
卫曜凤眸半眯。
女娘一贯不会掩饰自己的小心思。还毫不知情。
沈灵姝将食盒摆上桌案。
殷勤地将热乎的菜肴一一摆在卫曜面前。
“郎君一晚上都没怎么进食,我特地到了后厨给郎君找了几样热菜。郎君快趁热吃。”
卫曜撩起眼皮。
黑眸定定望着面前的女娘。“……”
打开的食盒,里头皆是卫曜做皇帝时不喜的菜。
第七十六章
沈灵姝杏眸滴溜溜, 纤密的长睫像是蝶翅,扑闪扑闪地扇动着。
双手还放在食盒的顶横上。红唇微翕,眼眸紧张地瞧望着卫曜。
卫曜:“……”
“郎君怎么不吃?”沈灵姝眨巴着眼, “是因为不喜欢吗?”
卫曜“嗯”了声。
伸手, 一把捞过苦面焦灼的女娘。心觉好笑。面上一贯冷淡。
“娘子便是这么对我的?苦瓜、花生、辣椒……这么点食材, 做了三盘菜。连碗米都没有。”卫曜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捏女娘的耳垂。在沈灵姝看不见的地方, 微微扬了嘴角, 轻笑。
沈灵姝脸上一赫然。才发现自己只光顾着找卫曜不喜欢的东西, 没察觉这三个东西都拼不成一盘菜。
“我……我去重新做……”沈灵姝揪着斗篷的边角, 耳朵红通。起身要收拾逃离。
被卫曜铁臂一挡, 又重新揽回怀中。
卫曜目不转睛盯着女娘微微泛红的小巧的耳尖。
“既然是娘子亲手做的……”
卫曜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那么我尝一尝也不是问题。”
卫曜一手胳膊仍环抱着沈灵姝的腰肢,防止女娘从身边逃离。另外一手,执拿起食盒里的竹箸。
沈灵姝几乎是秉着呼吸。
看着卫曜的竹箸在三盘菜肴面前云淡风轻地掠过。最后,夹起了一片苦瓜。
沈灵姝忍不住转头, 盯着卫曜张嘴将苦瓜片放进了嘴中。
事实上,皇上并不怎么挑食。上辈子沈灵姝也是跟人生活了十几年才慢慢发现, 卫曜不喜欢苦辣味。只要菜肴有苦瓜、花生、辣椒做辅料的, 卫曜定是不会动那盘菜。
卫曜吃下了片苦瓜。
沈灵姝还是一眨不眨盯着人。
卫曜心情微愉, 微勾唇角。似是满意沈灵姝的目光全心全意皆放在自己身上。
沈灵姝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眼见着卫曜又动了一筷子。
卫曜:“如果有米饭相佐, 自是最佳。”
沈灵姝揉了揉眼睛, 最后伸手, 错愕地摸上了卫曜的嘴巴。
卫曜眼微眯。眸光隐隐动动, 似是等着猎物靠近的野兽。
沈灵姝碰了一下, 立马缩了回去。“我、我去给郎君拿碗米饭。”沈灵姝利索地离了卫曜的怀中。
卫曜并没有阻止。而是望着女娘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
随后, 放下了竹箸。
端起了一旁的茶壶, 黑脸蹙眉,一饮而尽。
*
尽管卫曜当着沈灵姝的面, 吃了从前碰都不会碰的菜。
沈灵姝现在还对人存有一半疑心。
毕竟做皇帝的卫曜心思多狡。沈灵姝不得不多一个心思防范被卫曜发现自己重新的秘密。
故只能提醒自己时刻小心。
司马家解决后。
卫曜很快便被迎任为关东新王。
没等关东城的宫殿和设施重新修缮,卫曜留下了卫冉和大副将整顿管理关东。便马不停蹄地率军往着冀州出发。
下一站的目标便是攻打冀州王家。
王家自在长安失了势力,又在瀛洲吃了败战,几乎龟缩在冀州一片天地,养兵蓄力。而冀州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被征召为兵,日夜苦训。即便权势只落到独一州郡,王家在长安养成的享受之风却仍旧没有削少半点。为了享乐而从百姓手中捞银子,冀州百姓们苦不堪言。
沈灵姝自然也得跟着卫曜一起出征。
被卫冉赠了一大包袱的药书,就苦兮兮地被卫曜带着离开。
沈灵姝私心想单独再关东留下来,反正关东城已是卫曜的地盘了,自己留下来也安全得很。但卫曜并不理会沈灵姝的小心思,不由分说,扛起沈灵姝就走。
沈灵姝:“……”
沈灵姝昨夜被卫曜折腾一晚上,在行军的马背上早已是昏昏欲睡。罩着卫曜的斗篷便是睡了一路。
冀州离关东并不远。
卫家军在冀州百里地外驻扎下来。
冀州王家似乎也早早得知了消息,城门紧闭得严实。
关于卫曜一举灭了司马氏,成了司马家的新家主。近些时日在晋朝大地上已传得沸沸扬扬。各方震撼,不亚于当时得知王家落势,林家辅佐新帝一事。
举着“卫”字旗帜的卫曜凭空出现。待各世家明白过来,卫曜便是曾经朝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时。卫曜的军队已经到了冀州的城池之下。
扎营歇息。
沈灵姝在马背上清醒时,暗自复盘。如果按照世家的数量来算,上辈子卫曜解决了四大世家中的两个,花去了三年。甚至还不包括单独耗费了四年的司马氏。
而卫曜现今解决了司马氏,领军打到了冀州城下,甚至还没有一年。
果然很可疑……
夏日灼热。
沈灵姝到了卫曜的帐篷里后,立马脱掉一路遮挡风沙的斗篷。
帐篷利落简洁。因刚驻扎,里头设备还尚简陋,更没有可解暑气的冰盆。
外头日头高悬。
烘烤大地。
沈灵姝嘀咕着“热”,在案几边坐下,一边掀开一角衣领,给自己散热。一边随手拿了桌案上的果子,擦了擦,就放进嘴里。
卫曜掀起帐帘子进来。便看见了女娘毫无端庄之相的一幕。
沈灵姝虽在外是长衫束腰的男装扮相。
却难掩一双眨巴的美人眸和锅底灰也遮盖不及的明艳之气。
此刻女娘正盘腿坐得大喇喇。侧背着门口的方向,幞头束裹着一头乌发。脑袋往后半垂。兴许是嫌热,半仰着拉开一大片的衣领吹风散气,一手拿着红彤彤苹果,腮帮子鼓鼓,吃得起劲。
听见了帐篷门口的声响。
女娘嫌懒,不愿正经扭头,而是后仰脑袋,韧软的腰肢弯下,随意朝来者瞥去一眼。
然后,便同着一脸冷气的卫曜对视上。
“……”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以沈灵姝奇怪的姿势交汇。
沈灵姝口中的苹果咽下去,立马收回后仰的脑袋,默默坐直了身子。
卫曜背后是早已放下得严密的帐篷帘。
沈灵姝迅速端正了坐姿。一边默默啃咬着手中的苹果,余光却注意着门边卫曜逐渐靠近的身影。
沈灵姝额上、脸蛋、脖颈都因暑热,往下淌着汗珠。纤细白嫩,光泽如玉的脖颈与着故意抹黑做伪装的脏兮兮的脸蛋,形成刺眼的对比。
卫曜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
走到了沈灵姝面前。
沈灵姝心底打着小鼓。自怀疑卫曜也重生后,沈灵姝看着卫曜的每一个动作,都能找出皇上的影子。包括人的一扫眸,一蹙眉……
卫曜俯身下来的影子遮挡住了沈灵姝面前的光线。
卫曜弯下腰。
沈灵姝身子僵硬了下。
而卫曜捕捉到了女娘僵硬的瞬间,眼眸危险一暗。随后弯腰,从女娘衣中抽出了一张帕子。摊开了,覆盖在掌心,掌心合拢住女娘纤细的脖颈。
布帕吸收抹擦了女娘脖子上往下滑落的汗珠。
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卫曜几乎能感受到沈灵姝脖子上传来的跳动声。以及人紧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卫曜云淡风轻给沈灵姝擦拭,脸色不太愉悦。眼底漆黑,“你在紧张?”
“紧张什么?”
“……”好家伙,你手放的是我脖子,一手就能掐断她这脆弱的脖子。搁谁谁不紧张。
沈灵姝舔舔唇,心中腹诽,却还是一副乖巧的模样。摇摇头。“没、没有,我……热。”
沈灵姝抬起另外一只没有拿苹果的手,轻推了推卫曜的手,暗示卫曜人高马大遮了自己的清凉。
卫曜收回了给女娘擦汗的帕子。
蹲俯下来。
濯黑沉沉的眸子正好和女娘一双无辜单纯的杏眸相望。
卫曜的眼型狭长。深黑的瞳孔倒映着沈灵姝乖巧的模样。眼睫半遮,瞳孔成横状,这是卫曜做皇帝时,不悦的表现。
沈灵姝心底颤颤泛着小嘀咕。
不太妙……
自己只是刚起了个疑心。
卫曜怎么能这么快察觉自己心绪的变化!?
强烈地求生欲下,沈灵姝脑袋飞转,扬起脸蛋,啾地一声,猝不及防亲在卫曜的脸上。
卫曜眸子顿了下,随后半眯。
最后捏着女娘的下巴,由着人讨好的吻蜻蜓点水地落下。
微微平气地冷哼了声。
*
沈灵姝被卫曜摁着揉.搓。
敢怒不敢言地被拿捏了身上的软处。
外头小副将在帐篷外通报有情报兵要觐见时。
卫曜冷俊的一张脸,唇色殷红。大手正从衣衫不整的沈灵姝的里衣伸出来。
粗粝的掌心,留恋地摩擦过女娘娇软的皮肤。惹得怀中被好一顿“欺负”的女娘,含泪幽怨地瞪人。
卫曜长手一捞,拿过了一旁榻上沈灵姝脱下的斗篷,重新给沈灵姝披裹上。
沈灵姝身上的衣衫已被拉扯蹂.躏得凌乱,正费劲地将褶皱铺匀平展,身上又被罩上一件斗篷。
外头是炎炎夏日。
沈灵姝刚又被卫曜一番欺负,额上脸蛋早就汗津津,后背早就一身的汗了。
这时候还要她盖斗篷??!
沈灵姝瞪看了卫曜一眼。
卫曜确认了女娘衣衫“整齐”,才允了外头的情报兵进来。
探问周边消息的小兵开门见山:“将军!属下们刚发现,冀州西北方向也驻扎着一支军队!是朝廷的兵马!”
沈灵姝从兜帽中露出汗津津红彤彤的脸蛋。闻言眸子一亮。
朝廷?
现今的长安表面上林家辅佐着晋朝的太子,实际朝廷已是林家掌权。朝廷的兵马,也就是说,林家人也在附近吗?他们也要来攻打冀州吗?
是谁?谁来领兵?
是不是意味她能给在长安的阿耶送消息了?
沈灵姝惊喜的反应,引得卫曜冷眼看去。
“……”沈灵姝默默将脑袋缩回卫曜斗篷的兜帽里。
卫曜收回眼,眼底漆黑。“领兵者何人?”
小兵:“是最近各道都在传闻的,替朝廷收了定州和柳州的江明越江都尉。”
第七十七章
定州?
沈灵姝记起, 他们之前确实在定州见过了江明越。
只不过因为当时情况混乱,所以也没有道别,就匆匆分离了。
这么说, 江明越已经到了冀州了?也是为了对付冀州王家吗?
如今晋朝皇室虽然还在, 但林家辅佐王室, 长安已是林家执掌。其他世家自然不会承认这种情况下的晋朝为王, 各自占据了一方势力。除此之外, 便是各地兴起的起义军队。像是梁家军和青家军……对付朝廷, 或者反抗世家。发展着各自势力, 在晋朝大地上盘根交错。
沈灵姝藏在兜帽中的脸暗自思忖。既有猜测江明越来的意图, 也有思考让江明越帮忙带家书的可能性。
卫曜收回望着女娘反应的余光,退令了小兵。“吾知道了,先下去吧。”
“江明越?他倒是脚程快。”卫曜淡淡道,似只是在评价一件平常之事。
沈灵姝隐约听出了卫曜话中的不愉。
将身上的斗篷扔开, 转移注意:“……热。我去换件衣衫。”
沈灵姝迅速从地毯上爬起,抓了自己的小包袱离开, 避免引火烧身。
卫曜面色冷冷, 视线从女娘逃开的身影收回, 冷哼了声。
*
江明越驻扎在冀州城外的东北处。
正好与卫曜军马驻扎的营地相对。
两队军马隔着一条冀州河, 遥遥与紧闭城门的冀州城隔河相望。
江明越似乎也打探出了卫曜等人就在对面驻扎。不多时便派了个小兵充当使者来送信。
小兵被应允进营后, 双手托着自家都尉的信件, 一路捧着被带进卫曜的帐篷。
卫曜案几上是兵书和铺开的冀州城池地势图, 听见传报道对面朝廷的使者已到, 只是微微掀了眼皮。
沈灵姝在卫曜的侧下方坐着, 支撑在自己的小案几上, 翻看卫冉赠给自己的药书。
闻言,注意皆从书中被引了过去。抬起了眼来。
小副将掀开帐篷。使者略微弯腰进来, 身上着的是朝廷特有的青色兵甲,头盔上烙印一个朱红的“晋”字符号。使者先是看向了上座俊美威武之人,面上深重之色,微微颔首。“晋朝江都尉百夫长,见过将军。”
卫曜漆黑的眸子一片淡色。“请起。”
使者腰脊挺立。“某奉了都尉令,送朝廷御信前来……”
卫曜勾了勾掌心。一旁的小副将正要上前将信件接过。
便见使者蓦然转了个方向,直面沈灵姝的位置。
“沈娘子!”
使者一声高喊,低头将绑着红丝绸带的信件,往前一递。
“传都尉令,沈娘子与裴将军婚事乃是先帝所赐,新帝仁慈,不惹见沈娘子颠簸辛劳,故于六月祭典先帝皇陵,占卜得先帝应允,特赐沈娘子与裴将军和离!此乃御纸,盖着晋帝的玉玺。沈娘子请接旨!”
沈灵姝听得愣愣。使者神态严肃。
小副将眸子惊得瞪圆了一圈。
因为这使者竟然敢当他们将军面说出又是御状又是赐和离的话。简直……初生牛犊啊……
再看上座之人。
卫曜的眼黑沉沉,手背青筋直出,面上却是不显。
只是眸光冷得似能冻死人,幽沉直视着沈灵姝的方向。
沈灵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沈灵姝不太明白使者的意思。“为、为什么太子……少帝要特地赐和离?”
使者:“因为都尉和丞相,心疼沈娘子颠沛流离,沈娘子本该在长安城中养尊处优。如今却沦落到颠沛,甚至上战场,所受非人待遇,都是都尉和大人们没有料想到的。这事应先帝赐婚所起,也该由晋皇帝赐离而终。”
使者神情凝重。“沈娘子,如今沈家主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辅佐有功,于情于理都不该叫你在外头受苦。沈娘子不必担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若是蛮横之人不懂我们晋朝礼数,小人为救沈娘子于水火,付出区区一条小命。不在话下。”
小副将气笑了:“你这人!我们将军和师爷恩爱两不疑,容你来这里挑拨多嘴?”
使者充耳不闻,只是望着沈灵姝。“沈娘子莫担忧,我们都尉已经明令,誓死会救沈娘子出来。定不会叫沈娘子受委屈。让沈娘子平安归长安。”
小副将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背刺了一样。
他们将军好心好意让这什么狗屁朝廷的兵马使者进来,以为是什么商谈之事。结果竟然是冲着拆散他们将军和师爷来的!
小副将摩拳擦掌。上前就要将这个碍眼的朝廷阵营的家伙提溜出去。
“章岳。”卫曜出声,淡淡满含威严的声音一出,喝止了小副将的行为。
随后掀了墨色袍角站了起来,嘴角含笑。紧盯着沈灵姝,“娘子,江公子好心好意给你送了和离书。怎么不接?”
沈灵姝:“……”
沈灵姝眼中微带错愕地看向卫曜。一时没明白人说的是气话,还是在给自己埋坑。
可以接吗?接过来不就说她同意和卫曜和离了吗?
卫曜是要同自己和离吗?
沈灵姝迷茫了瞬间。纤长的眼睫颤动着。多年来和卫曜相处的经验,迫使沈灵姝迅速在脑中做出反应。
沈灵姝后退一步。忙又推手,又摇头。“此事,事关重大……我与郎君要从长计议。江……都尉的心意我已心领了。你先回去吧。”
沈灵姝拒绝,余光瞥见了自己话音刚落时,卫曜走下来的身影。沈灵姝心头后怕自己拒绝得及时。
使者仍旧保持着呈献信件的姿势。
手中一空,再一抬眼,手中的信件竟是被卫曜取走。
卫曜将信件抽走。使者抢夺不及。“将军海量,此物乃是我们都尉要交给沈娘子的。还望将军归还。”
卫曜慢条斯理拆开了信件的红色丝带。
里头是一封盖着玉玺的和离书,上面条条罗列,道明了晋帝赐旨拆婚的缘由。
另外,还有江明越单独写给沈灵姝的字条。
寥寥几字,情真意切,满含劝诫和承诺。
卫曜眼神暗下,冷笑一声。在使者不太愉悦的眼神下,和沈灵姝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将手中的信件逐一碾碎,最后碾成了粉末,撒在地上。
“你!”使者惊怒了声。“你竟敢撕毁皇上的御信,你要谋逆?!”
小副将嗤了声。“什么皇上?哪个皇上?现在长安姓林又不姓晋,你们还真以为自己是在给晋王室卖命咧?还以为现在是晋家的天下?还谋逆呢?我们要是怕,就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冀州攻打王家人喽。你这个秃噜狗,最好赶紧回你的被窝躲着,跟朝廷那些不中用的大臣们龟缩着吧。还有,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将军姓卫!不姓裴!这里,包括以后整个晋朝的,都是我们将军的天下!”
使者气得脸红唇白:“反贼!反叛贼人,你们会遭报应!”
沈灵姝耳朵听着使者骂骂咧咧。忽然明白一件事。因为她重生,所以知道未来后续的大体发展。知道这个天下终究会改朝换代,知道接下来,脚下的这片土地,确实是姓卫,是卫曜的天下。
因为她上辈子便是在纷纭的战役中,和着卫曜颠沛流离,扶持取暖。所以,沈灵姝现在这一世,依旧和人走南闯北,才会并不觉得苦。甚至习以为常。
但是——在外人看来,在自己的亲人,朋友们眼中,自己便是成亲后,被起了反心的卫曜抓走、带出长安,成了反贼卫曜的人质,饱受人间凄苦。
沈灵姝像是醍醐灌顶。
小心抬眼望了卫曜一眼。
结果发现,卫曜的视线,仍旧在自己身上。
沈灵姝蓦然就和卫曜一双漆黑冷怒的眼对视上。心头咯噔一下。分明看清了卫曜眼中的不快和冷怒之意。
沈灵姝:“……”
沈灵姝心头盘算。自己可是飞快地就拒绝了使者的和离书。坚决站在了卫曜这边。所以卫曜肯定不是在生自己的气。大概是使者没眼力,说的什么“反贼”惹怒了卫曜。
沈灵姝心头边悄悄分析,边为可怜的使者摇头感叹。
使者被毁了信件,愤而转身要走。
然而还未走出帐篷。便被忽然涌进来的士兵包围。
使者:“你们……”
使者往后退了几步,重新被逼退回了帐篷。脸上有愤怒和惊骇之意。“这便是将军的待客之道?!将军难道不知,中原讲究礼仪!两军交战,不斩使者!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卫曜冷笑。“吾斩你了吗?”
“来便来,去便去?吾的营地,也不是这么好进来的地方。”
小副将在一旁解气地龇牙咧嘴。“来人,把这唐突将军的无礼之徒关押起来。”
士兵们立马将使者押解,五花大绑带走。
沈灵姝绕过了面前的案几,“郎君,这……”
“还是放他回去吧?”
不将使者放回去,会被对方军队认为是开战的信号的。
沈灵姝话落,卫曜转过了脸来。眉目凌厉,紧抿成一道线的薄唇挂着浅薄淡冷的笑。“娘子,在为一个要让我们和离的人求情?”
卫曜彻底转过了身来,挡住士兵们将使者拖下去的身影。
沈灵姝心头微憷。“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曜冷笑。“那是什么意思?娘子想要和离是吗?如果吾不在,娘子会接下那一封和离书,是么?”
沈灵姝眼眸一瞬委屈。“我没这个意思。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卫曜脸上没有笑意。凤眸望着女娘的脸,仿佛试图从中寻出一丝女娘动摇过的证据。
小副将和其他士兵,立马识时务地悄然退下。
帐篷内,又只剩下两人。
卫曜掌心还粘着和离书的纸屑,垂眸扫开落在袍上和袖口的纸屑。
“娘子说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娘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绝。娘子犹豫了。”
卫曜抬起眼,眼底有深深的冷厉之色。“若是有人在吾面前,挑拨和娘子的关系。让吾和离,吾必让他人首分离,永世再也多言不了。”
“而娘子呢?娘子是怎么做的?娘子甚至为他求情。”
沈灵姝嘴唇微张。才意识到卫曜的生气竟是在因为自己而生气的。“我……”
卫曜眼中有受伤之意划过。阴鸷的眼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娘,咬牙切齿。“沈灵姝,扪心自问,你可曾真心要嫁给我?”
*
一日而过。
江明越的营地不见使者回来。
已派遣了一支兵队前来喊话。
回应江明越兵马的,是毫不留情,落在兵马前面的一排箭矢。赶客之意明确。
自此,开战的信号敲响。两队兵马至此便彻底交锋上了。
沈灵姝自那日和卫曜不欢而散。
已有三日未曾和卫曜说上话。
沈灵姝感到困惑。
上辈子,明明是卫曜自己说的,与自己的婚姻只是政治所为。
为何他能用那么悲伤的眼神质问自己,仿佛是自己抛弃人在先。
沈灵姝委屈。
她甚至能记得清楚,上辈子卫曜捏着自己下巴,粗粝指腹留下的触感,摩得沈灵姝的下巴疼。两人身后是广袤的荒漠,他们刚才谢氏的机关阵法中脱困。卫曜将自己一路抱在怀中,沈灵姝看到人额上干涸的血窟窿。她想要抬手擦拭,却因精疲力尽,昏睡了过去。
沈灵姝并没有睡死。她迷糊中,察觉了卫曜将自己放在了阴凉处。察觉了卫曜在给自己擦脸,捏着自己的下巴的指腹摩擦得生疼。沈灵姝清楚听见了卫曜的声音在耳边,低哑自语。“……只是个联姻,要是没有这场先帝赐婚……多好……”
在卫曜的手离开后,沈灵姝眼眶蓦然便湿润了。她震撼与自己所听见了,也震撼自己心头因自己所听见的这些话而会有如此难受的反应。
因为是先帝赐婚,因为自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所以……他才会对自己好吗?
……
如果卫曜重生……沈灵姝不能理解,卫曜为何还要招惹自己。
如果卫曜没有重生……
如果没有重生,就是因为自己招惹在前吗?只不过自己明明也没有想要和卫曜再成亲,怎么又成了上辈子的样子。到底是哪里又出了错?
沈灵姝百无聊赖地趴在案几上,脑袋侧枕着右手臂,一下一下地翻动着案几上的书册。却没有一个字入眼。
小副将掀开帐篷。
正好看见了无所事事的师爷。
小副将是来寻将军的,如今见帐篷中只有师爷一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摸摸鼻子。试探:“师爷,有见到将军吗?”
沈灵姝趴在案上,抬起脸。摇摇头。“他不该和你在一块吗?”
小副将:“我们和朝廷的兵马在冀州坡相撞一块了。打了一仗……”
沈灵姝直起了身。“将军受伤了?”
小副将:“……这倒没有。”
小副将咳嗽了几声,声音中带有毫不掩饰的骄傲炫耀。“我们将军怎么可能落败,受伤的另有其人就是了。”
“江郎受伤了?”沈灵姝声音中难掩关切,“伤得重不重?”
小副将哼了声,“伤得重不重?我们将军出手,那自然是……”
“这么在意,何不自己去看看?”帐篷帘掀开,一道沉声插入。
身着盔甲的高大人影笔直于外,手上抱着刚摘下的头盔,目光越过小副将的肩膀,冷冷和里头的女娘相视。
沈灵姝:“……”
“将军。”小副将及时刹住话。察觉气氛不对,立马遁走。
卫曜缓缓踏进。
沈灵姝站起,有些无措。
卫曜扫眼,“他人就在冀州坡。我不该砍下他的一只手,应该砍下他的脑袋。”
沈灵姝:“你怎么能……”
沈灵姝难以置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擦过卫曜的胳膊,就要离开帐篷。
“沈灵姝。”卫曜的话似从牙缝中挤出来,字字带着不甘和怒意。“你踏出这里一步试试?”
沈灵姝胳膊被卫曜捏拽在手,最后沉呼一口气,“卫曜,我们谈谈。”
*
帐篷的地毯上。
周旁的冰盆散发着凉气。
沈灵姝正襟危坐。
卫曜已将盔甲卸下,放置在一旁。俊美的一张脸,阴沉得似三月的雷雨天。
沈灵姝:“你真的砍下了江郎的一条胳膊了吗?”
卫曜:“这便是你要同我谈的?”
沈灵姝:“江郎是无关之人,他是无辜的。”
“好一个无辜。打仗之事,何来无辜一谈?”卫曜冷笑。
沈灵姝垂下眸来,似在思忖,最后沉了声气,做出了决定。“卫曜,我们……和离吧。”
卫曜眼中闪过阴沉之色。“你说什么?”
沈灵姝抬起眼,只盯着片刻,却没法细看。垂下脑袋来,语气依旧认真,“我说,我们……和离。”
“我可以当没听见。”卫曜转开脸,声音中的愤怒,化为了平静的一句。“收回去。”
沈灵姝顿了下。沉呼一口气。往着卫曜的正面挪动,直视卫曜的脸。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娶我?”
卫曜眸子微抿。
“郎君与我,相识不过左右一年。若不是先帝赐婚,郎君不会娶我。”沈灵姝蓦然觉心口沉,微微哽咽,似是有石子堵噎住,不上,也下不去。
“郎君只是因为这个责任,才会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等郎君功绩有成,到时候郎君想要休弃我,可就不好休了。”沈灵姝咬咬牙,还是没忍住鼻尖的酸意。前生今世,错杂庞大的记忆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沈灵姝淹没。
沈灵姝想起了两个在沙漠中的观星,依偎取暖。想起了第一次起了争执,想起了林家被攻城后,林君熙跪在沈灵姝面前求情,想起了深宫之中,她望着春花秋叶,独自愣怔……
沈灵姝上辈子一路过来,走到最后,已没了所有亲人好友。却又偏偏,她是最知道卫曜所做的一切,卫曜所付出的努力,是正确的,是不该辜负的。晋朝四分五裂,需要统一。百姓们想要个安稳的定所。这也只有卫曜能做到。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沈灵姝要亲眼目睹着,和自己的亲人好友们一一决裂……
“卫曜,我们就不该在一起,求你……和我和离。”
卫曜漆黑眸子直直望着面前的女娘。不同于以往的精明冷静,里头瞳孔微微扩散,似繁星逐一散开。似是怒,似是愤,又似是无尽的迷茫。
“沈灵姝。”卫曜开口的声音微哑。“你要站到江明越那边,只因为我伤了他?”
沈灵姝大颗的泪珠终于夺眶出来。抬手,抹掉。“不是……”沈灵姝几分气怒。衬得眼眶更红。“你怎么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和你过了……以后,你攻下王家,下一个就是谢家,紧接着就是林家……你知道吗,谢家有我阿娘在,林家有我的朋友……我怎么能眼睁睁和你带着兵马,一起对付我的亲人和朋友?”
卫曜脸色微沉。他无法体会,他自小孤零零,一人摸爬长大。亲人?朋友?为何沈灵姝不是只有他一人就足够了?
“所以,你要怎么做?”
沈灵姝:“你是天下共主,天下黎民需要你。我会在林家,等着郎……你过来。我会和亲人朋友,面对你领兵到来。”
卫曜:“你想让我杀了你?”
卫曜俊美的面庞微微扭曲。“你怎么敢?你怎么能说出这话!”
卫曜死死抓住了沈灵姝的手腕。目眦尽裂,似要将眼前狠心绝情之人一寸寸吞噬进肚。
沈灵姝垂泪:“那你要我怎么做,卫曜,林家和谢家不灭,天下不稳。”
卫曜嘴唇苦涩。“你难道,便不能站在我这边?”
沈灵姝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
朝廷的营帐。
冀州坡的战役并不惊险,甚至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闹。
江明越胳膊受了点伤,但也只是被卫曜的长枪划破道口子罢。江明越也知道,卫曜只是给自己警告,并没有下死手。
江明越正包扎着伤口。便听见了外头小兵来传。
卫曜的兵竟然护送了沈娘子到他们兵营外!
前不久江明越派出去的使者,被关押了三日,才被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听使者说,卫曜的兵并没有苛待他,但倒是饿了他几顿。给了教训。
江明越没想到卫曜竟然会将沈灵姝送回来。
顾不得手上的伤,一把站了起来。要去迎接。
但外头的兵将已经将人带了进来。“都尉,是沈娘子!”
沈灵姝着青墨色劲装,戴着黑色幞头。走了进来。白白净净的脸上,笑容盈盈,眼眶却是微红。眼皮微肿。“江兄!”
江明越上下巡看,顾不得胳膊上的伤,环绕查看了沈灵姝一圈。检查沈灵姝安然无恙,才微微松了口气。语气中仍旧是不可思议。“卫曜……怎么会把你放出来?”
沈灵姝微微垂眸,表情似有些凝重。微微摇摇头,“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同意,与我和离了。”
江明越桃花眸半蹙。隐约猜测到什么。不再追问。
“你能平安回来是最好的,不要和他扯上关系……君熙和你阿耶都很牵挂你。”江明越挥退了其他人,引着沈灵姝到一坐榻上入座。“你离开长安的这半年,长安几乎变了天。对了……”
江明越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在一堆凌乱的物件中寻什么。最后找到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眼中带笑。放置在了沈灵姝面前的案几上。“君熙前不久和方家的大公子成亲,一直等着你来吃喜糖,可惜没等到。打开匣子看看吧。”
沈灵姝微楞。伸手,将木匣子放置在手中,缓缓打开。里头是一对木头雕刻的小胖娃娃。木头雕刻得精细,娃娃抱着个大鲤鱼。胖乎乎的脸笑得眼弯成一道线。
江明越:“暑热天里,喜糖化了好多颗。我也不知里头是什么。没想到竟是个抱鲤。表妹前些日子有喜,月份足。怪不得会寻府中的木匠雕刻这么个东西,兴许是想要与你分享这个喜悦。还让我随身带着,见到你时,要送给你。”
沈灵姝眸子湿润了片刻。没出息地擦了把眼。吸了吸鼻子,将木匣子收起来。“我,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看着他平安出生的。”
江明越微微弯眸。“你也累了,我让他们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帐篷出来。事不宜迟,我明日就送你回长安。”
沈灵姝:“可是你的胳膊……”
江明越摇摇头。“只是擦伤而已……”
沈灵姝:“那怎么行。这里离长安也不近,这么远的距离,万一你若是崩裂了伤口可如何?那倒叫我过意不去了。等你擦伤养好一些再出发。迟早都要回长安,不急一时。”
江明越顿了声,见沈灵姝还是坚持。只能应下。
*
第二日。
江明越的营兵传来了消息。对面卫曜的兵马,开始渡河,朝冀州城进攻了。
烽火声连天。
江明越凝重眉宇。“莫管,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来坐收渔翁之利。”
第二日,第三日……
对面隔着冀州河的战火声不绝。
江明越的兵马按兵不动,只是隔岸观火,时刻关注冀州的动向。
冀州城破,听说冀州的百姓们主动放了卫曜的兵马进来,城内火光喊杀声连天……
江明越远远所看。见此情形已知,卫曜怕是能在今日就占据了冀州。
如果这个时候去攻破卫曜的后防,绝对是亏所卫曜大半士气的最佳时机。
江明越望了望一旁的沈灵姝。
沈灵姝也出来,遥遥望着隔岸的战况,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江明越将偷袭卫曜兵马的心思暂且按下。他们这次来冀州,是因为得知了卫曜的兵马的行踪。专门为了带沈灵姝回去的。
现在沈灵姝已经在自己的军中了,当务之急,便是将人安全无恙地带回去。
至于冀州王家……
江明越心头有隐隐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已是不可挽回的趋势了……
“灵姝,等会我们便启程回长安。”
沈灵姝:“嗯?等会?不是明日吗?”
江明越望着对岸的火光,桃花眼微眯。“等到明日这个时候,卫曜怕是已经完全占据了冀州城。到时候卫曜会不会回头做什么事,都难说……”
江明越收回了眼。“去收拾包袱吧,我们离开。”
*
火光一路蔓延。避开了冀州百姓的坊间。
血流成河,大块奢华的王家牌匾,落在地面之上,已裂成两半。
王家早是落败之相。
王贾在长子王聿去世后,一意孤行要灭族司马氏,结果连吃了败战,惹了王家其他人不满。
王瑾迅速解决了糊涂的父亲,一举登上了王家的家主位置。
王玺则怒王瑾杀父之仇,在被杀之前,逃离了冀州。不知所踪。
王家其他众人则继续在离了长安后过骄奢淫逸的日子,逐渐失去了冀州所有百姓民心。最后成了压死王家的最后一颗稻草。
冀州城门一破。
被强制入征的冀州百姓们更是瞬间溃散。
王瑾被挑断了脚筋和手筋,独眼泛着红血丝,冷冷笑着望着眼前凌厉冷酷的少年。
“卫……咳咳卫曜。”王瑾说一句话,嘴中不断吐露出血水来。“是我小瞧了你,不过,这个天下,不是晋家人坐,真叫我高兴……”
卫曜冷冷收回眼。
身上盔甲散出的寒光,竟在酷暑天中,让人通体发寒。
小副将骑着快马,越过尸血而来。
见到卫曜,一把跃下快马。飞速奔驰到卫曜近前。
“将军!”
小副将在卫曜耳边着急禀报。
王瑾冥死之际,看见了冷漠之相的人,脸色煞变。夺了快马,加鞭往城门外的方向而去。
原来还有软肋在……王瑾心头冷笑。彻底闭上了眼。
*
冀州河水,尽是铁锈血腥之味。
沈灵姝扑腾了几下,呛了几口水,忍着不适,继续往前游。
她已经给江明越留下了字条。要在江明越还没有发现时,赶紧到对岸,不然就走不了了……
沈灵姝没想到冀州河比自己想象中的宽得多。
好在沈灵姝的水性并不差。
这么个小半功夫,也已经游了一半。
只要不被别人发现就好……也不知道卫曜那边,不知结束了没有。
沈灵姝心头敲着鼓。游得战战兢兢。
自己贸然就这么寻过来。其实还是有点危险。万一被敌人发现,自己小命难保呀。
沈灵姝一个蓄力,正打算抓紧过河。
忽然,有一道急速的黑影朝自己靠近。
沈灵姝心头一惊的同时。
黑影已经到了近前,迅速抓了自己的肩膀,往着河对岸游去。
沈灵姝几乎是被黑影驱抱着,带到了河岸。
手肘碰到了坚实的土地,沈灵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脑袋立马磕着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竟然是卫曜护卫手肘盔甲。重达十几公斤的东西。
“唔。”沈灵姝抱着被磕到的脑袋。然后才发现,卫曜不仅戴着手肘的盔甲,身上还穿着盔甲。
相当于人戴着几十公斤的铜,甚至还带着自己,游过了整条冀州河。
沈灵姝瞪大了眼。“你穿着盔甲下河,你不要命了?!”
卫曜湿漉的长睫下,眼阴沉沉。声音中掩藏不住怒火。“是谁不要命?我不是让你等我明日去接你?!谁让你不管不顾自己就这么过河的!你知道这河有多深?知道里头飘着多少尸体,多少重物铁器吗?你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你知道吗!”
沈灵姝耳朵被吼得一疼,缩了缩脖子,“我……我没想这么多……因为江明越改了计划,要提前回长安。我没法,只能先溜出来……”
卫曜依旧黑着脸,咬牙切齿。“我当时就该杀了他!”
沈灵姝笑嘻嘻。“你不敢,你答应我了,不伤我朋友的性命的。”
卫曜黑脸,只是一冷哼。
随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带着盔甲护手的手,拽住了沈灵姝的胳膊,将女娘从地上拉起来。
沈灵姝望着卫曜黝黑的脸,再看着两人浑身湿漉漉的狼狈样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卫曜心底还有后怕的气。不悦。“笑什么?”
沈灵姝:“我笑皇上,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卫曜没好气。“还不是你不着门路。尽走歪门邪道。”
沈灵姝狡黠一笑。“是吗?我明明记得,是某个人眼都红了,差点哭了,死活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的。还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卫曜:“……”
卫曜双耳恼红,深呼一口气。一把将女娘从地上扛抱起来。“闭嘴。”
第七十八章
“痛, 你盔甲硌疼我了。”沈灵姝挣扎,却被扛抱上了一头粟色的烈马上。
卫曜紧接着在沈灵姝后头上马,湿漉漉的两人, 间隙不过寸尺, 紧密相依。
卫曜带着护甲的胳膊将女娘圈在自己的包围圈中。
沈灵姝脑袋时不时撞到卫曜的下巴, 忍不住摸头。忿忿瞧眸一望, 卫曜目视前方, 下颌紧绷, 俊美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冷峻, 没有人情的样子。仿似还在生沈灵姝的气一样。
沈灵姝轻哼了声。
卫曜垂下眼, 在女娘转回了脑袋后,才重新看向她。眸底有轻柔的光晕,低下头,下巴故意又与女娘的脑袋轻碰。
引来了女娘被打扰后的一小声轻呼, 待人嗔怒地转过视线来。卫曜便又好整以暇地继续目视向前。
沈灵姝:“……”
河对岸忽人影攒动。声响嘈杂。
似是江明越的兵马已经发现了沈灵姝离开的事。
两人观望片刻。
卫曜眸子一眯,闪过冷笑。随后勒紧了马缰, 带着沈灵姝迅速驶远。
沈灵姝视线逐渐从远离的河岸中收回, 想起了自己给江明越留下了字条和书信。沈灵姝心底默默给江明越道歉。
如果江明越的军马在, 势必会影响到卫曜进攻冀州。那么王家收复之日, 便更遥遥无期……
江兄, 为大局, 实在对不住了!
*
冀州城门处。
已有卫曜的兵马出来迎接。
小副将更是机灵地带了两件披风来。
卫曜取走一件, 直接罩笼在沈灵姝身上。
小副将:“将军, 王瑾已死。府中其他仆从已打发遣散。但有一女, 自称是剑南州谢家人, 要见将军你。”
马背上的沈灵姝听到“谢家”两字,杏眸圆睁。
卫曜:“带过来。”
不多时, 便有一女子被士兵们后缚双臂,押解到堂内。
女子年貌不过二十五六,散头凌乱,容貌楚楚,衣姿破烂,外头却严严实实罩着件像是士兵的衣衫。
听小兵道,该女子是王瑾的妾室,被发现时,差点要被见王府落败要逃跑的下人欺负,小兵们救下来,顺手给的一件遮体的衣衫。
在灼热的七月天中,女子裹着件长衫,仍旧不住地打颤。
卫曜:“你说你是谢家人?有何证据?”
卫曜还是湿漉的冷态,审视人。
沈灵姝已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没有听从卫曜让其洗浴的要求,换了件干净的衣衫,就跑了回来。着急着要见见自称谢家人的女子。
“小人无以为证,只知小人名唤谢玉,十七被拐,兜转让王家三子给看上。但小人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谢家娘子。”女子眼眶沁满了泪水,跪地诉说时,声音颤抖破碎不成声,闻者见怜。
剑南道谢家,在晋老皇帝还未薨时,几乎已独守一方,以汴州三郡为阻。行事乖张,又比之其他世家神秘。
外人难知其里。以及真实实力,甚至连家中人,也只能是道听途说。
但对于重生一世的卫曜和沈灵姝来说,谢玉这个名字,确实能在记忆中对上。
只不过模样——
卫曜一向不会多留意无关紧要之人的相貌。自然是分辨不出。
于是看向了沈灵姝。
沈灵姝也在观察女子的相貌,只是——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印象中那个谢家姑娘的脸。毕竟她上辈子也只寥寥见过一两次而已。
沈灵姝摸摸鼻子。回望卫曜,杏眸清澈无辜。
“……”
跪在地上的女子却忽然开了口,“……这位娘子。”
“谢玉”仔细望着沈灵姝的脸,微微惊诧,“这位娘子,为何与三姑姑这般相像……”
谢玉口中的三姑姑,便是沈灵姝的阿娘沈夫人。
谢玉的讶异不似作假。
小副将一旁奇怪。“你胡说什么,我们师爷怎么可能和你什么三姑姑有关系。”
外人甚少知道沈夫人和谢家的关系。
沈灵姝微讶,这也是沈灵姝离开长安后,第一次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看着她说出娘亲的名字。沈灵姝不难多想。
沈灵姝留了个心眼:“姑娘说的三姑姑是?”
谢玉:“是我们谢家的三姑娘,谢宁。只不过三姑姑已远嫁他人,早早离了剑南州。我也许久未见过,若是无意冒犯娘子,还请莫见怪。”
沈灵姝心头微抖。对女子的身份更加半信半疑。因为“谢宁”,确实是娘亲的名字。
“你可知我们是何人?”卫曜忽出声。“为何要向我们承认谢家的身份?”
谢玉双手撑放在地面上,手指曲抓,“王家歹人如今不复……是你们救了整个冀州的百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我、我想要回家……我已太久没能回家……”谢玉的眼泪一连串地掉落下来。
卫曜:“你说你被拐离剑南州。既是谢家人,为何这么多年过去,谢家没有一人来寻你。传闻谢家神通广大,这点本事都没有?”
谢玉咬紧了唇。“大人们不知,阿耶阿娘们怕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当初是家中死敌将我外拐,我费尽心思逃离,不敢向外宣道,生怕被他们再找到,结果竟遭王家人强娶。关锁一院之地,直至大人们相救……”
沈灵姝:“你就不怕我们也是谢家人的死对头?”
谢玉面楞了下。最后望着沈灵姝的脸,肯定地摇摇头,“大人们不会,不像是坏人……凭着你们救冀州百姓于水火,小人便愿意付命试探……”谢玉是亲眼看见的,亲眼看见这些士兵并不似王家兵一样无礼蛮横,不会抢夺财宝,不会随意伤害无辜……如此规整有序,其将领定也是有才之人。所以她才愿意冒死一搏。
沈灵姝思忖地直起身。看向了卫曜的方向。
卫曜:“此事待定,先看管起来。”
小副将点点头。“是。”
*
沈灵姝其实是半信了那个女子的话。
兵将带着女子离开后。
沈灵姝与卫曜也从堂内出来。
王家大宅还是惨败之相。在冀州城破后,早有所感的王家人,皆都各自逃散。时不时能看见,廊檐下散落的木匣子和各种珍贵器物。足以可见府中人逃亡的匆乱。
卫曜:“如何看?那个女子,可是骗子?”
“不好说。”沈灵姝道,“她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但说起谢家的事来有理有据,似乎是真的。”
卫曜:“要带着她同往剑南州?”
沈灵姝:“可以一试。”
两人路过了小副将给卫曜准备的浴桶和干净衣衫的屋子。
沈灵姝摸摸鼻子。“我到堂内等你。”
沈灵姝还没转身,脑袋就被一掌摁住。
卫曜摸摁着女娘的脑袋,倾向自己。指腹挑摩过女娘的发,眉宇微微蹙起。“你头发还是湿的,没有洗浴过?从那么脏的河水出来,也不知洗?”
沈灵姝:“我这就去洗……”
“什么这?”卫曜掌在女娘脑袋上的手,往下,缓缓摩挲女娘的后颈,带着往屋中走。“里头有现成的热水。你现在不冲洗,还要等什么时候?”
沈灵姝:“那是他们给你准备的……唔……”
沈灵姝不敌卫曜的力气。被卫曜像是揪鸡杂一样揪进了屋中。
“……”
雕刻精细繁琐的木门就在眼前“砰”地关上。
屋子装潢华丽,但似被蛮横翻箱倒柜了一遍。值钱的东西均被王家的下人们搜刮一空。只剩下一些倒七倒八的空匣子和物件。均被士兵们收整到一旁。
屋中的水桶缓缓还散着热气。
卫曜试探了下水温。
旁边被重新摆正,擦干净且缺了一脚的桌案上,放置着给卫曜替换的干净的衣衫。
沈灵姝瞅了瞅卫曜,又看了看眼前的热水桶。
“……只有一个桶。”
还在做小幅度的挣扎。
卫曜:“一个桶洗不了吗?娘子与我又不是没试过。”
沈灵姝面上几分羞赫。
卫曜已经将自己湿漉贴身的墨底长袍脱了。
只剩下精壮结实而宽阔的上身。
沈灵姝:“……”
沈灵姝轻咳了声,耳热地移开眼。“……那,那我先洗了。”
沈灵姝慢吞吞地脱衣衫。身上的衣衫是干净的,虽然没有洗浴就穿上了。但等会还要穿,不能弄脏了。
沈灵姝脱得慢。两人自从说开了各自的秘密后。还没有单独处于一密闭的屋中。
各自止住话后。
屋中更是静谧可听针落。
沈灵姝余光注意着卫曜的方向,见卫曜正背着自己,位于一残破的屏风之后。似乎真打算等沈灵姝洗完再沐浴。
沈灵姝慢慢入水。
温热的水覆盖全身,驱走了身上冀州河水的寒气。
沈灵姝隔着微微破烂的屏风。隐约看见卫曜宽阔赤.裸的背影。人似在思忖什么。又像是只安静守门的野兽。散发着沉稳冷冽,可靠的气息。
沈灵姝微微扬了嘴角。双手泼动着水花。
……
在前几日前。
沈灵姝也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怀疑卫曜重生,又怀疑卫曜发现自己重生……
她确切知道卫曜上辈子不爱自己。
但在被卫曜死死抓住了手腕时,沈灵姝又有一种奇妙的念头,竟会觉得此时此刻,这一世的卫曜似乎是爱自己的。
爱惨了自己。
外头的炎日烘炙着帐篷。
沈灵姝的手腕被握得滚烫。发热,连带着眼眶。
“我们……”沈灵姝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哽咽了声,“……放手。”
卫曜眼尾泛着殷红之色,凤眸之中,盛满了怒意和悲伤。“……不可能。”
“我不放。”最后,像是执念。卫曜执拗地只会重复着一句。
“你敢走,我便杀了你……”在沈灵姝的挣扎下,卫曜眼底近乎疯狂,胸膛因气怒和悲伤,跌撞起伏。俊美的脸,维持着高傲之姿,只有微颤的长睫和泛红的眼尾。显露了人的刹那脆弱之色。
沈灵姝朝着卫曜的方向走了一步。一步又一步,直至于两人的距离,只有寸尺。
沈灵姝垂睫,睫毛上的泪珠便滚动下来。
她牵引着卫曜的手,放置在了自己脖颈处。
“如果……杀了我,你愿意和离,将军请便。”
卫曜的眸子微颤。转而湿润。死死盯着沈灵姝,痛苦又悲怒。
“你休想……!”
“……卫曜,我曾做过一个梦。在上辈子,你与我也是夫妻,只不过,上辈子我只会给你添乱,只是你的累赘……我有时候想,如果没有先帝赐婚,你还会和我做夫妻吗……”
“不是梦。”卫曜抓着沈灵姝的手腕,手背青筋直起,几乎要将人的手腕捏碎。但沈灵姝却不觉分毫疼楚。卫曜眸子殷红,满是血丝。“你是吾的皇后,一直都是。”
沈灵姝眼中闪烁过一分错楞。“你……”
卫曜眼睫颤抖,掀开粉红眼皮。
“吾知道所有,包括你的所有。你永世生生世世都是吾的娘子,你休想撇开。”卫曜微红的眼皮垂下,瞬间又只剩下漆黑一片的执拗阴鸷。
沈灵姝眼睫中的泪水还未干。“所以,将军是重生?”
卫曜殷红的眼微顿。
抓握着沈灵姝的手腕不禁又握紧了一寸。
沈灵姝眨巴着湿润的睫毛,再次确认:“将军的意思是,将军是重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卫曜:“什么时候?大抵是娘子重生的那时候。”
沈灵姝:“……”
沈灵姝试探的话卡在喉咙中,面上闪过震惊。自己明明藏得好好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卫曜刚才的激动平复,眼中已复清明。只有出声还是喑哑的嗓子,袒露刚才丧失理智的片刻。“你还想走吗?吾的皇后。”
沈灵姝还想做片刻挣扎。“你自己重生……怎么就认定我也重生呢……我……”
卫曜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面前脸蛋哭红的女娘。】
沈灵姝没能在这样一双昳丽的眼中坚持下来。“我……”
最后咬咬牙。“得了,得了……是你先欺瞒我你重生的事。一码事归一码事……”
卫曜情绪平和:“所以,皇后刚才在试探我?”
沈灵姝:“……”果然不能让卫曜自己忽然冷静下来。
沈灵姝本是真的决定就这样和卫曜分开。却在看见卫曜意外的一面时,另外起了试探的心思。却没想到这么一点心思,也会被卫曜发现。
沈灵姝舔了舔唇。没承认,也没否认。
卫曜抓过了沈灵姝的手,指腹在人掌心微挲。“皇后重生,吾也重生……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皇后不会把我丢下的,对吧。”
沈灵姝眸子错楞。
卫曜握紧了沈灵姝的手腕,从手腕,至于手掌,直至十指相扣。
垂眸,在沈灵姝手背上留下轻吻。
随后,掀开浓密的长睫,殷红的眼尾,像只可怜淋湿的小狗。昳丽出挑的面容,更是极具蛊惑之相。
沈灵姝心头漏跳一拍,似有什么麻了全身。
……太狡诈了。
第七十九章
水花声再次溅起。
沈灵姝倚靠着木桶。收回了思绪, 隔着破烂的屏风,还能看见卫曜赤.裸的宽肩窄腰的健硕背影。
卫曜并未回眸。静守在外头。
沈灵姝抚摸着自己的乌发。杏眸微微转动。
随后一声呼喊,引得屏风外的人转过身来。
沈灵姝趴在木桶边。眼眸亮晶晶地笑望着卫曜。“郎君, 你既无事, 便帮我濯发吧。”
听了沈灵姝的要求, 卫曜缓缓站起。绕过屏风, 朝沈灵姝的浴桶靠近。
沈灵姝趴在木桶边缘, 抬眼看, 顺着卫曜腹部结实漂亮的肌肉往上, 最后停留在卫曜微抿成一道直线的朱唇上。唇色漂亮, 唇峰明显。恰如卫曜其人清高冷傲的性子。
卫曜拿了一旁的木架上的皂角,打湿在手掌中。搓出了沫水,拿过沈灵姝挪放在胸前,垂落下来的乌黑的发。小心打湿, 沾揉。
沈灵姝睫毛随着卫曜的动作上下掀抬。待卫曜的手拿过自己的乌发,沈灵姝忽然发觉, 卫曜的手掌肤色, 竟像是小麦一样黝黑。虽然可能是被自己的肤色衬的。但在沈灵姝的印象中, 皇上一直都是俊美无俦。除却了五官上的优越, 实际上肤色也较为健白。大抵是因为宫中多年的养尊处优, 皇上俊美中, 更多是矜贵。
沈灵姝都要忘记了, 上辈子十九岁的皇上, 征战沙场时, 虽然不比其他士兵黝黑, 但确实也是常常灰头土脸。虽风尘仆仆没有掩饰掉人卓越的五官。但反而气质更多的是肃杀的凌厉凛然。
沈灵姝又掀眼皮,瞧望了卫曜一眼。
这么一眼。也没有逃过卫曜的眼。“看什么?”
沈灵姝摇摇头抿嘴笑。自然是不会告诉卫曜, 自己心中在想的是,现在的卫曜是像上辈子三十几岁的皇上多一点还是像十九岁的多一点。
沈灵姝舒舒服服享受着卫曜的濯发。
心里则怪痒痒的。看见了自己溅出去的水珠,从卫曜赤.裸精壮的腹肌上滑下。
沈灵姝:“……你不和我一起洗吗?”
卫曜濯发的手一顿。
沈灵姝:“……皇上不是说,咱们都一起洗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吗?难道说?皇上在害羞吗?”沈灵姝“放肆”地揣测着。
引来了卫曜危险地一瞪。
沈灵姝眼睛眨巴了下。看着卫曜的耳尖……逐渐泛红。
“……”
真害羞了?
沈灵姝还在盯着卫曜微微恼红的耳尖。
没有意识到卫曜留在自己眼前的目光愈发危险。
“你在说什么胡话?”卫曜轻冷哼了声。濯发的动作却不减。“不是你害羞,嫌木桶小,死活不和吾一起共浴吗?”
沈灵姝眨巴着眼。“……可郎君以往可不会嫌挤就停下来,郎君只会让我坐在郎君身上,说这样就不挤了……”
沈灵姝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慢慢止声……
这种“厚颜无耻”的事,在卫曜是皇上时,不会对沈灵姝做。
皇上时候的卫曜,矜贵,冷漠。擅于克制。
而十七岁的卫曜……
脸皮更厚。
但沈灵姝这会撕开的。虽是十七岁的卫曜,但里子里仍旧是做皇上时的卫曜。也就是说,做皇上时的卫曜……假正经。
沈灵姝又好奇。“……皇上是什么时候发现我重生的?”
沈灵姝眼中不解,闪亮亮的,皆是自己明明藏得好好的困惑。
卫曜:“……”
*
卫曜没有回答。
捏了把沈灵姝的脸,让人赶紧洗完出来,只给沈灵姝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
沈灵姝轻哼了声。恼羞成怒的人,甚至都不让她偷亲一口。
待卫曜洗浴后,沈灵姝已穿戴齐整。
外头小副将来急报:“将军!朝廷的兵马已到了冀州城门下!”
不过只有江明越与几个骑兵。看规模,并不像是要开战的意思。
“扬言着要见将军!”
小副将在外面禀报时,沈灵姝在里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微微一咯噔。遂打开了屋门出来,“可有发生冲突?”
小副将看见师爷从将军洗浴的屋子出来。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回:“回师爷,没有。只是他们一直停在冀州城下不离开。”冀州城刚破,百废待兴,一直关着城门也不是办法。
沈灵姝:“我去和他说说看。”
沈灵姝料想江明越应该是看见了自己留下的字条和家书。之所以还来找自己,说不定是有什么不能理解和困惑之处。一直躲着并不是办法。
沈灵姝才刚踏出台阶。后头合上的门扇“嘭”地又打开。
卫曜冷声传出:“不见。赶回去。”
随后转向了沈灵姝。脸色不太愉悦。“你要去哪?”
沈灵姝:“江兄特地寻来,应该是有要事……”
卫曜眼神微眯。“你之前是如何与我保证的?”
在前几日,两人发生争执。因卫曜坦诚出重生的秘密而得到缓解。沈灵姝借此又想到了如何不被朝廷兵马阻拦,迅速收复冀州的法子。于是主动提出前往江明越的营地。其实于私心,沈灵姝并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好友和卫曜为敌。
而卫曜起初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让沈灵姝亲身“试险”。险些又争执起来,在沈灵姝多次保证下。言说了会详细的规划,只待卫曜拿下冀州就回来。且包袱中连值钱的东西都未带。只带了几身男装长衫。连最喜欢的一件青底梅花烙纹的长袍也郑重其事地放在了卫曜的面前,以示自己的诚心。
沈灵姝一向喜欢漂漂亮亮的东西。这件青底梅花印的布料,还是她在绥州城的商铺瞧见,难以移开眼,瞒着卫曜偷偷买下,裁制成了衣裳来。就连从绥州跑走,都不忘将新衣衫携带上。
卫曜:“……”
……
卫曜凤眸微眯。夏风吹拂过,带着皂角和王府落败夏花的靡霏之香。
“你与我保证,说这辈子将不再见他。这是你这辈子与他的最后一面。”卫曜沉眸,一字一词道。
沈灵姝:“……”
字是字,词是词,连起来入耳,怎么她一句都听不明白??
沈灵姝:“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沈灵姝想起了,她明明说的是,保证不会随江明越回长安,会等着卫曜接救,一起从冀州离开。
这两句话,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沈灵姝:“……”
卫曜眼神气愤:“你可要背弃你与我的承诺?”
扣下的好一顶大罪。
沈灵姝张了张嘴,随后扁扁嘴:“那……那我不见就是了。”
*
冀州城下。
烈烈夏风,带来空气中的血腥之气。
兵将们高举着朝廷的旗帜,眸子紧盯着城墙之上位列的士兵。
两方人马大眼瞪小眼。
只有灼热的夏风缓缓在中流动。
江明越桃花眼倏地一眯。因为在城墙之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又惹他厌的面孔。
一身墨紫色劲装的卫曜,卑睨眼于城墙下。
凤眸一片冰冷。
江明越高声:“卫曜!灵姝人呢?你把她藏到了哪里?”
卫曜嘴角勾起冷笑:“既是我娘子,她身处何处,也是我们的家事。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朝廷已赐你们和离。之前先帝的赐婚已不作数。灵姝已经不是你的娘子!确切的说,灵姝已与你没关系。如今,你只是私藏朝廷重臣之女的一个反贼。若早些投降认罪,还能留个死得体面!”
卫曜眼神寒意更甚。“婚姻之事,岂是儿戏。沈灵姝生是吾妻,死也是吾妻。不可能有和离一事。再者,我们相爱如常,岂容你小人之心挑拨反对?”
江明越:“卫大将军此话说得不觉可笑?灵姝投奔于我,诉说了你对她的欺凌之事!相爱?怕不是卫大将军自己一人的痴想。灵姝嫁与你,不过是婚姻之约而已。你若谈‘相爱’,倒叫众人发笑!”
卫曜眼微眯。视线往下垂扫了一眼。
在城墙的遮掩下,蜷缩着一娇小的身影。
正是死皮赖脸,偷偷跟上来的沈灵姝。言说只要不被看见,就不算见面的歪理。磨得让卫曜带着人一同过来。
对视到卫曜三分寒两分沉怒五分犀利的目光。
沈灵姝:“……”沈灵姝有口难言。苍天为证,她从没有给江明越说过这种话,全都是江明越自己编造的,不能把这口罪责,扣在她的头上啊!
卫曜不太愉悦的视线终于从目光可怜的沈灵姝身上移开。
“你只带这么点人,怕是撑不住吾兵马的一箭。走,还是留下来送死?”
江明越眸子流光微转。“我不是来与你开战的……”江明越顿了下,“只是灵姝的家书被茶水沾湿,字迹已是模糊。所以……”
“什么?家书毁了吗?”
果然。从卫曜旁边的城墙上,立马冒出了一个毛茸的脑袋。
江明越的桃花眼一眯。遂而笑容张扬。“是啊,我也是苦恼于此,才会来找这里寻你。灵姝大概也想把家书寄回去吧……”
沈灵姝心急出声,意识到不能出现时,已经与江明越眼对眼了。
卫曜宽大的手掌先是落在沈灵姝头顶,而后往下,遮住了沈灵姝的眼,打断两人对视的视线。
江明越:“……”
“……”沈灵姝顿了会,伸出手拿住卫曜的手,往下扒拉,重见光明。
“我可不可以再写一封,让江兄带回去……”沈灵姝重见光明后,侧眸探眼看向卫曜。
卫曜眸底的不悦,丝毫不掩。
沈灵姝还捏握着卫曜被自己扒拉下来的,停在半空的手掌,眼睫轻扇着,像是羽毛扫过卫曜的掌心。
女娘眼眸亮晶晶,宛若黑色的葡萄粒,诱人异常。
卫曜心头微痒,面上不显,目光紧盯着沈灵姝的脸,微一冷哼。开口:“我能得到什么?”
“……”
城墙下。
江明越看见两个愈靠愈近的身影,暗自疑惑。却由于距离过远,无法听见两人的悄声之词。
正眉头微皱猜测时,眼前饱受战火的城门却倏地从里打开。
伴随着轰然一声。
卫曜冷淡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进来,拿了信就滚。”
江明越疑虑地朝城门里扫了一眼,又抬头望了望双手扒在城墙上,冲着自己笑眼弯弯直招手的沈灵姝,最后打马进城。
*
沈灵姝已到了城门下接应。
卫曜的兵将们早早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堂屋。
沈灵姝要转交江明越的家书,足足写了两页纸。将江明越迎进堂客,热情地招待了士兵们特地从百姓那里买来的茶水和点心。沈灵姝正要回小屋写家书,却被江明越喊住。
“灵姝,你还打算和卫曜一起南下是吗?”
在沈灵姝留下的字条中,已经将沈灵姝的想法简单明了地表达了。但江明越仍不太愿相信。于是就有当面来寻人问清楚一事。
沈灵姝微楞了下,点点头。
江明越仍旧不理解。“为何?”
卫曜正好从外缓步进来。闻言停在门口处。
沈灵姝摸摸鼻子。轻叹了一声气,含糊道,“嗯……江兄,我无法准确告诉你,但我有些事,我是一定要确认一下的。”
江明越:“关于卫曜?”
江明越脑筋转得快,“你留在卫曜身边,是为了调查他?”江明越自顾自道,“不成,这样太危险了,怎么能让你以身试险!”
“……”沈灵姝哭笑不得,不知道江明越怎么会理解成这个样子。“不是,我调查他什么……”
沈灵姝想弄清的不过是上一辈子她和卫曜之间的一些事。
“以身试险?”沈灵姝的解释还没出口,身后传来卫曜幽幽的声音。
沈灵姝转身,就看见了卫曜抱臂微倚在门边。唇角挂着淡淡的冷笑,神情赤.裸裸地彰显出不愉悦。
“娘子似乎还有家书要写?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卫曜直起身,朝沈灵姝走近,微微俯身,手臂看似轻松地搁置在沈灵姝肩头,实际几乎是将人半拥在怀中。
不容推拒地将沈灵姝带走。
临行前,冷冰冰的,犹如实质的眼神,恶狠狠地剜了江明越一眼。
江明越怎会让卫曜这么带走沈灵姝。立马就追上来,到了门口,却被卫曜的其他兵将挡住。
小副将:“江公子,我们将军有令,尔等只能留在这里。还请江公子不要逾矩了。”
*
沈灵姝被拎着到间小屋。
小屋里头,纸笔墨宝都安置俱全。
卫曜:“写吧。”
沈灵姝摸摸鼻子,小心探看了卫曜一眼。“我刚才和江兄聊的……不是江兄说的那个意思……”
“嗯?娘子留我身边,就是为了调查我?你以为我会信他的话吗?”卫曜微微勾唇,捏着沈灵姝的下巴。眼底漆黑,“毕竟娘子和我已是坦诚相待,不会再搞小动作,是不是?”
第八十章
沈灵姝吞咽了声口水。
苍天为证, 她怎么会想对卫曜搞小动作。那不是打算搞死自己吗。她只是有点小心思而已。
“自、自然……”沈灵姝干笑,将卫曜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和气地放下来。
“郎君怎么生这么大气?难不成是在怀疑我?”沈灵姝脑筋立马一转, 反客为主, “我都与郎君坦诚相待了。郎君竟然不信我?”沈灵姝脸颊气鼓鼓, 杏眸瞪得圆溜。
卫曜视线在女娘皎白的面庞来回掠过。
沈灵姝还没反应过来。
卫曜的亲吻便落了下来。没有章法。
沈灵姝楞了下。
睫毛像是扑闪的蝴蝶翅膀。
这是两人坦诚重生的身份后的第一次亲吻。
沈灵姝心脏咚咚咚直跳响。抓着卫曜的衣襟, 微微踮起了脚尖回应。
似是沈灵姝这一细微的回应动作取悦了卫曜。
卫曜眼底微动, 揽腰将女娘直接抱起。放置桌案, 一路顺下。
沈灵姝旁边就是墨台, 正要出声, 卫曜的重力压过来,沈灵姝立即染了一手墨汁。
沈灵姝:“……”
在洗浴的时候,沈灵姝想亲亲卫曜,都被故装正经的人躲过去。
现在, 沐浴完了才硬凑上来。
又得一身脏兮兮。
*
待沈灵姝重新写好了家书,和卫曜一同回到了堂屋。
已是一炷香之后。
江明越等得脸都黑了。
旁边的茶水分文未动。
见到了沈灵姝, 江明越从座椅上站起来。随后眼睛一眯, 敏锐地发现, 沈灵姝竟然换了一件新衣裳。
沈灵姝将家书递到江明越手中, “还要劳烦江兄, 将信送给阿耶叔兄……”
“信我会让下属送到。”江明越将家书谨慎收起, “不过……我不放心你, 灵姝。我奉了你阿耶的嘱托, 要将你平安带回去。只是带回去一封家书, 我无颜回长安。”
卫曜冷笑:“什么意思?你想死在这里?”
江明越无视一旁的卫曜, 依旧满目忧愁地看着沈灵姝。“我奉了表兄的命令,无法安然无恙将你带回去, 我是回不去长安。所以灵姝你到哪,我依旧会跟随到哪。”
沈灵姝望了望卫曜,“江兄,这……”
江明越:“我若是不同行,如何知道卫曜是真心对你好。说不定他只是蒙骗了你,只想把你当做一个人质,来威胁林家。”
江明越侧颜,桃花眼不掩饰猜测。
卫曜眯眸,身侧的手逐渐攥紧。
沈灵姝不解:“江兄你多想了,虽然我与将军是先帝赐婚。只不过经过这么多事,也早已有了感情。我知道的,我对将军是真心喜欢的。”
沈灵姝的话落。
两个暗中眼神较劲的男人皆都一怔。
卫曜眼底的愠怒楞住,身旁的攥紧的手缓缓松开,耳尖微微红起。随后掩饰一般,将脸撇开到了另外一边。
江明越的情绪起伏了点。“我……没法信。”
卫曜凤眸盛满了愉悦。“灵姝话都说到这了,信不信随你。”
江明越一噎。“灵姝,我必须跟着你。如果你不同意,卫曜兵马至于哪里,我的兵马也会至哪里。”
沈灵姝几分急:“你……你跟着我们也没有好处,若是遇上危险了……我更对不起林伯伯和君琢哥哥他们了……”
沈灵姝身侧的手忽然被卫曜握住。
卫曜:“既然想跟,那就让他跟吧。”
卫曜心情愉悦。看向江明越的眼,微微挑衅地上扬。眼底还有没彻底消散的喜悦。
“不过生死在天,娘子不必为他区区一条命担忧。”
*
留下了几千兵马看驻冀州。
卫家军第二日便出发离了冀州,一路南下。
江明越带着几十个亲卫,在车马的最后头。目光却直直盯着前头,共乘一匹马的两人。不太理解地皱紧了眉。他和沈灵姝一起跑马过,知道沈灵姝骑技并不差。
而在兵马的中间,除却了装着其他行囊粮草的马车。还有一辆简朴的马车。江明越本来以为是为沈灵姝提供的,没想到,进去的是另外一个蒙面着男装的女子。
江明越心头对卫曜的猜疑更甚。随行出战,怎么还会带着一个女子?
看着卫曜大军的方向,江明越并不难推测出。卫曜行军的目标,大抵就是剑南州的谢家。
不到一年。司马家,王家……晋朝两大世家,尽相被卫曜所灭。王家早在与司马氏的累战中,被其他敌仇落井下石,元气大伤。最后被卫曜捡漏灭亡。江明越能理解。
只不过……
司马家。一个骁勇善战的世家,如何能被卫曜短短时间消灭的?而卫曜竟还能成司马家的新家主。这里头,到底又有外人不知的秘密?卫曜到底是何人?
江明越想起了在定州时听到的小道传言。卫曜是姜贵妃私生子的传闻……
江明越抬头,越过重重卫曜的兵将的肩头,遥遥能看见卫曜环抱着沈灵姝的背影。眸色沉了沉。
如江明越猜想,卫曜的行军的目的确实是剑南州谢家。
剑南州谢家,地势特别。外环笼着汴州三郡。山地在外,平原在里。易守难攻。
江明越倒是好奇卫曜要如何攻进剑南州,取下谢家。
然而就在通往汴州的岔路。
卫曜并没有往汴州而去,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路,在峡州附近驻扎了下来。
江明越奇怪,但并没有多问。
倒是沈灵姝听见了小副将前边探路回来,说,“峡州到了”时,忽然想起,峡州不就是卫曜让之前的收服的起义军“梁家军”梁水天和徐娘子攻打的城池吗?
小副将:“城门有巡逻的重兵,城头挂的是谢家的旗帜。戒备森严,过往行人都要严加排查两遍。”
言外之意。
梁水天他们失败了。并没有攻打下峡州。
卫曜:“我知道了。”
沈灵姝抬眸。看见卫曜似乎不意外的神情。
仿佛是意料之中。
梁家军虽然没有成功攻下峡州,甚至似乎还折损了不少兄弟。但是却也另有收获。
卫家军到达了峡州附近,引起了峡州城里谢家兵的注意。自然也引出了蛰伏在峡州附近的梁家军的注意。
徐娘子带着梁水天同来,是在黄昏之时。
两人扮的是小兵的装扮,由着小副将带进。
“李灵。”徐莺莺莞尔一笑,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卫曜旁边榻子上剥橘子的沈灵姝。“许久不见,你倒是眉清目秀了许多。”
“徐娘子。”
沈灵姝微微面赫,语气中依旧是高兴,站起来要过去给人递橘子。却被卫曜拉回了身边。
卫曜随手代沈灵姝扔了颗橘子过去。
徐娘子接住,道谢。“多谢。”
梁水天依旧不太服气的样子,卫曜赐座后,被徐娘子拉扯了两把袖子,才不太情愿地坐下来。
徐莺莺将橘子递给了梁水天剥:“我们前不久听闻了将军收复司马氏,成了司马氏的家主。近日又灭了王家,实在可喜可贺。不过,我们有愧……谢家兵强马壮,实力不容小觑,我们乃杯水车薪……终不能抵挡……为将军夺下峡州来。”
“是那谢青小儿狡诈!”梁水天似是因徐娘子的话联想到了之前在峡州的不好回忆,气愤填膺,“竟然耍计装骗我们。说是起义军,实则竟然谢家的种!我们差点被他坑骗死。”
沈灵姝闻言一楞:谢青?竟也从定州逃出来了?
沈灵姝想到谢青的脾性和折磨人的手段,还忍不住一阵微微后怕。
悄悄吞咽了声口水。
希望不要遇上才好。
徐娘子道:“谢青此人,来势凶狠。如今占据着峡州一处。幸好之前听了将军的良言,未跟他正面交锋。如今我们偷开渠道,乞丐们中的情报网密布在峡州和汴州。也有一道暗处可以入城……只不过谢家实在谨慎小心如微。似知将军也是要南下,对峡州和汴郡,一直严加看管。”
沈灵姝听到这,才明白,原来梁家军一直暗地都与卫曜有着联系。怪不得卫曜刚才并不惊讶,一切了然在握。
几人就着峡州的形势,谈论了足一柱香。
在徐娘子和梁水天两人就要离开时,卫曜又叫住了人。
小副将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肖像图,展开。
卫曜:“查查这人和谢家的关系。”
沈灵姝跟着抬眼看去,肖像画上的,正是王府里自称为“谢玉”的女娘。
卫曜是什么时候找人画了这张画像的?
沈灵姝慢慢收回视线。
徐娘子仔细扫看了几眼。点头,“这张画像能否让我收着?”
得到了卫曜的允许,徐娘子将画像收起来,与沈灵姝告别后,带着梁水天离开。
沈灵姝在刚才听到了徐娘子提起,有进入到剑南州的一条秘密路径。
沈灵姝的阿娘和弟弟就在剑南州里。如今到了门口,沈灵姝微微心痒,如何都想要看一眼。
沈灵姝侧眸看向卫曜——
“不行。”
还没等沈灵姝开口。卫曜便仿佛知道人心里所想,一口否决。
沈灵姝鼓气:“为何不行?”
卫曜:“太危险了。”
沈灵姝:“徐娘子都说过……可以扮成她的下属,连城中的小乞丐也没问题……”
卫曜没得商量。“不成便是不成。小乞丐是小乞丐,你是你。他被抓了无事,你被抓了,就等着让谢家杀头献祭吧。”
沈灵姝:“……”
沈灵姝双手托腮。“但我想见我娘了。”
卫曜眸子一顿。目光几分柔和下来。“我会很快让你们见面的。再等等。”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何时在外头的江明越掀开帐篷进来,“让你们马上见面。”
卫曜:“如果我没记错,江公子应该是没资格进入吾的营帐。”
江明越笑容和煦。却是向着沈灵姝的。“我出来散步消食。路过而已,何来偷听?”
“灵姝,如果你要见伯母,我有个现成的法子。谢家和林家的关系不算坏,谢家偏安一隅,因林家未曾动过它,所以不曾闹有矛盾。如果你想进剑南州,我可以朝廷臣子的身份,护送你进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