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沈灵姝眼眸微微亮起。显然是被这说词打动。
但眼中的光亮不过片刻, 顾虑到身边沉脸的人,又慢慢消散了。
沈灵姝悄悄侧眸。
与着卫曜阴沉沉的眼,无声对视。
沈灵姝吞咽了声口水。
江明越将两人互望的动作看在眼底。“看来卫将军, 貌似并不同意江某这个提议。”
卫曜毫不客气。“你让灵姝以身试险, 意欲何为?”
“卫将军不免也过分忧虑了些。灵姝只是你的娘子, 不是你的佩件。若是不合适, 她自会表达。”江明越不满道。“卫将军现在将灵姝看管得如此严苛, 是不是灵姝有一日意见与你向左, 你便打算灵姝关起来直到服软?”
沈灵姝唇色白了一瞬。
卫曜的脸色也很是难看。
因为不用等到以后。沈灵姝被关押禁足, 卫曜已经做过了。
沈灵姝心头蓦然升起一股勇气。“我要去……”
在卫曜转头看过去时, 沈灵姝的声音更响亮了一分,“我要和江兄一起去剑南州。”
卫曜:“沈灵姝。”
沈灵姝听到卫曜沉声地喊名字,脚步已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仍旧没有改口的意思。
江明越顺势走到沈灵姝身边。像是给沈灵姝依靠一般。
“事不宜迟,灵姝, 去我的帐篷商量吧。”
“站住。”卫曜眼见到沈灵姝的脚步果真有随着江明越离开的趋势,后牙微微一紧。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在这里商量。”
沈灵姝脚步顿住, 看了看江明越, 还是选择在卫曜的帐篷中留了下来。
斗转星移。
待江明越从卫曜的帐篷里出去, 天边已经漆黑一片。星星爬满天际, 月牙高悬。
沈灵姝虽然一直坐在卫曜身边, 却也能在江明越讲着详细布局时, 感受到卫曜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
这股寒气, 直到江明越离开, 都有没有消散。
沈灵姝眼睫微微颤了颤, 放在坐垫旁的手, 缓缓移动,最后指尖轻轻和卫曜的手掌相碰。一点点挪动, 点了点卫曜的手背。
卫曜移开了。
“……”
沈灵姝:“郎君,还在生气吗?”
卫曜回眸,微微笑。“生气?怎么会?”
“不过是娘子宁愿信一个外人,也不愿信我。何来必要生气?”
沈灵姝:“……”
沈灵姝的手指再次悄悄牵勾住卫曜的手指。
卫曜神色稍缓。这次并没有移开。
而是任由着女娘软润的手掌覆盖上自己的手掌。人也慢慢朝向自己靠近。
“郎君答应过我,不会强攻谢家。会给谢家留一点体面。这并不是一两日时间能走到的事。说不定,得是持久战。”沈灵姝说,“我给阿娘和弟弟寄的家书,早在几月前就一直没有音讯。阿耶之前提起过外祖父母们疼爱阿娘,所以阿娘如果在剑南州,应该大抵就是安全的……只不过,如此日日猜测,也不如我亲眼见实了阿娘平安安全来得让我安心。”
卫曜的指腹微微摩挲着沈灵姝的手掌。微叹了声气。“我知道了。”
沈灵姝笑,“郎君不用担心,江兄很可靠的。又是朝廷命官,我只需像江兄所说的那样,扮成随行的小厮。见着了阿娘和弟弟我便回来。”
“将章岳也带上。”卫曜道。伸手,下一秒,捏住了沈灵姝白嫩的脸颊。“‘江明越可靠’的话,不用说。”
沈灵姝看着卫曜不悦的压低的眉眼,噗嗤笑了声。
反而惹了微微恼怒的卫曜,变本加厉地欺负过来。
*
过了些日。
江明越收整了自己的亲卫兵。
沈灵姝则穿上江明越准备的随行小厮的服饰。
小副将穿上了亲卫兵的服饰,扮成里头的一员。
一行人要离开峡州,从汴州过城门,进剑南州。
几日前。
江明越已经象征性地寄了封的朝廷使臣迎见的信条送往剑南州。
启行前。
卫曜脸色并不好看。这大抵是这么久来,他第一次必须眼睁睁看着沈灵姝从自己身边远去。
江明越着挂帅的正装,站在自己坐骑旁。等候着小夫妻俩道别。
沈灵姝上了一匹小白马。
卫曜的手仍旧固执地难以松开。
江明越提醒。虽然此刻,卫曜的眼中明眼可见的,除却了即将离开的沈灵姝,容不下周旁的任何人。“卫将军,我们再不走,怕是天黑都入不了汴州城……”
卫曜沉眼,但是手还是缓缓松了开来。
沈灵姝着着青绿朝服,戴着黑色的幞头,杏眸弯弯。皙白玉润的脸蛋,毫无泥灰的遮挡,在阳光下莹白如玉,令人移不开眼来。
卫曜嘴唇紧抿成了一道冷线。
沈灵姝似是看出了卫曜的不悦。微微抿唇笑了一下,坐在马匹上,忽弯下了腰,拉住了卫曜的衣襟,将卫曜与自己拉近一分,随后软香一吻,亲在了卫曜的唇上。
周旁一阵惊讶地倒吸凉气的声音。
卫曜微微错楞,眸光微顿。
伸手难以遏制地想要抓住沈灵姝。
女娘却是蜻蜓点水一吻,直起了身。眨了眨眼,潇洒策马而去,“郎君,等我回来。”
沈灵姝目光一一从其他士兵们掠过,挥挥手,作为告别。
余光也扫过了在人群的最角落。
谢玉捧着什么一叠糕点之物,紧紧望着沈灵姝的方向。
*
从峡州离开,入汴州。
不远不近,快马轻装,也得几天的时间。
正好也能有时间,让伪装的朝廷信条进到剑南州。
过了四日,到了汴州下。
城门关头,江明越出示了文书。
不一会儿,城门便缓缓打开。
城门里,是一只护送的谢家兵队。
为首高头骏马上坐的,不正是谢青是谁!
沈灵姝心头一咯噔,立马悄悄将脑袋低下了点,竭力将自己藏在江明越的背影后。
沈灵姝还记得,明明听徐娘子所说,谢青人分明在峡州看守峡州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汴州来?
谢青着一身银金盔甲,披风凛凛,收拾干净的一张脸,剑眉星目,有模有样。单手勒马行缰,一双长眸扫过江明越的亲卫兵队。带着隐隐一股血煞之气。
“你说,你是朝廷命官都尉江明越?”谢青徐徐问道,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笑意。
江明越:“是。”
谢青:“不凑巧,我也有个故人。与你之名同音。”
江明越笑眯眯:“是吗,那倒是缘分。”
谢青微勾唇,“江大人还真是贵人记性差啊,定州一行,还托了江大人在牢中好招待啊。”
江明越依旧笑眯眯。“哦?谢公子是否是记岔了?卑职只记得,在定州抓获的,是一支起义叛军的首领。与剑南州谢家的公子,可没有半分关系。”
谢青舌头顶了顶上颚。大笑了一声。“好!你们长安人,就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倒是让我又见识到了。一事归一事。请吧!江都尉!”
谢青调转了马头,在前领队。
其他谢家的兵马,则绕到了江明越亲卫队的后面护送跟随。
沈灵姝听到了后头沉重的城门缓缓关上的声音,心头微微一重,回头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心头竟升起了点异样的恐慌。
沈灵姝摇摇头,将心底的不安驱赶。目光坚定地直望前方。
*
从汴州入剑南州。也需要一点时间。
只不过谢青领的是条捷径。
到了天黑之际。
一行人便到了剑南州的城池之下。
剑南州在里。城门与岸,是条湍急滚滚的河流。
谢青亮了令牌,守卫即速放下城门吊桥,一行人下马从吊桥上摇摇晃晃入城。
只有城门的火光,照亮了前头的暗道。
马匹都被扣留在了对岸的马圈里。
耳中只有佩剑腰带相扣的声音。以及底下急速的河流水声。嘈杂滚滚之声,令人心惊肉跳。
江明越一直关注身后的人。在沈灵姝差点脚下打滑之际,出手立马搀扶了一把。
“……谢谢。”
“无碍,怕的话,牵紧我的袖子。”江明越说。
沈灵姝摇摇头。“没事,我会小心点的……”
谢青的声音忽在前头幽幽响起。“江都尉还真体恤下属啊。”
沈灵姝现在一听到谢青的声音就有点后背起寒。更何况,谢青还在前头,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一双似狼的眼,隐隐泛着幽光地朝看着他们这边。
江明越回头,宽阔的背影立马就挡住了身后的沈灵姝。
“自然。”江明越笑着轻飘飘将话打回去,“谢公子领兵多年,经验丰富,定也是最能体会我们为人头目的心情。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嘛。”
剑南州。
城池。
夜禁已到。
各坊都关闭了坊门。
坊道之间,寂寂无声。
只有巡逻的武侯们来迎接。
“少主。”
“少主。”
谢青:“不必跟随。我带他们入宫。”
“是。”
沈灵姝这才发现,剑南州中竟也修筑了一座不小不大的宫城一样的豪华府宅。
虽然不及司马家在关东建造的奢华。
但也可看出其称王称霸、独占一方的心思。已不是一时之起。
沉黑的天低压下来。
只有宫檐下的琉璃盏发着清辉的光。
谢青手握在佩刀柄上,在宫城门落下后,才转身看向众人。
“祖父这个时辰已经歇息了。时间不早,已经给诸位安排了休息的房间。请吧。”
谢青大手一挥。
亲卫军们安排的房间都在同一院中。
沈灵姝看见自己的房间就在江明越屋子的隔壁。稍微安心了下来。
天色确实不早。
沈灵姝和江明越道别后,进了被安排的房间。
屋内漆黑一片。
空气中淡淡的尘埃和朽木的味道。
沈灵姝正摸黑去点蜡。
忽然后背一寒,警觉地停住了脚步。
火折子的光忽在黑暗中乍亮起。
照亮了着着银金盔甲的人一张阴晴不定的脸,谢青手中把玩着把小巧的匕首,似笑非笑:
“神算子,还没解了吾的梦魇,怎么就这么跑了嗯?”
第八十二章
借着谢青火折子的光线。
沈灵姝错楞原地片刻, 脚步缓缓挪动,一寸,一寸……
谢青眉尖微微蹙起, 盯着沈灵姝脚步鬼祟, 小心地挪移。直到挪到了壁烛处。
沈灵姝借着谢青火折子的照亮。点燃了屋中的壁烛。
谢青:“……”
谢青的眉头几乎可以碾死一只蚂蚁。
屋中光线大亮。
照亮了彼此的脸色。
谢青吹灭了火折子。
屋内明亮后, 刚才那么一点阴森森的寒气也就消失殆尽。
沈灵姝吞咽了声口水。
仍旧和谢青保持着横隔一桌子的距离。思忖着如何应对。在汴州见到了谢青的第一眼, 沈灵姝便揣测着谢青认出自己的可能性。但因为谢青一路上并没有其他反应, 沈灵姝又将猜测稍微压下。没想到, 谢青不仅认出了她, 甚至还等着秋后算账。
沈灵姝看了看与江明越房间仅隔的墙壁。猜想着大声喊叫, 能让江明越听见的可能性。但转念又一想,若是江明越来了,又该如何?谢青就能放过她?会不会是连累了他,两人一起受罪?
沈灵姝抿了下唇, 在这个时刻,格外的想念卫曜在身边。沈灵姝再抬起脸, 眸子凝重。
故作镇定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 你不困我还困呢,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谢青掏了掏耳朵。
笑意盎然。“再说一遍?”
沈灵姝:“……”沈灵姝萌生起来的那么一点勇气, 消失得干干净净。干脆在桌边坐下。双手托腮, “成吧, 要杀要顾你给句话得了。”
谢青:“……”
沈灵姝:“不过, 在你杀我之前, 我还有事要做。所以, 你得过点时间再杀。”
谢青气笑了。“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啊。沈灵姝。”
“这怎么算得上好事……我可是要被你杀了……等等……”沈灵姝蓦然坐直,“你叫我什么?”
“沈灵姝。”谢青冷笑, “怎么?用假名混走太久,都忘了自己姓什么名什么了?”
自定州后,谢青狼狈地带着陈娘子回了剑南州,动用了点谢家的关系,把两人都调查了清楚。而同时,卫曜夺了关东,成了司马家的新任家主。此事在晋朝大地上炸裂。谢青一打听,化名为江明月的卫曜,化名李灵的沈灵姝……都逐一清晰。
“你特意只身前来……让我想想,是为了见你娘吧?”谢青已将手中把玩的匕首收了起来,“连叔待她如珍宝,绝不会亏待她半分。表妹就放心吧。”
沈灵姝:“我如何信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谢青歪嘴笑得阴恻:“这点你倒不用担心,因为明日……你就知道了。表妹。”
*
第二日。
清晨的阳光普照剑南州偌大的郊原草场。硬黑紧锁的城门外,铺洒着金光的江水湍急不歇地往前奔驰。
江明越和小副将神色震撼凝重。
只因在两人面前的。不是朝廷使者随臣身份的沈灵姝。
而是换了一身女娘扮相,被谢青介绍为剑南州谢家的表姑娘的沈灵姝。
谢青依旧一身银金盔甲披风,威风凛凛,好不得意的模样。
“诸位有功,帮忙带回了我们谢家的姑娘。祖父道会重重有赏。”
江明越不是长安人,怎会知道沈家和谢家的陈年旧事。而且,就算是长安土生土长的人,也未必会知道。
江明越:“谢青你……”
谢青大手一挥。诏令两个亲兵带路。“祖父还等着接见诸位。还不快带路送功臣进去。”
小副将暗自蹙紧了眉头。
江明越怎么会这样离开。不说沈灵姝是自己带进来的,看谢青等人的说法,大概是不打算让沈灵姝离开剑南州。
江明越甩开谢青亲兵的手,正要上前。忽然瞥见了一直低头的沈灵姝悄悄抬起了眼,冲着自己的方向眨了眨。眼中几分狡黠。
江明越楞了下。一瞬间了然。最后怒望了谢青一眼,避免了和谢家的其他侍卫发生冲突,被带着去见谢家的家主。
谢青满意地看着其他闲杂人离开。
沈灵姝:“喂,你昨夜说要待我见我阿娘。她人呢?”
“着急什么?”谢青眯眸,视线肆无忌惮地打量女娘扮相的沈灵姝。
粉裙,云髻,珠钗,绣鞋……云雾妆。用的皆是谢家女娘最高规格的配饰。
谢青收回了眼,哼笑了声:还真是人靠衣装。有几分姿色。
“叫谁‘喂’?沈家没教你规矩?我比你大,叫‘表哥’。”
沈灵姝懒得理会:“带我去见我娘,否则……”
谢青好整以暇,“否则什么?”
“否则我就跑到正堂里头大闹,丢你们谢家的脸。”反正刚才谢青介绍自己“身份”的时候,旁边还有好一些家丁侍卫。
谢青笑了。“你倒是不嫌丢脸。”
沈灵姝还是那句话,强硬:“带我去。”
沈灵姝是吃定了,谢青既然将自己谢家“表姑娘”的身份认下。定是不会立马要自己的命。
谢青垂眸,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女娘。昨夜还是一副任杀任剐的怂样。给点阳光就立马生龙活虎起来。
“你叫声‘表哥’,我就给你带路。”谢青勾唇戏谑道。
沈灵姝:“……”
两方僵持下。
和煦的阳光普照。
沈灵姝终于妥协,咬牙切齿。“表哥,带路。”
谢青的笑意更甚,抬手拍了拍沈灵姝的额,“嗯,表妹真听话。”
*
谢青没有将沈灵姝带去与自己的娘亲见面。
而是先将沈灵姝带去见沈怀安。
沈灵姝的庶弟。
剑南州,谢家的书院。
正在书院里诵学的沈怀安被带出来,见到沈灵姝时,微微一楞,随后眼眸一亮,展开笑颜。“阿姐。”飞速下了台阶。
“怀安。”沈灵姝迎上去,上上下下将庶弟检查了一圈。
当年一己之力,护送着沈夫人和张姨娘离开长安的少年。如今已经拔高,像是一枝清秀的翠竹。两袖清风,温润似玉。眉宇之间,成熟自显。
沈灵姝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感慨。沈怀安瘦削了不止一圈。
“……辛苦你了,你都瘦了一圈。”
“怎么会?”沈怀安扶着沈灵姝的两条胳膊,手掌微微收紧,“阿姐才是……为何瘦了这么多……没有好好吃饭吗?”
沈灵姝快速抹了眼角。“我吃得可多了……对了,姨娘和我阿娘可还好,我昨日才到,还没见到她们两个,这里可住得惯?”
沈怀安笑容凝固。“都好……嫡母我也许久没见过,前次才来给我送了衣裳,气色很好。姨娘她……生了大病,几月前离开了。”
沈灵姝眸子错愕住。嗓子似是像被什么卡住。
沈怀安笑笑,“我本不该与你说,我阿娘在长安已是久病,离开时,也是高高兴兴走的……就算路途难忍,嫡母关照阿娘有加……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沈灵姝鼻子一酸。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沈怀安:“阿姐莫哭了,你若哭,我也要哭鼻子了。”
沈怀安竭力撑起笑脸。
沈灵姝抬手擦眼。但却是眼泪越擦越多。“对不起……”
如果当初不是她执意要将阿娘姨娘她们送出去避难……
沈怀安心疼:“阿姐,不要说对不起,我只剩下你,不是你的错……”
沈怀安正要抬手给沈灵姝擦泪。一只铁臂忽一把便将沈灵姝拉拽了过去,紧接着,便是一张布帛不由分说,胡乱地按在沈灵姝脸上。一段胡擦。
谢青一边丝毫不怜香惜玉地胡擦,一边道:“丑死了。哭什么?你丢不丢脸?”
“……”
沈子安不甚赞同。上前要阻止。“谢青,住手。”
沈灵姝脸皮被擦得发疼,终于有了丝力气,一把将谢青的手推开。
谢青倒是一点没生气,拽着沈灵姝的后领子,直接把人拉走。“走了,去看你阿娘。”
沈灵姝难以抽身,只能用着微微哭哑的嗓子嘱咐。“怀安,阿姐等会再来看你……唔……”
直到看不见了书院的影子。
谢青才将手松开。
沈灵姝瞪着一双眼皮微微红肿的眼,即便心有怨愤,但惦念着阿娘的安危,也只能将对谢青的不满暂时忍下。
“我娘呢?她在哪里?”
谢青手指摩挲着下巴,慢悠悠望着前头的廊外的桂花树。似是并不急着领路。
直到沈灵姝冲到了谢青面前。抬眼怒视。
谢青才悠悠直起了身来。
“不是不能见,只不过是不太好见……”
沈灵姝被谢青一翻话,绕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谢青:“我之前给你说了。你娘亲被连叔看着,没有连叔的应允,任何人都见不到。”
沈灵姝心头一咯噔。“谁……谁是‘连叔’?”
“哦……就是你舅舅吧,你娘亲的弟弟。”谢青慢悠悠道。
沈灵姝忽猛然记起之前听过的传闻,谢家有一人,曾竭力反对阿娘和阿耶的婚事,后来阿娘和阿耶才私逃出来……
“有点难办,但也不是不能办。”谢青微微勾唇,“成吧,我带你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灵姝拍开谢青妄图想要摸她脑袋的手,杏眸恼怒地瞪圆。“你昨天可没提条件。”
“昨天是昨天……搞不好我会被连叔杀掉,我找你讨个报酬怎么了?”谢青厚颜无耻。
沈灵姝气得牙痒痒。
恰好。
一个侍卫匆匆赶来。正是谢青的亲兵。“少主,家主要见表姑娘。”
谢青挑眉:“现在?”
侍卫点点头。
沈灵姝闻言身体绷得紧紧。
谢青嘴角上扬,盯着沈灵姝。“那就去见见吧。”
*
正堂。
沈灵姝第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外祖。”
是个面目看似和善的小老头,着素雅的道袍。留着花白的长须,身形削瘦矮小。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
笑眯眯地盯着沈灵姝。
堂内除却了“小老头”,旁边还有几个着华服的陌生的面孔。
以次序坐两旁的高椅上,目光或明或暗,皆在走进来的沈灵姝身上。
沈灵姝还注意到,堂后的侧方帘子后,珠帘飘动,还躲藏着其他人影。
“叫什么名字?”小老头开口。
沈灵姝微微躬身。“沈灵姝。”
小老头笑眯眯。“样貌倒是端正,随你娘。”
“哪里像?”底下有人冷呵了声。
沈灵姝随声望去,是一个威武高大的男子,着一身褐青色劲装,估摸四十左右,脸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很是凶神恶煞。此刻,正阴寒地盯着沈灵姝。
沈灵姝微微蹙眉,还待多看,脑袋就被谢青不知何时压下来的手扭了过去。直面谢家家主的位置。
沈灵姝:“……”
沈灵姝没好气,拍开了谢青的手。
谢青快速收回,但还是被扇了一下。“没良心。”
小老头在高座上,见状笑呵呵地直抚白胡须。
“你阿娘回来,是最好的选择。谢家会护你们母女周全。”谢家家主道,“你也认识认识,在堂的,都是你的舅舅姨母,不必拘礼。”
沈灵姝机灵地一一问好。虽然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礼貌问候后。
沈灵姝看向上座的小老头。“外祖,我可以和我娘见面了吗?”
小老头脸上的笑意淡了一分。
堂内其他人,闻言面色也沉重了下去。但目光似有若无,都移向了堂内一人身上。
沈灵姝也敏锐察觉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
视线随之落在了刚才那个威武高大的男子身上。
脑海中瞬间滑过谢青之前所提及的看管着她娘亲的“连叔”……
沈灵姝想明白,立马朝威武男子走过去。先是鞠躬,后是问好:
“舅舅好。听说我娘多受舅舅照顾,不知舅舅可否让我和娘亲见上一面?”
“你是何人?”谢连微微勾唇,声音粗犷,更显得面上的陈年伤疤狰狞可怖。“想要见她,只能谢家人才可以。”
沈灵姝微微咬牙。“她是我娘!”
男子冷漠。“这里没有你娘。只有我姐,谢宁。”
沈灵姝咬紧了唇。“舅舅要如何?”
谢连手指抚着手中的玉扳,久久并没有应答。
倒是谢家家主又开口了。“……姑娘啊,咳咳。急着与你相认,倒是忘记告诉你一事。要想留在谢家,你就要嫁给谢家人。”
沈灵姝瞳孔震错。一脸“你们疯了吗”的表情。
“外祖难道不知,我已成婚?先帝赐婚,我与郎君没有和离的想法。”
小老头慈祥地呵呵笑。“老夫怎么会不知,那是个骁勇的少年郎。听说都带兵到剑南州附近咯,看来是要和我们谢家苦战……野心不小……”
沈灵姝脸色一青。
小老头:“老夫没有怨你带着他来……你该是谢家人……和离不和离有什么关系,先帝赐婚又何如?先帝人呢?不还是在底下埋着。你和谢青成亲,就能见到你娘了。永永远远,和你娘在一起。”
沈灵姝嘴角抽了抽。
“你们……”
再看旁边的谢青,抱臂相视,脸上挂着戏谑的笑。
分明是合谋好的。
*
峡州外的营地。
饭香飘盈。
谢玉端着亲手做的馒头,向着营地中央正在和其他兵将谈话的男子走过去。
“将军,听王哥说你一日没有胃口,多少吃点东西吧……”
卫曜扫了一眼。“放着吧。”
谢玉咬了咬唇,将馒头放在一旁,正要离去,又回眸来。
“将军……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大副将和将军的谈话屡次被打乱,眼神有些不耐。正想说不当说就别说。
谢玉已经开口:“李姑娘此行……怕是难回来了……”
第八十三章
剑南州。
又过了一夜。
沈灵姝睁开眼, 第一眼就见到了已脱下盔甲,换上了瑰色袍装的谢青。
谢青就坐在窗槛边吃苹果,单腿晃悠在窗下, 倚靠着窗, 姿态懒散悠闲。
外头的庭院, 暖光照拂, 鸟语花香。水榭亭阁, 一片安逸。
沈灵姝起身, 只着单薄睡袍, 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发, 如玉白皙的脸蛋因倍感冒犯而微微发红。
“谢青,你怎么能……”沈灵姝咬牙,“你懂不懂,这是我的房间!”
谢青掏掏耳朵, “咱又不是没有夜晚共处一室过?”
谢青咧嘴恶劣一笑。“再说,咱俩的婚事在即, 我来看看未来的娘子, 怎么了?”
沈灵姝:“滚出去。”
“成。”谢青将苹果核一扔, 双手背着脑袋。“那我走了, 你自己去找你娘……”
“……”沈灵姝咬牙, “回来, 外头等我。”
沈灵姝应下了和谢青的婚事。以此换回见沈夫人一面。
谢青这次倒没有耍贫。甚至善心地帮沈灵姝从外关上了房门。
半柱香后。
几个婢仆进进出出。
沈灵姝才换好了衣衫出来。水蓝色的襦裙, 外罩着粉荷色的披帛, 依旧是高髻, 乌黑的髻发中, 只斜插着一只木头雕刻的簪子。
微涂胭脂。
气色红润。
谢青正靠着外墙等候,嘴中叼着一根野草, 随着门扇启合的声音,目光随着望去,眉头轻地一挑。
沈灵姝懒得理会谢青。“走吧,带路。”
谢青直起身。“不用早膳了?”
沈灵姝脚步一顿,似在思忖什么,随后转回了婢女指令的膳堂,狼吞虎咽了一碗馄饨。布帛一擦嘴。片刻不浪费时间。
谢青含笑看着。“这就够了?”
“少废话,带路。”
*
剑南州的后南山。
谢青一路悠哉地在前带路。
沈灵姝终于明白谢青那一句戏谑的“够不够”的问话了。后南山山路崎岖,单凭着两只脚。实在走得艰辛。
沈灵姝咬咬牙。一想到娘亲就在里头,心头稍微有了宽慰。脚下的步伐也有了力劲。
沈灵姝跟着谢青爬到了半山腰。
眼前一片茂密青翠绿竹。
谢青回头望了眼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女娘。“到了。”
沈灵姝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唇齿微干……望着绿竹,竟升起了片刻胆怯之情。
谢青正要迈步进去。
忽被沈灵姝喊住。“等等……”
谢青止了脚步。
沈灵姝直挺起了腰板,喘了几口气,掏出了丝帕,擦汗擦脸。整装仪容。最后微微紧张地看向谢青。“这样可还好些?”
“什么好?”谢青抱臂,奇怪。
沈灵姝:“有没有过得好一些的那种‘好’……”
谢青了然,嗤笑了一声。“好得不得。”
“总归你以后就得留在剑南州了,什么模样,你娘又不会在意。”
“我不想让我娘担心。”沈灵姝说了句,最后不愿理会谢青的冷嘲,径直往竹林深处走去。
*
夏夜风吹拂过青葱玉立的竹林。
拂面是竹香清凉。
越往里走,视野逐渐开阔。
谢青慢悠悠跟在沈灵姝后头。“今儿是连叔答应了外祖,让你和你娘见一面。要是按照以往,这儿可都是满当当的机关。你进都进不来。”
沈灵姝似看见了前头一座竹屋。
提起裙摆,往前奔跑。
前头的视野更加明了。
沈灵姝看见了在竹屋前,翘首等候的沈夫人。
在沈夫人身后,便是昨日沈灵姝见到的,那个威武却长相狰狞的男子。
“阿娘!”沈灵姝眼眸一亮,撒腿奔了过去。
“灵儿。”沈夫人笑颜展开,却也只是缓缓朝前挪走了一步。
沈夫人着藕绿的半臂襦裙,素面朝天却是笑容温和。
沈灵姝将沈夫人扑抱满怀,嗅到了记忆中阔别已久的味道。泪水忍不住模糊了眼。“娘……我好想你。”
“你怎么……瘦了这么一圈。”沈夫人修长的手温柔地一遍遍抚着沈灵姝的背脊,语气里皆是心疼和柔情。
“娘,你才瘦了……灵姝现在一个胳膊就能抱住你的腰。灵姝给你写了好多信,一封都寄不出去……娘,都怪我,让你受苦了……”沈灵姝抬起眼,泪眼盈盈,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皆是哽咽不成语。
“怎么会?”沈夫人微凉的手,轻柔地抹去沈灵姝面颊的泪珠。“长安如今可好?世态变化无常,你莫要一个人走动……娘会担心。”沈夫人的泪珠缓缓从眼眶从盈出,掉落。
谢青抱臂望着两个相拥的母女。遂一抬眼,就看见旁边谢连落在沈灵姝身上的视线,阴寒得恐怖。
竹林发出哗哗作响之声。
谢青咳嗽了一声,“得了,沈灵姝。见也见到了,该走了。”
沈灵姝充耳不闻。
沈夫人顺着抽噎的女儿的肩膀,道:“到里头坐坐吧。”
沈灵姝后来才明白,沈夫人的这一句话,竟是对着谢连所说。语气更是充满恳求之意。
竹屋之中。
家具应有尽有。虽不华奢,但不难看出,有许些东西,都是屋子主人亲手所制。至于是谁。沈灵姝只能想到和谢青在外等候的那个男子,谢连。
沈夫人倒了温茶,拿了点心。坐在桌边看着沈灵姝小口小口地咽下,眼底的温柔之意更甚。
“你啊,实在太胡来了。”沈夫人为沈灵姝拂捡垂下的发丝,绕到耳后。“为何不好好在长安待着,寻出来做什么?”
“我想娘亲。”
沈夫人叹气。“外头现在是不是乱得很?我现在怪你没好好在长安又如何?长安也不会是安全之地啊……”沈夫人虽然被限制了人身,却也不是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
“你成亲的郎君,待你可好?”
“阿娘唯一遗憾,就是没看见你嫁人……又怕你委屈了自己……”
沈夫人滔滔不绝地问着沈灵姝的近况,话语之中皆是忧心。
沈灵姝红着眼:“他人很好,待我很好。多亏了他,灵姝才能活下来……”
沈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看来是个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沈灵姝也笑。“叫卫曜,日光和煦辉煌的曜。”
“是个好名字。”沈夫人细细琢磨,浅笑道。
沈灵姝能看见沈夫人近距离之下,略显疲惫的眼。不知想到什么,上手一把抓住了沈夫人的手,紧紧牵握住。“阿娘,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沈夫人笑:“你自是要离开的,挑个好时间。现在长安有林家坐镇,还算安定。你带上怀安……早早回长安去。和你阿耶团聚。”
“娘,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沈灵姝压低着声音,声音里几分焦灼。
沈夫人:“娘想,但娘不能。”
沈夫人不能走,她比谁都清楚谢家对自己的控制。比谁都清楚,如果自己离开了,掌着谢家兵权的外面那人,会做出什么冲动颠覆之举。
“因为谢连吗?”沈灵姝杏眸敛下,道。
沈夫人笑而不答,捧着沈灵姝的脸。“灵儿平安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娘不走,我也不走。我也要娘平安幸福。”沈灵姝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他们不会放我走。外祖让我嫁给谢青,留在剑南州。”
“什么?”沈夫人手肘碰到了桌上的茶杯,杯子倾倒,茶水淋湿一片桌面。
沈夫人的心潮起伏,眼中有了剧烈的红意。“他们,他们怎么能?”
沈灵姝擦了擦眼,拉着沈夫人的手,“……所以阿娘,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和怀安一起离开。”
“可是……”沈夫人心急之下,眼眶泛泪。她何尝不想走,只是她走了……谢连率兵对付了长安可如何?好不容易他人的安静之所,真的要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给毁了吗?
谢家的大部分兵权都在谢连手中。即便那只是一个顶替真正“谢连”的孩子。真正的谢连儿时生了场大病,早早便离开人世了。谢夫人难忍丧子之痛,谢家主才在剑南州寻了个年纪相当,样貌相近的孩子来顶替。此计生效,谢母真把顶替的小孩当成了谢连,身疾痊愈,对“谢连”更是疼爱有加。直到离世,都未曾怀疑。
沈夫人与着谢连是同父同母。弟弟在世时,姐弟俩的关系是最为亲近。弟弟离世,沈夫人也悲痛万分,所以在见到顶替的小孩,沈夫人不由将对弟弟的关怀,全都付诸于他。
只是,沈夫人万千没想到。她对谢连,只有姐弟之情。谢连于自己,却已然不是亲情。
沈灵姝似是看出了沈夫人的忧愁,伸出了手,紧紧抓握住。“阿娘,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郎君吗……他有办法的,他能对付谢连……他会统一这个四分五裂的晋朝,会给百姓们安居乐业的生活……”
沈夫人微楞。
沈灵姝抓紧了沈夫人的手,抬眼的眸子满是坚定。“娘,你就信我一回。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带你和怀安离开。我知道法子离开。”
沈灵姝并不清楚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也不知道谢家会如何对待她,一个名义上的外孙女。
只是如今这么走一遭,她便明白了。
沈灵姝骗了卫曜,也骗了江明越。她只身进来,不只是单单见娘亲和弟弟一面,而是想把他们带出去。
卫曜是一定要收复谢家的。沈灵姝不想让自己的事,成为他的顾虑。战线拉得越长,对千里迢迢而来的卫家军百弊而无利。
*
竹屋外头。
谢青叼着一片竹叶子,坐在外头的供乘凉的藤椅上,摇摇晃晃,盯着天上正盛的日头。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极好天气。
谢青斜角一望,还能看见自己那个叔叔,站得笔直的高大的身影。依旧面视着紧闭的竹屋,带着狰狞伤疤的脸,紧盯着竹门。
从沈夫人关上竹门的一刻,不曾挪移过方向。
谢青与自己这个叔叔并不多亲近。但也知道,在谢家,如今最有话语权的,便是自己这个举止诡异,不苟言笑的连叔。
谢青也知道,自己这个连叔,和他自己的姐姐,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哪个弟弟会将自己的亲姐姐关押起来,两人独住在山中深处的竹屋里头?
谢青叼着竹叶子,看似懒散,余光尽皆都落在谢连的身上。
不过,总归他也并不爱管闲事……
谢青转头,又开始晒太阳。
如望妻石的谢连忽转了脑袋,“婚礼举办得如何?”
这是在同自己说话。
谢青回:“都交给姑母他们操办了。”
谢连:“何时成亲?”
谢青顿了下,像是在思考。“按照外祖的意思,下月中旬。”
“太迟了。这月就要办妥。”
谢青:“……”
谢青倒是觉得好笑。明明是自己的亲事,连叔却比自己还要焦急。
但转念一想,沈灵姝是沈夫人唯一的软肋,想把沈夫人留下来,只能把沈灵姝留下来。
倒是能理解。
两人谈着亲事。
竹门轻一推动。
打开了。
微红着眼眶的沈夫人,带着沈灵姝出来。
谢连收了话,立马朝着沈夫人走过去。
沈夫人发红的眼,望着走近的谢连,吐露的话语似是咬牙而出。“灵姝要和谢青成亲,为何不告诉我?!”
谢连冷硬的脸第一次出现裂缝:“我怕阿姐担忧……”
沈夫人抑制不住心头的悲伤。“你们竟将我女儿的名誉看得如此轻薄吗?还未和离,便要她二嫁……甚至,都未让父母做主,草草就打发了她的婚事……你们把她看做什么?又把我看做什么?”
谢连心头慌措。“阿姐……”
“让开,谢连。”沈夫人握着沈灵姝的手腕,“起码在灵姝成亲前,让我和她多待一会。算我求你。”
谢连阻拦的手,僵硬在半空。
沈夫人拽着沈灵姝的手,从谢连身边擦肩而过。
谢连僵在半空的手缓缓垂落,随后,径直转身,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沈夫人的身后,跟着下山。
独留藤椅上的谢青仿佛局外人一样,缓缓坐起,最后看见空无一人。
“等等我……哎……怎么都走得一声不吭的……”
*
沈夫人从山中的竹屋搬下来和沈灵姝同住。
谢连则住在两人隔壁。
沈灵姝和谢青的婚事,按着谢连的意思,提前到了八月末。
时间紧凑,每日从沈灵姝所在的宅院进进出出的婢仆络绎不绝。
沈灵姝倒似没有半点抗拒,试喜服试喜服,选糕点,选宾客……一一都做。
虽说成亲前,新郎新娘不能相见。
但谢青仍旧每日都来找沈灵姝。嘴角永远是挂着嘲讽之意。
似在等着看,沈灵姝能撑到什么时候。
江明越和亲卫兵被谢家主犒赏后,也被要求在谢家留下来,参加沈灵姝和谢青的喜宴。
江明越和小副将刚得知时,神色大变。
而没等怒火起,就得到了沈灵姝并不让他们参加喜宴的事。
江明越等人甚至在得知这个消息不过一日,就被谢家人好言赶出了剑南州。
谢青目睹着一行人狼狈地隔着江岸观望,回来后,倚靠着门框,望着里头正在挑选喜宴胭脂的沈灵姝。“不让你的‘好友’们参加,是嫌二嫁丢脸?”
沈灵姝头也不抬,“这话送给表哥。”
沈灵姝嘴角带笑,“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能做主。表哥不嫌丢脸?”
谢青勾唇笑。“说不定,我乐在其中呢。好表妹。”
第八十四章
谢府多日张灯结彩, 热闹之声,隔着江岸都能听见。
江明越等人便在江岸驻扎,与着一江之隔的剑南州遥遥所望。江明越已书信长安, 脸色深沉地遥望剑南州的方向。虽未见到沈灵姝, 但心里还是为沈灵姝留在剑南州的行为思忖着各种理由。
扮装成江明越亲卫兵的小副将, 则在出了剑南州后, 就驱马回兵营。
江明越的亲卫兵来报。
江明越只是挥挥手。“随他去。”
沈灵姝单独见了章岳。江明越知道, 应是让章岳递送消息。而这消息, 十有八九就是和卫曜相关。
快马疾驰在阴郁葱葱的小道。
兵营驻扎之所。
大副将正围在案前, 和将军研究剑南州周围的地形图势。
谢玉端着新蒸煮的桂花茶水, 站在帐篷外,正欲让外头的士兵传报。
便见耳边一道急风滑过,紧接着,便是一个黑影如风一样闯入了帐篷。
谢玉楞在原地。甚至连闯入者的脸都没看清。
旁边的士兵倒是看清了。一脸疑惑。“副将军什么事这么急?不是随师爷一起去剑南州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谢玉捧着木托的两只手, 微微发抖。
帐篷内。
小副将单膝跪得严严实实。快马加鞭赶回来,来不及喝上一口水, 赶紧将师爷即将和谢青成亲的事, 以及师爷暗自交代给他的事, 一五一十, 如实告之将军。
一旁大副将的脸错愕交加。
卫曜的脸色, 则在小副将的匆匆话语之中, 一寸寸暗了下来。
小副将:“……师爷说, 让将军不必顾虑她。她已经找到了出逃的法子, 成亲只是一时拖延之计。让将军尽快攻城决战, 早日鸣兵凯旋……”
卫曜脸色冷寒, 字字含着愠怒,“她怎么敢如此妄意为之?!”
大小副将感受到帐篷中的寒气, 瞬间静默。
*
谢府上下一片详和。红妆十里,喜色满府。
明日便是谢府的大喜之日。
谢家主特地又来看望了沈夫人和沈灵姝。
沈灵姝一贯地礼貌巧言。而沈夫人面对着自己的阿耶,却并无多少言语可说,只是冷面相待。不仅是因为谢家随意将自己的女儿二嫁糟蹋名誉,也是沈夫人对谢家主在谢连对自己做的一系列背徳之事,袖手旁观,助纣为虐的寒心。
谢家主知沈夫人不待见自己,浅浅交代了沈灵姝几句礼节,便离开了。
短短几日中,沈灵姝将谢家的人几乎都见过了一遍。
谢青的父亲谢隼,也便是谢家主的长子。虽骁勇善战,但因乐于花天酒地,才致使了谢家兵最重要的统帅权旁落在了谢连手中。虽然谢家表面仍旧是谢家主掌权操持,但实际,谢家无人不知,真正的权利都已在谢连手中。
谢家主共有三儿五女。沈夫人在女儿中,排行为二。前头已有一个出嫁的长姐,却因婚姻作孽,早早离了人世。而在沈夫人之后,还有三个妹妹。一个成亲在外,一个和离后又回了剑南州谢家,不愿再婚嫁。另外一个还未成婚。
而最后一个儿子,在兄弟姐妹中位例第五。早早婚娶,但无心权势。因又是庶出,高官厚禄一垒,便安心捣鼓喜爱的木头活。
……
谢家人各自都忙碌自己的沉溺之事。又因谢家地势奇特,常年来,过着与外界隔绝,一家独大的日子。自然无心争权夺势。
沈灵姝记得上辈子,谢家也曾举兵攻过长安。如今想来,大抵是因为谢连的原因。当时的沈夫人并未从长安离开……谢连此举,大抵是要到长安寻沈夫人。
陈娘也来见了沈灵姝。
当年陈娘忍不了谢隼花天酒地,不务正事。谢青也因为不满父亲的说教。两人得知大晋如今四分五裂的情况,随即一拍即合,遂带了谢青的一支亲兵,号称起义,决心一路攻领到长安。让谢隼大开眼界。
后头的情况,便是在定州被卫曜和沈灵姝打乱计划,伟业中道崩殂,只能狼狈回了剑南州。
谢青被谢隼训了个狗血喷头。
陈娘也因此受了些责罚。但谢隼对陈娘还有念想,最后还是免了大难,继续被禁于谢隼的后院一地。
陈娘并不赞同谢青和沈灵姝的亲事。
找了谢隼,又找了谢青。
结果父子俩一个德行。谢隼将亲事的安排推脱给了谢家主的命令。谢青则是言之凿凿,推是父亲的要求,而他并不所谓亲事如何安排。
陈娘:“你这意思是娶谁都可以?前些年,你阿耶让你和剑南州豪富的千金成亲。是谁大闹了一场,最后还以离家出走作为反抗?”
谢青:“……”
落了面子的谢青则是立马以“你在外头时物色其他郎君”为由,威胁要告诉谢隼。躲开了陈娘喋喋不休、一针见血的追问。
*
沈灵姝见到谢家的谢玉时,也是在成亲的前一晚。
谢玉是谢家幺子的嫡女,与着其他表兄妹们来看望新娘。着着荷粉色的裙衫,微微羞涩地躲避在其他姊妹后头观望。
沈灵姝蓦然想起了第一次来时,在帘子后绰约晃动的人影。
沈夫人在几个孩子中,倒是和谢玉最为亲近。
见着谢玉躲在其后,招了招手,让小女娘走近。
谢玉迟疑地走近。眼睫上下掀抬之间,还在偷瞧一旁的沈灵姝。
沈夫人和蔼地招呼谢玉,向沈灵姝做介绍。
“灵儿,这是你的表妹,谢玉。”
沈灵姝弯弯唇笑。“表妹与我想象中的果然如出一辙。一样俊俏。”
沈夫人笑。“傻孩子,你又未曾见过,怎么知其长相?”
谢玉也跟着甜甜笑。试探地从袖中拿出了一物,递给了沈灵姝。“表姐,新婚如意。”
是一个翠色的玉环。
沈灵姝微微楞,收下,旋即微笑。“谢谢表妹。”。
谢玉面颊微微泛红。
看到谢玉这个腼腆的笑容,沈灵姝恍然就和上辈子记忆中谢玉模糊的脸对应上。
这个才是真的谢玉。
沈灵姝心底又一次肯定。
*
半夜。
汴州三郡传来了急召令。
敌军攻城势猛。城门将要守不住,请求剑南州急出兵救援。
情报传来时,谢家家主紧急昭令了所有谢家男儿过去。
谢隼:“是那日父亲你说的猖狂小儿?”
谢家主沉脸抚须点头。
谢隼:“无知小儿不知死活,由我率兵,速速解决……”
“明日你儿成亲,你率兵离开不合适……”
谢青咧嘴轻蔑笑。“无妨,祖父。只是小小婚事,阿耶不在也能办下去。反正阿耶的每一桩亲事,也没让我知晓过。我的亲事他也不用各个知晓……”
谢隼:“你个混小子……!”
“我去吧。”一旁沉混的声音出声,正是静听多时的谢连。“谢青的亲事不可拖延,务必按时举行。”
谢连的话似是建议,更似是命令。
谢家主和在场的其他谢家长辈皆沉默了片刻。
谢家主最终还是颔首,“一切就交由你了。剑南州能否安然无恙,凭借的便是外环汴州三郡的遮挡。汴州三郡是剑南州的堡垒,千万不可失。”
谢连点头:“婚事,也交由阿耶鼎力督看。”
谢家主点头。
末时,又嘱咐。“万千不要轻敌。”
*
后宅院中的女眷们也得知有外敌来侵之事。
只不过无人放在心上,只当做是茶余饭后又一可供闲谈的话料。毕竟剑南州数十年,生活安逸。谢家更是以一己独大,享尽剑南州无处不丰饶的资源。在后宅女眷们的眼中,自然是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他们谢家。更不论,谢家从未吃过败战。
只有两人另有心思。
沈夫人忧心忡忡。望着夜色弥漫的天,眼底有微弱的迷茫。
谢连刚才来寻了她一次。
即将出征,谢连是过来道别的。
体格强健威武的男人依旧不善言辞。沈夫人在小时,时常喋喋不休,抓了只蝴蝶,都要捧给弟弟看。对弟弟更是无话不说。那时候的她话多,所以并不会觉得两人相处寂静。
而到了这个时候。
月牙高悬。
庭院四面无声。只有丛中蝉鸣,寂寂作响。
谢连站在沈夫人面前许久,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谢连率先打破了寂静:
“阿姐,我走了……”
“你等我回来。”谢连转身,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深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瘦长。谢连眸子深深望了沈夫人一眼,最后留下一句话。出了宅门。
沈灵姝就躲在回廊的柱子后偷瞧。
就像谢连对她抱有敌意。沈灵姝也并不喜欢这个想要抢走阿娘的“舅舅。”
在谢连叫走沈夫人后,沈灵姝便偷偷跟了出来。
沈灵姝看见了谢连一步三回头,终于消失在宅门前。
而娘亲独自在月光下站了许久。月光照拂之下,让她的身影更显得单薄而苍凉。
沈灵姝默默垂下眼睫,暗下眼来。
明日是沈灵姝和谢青的大喜之日。
沈灵姝知道卫曜听了小副将的传话,定会配合在现在攻打剑南州。
里应外合。
外头制造的混乱,就能给沈灵姝带走沈夫人和沈怀安制造机会。因为是沈灵姝的亲事,一直被要求只能在书院一方之地行走的沈怀安,也能现身在她的婚宴上。
而就像晋朝的皇宫,司马氏关东的宫殿一样,谢家的府宅,也有许多密道。
只不过不同于司马氏和长安的宫殿,谢家的密道……可能多年未用。是剑南州初任家主所做,因为对外有所防备,所以给后代子孙留下退路。
沈灵姝之所以知道。便是因为在上辈子,卫曜灭门了谢府后。一派的废墟之中,士兵们收整了许多箱子的珠宝古玩,古籍书册……一箱一箱往外抬。
沈灵姝是在战场收拾干净后,才被卫曜允许出来走动。见沈灵姝对一箱子古籍感兴趣,卫曜便命人将一箱箱的古籍古册都搬到了沈灵姝屋子。
沈灵姝确实感兴趣。便也是在这些琳琅堆叠的古书中,发现了关于谢家上百年的密道。
因当时卫曜已经灭门了谢家。沈灵姝也只当看看而已,并没有告诉卫曜。
只是临时到了剑南州后,沈灵姝担心沈夫人和弟弟的安危,忽然想起了上辈子的密道的古籍,紧接着连谢家三姑娘,谢玉的面孔也模糊记了起来。
而让沈灵姝能肯定谢家的密道现在还能用的,是“谢玉”的说词。原来,兵营中的“谢玉”并不是真的谢家的三姑娘,而是谢家原来的婢女。却在几年前,和谢家姑娘出行,被谢家的仇敌误以为是谢家的姑娘被绑架。虽然“谢玉”自己逃出来了,但兜转之间,又被王家人掳走。“谢玉”面对歹毒的王家人更不可能说出自己的身世秘密。但叶落归根,这么些年,她一直想要回剑南州,一直想要回去见主子……所以才会向卫曜他们袒露谢家人的身份。
沈灵姝便是从“谢玉”的口中,通过旁敲侧击得知了几个古籍中的密道口,现在还是完好无损。竟还是和古籍中描述的一样。
便起了别样的心思。
知道卫曜会阻止,沈灵姝便干脆不让卫曜知道。
而当到了剑南州谢家,沈灵姝这些日的悄然观察,也确实发现了古籍中的密道确有所在。
这便是她和娘亲、弟弟逃出去的希望。
*
大喜当日。
是个晴朗的天。
一直跟在沈灵姝身边,阴魂不散的谢青,终于被赶走,去换自己的新郎官装扮。
沈灵姝由着婢仆们服侍着穿上了喜服,带上了吉祥流光的冠帽。婢仆们道着吉祥话,便缓缓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房间便独留了沈灵姝一人。
沈灵姝将一根钗子从头发上解下来。藏进了袖子里。
整个喜屋布置得极为华奢。
红烛台,喜窗帘,花瓶壁画……用的都是上乘之物。
沈灵姝的视线落在一书台上,似下定了决心,缓缓站了起来。
城中吹着唢呐,城外冷兵器发出震鸣。
谢家人笑脸相迎城中的宾客,许多豪富贵客脸上三分笑意两分阴阳。
毕竟是谢家的长孙。剑南州多少贵户富豪巴结着要与之结亲,却没想到,忽然就收到了谢青成亲的请帖。
谢家人虽热切迎客,却有不少人心思已经不在这场喜宴上。
其中便以谢家的家主为甚。
谢家家主乐呵呵的笑脸送走了来道贺的老相识,转而,望着蔚蓝无边际的天,乌云笼罩在面上。袖中收起的,正是刚才捏攥得紧的从前线传来的战报。
在看堂下。
宾客之中。
自己的长子已喝得酩酊大醉,自己的幺子不见踪影,大概又是躲到了哪里做木工活。
因为家中儿子的不成器,最终才会导致……大权落在一个“顶替”子的身上。
尽管谢家主并不是说不曾疼爱过谢连,只是……到底如何都不是流着他们谢家血脉的人。
罢了、罢了……
只要能守住他们谢家的一方势力。
是不是真的流淌着他们谢家的血脉又如何?
谢家主收起了寒心,从高座上站了起来,笑眯眯去迎接自己另外一个老相识来道贺。
“同喜同喜哈哈……”
谢家主寒暄之际,眼往宾客、主客中搜寻……
忽察觉到了些异样。
“沈家的小郎君呢?”
“回主子,说是去拜访沈娘子了……”
谢家主:“都什么时候了……等等,先去女眷哪里看看,看看谢宁在做什么!”
“是。”
*
沈灵姝手轻轻抚摸上一处处冰凉的墙壁。
没有烟尘,没有打量的灰屑……
如此精巧的设计,条条道道,明晰异常。
沈灵姝顾不得感叹这与书中所看的相差无几的巧夺天工的设计,回神过来,拍拍自己的脸颊,赶紧抓紧了时间寻找出口。
她已经偷偷给了娘亲和弟弟其他密道的入口……
沈灵姝知道出口对应的,都是剑南州城门的塔楼。
剑南州城是个固落金汤的城堡。
唯一离开的通道就是吊桥。
而密道中,甚至还有放下吊桥的开关。
这些都是谢家老祖,为了应变外敌入侵而设计的巧妙机关。
沈灵姝当时因觉得奇妙,熟看了好几遍。
如今蓦然回想,仿佛历历在目。
沈灵姝记得清晰的路,这是她这些日子在纸上画了无数遍的路。
入了密道才发现,与古籍中所记,虽有稍许不同。看来谢家并不是完全不用这个密道。但却保留大部分谢家老祖的杰作。
“阿娘!”
沈灵姝很快就与沈夫人和沈怀安汇合。
谢家不宜久留。
沈夫人也并未过问沈灵姝如何知道谢家密道的事。而她也是头一次知道,谢家的底下,竟然还藏着如此构造丰富的密道。
毕竟谢家的秘密,一向传男,不与女知。
*
战火连天。
浓稠的烟尘弥漫,很快覆盖了汴州的天际。
剑南州城门处塔楼上观望的士兵大惊失色,眼看着浓烟密集,似有往着这里趋近的趋势。
另外一个同伴道:“多久没打仗了?这杀杀打打动静能不大吗?听说对方带了精良精兵,备了几万石粮草。有备而来……不过咱们也不是虚的,有连公子出马,没多久肯定能平息了……”
“听说少主办置了喜宴,咱们都能分到羊腿和壶好酒咧。等连公子得胜,指不定能开个小宴,喜上加喜……”
眺望的士兵,还是稍许忧心忡忡。“是吗,但愿如此啊……”
已过了半柱香。
谢府的宴会依旧吹吹打打。
前庭的宾客还在欢喜庆贺。
后院之处。聚集的谢家人都变了脸色。
一身喜袍俊俏的谢青抱臂,嘴角含着略带讥嘲的笑。
谢家主神色仿佛衰老了十几岁。
女眷们则忧容满面。
原来,本该在喜屋中等待着拜堂的新娘不见踪影了……
连沈夫人和沈家的郎君,也不知在何时,寻不到人影。
谢家女眷:“我该看好她的,我只知她要去拿点坚果……怎么知她这一去不回呜呜……”
另一个女眷安慰:“谢府这么大,但到底四面八方都是卫兵守门。她能跑去哪,定是不满嫁女,在哪里藏着……”
“对,派人赶紧找出来,翻个底朝天,她还能插翅飞走了不成?”
谢家主头疼:“你们以为老夫没派人在寻吗?”
谢家的家仆侍卫,早就不动声色在谢府展开地毯式的搜寻。
正好,喜婆寻着过来。“谢家主,新郎官……哎呀,这都要吉时了,怎么还在这里磨蹭……大好吉时可不能错过啊……”
陈娘笑着过来应付喜婆。“柳婆婆,小娘子忽地不舒服,似是吃坏了肚子。再缓几个片刻吧。”
“这……”喜婆道,“那就再缓点时间啊……”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青忽然直起身,径直往外走。
半醉的谢隼喝住人。“吉时都要到了,你去哪!”
谢青挑唇。“新娘都跑了,吉时到了又如何?当然是要去把新娘子抓回来成亲了。”
谢隼:“抓?你去哪抓!名义上先成了再说……”等会找个婢仆装扮,先把亲事对外坐实了才是重点!
然而谢隼还没说完,谢青已经不见踪影了。
徒留下谢隼气急败坏。
谢家主则微微沉了脸。
心头冒起一股不敢置信的猜想……
难道……不,不可能,那是谢家的世传秘密,外人如何能知?
*
谢青在密道中捡到了一件脱下的喜袍。
随之跟下来的谢家主,脸色更是土色。
谢青微微笑,眼底闪烁兴然的笑意。“外祖,看来我们都小瞧了她啊……”
谢家主喃喃:“她初来,如何得知我们谢家的秘密……这连谢宁都不知道……”
“说不定。她不是人,就是个精怪。”谢青将喜袍收起,搁在手臂上。“外祖你先回去,让士兵严封城门口,务必发生什么都不要放下吊桥。孙儿必将把她带回来……”
谢家主对于事情交给孙儿办理还是稍微放心。“她带不回来就算了……谢宁一定要找到,带回来……你连叔不能没有她……”
谢青“嗯”了声,只是随着身影走远。一声回音不知是敷衍还是承诺。又似皆有。
*
谢家主还未将谢青的嘱咐送出去。
城门口处,士兵们蓦然傻眼发现,吊桥不知什么时候,被轰然放下了。
塔楼的士兵们脸色大变。他们甚至没有离开城墙上的瞭望台片刻。
“蠢货,还不赶紧收起来!你不要命了!”
“不,不是……不是我打开的,我没有钥匙啊……钥匙在长官手中……”
……
两个士兵浑身发抖。
“你,你留下,我,我去请示长官……”
“别,别我一人留下啊……”
被单独留下的士兵后背发寒,忽然眼见如此诡异之事,仿佛身侧都阴恻恻了起来。
“别,别杀我,各路神仙庇佑,小人一生不曾干坏事,也没上过战场……没有杀过人……饶、饶命……唔!”
小士兵正抖抖索索地祈祷,忽脑袋上被敲了一记闷棍。
遂晕转了过去。
小士兵倒下,举着木棍的沈怀安微微喘气。手心沁出了汗珠。四处巡看,为了不让塔楼下的人起疑。将士兵的外衣扒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阿姐,母亲……快出来吧。”
从塔楼下掀开的地板,缓缓爬出了两人。
“怀安,你带着娘先走。”
吊桥便是被沈灵姝等人在密道中控制了开关,打开的。
沈灵姝没想到谢家老祖,竟然会想到如此周到。谢家可守难攻,他或许是想到未来有一天,谢家真被敌人攻进来。躲在密道之中的谢家人,如何出逃外头通往的吊桥?吊桥的收方肯定会控制在敌军手中。于是便也在密道中设置了一个能启动吊桥起收的开关,能让密道中的谢家人偷偷出逃。
沈灵姝用石子,固定了吊桥的开关。
才慢慢从密道中爬上来。
三人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吊桥。
沈灵姝嘱咐了沈怀安,快速从吊桥离开,马上寻到汴州东街的黄帝破庙,寻一个额头有痣的小乞丐。那是徐娘子他们放在汴州三郡的耳线之一,能够带他们到卫曜的阵营。
只有到了卫曜的阵营,才算安全。
在吊桥上,相当于箭靶子。现在无人发现,若是等另外一个离开塔楼出寻长官的士兵回来,他们必定会陷入两难之地。
沈灵姝在塔楼中找拾起一把弓和几只箭,随身挎带上。
让沈怀安带着沈夫人在前,自己则负责断后。
沈夫人担心落后的女儿,频频回头,脚步多有迟缓。
沈怀安倒是谨记沈灵姝的嘱咐。“嫡母,阿姐有自己的分寸和把握,当务之急,是将您带出去。我们不能给阿姐拖后腿。”
沈夫人微微楞。含泪的眸子,点点头。不再迟疑地跟上了沈怀安的步伐。
城墙上很快就有巡逻的士兵发现了吊桥上有人。
起先是一个,沈灵姝搭弓,在他还没有喊叫之前射中肩膀。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
沈灵姝行至摇晃的吊桥正中,看见了沈怀安带着沈夫人已经登上了对岸。心头悬挂的心,缓缓放了下来。
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士兵,搭弓对着吊桥上的女子。脸上都是戒备,微惊之相。
沈灵姝拿着弓,面对着对面万箭齐发的姿态,将自己的双手高举。
乖巧地表示投降。
城墙上的士兵长高声质问:“你是何人!擅闯剑南州乃是死罪!为何能控制吊桥下放!如实禀之……”
“蠢货。”
士兵长的话未结束。一个大红喜袍的男子忽从塔楼中出现,混混走了下来。
正是谢家的长孙。
“少主!有外人入侵!”
谢青胳膊上还搭放着沈灵姝脱在密道的喜袍,微眯着眸子往下望。
看见了一身单薄青衫的女娘,背着箭筒,头上的霞冠已摘,只留着几只钗子固发。而面上喜色的浓妆,依旧还在。大抵是没时间擦拭。
“把弓都收起来。”谢青收回了眼,喝令了城墙上的士兵。
“……是!”士兵们立马得令。
随着齐声的收弓声响。
谢青也来到了吊桥之上。
随着谢青步伐的踏入,处于平衡状态的吊桥,微微晃动了起来。
沈灵姝含笑,“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
“应该是我没想到才是。”谢青微微勾唇笑,“娘子,怎么在大喜日子就跑掉了?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还有……娘子如何得知谢家的密道。这是谢家男子才会知晓的秘密,娘子可不要诌谎。沈夫人是不可能知道此事的。”
沈灵姝:“我若是说上天托梦的呢?”
谢青:“娘子竟然还有如此本领,实在了不得,那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沈灵姝:“谢青。这个时候我娘已经离开了,你们再追也不会有结果。放弃吧。”
谢青笑了。身上的喜袍,在阳光招摇下飘动,微微刺眼。
“你娘?我可不是来寻她的……连叔想要你娘,我可不想。这个谢家,到底是姓谢……我阿耶不行,那就该由我执手。连叔,总该告退休息了……一个被女人困守半生的,如何能带领管理好整个谢家?”
谢青悠悠道,“我来,只需带走你就够了。”
沈灵姝脸上带了些忿忿。“你都能放我娘走了,为何不能让我也一并离开?”
“表妹怕是忘记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吧?”谢青缓缓说道,脸上似笑非笑。“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大喜之日,新娘脱逃。如此丢脸之事,我怎么会让它发生在我身上?”
沈灵姝咬了咬牙。“你明明知道,我们的亲事根本不作数。”
“表妹怎么能如此无情?三书六礼的流程,我可没亏待你……”
沈灵姝:“我还没有和离!”
谢青了然挑眉:“哦?那娘子的意思,就是和离了,就会与我成亲喽?”
“你……”
沈灵姝正要斥责谢青一会“表妹”,一会“娘子”,毫无规矩地乱喊。
忽感觉吊桥又是一阵晃动。
晃动声源,是从身后传来的。
沈灵姝转头,看见了意外之人。
“将军!”
对岸,高头鬃马直直所站,正喷洒着鼻息休歇。
着盔带甲,沐浴血色,周身冷厉的卫曜便出现在吊桥的另外一头。
沈灵姝眸子一亮,心头欢喜之色冒起来。
正欲跑过去,忽被身后的谢青一把抓住了胳膊。
谢青眼底笑意蕴含。一手抓着了沈灵姝的手臂,一手将手中的喜袍展开……温柔地披在了沈灵姝身上。
“娘子衣衫单薄,还是要多注意,莫着凉。”
两抹红艳之色,在明亮灿烂的阳光之下,格外刺眼夺目。
吊桥之下的江水湍急奔流。
“谢青,你发什么疯?”沈灵姝挣脱不开谢青桎梏自己胳膊的手。
卫曜眸子阴鸷,径直朝吊桥中间的两人走过去。
谢青打量着卫曜脸上、身上的血迹。脸上的笑意渐无。“看来,是一场恶战啊。”
“卫曜,你再往前走……便是活生生的箭靶子……看见了我身后的弓箭队了吗?不论你多有能耐,单枪匹马而来,你注定要丧命在此。”
沈灵姝脸上一变。
却只能看见卫曜没有半分停步,依旧往前行走。直至停到沈灵姝面前。
沈灵姝余光确实看见了后头密密麻麻的士兵,在卫曜出现后,便搭弓做准备。
沈灵姝转回了脑袋,忽用劲狠踩了谢青一脚,在人猝不及防吃疼松了手后,沈灵姝从袖中掏出了藏起来的钗子,尖端直逼谢青的脖子。
咬牙:“让他们都从城墙边撤离,让我们离开!”
谢青垂眸,还能看见女娘微微颤抖的指尖。轻一笑。“娘子还未正式过门,就想要弑夫了?”
沈灵姝“呸”了一声,“谁是你娘子!”
因颤抖,钗子的尖端已在谢青的脖子上不小心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沈灵姝咬牙,僵硬不敢动。
谢青微微勾唇笑,却也配合地举起双手。暗示身后的弓箭队将弓箭放下。
沈灵姝依旧用钗子抵着谢青的脖子,“跟着我们走,把我们送到对岸。”
谢青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听话地跟着前行。到了卫曜身边,卫曜忽一把将谢青抓胳膊扭到身前,匕首贴脖子。手法熟练,甚至带上了杀气。
“啧。”谢青扫了一眼。
卫曜的匕首已经划出了一道长血痕。如果不是谢青还有利用价值,大概已经毙命。
卫曜看了眼还握着钗子的沈灵姝。虽然气愤女娘的擅作主张。但这些都不是在这里讲的时候。“走前面。”
“哦……”沈灵姝立马收了钗子,走在由谢青和卫曜断后的吊桥前头。
谢青就如盾牌,跟着往后行一步一步。
临近吊桥对岸。
沈灵姝正要登岸。
一阵摇摇晃晃。
沈灵姝一脚之差,又被晃回了吊桥上。
连天的箭矢,忽落在了吊桥上。
寸毫不差的,落在谢青前面。
谢青眯眼,抬头。
城墙之上,众位士兵之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谢家主和几个叔伯。
“卫曜不能留活口。务必杀无赦!”
“可是,还有少主在前面……”
“避开少主!莫要伤及性命!快,不能放走卫曜!”
“这……是!”
连天箭矢。
谢青都看楞了。
卫曜冷笑。“看来你在谢家可有可无啊。”
谢青脸暗了下,字字咬牙。“我可是谢家长孙。”
“是,不过看起来谢家并不怎么怜惜长孙。”
又一只箭矢擦过谢青的脸颊而过。
弓箭手们不能违抗家主的命令,但是又不敢伤及少主的性命。
而可恨的入侵者,以少主肉身为盾牌。藏在其后,毫发无损。
“射在前头,不能让他们过桥!”一个叔祖大嚷。
最后更是自己直接夺过一把弓箭,指向沈灵姝的方向。
箭矢没落在沈灵姝身上,而是被一只匕首挡开。
卫曜的眸光寒彻得仿若能冻彻住人。
谢家叔祖为之一颤。却没有收手,挥手。“趁这个机会!给我一击命中!”
弓箭手们又搭起了弓。
却在刹那。
吊桥轰然从中而裂。
伴随着一声巨响。
浓烟滚起,尘埃漫扬。
城墙上的众人彻底楞愕住。
底下是滚滚江水,呼啸湍急,自西向东湍流,不知疲倦。
第八十五章
“寻!快去寻!”谢家家主楞了片刻, 旋即大声命令。“快,派兵!都给我下去找!”
“对,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谢家叔祖道。
谢家家主难抵怒火。“青儿就在上面!你为什么还向他放箭!”
谢家叔祖:“兄长你也看见了, 那个卫曜混头毫发无伤出现在这里, 谢连定是吃了败战!如果今日不借助机会杀掉, 以后就是我们谢家的灭顶之灾!”
“混账!”谢家家主心潮起伏, 却也只能无奈甩开谢家叔祖的衣领。将忧愁的目光眺望至滚滚流逝的江水之中。
吊桥从正中断裂。
晃荡在两头岸壁。
谢家家主悲怒的声音传出。“找!无论如何!都要把你们少主找回来!”
*
云舒月卷。
江水滔滔。
沈灵姝在一阵寒颤中惊醒。猛然睁眼, 头顶是残云薄月。漆黑一片的夜色, 入目荒凉之景。耳边隐隐是水流滚滚之声。
沈灵姝恍惚地坐起身, 发现自己浑身衣裳尽湿。
正位于江流的冲堤岸边。
沈灵姝恍惚想起了自己身处这里的原因。
吊桥正中的位置似是不堪密集箭矢的重量,断裂塌陷了。
他们三人皆从吊桥上掉了下来。
沈灵姝还记得,卫曜当时为自己挡开一箭矢,正好就在自己前面的位置。离自己极近。
他们掉下去时, 卫曜的手曾在半空,仍试图要抓握自己。
只是事与愿违, 最后之堪堪从沈灵姝的喜袍袖边擦过。
……
大抵是掉入江水时早有预料。沈灵姝水性又好, 入江时做了准备。一路随着江水漂流, 最后被冲至了下流处。
但最后在猛力的冲击中, 也昏迷了过去。
沈灵姝回忆结束, 缓缓从湿漉的岸滩上站起来。
如果她被冲到了这里……
卫曜应该也会在自己附近。
沈灵姝入水时, 还有模糊的意识。隐约看见先自己入水的卫曜, 朝着自己的方向奋力扑游过来。
只是奈何水流湍急。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被不同水涡带走。
月色稀朗。
沈灵姝借着月光, 睁眼遍寻周围。小声呼喊。“卫曜……卫曜你在吗……”
如果是卫曜先醒过来, 一定会找自己。现在已经天黑, 卫曜没有找到自己,不是还未醒来, 就是有可能出了意外……
如果是不小心被江水淹没,被呛死,被带到了江底,被冲击到岸边时撞到了石头……
沈灵姝咬紧了唇,不可控制地心头发寒。
“卫曜……”
鞋尖忽然提到了什么东西。
是个昏迷的黑影!
沈灵姝心头一惊,“卫曜!”
还未弯下腰查看,沈灵姝的脚踝忽地便被地上的人一把抓住。
开口的声音熟悉:“咳咳咳……娘子可真叫我心寒,都成亲了,怎么还喊着前夫的名字?”
“……”沈灵姝吓得直起身,借着模糊月光,终于看清了地上人的模样。正是一身湿漉喜袍,落水狼狈的谢青。
沈灵姝:“你不要胡说,我们何时真成亲了?”
谢青:“虽只差拜堂,但整个剑南州的百姓,可都知道你我的夫妻之名……”
“你……”沈灵姝往后退步,正要撇开谢青紧握着自己脚踝的手。
谢青又出声:“……别走咳咳咳……”
沈灵姝:“你既然醒着,怎么不起来?”沈灵姝听着谢青咳嗽之声,心头不安,“你受伤了?”
回应沈灵姝的,是久久的沉默。
沉默之后。
谢青长长叹了声气。“不想起来……我想躺会,起来也不知往哪里去,不如睡会。”
沈灵姝:“……”
沈灵姝闭眼,沉气,掉头就要走。
谢青:“哎……我可是你还没拜堂的郎君……”
正说时。
侧方丛草之间,忽然有了声响。
沈灵姝转头。
正好和逐渐清晰的人影对视上眼。
“卫曜……”随着沈灵姝杏眸睁大,喃喃两字从沈灵姝嘴中脱口而出。
湿漉高大的人影,俊美五官冷厉。阴鸷眸光在看见安然无恙的沈灵姝后,浑身的紧绷之息也放缓了下来。
“卫曜,你没事吧?”沈灵姝心头的大石子终于放下来,展开笑颜。“太好了,你没事……”
正说着,卫曜伸出了手。单手捧住了沈灵姝的脸蛋,在女娘疑惑的视线中,卫曜的手掌从女娘的眉骨、耳骨、面中……脖子,以至隔着喜袍的背脊,胳膊,腰……一一抚摸过。
如此摸摸抱抱的景色映入地上的谢青眼底,格外刺眼。
谢青终于忍不住出声:“那什么……我还在。”
卫曜巡查的手掌终于停了下来。
沈灵姝也明白了卫曜是在检查自己有无伤势。面上微微一腆。“我没有受伤……”
卫曜垂下眼眸,似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人。
谢青视角,只能看见一张笼罩着阴沉之气的脸。
正要说什么,卫曜已经转过了脸,眼里又重新只有面前人。
“自作主张。沈灵姝,你怎么敢?!”检查了女娘没有伤势,卫曜冷声,阴寒的眸盯着眼前艳红刺眼的喜袍。正出手强力剥掉。
地上的谢青撇撇嘴。心道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
腹诽未完。
谢青的惨叫起:“嗷!我的胳膊!娘的,你踩到我胳膊了!”
“我的脸!嗷!卫曜!”
第八十六章
夜色沉黑。
豆大的雨珠从空而降, 很快便转成了瓢泼之势。
在雨势落大之前,三人寻到了个山洞避雨。
沈灵姝和卫曜掉下江水后,只受了点浅浅皮外伤。谢青却不怎么走运, 似是被江水冲撞到了岸边的石头, 受了点内伤。所以之前对着沈灵姝说起不来, 也不单单只是懒得起来。
于是, 搬运谢青上路的活, 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在场唯一的男丁, 卫曜身上。
在沈灵姝的说服下。
卫曜冷脸勉强借了谢青半个肩膀支撑。
卫曜不乐意, 谢青也乐意不到哪里去。
还不如让沈灵姝来扶自己。
介于卫曜的臭脸和没人情的推搡, 人在屋檐下的谢青心头大为不满。
卫曜没有留情,寻到了避雨处。便将谢青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撒开,把人扔了进去。
“哎呦。”谢青在山洞灰土里翻滚了一圈,“卫曜, 你存心的!你想杀死我!”谢青浑身骨头宛如要散架一般,忿忿揉腰坐起。
卫曜站在洞口处, 给后面跟进来的沈灵姝擦拭脸上的雨珠。对谢青里头的大喊大叫充耳不闻, 随后抬头看了看外头的雨势。
见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下。
才揽着沈灵姝往山洞进。
卫曜:“这么大的动静没引出什么东西来, 这个山洞暂且可以待。”
“……”谢青被噎了下。
该死的獠子, 竟然还拿他来测试山洞的危险。
卫曜熟练露宿野外, 很快就在山洞里升起了火堆。
卫曜坐在山洞口边。一边注意外头的动静, 一边余光留意身旁烤火取暖的沈灵姝。
谢青则还留在刚才被卫曜“抛弃”的山洞位置。
仰面倒着, 一身湿漉漉的大红色喜袍, 沾染了不少灰土。火光照亮了谢青一张霁色的脸。谢青自暴自弃地躺倒得彻底。
沈灵姝到底有些看不下去。谢青身上伤得比较重, 穿的也是湿衣服。山洞还是寒凉之所。如此放任自己, 是在找死吧?
沈灵姝张了张嘴,刚想问谢青要不要坐过来烤火取取暖。
撇过去的脸蛋, 便被一只粗粝的大手微微用力地转了回来。
卫曜黑眸微沉。他从刚才就注意到了沈灵姝一直在注意谢青的位置。“沈灵姝。”
单单一声人名,却已足够彰显出卫曜的极度不悦。
“你在看什么?那边的东西很好看?”卫曜捏着沈灵姝下巴的手,不见任何松懈。
沈灵姝湿漉的长睫微烁,却没有半点心虚或是害怕。“……谢青衣服也是湿的,他不是还受伤吗?我想他一直待山洞里面会不会着凉?”
“嗯?所以?”卫曜脸色依旧冷硬得像是石头。
“所以……他要是生病了……传给我们就不好了。”沈灵姝眸子无辜,老实道。
卫曜眼眸一眯。似在揣测女娘这句话藏的真心有多少。
一旁竖着耳朵听动静的谢青:“……”
卫曜的视线冷冷落到地上那一团红影子身上。半晌,松开了捏着沈灵姝下巴的手,起身,绕过了火堆,朝里头走去。
谢青察觉到卫曜的靠近,不轻不重发出一声“啧”声。
带着满满的自己刚才被重摔的谴责之意。
不过谢青自己心头也清楚。卫曜此人,留着自己一条命,还带着自己避雨。只是因为不愿在沈灵姝面前杀生罢了。
谢青心头觉得好笑。卫曜确实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人,都骁勇有谋。更难得是,他似永远不会被其他东西所左右。是个心境稳定到冷酷的人。做为对手,是个可怕的劲敌。
但偏偏——似乎有个不小的软肋。
可能本人都不知情,但在旁人眼里,却实在是明目张胆。
这便是他注定要惨白之处……
谢青心想:若是他,已打下了一半大晋江土,就算是万千个美人送到眼前,也万万不会叫他为此断绝拱手可得的江山……
但卫曜竟然敢不怕死只身来他们剑南州城门前叫嚣。
谢青心头嘲笑卫曜的愚蠢。蓦然一掀眼皮,恰好就同坐在火堆边的沈灵姝对视上。
沈灵姝坐在火堆边,抱着双膝。身上因被脱下喜袍,只剩下月白的中衣和橙红的下裳。因在火堆边烘烤,衣衫烘干了不少。
此时白皙如玉的脸蛋,正因火光的温暖,而氤氲了几些粉红。
下巴就搁置在自己的膝盖上,水灵灵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地上的谢青。
眸子干净纯粹。纯粹到,谢青敢肯定是在好奇自己死没死,而毫无夹杂其他念想。
“……”
这么个念头一过。连谢青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心头因此一刹那的失落。
卫曜已经到了谢青近前。
倒不是因沈灵姝的话,好心来带谢青过去烤火。
而是——
在谢青一脸错愕和不敢置信中,卫曜上手扒了谢青外头的大红喜袍。扔进了火堆中当燃料烧。
谢青:“……”
沈灵姝:“……”
该死的小肚鸡肠的獠子。谢青简直要被气笑了。看着卫曜气定神闲之态,更是好笑得后牙槽一紧。
他和沈灵姝这场婚姻确实不做实,早在一开始,他也只是想看看沈灵姝敢应下来这亲事,是要如何做。而沈灵姝确实也从行动中证明了“这场亲事”只是她带亲人逃离的契机。
从头至尾,这便是一场闹剧。
倒是卫曜竟然如此耿耿于怀。
真是不能小看男人的嫉妒心啊。
谢青没挣扎,作为一个病体之躯,本就没多少力气反抗。脱了喜袍,也剩下个中衣。索性不躺了,起来到火堆边烤火。
卫曜只是扫了眼谢青,便若无其事回到了沈灵姝旁边。
沈灵姝摸摸鼻子。心虚地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安静地烤火。似是生怕卫曜也连罪到自己身上。
外头雨势不见小。
三人经历了一日落水,求生。高度紧绷的情绪一松下来,疲倦困乏也跟着袭了上来。
围着温暖的火堆。
沈灵姝的眼皮率先打架。不一会,便抱着膝盖,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晃地打起了盹来。
就在沈灵姝下巴稳定搁置在了膝盖上。一只手掌落在女娘脑袋的侧边,轻推着将女娘的脑袋倚向自己怀中。
坐在两人对面的谢青。“……”
只是倚靠还不够。
卫曜对对面的谢青视若无睹。又将沈灵姝轻抱了起来,直接抱在怀中。圈抱在自己的包围圈中。
谢青:“……”
谢青像是见鬼一样。特别是看见了卫曜那张一贯又臭又硬的冷脸,竟然露出了小心翼翼的神色。
刹那。
卫曜的目光从熟睡的沈灵姝身上抬起,迎着对面谢青的目光,又复阴沉凌厉之色。
谢青:“……”
*
火堆烧了一夜。
其中就有谢青喜袍的功劳。
半夜。
外头雨势有渐小的趋势。
谢青倒地板呼呼大睡。
温煦的火光在山洞的墙壁上,却投射出别样的风光。
谢青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听见了抽泣声……
“……呜呜,我讨厌你……不要了……唔呜呜……”
“讨厌?是因为不想当着你情郎的面?”
“卫曜你!呜……”
“我才是你的夫君,娘子为何不叫夫君?”
“不要夫君……呜我没力气了……”
“再说一遍,谁是你的夫君?嗯?”
“你,都是你……呜呜不要动了,腰呜呜……郎君,夫君……我错了唔……
……
靡霏水声,夹杂着喘息低语。
谢青睡梦迷蒙中转醒,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谢青的脑袋。谢青立马又昏睡了过去。
*
第二日。
谢青醒过来,外头已是天色大明。
火堆只有些灰烬。燃着点微弱的光。
空气中隐隐飘着馋人的香味。
谢青昨日一日未进食,闻到香味,肚子便已率先做出了反应。
山洞里面没有人。
谢青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站起来。结果引得后背一阵刺痛,于是又狼狈地把大开大合的胳膊放下。
外头,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正是卫曜。
卫曜手上拿着几颗果子,还有根架在木棍上的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烤兔腿。
扫了眼谢青,没说什么,就把食物扔在了只剩下灰烬的火堆中。
居高临下的眼眸,甚至连施舍的含义都没有。
谢青:“……”
谢青向来识时务,没犹豫就拿起兔子腿大朵快颐。“嗯……烤得有点焦了。”
卫曜:“……”
谢青正说着,从山洞外,又有脚步声进来。
但没有进来。
因为被卫曜挡在了洞外。
谢青隔着卫曜的背影,也能看出被挡在外头的是沈灵姝。
还挡着?他又不是没见过沈灵姝的样子。谢青一口野果子,一口兔腿。心里对卫曜斤斤计较的行径,啧啧称奇。
卫曜没打算让沈灵姝进去。
沈灵姝也便真在外头停下来。
卫曜:“剩下的食物给他了,他死不了。”
沈灵姝:“……哦。”
谢青趁着两人谈话的空挡,眺头一看。
怪不得觉得卫曜与昨日有哪里不一样,原来卫曜的外袍,此刻穿在了沈灵姝身上。
女娘娇小的个子,自然撑不起卫曜人高马大的袍衣。全身上下遮盖皆被墨色袍子遮盖得严严实实,包括了橙红色的下裳。只有一张白玉的脸,外头明亮和煦的光线之下,熠熠生辉。
谢青将两人在山洞口的对话,听了大概,知道两人此刻就要离开。
还是单独抛下自己离开。
“沈灵姝。”谢青含笑的一声。两人皆向山洞里看了过来。
只不过相比卫曜的冷眸冷脸,沈灵姝依旧是被卫曜挡住大半视线。
“谢谢了。”
门口两人一愣。
卫曜随后阴沉下眼,对着里头嬉皮笑脸的谢青,身侧的掌更是紧握成了拳状。
沈灵姝脸上还是微微迷蒙。
谢青当然知道,看起来像是卫曜在“照顾”自己。但如果没有沈灵姝在,卫曜大抵是将自己五马分尸。
谢青摸摸鼻子。随后,直视卫曜阴冷的眼。笑容更深。“以后我们还是敌人?”
卫曜未说话,但冷戾的表情清楚摆明了态度。
谢青:“除却了谢家,晋朝的其他土地都在你手中。这些不足够?”
“谢家甚少与外头来往,只想要一个容身之所,也不能让你心安?”
卫曜:“无人会将一个隐患放在枕边。”
谢青笑了下,最后长叹了声气。“看来你我之间,会是一场硬战。”确实,想坐天下皇的,自然不可能将拥兵自重的一方势力,任留在自己眼皮底下。即便,这方势力自称为“与世无争。”
卫曜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揽着沈灵姝的肩膀准备离开。
“谢宁真的离开了剑南州?”谢青的声音又从山洞里传出,带着几分戏谑的轻笑,“给你们句忠告,谢连大概会追寻到天涯海角。只要他不死。”
沈灵姝脚步一段,猛然转过了身来。谢青才注意到女娘眼皮竟微微泛红微肿,似是哭过一般。
沈灵姝面上微愠。“我是不会让他接近我阿娘的!”
谢青歪嘴笑:“是吗,但愿你真知道你娘心头所想。”
沈灵姝一愣,随后皱了眉,转身。
*
雨过天晴。
山谷之下,鲜花娇艳欲滴。树丛青丝,袅袅婀娜。阳光透过了树缝,落在地上,皆是斑驳光晕。
山谷之路,难寻出口。
但对已对剑南州地势了如指掌的卫曜来说,并不是难事。
水珠从青翠的树叶中滑落下来。
滴落在皙白的脖子间。
沈灵姝抬眸,却也只是被蓦然凉了一下。又继续圈抱倚靠在卫曜背上。由卫曜背着自己,往前带路。
昨夜荒唐之举。
沈灵姝腿肚子都是酸的,腰肢更是酸软一片。从山洞离开没多久,就走不下去。
遂让卫曜背。
毕竟是卫曜强行为之。
卫曜的肩背宽。沈灵姝圈抱着人的脖子,时不时揉了下眼,避免睡过去。
雨过的山谷一片清新。
谢青毕竟是谢家的长孙,谢家人不会放任不管。或许昨夜的大雨阻挠了他们下山搜寻,但雨过后一定会再次来山谷里搜寻。所以他们不能久留。
沈灵姝惦记着刚才谢青的话。“你怎么会忽然到城门口的?还有谢连他……”
“没死。”卫曜的声音沉稳,护着背上女娘的两条强劲胳膊微微收紧,青筋乍现。冷峻的面庞中黑眸滑过阴狠隐秘的血色。“只是死,太便宜他。”
第八十七章
卫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
顿了下, 没再开口。
沈灵姝眨了眨眼,也察觉了卫曜似有什么瞒着自己。卫曜怎么会和谢连有矛盾?他们能有什么渊源?
沈灵姝未发问。
两人静静走在山林阴翳的小道之中。
另一头。
山洞中的谢青已被谢家人寻找到。
看着狼狈却神态平静的少主,卫兵们心头大震, 纷纷跪下请罪。
谢青只是摆摆手。把玩手中的木棍, 视线却落在已无灰烬的火堆之上。
半晌, 才让跪外头的卫兵们站起来。“过来扶我。”
“少主……汴州已失……”来搀扶的卫兵咬咬牙, 还是将城内最新的消息禀报了出来。
谢青脚步一顿, 搭放在属下肩膀上的手微微一紧。“谢连……人呢?”
卫兵哑口, 最后只能摇摇头。
谢青轻轻勾唇, 蔑笑, “外人果然是靠不住。”
*
汴州已失。
紧连的峡州也被梁家军所占。
几日之间,竟连失了两座城池。
剑南州一下成了瓮中之鳖。
而偏偏如此紧要关头,身为大将的谢连却不知所踪。
谢家家主勃然大怒。
谢青被接回剑南州,正好碰上了一向慈眉善目的外祖与族人们发脾气。
“……他是被蒙混了脑子!孰轻孰重, 竟然被一个女人引得不知轻重!”
谢家叔祖:“我就说他是白眼狼,那时候让你听我的, 早早给扫门出去……不就没有这个事了吗!”
族堂内的不满、议论之语此起彼伏。
直到谢青被搀扶进来, 众人才因被引走了注意, 闭上嘴。
谢隼虎目:“混小子!你又跑去哪里挥霍!”
“回来就好。”谢家主眼含心疼地看了眼孙儿, 捋了捋自己的白须, 似在给自己顺气。
谢隼:“阿耶, 既然谢连临阵脱逃, 就由我亲自率兵赶走那可恨的混账!”
没了领头的大将。但谢家并不缺兵马。
再者, 卫曜千里迢迢而来, 粮草供给最是问题, 打不了持久战。
而对于谢家来说,这是他们的优势。在他们谢家的地盘, 没有谁会比他们谢家更熟悉剑南州,也有充足的后勤补给。
*
汴州已夺。
大副将根据卫曜留下来的指令,攻城收尾。
对方的将领受了将军的重挫,又不知为何,竟然突然从战场率马逃离。
敌军大溃。
卫曜便嘱咐大副将收拾残局。只身往剑南州赶去。
“师爷!”
安置了兵马进城来,安抚了汴州的百姓。
小副将看见了将军和师爷平安归来,一颗悬挂的心终于可以落回实处。甚至丢脸地热了眼眶。
他得知了将军和师爷一同掉下江时。真的以为两人都死定了。若不是大副将在旁劝着,就差提着把刀直接冲往剑南州给将军师爷报仇了。
幸好将军和师爷福大命大。
徐娘子也从峡州赶来和卫军们汇合。在几个老爷子们丢脸红眼睛时,去后厨做了热粥。
待热粥热菜做出来后,外头几人该讲的也讲得差不多了。
“也不嫌肚子饿得慌,光站着说话。”徐娘子笑道。“过来吃点东西吧。”
沈灵姝已从卫曜的背上下来,朝徐娘子走去时走得急,差点摔着。被卫曜一手臂扶住。
沈灵姝:“徐娘子,我阿娘他们怎么样了?”
徐娘子:“都按着将军的嘱咐,已经送到安全的地方了。师爷放宽心。”
沈灵姝还是信任卫曜的。舒展了笑容点了点头。但又想到谢连,心头到底还是有沉甸。
卫曜似有所感。仍握着女娘手臂的手,没有松开。只是淡淡补充了一句。“放心,谢连不会找到。”
卫曜眼眸运筹帷幄。
沈灵姝也跟着心安。展开笑容,重重地点头。“嗯!”
卫曜眸光微抿,指腹轻擦过女娘瘦了些的脸蛋。“吃点东西。”
用过了晚膳。
沈灵姝多日来,终于能够安心洗一个热水浴。
卫曜还在和其他将领们商讨攻城的计划。
汴州、峡州……一旦以汴州为主的三郡皆占,剑南州就如瓮中之鳖。
只是沈灵姝仍觉得隐隐不安。明明这一切,都比上辈子来得顺利啊……
沈灵姝合被,在头痛和困意交加之中,还是进入了睡眠。
*
正如沈灵姝所猜想,汴州占领后,其余二郡也很快被攻占。
短短数十日。便只剩下剑南州一座独城。
谢青的父亲谢隼在守护二郡时负伤。
于是,战将换成了并无多少作战经验且还在几日前落江受伤的谢青。
大敌当前,临时换将,是最为致命的。更何况,前头还有多次自家将领重伤。士兵们吃了败战,领略到了敌人强悍之处的经验。
战况可想而知的一边倒。
卫曜不放心让沈灵姝一人离自己太远。
所以,后头的战役,都让沈灵姝近距离跟随。只不过到了开战时,沈灵姝不得上前线便是了。
徐娘子仍是闻不惯战场上的硝烟。
每每都会想要干呕。
却发现,看着柔弱的女娘,却比她想象之中坚强。
“你这么个长安娇养出来的,倒是也厉害。”徐娘子吐了些腹水,帕子擦了擦嘴,布帛重新蒙住口鼻,在马背上坐直。
与剑南州的一战,显然易见,虽说卫曜相貌年纪与谢青相当,但骨子里头到底已经是身经百战的一代帝王。老将尚且不能阻挡,何况谢青一个首次上战场的新兵。
北风萧萧之中。
剑南州城门已破。重修的悬垂的吊桥,已染成血红。
城门里。
谢青沐血的身影,摇摇欲坠,却还是伫立,挡在敌军前方。
他的身旁,是七倒八歪的同袍的尸首。
血腥之味,久久难散。
马儿在吊桥前停下了脚步。
沈灵姝在吊桥的对岸,怔怔地望着前头。
谢青依靠着插入地面的大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卫曜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声音没有半点波澜。淡淡:“再不让开,你会死。”
谢青含唇一笑,“哇”地吐了口血水,擦擦嘴角,又似无事人一般。
“卫曜,我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你……不过,既是男儿,万没有任他人踩踏家门的道理,若是要踩,那便由我的尸首踩过。”
“少主!”
“少主!不要!”
负伤的下属们泪流满面,死死盯着面前的敌军。
他们被一路逼退至此,伤亡了多少弟兄。
为何?为何?!
“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我和你拼了!”一怒红眼的谢家兵,从地上爬起,执着断裂的长枪,直冲向卫曜。
长□□破胸膛,贯穿无余。
谢家小兵含着恨意,缓缓从后倒下。
卫曜的手掌将长枪的另外一头拔出,面无表情丢掷在地。
谢青微微勾唇,却是红了眼尾。
卫曜淡淡:“你抵死的意义在何?吾不会伤及这里的百姓一分一毫,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让出土地来,依旧有你们谢家的一寸之地。再者,你的族人已经率兵出逃,只给你留下‘一座空城’。你只是在寻死。”
谢青:“‘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我们家,为何要你一个外人来决定生存?”
“是不是只要有一日,我率兵踏入你家,夺你妻儿,饶你一命,只要你乖乖让出家来,你也能拱手让之?”
卫曜沉默了,抬了抬手。
示意准备进攻。
“慢着!”
萧瑟的北风之中,一个佝偻白须的老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道袍风骨,面须威严。
卫曜扫眼,认得是谢家的家主。
“卫将军,老夫知道,谢家与你无仇无罪。逼之于此,不过是外头大势所趋。可恨,是长安之人无能无德。谢家,只是普天之下一家之影。”谢家家主道,“你要什么,便尽管拿去,只要不伤及我剑南州的子民。哪怕是老夫的命!”
卫曜:“谢家主言重。我无意赶尽杀绝。”
两方对峙之时,
谢连忽从对岸单马率出。
只身挡在了两个一老一小面前。
“阿耶,我来迟了。”
谢家主愣住,看见了谢连脸上的伤,虚弱而坚毅的脸。老泪忽然潸然而下。
“孩子,你去了哪?你去了哪?”
谢连没回答。“这条命是阿耶给的,我还给阿耶。”
“谢青,带家主离开!”
谢青错楞:“连叔……”
谢家家主脸色苍白,却是拽掉了谢青的手。“糊涂!你糊涂!事已至此,你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济于事!我用你换这条命!?我一个半身入土的人,用你来施舍!”
谢家家主眼看着竟劝不住一意孤行的谢连。
声音嘶哑。“你连……谢连,你不想见到谢宁了?你连她也能弃之不顾?你死了,就没人照顾她!”
谢连脚步一顿,狰狞的面孔,眼神却是无助和迷茫。
“阿耶,我找不到她了……她不想见到我……”
迷茫只有一霎。
谢连的眸子又复死寂。“阿耶,儿子不孝。”转头看向卫曜,“小子,咱们俩的事还没完。来吧。”
对着谢青和谢家主还是神情毫无波动的卫曜,面对着忽然出现的谢连,眸子竟隐隐泛起阴狠之意。
“谢连。”
谢家家主:“卫曜!饶恕我儿!剑南州归你,都归你,不要再伤及我儿性命了!”
“老家主。”卫曜说,“对不住,单单只有这人的性命,我留不得。”
谢连大笑:“我意如此!”
*
风声寒厉。
谢连单马而过时,正好从沈灵姝身边越过。
就在两人不顾众人,兵刃相对时。
一道嘶声远远而来。
“住手!谢连!”
沈灵姝认出了是沈夫人的声音,“阿娘!”
“阿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沈灵姝心头慌措,“娘,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走……”
沈夫人胸膛急烈地起伏,因跑动而脸色苍白一片。反抓住沈灵姝搀扶自己的手臂。“灵儿……不能杀,不能杀……”
对岸交战的两人也听见了声音。
谢连率先反应,甚至忘记自己还在决斗中。一脸不敢置信,喜色和怯色涌上心头,跌撞了一步。便要朝吊桥对岸走去。
这么一分神。
便彻底落了下风。
一把被卫曜彻底掼倒在地,半身倒在摇晃欲坠的吊桥上。
这是谢家临时赶工修筑起来的吊桥,只为了让谢隼带兵出城救援其他二郡。却没想,也是为卫家军进城铺了路。只不过,既已是瓮中之鳖,迟缓所得一时,又如何能迟缓得了一世?
卫曜的匕首离谢连的脖子只差一寸。
谢连却毫无反应,挣扎着抬眼朝对岸的沈夫人望去。死命搜寻自己熟悉的身影。哪怕是匕首已在脖间划出了血痕,也无所觉。
“阿姐……”
卫曜冷冷,手臂所制衡之处,正是上一次两人对敌的战场上,谢连被卫曜长枪贯穿了肩膀的位置。
血色很快弥漫透出。可见上次是伤口,谢连甚至都没有好好处理过。
因当时沈灵姝和谢青成亲之事,事在眉睫,卫曜无法恋战。重伤了谢连之后,将沈夫人已被送走的计划告诉了谢连。才迫使谢连方寸大乱,挣死出寻。也给卫曜留了机会,到剑南州找沈灵姝。
卫曜却也是在这时,忽看见了对岸的沈灵姝。
女娘站在棕色的骏马身旁,苍白的脸色,直直望着卫曜。
卫曜浑身血液一凝。
他明明让属下在黄昏之前,再将人带到剑南州。在卫曜的计划之中,那时候剑南州已大致平定,清理结束。却不曾想,属下竟然没领悟他的意思,提前将沈灵姝带了过来。
“混账。”卫曜怒意而生,低咒了一句。“章岳!将师爷带走!”
小副将已从后头的人马中迅速出来,立马朝吊桥对岸冲去。
大抵是岸边人的呼喊,让谢连有了求生的意志。趁着卫曜走神的片刻,撇掉了卫曜的匕首。
两人在吊桥对岸,又夺斗了起来。
烟尘滚滚。
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惊惧。
沈灵姝心悬挂在了嗓子眼。
小副将虽然要执行将军的命令,但沈灵姝却如何不跟着走。最终,也只能看护在人周围。
沈夫人已是看不下去,因多日疲劳担惧,在自己女儿怀中昏厥了过去。
匆促修复的吊桥摇摇欲坠,不堪重任。
连带着城门口的一寸土地,轰然倒塌。
“卫曜!”沈灵姝心头一空,失声。
落于下风的谢连摔下了悬崖,却被一只强劲的胳膊拽住。
暗红的血水从胳膊上落下,滴溅在谢连狰狞恐怖的脸上。
谢连眸子血光乍过,“为何救我?”
土地所坍塌而带来的遮眼烟尘之中。沈灵姝带着哭腔的呼喊声一遍又一遍。
卫曜收回了眼,黑眸恨意并未消散。“我是想杀你……但不想给吾娘子留下阴影。”
谢连也察觉出了卫曜对他恨意的浓厚,似乎并不是因为他维护谢家的立场。“你我有其他恩怨?”。
卫曜眼神血红:“你差点杀死了吾娘子一次。”
当年,在谢家的战役之中。陷沈灵姝于谢家机关阵之中,差点夺走女娘性命的。便是谢连。
谢连楞住。
烟雾消散。
士兵们也跑过来,帮着将谢连拉上了岸。
吊桥彻底掉入了滚滚江水之中。
两岸的人,隔着江水,默默相视。
卫曜静静看着隔岸的女娘,干干净净的女娘,眼泪一滴滴从皙白的脸颊上落下。
卫曜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盔甲……除却了血,就是血。他脏乱不堪,他,又一次让她看见了污浊之物,有一次让她受到了惊吓。
*
吊桥短时间内无法修筑。就意味着,两岸的人暂且得分隔。
谢连被一行人拽了上来。跪坐地上,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望着对岸沈夫人的方向,几乎目眦尽裂。
卫曜望着沈灵姝,将血色沾染的手藏起来,正要说什么。
却见女娘转身就跑。
卫曜错愕。
心口像是被开了一道口子。哗哗地往里灌着冷风。他于上辈子,最疑虑之事,终于也是要来了吗?沈灵姝已认定他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了吗……
小副将也被师爷离开的举动吓了一跳。奈何身上还有被师爷临时嘱托照顾的沈夫人,没法上前追。
“我去吧。”把沈夫人送过来的江明越调转马头,转身去追沈灵姝。
隔岸的卫曜阴沉着脸色。身侧拳头蓦地攥紧,喉咙发堵。
然而不过片刻。
一道倩丽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去而又返的沈灵姝,带着具有铁钩的长绳又一次出现。
在众人错愕之中,女娘已经将铁钩用力挥向了对岸。铁钩勾住了石壁。
“沈灵姝!”江明越阻止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不可!”
沈灵姝却已荡过了对岸。
落于石壁之下,随后一点点往上攀爬。
众人被女娘的大胆吓怔。
卫曜率先反应过来,刹那浑身发寒,血液一凝。立马到悬崖边,一把将女娘拉拽上来。
将温热的女娘拥抱入怀之中,两臂都在颤抖。
“沈灵姝!你不要命了!你……”
卫曜又急又怒,喉咙堵塞,此刻更多的却是后怕。
待情绪平复下来,自己身上的血迹已将女娘的衣裳染脏。
卫曜缓缓正要松开手,避开。
女娘从怀中露出脸蛋,却是紧紧回抱住了卫曜。
“卫曜,我好担心你。”
第八十八章
卫曜的漆黑眸底闪烁过片刻错楞。
舔了舔干涩的唇。下巴抵着女娘的头顶。
小心谨慎地, 将女娘缓缓拥进怀中。
不再言语。
隔岸之际,只有山谷之中的江水涛涛流转。
*
吊桥修缮需要时间。
一行人只能暂且留在剑南州。
谢连本想“有样学样”到对岸去。却被卫曜的下属以为他要逃跑,率先捆绑了起来。
谢连直直望着对岸, 眼眸更加赤红、愤恨。
谢家主脸色疲倦, 由谢青搀扶住, 垂垂困惫之态。
谢青眼中仍有暗伤。望着岸边相拥的两人。喃喃。“外祖, 孙儿不明白……”
谢家主:“假以时日, 若是以全剑南州的百姓为代价, 你还是觉得这个仗非打不可吗?”
谢青沉默。再开口时, 却已是沉沉舒了一口气, 换了另外的话题,
“叔祖携着谢家的藏品逃了?”
谢家主:“是我疏忽,没有防住家贼。”
谢青眼神深黑,却已是不再看岸边的两人。“既是我们谢家物, 就万没有流落在外的理。我会将他抓捕回来,理断谢家事!”
谢家主沉沉叹了声气。只是嘱咐, “莫要伤及性命。”
*
剑南州的城池。
卫家兵驻扎的府院。
战火已歇。
沈灵姝洗去了一身的疲倦喝灰尘, 早早回了安排的寝屋, 挑灯边阅览古籍, 边等着卫曜回来。
等到了烛芯剪了三四回。
才等到商事结束的卫曜姗姗来迟。
卫曜已换了一身干净的墨青袍子, 白日铁锈的血腥味已洗去, 换之是淡淡的檀木熏香。
沈灵姝虽困得紧, 却是有一堆话想要询问卫曜。
将古书册合上, 听到推门声, 便忙不及地从坐榻上下来。
卫曜将扑过来的女娘接住, 声音微沉。“怎么还没睡?”
“我等你。”沈灵姝环抱着卫曜的腰,埋脸像猫儿一样吸了一口, 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却浑然不知,卫曜被抱住的后脊背部肌肉已略微僵硬。
“谢家主他应了,会放阿娘回长安。剑南州归随卫家掌握。但谢家要在剑南州仍保留爵位……”沈灵姝揉揉眼,“这是谢家主寻我说的,但我让他关于剑南州的后续安排,寻你商议。”
“嗯。”卫曜道,“只是爵位,会享给他的。”
“时候不早,睡吧。”卫曜见女娘似乎困乏得紧,干脆直接揽腰将人横抱起,带向了卧榻的位置。
沈灵姝自然地环抱住卫曜的脖子,耳侧能听见卫曜胸腔坚定有力的声响。
“卫曜……你为何与谢连不对付?”
沈灵姝没忍住,还是问出了自己好奇之事。
“你想知道?”卫曜将女娘放在床榻上,漆黑的眸子,如蕴着璀璨星光。
沈灵姝抱着卫曜脖子的胳膊仍旧没松开。直勾勾望着人,点了点头。
卫曜沉眼。
烛光将两人暧昧拉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卫曜的吻像是细碎的雨滴,落在沈灵姝的脸庞、嘴角……
女娘被亲得撑不住腰。最后只能靠着卫曜揽在腰肢的手,支撑着身子。
片刻。
被亲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沈灵姝忽然意识到,卫曜根本没将和谢连不对付的原因告诉她啊!
沈灵姝抬手,忍着酸痒,抵住了卫曜还妄深入的额头。
卫曜从女娘皙白的胸前抬起眸,侧了侧头,垂眼,又亲了亲沈灵姝软乎的手掌心。
沈灵姝面红耳赤,像是被烫到一样。立马又缩回了手。将手背过在身后。
“登徒子……”沈灵姝红耳轻责了一声。
卫曜微微弯唇。一向凌厉狭长的凤眸,蕴着深邃不可见的沉光。
沈灵姝衣衫凌乱,被这么一闹,却是睡意也无了。
“你还未同我说,你与谢连的恩怨呢。”
沈灵姝顶着卫曜濯濯直勾的眼神,瞪看了人一眼,将衣衫拢整系好。
卫曜面上流露出可惜。
沈灵姝已被脱了鞋袜的嫩白脚丫,踩了踩卫曜的衣袍。沈灵姝已半入在床榻。准备歇息,将此事当做睡前故事来入眠。“还不说?”
卫曜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女娘第二次踹过来的脚丫,揉在掌心之中。粗粝的指腹一下一下摩擦过脚心,望着半卧床榻的女娘,眼神暗沉沉。
沈灵姝想收回脚,却收不回。眼尾半是气红,“你……”
卫曜粗粝指腹摩擦轻揉着软嫩的脚心,顺着滑腻雪白的肌肤,一路探寻之上。
沈灵姝吓得双手将裙袍压实。
却仍是无济于事。
卫曜喑哑的嗓音,曝露其心头的躁动。“做一次,我就告诉你。”
“……”
*
天际将明。
女娘耳鬓皆湿。湿漉长睫下,眸子似是含过晨露的小鹿,脸颊浮着粉红。
抓着卫曜不安分的大手,哑着嗓子催促:“……快说。”
卫曜失笑。
沈灵姝咬唇忍着酸痒,目光仍是坚定地想要卫曜的答案。
卫曜:“还记得上辈子谢家的机关阵吗?”
沈灵姝记得,且因此猛然从床上坐起。然而刚经房事的身体禁不起大幅度动作。险些又倒回去。
沈灵姝揉着腰,推开了凑上来扶她的卫曜。
“我记得……你继续说……”
卫曜:“谢连便是引你入机关的人。”
谢家自古擅做机关。上辈子卫曜的军队在攻打剑南州,深陷多次机关之中,险些丧命。虽最后皆化险为夷,却还是不敢小觑。
沈灵姝被拐进了机关阵。卫曜千钧一发闯了进去。也便是在那时,看见了机关门合上时,外头谢连冷酷的脸。
后来剑南州所灭。
谢连不知所踪。
此事便尘封。但依旧是卫曜心口的一根刺。
因在机关阵中,是上辈子的沈灵姝唯一一次,向卫曜提了“和离”。
沈灵姝披着卫曜从床上捡拾起来的宽大衣袍,眼神愣怔。似在神游。
卫曜指腹抚过女娘的下巴,轻捏着将女娘的脸掰向自己。
卫曜细细磨咬着沈灵姝红润的唇。
眼神晦暗。“我都记得……娘子在机关阵中,咬破手盖印下的和离书……原来竟是连和离书早早就写好了。”
沈灵姝睫毛颤抖了一下。
抬手抵住卫曜靠近的胸膛。
入机关阵前,卫曜与谢家的多场厮杀刚刚结束。也是在这个时候,沈灵姝听到的,将睡之前卫曜的自语,对于两人是夫妻的懊悔一事。
沈灵姝没想到上辈子害她的是谢连。连带的,却是回忆起了上辈子在机关阵中的事。卫曜为了护她九死一生,沈灵姝咬破了指尖,从袖中掏出之前早早写好的和离书,盖上了血印,要卫曜放弃自己。却被卫曜红眼恶狠狠一把撕碎。
之后两人虽然成功出逃。卫曜却有足足三天,未和沈灵姝同榻。
机关阵中的和离书一事,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从未再提起的事。
沈灵姝从回忆中抽离。卫曜反握住了女娘抵着自己胸膛的手。沈灵姝掌心之下,能感受到卫曜胸腔之处,灼烈跳动的心跳声。
卫曜垂眼:“为何当初要写和离书?”
沈灵姝没有避开眼。粉桃一样的脸蛋,眸光微涟。却是避了话题。“郎君……上辈子可喜欢我?”
卫曜微微一楞。
沈灵姝缩回手,脸颊半靠着自己蜷缩起来的膝盖,遮盖其脸,“我知道……我们毕竟是先帝赐婚,怎有素不相识就能提情与爱?只是郎君对我爱护有加,让我生了不该有的情愫。不想就这么让你拱手与别人,又惊疑先帝赐婚若是另有其人,也不会是我,与郎君相识……”
沈灵姝背着卫曜轻声的碎碎念忽被打断。
卫曜抓起了女娘的手,迫使女娘抬起身,只能看向他。
卫曜凤眸中含怒和隐隐委屈。
“沈灵姝……你怎么说得出这些话?若是先帝赐婚她人,我也只会将她暂且安置在安全藏身之所,如何会带着征战奔波,还不是因为……”
卫曜的话忽顿住。
抿紧了唇。
沈灵姝眼睫眨了一下,“因为……什么?”
沈灵姝记得,在长安陷落初,卫曜确实将自己接出来,安置在岁山,派了几个暗卫看护。然而过了不久,卫曜又折返回来,将自己彻底带出了岁山,自此,沈灵姝便跟着卫曜一同征战。
卫曜盯着女娘迷茫的脸。
后牙一紧。
岁山之时,有暗卫紧盯,汇报情况。女娘只是下山买物,便也能招引多人暗自潜想。听一次,听两次……当卫曜暗中来探望过一次后,看见女娘与着他人温笑。心头久久不舒适,之后回营,数次难眠。当时的卫曜百思不得解,干脆直接将沈灵姝随带在身边。以从源头解因。
更何况……
卫曜对着沈灵姝一张毫不知情的脸,更是咬牙切齿。
新婚之初的第一眼,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
沈灵姝见卫曜久久不语,只是望着自己,眼眸越发恐怖漆黑。
沈灵姝扁嘴:“郎君不说,我怎么知道郎君心头所想?”
卫曜前倾身,先是咬了女娘的脸蛋,又是咬女娘的嘴巴。冷声:“我对你有没有情,这么多年来,娘子的心不知,身子还不知吗?”
沈灵姝哼哼反驳:“若郎君只是馋身子呢?”
卫曜楞了下,困惑,随后眯起眼。“沈灵姝,你会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你便是这么想的?你会单单因馋人身子,与之相好?”
想起沈灵姝之前在长安的众多“相好”,卫曜怒不可遏。
沈灵姝眼神躲闪,“我没有……那是郎君自己的猜想……”
“唔你自己的猜想,做什么扣在我头上……你不讲道理……”沈灵姝仓促间,摸到了床榻边,还未跑走。便被拽回了被窝之中。“不行,等等天要亮了……呜……”
第八十九章
天际蒙蒙亮。床帐之内呜咽之声渐消, 旖旎之气却久久难散。
沈灵姝到了日上三竿才转醒。
徐娘子备了早膳,对着一屋子的旖旎之气笑而不语。反而是沈灵姝读懂了徐娘子眼中的揶揄,耳根子红了个透底。
匆匆将衣衫穿戴整齐。
徐娘子半笑着看着沈灵姝小口用完了早膳, 才道了来意。原来是卫曜命了徐娘子来监看沈灵姝。“将军去了谢府, 吊桥也在紧锣密鼓地修整中, 沈夫人已经安排章岳照顾了。”
“师爷莫担心。将军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沈灵姝嘟囔了声。“嗯。”
徐娘子笑:“若是身子不舒服, 师爷便再休歇会。将军的意思, 是不让师爷乱走。师爷只需静养在府中。等吊桥修缮结束。”
沈灵姝确实也没有四处走的想法。毕竟身子酸软得很。想出去看看, 也没有精力。
徐娘子朝往了眼窗槛外的天:“今儿天倒是不错。你若是想要晒晒太阳, 我们就到院子中去。”
沈灵姝笑:“你一口‘师爷’、‘师爷’的, 倒是与我生分极了。”
徐娘子楞了下,而后大笑。“我这不是谨慎些吗?”徐娘子眼眸闪烁亮光,是确切在为沈灵姝而高兴。“灵姝还不明白吗,现在是什么时局?”
沈灵姝:“什么?”
徐娘子笑:“晋朝他处的起义不成气候, 如今将军并了司马、王家、谢家三大世家。只等是长安一灭,将军坐拥天下, 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到时候啊, 这晋朝就要改朝换代了, 天下是将军的, 皇后之位, 便是你的了啊。”
“面对未来的‘皇后娘娘’, 仆难道不应该谨慎点吗?”
徐娘子故意打趣。
沈灵姝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消逝。眼中甚至有几分呆愣。
徐娘子:“怎么?这泼天的富贵下来, 给你浇傻了?”
徐娘子的手抬起, 在沈灵姝面前晃荡。
却被沈灵姝一把抓住。
沈灵姝面上流出几分紧张。“你说……只剩下长安了?”
“是啊。”徐娘子道, “虽然还有几只起义军, 但都是成不了气候的小打小闹……倒是长安,如今是林家坐镇。我之前听闻了林家, 说是晋朝半壁黄金都在林家的私囊之中咧。不过,林家也就是有钱,将军重兵在手。拿下林家踏破长安,是迟早的事……”
徐娘子夸夸其谈道,忽然停顿了下。想到沈灵姝便是长安人。“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将军为人你必定是比我们更清楚。攻城归攻城,是不会做伤害百姓之事的……”
沈灵姝:“你说得对。去外头晒太阳吧。”
沈灵姝笑笑,脸色却苍白异常。胸腔里头,心口跳动得激烈。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将要和君熙和君琢哥哥他们见面了?
时隔多年,没想到他们再见面时,仍旧是重蹈上辈子的敌对之状。
*
沈灵姝的异常只是刹那。但却让徐娘子敏锐关注到了,且及时地回馈给了卫曜。
午时。
卫曜便从谢府回来。
和煦的日头落在栽满桂花的庭院之中。
藤椅之上。
女娘以摊开的书册遮阳,纤细的指在阳光下如小葱白皙。
徐娘子悄声:“沈娘子刚睡着。”
卫曜点了点头。俯身,将晒得温暖的女娘从藤椅上横抱起。往屋里走去。
沈灵姝在半途迷糊转醒。
卫曜垂眸,扫视了人一眼。
“吊桥已经修好了。明日我们便可以启程离开。”
沈灵姝那么一点瞌睡意瞬间荡然无存。“离开?回长安?”
卫曜:“嗯。”
卫曜淡淡:“我知道你长安故人多。我不会伤害他们。”
“只要他们不找死。”卫曜又补充了一句。
沈灵姝:“……”
沈灵姝轻笑,抬手轻揽住卫曜的脖子,语气轻快:“事到如今,木已成舟。都走到这一步了,我难不成还要你圣人之心?我相信你的分寸,以你的安危为一,再体恤长安坊间的故人吧。”
“我的安危?”卫曜眉头微挑,唇角扬了扬,“所以,我在你心头,是第一位?”
“……”沈灵姝撇开脸,耳尖微红,“少贫。”
随后便要求从卫曜怀中下来。“我已醒了,手脚好好的,用不着你抱。”
卫曜眉宇的冰霜化开,微微勾唇。
*
卫曜已与谢家商谈妥当。此后将会派兵驻扎在剑南州。谢家依旧能享受大富大贵,却无法一手只天。剑南州的政事往后也将皆由卫家派过来的人掌理。
谢连则按照卫曜的意思,被关押在牢中。至少要等到卫曜等人带着沈夫人回到长安,才能放出来。且给了指令,永世不得踏出剑南州。若是违背,卫家军则会对其展开追杀,生死不论。
离开剑南州的前一日。
沈灵姝收拾着为数不多的包袱。除却了些衣衫和变装的脂粉。最多的便是一些书册。
徐娘子道外头有人求见。
“是个小姑娘,说是谢家的三姑娘。”
沈灵姝顿了下。“带她到庭院吧。我一会便过去。”
庭院之中。
一抹昳丽的身影。
正是谢玉。
相比与最初在谢家见到的模样,谢玉面上多了怯冷之色。
“表姐。”谢玉转眸,看见来人,款款点头笑。
沈灵姝:“听说你寻我?”
谢玉点了点头:“听闻外祖说,表姐明日便要离开剑南州了。想是以后便见不到,故来寻你道别。”
沈灵姝微笑。“你若是想见,等长安平定,随时都可以来长安寻我。你我姐妹一场,不必生分。”
谢玉:“好。”
沈灵姝眼尖瞥到了谢玉手背上的擦痕,“这是?”
谢玉却像是忽然才发现,赶紧用袖子遮挡住。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摔伤。”
“摔伤?”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伤呢?再者,一般都会有婢仆在旁看护得仔细,也不会叫主子摔伤磕碰。
沈灵姝正要问,忽猛顿住。
剑南州兵败。谢家叔祖带着同仇敌忾的家眷,卷了谢家不少藏品出逃,连一些势利眼的家仆,也打算趁乱敛财出逃。谢玉大抵是这个时候,在混乱中,被恶仆推搡磕碰所伤。
沈灵姝轻叹了声气。“可还疼?”
上手,轻掀开谢玉的遮掩的袖子。垂眸,轻抚过结痂的伤口。“上药了吗?”
谢玉的眼泪忽掉落了下来,“我本是怪你,害我们谢家四分五裂,扰了我们谢家的宁静。但我偏偏却恨不起你来……堂兄和外祖说得对,你也有自己的难处,若是要怪,也是该怪……”
沈灵姝忽抬手,轻捂住了谢玉的嘴。
谢玉湿漉的眼睫颤了下,落下来泪。待沈灵姝唐突的手撤离,才道。“表姐是爱着那人?”
沈灵姝缓缓收回手。却未否认。“外祖可有与你说,如今外头是什么情形?政局分裂,四处动荡。这个仗,只会不停打下去。谁人都无法宁静。”
谢玉直直望着面前漂亮,却似染着一抹哀愁的女娘。似是放下了心头的大石。“我懂得。”
谢玉擦了擦眼,露出笑容来,“表姐与我想得一样,谢玉心头高兴。”
谢玉:“表姐,外祖常说世事无常,果真只有这么一条路,你既然能宽慰我,那也定不要将罪责揽与自己身上。往后皆保重。”
谢玉离开后。
沈灵姝独自又在月光洒满的庭院中静静伫立了片刻。
听见了树影哗然作响之声。
沈灵姝轻抬头,看着树上的影子。“听了这么久,还不下来吗?”
树影一阵抖动。
从树上跃下一个颀长的男子。
正是谢青。
谢青一身淡紫色劲装。望着沈灵姝,微微勾唇。“你倒是敏锐。”
沈灵姝:“你偷溜进来的?”
谢青:“我帮玉儿带路,怎么叫偷溜?”
“你来做什么?”
谢青:“你对着谢玉温言软语,对着我倒是另外一副面孔了。怎么?表妹是你家人,表哥不是了?”
沈灵姝:“我和你谈不上家人。”
谢青摊手:“成。”
“表妹实在冷酷无情。但无奈表哥仍是心头牵挂。卫曜与外祖达成了协议,不止禁止了谢连离开剑南州,谢家也不能随意离开。你明日要走,经此一别,以后就不会相见了吧。”
沈灵姝微楞。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谢青微沉眸。“你知道,离了剑南州,卫曜以后将会是什么身份?长安若定,他便是皇帝。宫中便不会只有你一人。表妹,患难与共容易,富贵相享却难。你能敢保证,他不会存有二心,不会冷落于你,会待你一直真真切切?”
“你能保证,卫曜不会为了其他利益,让你将后位拱手让出他人?”谢青见沈灵姝不说话,又道,“同是男子,我清楚他会如何抉择。我只是给你忠告。莫陷入太深。”
“还有,你若是撑不住,想要离开。谢家随时都可以是你的靠山。”
沈灵姝轻笑:“依你这么说,这个皇后位倒是祸害,人人引颈相争了……”
谢青微眯眼,敏锐捕捉:“你不想做皇后?”
话落。
庭院回廊处,黑靴踩过了回廊。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卫曜正好听见了谢青的最后一句。
谢青轻抬眼,与神色阴沉的卫曜对视上。谢青的嘴角勾起,看热闹不嫌事大。“看来,也不是人人都稀罕那么点权势地位,起码,表妹出淤泥而不染,弃权贵如粪土。表哥甚欣慰。”
沈灵姝转头。与眼眸冷厉的卫曜相望。
“……”
卫曜眉眼压低:“不想做皇后?”
沈灵姝立马摆手撇清关系:“不是我说的。”
谢青悠悠:“灵姝,做皇后有什么好的?你以后便日日只能对着这么一张脸,一个人。多没意思。”
卫曜扫眼:“你找死?”
谢青:“闲聊而已,你怎么急了?灵姝不是你的娘子吗?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难道你自己都不信吗?”
卫曜被堵住了话。神情更加阴恻难定。
第九十章
沈灵姝见势不妙, 转头就想要开溜。
却被卫曜一把抓住了手臂。
卫曜对着谢青的脸色,仍旧冷漠:“谢青,我们夫妻的事, 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随后嘱咐。“来人, 送客。”
谢青耸耸肩。面颊带笑, 离开。
月色清朗, 影照着桂树和廊檐灯笼, 影子摇曳。
卫曜凌厉的眼皮缓缓撩起, 丰神俊朗的面庞, 朱色唇紧绷成一道冷厉的直线。
“沈灵姝,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同我解释的?”
卫曜握着沈灵姝的手微微用力。
沈灵姝下意识瑟缩了下脖子,本可以花言巧语撇开话,然而张开嘴。却像失声一般。
沈灵姝心虚地闭上了嘴巴。
两人直直相望。
气氛却是诡异的寂静。
卫曜握着女娘手臂的手一紧,下颌紧绷。
“好, 不愿说?那我问你。”卫曜道,“不想做皇后?上辈子你就有这个念头了?”
见女娘微微垂下眼。
卫曜的声更冷了一分。微微冷笑, “怎么?开不了口?点头摇头总能给我答案吧?”
沈灵姝微微垂下眼, 轻轻点了下头。
“但是……”
沈灵姝又快速抬起了头。
然而面前卫曜一张俊美脸蛋, 眼眸漆黑, 似是受伤的兽类的眼眸。
神色复杂又幽沉地直直盯着沈灵姝。
“我知道了。”卫曜松开了手, “回去休息吧, 明日启程。”卫曜转身离开, 笔直的背影像是一道突破苍穹的长枪。萧瑟冷硬, 不带一点温情。
沈灵姝被松开的手, 缓缓复归原位。她愣愣地望着卫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间, 手臂上残余的力度,慢慢地消失。嗓子似被石子堵住。
上下难熬。
*
卫家军的队伍第二日便从剑南州启程。只留下了一支军队驻守剑南州。
沈灵姝已不是与卫曜同骑一匹马, 而是单独和徐娘子被安排在中间的马车。
行军队伍遥遥。
加上梁水天已归顺的,随带着上行长安的一小支兵队。足有万人余数。
沈灵姝掀开车帘,密密麻麻的兵马之中。怎么也看不见前头领军的卫曜的身影。
沈灵姝咬咬唇,望了片刻,只好将车帘子放下来。
旁边正在嗑瓜子的徐娘子,将沈灵姝的异常皆看在眼底。
吐出瓜子壳,“你和将军吵架了?”
沈灵姝张张嘴,想说“没有”,但到底出嘴后,只化成了一句几不可闻的嘀咕。
徐娘子吐掉瓜子壳,笑。“以往进出院子,都是将军的身影。昨夜今早,都瞧不见人影。还差人来嘱托我跟紧你。你俩这不是闹别扭了,是什么?”
沈灵姝面露苦涩。“可能吧,他生我气了。”
徐娘子惊讶地竖起耳朵。但看见沈灵姝耷拉着眉眼,很是苦恼的样子,又只得把好奇八卦的心思放回肚中。换成宽慰。“床头打架床尾和,不用担心,依将军对你的用心,情绪一过,你俩准能和好如初。”
沈灵姝敷衍地嘟囔了一句“嗯。”
徐娘子又抓起了一把瓜子,实在难掩八卦之心。悄悄道:“所以,将军是为啥与你闹别扭?”
沈灵姝:“因为我不想做皇后。”
“噗”的一声,徐娘子差点被瓜子呛住,连连咳嗽了几声。声音也陡然增大。“什么?”
沈灵姝仍旧是轻描淡写的样子。
徐娘子擦了把嘴,眼睛瞪大。“你疯了吗?你陪着他同甘共苦走到现在,这个后位就是你应得的!他不给你?我让天下人唾弃死他……”
徐娘子骂完,脑子忽然顺过来。
忽意识到:不是这个“他”不给,而是“她”不要……
“不对不对……”徐娘子擦了把脸,神情肃然起来。“小娘子,你是风寒了?还是脑袋磕哪磕坏了?好好的富贵,怎么就不要呢?”
沈灵姝哭笑不得。“我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想要再一个人守那么大的宫殿了……”沈灵姝的苦笑转成了沉默,后头的话语皆因声音的消减,变得微弱。
徐娘子没听清沈灵姝后头的未尽的话。
“你可是对‘这个人’不喜欢?”
不想做皇后,也可以理解为不想成为将军的妻子。虽然实际上,两人已是拜过堂的夫妻。
沈灵姝连连摇头。
徐娘子笑:“你看,既然你都不是不喜他。心中都有对方的,有什么事说不开呢?”
“你若不是不喜,那要找个机会,跟将军说开。正常人听了你这话,也只会理解成你不满不喜欢他。料想谁,真心相付,却换来这么一句背离。心头都不会好受。”
沈灵姝微楞。随后缓缓展开笑颜,喃喃:“谢谢你,徐娘子。”
*
只是沈灵姝有意缓和是一回事。
想要单独和卫曜谈谈。才发现,似是比登天还要难。
沈灵姝差了小兵前去传话了多次。次次来的都是负责回话的小副将。
沈灵姝气闷:“怎么?他不见我?”
小副将满头大汗:“师、师爷,将军忙着处理事情,嘱咐你有什么话,交我传达就好……”
沈灵姝:“交给你传达?我要和他单独谈谈,怎么,私下房中的话,也能传达吗?”
小副将如哑巴吃黄莲。“这……”
沈灵姝一连再地被忽视。也来气了。
“成吧,既然让你传话。那你便告诉他,我不随他回长安了。我随江兄一道回去……”
小副将:“万万不可啊,师爷。”小副将想要没想,赶紧出声阻止。现在将军周身肃冷,明眼可见心情不佳。师爷再跟江明越跑了,他们还不完蛋?
“半柱香。够你传话了吧。”沈灵姝说,“半柱香后,他不来见我,我就跟江兄一道走了,你们也别想拦着我……”
小副将哪敢耽搁,风风火火,就赶紧往前头将军的休歇处跑去。
军队原地休歇。
骄阳似火。
沈灵姝坐在马车里,以手作扇,扇着凉风。
不到片刻。
车帘忽被一双青筋直起的大手掀开。
黑沉着眼神色冰冷的卫曜微弯着腰,眼眸微怒地看着车内的沈灵姝。
字字咬牙。“江明越在哪里?你竟和他暗中有联络?”
沈灵姝眨巴着眼。
在卫曜高大的影子罩笼之下,顿了会,随后直起身,要从马车里出来。
女娘向前靠拢。卫曜沉抿了嘴,直起腰,往后避让开。
周旁的士兵们眼神灼灼好奇。瞧见了师爷出来,又赶忙将看热闹的视线转开。看天看地,假装很忙。
沈灵姝拍了拍袍子,不看一旁还掀着马车帘子的卫曜,自己跳下了马车来。
卫曜脸色阴沉不定地盯着人。
脚踩实在地的女娘转过头。
“还不跟上?不想知道江明越在哪里?”
卫曜脸一沉,松开帘子,跟着沈灵姝进了远离兵马队伍的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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