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林子幽静。
树丛之间的掩映, 稀稀疏疏不算密集。
走至林子深处,依稀还能听见外头万人大军喝水吃粮,相互谈论的杂声。
卫曜待前头女娘的身影停下, 才慢慢止住了步伐。与女娘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灵姝虽依旧是男装扮相, 脸上却未施粉黛和任何伪装, 如蜜桃一般白里透红的一张脸, 水眸清澈, 甚至因不知何种原因, 带着些许的微恼。微微瞪看着卫曜。
卫曜喉结微动。将视线从女娘身上移开。“你和江明越如何暗中联系的?”
沈灵姝倒是没有半分迟疑。直接道:“没有联系。”
待卫曜和剑南州谢家的战役平定。江明越已经将大势看得透彻, 但因自己的责任立场在身。随即快马回长安。
卫曜和沈灵姝都知道江明越是要回长安与林家商谈对策。毕竟卫曜的下一个目标, 就是长安。
对于江明越的通风报信,卫曜并不在意,甚至希望江明越早早离开。
而江明越离开之际,竟想要带沈灵姝一家离开。虽沈灵姝拒绝了。但却因单独和江明越道别, 没有告诉卫曜,让后发现的卫曜, 彻底黑脸。
“没有联系?”卫曜嘴角含着微微讥嘲的笑。重复沈灵姝口中的话, 显然并不相信。
沈灵姝:“我若不这样说, 你会来见我吗?”
卫曜凤眸微眯。
沈灵姝摸了摸鼻子。“上次的事, 我可能没说清楚, 这次我们说开了吧……”
“说开?”卫曜的声冷了一分, “你想提‘和离’?”
沈灵姝:“……”
卫曜神情冰冷:“你死了这条心。我们成过亲拜过堂, 生同栖, 死同穴。你就算是死, 也只能与我埋在一块, 你休想摆脱我。”
“……”
沈灵姝气笑了。
“都说了……”沈灵姝见卫曜负气要走,忙上手抓住了卫曜的手臂。“你怎么不听人把话讲清楚?都说了, 我又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不想做‘皇后’……”
卫曜:“不想做‘皇后’?那你想要做谁的臣妃?”
沈灵姝见卫曜不止一根筋,甚至是一头撞进死巷中钻牛角尖。抬脚踹了卫曜一脚。“是是是,我非得只能做‘皇后’,只能被关在冷宫之中闷死,你才乐意是吧!”
卫曜被女娘连踹了几脚。不痛不痒,眉头都不带皱。反而是上手,反抓住女娘的手臂。
“我何时关你进冷宫?”
沈灵姝:“你禁足我!哪都不让我去!”
卫曜:“皇后本就该在吾身边,你想到处走,你想要谁看见?”
沈灵姝:“你把我身边用得顺心的婢女都调走了!”
卫曜:“她们伺候不佳,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自然要换人。”
沈灵姝气炸:“所有我的事,你处理掉甚至都没问过我的意见!”
沈灵姝甩开了卫曜的手,“你口口声声说心悦于我,你却不在乎我的感受!外头天大地大,我一个人能过得好好的!我何必受你这气!”
沈灵姝负气转身便走。
“沈灵姝!站住!”卫曜眉头皱起,快步追赶上人。
卫曜追上了人。“你什么意思?”
沈灵姝:“松开!”
“我不松。给我解释清楚,沈灵姝。”卫曜沉脸问,“你竟然还想离开我……”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恰逢。
小副将匆匆进来。
便看见了这么一幕。
师爷巴掌半抬在半空,眼眶泛红。而将军的脸微微偏向了一边。右边脸颊上,手掌印清晰。
来的不是时候的小副将:“……”
沈灵姝甩下了一巴掌,气呼呼大步离开。
卫曜舌头顶了顶挨打的脸颊,缓缓转正过脸来,看向忽然出现的小副将,眼神有了实质的沉黑之意。
小副将一抖嗦。赶紧跪下来禀报不得不报的事。“将军……长、长安来信,皇宫起、起火,文帝生死不明……”
卫曜沉了沉眼。眉头微微皱起。收回看向沈灵姝离开方向的视线。“嗯,我知道了。”
*
沈灵姝回到了马车停歇的位置。
徐娘子早注意到将军和师爷离开的动静,看见沈灵姝回来,立马凑上来。正要关切两人谈得如何了,抬眼便看见了沈灵姝微红的眼。
心头哀呼一声。已经知道结果了。
沈灵姝正要回马车。
忽被后头的沈怀安叫住。
“阿姐。”
沈怀安和沈夫人在沈灵姝前头的马车。
沈灵姝擦了擦眼,“怎么了?是阿娘醒了吗?”
沈夫人身体孱弱。疲于马车上的征途,时常一半的时间都在睡歇。
沈怀安摇摇头。“嫡母刚睡。我见你神情不对才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灵姝顿了下,摇摇头。“没有。只是困乏,让你担心了。”
沈怀安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点点头。
待马车再出发。
趁沈夫人苏醒的片刻,沈怀安又与沈灵姝交换了位置。让沈灵姝与沈夫人母女俩独处交谈。
足半月。
卫曜的大军抵达至长安城外的郊原。
夜幕沉沉。
行军至。
长安城门紧闭严实。
到了第二日。
从城门里快马出来两人,是林家派出来的使臣和早已提前回长安的江明越。
江明越带着使臣,行至卫军营帐前。
小副将奉命前来接见。
很快,又带回了江明越的话。
林家打算与卫曜心平气和坐下来商谈。但前提是,卫曜要先放归沈灵姝和沈夫人一行人回家。
第一次的传话,被直接拒绝。
光是单独让沈灵姝离开这一要求,就已经触到了卫曜的反逆。特别是两人这些时日,还因“离开”一事,多次不欢而散,却又纠缠不休。
江明越似是早有预料。
实际上,让沈灵姝一行人回家的要求也是林家提出的。江明越在听见要求后,便知道了,一定行不通。
江明越第二次前来。依旧是小副将来接见。
第二次的议和,已经改成了允许卫曜带一支兵入长安赴宴谈判,但同理,要将沈灵姝也一并带上赴宴。
这次的条件已做了最大的让步。
小副将:“我会带至我们将军。诸位稍等。”
小副将令下属招待两人。便进营地寻找将军。
只是走遍这个营地,也不见将军的身影。
小副将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徐娘子和梁水天正好训兵归来。“找师爷?被将军唤走了。”
“不,是找将军……”小副将正说,下一刻也就明白了。讪讪闭嘴。“那我等等师爷他们回来。”
*
幽黑的林子。
沈灵姝一口咬在了揽抱在自己胸前的手。
卫曜不痛不痒,冷嗤了声。反向在女娘脖子上咬了回去。
沈灵姝闷哼。又生怕被人听到,下一刻便赶紧捂住了嘴。
卫曜低头吻去女娘额头滑下的汗珠。两人的喘息声交杂,揉于窃窃的蝉鸣之声中。
卫曜细吻不断。最后不满看不见女娘的脸,将人翻过身来。
沈灵姝难承情露,只能圈抱住卫曜的脖子,才不至于滑落在地。
“混蛋……呜……”
黑夜之中,两人的面庞不甚清晰,唇舌水渍之声,却清楚得足以让闻者面红耳赤。
待到遮月的云雾散去。
朦胧的月牙从树缝之间,洒下凉凉清辉。
沈灵姝背靠着树干,指尖红透。
卫曜半蹲,以帕子给女娘擦拭水渍。动作娴熟,习以为常。
“够了……”沈灵姝以手挡住卫曜宽阔的肩,面颊早已羞赫红通。分不清是因刚结束的事还是被人善后的恼红。
卫曜依旧顶着张冷脸。“没擦干净,等会裤子也得沾湿了。”
沈灵姝气得牙痒痒。用了点力气想要踹人,但因大腿被卫曜握捏着,计谋无法实施。
“还不是你害的……”
“嗯?”卫曜慢条斯理帮女娘擦净腿间的水渍,“娘子舒服完就想要推卸了?难道不是娘子先起的头吗?”
卫曜给女娘整理好衣袍,转了身,蹲下来。
沈灵姝哼了声,熟门熟路地趴在了卫曜的背上,由人背起自己。
“你身为我夫君,服侍我就是你该做的职责。”
卫曜悠悠:“那身为娘子,解决夫君的口口,也是你的职责。”
沈灵姝被噎了一下。不悦嘀咕,“……反正,反正下次要等到我想做才能做……这次是你胡来,下次就换我决定了。”
卫曜轻笑了声。却不做回答。
两人沿着朦胧的月光,往林子外走。
沈灵姝抱着卫曜的脖子,半俯在卫曜肩膀。最后开口。“……我不做‘皇后’,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也是。”卫曜道,“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
没得谈。
沈灵姝把脸撇向了另外一边:“你休想。腿长在我身上。”
“拭目以待。”卫曜微微笑,“你哪都去不了。”
“……”
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
到了密林出口,沈灵姝更是踹着卫曜的腿,让其放自己下来。
随后,自己一瘸一拐,慢吞吞地往兵营走。
卫曜则跟在身后,也回了兵营。
*
小副将终于等到了将军归来。
迫不及待将长安使臣的话转达。
沈灵姝并没有走远,就在旁边。竖耳也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能一起进宫。沈灵姝甚至顾不上两人还在闹别扭,转头眼眸发亮地朝卫曜看去。
卫曜深沉的目光从沈灵姝身上移开。“去告诉林家人,吾答应赴宴。”
小副将:“是。”
小副将离开后。
沈灵姝没有回自己的营帐,反而跟上了卫曜的步伐。只因还有一点事想要确认。
卫曜停下来,嘴角挂着戏谑。“娘子似乎走错了路。你的营帐在东边。”
沈灵姝才不理会卫曜的故意取笑。眼中期待,“刚才你应下了林家的要求,所以,也要带我一并入长安是不是?”
或许是女娘亮晶晶的神色太过显眼。
卫曜暗了暗眼。却不卖关子,“是。”
沈灵姝脸上的笑意展开。毫不掩饰心头的喜悦。“太好了!”
得了满意答复的沈灵姝转身要走,却被拽住了手腕,随后拉拽到了卫曜跟前。
“这么高兴?”卫曜心头酸水往外冒,大为不悦。微笑,指腹捏起女娘雪□□嫩的脸颊肉,“这么高兴,娘子是期待见到谁?”
第九十二章
“疼……”沈灵姝瞪看卫曜, 伸手握住卫曜的手,要把卫曜的手解开。
卫曜没用什么劲,但仍旧像铁钳一样, 沈灵姝撼动不了半分。
沈灵姝的眼越瞪越红。卫曜微眯眼, 忽俯下身来, 凑近, 在人嘴边亲了一口。后才冷哼一声, 将手松开。转身离开。
沈灵姝:“……”
沈灵姝摸了摸唇边被亲过的地方, 一脸迷惑地看着卫曜走远的背影。
*
宴会当日。
江明越带着几个随从, 来营地外迎接卫曜等人进城。
沈灵姝早早得了消息, 给娘亲和弟弟交代事项后,听闻小兵说长安使臣到的消息,立马一溜烟跑了出来。
“江兄!”
沈灵姝一眼就看见了外头坐在马匹上的江明越。
江明越闻声,转过脸来, 嘴角扬起。还未待回话。上扬的嘴角又马上降了下去。
因为看见了一个熟悉且讨厌的身影。
卫曜一身墨色劲装,笔直身躯恍然一把锋利出鞘的剑。路过沈灵姝身边, 一把将面上满是喜悦的女娘扛抱起, 放至自己的马匹上。
“卫曜你!”一阵忽然其来的失重感。
沈灵姝惊呼一声, 还未在马上坐稳, 随后, 卫曜便已经跨坐在后。将沈灵姝围困在两臂之间。
“把你的笑容收一收, 我们是去谈判打仗, 不是去见故人。”卫曜冷笑。
“我就是去见故人……”沈灵姝小声嘀咕地把脑袋扭到了另一边。
江明越皱眉看着卫曜的野蛮行径。最后也只能忍耐, 在下属的提醒下, 往前带路。
小支行军, 缓缓行入长安城门。
此时,太阳刚悬挂在天际正中。
长安坊内却已是沸腾一片。
尤其是世家豪族, 对朝廷内和外头的消息尽掌手中。此刻纷纷引颈观望。
而贵女们也纷纷在打探城门口的消息。毕竟那个曾名动长安的沈灵姝回来了。却是以这种方式回归。
丈夫是反叛军。但在外竟然拥有比长安晋朝皇室还多的土地。如若是长安沦陷,这可不是反叛军,而是将要开启一个新王朝了。那沈灵姝摇身一变,可不就是新朝的皇后了吗!
有差遣婢仆趴在坊墙上瞧,也有心急的让仆从偷偷跑到城门口观望。而婢仆们回来禀报的内容,更是令一众贵女惊讶。那个反叛的少将军不仅带着沈灵姝大摇大摆进城,还光天化日和沈灵姝同乘一匹坐骑,举止亲密!
长安皇宫。
林家一行人已在宫门口迎接。
沈灵姝遥遥就看见了阶前林君琢削瘦的身影。着一身银白蓝玉缎长袍,束冠飘然,玉树临风。即便神情疲倦,望看着沈灵姝的眼眸却依然温柔。
恍恍然一见。
明明只过了半年之久。
林君琢却沧桑了数岁。
在他旁边的,是林家的二伯。如今辅佐晋文帝的晋朝丞相。眼神矍铄,比沈灵姝回忆之中,更甚精明和冷静。
在林家人身后,站立着各品阶的朝官。面孔不一,沈灵姝唤不上名字,但却也面熟几个官吏。
沈灵姝目光焦急地在朝官中搜寻了一圈。却没有见到阿耶和叔兄们的身影。
连新帝的影子也没有。
沈灵姝才发现,前来迎接的,只有林家为首的人。
卫曜将沈灵姝抱下马。
待两人下马,林二伯便展开了笑颜,迎了上来。“许久不见!卫将军,果然飒爽豪姿,更甚以往。”
“嗯。”卫曜道,“入宴吧。”
林二伯的寒暄被打断,笑容也不见尴尬。知道卫曜的意思是尽快谈判。忙摆了个“请”的手势。“皇上已恭候将军您已久,快快请。”
沈灵姝跟在卫曜身后进入。走过林君琢身边时。
温润的男子微微低头,疲倦的眉眼缓缓展开。“灵儿妹妹,瘦了些了。”
“君琢哥……”哥哥二字未出,不容沈灵姝停下脚步,卫曜仿佛身后长着眼睛一般,长手往后一捞,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沈灵姝的胳膊,将人往前一带。拉到了自己身侧。
“……”沈灵姝往前趔趄了几步。手腕被卫曜牢牢扣紧。没能再回头一步。
林君琢微微沉了眼。缓缓跟了上前。
*
大殿内。
晋文帝坐在高座上。一身华丽的龙袍,冠冕贵丽 。偌大的御座,却只占一点位置,背脊微勾。甚至在卫曜一行人踏入时,浑身颤抖。怯弱之相,溢于言表。
沈灵姝之前只在宫宴上见过太子几面。却总觉得座上人,和之前的太子相貌气质大不相同。虽说太子之前,也是怯懦胆小之姿。但不至于见一个将军,连冕旒都吓得乱晃。
但奈何距离远。加上冕旒的遮掩,沈灵姝并不能将人的面貌看得确切。
宴殿之内。还有其他臣子,位列两边。
有胆大的臣子,在卫曜踏入时,更是直接出声怒斥:“大胆贼人!看见吾皇,何不下跪!”
卫曜旁边的兵将冷眼扫视过去,“唰”地佩剑出鞘。
出声的臣子,冷汗一落,虽是闭上了嘴,却还是死死望着一众人。
沈灵姝的目光扫视过殿堂中的其他朝臣。却仍旧没有看见沈家人。
林二伯走上前来。先同御座上的晋文帝请言,口中说了一堆圣恩,明理之词。
待林二伯奉承之话结束,晋文帝袖子一挥。“赐座。”
只是言语落。
只有林家人和林家的属臣,动身入座。
卫曜站在殿内正中。一贯冷淡的神情。淡淡扫看了高阶御座上的人。
隔着冕旒的摇曳晃动。
沈灵姝似能看见御座之人,惊惧至僵硬的神色。
好在只有片刻。
卫曜还是转开眼,在位置上入座。
卫曜的座位,正好位于林二伯的对面。
而沈灵姝位置在卫曜旁边。正对的,就是林君琢的位置。
林二伯:“远道而来即是贵客。晋朝从不失礼数。”林二伯拍了拍手,“来人,上膳,舞乐。”
随着一道令下。
着飘曳粉裙的乐姬们仙仙然鱼贯而入。
曲声婉转,舞姬身姿曼妙。
沈灵姝赏望着,脸颊被舞姬的香粉胭脂味的长袖扇抚过数次。
“……”
舞姬们的目标是卫曜的方向。而因沈灵姝和卫曜坐得近,于是被扫染了数遍香风。
沈灵姝“呸呸”咳嗽几声。再抬眼,为首的舞姬,曼妙身影婀娜,一双勾人心魄的眼,水波弯弯转转,却只盯着卫曜的方向。一颦一动,皆绕着卫曜的前座。
沈灵姝:“……”
沈灵姝心头升起几分别扭。
明明自己都坐在卫曜身边。舞姬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声歌宴乐,曼妙勾引,毫不避讳自己。像是开屏的孔雀一般。
沈灵姝再抬眼看周围,林家人和其他臣子,却是平常的神色。似乎并无觉得不妥之处。
只有林君琢垂着眼,默默抿酒。
好啊,这是打算以女色引诱卫曜吧。
一曲毕。
舞姬们退下。
林二伯神色如常。
而筝筝的琵琶声又响起。
演奏之人。即便蒙着轻纱,沈灵姝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陈伯侯的次女。
本是朝臣之女,怎会在宴会奏乐?
沈灵姝神情错楞了片刻。
耳边琵琶声凛凛。
沈灵姝看见了侧对位的陈伯侯。此刻这个中年男子的目光在自己女儿和卫曜之间来回。
直到弹奏古筝的人退下。见卫曜没有丝毫反应,陈伯侯竟是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沈灵姝总算是看懂了。这些朝臣竟然还藏着别样的心思!
沈灵姝心头多少有些吃味。侧眸瞪看了卫曜一眼。正好卫曜也看了过来,漆黑的凤眸竟然比沈灵姝的还要愤怨。
卫曜的座下的手几乎是将女娘的手掌包裹拢紧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低声咬牙:“沈灵姝,和林君琢眉来眼去,看够了没?”
沈灵姝被噎了一下。不可思议侧头看卫曜。不知道卫曜的眼睛是怎么看出来她和林君琢眉来眼去。她甚至都没和君琢哥哥对视上。她不过是在看其他朝臣而已!
卫曜将女娘的吃惊认作是被抓包后的心虚。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沈灵姝:“……”
第九十三章
宴乐靡靡。
丰盛的佳肴一盘盘呈现上来。从糖醋鱼, 宫保鸡丁,肉桂糕等餐品到摆盘,一一可见设宴之精心。
只不过卫曜一筷未动。
同时, 自然也不允许沈灵姝动筷。
沈灵姝知道卫曜的用意, 在“敌人”的地盘, 万事皆要防备。
万一林二伯在里面下毒了呢。
沈灵姝悄悄咽咽口水。把目光从食物上移开。
卫曜正在和晋文帝, 确切地来说——是林家二伯, 谈判。
旁边的多位臣子也坐不住。纷纷插话。
林二伯:“皇上仁慈, 将军也知道, 先帝在位期间, 待少将军不薄。许了将军高官厚禄,将军才能有美妻高位。”
一臣怒眼:“是啊,小将军你可要想仔细,小将军有这个地位, 是谁给的!如果不是先帝赐你爵位,你现在还只是在给人驾马的马车夫。”
朝臣们中不乏林家的属臣, 和长安豪族贵爵。他们世袭贵爵, 掌握富贵大权已久。自然看不起贫苦层起身的武夫众位。理所应当地将卫曜的身世拿出来贬低。
卫曜并不反驳身世。
沈灵姝却坐不住。
“张伯, 你一口一个我们郎君不配位?张伯伯去年养在屋外的小外室可接回屋了?给她正位了吗?”
“还有王叔叔, 私营盐水的钱没少收吧?我记得先帝也待你不薄, 王家有难, 还是你大义灭亲, 告密出了多个王家的属臣。转身投靠林伯伯, 林伯伯可有给你厚位啊?”
“刘大人……院子里的黄金收好了吗?去年挖了一半给你儿子买了个官爵。哦, 这是可以说的吗?”
沈灵姝笑颜盈盈, 认人一声一准,出口却是字字扎在那些老臣的心头上。
再加上, 沈灵姝所言都是之前在长安听墙角知道的真事。虽然是秘闻,但都是真事。这一下子一群群儒皆被震得呆立在现场。甚至忘记了反驳。
“……贤良淑德!女子的贤良淑德都叫你给败坏了。”睡了别人老婆的朝臣脸色一黑,怒气冲冲站起,出声呵斥。
“张叔!”林君琢直接出声。
朝臣脸色一讪然。脸色由黑转红,狠狠瞪看了沈灵姝一眼。在同僚略带嫌避的眼神下,忍气坐了回去。
沈灵姝哼了一声,宛若得胜的小马驹,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坐下来后,看见了卫曜眸子含笑的一双凤眸。微微勾着单边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沈灵姝被卫曜微戏谑的笑容盯看得耳红,撇开脸。小声嘀咕。“看什么,我才不是为你出气……”
低头。卫曜的手掌包裹着自己的手。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很是愉悦的样子。
沈灵姝:“……”
林二伯目光从沈灵姝身上移开,继续落在卫曜身上。显然并没有想制止其他朝臣口无遮拦的意思。“晋朝皇室未灭,民心归晋,如若小将军妄想反晋,将会引得天下共击之。”林二伯语重心长,仿佛是站在卫曜的角度替人考虑。“不过,陛下宅心仁厚,如果卫将军愿意归属,陛下愿意将晋朝最为丰厚的土地划分给你,封你为诸侯王。享尽天下人的爱戴,高官厚禄,子孙后代,永世尊享。”
“占据一方?有意思。”卫曜冷笑。笑意不抵达眼底。“ 既然是皇上的意见,那么就让皇上说几句话吧。”
随着卫曜的声落。
宴席上的众宾客皆朝着上殿高座的人投去目光。
堂上的晋文帝身形颤抖了一下。即便动作幅度小,但十二流冠的冠冕珠帘的抖动,仍暴露了其内心的胆怯。
片刻。
晋文帝强作镇定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出来。“就按——林相的建议去做……”
卫曜淡淡抬眼:“林相说是皇帝的意见,皇上又说是林相的建议。看来,皇帝和丞相,并没有商量好措辞啊。是吧,郑家三子。郑安,龙椅坐得舒坦吗?不是自己的东西,定不舒坦吧?”
宴席出现一阵哗然。
沈灵姝也楞了下。她只是猜想到这个可能,但没想到,御座上的人真不是之前“太子。”
卫曜的话落。
卫家兵将立马将佩剑出鞘,“好大的胆子!大胆狂徒,竟敢假冒圣上!找死!”
卫家兵一声呵斥。
高座上的“晋文帝”早已胆颤,直接从座椅上摔坐在地上。冠冕歪斜,衣衽半歪,半点都没有帝皇的威严。“我……我……小人……小人不是……”
以林家为首的知情的朝臣们脸色一暗。
林二伯更是沉了眼。虽惊讶于卫曜竟然知晓“晋文帝”是冒牌货,但面上不显。见冒牌货露怯,更是恨铁不成钢。出声呵斥:“混账!贼人何名!竟敢假冒圣上!来人,扣拿下!”
比殿内侍卫更快的,是卫家军的刀。
刀子架在了“晋文帝”的脖子上。“晋文帝”抖抖索索将一切都招了:“饶命!饶命!不是我……不是我,是林相大人要小的假扮的!饶命……别杀我,别杀我……”
卫家小兵收到将军眼色,刀子一挥。随着“晋文帝”一声惨叫,“晋文帝”的发冠跟着一大半头发,一起被切割下来。华丽的玉冠一路摔滚下长阶,直落到殿面上。
“晋文帝”已披头散发,两股颤颤。劫后余生地止不住浑身发抖。
沈灵姝望着案前的玉冠。
心头疑惑,为何卫曜会知道上头的人是假的?
宴席上的朝臣们皆站了起来,面色凝重。有的惊,有的讶异,有的脸色发白,有的面孔扭曲……皆是凝重之相。
卫曜视线从台阶上跪地发颤的人身上移开,落在一脸青黄的林相身上:“看来……封王之事只能作罢。可惜啊。没有皇帝准许,这事不好商谈吧。不过,话说回来,国不可一日无主……”
卫曜神情无波。面对着一众头发花白,老谋深算的大臣,却是比他们还要心机不可估量。
林二伯本想辩解的话咽下去,像是换了一张面孔。眼眸闪烁过精明的光。“卫将军,现在你如孤狼只身入虎穴。卫将军应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境地吧。”
这是一场鸿门宴。
随着兵佩相扣的声响,殿中的侍卫很快便将整个宴殿包围了起来。
林二伯胜券在握。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和这个兵刃相见。
“卫将军,你只区区数十人,如何逃脱我这百人的天罗地网?”
沈灵姝闻言,紧张了一下。
卫曜神情依旧冷淡。而周旁聚集在沈灵姝和卫曜外围的卫家军们,更是露出轻蔑一笑。
“好一个半土入脚的老儿,我们兄弟伙随着将军征南走北,还会怕了区区你们几个养在殿中的草包哈哈?”
一朝臣倍感屈辱。“是几百!口出狂言!十几个人,你们难道还是铁做的?能抵挡住几百人!?”
有的朝臣面露疑惑和鄙夷。
有的朝臣却心有余悸。“说不定……还真能啊……”毕竟,长安并不是封闭之城。外头的情况,特别是卫曜的事迹,他们都早有耳闻。
卫曜跨出了步,从随从们的包围圈出来。
迈步身姿气定神闲,浑身带着不可忽视的威望。竟仿若神龙在身后冒出。一众宴席的朝臣们,皆望着卫曜的身影,竟是连动弹都不敢动弹。
这一群人精一样的老臣们,望着这么一个年轻俊美的少年,心底竟然不由隐约冒出几些惶恐。仿佛看见了天下大势……原来天下共主,竟然也是可以预想。
卫曜:“林相好一个鸿门宴。可惜。吾在外头还有十万兵马,骁勇以待。只等卯时一刻,便会按照吾留下的遵照攻入长安。林相现在还觉得,这是为吾设的鸿门宴吗?”
林二伯脸色一变,震惊:“你!”
一朝臣愤怒:“好一个黄毛小儿,竟言而无信!竟然留这么一手!卫曜,你可知道忠义二字如何写!”
卫曜冷眼:“设下如此宴席的诸位,似乎没有指责吾的资格。”
林君琢从席位后面走了出来。
卫曜的眼眸扫看了林君琢一眼,瞳孔微微一横眯。
林君琢:“战役受苦的,永远都是无辜百姓。卫将军行至此,大势已可趋见。何不化干戈?坐下细谈。”
林二伯皱眉:“君琢!”
林君琢:“二伯,除去遣除各地起义军的兵力,长安的兵力只剩下一万不足。以瓦撞石,有何意义?不要再往里头搭送无辜的人命了。”
林二伯脸色阴沉了下来。
卫曜左眼轻撩起,淡淡看林君琢。“你有什么想法,说吧。”
“皇位归你。给先帝好生安葬。”林君琢神情平静道,“饶恕林家众人,不得牵连。”
卫曜冷笑:“不愧是胸腹盛墨的林探花,林家乱政,扰乱超纲,吾还要宽恕?由你们豪强一方?”
林君琢不卑不亢:“他们是我的家人。自当只有维护。”
林君琢垂眼:“若你愿意放过林家性命……林家数百家产,愿意全数充国库。”
“林君琢!”
“你疯掉了!?”林家的亲戚臣属们发出一阵错愕的痛斥。
林二伯沉气,藏在背后的手,却在悄悄给殿中按兵待动的侍卫们下指示。
对于自己侄儿天真又愚蠢的说情,林二伯只觉得可笑。擒贼先擒王,只要在这里铲除掉卫曜,管他外头有多少兵马,皆都是无主的散沙!对他们构不成危险!而这个天下,就是他们林家独尊的了!
林二伯的手势刚下。
殿门处,远远的,地动山摇的震动声传来。
竟是卫曜在城外的兵马,驱赶前来!
位列在前的小副将英姿飒爽,人未到声先答:“将军!吾们来了!”
林二伯神色变得难堪时,收到了指令准备偷袭的侍卫们,也被眼尖且反应敏捷的卫家军们发现,一把按在了地上摩擦。
第九十四章
宴席众臣, 顷刻如只只被围猎的猎物。众臣们除却了大惊失色,便是脸色苍白。背叛了王家转而投靠林家的属臣们,更是身体颤颤, 胆怯者已经率先跪坐在地。
林二伯转头看见了被扣押住的侍卫。而殿前涌进来的卫家兵却是络绎不绝。前头后处, 竟是毫无胜算可言。
卫家军将所有宴客团团包围住。
小副将上前:“将军, 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林二伯的身形苍老, 眼神却不见丝毫落败之态。
卫曜视线淡淡扫了一眼, 落到林君琢身上。瞳孔随而一眯。
林君琢的目光, 深邃而望的, 正是卫曜斜后面。
能被卫曜护藏在身后的, 自然只有一人。
沈灵姝有些担忧,袖中藏的手不住地扣着掌心。林二伯、林君琢若是被抓了,卫曜会给他们什么处罚?会连累到君熙吗?上一次江明越留言,君熙已经是怀胎数月了……
沈灵姝的手腕一疼。焦急的思绪忽然被打断。
卫曜眼神不善, 盯着沈灵姝的低垂的眉眼,更是微微含着怒气一般。连带着桎梏沈灵姝手腕的手, 都多了一分力。
这又是什么了?
沈灵姝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 但也只顾着手腕被拉扯的疼。卫曜一拽拉, 沈灵姝差掉摔入卫曜怀中。
“暂且都关押起来。”卫曜的声冷淡, “分开关押。林家人关入地牢。”
沈灵姝愣愣听着卫曜声音沉冷地在自己耳边宣布。
卫家军已经得令, 几乎是在卫曜话落的瞬间, 就开始行动起来。
沈灵姝望着林君琢被带走的身影。
耳边是卫曜的冷声。
“还看?是要吾让他脑袋落地, 你才知道管好你的眼睛?”
沈灵姝一哆嗦。侧眸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卫曜。
心里嘀咕, 但到底还是把视线从林君琢身上转开了。
*
林家的朝臣们都被关押起来。
大副将负责一个个审问。从这些属臣口中打探消息。
小副将则带着卫家兵, 奉将军的令。洗劫搜整整个皇宫。
沈灵姝担忧阿耶和叔兄的情况, 但卫曜又不让自己独自离宫,于是便跟着大副将审问朝臣们。试图从这些朝臣们口中, 撬出这半年来长安的发生的事。
好在,大部分朝臣经过了一次宫变,审时度势对他们已是常事。不用大副将如何威逼利诱,便已经一个接一个,将知道的事,全吐露出来。
王家在长安的势力被彻底铲除后,林家辅佐太子登基。朝政大权皆数掌握在林家人手中。原本朝廷是相安无事。太子却遭旁人“谗言”,有了自己掌权的念头,想要削弱林家人的势力。奈何,整个宫中都是林家人的眼线。太子的那么点小心思,自然被林家人得知了。林二伯不能容忍一个傀儡,连基本的安分守己和听话都做不到。于是对太子起了杀心。而向太子进言的“小人”,自然也被林家施以惩处。
“你说什么!?”
当朝臣说出向太子进言夺权的人是沈父。沈灵姝的眸子瞪大,遂而斥声。“我阿耶一向忠于晋朝!你竟然辱他为‘小人’!”
朝臣似也认出了眼前人是谁。张了张嘴,只剩嘀咕。“……沈大人为人清傲,如今林家人执权,他却还死守晋皇室为君……若不是林家看在与他多年情分,他早就被砍头了,也不会只是贬官而已……”
沈灵姝心潮澎湃,仍是气恼。“我阿耶和叔兄人在哪里?”
另一朝臣接话。“林相不让他留在天子近前,也不让他离太远。被贬在长安下郡的开鹤县……”
沈灵姝握紧了拳头,转身要走。
“……若不是林小先生拦住,大概就是抄家的命……”另一朝臣摇摇头感慨,“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这天下位置会换得这么快……”
大副将眼疾手快挡在沈灵姝面前。“师爷,没有将军的令,你不能出宫啊。”
沈灵姝微微蹙眉。“我知道……我现在去同卫曜说一声。”
大副将并不放心,回头交代了两个手下继续审问。“师爷,俺同你去。”
沈灵姝没拒绝大副将随行。而是略带忧心地往宫中走去。
顺着卫兵们的指引,两人一路往内宫而去。
“……要我说,这些破事也该早早结束了。这天下,大抵就是卫家的天下了。”
“你没看见,在宴席上,卫将军对那些子女都不曾多看一眼……这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吗。”
“你懂什么?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对女色不动心思!卫将军不敢兴趣,就是那几个女子,入不了卫将军的眼而已!待我搜罗搜罗……定能让卫将军满意……”
“就是说!将军卫将军登基,三宫六院,充实个满!缺什么美色?我定为将军竭尽全力。”
……
几个刚被审问完的朝臣被押解着从沈灵姝和大副将身边行过。
叽叽喳喳,为给卫曜“选妃”争辩不休起来。
大副将听到这些言语,脑袋就是一疼。
“荒唐!”
一声怒吼把几个卫兵和争辩的朝臣们吓了一跳。
“押送就好好押送!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长着嘴巴?”大副将喝声,“把他们嘴巴都堵起来!”
卫兵们不敢怠慢。“是!”
大副将走回沈灵姝身边。见沈灵姝还在望着几个被迫闭嘴离开的人。忙道。“师爷,你可别瞎听……这可是冤煞将军啊……”
沈灵姝没回答,心头说不出是如何感觉。移开了眼,径直朝内庭走去。
*
冷宫。
神情呆立的妃子们怔怔望着一众忽然冲进来的卫兵,或哭,或笑……皆无一正常。
小副将皱眉:“将军,这些都是晋老皇帝和晋文帝时宠信后厌弃的妃嫔,怎么处理?”
卫曜似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场景。眸子微微错楞。随后沉抿了眼,“关押审问,让婢女梳洗干净,没有问题的,送回各自家中。”
“是。”小副将应,一边嘱咐卫兵们带走妃嫔,一边摇头。“这狗太子倒是不会委屈自己……”就是可怜了这些女子。
乌黑的墙,狭窄的檐瓦。天空被挤压得只剩下那么一丁点缝隙。隆冬时节,连雪花都落得少得可怜。
“皇上……皇上最喜欢我这双手了,我做的女红可好看……可好看了……放开我呜呜放开我……让我见见皇上……”一蓬头垢面的女子忽然撞开了要给自己带锁的卫兵,竭力朝着前头的正门跑去。
猛得——
撞上了进来的人。
女子呼喊着“我的手!我的手!”摔倒在堂下。只是空荡荡的袖子,哪有双手的影子。
“大胆……”大副将本以为是下人无眼,正要斥责。定睛一看,是个失了双手的残疾女子。
沈灵姝微楞。遂而抬眼。窄小荒凉之地,女子们呆滞蜷缩。里头是晋老皇帝和晋文帝时被薅夺封号的妃子。
这里是冷宫。
第九十五章
沈灵姝错楞过后, 神色恍惚,低头第一眼竟将地上的女子的脸看成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脸色苍白了一瞬。脚步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
卫朝并没有冷宫。卫曜忙于政事,即便大臣多次上谏, 也不曾纳妃。
这是卫曜和沈灵姝第一次直面如此真实的冷宫。
然而, 这窄窄一方的宫殿, 却与卫朝的深宫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乌黑的砖, 朱红的瓦, 琉璃灯, 朱雀蹲。暑气之中竟透着满院的阴冷之气。恍然如隔世。
已有识眼色的侍卫上前将台阶下的女子拉走。
一阵佩环相扣的声音唤醒沈灵姝。
沈灵姝抬眼, 发现卫曜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面前。
劲装披甲的高大的人, 微微俯身,伸手托住了沈灵姝的小半点下巴。
卫曜将沈灵姝的苍白脸色,和一瞬间微惧躲闪的眼神收入眼底,微微蹙眉。
沈灵姝下意识想撇开脸, 下巴却被卫曜捏住。
卫曜:“你在找我?”
“嗯。”沈灵姝抿了下唇,想起自己的目的。“我……我要出去一趟, 找我阿耶……”
沈灵姝勉强扬起笑容,
卫曜眉头微皱, 犀利的视线扫向旁边的大副将。
大副将汗流浃背, 抬手擦了把额。目光只敢落地面上。不敢抬起头来。
“我同你去。”卫曜淡道。不容沈灵姝回话, 转身嘱咐下属收拾场子。
沈灵姝张张嘴, 最后还是保持缄默。
冷宫的门在沈灵姝面前再次关上。
沈灵姝没忍住。“……那些人, 怎么处置?”
那些人, 指的是冷宫中的女子。
卫曜行在前头。“送回各自家中。”
沈灵姝点点头。
宫中忙碌的侍卫来来往往。离了冷宫的宫庭的天宽阔起来。
卫曜转身, 望着与自己保持一尺距离的人。
“你担心的, 便是那种情况?”
“吾不会让你陷入那种境地。”
卫曜眉眼深邃而认真。
朝身后的女娘伸出了自己的手。
沈灵姝眼睫微颤,望着卫曜不知停在半空多久的手掌, 缓缓伸出了手,极浅极浅地“嗯”了声。
*
兵乱只在宫中。
长安城中的坊市依旧热闹。只是多了可议论的趣闻。
卫曜并没有多带卫兵,只带了两个随从。单匹马,和一个曾负责审理沈家案的大臣。
两人离开皇宫。先前往了沈家。
沈府大门紧闭。是沈灵姝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多了两条刺眼的白色封条。
沈灵姝脚步一顿,上前将封条撕了下来。
沈府里空荡荡,家具都已经蒙上了层灰。
被抓过来领路的朝臣。是林家的属臣,负责遵照着林家的嘱咐,将沈家一行人定罪,发配到长安郡下的村野里。
臣子惶恐至极,一边讲述,一边企图将自己从参与发配沈家的罪责中摘出来。
卫曜跟在沈灵姝身后,看着女娘前后进出寻人的身影。再扫了眼空荡的堂宇。神情冰冷。“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曾让人动过沈家?”
整个沈家几乎都被搬空了。
连曾经沈家庭院栽种的草木,也被挖空。只剩下一个黑邃的土洞。
领路的臣子双膝一软。“……饶、饶命啊大人,不关下官的事,都、都是那些趁火打劫的,小人一概不知……”
卫曜一脚踹翻大臣。
沈灵姝寻遍了整座沈府,从里头出来,除却了脸色依旧微微苍白,并没有太大变化。沈灵姝只是庆幸。庆幸没有擅自让娘亲提前回来。如果娘亲发现,定会很难过。
被卫曜踹了一脚的大臣躺在地上哎呦直叫唤。
沈灵姝走到他近前。问:“……张叔、春桃、福来……沈府之前的下人呢?”
大臣因被踹了一脚,整张脸都是冷汗,此刻也只能抖索着嘴唇,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都,都按照林、林大人的意思,打发卖掉了……”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是听到实情。沈灵姝心头还是一沉。
“你把他们都卖到哪里了?!”
福来、春桃、张叔……都是陪伴了沈府十几年的下人……堪比沈灵姝的亲人。
“我、我不知道啊……”大臣哆嗦。“下官只是按林大人的命令行事啊!饶命啊……”
卫曜沉了眼,转头嘱咐一旁卫兵。“去查,将沈府原来的婢仆去向查出来。找回来。”
沈灵姝知道与这个狗腿子对峙并无用处。发狠地望了他一眼。深呼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咬牙。“带我去我阿耶所在的地方。”
*
开鹤县。
因在长安下郡。距离并不远。快马一个时辰,在傍晚前赶达了。
村野之间,是袅浓的炊烟。傍晚的霞光,映亮了一方橘黄的天际。
扛着农具,从田野往家里走的农夫们,纷纷驻足好奇地望着一行高马贵气的人。
大臣只负责将沈家人下放到穷乡僻野,实际上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更别说知道沈家人具体在何处,做什么事。
找了几个乡野之间的人打听。才得知,沈家一行人,目前正好居住在野村中。村民们对那些一眼就看得出来和他们身份不一样的外来人,记忆深刻。一下子就知道卫曜他们要寻的人在何处。
而旁边一个农夫正好住在沈家人隔壁。
大抵是与沈家人关系密切。
再加上虽然后头几个人高马大,佩剑披甲的壮汉面目凶神恶煞。但为首的小公子面善俊俏,不似坏人。知道是沈家人的亲人,立马热切地给人带路。
“夫子们教书可好了……孩童们都喜欢得紧……”农夫边带路,边嘴巴不停歇地给沈灵姝介绍沈家人如今在村中的生计。“模样好,讲话也有理,大家都喜欢咧……这不,俺家老牛还是沈小夫子给俺打官府打来的咧……”
沈灵姝听到了堂哥的事迹。嘴角不由上扬。这确实是堂哥会做的事。
“……那么好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来我们这里。按俺说啊,肯定是有什么冤屈。那县爷明明缺个写字的,还不用这些夫子咧,说是上头不给当官……可惜,种地种不得,都是嫩生生的公子们,哪里跟我们吃得这些苦过。好在还能教点书,赚点钱……”
沈灵姝眼微垂。“……多谢大爷照料。”
“谢啥咧。俺还得谢谢沈夫子们,俺家泥娃子,以前从没那么爱读书……前几日还跟俺说将来要去科举,做大官……”农夫眉眼笑开,合不拢嘴。
沈灵姝闻言,被淳朴的村人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弯起了嘴角。
身后。
卫曜盯着前头女娘舒缓的笑颜,神色微沉。
而鼻青脸肿的领路大臣,则像鹌鹑一样,畏畏缩缩走在中间。
农夫的笑容忽然停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了看沈灵姝,欲言又止。
沈灵姝敏锐察觉:“大爷,怎么了吗?”
农夫挠挠头。“……小公子,你和沈夫子们,是啥关系啊?”
沈灵姝笑。“大爷,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他们是我阿耶叔兄,我这次来是来找他们回家的。”
“阿耶啊……里头有你阿耶……”农夫皱黄的脸有些难言,“俺,俺给你说个事,你,你别太难过……俺也是刚才才想起来……”
“就是前些天,沈夫子中,年纪较长的夫子去世了。那夫子头发花白,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用汤药吊着半条命了……前些日一场大雨,听说出门去买笔墨,摔伤了,躺了三日,人就走了。”
沈灵姝脸色刹那血色皆无。
嘴唇半张。却不知是要问“是谁”还是问“为何”。毕竟,无论是沈家何人,都是沈灵姝无法接受的。
沈灵姝趔趄的身影忽被扶住。肩膀上是一双宽阔温暖的手摁扶住。
沈灵姝回头,模糊而颤抖的眼,看见了身后卫曜温柔的神色。沈灵姝的喉咙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声音颤抖破碎不成声,“卫曜……”
卫曜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拂去沈灵姝猛然掉下来的泪珠。“莫怕。我在。”
*
农夫也静默了。
后头的路,尽量避开了沈家人有人离世的消息,讲些轻松的话题。即便沈灵姝心不在焉。
破落的茅屋。
农夫还未走进小院。
就有几个留着鼻涕的泥娃子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阿耶,耶耶!”
“我会背小诗了!”
“阿耶,沈夫子今天夸俺了……”
土豆大的小孩们叽叽喳喳地一言一语,忽然一个看见了卫曜等人,另外一个也好奇地打眼看过来。
胆小的,则躲在农夫身后,只露着半个脑袋偷看这些“好看”的人。
“羞啥!二蛋,快去叫沈夫子出来!说他家里人来找了!”
“好哎!”叫二蛋的小姑娘响亮地答,悄悄又看了眼几人。跑了几步路,又转过来。“耶耶,是叫大沈夫子还是小沈夫子,还是二沈夫子啊。”
农夫:“都叫。”
“哎!”
农夫回头,“小公子们,也跟着我那娃子进去吧,沈夫子们就住在里头。”
*
沈灵姝跟着孩童们踏进小院子。
便看见了急匆匆从里出来的叔兄一行人。
“灵姝!”堂嫂林氏一声呼喊,泪先落了下来,一把将沈灵姝抱进怀中。
堂哥面色凝沉,肃重的目光落在沈灵姝身后的卫曜身上。微微颔首。
卫曜点头。
沈堂哥的目光才落回沈灵姝身上,带着些许的心疼。“灵姝,怎么瘦了这么多?”
林氏心疼:“你是不是没好好用餐,面颊都不见肉了。”
沈灵姝强撑起笑意。“阿兄阿嫂才是,阿嫂……”沈灵姝边说,目光边遥遥望着一圈的人,试图在亲人之中,找到阿耶的身影。
看了一圈,没有。
沈灵姝不死心,又一一,生怕错过一样,竭力睁大眼睛,扫视了一圈。
“阿嫂……”沈灵姝咬了咬唇,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我阿耶他,是不是在里头……还没出来啊……”
沈灵姝的话一出。
沈家人默默相视,皆是无言。
林氏紧握着沈灵姝的双手,因织布做粗活生起的粗茧,微微摩擦着沈灵姝的手背。“灵儿……”林氏张嘴,泣不成声。
沈灵姝的眼睛逐渐模糊。堵在心口的石子,堵在了嗓子眼处。
沈堂哥扶住了妻子瘦小的肩膀,接过了话。“灵姝,大伯走了。”
沈灵姝瞳孔微微涣散,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骗人……”
“灵姝啊!”沈二叔抚眼,神色痛苦。本是宽慰,却一张嘴,也哽咽在喉。
“阿耶!”沈灵姝拨开人群,疯一样要往屋里去。却只走了一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往后昏厥了过去。
卫曜稳稳接抱住了女娘。紧紧搂于怀中,神色阴沉至极。
沈家人惊疑不定地望着。
却见眼前这个年轻沉默的男子,回头看了眼手下。声音毫无波澜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杖毙与此事相关的人。”
*
沈父的丧事极简置理。按照沈父生前留下来的遗书。葬于松树林中。
从葬着沈父的松林里回来。
沈堂哥将沈父生前写给沈灵姝和沈夫人的信,都拿给了沈灵姝。
从沈灵姝和沈夫人离开长安那日,沈父几乎日日都写了家信,却一封都未寄出去。厚厚一叠。
沈灵姝抱着书信泪如雨下。
卫曜对沈堂哥私自进来看望并不太满意。
至夜晚。
卫曜进来,发现女娘案前的清粥仍一口未动。眼色一沉。嘱了卫兵拿下去温热。
卫曜:“你便是也想让我尝尝心肝俱碎的感觉吗?你滴水未进,你觉得这是你阿耶想看见的吗?”
蜷在床角的沈灵姝抬起通红的眼。
卫曜在人旁边坐下,大手托着女娘的脸颊,抵额叹息。“沈灵姝……看看我。”
“呜呜卫曜,呜呜……我重活一世又怎么样!我阿耶还是死了,他还是死了……他写了这么多信,却一封都寄不出去,他连我们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长安,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沈灵姝抓狂一般,干涸的眼流不出泪,死死咬着卫曜的肩膀,直到干涸的眼,流下刺痛的血泪。
洒落一床的信纸,力透纸背的墨字——吾女灵姝,近日天凉,可记得加衣……阿耶念你……
*
长安局势,新旧更替,如同季节一般。
林家倒塌。
沈家人又搬回了沈府。
原本沈府的下人也找了回来。
福来更是丢脸地在和沈灵姝重逢时,哭得直打嗝。被旁边同样哭花了眼的春桃嘲笑。
朝堂上的新旧臣子,已清洗了一遍。
短短半月,林家人从天入地。
大半林家人都关在地牢,等着秋后问斩。
坊间为此议论不绝。
“听说本是要留一条活路的,不知怎么林家哪里触犯了那个将军,九族都要问斩……”
“……还将军,现在是咱们圣上了……”
“是是是,瞧我还没改口过来咧……”
“你可小心点脑袋,最近坊市内,巡逻抓捕林家相关人的可不少……”
“哎!”
……
*
沈灵姝睡了冗长的一个午觉。
醒来额头还微微涨疼。
“春桃。”
因沈灵姝不想待在宫中,卫曜暂时允许人在沈府住下。而他因要处理宫中的繁杂的政事,只能晚间才回沈府来陪沈灵姝。
“主子,怎么了?”
春桃闻声过来。
“什么时辰了?”沈灵姝望着外头的光景。在太阳落山前,她还要去一趟寺庙看望阿娘。沈夫人因沈父的离世,悲痛之余,不愿回到沈府。下定了决心在古寺里念佛吃斋。
“才申时呢。主子吃点东西再过去吧,你午膳就没吃多少。夫人看你瘦了,又该责备奴婢了。”
沈灵姝笑笑。
正说着,福来端着盆干净的瓜果在卫曜留下来的卫兵眼皮底下进来。
福来:“主子尝尝,是圣上嘱你今日得用的……可不能再说没胃口了。”
沈灵姝无奈,抬手拿了颗葡萄。眼神往下,忽瞥见了福来端着的盘子的手指之间,夹着一张纸条。
沈灵姝讶异地看着福来。
福来只是用满带紧张和期待的眼,紧望着沈灵姝。
沈灵姝讶异后,了然。
望了望外头守着的卫兵,不动声色借着拿葡萄的掩饰,将纸条抽出来。
展开于掌心,匆匆扫眼。落款——林君熙。
*
申时三刻。
沈灵姝穿戴齐整。被春桃央着添了件暖白披风,才前往古寺。
卫兵护驾在马车周围,延伸出长长的街队。
沈灵姝看望了沈母,依照着字条的指示,到了寺庙的后院。
果然见到了槐树下,一个削瘦的身影正在等待着自己。
“君熙?”沈灵姝试探地发出声音。
削瘦的女子转过身来,正是林君熙。
只不过,比起沈灵姝记忆之中,瘦了整整一圈。
沈灵姝楞了下,而后展开笑颜。快速走上前去。“卫曜说你们已回江南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见你……”
沈灵姝才踏出两步。
林君熙扶着自己微拢的肚子,忽然跪了下来。
“请娘娘救救我夫君兄长!”
沈灵姝笑容凝固。而后快步走上前,要将人搀扶起来。“你疯了?好端端的,你跪什么?孩子不要了?”
“灵姝……救救我兄长……”林君熙推拒沈灵姝要搀扶的手,憔悴的脸,满眼含泪。“我兄长、夫君无辜,他不曾对不起你们沈家人,不曾对不起百姓……”
沈灵姝愣住。“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听外头坊间流言了?卫曜与我说了,会放君琢哥哥回江南去。更何况你夫君,平白无故怎么会牵扯进来……你快起来。”
“不是……不是的……”林君熙捂着肚子,泪流不止。“他没有放过我兄长,还关押了我夫君……如若不是福来帮我,他也不会让我与你见到面……灵姝,他都在骗你……灵姝,救救兄长,救救我……求你……”
沈灵姝手指冰冷。牙齿有点哆嗦。昨日卫曜温言笑颜应答自己的画面还琳琳在目。沈灵姝强撑精神,“不会的,他答应我了。你快起来,我找他问问……”
“是真的,主子。”福来哆嗦地走出来。跪在了林君熙旁边,“多亏了林小主和林公子,他们在沈家抄家时,救了仆们,林公子月月都给县里的主子们寄钱寄衣服,多亏了林公子……仆实在不能眼睁睁看他被冤死……仆擅做主张给林小主递消息,主子想如何处置都可以,救救林公子吧!”
沈灵姝声音有点疲惫。“起来……”
“灵姝,你不答应,我不会起来……啊……”林君熙一激动,忽惊叫一声,苍白的脸扭曲成一团,捂着肚子,“肚子……我的肚子……”
沈灵姝大慌。忙抓住林君熙要软下的手臂,转头着急命福来。“还不快去请郎中!快去!”
福来脸色发白。忙爬了起来。“是!”
匆匆往外跑,忽地撞上了一堵高墙似的人,被撞得直后仰在地。
“哎呦。”福来捂着鼻子,坐起身来。这一抬眼,不看不打紧,一看,浑身血液竟像凝固了一样。
丰神俊朗的男子如同看死人一般,冰冷的凤眸往下斜了福来一眼。而后视线直直落在前头的沈灵姝身上。
第九十六章
“灵姝。”
卫曜从福来身边掠过。径直走到沈灵姝身边, 扶抱住削瘦的女娘。
沈灵姝脸色苍白,回头微微颤声。“……卫曜,血, 好多血。”
“不怕。吾已让人传唤郎中。”卫曜温声。搂抱着沈灵姝窄细的身躯, 试图将沈灵姝与林君熙分开。
沈灵姝却挣脱开来。重新将林君熙的手握紧。“不行, 郎中来得太慢了……我抱她过去……”
“你?”卫曜微微挑眉, 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 再看看女娘已挽起袖子, 俯身要抱林君熙。卫曜揪着沈灵姝的后领子将其拽回来, “几斤两重?你抱得动?想摔了自己不成?”
卫曜在沈灵姝执拗的眼神下, 轻不可见地叹了声气。“我来。”
林君熙额上已疼得沁满了汗珠。伴随着摇摇晃晃的震动。残存的意识让她勉强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卫曜令人胆寒的一张脸。林君熙心口如坠冰窖,“灵姝……灵……”
卫曜垂眸,眼底毫无悲悯。用着沈灵姝未能听见的声音。“闭嘴。”
林君熙一抖。直接昏了过去。
沈灵姝在后追逐紧随着卫曜的步伐。
福来已唤来了卫兵, 迅请来了产婆和郎中。
一行人借用了寺庙的一间屋子。
沈灵姝被卫曜以“满手血”的理由,阻拦了进屋。
听着里头产婆接生时的说劝鼓舞声。沈灵姝心头杂乱, 焦急地等待在外头。
卫曜几次将女娘拽拉到一旁卫兵们拿过来的座椅上坐下。都被女娘推拒开。
卫曜轻“啧”了声, 拿过了打湿的布帛, 随着沈灵姝来回踱步的步伐, 为女娘擦拭手上已干涸的血迹。
沈灵姝的眼没有丝毫离开过紧闭的门扇。
甚至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卫曜沉抿了眼, 将女娘纤细的手, 在手掌中握抓得更紧。
“莫担心。”卫曜轻柔地给沈灵姝擦手心, 企图用声音唤回女娘的注意。“都是经验老道的大夫, 她不会有事……”
随着卫曜的声落。屋中忽然响起响亮的一声婴儿嚎啕。
“生了!生了!”沈灵姝脸上的错楞被喜悦替代, 转过脸来, 满含喜悦地看着卫曜。似要将这喜事分享给卫曜。
卫曜目光一顿,望着沈灵姝舒心惊喜的笑颜, 眸光刹那微楞,跟着柔和下来。“嗯。”
不待卫曜多与女娘共享喜悦。
沈灵姝已将自己被紧握的手抽了出来。飞快地往屋子跑去。
卫曜望着自己独留在半空的手,笑容凝固。“……”
片刻,沉脸收回。
*
“是个男娃儿!可喜可喜,母子平安!”产婆喜笑颜开。
沈灵姝从袖中掏出了几两碎银,“多谢婆子。”
产婆乐滋滋。“哪里哪里。”
沈灵姝第一时间赶到林君熙身边。“君熙。”
简陋的床榻上,林君熙已筋疲力竭,脸色苍白,汗水打湿了鬓发。已是半梦半醒之间。嘴中喃喃:“……孩子,孩子。”
沈灵姝忙将襁褓中的孩童轻抱过来。“君熙,在这里……你看,在这里。”
林君熙垂眸,费力伸手,与着沈灵姝放置在她身边的婴儿碰触指间。嘴角微微弯起。
“孩子很健康,你也要紧快休养,快快好起来!”
林君熙的笑意转瞬即逝。似是想起了什么。恳求的目光盯着沈灵姝,“灵姝……我兄长……”
门扇“吱嘎”一响。
卫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屋内。
*
庭院。
寺庙的袅袅香火飘浮在空气之中。
檐瓦下的铃铛随风雀跃。
林君熙已被卫曜通知的方家人接回去。
沈灵姝还记得林君熙走前,眼神满含的期望和恳求。
卫曜屏蔽了旁人。已在沈灵姝开口前,将女娘的心思了然于心。“说吧,你要为林君熙做什么?”
沈灵姝微微皱眉。“方煜和林君琢……你把他们怎么了?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把他们送回江南了吗?”
卫曜神情不变。却也不急着回答。
卫曜望着女娘微微愤怒的眼,只是勾了唇角。“你如今是信了林君熙的话,便来与我发脾气?”
“你甚至未问我,这事是否属实?”
“沈灵姝,我在你心中,就便是如此无道义之人?”
卫曜往前逼近一步。
沈灵姝楞,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卫曜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不得退离半步。
在卫曜先声夺人的质问中,沈灵姝也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的不妥当。气势孱弱了几分。“那,那你送林君琢他们回江南了吗?”
卫曜:“未曾。”
沈灵姝:“……”
“你说……未曾?”沈灵姝傻了会,随后恼怒,“你既说未曾,何来我冤枉你一说……你……”
沈灵姝被卫曜抓握的手腕被提起。卫曜凤眸微眯,竟是比沈灵姝还生气一般。
“林君琢可用,他为了护全林家其余人,愿意留在长安任职。吾给了他一个职位……至于方煜,呵?吾又如何他了?他为吾行事,该是重重有赏。吾苛责他?为何苛责?”
沈灵姝在卫曜微眯不善的目光下,舔了舔唇,目光躲闪。“我……我怎么信你说得是不是真的。”
“沈灵姝。外人之言,你不辨真假。倒是于我之话,争辩真假。”卫曜咬牙切齿,“好,那我便带你去。你直面问问他们,我所言于你,可有一句掺假。”
沈灵姝肩膀抖动了下。
却是未将一句“不用”说出口。
卫曜的脸色冰冷如冬。
*
方煜很快被接到了卫曜面前。
兴许是知道了林君熙产子一事,一见卫曜,便就此事,向卫曜道谢。
卫曜面色无波,眼皮都未抬起。只是缓缓拨动自己掌心的核桃。道,“人已到,你有什么困惑的,问。”
方煜抬起眼,望了望两人。才发现卫曜的这句话,是对着沈灵姝说的。
沈灵姝内心挣扎了片刻。到底还是走了下来,走到了方煜面前。面色严肃。“你为何忽然从方家消失,连跟君熙打声招呼都没有。”
方煜:“朝事繁忙,下官刚接任吏部少卿一职,日夜连轴。受诏匆忙,但绝无不告而别。下官给君熙和亲人留了家信,大抵去得匆忙,搁置在桌案,被忽略了。”
沈灵姝楞了下。“那,那你不是被下狱?君熙明明说……”林君熙告诉沈灵姝的,方煜是被卫曜的兵队连夜带走的。仗势大,不容抗拒。
方煜笑:“沈娘子多虑,只是圣人诏请架势足,君熙不知,才会让她误想多虑了。圣人已给我留了四五日的休歇,我会好好与她解释的。”
沈灵姝:“那……林君琢他……”
方煜:“君琢兄还在宫中,他身居高位,操心事只多不少。沈娘子若想见,怕是得自己入宫一趟。”
方煜望了卫曜的方向一眼,随后收回目光,看向沈灵姝。“沈娘子还有什么事吗?若无事,下官先行告退了。”
沈灵姝张张嘴,最后合上,摇了摇头。
方煜向卫曜请示告退。
门扇合上。
屋中静可听针掉声。
卫曜缓步走到沈灵姝身旁,微微俯身,嘴角勾起蔑笑。“如何?娘子,还需不需要带你去与林君琢来一番对峙?”
沈灵姝肩膀颤抖了下。
沈灵姝咬了咬唇,小声道歉。“对不起……”
卫曜冷笑,将女娘埋得低低的脑袋抬起来。“一句‘对不起’便可以了?”
沈灵姝想解释,但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咬咬唇,任听发落。
卫曜轻冷哼笑了声。低头,在女娘柔嫩的唇上厮磨。
待两人呼吸紧促,唇舌分开。
卫曜轻冷哼了声,握着沈灵姝的手,直抵自己的胸口。“沈灵姝,你今日必须选出来,吾和其他人,在你心头到底谁更重要?”
屋外。
方煜脸色沉稳,步伐匆匆。
随从紧随。“大人,何不如实告知沈娘子?”
方煜:“他既给了我活路,我何必送死?以后这个天下都是卫曜的,为何要与他对着干?与我们有何好处?再说,我不是只身一人,我还有妻儿、耶娘要照顾……”
第九十七章
沈灵姝眼神飘忽, “耶娘……然后……”
卫曜漆黑的瞳孔危险地眯起。
沈灵姝已吞咽了一声口水,吐纳出后头的话,“……你。”
周旁的寒气似有减弱。打着圈儿的秋叶, 缓缓飘落在地。
卫曜微抿唇, 半信半疑:“真心?”
沈灵姝眨巴着水汪的杏眸。连连点头。
卫曜意味不明地冷哼了声。
沈灵姝不敢吱声。
卫曜转身, 走了半步, 又转回, 伸出了手, 抓住了沈灵姝的手腕。将沈灵姝拽至身旁。
沈灵姝踉跄了几步。“……怎么了?”
卫曜:“回屋。”
“……”
*
卫曜一早便回了皇宫。
登基大典在即。宫中还有大小琐碎事离不开决策的主。
沈灵姝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昨夜困乏之际, 卫曜曾在耳边重复了些话, 沈灵姝只知重要得紧,却是如何都想不起来。
春桃替自家娘子梳洗。“娘子,刚才林家的小厮过来,托了林娘子的话, 说是林娘子想要见你一面。”
沈灵姝:“卫曜知道吗?”
“都知道呢。林家小厮走的正门,是卫兵放进来传话的。”春桃道。
沈灵姝点点头。“午后过去一趟。”
时值入秋。
白日也比寻常寒凉了些。
方府。
林君熙身上披裹着厚厚的裘衣, 一脸慈爱地怀抱着婴儿。
沈灵姝屏住呼吸, 好奇地瞅望着林君熙怀中的小娃娃。粉□□白, 胖嘟嘟。紧攥着小拳头, 啼哭的声音可见十分健康。
林君熙好笑地回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沈灵姝, “灵姝也抱抱看吧?”
沈灵姝楞了下, 有些慌措, 双手一瞬不知该往哪里摆放。
嬷嬷轻笑。“娘子莫怕, 我在旁边帮衬, 不会摔着。尽管抱看看。”
沈灵姝哂笑。随后从容伸出了手臂。在嬷嬷的帮助下, 将小娃娃抱在怀臂之间。柔软的,呼吸浅浅, 带着奶糊清香。粉扑扑的温暖。
沈灵姝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瞅望着。嘴角的笑容不自地扬起。
林君熙在旁含笑望着。“还没取一个小字。灵姝也帮忙想想?”
“可以吗?”沈灵姝眼神欢雀。
林君熙笑,“没有你,他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来到这人世间呢。”
林君熙脸上温情,眼神中忽闪过一刹愧疚。“……前些日是我急性子了,方煜都与我解释了……替我向圣人赔个不是。我误会他了。”
沈灵姝注意都在怀中柔软的小婴儿中,闻言笑笑。“无碍,他不是小气的人。我也与他赔不是了好些。”
林君熙背靠在高枕上,神情温眷。“但愿,咱们都能好好的……说来,我听方煜提起,圣人过些时间便要登基了。你的封后典礼,什么时候操办?”
沈灵姝身形一顿,而后一僵。
怀中的小婴儿似是有感,忽地惊醒,哇哇哭起来。
“……不哭不哭。”沈灵姝瞬间手忙脚乱,笨拙地哄劝着。
“小娘子莫怕,仆来……兴许是饿了……”嬷嬷熟练地将婴儿接过,劝哄着。
沈灵姝怀中一空落。心头也跟着一空。
林君熙熟练地怀抱住小婴儿喂食。边继续与有荣焉地询问沈灵姝“封后”的事。
直到察觉沈灵姝面色有异,林君熙将婴儿交给了嬷嬷带下去哄睡,神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灵姝,难道……他不想要封你为后?”林君熙皱紧了眉。“你与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难道他转头就忘了你们之间同甘共苦的一切,还想要将后位给别人不成?”
沈灵姝摸了摸鼻子。“不是……”
沈灵姝蓦然想起来,昨夜温存时,卫曜在耳边厮磨时的所讲的话。便是告知沈灵姝,在登基大典上同时也要进行封后大典。而典礼一过,沈灵姝便要入宫住。
沈灵姝微微苦恼。面对着林君熙困惑的脸,实话实说。“我……不想进宫。”
林君熙没明白:“什么?”
沈灵姝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我不入宫。”
如果重活一世,还是要活在宫中,那还不如趁早跑了。
*
卫曜直到入夜才到沈府来。
沈灵姝经过了和林君熙探讨后,思前想后了一日。终于下定决心和卫曜秉烛谈谈。
卫曜带着一身外头的寒气而来。在外屋特地将寒气抖落了才进来,一眼见到了沈灵姝挑灯的里屋,冰冷的脸色刹那柔和下来。
沈灵姝正秉烛阅着书册,边等着卫曜回来。听见了推门声,耳朵一动,才抬眼看去。
卫曜着墨色披风,锦袍云装。天横贵胄之气,一览无余。
再衬着一张冷峻昳丽的脸。
一分一样,都长在沈灵姝的心头上。
沈灵姝不自觉吞咽了声口水。
卫曜似有所感,微微自傲地勾唇。似乎很享受沈灵姝痴神专注自己的目光。
而下一秒。
因沈灵姝的注视而暗自高兴的卫曜在听到了女娘的要求后,神色瞬间如坠冰窟。
卫曜入门的笑意刹那湮灭。单边嘴角挑起,嘴唇直抿成一道线。咬牙切齿地重复沈灵姝的要求。“你说,你想要搬到长安的别宫行院中,独住?”
卫曜死死咬住了“独住”二字。
沈灵姝脖子一缩,舔了舔唇。硬着头皮回应。“不是独住……郎君有时间,偶尔想要过来探望也可以……”
“沈灵姝。”卫曜咬牙。“吾思念着你来一趟,这便是你给我的回答?”
沈灵姝张张嘴,有样学样了一句。“……我,我也思念你。”
卫曜:“……”
卫曜气笑。抬手捏扶眉心,“很好……沈灵姝,若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还想着找机会跑得远远的?自此与我分道扬镳?”
回应卫曜的,是片刻的寂静。
沈灵姝因被发现了心思,一瞬间心头慌措,待想着要掩盖时,已为时已晚。
卫曜的脸色,冷酷得似腊月的寒冬雪。
沈灵姝抓着袖口,“……但,但我没有跑。”
沈灵姝眼睛澄澈:“你看,我都没有想着马上跑,而是选择相信夫君你,夫君一定可以理解我……”
卫曜依旧冷若冰霜。
沈灵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卫曜的脸色,见卫曜仍旧没有破冰的迹象。沈灵姝试探性地先用手指触碰卫曜的手指。卫曜微微抽开,又被眼疾手快的沈灵姝一把抓住。紧抓在手中。
沈灵姝气鼓鼓。“如、如果重来一世,我还是要被困在皇宫一隅之中,那我还不如早早地就离开了长安,还不如……但是,我还是喜欢你……”沈灵姝说了一堆,又赶忙顺毛。抓着卫曜的手,抵住自己的胸口,眼眸含情。“夫君肯定听得清楚我胸口的声音,因为心喜夫君,我不舍得离开……夫君心喜我,定也是能明白我的苦衷……”
卫曜微微蹙眉。
沈灵姝趁热打铁。“……我哪都不去,就住在别宫。保证不生事也不惹事,只要夫君答应这一事,之后夫君让我往东,我便不会往西。”沈灵姝眨巴着眼,眸光诚炙。吞咽着口水期待着卫曜的回应。
卫曜手底下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软之物。一整只手掌,被女娘紧紧拽握在怀中。
而女娘炙热的眼神。炯炯有神,满心期待。
卫曜勾起单边唇,轻蔑笑。“若吾不答应,你是不是要估摸着怎么跑走了?”
沈灵姝一愣,而后反应。“……怎么会,夫君唔……”
卫曜手臂一勾,猛地将女娘揽到身前。
沈灵姝话语的破碎声,皆吞没在卫曜来势汹汹的吻中。
待两人喘着粗气分开。
卫曜捏着沈灵姝皙白的下巴,不甘心地在女娘脖间落下一咬印。“成,我应你,让你在宫外住……但后日的封后大典,必须完成。你是吾的皇后,这一点,如何都不可改变。你休想逃开。”
*
沈灵姝如愿入住自己所选的宫外行院。
卫曜加派了众多卫兵看守把守。
即便卫曜这些日过来,依旧是臭着一张脸。但奈何沈灵姝心情好,甚至自动贴上去,抚慰臭脸的皇帝。
登基大典连着封后大典一并。
长安热热闹闹了足半个月。
沈灵姝只独在封后大典那日,留寝在宫中。第二日便留了个字条,拿着卫曜的玉牌,折返回了别宫。
卫曜下朝后,盯着沈灵姝留下的字条。眼神沉黑得更为厉害。
小副将已耳闻“将军”和“师爷”的事,有些担忧。“皇上,要不要属下去召娘娘回宫来?”小副将不理解,怎么“将军”和“师爷”要分开住,是感情不和吗?但又没有看出来啊。
“不必。”卫曜将字条攥紧在手中,而后舒展开,收进了袖中。眼神阴蕴,运筹帷幄。“自有她自己回来的一日。”
卫曜虽不加干预。但依旧派着暗卫每日跟踪,汇报沈灵姝在宫外的行迹。
沈灵姝住别宫。只有偶尔几日,会带着玉牌回来留寝宫中。
而卫曜则是铁了心,故意冷落沈灵姝。自沈灵姝住到别宫,便不再日日过去看望。时常隔三差五才装作有事顺道过去看望一二。
在沈灵姝跑回宫中与卫曜睡了一觉,第二日又留了个字条,消失不见。卫曜望着字条咬牙。暗下决心,定不会再主动过去别宫。
就这么过了五日。
连朝臣们也察觉出了近来皇帝的心绪不佳。
书房。
小副将欲言又止。
卫曜扫了一眼。看见了常随行在沈灵姝身边的暗卫。
“何事?”
卫曜近些日来,只让暗卫报平安与否,故意不听与沈灵姝相关的其他杂事。
小副将叹了声气,暗示暗卫自己说。
暗卫:“娘娘……娘娘在宫外已开了两间胭脂铺,一间当铺,一间首饰铺……昨儿,买下了一间楚馆……”
御案上的茶盅忽震碎。
卫曜冷笑:“什么馆?”
小副将以为将军不懂,忙正色解释:“回皇上,男子卖弄姿色的地方。”
第九十八章
十月长安街。灯火阑珊, 绵延普照了各坊各市。
春风阁。
绵绵的琵琶声不绝,交融着铮铮古筝,偶尔悠扬的竹笛声流出, 恍恍然, 如同仙乐, 耳目皆醒神。
连是过路人, 都不禁驻足侧听。
阁楼之上, 薄纱遮掩, 飘然的白衣蓝袖, 随着弦乐声款款飞舞, 如驾云仙鹤。入眼者,皆不由驻足所瞧。
朝阳坊的百姓都知,这是一间楚馆。
却没想,之前胭脂粉味如此浓重的一间楚馆, 几日不见,再度开业, 竟然焕然一新, 成了一间乐阁。有好些公子被弦乐吸引, 驻足欣赏。想要再听一曲, 却又踌躇难进。
正当几个公子边听着旁边路人们的议论纷纭, 脚步正踌躇犹豫着。
忽身旁掠过一阵寒凛的风。
公子们一哆嗦。抬眼看见一个黑服劲装, 浑身凛然之气的矜贵男子, 直接又迅速踏入了春风阁。没有片刻迟疑。眨眼之间, 就消失无影。
*
春风阁。
暖香袅袅, 朱阁玉柱。沈灵姝美滋滋的算盘拨动得响彻。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紧接着是春桃推开门:“娘子不好了……唔……”
春桃话未落,就被一个小侍卫捂住了嘴巴带离开。
门外的丝竹声飘进, 又戛然而止。
门扇重新合上。
只是屋内多了一人。
卫曜一身墨色劲装,抱臂看向沈灵姝。看似好整以暇,只有低压的眉眼,暗示此刻人的心情并不佳。
未等卫曜先开口。
沈灵姝已经在见到门边的卫曜时,眼眸一亮,提起裙摆,从案前爬起。雀跃地朝人跑去。“卫曜!”
“你怎么来了?”沈灵姝笑颜盈盈,上手就抓住卫曜的手臂,凑近卫曜。“你知道吗,我今儿进账了足足两百两呢……”
沈灵姝难掩兴奋。“我也可以用自己的钱,给夫君买好多好多东西了……”
卫曜眼神一缓。神色依旧紧绷。
沈灵姝似没看见卫曜阴沉的脸色,仰着脑袋,在卫曜面颊上落下一吻。“夫君可有想要的东西?尽管开口,娘子都给你买。”
卫曜轻冷笑了声。抬手托起女娘白皙的下巴,直接单刀直入,“你买下了这间楚馆?”
沈灵姝眨了眨眼。
卫曜:“何意?”
沈灵姝:“赚钱呀。”
卫曜沉眼:“皇后每月的俸禄份额,内务府应该没有亏了你。”
沈灵姝双手小心翼翼将卫曜托着自己下巴的大手拿下来,理直气壮:“钱多一些,又不是坏事!谁会嫌弃自己的财源滚滚来呢!”
卫曜抿紧了唇。
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沈灵姝却迅速捕捉到。
“……夫君?不高兴吗?”
一向不表露情绪的卫曜,微微抿唇,俯下身,直视女娘盛满关怀的眼。“我心中不悦。”
沈灵姝眼露了片刻错愕,“为何?”
卫曜俯身,捏住了女娘白嫩的面颊,并不用力。微微切齿:“皇后独留吾一人在宫中,自己却坐享美男无数?”
沈灵姝因被捏着单边面颊,只能单咧一边嘴角。“……唔,我没有……冤枉。”
卫曜盯着女娘睁着晶莹漂亮的眼,软软香香地控诉。抿了下唇,而后冷哼,“证据确凿,吾都已经看见了。你也承认你将整个楚馆都买下了,你还有什么好解释?”
沈灵姝因被捏脸而口齿不清。“但是……这里只是卖乐器的呀。”
卫曜蹙了下眉。“什么?”
沈灵姝趁机救回自己的脸颊,揉了揉。“这以前是楚馆,但现在已经被我改造成乐器店了……当然客人们也能进来喝喝茶,听听曲儿……再说……”沈灵姝悄悄嘟囔,“我又不常在这里,只是今儿过来收个账。夫君,怎么可以随意吃醋,怪罪于我呢。”
吃醋?
卫曜只是微微一楞。而后丝毫未觉任何不妥当。冷笑一声,直接承认。“吾为你的夫君,自然会吃醋。”
沈灵姝噗嗤笑了一声。
“看在夫君如此坦诚,以后我便收账时才来,可否?”
卫曜伸手,将女娘捞至自己怀中。得寸进尺要求,“为何不让他人代收。你差人手的话,我这里有。”
意思是,连一步都不要踏进来。
沈灵姝:“赚的钱,当然要自己算才有趣。”
卫曜似是泄气,又似是泄愤一般,低头,干脆直接用嘴巴堵住了乐在其中的女娘的嘴巴。
忽外头传来敲门声。
“何人?唔等下……”
沈灵姝立马推开卫曜的脸,顺便将已探进自己里衣中的手抽出来,整理了下衣裳,过去开门。
被打扰的卫曜很不悦。唇色泛着光泽,眼神更加晦暗。
来者是楚馆中擅长琵琶的男子,此刻手中捧着袋热糕点,笑容洋溢。“西市新出炉的红豆沙,我买多了,想着掌柜也尝尝……”
特地来套近乎的琵琶手竭力让自己的笑容温煦如风,话语未完,忽然遍体生寒。抬眼,通过了掌柜窄小的肩膀,看见了里头,一个眼深魁梧的男子,此刻正用堪比杀人的目光,冷冷盯着他。
琵琶手一哆嗦。
眼见着那个俊美却满面寒霜的男子朝外走来,琵琶手甚至没听完掌柜的严词说教,连忙落荒而逃。
沈灵姝脑袋上一沉,是卫曜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
沈灵姝视线向上,企图看清卫曜的神色。眨巴着眼,无辜:“乐馆是有规矩的,平常我都不会见他们的……唔……”
“看来,也有不守规矩的家伙。”卫曜心底的不快更甚。“娘子,什么时候才肯回宫?”
*
沈灵姝没有给直接的答案。
但是卫曜的不快,已经逐日蔓延。
在沈灵姝留寝在宫中后的第二日早晨,一睁眼就是卫曜的脸。
沈灵姝结结巴巴:“皇上……不用上朝吗?”
卫曜语气平淡:“家事不定,吾无心上朝。”
这是上辈子,醉心朝政、日理万机的皇上绝不会说出的话。
沈灵姝哑口。
卫曜步步紧逼得紧。要沈灵姝回宫住。
沈灵姝无法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而晾着卫曜的话,只会让事态更为严重。
胭脂铺。
沈灵姝虽然办理了这么一间胭脂铺。但却是交由通过考验后极为信任的百姓掌管,自己只是偶尔乔装过来悠转。与其闲聊。
沈灵姝也喜把弄胭脂。上好的胭脂粉,添加了沈灵姝自己从草药籍中捣鼓出来的配方,在长安极为热销。
胭脂铺的小掌柜:“小娘子听我劝,咱们自己能过得好日子,就不必靠那些臭男子。”
小伙计:“我觉得该回去,小娘子不回去,孩子谁来照料咧?”
乔装打扮的沈灵姝:“我没有孩子。”
小伙计讶异,大当家平时得闲,偶尔说说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他还以为是成亲许久了。成亲许久怎么会没孩子呢?
小掌柜也很好奇,只不过她比小伙计知道的多一点。虽然大掌柜是乔装的,但是其实看得出还是很年轻。
“娘子不打算要个孩子吗?”
小伙计:“没有孩子怎么成?掌柜的,你这家大业大,以后没得孩子继承,以后死后,家产不都是朝廷的了?”
沈灵姝轻笑一声。却忽然也意识到,上辈子,沈灵姝曾被太后耳提面令错处,被朝臣们指责的事项中,便有未诞子嗣一事。
而事实上,卫曜并不轻欲。
沈灵姝垂眼。上辈子自己未能有孕已是事实。
这一辈子……也可能不会有子嗣。
……卫曜的江山,还会断送在这里吗?
江山后继无人……卫曜是怎么想的呢?
沈灵姝苦恼地轻叹了声气。门边的悬挂的铃铛忽一声清脆响。
是有客人来了。
小掌柜从柜台后出来招呼。
沈灵姝正待离开。忽看见了进来的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
来的客人颇多。
共有两小拨。
沈灵姝正怀疑自己看走了眼。便见一个蒙着面纱的曼妙女子走到自己面前,将面纱掀开,后头是一张青红交加,遍满伤痕的脸。
“掌柜,这是你们府上的胭脂……你瞧瞧,用了之后便是这个模样,这可不是小事……”
沈灵姝楞了下。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古怪。
小伙计生怕让其他客人看见,影响生意。忙将女子请去里房,留下沈灵姝处理。随后,小伙计便出去招呼买卖。
沈灵姝接过女子递过来的胭脂,盒子形状精美,确实是他们这里卖出去的胭脂。
“娘子细细道来。若有不妥,定会为你安排赔偿,治疗……”沈灵姝抹开盒子里的胭脂,正待要细查胭脂粉……忽闻见一阵奇妙的香味。
奇妙,却有些熟悉。
似乎在哪里闻过。
沈灵姝猛一抬头。
却见女子笑眯眯望着她,伸出了手,在自己脸颊上轻一擦。青红的痕迹便被擦抹掉了。
糟了!是乔装!
沈灵姝心呼不妙。
却因为吸了脂粉盒中古怪的香气,一阵晕眩袭来。
沈灵姝倒地时,望见女子放下了面纱,嘴角挂笑。
沈灵姝彻底昏过去前,终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该女子眼熟……
脸可以乔装。偶尔流露出来的身姿体态,却假装不了。
……是姜贵妃。
为何,会出现在长安?
*
沈灵姝是在一阵颠簸中醒过来。
人是转醒了,闻到身旁的味道,却差点干呕出来。
沈灵姝浑身皆是草屑,被藏没在一堆干草泥巴中。
入眼是夜。
周围不是熟悉的长安街景。
沈灵姝心头一咯噔。
然而身子一动。前头车门忽打开。
卸下了乔装的姜贵妃着着朴素粗布衣裳,脸上的伪装已卸掉。一点也不嫌恶车内的味道,笑盈盈瞧望着车子里头:
“小娘子醒了?”
沈灵姝张张嘴。既不明白为何姜贵妃会出现在长安,又不明白她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在卫曜的众多眼线中,将自己掳走出去。
“你要做什么……”
沈灵姝最不明白的,还是姜贵妃其人。她的一行一举都令人捉摸不透。
“小娘子生得这幅水灵,怪不得能将吾儿迷得七荤八素。”即便着着素衣,也掩饰不掉姜贵妃一颦一笑时,怡然贵气的姿态。
沈灵姝往后躲避掉姜贵妃伸过来抚摸她脸的手指。嫌恶道:“你根本未曾尽到一位母亲的职责,你怎配称为卫曜去娘亲!”
“呵。”
姜贵妃只是一贯轻笑。“那是你未曾为人母,你不懂为人娘亲的苦心。”
“当然,你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做娘亲。”姜贵妃轻声道,“我呢,是无法看见他的子嗣绵延。流着那等血脉,早早就该灭绝了才是啊。”
第九十九章
夜雨萧瑟。
沈灵姝被带出了长安城。
姜贵妃与沈灵姝说了几句, 似乎是打定了沈灵姝绝对逃不开,便又重新离开了车厢。事实也是如此,沈灵姝一动弹, 才发现自己的脚踝竟然被绳子捆在了干草堆下面。
沈灵姝艰难地拨开身上的干草, 偶尔能听见外头, 姜贵妃与另外一人的说话声。
竟然是有同伙。也是, 没有同伙的话, 单姜贵妃一人是不可能将自己带走。只是, 这人是谁?
沈灵姝屏气, 认真听了半会。说话的男声虽然沙哑, 但是光听声线可以听出年纪并不大。沈灵姝甚至觉得有些莫名耳熟。
两人在外讨论的是将要前往的地方。似乎产生了分歧。沈灵姝偶尔听到了一些林村,户镇等的只言片语。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
马车停下。外头的交谈声已许久不继续了。
随着车门被从外拉开,一道微微刺眼的光亮打了进来。
姜贵妃在外:“带上她。”
沈灵姝抬手挡住了眼。外头男子将灯笼放在了马车车横上。低身进了马车里来,从袖中掏出了一截粗绳, 不由分说,便将沈灵姝的双手捆住。而后, 拨开了一堆干草, 利落地割掉了绑着沈灵姝脚踝的绳索。
紧接着, 便扯着绳子, 将沈灵姝拽了出来。
在一系列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下, 男子沉默, 但动作利索。
尽管男子头上巾帽几乎要遮压住眉眼。且一直低着脑袋, 但沈灵姝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十分讶异地脱口而出:“……王玺?”
“你是王玺!”
男子拽着绑住沈灵姝手腕的绳子一紧, 听到沈灵姝的喊声, 身影也只是一顿。并不做任何回应。
沈灵姝正嘀咕着,忽然发现, 走在前头的王玺,脚步奇怪。尽管竭力隐藏,但仍能看出左脚已跛的事实。
*
姜贵妃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沈灵姝不能分辨出如今身在何地。周围的景色多是林木,山道。葱葱郁郁,犹如迷宫。
沈灵姝只能知道,他们是往上山的方向。偶尔回头,能看见沉寂的一片村庄,一两户不知何原因还点着烛光的房屋。
沈灵姝浅一脚,深一脚地跟着。不知为何,明明身在危境,心头却没有丝毫惊恐。
仿佛,冥冥之中自己一定会获救。心口有某处,因为填满了这种信念而笃定安心。
沈灵姝笃定卫曜会来救自己。
沈灵姝第一次因为这种悸动而感觉安心。
不知走了多久。
沈灵姝听到了几声狗吠。
紧接着,从一处简陋的柴屋,冲出了几条恶犬,以及一个背光陌生且魁梧的中年男子。
姜贵妃一见男子,便丢了灯笼,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扑入怀中。“刘郎。”
男子一边回抱着姜贵妃,一边目带紧张地往着沈灵姝这边看。“你们……真把她绑过来了?”
姜贵妃嗔笑:“刘郎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借着刘郎的风进了长安去,只是闲逛逛?”
男子还是不太放心。“她……她看见我的脸了。”
姜贵妃回身,轻扫了眼沈灵姝。魅色上挑的眼一弯,只是轻笑。却说着残忍的话。“又何妨?除了我们这,她能去的地方,就只有这里。”姜贵妃轻踩了踩土地,笑得天真妩媚。
男子似也是下了什么决心,最后看了沈灵姝一眼。目光转回姜贵妃脸上,带着微微痴态。“那你尽快处理掉,我明儿就要回朝廷了。今儿是向朝廷请假的最后一天。”
姜贵妃似是不满,嗔怪道。“怎么这么快?我还想与刘郎多多温存呢。”
“时间不晚,咱们还能温存温存。”被唤为刘郎的男子色眯眯笑,搂着姜贵妃的腰,便往里头走。
姜贵妃临走前,回神看了王玺一眼。
眼神意味明了。便是嘱咐王玺将人关押起来。
远远听到里头的门落栓。
沈灵姝余光看向了一旁的王玺。
王玺只是停顿了片刻。而后拽了下捆住沈灵姝的绳子。命令,“走!”
沈灵姝被牵引着进了屋院。
这座建在山中的柴屋,看似简陋,里头却是应有尽有。
沈灵姝记得来时绕绕转转了许久,猜想应该是建在极为荫蔽之所。
沈灵姝收回了打量观察的眼神,目光落在给柴门落锁的王玺身上。
“……你怎么会和姜贵妃在一处?”沈灵姝还是忍不住开口。
王玺并没有回答。而是在给每一扇窗户都仔细钉严实。
沈灵姝捆着手的另外一头绳子,还绑在王玺的手腕上。
沈灵姝拽了拽。
王玺投来了暗沉沉的视线。
沈灵姝这才发现王玺削瘦得厉害,一向跋扈嚣张又愚蠢的公子哥,如今落魄得似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眼底皆是阴青。
沈灵姝吞了吞口水,“嗯……手误,手误。”
王玺没说什么,只是继续一瘸一拐地给窗户钉钉子。
沈灵姝望着并未关紧的门,心想着自己成功跑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少。王玺瘸腿,应该是跑不过自己。但这里地形偏僻,夜又已深,保不准有什么意外。而且说不准外头还会有姜贵妃的人。
沈灵姝暂时打消了冒险的想法。余光又看向王玺。试图和人沟通交流。 “……你能把我放了吗?你关着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啊。”
沈灵姝本以为王玺会像刚才一样无视她。却见王玺绕了一个圈,转了回头,直面沈灵姝,面庞因似恼火而扭曲。
“王家全族一百五十口人,尽丧在卫曜手中。你既与他是夫妻。他定会赶来营救,我要让他有去无回!以报我灭族之恨!”
沈灵姝张了张嘴,唇瓣微翕动。“……你说灭族?可你们王家早在卫曜军马到之前,就已明争暗斗多时,早已是一盘散沙。暗斗而亡的王家人,不计其数,你又何能将你的不甘皆归罪在卫曜身上?”
沈灵姝神情紧绷,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再次开口。“……更何况,冀州百姓何辜?王家残忍无道,掠者跋扈。你可知,冀州城门便是冀州百姓们冒死为卫家军打开的,他们宁愿冒着可能被陌生兵马屠杀的危险,也势必要推翻你们王家人的统治,你说王家人无辜,冀州的百姓便不无辜?!”
王玺的脸色由怒红到苍白,最后转为泛青。唇瓣翕动,瞪大眼珠,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沈灵姝。
就这么沉默僵持了片刻。
王玺重新站了起来,将手腕上牵制沈灵姝的绳子系到了旁边的柱子上,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离开前,将柴门从外牢牢栓紧。
*
夜有些凉。
沈灵姝扒拉在干柴边歇息。睡前思索了下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毕竟对王玺来说,尽管王家人罪恶滔天,但起码是他的亲人……
沈灵姝思索着,便进入了梦乡。
待醒过来,入眼的却是姜贵妃一张艳丽貌美的脸。
沈灵姝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缓过神来,昨日不美好的记忆才逐渐回笼。
姜贵妃帕子点唇,轻笑了一声。“到底是男子不心细,怎么能叫我们娇贵的小娘子靠着柴火睡觉。只是盖一件毯子,怎的够呢。”
沈灵姝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件灰色的薄被子,怪不得不觉得冷。
沈灵姝对姜贵妃始终充满敌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姜贵妃娇笑学了一句,转而将旁边盛着热腾汤药的碗捧了起来。“我能做什么?只不过想让小娘子安生调养身体罢了,来,小娘子,喝碗汤药补补身子。”
沈灵姝紧闭双唇。可笑,她怎么会喝敌人的东西。
姜贵妃却也不气恼。只是慢悠悠地用汤勺颠匀热腾的汤药。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小娘子不喝,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喝。小娘子何必讨苦头吃呢?”
沈灵姝:“我连是这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会不清不楚就喝?”
姜贵妃轻笑:“这对小娘子来说,可是好东西啊。里头有莲腰,苦草,决明子,蹄花,甘洛子……”
沈灵姝钻研过些草药籍。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具有特意功能草药。“堕胎药?”
姜贵妃很是满意地笑开,语气里有几分嗔怪之意。“怎么能说得这么直白?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儿,我们那儿都称她为‘花荣汤’。喝了它,下辈子子嗣繁荣。”
沈灵姝脸色猛的唰白。
姜贵妃微眯眼,“怎么,这么个好听的名儿,吓到你了?”
即便姜贵妃打趣。
但沈灵姝仍旧脸色惨白,恍若失神一般。
沈灵姝觉得耳熟。是因为这个称呼她在前世听过许多次,也喝过许多遍。太后给自己喝的,沈灵姝现在能理解,毕竟姜贵妃的心思,大抵上一世就对自己不满。但……卫曜,卫曜也与自己喝过。沈灵姝清楚地记得,卫曜喂过自己“花荣汤。为何?卫曜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还是,卫曜一直与姜贵妃在诓骗自己?不让自己诞下子嗣。这是他们的合谋吗?
沈灵姝心口一闷疼。但也只是刹那。
她没法想象卫曜是知情的。他们朝夕相处,卫曜对自己的心思和情感,她最清楚不过了……
沈灵姝摇摇头,指甲掐进掌心,强装镇定。“名字好听又如何?我没有胃口喝它,也不打算喝。姜贵妃这么感兴趣的话,就留着自己享用吧。”
姜贵妃:“嘴巴倒是伶俐。王玺,进来。”
姜贵妃看出了沈灵姝片刻的神情古怪。但是不打算细纠,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
王玺推开门进来。
沈灵姝望去,王玺已避开了沈灵姝的眼。
姜贵妃:“掰开她的嘴,今儿这药如何都得让她喝个干干净净。”
王玺没应声,但却是直直朝着沈灵姝的位置过来。
沈灵姝咬紧了唇,死死盯着姜贵妃。
王玺蹲下来,一把掐住了沈灵姝下巴。迫使沈灵姝张嘴。
沈灵姝不甘心:“……就算让我喝,我也应该清楚明了地喝。你为何如此执意要不留卫曜子嗣?”
姜贵妃微微笑。“你问为什么?那就是我后悔生下了他。随着他年岁增长,他与他那个薄凉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负了我的,只有一个便够了。我只杀一次就够了。”
沈灵姝楞了下。
即便姜贵妃笑容浅淡,但沈灵姝仍旧看出了其眼底的刹那悲伤。
因为痛恨卫曜的生父,所以连带着痛恨卫曜,甚至不惜灭绝子嗣?
沈灵姝的思忖只存留了片刻。
因为很快便察觉了被子底下的异样。沈灵姝微微讶异地朝望了王玺一眼。
姜贵妃已端着汤药,向沈灵姝走近。
就在姜贵妃俯身要灌药的瞬间,沈灵姝猛的将被子往前一罩,顷刻就打翻了姜贵妃手中的药碗。
沈灵姝推倒了姜贵妃,并不停留,直接朝外头跑去。
姜贵妃虽猝不及防,但仍旧保持着矜贵之姿态。不显任何狼狈。微微可惜地看了眼地上已打翻的汤药。随后抬眼,微带寒厉地看向王玺。“瞧瞧小郎君干的好事,不过一夜功夫,便被沈小娘子收买了人心吗?”
“你以为她能跑得出去吗?整座山,都是刘郎的人呢。”姜贵妃勾唇笑,“毕竟刘郎珍惜我,怜爱我万分。”
*
柴门没有锁。
沈灵姝轻松逃了出来。
只是没跑出多久,便被姜贵妃带人追上了。
林间的晨露已消得干净。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林缝隙,铺照在地面上。
姜贵妃垂眸望着沈灵姝。褪去了伪装,姜贵妃的衣衫依旧是华贵的布料,所用皆为上乘。眼里只剩下轻蔑。
沈灵姝咬紧牙关。
没待说话。
忽听一阵兵器交加的声音,以及一声声闷声。
姜贵妃所带的仆人,竟皆一一昏倒在地。
姜贵妃脸色一变。随后便恢复了冷静,嘴角带着冷笑望着遥遥而来轮廓逐渐清楚的一群人。
随着一道黑影被扔出。
沈灵姝回眸,被拽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带着炙热的急切。
卫曜的双手紧紧横抱在沈灵姝腰间,几乎要将人嵌进血液之中。沈灵姝能感受到卫曜的紧张以及微微愠怒。
沈灵姝的脸庞被卫曜从后捧住。动作持续了许久。
沈灵姝垂下眼,宽慰似地抬起手,覆盖在卫曜从后紧揽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轻拍了拍。
而后才注意到,地上被扔出来的黑影。正是姜贵妃口口所称的“刘郎”。
“刘郎”跪在地上,鼻青脸肿,浑身都在颤抖。“……不关,不关小人的事,小人都是受她蛊惑!小人都是受贱妇所害,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刘郎”浑身发抖,更是将虽有罪责全都推给了姜贵妃。
姜贵妃嘴角挂着冷冷的笑,像是在看一条狗一样看着“刘郎”。
片刻,才轻叹了声气。朝着地上的黑影走过去。语气里依旧带着娇嗔。
“刘郎怎么能说得这么寒心?你不是说要与我共白头,相携到老么?”
“贱妇!贱妇……都是你害我的!是你……唔额!”
刘郎愤怒的斥责声忽中止,鲜红的血,从肚中咕咕流出。
随着姜贵妃匕首拔出。刘郎更是直接喷出了一口热血。
而姜贵妃已熟悉又优雅地抬袖,挡住脏浊的血喷溅到自己身上。随后,笑对着刘郎瞪大的双眸,又往里捅了一刀。随着匕首三进三出,刘郎死不瞑目,倒在地上,彻底绝气。
姜贵妃优雅地将匕首上的血擦在了刘郎的衣服上,摇摇头,语气中似是困惑。“为何要负我呢?娘子我可是考虑与你终老的啊。”
姜贵妃将匕首收起,轻笑一声,起身望着前头两人。
目光在看到卫曜的面孔时,微微一楞。逐渐冰冷,甚至含上了几分恨意。
侍卫已将姜贵妃包围了起来。
姜贵妃盯着卫曜:“你可是我怀胎七月早产生下的,对着你的母亲,你那是什么眼神?”
卫曜平静:“我没有母亲。至于你,伤害了吾的娘子,吾绝不饶恕。”
提到了沈灵姝,卫曜的眼神变得冰冷。紧紧怀抱着沈灵姝,望着姜贵妃的眼神,却是冷意,甚至厌恶。
“不……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姜贵妃发出了这几日来,头一次失态嘶吼。“为何。为何要负我!”
被卫曜眼神灼伤的姜贵妃眼珠遍布红血丝。匕首从袖中划出,竟是灵巧果断地解决了涌上来的侍卫,径直朝着卫曜和沈灵姝的方向攻过来。
“……为何选择她?我甚至都愿意舍弃所有跟你走了,我都跪下来了,你为何负我如此……你既死了,为何还一直出现在我面前,为何你死了……还要让我这么痛苦……”游牧民族出身的姜贵妃,自幼便被训练了手脚。即便平常不常表现,但情绪失控后,爆发力却是十人难挡。
卫曜将沈灵姝转护在身后,沉冷看着前头。
“灵姝,躲好。”
沈灵姝被迫往后退了几步。
眼睁睁看着两人攻势越来越猛烈。
沈灵姝攥紧了衣袖。心跳如麻。
司马氏不管男女,都有好身手。而姜贵妃便是如此,寻常是隐瞒得深,直到爆发后,才发现,身手了得。
战况胶着了片刻。
卫曜很快便降服了姜贵妃。
侍卫们涌上来,将受伤的姜贵妃绑了起来。
卫曜眼神冷淡,却焦急回看沈灵姝。见沈灵姝好端端站在自己身后,一颗悬挂着的心才重新落回胸腔之中。
有侍卫留下来收拾残局。
卫曜用目光粗略检查了沈灵姝并无受伤,才板起脸。“这便是你不好好待在我身边的结果。你可知道吾知你失踪后,心脏差点不知道跳动!”
“怎能又怪我。我也害怕极了,你来得太迟了哼。”沈灵姝却哼笑声了,“对了,里面还有个人。王玺,他帮我逃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被姜贵妃针对,我去看看。”
沈灵姝刚想走,手臂被拽住。
卫曜不悦。将女娘紧紧揽抱在身边,“我刚与你说完,不要离我太远……”
沈灵姝嘟囔,“我又没有跑。”
卫曜磨牙。“你还想用跑的?我已被你吓坏了。你倒是一点都不心疼我。”
沈灵姝噗嗤笑了声。“成、成成……我让你牵着走可好?”
卫曜冷哼了声。倒是身体诚实地给出了回复,牢牢牵紧了沈灵姝的手。
两人往柴屋走去。
沈灵姝忽想起了“堕胎药”的事,朝卫曜看了一眼,扁嘴:“我等会有事与你说。”
卫曜眉头一挑。“正好,吾也要与你商量一事。”卫曜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沈灵姝独自一人。定要让沈灵姝入宫,一直都待在自己身边。
*
柴屋里果然有王玺在。
只不过已是奄奄一息。
王玺受了姜贵妃的致命一刀,如今听到动静,连抬眼的功夫都费劲。
是王玺解开了她的绳子,沈灵姝才能逃出来。看见了王玺如此,沈灵姝忙上去查看情况。“你……”
卫曜扫了眼王玺的情况,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王玺抬起眼皮,在看见沈灵姝后,眸子微微有了亮光。
沈灵姝为其诊脉,知道时日不多。垂下了眼眸,“……谢谢你放我走。”
王玺嘴角微微勾了笑。当目光忽落在沈灵姝身后的卫曜时,瞳孔涣散了片刻。
只是无人察觉。
王玺身上是破衫褴褛。沈灵姝正欲去捡旁边的被子为人盖上。
起身的功夫,却瞥见王玺忽向卫曜冲了过去。
刺寒的刀光和王玺用尽全力的一搏。“卫曜,去死!”
沈灵姝只觉胸口疼,疼得近乎晕厥。
卫曜错楞地接住了女娘倒下的身子。
沈灵姝好疼。她知道,若是自己不挡,卫曜肯定能躲避得开。但是,她却忽然发现,是自己的身子先一步做出了行动。哪怕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不愿看见卫曜受伤。她的身体竟抢先了她的理智。
沈灵姝为自己的愚蠢难过。
只不过——
眼前卫曜受伤是眼神更让她难过。
沈灵姝想过等会质问卫曜“堕胎药”的事,想过质问前世姜贵妃的事……却发现,她无法质问,卫曜对她的爱。她曾经寻觅、怀疑、不安的,却在这一刻,有坚实的肯定。
他们相爱。
卫曜是否知道,自己也像他爱自己一样,深爱着他。
沈灵姝费着最后一点力气,吃力地抬起下巴,
极轻极轻地碰触到卫曜冰冷的唇。
四瓣嘴唇紧贴在一起,沈灵姝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垂落了胳膊。
卫曜目眦尽裂,抱着怀中人失了意识的身体,嗓子喑染血色般嘶哑,央求:
“……不要留下我,沈灵姝。不要再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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