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

    方才未觉天凉,却在鹿嘉渺拥上来瞬间,后背覆满暖意。

    藏矜白一直觉得鹿嘉渺只是个不需要懂事的小朋友,在他身边的安全区里就这么永远灿烂的长大。

    原来想让他了解自己,是听信书上所说,建立一段亲密关系需要开诚布公。

    但最近他时常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这几日忙于【蕴】的事,勾起了不少往事,每一段都披着肮脏黑暗的皮。

    曾经觉得,鹿嘉渺答应了要留下来,那就得陪着他。

    可从他误会鹿嘉渺那个害怕的眼神,一直到那晚在输入许久最后却没打扰自己的信息……就连现在这个突兀又简单的拥抱,都在动摇藏矜白的决定。

    他发现,鹿嘉渺不知何时不再只是一个会永远陪着自己的存在,而像是……他在枯死标本园里无意养出的一株花。

    他想把他囚禁在玻璃橱窗里,却又想他能在阳光下肆意快乐的成长。

    不同于周围凉意的温热呼吸在他耳边平稳的起伏着,仿佛是他能触碰到的,攀附在自己身上唯一的温度。

    藏矜白的犹豫很短暂,仿佛只是因为鹿嘉渺这个突然的拥抱带来的心跳衍生。

    回去的路上鹿嘉渺安静又乖巧,像把墓园里的肃穆带了出来,不问什么,只时不时侧目看看一旁仰头闭目休息的藏矜白。

    他不算聪明,很多事都不懂,没有人告诉他,他便不去胡乱猜。

    只在觉得先生不高兴的时候轻轻抱一抱他。

    藏矜白像是累极了,上车后便在休息。

    鹿嘉渺把他刚脱下的沾湿的外套拿到一旁,怕染湿他裤腿。

    然后翻出车上自己平时睡觉的小毯子轻轻披在了藏矜白身上。

    刚入秋的夜间很冷,鹿嘉渺把先生边边角角都包裹严实,见先生未动,以为他睡熟了。

    便悄悄起身,准备把最后一个小角压在先生的另一半肩。

    只是他刚探身过去,腰忽然被手掌揽住了。

    他仓惶抬起头,以为是自己动作太大打扰到先生睡觉了。

    但藏矜白依旧合着眼,若不是搭在腰间的力道大了些,鹿嘉渺还以为他真的在睡觉。

    藏矜白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鹿嘉渺本就只有一只腿半跪在座椅上,此刻直接跌靠在藏矜白怀里。

    动作仓促,他的嘴唇擦过藏矜白鬓角,最后停在几乎贴到藏矜白脸颊的位置。

    鹿嘉渺呼吸都快滞住了。

    但藏矜白似乎并未察觉,手掌贴在鹿嘉渺的后腰,把人抱在怀里便不动了。好一会儿侧侧头,声音贴在鹿嘉渺耳边道,“我抱一会儿。”

    *

    车驶回老宅,与墓地的肃穆死寂全然不同,这里烟花音乐,热闹非常,像在举办隆重又喜庆的宴会。

    第一次来这里时,鹿嘉渺看着这老宅恢弘奢华,但这次再看,只觉得这奢华里囚着很多悲伤的东西。

    藏矜白牵他走进去。

    酒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有人举杯朝这里看过来,惊喜到,“可算把主角等来了!”

    所有目光一下集聚过来,在欢呼声中宴会一下达到了巅峰。

    藏矜白的生日宴不可谓不隆重,不止商圈的,所以想沾沾藏家光的人都赶过来了,尤其是现在霍家没了,藏矜白地位不言而喻。

    声乐美酒,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鹿嘉渺仰头看着先生朝他们儒雅笑着,一一回应祝福。

    忽然觉得这里的光晃眼得厉害,一片阑珊里,人潮像是看不清的虚影,先生在虚影里那么明晰,却也……那么孤独。

    自从墓地出来,先生还是那样的先生,在名利场上游刃有余。

    可不止为什么,鹿嘉渺总觉得此刻的先生孤独有脆弱。

    他下意识把牵着先生的手握紧了些。

    藏矜白似有些惊讶,但还是在灯火里垂眸对他轻轻笑了下。

    因为人太多,老宅花园前的空旷场地全辟出来办晚宴了。

    高垒的酒杯,一个个上前谈笑的人,就从进门走进正堂,先生就喝了许多杯酒。

    两人进屋得正巧,老太太刚好被人推出来。

    从前总在她身后的霍媛敏换成了个新的护工,但老太太依旧慈眉善目,见着两人便热情招招手,“大忙人总算来了,矜白啊,不会今天什么日子都忘了吧?”

    老太太语调嗔怪一般,压低声道,“让外边儿的客人好等。”

    大家族的生日从来不止是生日,中间牵扯到的利益线条万千。

    藏老太太明面上没说,但实则是在怪藏矜白不识大体。

    藏老太太在太高的地方呆得太久了,仿佛已经忘了这把交椅总有一天是会被换出去的。

    在护工把老太太推到两人眼前,藏矜白才松开鹿嘉渺的手,接手过老太太的轮椅。

    藏老太太仿佛才注意到鹿嘉渺一般,欣喜拉过他的手,亲切问道,“小鹿也来给矜白过生日啊?”

    藏矜白没告诉鹿嘉渺今天是他的生日,但鹿嘉渺还是弯眼笑了笑。

    老太太马上叫人去打扫房间,“今天人多,闹得晚,就在这里过夜了啊。”

    老太太长得典雅,说话总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寒暄结束,她松开鹿嘉渺的手,让人把鹿嘉渺先带下去休息了。

    等把人都支走了,就剩两人,老太太才像个长辈似的语重心长道,“矜白啊,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但这些都是藏家几百年积攒下来的人脉,今天这样的事——”

    “去见客人吗?”藏矜白难得打断藏老太太说话,未等她应声便推着她往门口走去。

    只是在推出门槛的瞬间停了一下,俯身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老太太脸色骤然就变了。

    手里的佛珠骤然断了,珠子散落一地。

    *

    鹿嘉渺知道老太太是在支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霍媛敏事情的影响,鹿嘉渺总觉得现在看着老太太,不再只像个慈祥的老人,仿佛……这只是让人亲近的伪装罢了。

    先生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鹿嘉渺就不知道。

    他信任藏矜白,也信任他为自己做的任何选择。

    鹿嘉渺被引进了老宅后面一片外表风格古式,但内部装潢现代化的四合院别墅。

    听送他来的小姐姐说,这就是先生在老宅住的地方。

    这方四合院特别大,即便有那么多灯还是看不太真切全貌。

    小姐姐告诉他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明早再看,说完就把他领进了先生的卧室。

    卧室很大,但装潢简约,像先生的休息室一样,又空又冷清。

    窗帘遮了起来,即便开了暖灯房间也空荡荡的。

    鹿嘉渺坐在床边等了好一会儿,先生一直没来。

    他有些困,揉了揉眼睛打算先去洗漱,精神一点儿接着等先生。

    只是他出来,看到卧室外的小客厅里似乎有个人影。

    “先生!”他头发都忘记擦了,正打算走出去,却在小台阶处停住了脚步。

    卧室与小客厅间没有门,只有一片作为隔断的装饰书架。

    但此刻鹿嘉渺却莫名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扇门外……一扇和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先生时一样的门。

    小客厅外是落地窗,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渍顺着玻璃滑落,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景象的背景。

    先生就端坐在那儿。

    没开灯,只能看到个虚渺的黑影,不知他是闭着眼还是在看哪里。

    鹿嘉渺只愣了一秒,就连忙上前,只是在站在先生面前的瞬间,他还未抬起手碰到先生,就被藏矜白忽然开口叫住,“鹿嘉渺。”

    “我在的。”鹿嘉渺答得干脆。

    室内却骤然安静了下来,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良久无声,鹿嘉渺感觉先生的状态不太好,正准备开口询问自己可以看看他吗?

    藏矜白先打破了宁静,“坐上来。”

    他的声音不温润,甚至有些不加克制的强势。

    但鹿嘉渺还是没有犹豫,在黑暗里摩挲着,乖乖巧巧坐在了他腿上。

    藏矜白抬手掌住他后腰。

    像把玩着什么很喜欢的东西一样轻轻摩挲了两下。

    鹿嘉渺的头发还湿着,泛着淡淡的潮意。

    藏矜白只是轻轻摩挲着他的腰,像只是想靠手掌相贴处确定鹿嘉渺的存在一样。

    窗外淅淅沥沥落起大雨,怀里是湿漉漉的鹿嘉渺。

    ……他怎么从不会跑。

    屋里很黑,鹿嘉渺只能借助雨夜稀薄的光看着藏矜白的侧脸轮廓。

    在雨声中沉默良久后,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渐渐贴近,藏矜白在他耳边问道,“会解领带吗?”

    气息几乎贴在他耳侧了,说话间唇齿间的热气若隐若现扫过泛着潮气的颈侧,像是……再一下下落着轻飘飘的吻。

    鹿嘉渺轻轻点了点头,恰好响起惊雷,把两人短暂照亮一瞬。

    雷声盖过了心跳,鹿嘉渺借着藏矜白托在他后腰的力轻轻往后仰了仰,抬指碰上了先生领口。

    他才发现先生系了他送那条领带。

    他不会系领带,解领带也很不熟练。

    动作生疏笨拙,带着湿润气息的手指总会不小心碰到先生的喉结,好不容易解开,他用手指勾住领结下滑到一半——先生毫无征兆地侧头轻轻吻在了他的颈侧。

    发丝上滑落的水珠被吻晕染开……在那块皮肤上留下又潮又热的气息。

    藏矜白的吻一寸一寸往上,在嘴唇即将碰到鹿嘉渺耳垂时,肩上忽然搭上了轻轻的力道。

    鹿嘉渺抬手环住了他,手臂微潮的气息贴着藏矜白,像是某种无言的放任。

    雨声巨大,雷声又响,骤然亮起的那瞬间,藏矜白只记得眼前那截微仰起的雪白脖颈和鹿嘉渺在他耳侧说的那句,“生日快乐。”

    缠绵

    耳侧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很小很轻,但温热的呼吸随着嘴唇张合一下一下扫过耳廓,无比鲜明。

    藏矜白停住了一路蔓延而上的吻。

    淅淅沥沥的雨在玻璃上流下无数蔓延曲折的划痕,在暗夜里当窗前两人的背景色,像把两人隔绝在了喧嚣之外,独辟出一片静默。

    今夜有无数人对藏矜白说过“生日快乐”,祝贺词很多。

    真真切切落进耳里的,就这一句。

    鹿嘉渺陪先生去了墓园,陪先生应酬一路,陪他看过凄冷,也走过繁华。

    可在等待先生的漫长时间里,鹿嘉渺想,他还是最想祝先生快乐。

    安慰和祝贺的措辞或许有很多很多种,更真挚的更复杂的,在陪先生回来的路上就在鹿嘉渺脑海里演练过许多。

    他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才能不动声色轻轻抚抚先生的伤口。

    他不像先生一样聪明,可以从自己的不开心里猜到发生的事情。

    他笨拙探究了那么久,得到的信息却很有限。

    但他在先生抱住自己那瞬间,在感觉到黑暗里的先生不再无比强大,试图从自己身上汲取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只想祝他快乐。

    他想他的先生,无论从前往后,都能快乐。

    很奇怪,雨夜嘈杂,却又莫名让人静下来。

    这几天纷纷扰扰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全都沉下来了。

    鹿嘉渺此刻冷静又清醒,他轻轻垂下眼,看着不再动作,只沉默枕在他肩头的藏矜白。

    两人之间是氤氲着潮气的淡淡酒香。

    他知道先生不止是醉了,他见过藏矜白的这种异常状态。

    痛苦、压抑……像封存着很多马上会冲破玻璃罩的疯狂。

    他也知道先生的状态远比上一次严重,不然也不会冒着大雨回来,却只坐在屋外。

    他害怕会伤害自己。

    所以就算自己走到他眼前,他也只是沉默着细细密密的吻着自己……像是想通过这种最温和最不会吓到自己的方式纾解情绪。

    鹿嘉渺这一刻像是骤然聪明了许多。

    但这种聪明却莫名让他觉得心里酸涩。

    这些天压在心里的纷乱情绪像是忽然有了答案。

    先生多么厉害一个人啊,脆弱给自己看了,隐忍也都给自己了。

    又响惊雷,骤然辟开一道天光。

    鹿嘉渺轻轻抬起头,微微后仰着看向藏矜白。

    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着自己,却不再动作。

    也不知是天太黑还是目光沉,短暂光亮里那瞬间藏矜白的眼神仿佛沉潭……想把自己吞噬进去的沉潭。

    光亮很短一瞬,周围很快变回暗夜。

    但鹿嘉渺用自己潮湿温热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藏矜白的脸侧。

    他从来不躲他。

    即便看过他矜贵背后的落寞,即便看到了他沉暗的眼神。

    在指尖触碰到藏矜白侧脸后,他用掌心贴了上去,像是确认藏矜白脸的位置,鹿嘉渺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了藏矜白的额头。

    额前潮湿的头发被梳到脑后,只有温热的皮肤相贴,潮潮的湿意传递到藏矜白额前的一瞬间,腰侧被骤然握紧。

    另一只环着藏矜白的手臂圈得更深,鹿嘉渺贴着藏矜白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像一只替人舔舐伤口的乖巧小动物。

    “先生想亲我吗?”他在与藏矜白鼻尖相贴的距离开口,唇齿间是方才洗漱过后与藏矜白相同的气息,他用鼻尖也蹭蹭,像是安抚也像是诱惑,不等藏矜白回答,就先说,“先生可以亲我,也可以咬我。”

    藏矜白的齿尖无意碰到过好几次脖颈脆弱的皮肤,鹿嘉渺也在曾经的几次互帮互助中看见过藏矜白晦暗不明的眼神。

    他那时候总觉得藏矜白是想把他吃掉。

    但现在藏矜白受伤了,他可以暂时把自己吃掉。

    如果这些能有一点用处的话。

    藏矜白并未开口,也并未亲他咬他,只是在黑暗里看着他,像盯梢待捕的猎物,也像克制捕食的冲动。

    雨下大了,惊雷不断。

    每一个光亮乍现的瞬间,眼里都会勾勒出一点新的鹿嘉渺。

    从眉眼,到嘴唇。

    他看了他良久,面上云淡风轻,若不是鹿嘉渺腿被硌疼了。

    “可以亲,”藏矜白的手干燥发热,不知何时托在鹿嘉渺脑后,一下一下用指腹擦过他耳后柔软的皮肤,目光也落在那里,“也可以咬。”

    藏矜白的语调也寻常,却不是疑问句,反而像在复述刚刚说的话。

    鹿嘉渺刚想点点头,就骤然对上了藏矜白掀起的眼帘。

    他的目光很温柔,但鹿嘉渺是第一次在这种温柔的眼神里看到背后暗涌的躁动。

    “渺渺。”藏矜白唤他,“头低一点。”

    鹿嘉渺迟半拍才轻轻低头,只是才低下毫厘,就被仰头凑上来的藏矜白吻住了。

    后颈被手掌温柔掌住,却半分动弹不得。

    嘴唇上贴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软温度,骤然贴近鼻尖的木质气息,让鹿嘉渺脑袋轰然发懵。

    他不知这种仿佛瞬间丧失所有感知能力的状态持续了多久。

    再次回神是下唇被齿尖轻轻咬了下,有些刺痛。

    唇上覆着的温度短暂分离,藏矜白温柔问他,“闭上眼吗?”

    藏矜白在这件事上依旧循循善诱,鹿嘉渺慌乱闭眼的瞬间,舌尖抵入了他的唇齿。

    鹿嘉渺不记得昨夜是怎么过的,黑暗的世界里只有感知。

    雨特别大,先生很凶,齿痕从嘴唇蔓延到锁骨再到以下……

    先生也很温柔,留下齿痕的地方,都弥补上了密密的吻。

    *

    雨下了一夜,从惊雷暴雨到缠绵细雨。

    鹿嘉渺不知什么时候哭累了就睡着了。

    可能因为属性问题,他总是很容易掉眼泪。

    分明昨夜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但他还是掉了半夜眼泪。

    亲重了哭……

    齿尖厮磨嘴唇哭……

    吻久了窒息了还哭……

    但他一次没推开藏矜白,最后绵软无力瘫软在沙发上被先生抱起时,也只是乖巧地伏在他肩头掉眼泪。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房间,不记得怎么被擦干净了一身薄汗细抚眉眼……只记得唇齿之间让人窒息发热的缠绵。

    可能是先生唇齿间浅淡的酒香醉人,清晨醒来的鹿嘉渺还觉得觉得自己晕乎乎的。

    他脑袋习惯性蹭了蹭,没蹭到熟悉的怀抱,又迷迷糊糊眯了会儿。

    昨夜封闭房间的窗帘不知何时被打开了,等鹿嘉渺朦胧睁眼,暗黑的房间骤然被晨光照得通明,入目就看到落地窗外巨大的标本间——

    像是某个古老的原始森林,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像被定格在了某个特定的时刻,连休息室里的玻璃房都仿佛只是它的一方剪影。

    只是这里没有枯骨残骸,却依旧了无生气。没风吹动树叶,蝴蝶也不会抖动翅膀,一样是漫天的荒芜和孤寂……

    睡前朦胧的缱绻残韵被这种席卷而来的冲击感激散,鹿嘉渺瞬间醒了——先生呢?

    或许是昨晚先生的样子让他心有余悸,他微蹙着眉连忙起身下床,想去找先生。

    他总觉得看见先生的标本就像看到某种不好的东西,像看到了一个负面的先生。

    鹿嘉渺下意识想找到藏矜白,然后安慰他。

    今天阳光很好,柔和透过玻璃窗照进房间,鹿嘉渺身上穿着先生的睡衣,因为过于宽大,动作间,光影落在未遮住的脖颈锁骨上,齿痕明显。

    鹿嘉渺只觉得有点点刺痛,边用指尖碰碰,边赤脚下床。

    只是,脚才踩上软毯,他忽然垂眼看见,玻璃房里的土像被新翻过,很小一块地方……种上了一株彩色的仙人球。

    鹿嘉渺的动作骤然顿住,只觉得那刻心跳如鼓。

    ——“等哪天先生心情好,我们把它换成活的仙人球好不好?”

    ——“好啊。”

    藏矜白把仙人球种进了他的玻璃房。

    *

    仙人球像点活了标本间,连里面的花草树木都瞬间变可爱了。

    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不再像孤寂的异世界,反而像某幅造价昂贵的立体画卷。

    鹿嘉渺知道先生心情好的瞬间,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算是落下了。

    今天天气很好,他又难得休假,便直接盘腿坐在软毯上,额头抵着玻璃窗观察小仙人球。

    【故国灭】皇城的戏份已经拍结束了,现在就等主角团在这里拍最后一段,过两天他们就要启程去西南某个小村拍逃亡戏。

    他一直还挺期待的,因为听说那个小村风景很漂亮,尤其是有很多漂亮的小石头。

    先生喜欢石头,到时候他找颗最漂亮的带回来给先生当礼物。

    鼻息间呼出的热气在玻璃窗前晕出一团淡淡的雾气,鹿嘉渺边想事边抬指在上面圈了个小爱心。

    礼物……

    先生会喜欢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之前江律彦只说先生的生日在最近几天,但没告诉他具体日期。

    没想到这么近。

    当时他还忙着找白夫人的信息,有限的精力根本没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

    要从先生那里探探口风吗?

    不会被听出来吧……显得好没诚意。

    迟到的礼物也很没诚意吧?

    不知怎么,这次亲了摸了,鹿嘉渺反而没有原来那么害羞了,反而思考起了这些事情。

    他想得入神又烦恼。

    脑子越绕越乱,眉头越蹙越紧,雾气上的小爱心被他涂得乱七八糟。

    他头疼地把脑袋重新嗑在玻璃上,只是……为什么是软的?

    “!”鹿嘉渺顿然睁眼,侧目,“先生?!”

    “嗯。”藏矜白垂眼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柔光散落在他眉眼上,把目光衬得颇为温柔。

    他不知何时进来的,此刻屈膝半蹲在他旁边。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挡在鹿嘉渺的额头与玻璃之间。

    鹿嘉渺抬头,他便收回了手。

    他穿的还是正装衬衫,袖口半卷起,像是刚出门回来。

    刚才还觉得自己成熟了,这种事都没啥感觉了,但现在见到正主,还是多少有点儿不自在的。

    昨晚是因为气氛到那儿了,先生看上去太难过了,他想让他心情好一点才那样的,清醒着的思维全然不同,只觉得……太暧昧了。

    他在还没理清思路的时候,无意间将两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方才见到人的惊讶欣喜在眼里转瞬而过,鹿嘉渺不自然垂下眼,抬手胡乱揉了揉额头。

    藏矜白也不打扰,只垂眼看着他,眉目带着浅淡笑意。

    “我、我……”鹿嘉渺揉了半天,呼吸稍微平稳了下,才迟缓缓抬起头。

    “嗯?”藏矜白应了个表疑问的气音。

    鹿嘉渺还没“我”出个什么来,就对上了藏矜白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先生的眼神变得很专注……专注到仿佛世界都是背景,他只是在认真的看自己。

    鹿嘉渺顿然觉得所有积累的不自然爆发了。

    他眼睫仓惶扑棱了几下,匆匆起身道,“我、我去洗脸!”

    说完就赤脚跑了。

    藏矜白看着他跑出一半又折回来穿鞋,眼里笑意愈深。

    *

    跑进洗漱间,鹿嘉渺才稍微平复心情。

    只是,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凉飕飕的……

    鹿嘉渺一低头——他裤子呢?

    今早发了一早上呆,他竟然都还发现自己的睡衣被换掉了,藏矜白的衣服宽大,一件上衣足够遮到腿根,但、但但……他那么大一条海绵宝宝呢??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他,鹿嘉渺后知后觉想起……裤子脏掉了。

    先生帮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不经逗,只是亲一亲就、就……啊啊啊鹿嘉渺脑子里有小人在疯狂咆哮。

    他本就对与先生的关系一团糟乱,现在好了,更乱了。

    鹿嘉渺想洗个脸清醒一下,只是才站在镜子前——他就看到了颈侧锁骨上醒目的吻痕。

    “……”

    毁灭吧。

    舌尖

    “想亲我吗?”

    ……

    “轻一点点……嘴疼……这里也疼。”

    ……

    “我不要亲了呜我要睡觉……”

    ……

    夹杂的雨声的断续画面陆陆续续涌上来……

    毕竟不是真的醉酒,腰后发烫的手掌,锁骨上隐隐的刺痛,唇舌间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冷气息……全都真切非常。

    鹿嘉渺只觉得这刻脑子翁掉了,心跳不比昨夜的雷雨轻。

    他在洗漱间缓了好一会儿,洗个脸洗了三十分钟,才以壮士断腕般的勇气踏出门。

    他鹿嘉渺也不是那种穿上裤子就不认事儿人。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这是先生家,想跑也跑不掉。

    先生还在原处等他。

    只是这次没半蹲着,而是背对着他站在玻璃窗前像是在看什么。

    背影高挺修长,背景是铺陈的森林,鹿嘉渺仿佛看到了从前先生一个人站在那儿的样子……高高在上却也孤独。

    鹿嘉渺步履不再迟疑,快步走到他身边。

    藏矜白脚步声才转过头。

    鹿嘉渺站在他身侧,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揪着衣摆搓来搓去的,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洗的,衣领沾湿了,脖颈上的红痕被用指尖揉搓得更明显,欲盖弥彰。

    藏矜白方才空冷的目光泛起些柔意。

    额前的头发也被他洗湿了,藏矜白抬手帮他捋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用指腹擦掉眉头一滴水珠,问道,“饿不饿?”

    鹿嘉渺垂着脑袋点点头。

    “买了些你平时喜欢吃的。”藏矜白放下手,“先去吃东西。”

    是吃完东西还有后文的意思。

    *

    藏家很大,四合院套四合院,大得像座现代皇城。

    昨晚来的时候太黑,鹿嘉渺没来得及细看,今天跟着藏矜白,时不时到处看看。

    这里的装修还是挺现代化的,但还是能看到不少古时显贵的影子。

    这样一个几百年不衰的大家族……实在令人惊叹。

    餐厅在耳房,见有人进门,保姆就连忙把早餐端了上来。

    鹿嘉渺一看就惊住了。

    何止是有他喜欢吃的,那些东西都不在一条路线上,平时都只有路过顺道吃一吃,但藏先生不知道从哪里全买来了。

    而且就算他赖了那么久床,都还是刚好的温度。

    “谢谢先生。”一大桌子好吃的,终于引出了鹿嘉渺今早第一句主动的话。

    但他还是不太敢和藏矜白对视,匆匆一触后便低头吃起了流心奶黄包。

    “嘶——”

    藏矜白没动筷,只在一旁看着他吃,见才咬下去就听到一声轻微的痛呼,轻轻把他的脸托到眼前。

    鹿嘉渺手里还拿着大包子,眼里却因为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烫到了?”鹿嘉渺维持着半张嘴的样子,藏矜白垂眼往他口腔里看。

    下巴被卡住了,导致鹿嘉渺摇头的动作都做不了,只能忍着疼说了句,“没……”

    鹿嘉渺一早上都在躲人,此刻进看才看到他嘴唇上一个被咬破的小口。

    昨晚的其他痕迹都上了药,怪藏矜白没检查仔细,露了这处。

    藏矜白用指腹虚虚在他嘴唇的小口上抚抚,垂下的目光温和又真挚,“抱歉。”

    “不是那里。”因为藏矜白托着下巴,鹿嘉渺实在不好说话,他轻轻探出自己红润的舌尖,囫囵控诉道,“你把我舌头咬破了!”

    “……”

    *

    一顿早餐吃得意犹未尽。

    鹿嘉渺看着美食被端走,自己却只能张着嘴让藏矜白上药时,只痛恨昨晚冲动的自己。

    被咬问题不是很大,但被咬了导致吃不了好吃的,这问题就特别大。

    也许有了看罪魁祸首的心态,鹿嘉渺再面对藏矜白竟也没那么别扭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他也要如鱼得水泰然自若。

    藏矜白今早提前处理好了事情,几天没见,单独抽出空来陪他。

    他陪鹿嘉渺到后面的小花园散步消食时,就见鹿嘉渺老成的背着手,用上了药后不太灵活的舌头搭话,“先生今早去哪儿啦?”

    看来是真的记恨没能吃上早餐。

    嘴疼也要拿出气势来。

    藏矜白喜欢观察鹿嘉渺这些变化的小情绪,内心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奇妙的反应,藏矜白未必了解他每一种反应背后的逻辑,但这样的他很鲜活。

    “老太太病了,我去看看。”

    “!”鹿嘉渺一惊,昨晚他见着藏老太太的时候她看上去很健康啊。

    藏矜白见他惊讶地气势也没了,只觉得他可爱。

    抬手轻轻揉揉他柔软的头发,笑着问道,“带你去个地方好吗?”

    鹿嘉渺没想到后花园深处也有玻璃隔墙,一面是鸟语花香,一面是先生卧室看到那片森林。

    这里看上去远比先生卧室看着要直观,树木参天,眼光也不明显,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世界。

    “愿意去看看吗?”

    鹿嘉渺不知道藏先生为什么用“愿意”,但还是在这种直观的震撼下点了点头。

    这里和今早在卧室看到的地方比起来,更像是深林深处,光亮稀薄太多。

    两人像是造访了某个尘封世界,这里的有尚在振翅的鸟,有含苞待放的花,但看不出半分生机美好,更像是……某种被定格在了某个时刻。

    “小时候我很喜欢冒险。”森铃空荡,藏矜白在身边开口的声音清楚,“喜欢森林、攀岩、冒险……一些危险又刺激的东西。”

    藏矜白像突然开场了一个故事,鹿嘉渺安安静静听他循循说着。

    “这是我八岁生日时想去的地方。”藏矜白的语调平平淡淡,“我的母亲在路上去世了。”

    鹿嘉渺骤然顿住脚步。

    藏矜白似乎也不意外,语气寻常地仿佛在讲述一个故事,“死于一场换取利益的车祸。”

    许多年过去,当年的利益记不清了,但那晚的血腥气息和最后犹豫着放弃自己和母亲的人倒是印象深刻。

    藏家纸醉金迷的背后就是这些东西。

    像这座森林,树木参天却没半分温情。

    “我曾经一度觉得我是那场车祸的缘由,所以把这片森林当作警醒。”——所有美梦的尽头,都是血腥丑陋的真相。

    也许是藏矜白毫无征兆说出了鹿嘉渺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真相”,也许是这个“真相”足够让人震惊。

    鹿嘉渺愣了良久。

    藏矜白也停在原地,等他回神。

    待他再次抬眼看向自己,才温和问道,“还想往前吗?”

    鹿嘉渺在很短的迟疑后点了点头。

    也许是知道了标本里藏着的故事,此刻只觉得看到的一草一木都是遗憾和悲剧。

    越走越黑,压抑感也越强,死寂得连风声都没有的地方,如果一个人待在这里,四面八方笼来的孤独恐惧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藏矜白错鹿嘉渺一步跟着他,像是陪同好奇小孩儿探索秘境的家长。

    他借着繁密秋叶里透出的极稀薄的光观察着鹿嘉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鹿嘉渺的判断不再仰赖标准的数据化指标,而且……感觉。

    应该能称之为感觉。

    这种东西能让他在鹿嘉渺情绪不佳的时候驱使自己的安慰他,也能在看到鹿嘉渺开心的时候产生愉悦值。

    他在想,如果鹿嘉渺害怕了,他就带他走。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类的亲密关系建立都需要开诚布公。

    鹿嘉渺想了解到哪里,他就带他看到哪里。

    再往前几步,是看不到路的黑。

    整个世界像个孤立在宇宙的黑洞。

    藏矜白还在想他会不会往前走,鹿嘉渺却忽然探手过来牵住了他。

    他回握住,刚准备安慰他别害怕,就听鹿嘉渺声音带颤问,“先生常来这里?”

    藏矜白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微怔后有问必答,“以前常来。”

    以前……小时候吗?

    他在这种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待过多久?

    也许因为空间太黑,鹿嘉渺仿佛能在这片黑暗里看到当初小小的先生……

    他曾经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只是在这片象征死亡和绝望的噩梦里自虐般被迫长大了。

    他变得完美又强大,可这背后……剥离了一地骨血啊。

    鹿嘉渺没有答话,也不再往前。

    藏矜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颤,眉心微蹙牵回鹿嘉渺,“回去吧。”

    *

    鹿嘉渺最后也没踏过那条暗线,被藏矜白牵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走神。

    鞋上沾了泥。

    藏矜白牵他到软凳上坐着替他换下。

    鹿嘉渺像个漂亮木偶一样被抬起脚又放下,全程只低着头呆呆看着藏矜白。

    “抱歉。”藏矜白轻轻放下他的脚,抬眼看他,“吓到了吗?我以为你想知道这个故事,是我考虑不周。”

    他鲜少出现因素考虑失误,他只判定了鹿嘉渺对这些事的好奇,却忘了他还是个胆小的小朋友。

    鹿嘉渺像被点到名的学生,抬起眼看向藏矜白,还是呆呆在走神的样子。

    原来是因为他想知道这个“故事”啊……

    因为他想知道,所以即便是血肉模糊的噩梦也可以揭开吗?

    鹿嘉渺只觉得此刻心里莫名酸涩。

    他没有回答藏矜白的问题,只是迟钝的看着藏矜白轻轻眨眼,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虚幻又真实的剪影。

    走神间,刚穿上的鞋就从脚上滑掉了下来。

    鞋落在软毯上没什么声音,鹿嘉渺就把自己的脚抬起一点点,像是故意引起藏矜白的注意。

    “……”不知为何,藏矜白似乎读懂了他想让自己再穿一次的意思。

    鹿嘉渺像是找到了一个游戏,也像是在找事情分散藏矜白的注意力,在他第三次打算把鞋踢掉的时候,藏矜白握住他的脚踝,“小渺——”

    “先生是——”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藏矜白停住声音,听清了鹿嘉渺轻轻的后半句——

    “……喜欢我吗?”

    喜欢

    鹿嘉渺问得很小声,或者说比起“问”,更像是在小心翼翼确认一个已经发现的事实。

    一个他不怎么想面对却一定要面对的事实。

    不然也不会踢掉那么多次鞋缓冲时间做心理建设。

    他有时是有点迟钝,还容易发散思维绕自己,但他不傻,从那个意识萌生开始,他的思维就已经被往这条路上引了……

    在先生昨晚抱住却隐忍着没有咬自己的那刻,他就知道了。

    他本想囫囵过去,继续装傻,和先生像以前一样——因为他有一个不想面对并且十分复杂的问题。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能不能解决,什么时候能解决,但……他又有点希望和先生待在一起。

    藏矜白给了他很舒适的窝,他不可能不喜欢这里。

    只是……他的喜欢决定因素远不是只有自己。

    可现在,藏矜白把他最深处最残忍的秘密给自己看了……鹿嘉渺那点打算装傻的心虚也彻底不敢了。

    从在森林听到先生的那句话开始,鹿嘉渺就在走神。

    其实也没在想什么很复杂的东西,只是在想自己好像对不起先生的坦诚。

    他的秘密离奇古怪,而且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他明知道森林更深处或许还有秘密,但却没敢再看了。

    先生什么都告诉他了,自己却什么都不能说。

    刚才想了那么久,最后还是犹豫着主动提起话头。

    他不能因为眷恋某种温度就耽搁一个人,尤其是这种耽搁是结果未定的。

    这样太自私了。

    鹿嘉渺说得轻飘飘,但手指却用力到在软椅上嵌出深深的痕。

    他本以为又会是一场漫长的安静或者内容更多的谈话。

    但在他走神的瞬间,托着自己脚掌的手又轻轻为自己穿上了鞋,然后耳边传来一声带笑又认真的——

    “是啊,”藏矜白坦然道,“我喜欢你。”

    他说得自然又随意,仿佛演练过很多遍,只当一句寻常话说出来。

    鹿嘉渺没想到先生会如此坦然便承认了,猛然抬起眼,连眼神里的惊诧都还没来得及遮掩。

    自己问那句“你喜欢我吗?”时内心是忐忑不安的,可从藏矜白那句“我喜欢你”落进耳里,鹿嘉渺只觉得整个思维都像停滞了一般,只剩胸腔心跳作响。

    “我没有找到很好的时机,所以没来得及郑重告诉你。”他记得这样郑重的亲密关系建立是需要一场隆重的仪式的,他本想等鹿嘉渺慢慢接受两人关系的过度,接受这种情绪后再进行。

    没想到小朋友这么直白就问出了口。

    藏矜白已经很久没做过需要等待未知结果的决定了,他通常能预判事情可能出现的所有走向。

    但显然恋爱问题上他能力有限。

    从他尝试接纳鹿嘉渺和他所带来的情绪开始,他就注定要接受这种情绪所带来的一切未知。

    他不知道让鹿嘉渺去墓园对不对,不知道领他进森林对不对,甚至不知道是把他继续留在安全区还是将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哪个决定更正确。

    这像场极耗心神的豪赌。

    鹿嘉渺还有走神,茫然的眼神里透着了深深的纠结。

    他的手指不安的扣着软椅的边缘,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分析问题。

    但他冷静不下来,脑袋只会越来越懵,想的问题都绕起来了,绕成了一个他没办法解开的死结。

    直到藏矜白牵过了他的手。

    藏矜白把他一直不安动着的手托在掌心,手背搭在他的膝上,像以往与他谈心一样引导道,“是想和我说什么吗?”

    鹿嘉渺想了想,迟钝地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还想说吗?”

    问出那句话,的确有因为在森林深处被震撼到的一时情绪在。

    但鹿嘉渺又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问题或许是一时兴起,但是一定要说的。

    他或许可以再绕几天,但这对先生不公平。

    藏矜白握在手心的手掌轻轻蜷了蜷,鹿嘉渺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终于鼓起某种勇气,小声说,“你不要喜欢我……”

    藏矜白有些诧异地极轻抬了下眉梢。

    还没问出为什么,鹿嘉渺就抬起了他一直垂着的脑袋,声音还是很轻,但眼神很真挚,“我有难言之隐……”

    像是在说服藏矜白,“我现在不能跟你在一起的。”

    说完这两句话,鹿嘉渺便不再开口了,只小心翼翼观察着藏矜白的表情。

    他本来已经在心里暗暗打几句爱情小说里的渣男语录,譬如“先生很好,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可还没等他回顾完爱情小说,藏矜白骤然笑了。

    笑得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开心。

    他惯常只会温和舒舒眉,但这次眉眼间笑意深刻明显。

    “!”鹿嘉渺一呆……先生不会傻了吧,咋被拒绝了还笑呢。

    他像被惊住了,看向藏矜白的眼神可谓十分不解。

    “这样啊。”藏矜白眉眼微弯着,像是心情甚佳,语调竟带着笑意,“那就先不在一起。”

    “!”鹿嘉渺更惊了,怕先生误会什么,慌乱解释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一起的!”

    他预判不了未知的意外会在哪天突发,程度多少,他给不了别人承诺的。

    可藏矜白似乎听不出他话语间的纠结和严重程度,颇为好说话道,“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在一起,再在一起。”

    “!!”鹿嘉渺眉头骤然蹙紧,心道,你怎么油盐不进!你会吃亏的!

    *

    这个严肃的话题因为一顿午饭就轻飘飘翻过了。

    像是没有那个午后,没人提及喜欢。

    藏矜白对他还是一样,并没有因为所谓的“拒绝”产生丝毫芥蒂,自然得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倒让鹿嘉渺感觉有些茫然了,下午先生去上班,他一个人在先生的房间撑手坐着惆怅的发呆。

    哎,他一直以为是事业文太复杂了他才不行了,没想到换了老本行他更不行。

    脑子里混乱得很,他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这种奇怪的处境说出来……说陆嘉渺的人生本就是悲剧轨迹,随时可能发生未知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改变结局。

    鹿嘉渺又把脑袋抵着玻璃窗,垂眼看着小仙人球,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他不能告诉先生的,或许先生会相信他说的天方夜谭,但相信以后呢?陪着他面对每一场未知吗?

    面对后的结果如果还是不太好……先生肯定会更难过的。

    原来“我喜欢你”可以张口就来,但现在不一样了。

    但情感建立了联系,有些东西就像一个承诺,说出来了,就是要负责的。

    鹿嘉渺操心得很,不是在操心两人“是否要在一起”这个问题,而是忧心先生这份感情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鹿嘉渺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个解决方案来。

    太阳慢慢落山,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把鹿嘉渺的思路拉了回来。

    这是先生的房间,会敲门应该不是先生,鹿嘉渺打开门,果然看到是昨天领自己过来的那个小姐姐,“藏先生晚餐前赶不回来,老太太想邀请您一起吃个晚饭,小少爷方便吗?”

    藏先生走前没交代过什么,只说这是藏家,想去哪里玩都可以。

    又是先生奶奶开的口,而且今早听说她病了,鹿嘉渺思考了下点了点头,路上给藏矜白发了条消息说自己来陪藏老太太吃饭了。

    藏老太太也有一座院子,比先生那边小了很多,而且装潢更像上世纪末的风格。

    没点多少灯,显得有些落寞昏沉。

    小姐姐把鹿嘉渺领到餐厅就离开了。

    餐厅很大,餐桌是足可以容纳下十几个人的长餐桌,可餐桌的尽头,只坐着个孤独的老人。

    也许是因为病了,老太太憔悴了不少,但见到鹿嘉渺来还是慈祥地笑着招了招手。

    鹿嘉渺走到她跟前,有礼貌地叫了声,“奶奶。”

    “诶。”藏老太太愉快答应道,待鹿嘉渺坐下后招了招手让人上菜。

    她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大家闺秀,但今天只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语调有些伤怀,“他们一个个忙的忙,出事的出事,就剩我一个孤寡老人家了。”

    不知怎么,鹿嘉渺总觉得这位依旧衣冠整洁的老人家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鹿嘉渺也准备放下筷子安慰安慰她,却见藏老太太抬手慈祥地抚抚他脑袋,笑道,“吃你的,听矜白说你喜欢这儿的糕点,多吃点长个儿。”

    藏老太太的眼神不浑浊,可鹿嘉渺莫名觉得……她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别人的影子。

    一直到这顿饭吃完,藏老太太都没在说什么,只是眉目祥和的看着他吃,见鹿嘉渺把一小碟糕点都吃光了,才笑道,“矜白小时候也爱吃这个,只是后来……”

    藏老太太最后也没说完那句后来,只是在送鹿嘉渺出门的时候,拉着他的手道,“藏家不是个好地方。”

    鹿嘉渺惊讶于这位一声都视藏家为荣誉的老人竟忽然这样说。

    老太太像是也看出了他的不解,这小孩儿的眼神很容易看懂,也不知道怎么和藏家人走到一块儿的。

    但她没解释。

    人老了,容易想开一些事儿,当初她做的决定不算善终,最近常做梦,梦到小院儿,梦到缠着她要糖吃的小媛……

    世事难断对错,这金筑玉砌的繁华背后,丢了太多东西了。

    “他是个可怜孩子,奶奶对不住他,”藏老太太轻轻抚抚鹿嘉渺的手背道,“如果决定留下来,就好好陪着他,别再走了。”

    *

    老太太那段语重心长的谈话,尤其是那句“别再走了”,让鹿嘉渺更惴惴不安了。

    鹿嘉渺一回来就又把自己抵在玻璃窗前想事情。

    曾经因为最爱他的人离开,八岁的先生就能建一座森林困住自己……鹿嘉渺长叹了一口气,这可怎么办呢?

    鹿嘉渺进门后没开灯,房间骤然亮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猛然转过头就看到了手里搭着外套刚回家的先生。

    白炽灯光把他额头上一大个红印子照得鲜明,藏矜白看到先是一愣,随后笑了。

    也不知道这小孩儿哪里养的习惯,喜欢把自己埋在玻璃前想事情。

    鹿嘉渺根据藏矜白的目光反应过来,严肃皱眉,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挡住了。

    这人活得可真自在啊,还有心情笑话自己呢,不像自己,可操心死孩子了!

    *

    鹿嘉渺明天要去影城,老宅离影城远,藏矜白不让他自己回去,特意今晚抽空回来送他。

    前段时间云禾身体好像出了问题,一直没来,加的戏份都被移到逃亡路上去了,他要去领新剧本,趁着这两天熟悉一下,这边主角团的戏份可能也会在这两天结束,到时候他们就要赶去滇西。

    再加上【故国灭】前半部分剪辑地差不多了,马上就正式播出,几个单元主角有段小采访。

    鹿嘉渺身上这点淡淡的小忧郁持续了一路,时不时目光意味深长的侧头看看身旁的藏矜白。

    今晚被藏老太太那么一说,他现在看藏矜白,仿佛在看一个会被丢下的可怜小孩儿。

    他惆怅地又转回头,在到家下车的时候,藏矜白停好车,在他准备解开安全带时问道,“有烦恼吗?”

    “!”鹿嘉渺一惊,生怕他会读心术。

    藏矜白看懂了他的眼神,用自己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开口道,“这里皱了一路。”

    红印还未消,又皱了一路眉,被藏矜白一提醒,鹿嘉渺才骤然反应过来,舒开眉头的时候,眉心都皱疼了。

    鹿嘉渺自己抬手揉揉,揉着揉着,忽然抬起眼来看着藏矜白小声道,“先生……”

    车库只有暗灯,不算太亮,鹿嘉渺只能依稀看清藏矜白的脸,这让他心里压力小了一点点。

    “嗯?”

    听到藏矜白应他,鹿嘉渺吞了吞口水,只觉得心跳比被老师忽然点名到黑板上回答问题还要快一点。

    他压住忐忑的心跳,提议道,“要不……你还是别喜欢我了吧。”

    灯光晦暗,鹿嘉渺看不清藏矜白的眼神,也不敢看,只在匆匆一眼看见先生真的在认真思考后,躲避一般垂下了眼帘。

    也不知道过了几秒,反正很短,在鹿嘉渺还没有懊悔结束自己这样毫不铺垫再提起这个话题,先生肯定会很难接受时。

    藏矜白忽然开口道,“要不……”

    听到熟悉的句式,鹿嘉渺抬眼看他。

    光亮暗暗的,藏矜白夜视能力尚可,能看清鹿嘉渺微颤的眼睫,和藏在眼睫之下紧张的眼神。

    藏矜白舒眉学他道,“还是喜欢吧。”

    暖阳

    藏矜白鲜少这么带着笑意说话,声音低缓好听,挠人耳朵。

    鹿嘉渺脑子里想的是这人咋不听劝呢?

    但心跳却毫无征兆地骤然加快了。

    鹿嘉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到先生那双带着柔意温柔眼睛。

    他眼睫扑棱了几下,手下意识把安全带握紧了。

    他的规劝仓促又笨拙,在藏矜白仿佛玩笑的回应下,反而多了几分调情的暧昧。

    首劝失败,反而把自己撩拨得心绪不宁的。

    鹿嘉渺一时有点儿不知怎么接着说下去了。

    “下车吧。”好在藏矜白及时给了个台阶,鹿嘉渺舒了口气。

    等他再想想。

    这事儿得循序渐进的。

    早知道再缓缓了,他是做数学题时间都不够的人,竟然妄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解决这个巨大的问题。

    鹿嘉渺走神了一天还没走够,今天他故意和藏矜白保持距离,不前不后跟着他。

    可等人都站在门口开门了,他还在走,毫无意外一脑袋嗑在了藏矜白背上。

    “嘶——”也不是太疼,鹿嘉渺只轻轻皱眉发出个气音,额头上就贴上了藏矜白的手掌。

    小朋友这额头,一天够折腾的。

    藏矜白的手凉凉,贴在热乎乎的额头上很舒服。

    鹿嘉渺有点儿不好意思垂下眼,正乖乖任人揉脑袋的时候,忽然心生一计。

    “先生。”他抬眼。

    “嗯?”

    鹿嘉渺眼神亮晶晶的,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我很笨的。”

    “……”藏矜白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点子,只抬起手,看着他又把自己撞红的脑袋,中肯评价道,“也不算很笨。”

    “……”鹿嘉渺心里冒出个微笑脸小人。

    我谢谢您那么委婉夸奖我。

    藏矜白又帮他揉了两下,放下手后开了门。

    鹿嘉渺跟着他,锲而不舍,“我做饭也很难吃的。”

    藏矜白解着领带评价道,“还好。”

    “……”鹿嘉渺把脑袋凑到他面前,继续补充道,“我学习很差,经常考倒数。反应很慢,1+1都要想很久。”

    他成功吸引了藏矜白的注意力,藏矜白停下解领带的动作,侧目看着他,笑道,“是吗?”

    “嗯嗯。”鹿嘉渺麻利点头。

    “1+1等于?”

    “2啊。”鹿嘉渺顺口就答出。

    藏矜白揉揉他凑在面前的脑袋,笑道,“也还好。”

    “!”鹿嘉渺失误中计,绝望道,“我不爱学习,我不思进取,我好吃懒做,我——”

    “鹿嘉渺。”藏矜白忽然打断了鹿嘉渺的话。

    鹿嘉渺一听到自己的全名,下意识站正,“啊?”

    藏矜白垂眼看着他脚边的鞋堆,问道,“你的鞋呢?”

    鹿嘉渺直觉不对,低头一看——一双拖鞋没有!

    前两天先生没回家,没人监督着,他整天穿着双白袜就走遍天下。

    虽然屋里大多地面都铺了软毯,但……

    鹿嘉渺不再絮絮叨叨了,老实认错,“我穿进卧室忘记穿回来了……”

    “去穿鞋。”

    “哦。”鹿嘉渺垂着头走上楼梯,才猛然想起——不是他在pua先生让他觉得自己很差吗?

    他那么听话干啥??

    鹿嘉渺痛心疾首,最后还是穿好了鞋。

    还把忘在卧室里的那几双乖巧拿下楼放好了。

    什么事都是一样的,他叛逆也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

    藏矜白洗漱出来,就看到抱着毯子正襟危坐在床头软凳上的鹿嘉渺。

    他目光扫过他自己吹得乱蓬蓬的头发,停下擦头发的动作。

    鹿嘉渺扣着毯子,有点儿紧张,“我、我今天睡楼下。”

    藏矜白未置可否,走到他眼前,俯身而下。

    鹿嘉渺吓得往后微仰。

    “你睡这里。”藏矜白拿起鹿嘉渺的小毯子,“我去楼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生的头发放下来了,尚滴着水珠的额发有些长,遮住些许先生微垂的眼。

    鹿嘉渺竟看出了几分……落寞。

    鹿嘉渺不由想到先生蜷缩在楼下沙发上的可怜模样,只觉得心脏被轻轻捏了一下。

    他忙改口道,“先生还是睡这里吧。”

    藏矜白抬眼看他,“你呢?”

    鹿嘉渺结结巴巴道,“我、我也睡这里。”

    两人同床共枕的时候,鹿嘉渺再次深深懊悔,总觉得刚才的先生有点演戏的成分在。

    怪他太年轻,一时识人不清。

    鹿嘉渺怎么睡怎么不自在,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听到身后没动静了,才轻轻翻了个身,小声问道,“你睡着了吗?”

    藏矜白用很缓的气音回他,“嗯。”

    果然是骗子。你还会说话呢!

    鹿嘉渺忙又转回身,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发呆。

    时间走得好慢好慢啊,他浅浅打了个哈欠,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又轻轻转回去,这次用更小的声音贴在藏矜白耳边问,“先生睡着了吗?”

    一秒……

    两秒……

    ……

    鹿嘉渺没听到回答,确认一般轻轻抬起手指凑到藏矜白鼻下,平缓温热的鼻息扫过鹿嘉渺的手指,他觉得痒酥酥的,连忙抽回来。

    看来是睡着了。

    鹿嘉渺蹑手蹑脚下床,抱着小毯子的同时还不忘捡起拖鞋一起走,以防第二天被批评。

    等安全躺在沙发上,鹿嘉渺才长舒了一口气般躺平。

    这沙发其实挺大的,鹿嘉渺脑子转了一天,盯着天花板慢慢慢慢就睡着了……

    也许是日有所思,鹿嘉渺睡得不太安稳。

    做的梦凌乱破碎……

    一会儿梦到自己被关在一间四面无光的小黑屋里,他拼命呼救,却像被封住了感官,叫不出声,也听不到回应……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在一片巨大的森林里,周围是参天的树木,他被圈在原地,孤独又死寂……

    很快梦境翻转,他见森林里透进一缕光亮,光亮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先生!

    鹿嘉渺想叫他,朝着光亮处跑去,想去抓住那抹虚影。

    只是在他快要碰到的时候,那抹光像忽然炸裂的泡沫一样,烟消云散了。

    周围复又恢复孤寂,只是那瞬间,失落、害怕……所有的负面情绪像骤然生长的藤蔓,缠绕住了整颗心脏……窒息一般。

    “先生……”那种空间带来的失落感太明显了,鹿嘉渺在梦里都很难过。

    怎么又睡哭了?

    藏矜白抚抚他难受皱着的眉头,回应他的梦呓,“我在。”

    鹿嘉渺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声音,感觉身体被海浪卷起一般,但他的梦里看不到人,“先生……”

    藏矜白抱着他上楼,听到耳边呓语,侧头用轻轻吻吻他又皱起的眉心,“先生在这。”

    *

    第二天也是个好天气,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很舒服。

    鹿嘉渺后半夜勉强睡好,柔和的晨光洒在脸上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儿痒,往圈着自己的怀抱里蹭了蹭。

    感官开始随着睡意苏醒慢慢复苏,耳边是平稳的心跳,鼻尖是熟悉的木质香……等等。

    鹿嘉渺猛然睁开眼,就瞧见自己正像个八爪鱼一样,手抓着藏矜白的胸前的衣料,纽扣都被他蹭开了一颗,自己的脸颊正贴着那块裸露的皮肤。

    脚搭在藏矜白腰际,小腿位置能清晰感受到晨起反应……

    鹿嘉渺只觉得脑袋当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后心如死灰问道,“我不是在楼下吗……”

    藏矜白也不遮掩,“我把你抱回来了。”

    鹿嘉渺眉头一皱,正准备控诉他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忽然小腿就被藏矜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压得有点儿疼。”

    “!!”鹿嘉渺只觉得“轰——”的脑袋就炸了。

    他这个轻薄之人哪里还有资格控诉藏矜白?把手脚麻溜收回,跑得比兔子还快。

    藏矜白坐在床头看着炸着乱蓬蓬头发跑掉的小朋友,轻轻笑出了声。

    这早的阳光,暖得可以点亮整个世界。

    *

    晨起的尴尬过后,情绪恢复平静,但鹿嘉渺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刚经历过什么很伤心的事情一样。

    他揉揉心口位置,正准备掬一捧清水洗脸,忽然想起来昨晚做的那些凌乱的梦……

    只是现在他清醒的很,他知道那是梦,也知道梦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先生。

    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仿佛是他设想的共情……如果某天他像光影一样不见了,先生也会一样难过吧。

    鹿嘉渺深思熟虑,还是决定和藏矜白宣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早餐时,鹿嘉渺吃着藏矜白煎的爱心荷包蛋。

    今早因为他失误把洗手液挤到了牙刷上,刷牙工作返工,导致做饭任务过渡到了先生那里。

    鹿嘉渺本想表达点什么,但看着煎得比自己好看许多并且十分丰盛的早餐时,还是选择了沉默。

    技不如人时,最好别说话。

    藏矜白像往常一样,把面前切好的牛排和鹿嘉渺交换,只是鹿嘉渺顿时两手抓住自己的盘子,不放了。

    藏矜白也不说什么,自然收回手。

    他接受小朋友突发奇想地保持距离。

    鹿嘉渺像颗属性不稳定的原子,改变环境或者催化因子,都会让他乱撞一阵子。

    昨天在森林里鹿嘉渺的回答,给出了一个简单明确的信息:只要找到他的后顾之忧,他就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永远很长。

    藏矜白有耐心,并且乐于接受他的每种状态。

    只是,鹿嘉渺今早一开口就十分大胆,“先生……我们可能要分开一段时间。”

    藏矜白停下手里的刀叉,抬起眼来。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鹿嘉渺的错觉,他竟觉得先生的眼神像是骤然冷下去了。

    他咽下嘴里的小西红柿,气势不太足通知道,“我要出差了。”

    藏矜白下意识握紧的手背青筋散去,眼里方才一闪而过的冷冽很快覆上温和,“去哪里?”

    “滇西一座小山村,我们要去那儿拍戏。”鹿嘉渺本来想的台词是,自己镇定自若跟藏矜白宣布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正好让先生好好冷静一下,没想到藏矜白开口一问,他就老老实实答话了。

    真是难成大器!

    “嗯。”藏矜白应了声后便又没再说什么,低头重新吃起东西。

    鹿嘉渺时不时抬眼看看他,手里牛排划拉了半天没划拉开,最后直接叉起来几口咬掉。

    *

    从今早鹿嘉渺说了那件事以后,藏矜白好似就沉默了许多。

    虽然先生一直挺沉默的,但……鹿嘉渺总觉得气氛不对。

    鹿嘉渺本以为这次出差会是个调整两人关系的好机会,和前两次他说“不要喜欢自己”和叭叭自己缺点的时候都不一样,这次……先生接受得好像不是很良好。

    一路上他都十分忧心,时不时侧头看看藏矜白。

    若是往常,第三次转头藏矜白就会询问他“怎么了”,但今天全程无动于衷。

    鹿嘉渺心想,应该是给先生伤到了,人家娃娃断奶都还需要缓冲呢。

    他不能那么急的。

    怪他没有深思熟虑,秘密在他这里,先生不知道,自然理解不了。

    先生不像他,他从两人初遇起,抱的就是可能会离开的心态。

    可先生不一样,先生是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一点点接受自己的。

    这像颗种子长出了根茎和芽……拔掉肯定会很难受的。

    “先生……”这几天人少,藏矜白把车停进车库,鹿嘉渺手放在安全带上,最终还是没解开。

    他转过身,准备和藏矜白再谈谈这个问题,毕竟种子是他种下去的。

    他可以在伪饰的太平下等待未来,但他还是不想这么装傻,“我没有想要跑掉,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

    如果有一直的话。

    藏矜白似乎被他这句话取悦了,侧头看向他。

    “我只是觉得……”鹿嘉渺的顾虑无法宣之于口,却又害怕因为这些不清楚,伤害到先生。

    他一想到昨晚那个梦,现在都还觉得憋得慌,只能用自己能想到最委婉的说辞道,“小时候我奶奶说,人生的旅途就像坐车,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很少有人能陪我们到终点站。”

    “如果一个人一开始说要和你一起去一个地方,但最后他没有做到,你会更难受的。”

    藏矜白静默看着鹿嘉渺煲着拙劣的心灵鸡汤。

    “所以有时候,我们要学会慢慢习惯一些东西……比如一个短暂的出差,或者——”

    “你在安慰我吗?”藏矜白忽然开口打断了鹿嘉渺的鸡汤。

    鹿嘉渺略微怔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的确需要慢慢习惯。”藏矜白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只是鹿嘉渺眼里孺子可教的欣喜还没泛出来,就见藏矜白对上他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所以我不开心,你应该先抱抱我。”

    勾人

    ——他说得对哈。

    鹿嘉渺的思维成功被带偏。

    习惯是需要慢慢过渡的。

    以前先生不开心,自己都是先抱抱他的。

    亏这还是刚刚自己说的话,怎么这么重要的环节都给忘了。

    鹿嘉渺像是一下被点拨到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他解开安全带,一腿膝盖点在座椅上,从副驾探过身去。

    他熟练地搂着藏矜白,手熟练地拍拍,台词都能脱口而出了,“先生不要不开心。”

    藏矜白没说话,只静静让鹿嘉渺抱着自己。

    鹿嘉渺抱了会儿,觉得膝盖都跪疼了,直起点身,看向藏矜白,“先生心情好点了吗?”

    藏矜白看着他干净澄澈的眼睛。

    有时候觉得他小心思多,有时候又那么单纯。

    “先生还是不开心吗?”鹿嘉渺见藏矜白不言语,有些苦恼地皱皱眉,随后一大个熊抱圈住藏矜白,用力拍拍,“那我再抱抱。”

    “……”藏矜白终于在他耳边轻轻笑出声。

    最近藏矜白常笑。

    先生笑起来很好听,鹿嘉渺觉得耳朵热热的。

    松开藏矜白直起身来,他刚才其实是故意缓解氛围的,先生肯定没看出来。

    现在藏矜白心情好了,他又准备步入正题,“先生,我是认真——”

    “你要迟到了。”藏矜白再次打断他,不想听这个话题。

    “!”鹿嘉渺侧头一看车载时间,也不安慰人了。

    抱着包就跑了,上班重要!

    从鹿嘉渺下车那一刻起,藏矜白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他看着鹿嘉渺跑远,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方向盘,像在思考什么。

    他不介意鹿嘉渺的秘密,也不介意去探索他的难言之隐。

    除了鹿嘉渺从今早开始就忽然提到的“离开”。

    鹿嘉渺身上有很多破绽,原来未深究过,但现在他迫切需要答案。

    手机震动了两下,藏矜白垂眼看着屏幕上的信息——

    【老板,这是那几天游轮上所以区域的监控】

    【没查到小少爷有奶奶,小少爷从小就跟着母亲生活,连外婆都没见过】

    【但我私下去过小少爷的学校,还问了几个和小少爷交集较深的人……小少爷的性格改变的确很大,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变了一个人……

    藏矜白收回目光,把车倒出去。只是,在快要驶出车库时,他稍微偏了下方向盘。

    车灯骤然照亮躲在柱子后面一直偷拍着的人。

    那人是资深狗仔,今天本来只想在这里蹲个十八线的小料的,但没想到遇到了大饽饽。

    他本以为自己隐藏得足够隐蔽了。

    但此刻他哆嗦着站出来,凭借这位的热度和商业价值,虽然可以捞一大笔,但如果被发现的后果……他一想到前几天听的八卦就连话都说不出来,“藏藏藏先生,我没——”

    藏矜白很有礼貌在他走到自己车边的时候降下了车窗,只是没听他的废话,反问道,“拍到了吗?”

    “没没没!”那人立马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拍到!”

    没想到那位忽然眉头轻皱,语调淡淡道,“没拍到吗?”

    虽然藏先生的语调平和,但小狗仔总觉得自己这次自己再说错,可能就完蛋了。

    他握着相机犹豫了会儿,迟疑道,“拍到了一点儿……”

    藏矜白掀起眼看向他。

    他连忙打补丁,“只只只有几张,就就就抱着的那种。我可以马上删掉,马上——”

    小狗仔正准备按动相机,就听藏矜白轻飘飘道,“发吧。”

    “啊?!”

    “别暴露他。”

    藏矜白没再多说,车擦着他走过,独留秃头小狗仔在风中凌乱了。

    他怕不是想发财到得幻想症了吧?

    *

    鹿嘉渺怕迟到,跑得急,正准备进门,迎面就撞上了抱着东西出来的孟春延。

    孟春延怀里抱着收拾的常用品,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又失魂落魄。

    所以才没注意对面跑过来的人。

    但被鹿嘉渺撞到了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行尸走肉般蹲下收拾起掉落一地的东西。

    “对不起,是我跑得太急了,没有看到人。”鹿嘉渺忙蹲下帮他一起捡。

    “我自己捡。”孟春延拦住鹿嘉渺准备伸来的手,鹿嘉渺有些尴尬地停住动作,正准备再次抱歉就听他说,“你进去吧,要迟到了。”

    鹿嘉渺没想到平时对自己咄咄逼人的人会忽然那么善意。

    他想起上次向江叔叔“告的状”,当时他被先生的事弄得心情很不好,他有些抱歉道,“上次……”

    “和你没关系。”孟春延匆匆捡起自己的东西,其中有张照片,他十分珍爱一般轻轻拍了拍。

    才起身看着鹿嘉渺道,“我退圈了,以后都不演戏了。”

    他说这话时嗓音嘶哑,像骤然苍老了十岁。

    “好好演。”孟春延路过鹿嘉渺时拍了拍他的肩,“希望下次在荧幕上见你,演技能好一点。”

    鹿嘉渺茫然地看着孟春延走远。

    等进了里面才知道,孟春延的妻子去世了。

    “活着的时候在外面彩旗飘飘,连老婆生病都不知道。”剧组的大多演员其实对孟春延都没好印象,此刻评价道,“他老婆生前治病的钱都被他套来花了,人都没了装什么深情了。”

    鹿嘉渺骤然愣住,看着孟春延离开的地方,忽然想……连这样的人面对离别都会那么难过。

    *

    剧本里孟春延后续的戏换成了云禾,一位少年丞相,人设很吸睛。

    这次重新见他,云禾好像也变了许多,整个人恹恹的,看上去有些颓唐。

    见鹿嘉渺进来也只是寥寥看了眼,目光冷漠却又好像藏着点什么。

    导演简单说了后天去滇西的事,就让他们出去接受采访了。

    这次的采访不同,因为是马上开播,记者都围堵在外面,谁热度高就围在谁面前问。

    一般围的都是主角,可这次鹿嘉渺一出来,几乎所有记者都围了上来,问题连环炸出——

    “请问对于这次Z集团公开抛出橄榄枝你有什么回应吗?”

    “请问上次轰动全网的【朱砂痣】是你吗?”

    “豆知道扬言三日后要曝光的Z集团最高领导层的恋情与你有关吗?”

    ……

    一个又一个“请问”直接把鹿嘉渺砸懵了。

    不是在搪塞记者,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只从一个个连环提问中大致感觉应该和先生的公司有关。

    等记者走了鹿嘉渺拿出手机才发现Z集团的官博在今早@了自己,他还没来得及点开词条,就接到了江律彦的电话——

    “小少爷,都怪今天新闻部的上班打瞌睡,把官博给提前发了,没给你造成什么困扰吧?”

    鹿嘉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摇了摇头,“没事的。”

    今天记者围堵他的时候,他都老实说了,也许是他茫然得太真实,大家问不出什么爆料,很快就散了去采访主角团了。

    “是这样的,”江律彦朝藏总办公室看了一眼,引入正题道,“上次请你帮忙拍出的首发片反响太好,我们后面面试的模特总感觉缺点什么。集团的意思是派我当代表问问,小少爷有没有兴趣签约Z,担任【蕴】专属模特呢?”

    没有一个艺人,或者说没有一个想往上走一走的人会不知道Z集团,它旗下投资的都是行业顶级项目,拥有最高的运转力,能和Z挂上勾,就像考入了顶级学府一样,是很多人的梦想。

    鹿嘉渺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也是惊喜的,因为和江律彦很熟,所以他下意识有点紧张问道,“我可以吗?”

    “当然!”虽然有点儿藏总交代的意思在,但鹿嘉渺拍的先发片效果的确非常好,正常流程也是谈给他。

    只是藏总忽然有点急,才这么突然。

    江律彦求贤若渴,不吝赞美,“上次拍摄技术,摄影师一直夸你镜头表现力好。”

    提到上次拍摄,鹿嘉渺才从巨大的惊喜中冷静下来,“是因为先……”

    “藏总还不知道这件事儿,得你这边应下来我才好去汇报,不然得得罪人的。”江律彦添油加醋道,“你也知道老板很重视这个项目,这几天都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要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模特——”

    “我试试!”一听这个,鹿嘉渺果然马上应下来,“我想试试。”

    【蕴】不止是Z集团首发的珠宝,更是先生母亲设计的……鹿嘉渺想争取一下。

    就算以后真的离开了……也能像白夫人的珠宝一样,留下一点点存在过的纪念。

    江律彦任务完成,熟练地把之前打好的关于签约合同的事宜详细说了说。

    *

    因为鹿嘉渺马上要去其它地方拍戏,加上宣传片昨天已如期发出,但藏总忽然废弃了之前用玉石当模特的想法改用真人,需要先拍一些预备照片调试风格,所以第二天鹿嘉渺就跟着藏矜白一起去了公司。

    签完合同,上午十点就去了拍摄基地。

    藏矜白有工作,没陪他去,两人一起到了公司就分道扬镳更忙事业了。

    看得公司众人不由感叹,不愧是资本家夫夫,事业心忒重。

    鹿嘉渺跟着上次那个摄影团队去取景地。

    因为都是些搞艺术的年轻人,加上顶头上司不在,一路上都活力四射的,氛围很不错。

    就是对这位传说中的小夫人保持着点神秘的距离感。

    还是上次那个加了鹿嘉渺微信却一直没敢和聊天的小姐姐主动搭话,“我叫余鱼,年年有余那个鱼。”

    “我叫鹿嘉渺,”鹿嘉渺和她握握手,也解释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弯弯眼说,“很高兴认识你。”

    “宝宝你好有礼貌啊哈哈哈。”摄影师们叫模特一般都叫宝宝,其他人心头一惊,生怕余鱼抢了藏总的专属称呼,恨不得马上上前捂住她那犯罪的嘴。

    但没想到鹿嘉渺没太在意,只不好意思笑了笑。

    “呜呜呜你笑起来好漂亮,随便抓拍都是大片。”

    “呜呜呜你好可爱,一夸就脸红。”

    ……

    鹿嘉渺被余鱼用十分欣赏又热情的眼神盯着“呜呜呜”了半天,局促得坐得端端正正的,周围的都是些哥哥姐姐,看着他想说又憋着的乖宝宝的模样,心里一化,都笑起来,“你可闭嘴吧,孩子都快被你吓傻了。”

    “哈哈哈”余鱼才发现鹿嘉渺快躲角落里去了,玩笑道,“你这么胆小,怎么敢跟老板待一块儿的啊。”

    “藏先生吗?”鹿嘉渺看六个脑袋毫不犹豫一起重重点了点,觉得有点儿好玩,也弯眼笑起来,“先生不凶啊。”

    “不凶但吓人啊。”众人表情哭哭。

    鹿嘉渺笑着替先生正名,“先生很好的,今早我还听到他打电话说——”

    “说什么说什么……”众人急不可耐迫不及待。

    鹿嘉渺等把大家的好奇心都勾够了,才煞有其事道,“说要给宣发部加工资。”

    在鹿嘉渺在一群震破天际的“啊啊啊”中被疯狂摇着问“真的吗?”的时候,表示十分后悔加入他们。

    但闹一闹有闹一闹的好处,说实话,之前大家对这么个背靠大山的人还是有所忌惮的,拍摄的时候也许不敢放太开,但被鹿嘉渺这么融进来闹了闹,距离莫名拉近了许多。

    今天拍的是鹿嘉渺从未涉猎过的外景,彼此间熟悉,配合度也会更高,拍出的效果也会更好。

    拍摄取景在一片很漂亮的内陆淡水湖。

    快入秋的水最澄澈好看,像镶嵌在森林里的蓝宝石。

    今天试拍的这套珠宝是和【朱砂痣】完全不同的风格,是【蕴】里唯一超现实的设计——【山海】。

    【山海】的灵感来源于山海经,风格诡谲多变,比起外貌,更强调表现力。

    因为之前的现实风格鹿嘉渺驾驭得很好,所以这次特意挑了套最难的来看看效果。

    这个湖泊夜景最美,不可能放过,今晚大概率要在山上睡。

    大家临时搭了几顶帐篷,余鱼帮鹿嘉渺搭手时随口问道,“今晚我们可能不回去了,小夫人要不要跟老板报备一声?”

    鹿嘉渺被她这个称呼吓了一跳,左右确认只有他们两人才迟疑问道,“你叫我嘛?”

    “是啊。”余鱼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大家背地里都这么叫,因为鹿嘉渺是总裁夫人,但又比他们都小,所以都叫他小夫人。

    鹿嘉渺顿时头大,小声商量道,“可以不这么叫嘛……”

    余鱼还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就被忽然打开帐篷门的二壮吼声盖住了,“快快快!马上落日了!快帮小夫人化好妆出来抢点!”

    “……”鹿嘉渺心叹,早晚要出事。

    *

    黄昏在天际晕染开一片绚烂璀璨的晚霞,昏黄的光蒙在森林之上,宛若仙女的面纱。

    湖水边的石头上,鲛纱似的裙摆随着水波轻轻荡啊荡。

    镜头聚焦的地方,是个长着鹿角的漂亮少年,白皙的手轻轻抬着,像是捧着那轮将坠的落日。

    鹿角和手臂上缠绕着颗颗璀璨的天蓝色钻石,在镜头里折射出和落日照在水波上一样璀璨的光。

    黄昏让画面变得朦胧,人影虚幻又飘渺,宝石的光亮却又明显,像是无意梦见山林之神。

    摄影师都不舍得打破了,单这张场景就拍了几十张才切换,“看镜头。”

    鹿嘉渺像是被忽然叫到,眼神茫然就看过来了。

    他额前的头发被辫了上去,眉眼干干净净露出来,尤其那双小鹿眼,在镜头里干净得像一汪湖,灵气得不行。

    摄影师正想着怎么把这种灵气用镜头表现出来,就见鹿嘉渺竟轻轻歪了歪头——那瞬间,仿佛不识人间的精灵被无意打扰,对眼前陌生的造访者充满了纯粹的好奇。

    妈呀,那个歪头,真的杀。

    鹿嘉渺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带入性太强,他不需要摄影师指导着他找感觉,给他那个场景和一点提示,就能直接把那个“人物”送到你面前。

    有了良好的配合,大家越拍越好,甚至激发了很多计划里没有的灵感。

    这也导致照片越拍越多,天黑定,鹿嘉渺还在拍着。

    夜景后半部分是在水里,鹿嘉渺被戴上了微卷的长发,像条小人鱼趴在岸边

    岸边铺了一圈细碎的珠宝,鹿嘉渺长发间也散落着,在黑夜里和天上的星星呼应。

    鹿嘉渺趴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枕着手臂,只露出一只眼睛,眼尾被扫了淡淡的桃红珠光,尤其是眼皮上那颗小痣,平白添了几分媚气。

    传说鲛人貌好,最善勾人。

    真真是拍出了【山海】的精髓。

    余鱼一边担心着鹿嘉渺受凉,毕竟在湖水里泡了那么久,一边又不由感叹,这个效果真的堪比神图。

    有一张拍了一半的背,她是个女娃都看得眼泪从嘴巴里流出来,“小夫人好美呜呜呜别说先生喜欢,我都欲罢不能,只恨自己没有作案工具。”

    余鱼自我感叹了好一会儿,发现身边没个捧哏的,便用手肘拐了拐旁边的人,“你咋不拍了,不是要拍出水镜头吗?我最期待那个了,湿身……”

    余鱼感觉有人在疯狂扯自己,终于在该死的安静里察觉出一点不对劲,迟缓地抬起头——

    只见她温文尔雅杀人如麻的上司正温和地响应着她的要求,回应道,“是吗?”

    呜呜呜现在自鲨还来得及吗啊啊啊。

    余鱼亡羊补牢道,“我只是单纯觉得小夫人好看……”

    我只是好色我真的悔过。

    鹿嘉渺那边正在和摄影师沟通下一个出水镜头的拍摄,藏矜白目光从那边收回,好奇道,“小夫人?”

    余鱼立马闭上嘴了,她好色就算了还当着人老攻的面叫绰号。

    毁灭吧。

    好在藏先生对他们兴趣寥寥,问了问进度,知道还有一场拍摄,虽然有些不快,但因为是鹿嘉渺自己的意思,也便没多说什么。

    只拿了块干浴巾去岸边了。

    鹿嘉渺按照摄影师说的,憋了三秒气,从水里抬起了头,兀然就看到了半蹲在自己眼前的藏矜白。

    水滴像珍珠,顺着他脸侧滑落,落进岸边的草丛里,静谧无声。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很亮,眼睫上也沾着水。

    眼尾的珠光染上水色,欲气中又平添几分澄澈。

    藏矜白本想好了批评措辞,他本就容易生病。

    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鹿嘉渺对他弯弯眼,像在和他分享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先生,我是小美人鱼!”

    藏矜白只觉得这刻,像月亮落进了湖泊,细碎的光砸起了一片涟漪。

    他用手抚掉鹿嘉渺脸侧的水珠,眼神温柔溺人,笑着应他,“嗯,小美人鱼。”

    名分

    月光薄透似纱,洒在岸边一蹲一立的人身上,远处定格的镜头还在计时,像在拍摄一部浪漫的爱情电影。

    鹿嘉渺眼睫上的水珠又滑下一颗,晶莹地像小人鱼的眼泪。藏矜白又轻轻帮他抚掉,温和配合他,“小美人鱼要上岸了吗?”

    藏矜白的声音温润好听,就像书里写的诱人上岸的书生。

    但鹿嘉渺显然不是一般的人鱼,他仰头看了藏矜白两秒,随后蹭着他的掌心摇了摇头,“不要。”

    眼里方才亮晶晶的惊喜也淡了一点,严肃道,“我工作呢。”

    藏矜白一愣,眉眼笑意更深。

    这是什么小事业狂。

    藏矜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膝盖被轻轻点了点。

    黑色西裤上晕出一个小小的点,鹿嘉渺趴在岸边仰看着他,目光在月光下笑意盈盈,“先生。”

    “嗯?”

    “你让一让,”鹿嘉渺眼睛弯弯亮亮的,笑得可漂亮了,说的话却残忍无情,“你挡到我的镜头啦。”

    “……”藏矜白差点被他气笑。

    小事业狂还会卖乖讨好。

    藏矜白这几天很忙,不然也不会让自己一个人跟着团队来,所以在脑袋冒出水面乍然见到先生那一刻,鹿嘉渺还是很惊喜的。

    但现在显然不是谈情说爱卿卿我我的时候,他工作忙得很。

    礼貌的寒暄结束,鹿嘉渺要忙事业了。

    可藏矜白还半蹲在他面前未动,只垂眼看着他笑,眼神还莫名其妙越来越腻歪。

    鹿嘉渺都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忙从藏矜白身侧探出头,正准备跟摄影师说他准备好了,就看到了岸边一溜躲在帐篷后吃瓜的脑袋。

    七目相对,双方都愣了两秒,然后帐篷后面那六个脑袋齐刷刷瞬间躲了回去,还时不时冒出两句像是刻意压制但还是很大的吵闹声——

    “都让你别把头探出去了!被小夫人看到了吧!安安静静嗑cp不好吗?!”

    “但你他妈先脑袋搁我头顶我缩不回去啊!而且我躲得快,小夫人肯定没看到我嘿嘿嘿。”

    ……

    “!!”不知道为啥他们吵架都还要一口一个“小夫人”,鹿嘉渺听得心惊胆战的。

    他悄悄侧侧眼,装作悄无声息观察藏矜白的表情。

    没想到和藏矜白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连忙垂下眼帘,眼睫不自然颤颤。

    “还拍吗?”好在藏矜白只是温声问他。

    ……这是听到了呢?还是没有啊……

    那个奇奇怪怪的称呼私下在他面前叫叫也就算了,如果先生听到了……就像给两人的关系界定了身份,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上来吧。”在他又要开始走神之前,眼下递来了一只素白好看的手,“我牵你。”

    分明这个动作寻常,但可能月光太柔和了,也可能是刚才本就心绪不宁,鹿嘉渺看着眼前这只无数次朝自己递来的手时,只觉得……自己像是理解了为什么小美人鱼会跟着书生回家了。

    他轻轻把手搭上去,还小声说,“有点湿……”

    潮湿冰冷的手悬在干燥温热的手掌之上,鹿嘉渺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蜷缩的手指,就被藏矜白握住了。

    掌心的水珠像是瞬间被烫热了。

    鹿嘉渺还未从骤快的心跳中回神,就见藏矜白拉着他带起来一点后,托着腋窝把他轻轻抱上来了。

    冰冷的湖水从肩头一点点蜕下,瞬间他就湿漉漉站在了藏矜白面前。

    裙摆的水无声浸入泥土,明明风吹在身上是很凉的,鹿嘉渺却觉得此刻全身发热起来。

    为了拍摄效果,他上半身只靠珠宝遮掩,肩头手臂处胸前勾勒着几条细长的宝石珠串,会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下半身是条后摆长长像鱼尾一样的海蓝色纱裙,从腰际被一片珠宝贴成的鱼鳞片往下,在水里荡漾起来的时候特别漂亮,开叉裙摆下露出一双修长白皙的小腿,脚踝也戴了珠串,衬得脚背莹润又漂亮。

    分明刚刚造型师们围着他贴鳞片的时候都没有丁点不自在,一心只想着拍出好看的照片,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穿了另一套兔女郎站在了藏矜白面前,身体瞬间就烧起来了。

    他还未来得及思考先挡哪里,忽然觉得身体一暖,身后披上了一条柔软的绒毯。

    “还冷吗?”藏矜白立在他身前,垂眼帮他整理着颈侧的布料,把鹿嘉渺唯一露在外面的脖颈也遮了个严实。

    鹿嘉渺抬起眼来看他,迟钝钝地眨了下眼,然后才呆呆摇了摇头。

    下一秒,藏矜白又往他头顶罩上了一条干燥的毛巾,他的手掌轻轻贴在鹿嘉渺脑侧,头微微低下,像是在帮鹿嘉渺擦头发,也像是面对面说悄悄话。

    “下次不能在水里泡那么久,会生病。”藏矜白与他视线平行,声音还是很温柔,一点儿也不像说教。

    “……嗯。”鹿嘉渺轻轻点点头,脑袋在藏矜白手掌罩着的毛巾下轻轻动动。

    藏矜白见他乖乖应下,才舒眉接着问道,“那小美人鱼的衣服是谁帮你穿的?”

    鹿嘉渺只觉得被藏矜白的手掌把他思维都罩迟钝了,他想了想,才从绒毯里探出一根手指,朝小帐篷方向指了指,“造型师。”

    “嗯。”藏矜白用拇指腹轻轻擦掉他鬓角滑落的水珠,“下次也不穿这种衣服,好不好?”

    “下午穿的,不冷。”这次鹿嘉渺辩解道,“不会生病的。”

    “嗯,不会生病。”藏矜白眉目温和道,“可我会生气啊。”

    “!”鹿嘉渺眼睛骤然瞪圆,他就说怎么感觉怪怪的,原来他生气了啊!

    ——片刻后,尖叫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啊啊啊啊我嗑死他们是在接吻吗!!妈妈好甜好甜kswl——唔”

    “你的妈呀你是疯了吗?!还不闭嘴!!”

    也不知是谁惊呼的声音没憋住,鹿嘉渺顿然被吓炸毛了,几乎下意识往藏矜白怀里一埋。

    三秒后又耳朵通红的把脑袋抬起来,头也不回的匆匆跑掉了。

    *

    这边在准备野炊,正式拍摄开始,一些打下手的工作人员其实就没啥事儿了,所以在天黑前就在一旁可自助烧烤区域燃起了篝火。

    还有几个预谋已久的,早在景区租好了烧烤架,拎回处理好的食材,就等鹿嘉渺他们拍完好好吃一顿。

    现在进程被打断,大家都规(鬼)规(鬼)矩(祟)矩(祟)躲在帐篷后面嗑Z集团最劲爆的cp。

    尤其是余鱼,刚才那段和藏总的直面对话,让她确认自己必死无疑了。

    所以emo两分钟后就开始猛嗑,死前吃点糖也不算亏。

    现在见鹿嘉渺匆匆跑反了方向又被藏总逮了回来,一个个姨母笑得收都收不住,见两人朝这边走来才像受惊了的鸟群散开。

    刚才还“啊啊啊”的一群人,此刻搬东西的搬东西,拿串的拿串,就算拿根草手里都必须有东西,在藏矜白到来时装作很忙碌的样子,“藏总,我们正准备烧烤呢?要不留下来一起吃点儿?”

    大家本来只是为了缓解尴尬客套一句,哪想藏矜白侧头垂眼看向用绒毯把自己裹成粽子的鹿嘉渺问道,“可以吗?”

    啊啊啊藏总竟是妻管严!

    大家心里嚎叫,但不敢说。

    鹿嘉渺现在脑子还嗡嗡嗡的,胡乱点了点头,把绒毯又裹紧一点,就剩点儿五官留在外边儿了。

    藏矜白询问完鹿嘉渺的意见,才看向他们,“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大家伙压力山大,点头如捣蒜,皮笑肉不笑,“不打扰不打扰我们现在就开烤!”

    一秒之后全各自跑去忙活了。

    鹿嘉渺今天最辛苦,忙活的时候大家自动屏蔽他。

    就导致只剩他和藏矜白两人在篝火堆前。

    篝火用的是景区特别准备的木头,有股淡淡让人平静的草木味。

    但鹿嘉渺现在一点儿都不平静,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紧张情绪的余韵。

    他换了身简约的休闲服出来,裤腿很长,坐下都能盖住脚背,也不和藏矜白说什么,就搓着裤腿玩儿。

    藏矜白垂眼身前安安静静坐着的鹿嘉渺,头发刚洗过,许久没剪了,有些微长,遮住些眉眼,更显乖巧。

    他用毛巾轻轻替他擦着头发。

    鹿嘉渺鼻尖的水珠被暖黄的篝火光亮照得慢慢蒸发。

    也不知是火太旺了,还是怎么,鹿嘉渺耳尖脸颊的红晕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他觉得自己脑袋都要被烤熟了。

    终于,擦拭的动作停下,鹿嘉渺的后背却一下绷直了。

    他心脏骤然提起,只是预想中尴尬的两人对坐没有出现,藏矜白俯身在他耳后说,“我去帮忙,想吃什么?”

    悬着的心脏像骤然落在了一片羽毛上。

    先生肯定又看出什么了,所以又在给他留空间。

    鹿嘉渺随口乱说了两样东西,在藏矜白走远才慢慢朝那个身影望去。

    藏矜白脱了外套,一边解开衬衫袖口,一边走向热闹的人群。

    鹿嘉渺这刻才恍惚发现……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下了人间。

    *

    大家伙儿正热火朝天讨论着刚才的偶像剧剧情,一边评价藏总虽然风评吓人,但对小夫人真的没话说。

    骤然看到藏矜白出现的时候,几乎瞬间静音了,就剩背对着他们的余鱼还嗑得天昏地暗,“这简直是完美理想型呜呜呜但小夫人也好漂亮,也是我理想型,果然我磕的cp都是最般配的。等我回去就把偷拍的照片发公司群里,尤其是披毯子那一下,唰——”

    余鱼转身的瞬间骤然呆住——她今儿是犯什么吗?怎么背地里说人老被逮到??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辞退进程或将提前到此刻时,藏矜白一边叠着袖口,一边笑着问他们,“我能帮上什么吗?”

    “?!”若不是刚好闭着嘴,大家下巴已经惊掉下来了。

    “小渺想喝橙汁。”藏矜白温润有礼,大家愣了两秒后一下懂了,榨汁机前的人忙让开身,“果汁在这儿榨,藏总这边请!”

    藏矜白看着个个拮据作请的动作无奈笑道,“下班时间也这么正式的话……看来我需要先回去复习一下大家的工号了。”

    “不不不……”藏矜白温温和和一个玩笑,一下让神经紧绷的大家放下来了。

    二壮社牛点儿,抓抓寸头道,“咱就是打工人见老板,紧张。”

    “这样啊,”藏矜白笑着回问,“加工资能缓解么?”

    “啊?!!”大家生怕反悔一样,立马活跃起来,“能能能!可太能了!”

    甚至有大胆者大喊道,“啊啊啊藏总我们爱你!!”

    气氛瞬间活泛起来,藏矜白非但不像传闻中吓人,反而特别好相处,而且一点架子没有。

    没一会儿嬉笑声就重新响起,融洽得不行。

    鹿嘉渺侧脸枕在左臂上,遥遥看着藏矜白,看他认真看了三遍说明书,但一直没能启动榨汁机,直到有个人十分抱歉地举起忘记插好的插头,朝他鞠了个九十度满怀歉意的躬,藏矜白难得嫌弃摆摆手。

    鹿嘉渺不自觉间慢慢弯起了眼。

    ……这样的先生,可真好啊。

    藏矜白把现榨的橙汁递给鹿嘉渺,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躲闪,还浮着淡淡笑意,就知道小朋友这是缓过来了。

    鹿嘉渺再怎么厉害,也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少年,有很多复杂又突然的小心思。

    藏矜白长他许多,未必全能猜透,但乐于留出一方空间给他的少年气。

    “谢谢先生!”鹿嘉渺接过橙汁,藏矜白随后也在他身边的藤椅上坐下,去了一遭回来,一身闲散气息,看向鹿嘉渺,“尝一下。”

    鹿嘉渺浅浅尝了一口,立马被酸得皱起脸。

    “很酸?”

    鹿嘉渺砸吧两下嘴,眼角差点被酸出泪,但还是违心评价道,“好喝!”

    篝火很亮,能把鹿嘉渺脸侧细小的绒毛都照清楚。

    “先生好厉害啊!”鹿嘉渺捧着橙汁,弯着眼夸奖道,“如果下次能记得放糖就更厉害啦!”

    “……”拐弯抹角学得挺快。

    *

    烧烤端上来,大家也都聚在篝火前,热热闹闹的。

    夏夜满天繁星,湖泊草丛,风景正好。

    因为不怕藏矜白了,大家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还拿出一小提啤酒,一人一听,微醺的时候,啥都敢聊。

    “该小夫人了!”大家在绕着圈挨个儿说真心话,其实他们几个之间没啥可说的,都是合谋起来套老板的八卦。

    “嗯?”鹿嘉渺刚才被几个姐姐哄着喝了两口低度果酒,现在脑袋有点点昏,听到有人点他名,有点儿茫然的看过去。

    “我看……就聊聊你和藏总的恋爱史吧!我好好奇啊啊啊。”

    “我也我也!”

    鹿嘉渺迟缓缓眨了两下眼,还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藏矜白垂眼看着他,像是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没想到他眉头就渐渐开始皱起,好一会儿才很小声道,“还没有的……”

    他的声音太小了,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好意思。

    “小夫人我听不到!”

    因为鹿嘉渺低着头,而且没人知道他一口酒就能醉,起哄声越来越大,鹿嘉渺被一声声“小夫人”叫得越来越苦恼。

    藏矜白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着他的耳尖越来越红。

    忽然,藏矜白感觉衣摆被轻轻扯了扯,他刚俯身侧耳,鹿嘉渺就裹着他的毯子一下搂住了他。

    鹿嘉渺喝的是葡萄酒,身上带着浅浅的果香气,拥了人满怀。

    在周围爆炸式想起的“啊啊啊——”声中,鹿嘉渺更不好意思了,脸往藏矜白颈侧一埋,像想把自己藏起来。

    藏矜白垂下的目光可以看到他软毯未遮住的地方,雪白后颈也渐渐泛起很浅的红晕,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

    藏矜白轻轻搂着他,正准备让起哄的人噤声,就忽然感觉耳边缓缓呼出的热气。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

    藏矜白垂下手,侧头放低声,“怎么?”

    鹿嘉渺耳后更红,又埋了一会儿才更小声说,“我不是……我们、还不是……”

    藏矜白饶有兴致,明知故问,“不是什么?”

    鹿嘉渺被一步步引导着结巴道,“不是小夫人……不能乱叫的。”

    “这样啊,”藏矜白的声音像哄人,也像诱导,“很介意吗?”

    这次鹿嘉渺反应快了一点,埋着的脑袋轻轻摇了一下,然后就不说话了。

    就在藏矜白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耳边才传来很轻的嘀咕声,“他们一直叫我……我会害羞的啊……”

    所以藏起来是因为害羞了啊。

    鹿嘉渺还把脸埋在藏矜白肩头,呼吸热热的,乖巧又依赖。

    藏矜白眉目舒开,轻轻笑起来,看着怀里安静柔软的人,轻轻摸摸他头发,“嗯,不叫。”

    鹿嘉渺得到了他的担保,一直揪着他后背衬衫布料的力道慢慢松下来,埋着的脸也轻轻侧出来呼吸,就贴在藏矜白颈侧,呼吸声轻轻缓缓的,像只在安全环境里准备熟睡的小兽。

    藏矜白帮他理理绒毯,挡住被他蹭乱会透风的地方。

    藏矜白耐心得像是对待什么很珍贵的宝贝,周围人的起哄声徒然更大。

    藏矜白抬起头来,声音放得很低,“他喝醉了。”

    “哦哦哦。”众人也立马识趣放低声音,“别吵!小夫人睡着了。”

    周围安静下来,鹿嘉渺闭着眼,睫毛垂下浅浅的阴影,只是一会儿后,贴在藏矜白颈侧的嘴唇张合,鹿嘉渺小声提醒道,“你不要一直看着我……我装睡呢。”

    这声音轻飘飘的,只有藏矜白能听到。

    鹿嘉渺的耳语像是避开众人在和他交换一个独特的秘密,也像少年气的邀请他加入这个因为不想回答而衍生出来的装睡游戏。

    “嗯,不看。”藏矜白还抬手帮他捂住了另一只耳朵,温声说,“睡吧。”

    为了睡得更舒服,鹿嘉渺的脑袋往下挪了一点,枕靠在藏矜白肩下更宽的地方,靠近胸腔,另一只耳朵被挡住了,所以他能清晰感知到每次藏矜白轻轻笑起时,那里传来的微微震动。

    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

    大家还在小声聊着天,鹿嘉渺晕乎乎的听不清楚,耳边平稳轻缓的心跳声催人入眠。

    他迷迷糊糊正快睡着,就听头顶那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开口。

    “他不是小夫人。”别人的声音被挡在了手掌之外,但藏矜白的声音他却听得更清楚。

    刚才还压着声絮絮叨叨往藏总嘴里套话的众人立马噤了声。

    “我们是看您没介意才……”氛围瞬间凝重起来,有个刚才起哄得最厉害的小姑娘怯怯问道,“不能……这么叫吗?”

    藏矜白看上去没有半分气恼,反而认真思考了下,“以后或许可以征求他的意见。”

    “以后?”

    周围的人好像在问什么,但鹿嘉渺听不到。

    鹿嘉渺只能感受到贴着的胸腔随着藏矜白的一字一句轻轻震动……会带快人的心跳。

    迷糊的意识随着心跳清醒起来,他下意识把藏矜白的衣摆抓紧了些。

    像是感觉到他的动静,头顶的发被什么轻轻蹭过,有人在垂眼看他。

    周围过于安静,除了贴在耳朵的干燥掌心,就只剩心跳声。

    “现在……”开口的声音温润好听,在下一次胸膛一下下轻微的震动中,他听到藏矜白说,“我在追求他,还没有名分。”

    藏矜白说得轻缓又真挚,像是在回答众人的问题,也像是在……特意说给某人听。

    “!”在短暂安静后骤然响起的尖叫声中,鹿嘉渺瞬间清醒了。

    亲亲

    鹿嘉渺像一下被点到了某个开关,晕乎乎的感觉完全没了,也不装睡了。

    骤然抬起头来看向藏矜白,瞪圆的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周围的尖叫声因为鹿嘉渺骤然起身的动作瞬间收声。

    藏矜白的手还罩在他左耳上,此刻就像捧着他的脸,他刚准备开口问他怎么了,只是嘴唇才动,就被鹿嘉渺一把捂住了。

    鹿嘉渺的眼神清明得很,看不出半分醉意,但胆子比平时大了太多。

    他用两只手叠放严严实实捂住藏矜白的嘴巴,禁止他发出任何声音,并蹙着眉严肃批评道,“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在说什么不能被外人听到的私房话,语调却全是斥责,“不害羞的吗?”

    “……”藏矜白先是被他捂得一愣,被他训了两句后才反应过来,还醉着呢。

    他投降的垂下眼,遮住眼里的笑意,像是认错。

    鹿嘉渺仔细观察了他好几分钟,后来因为藏矜白的鼻息挠得他掌侧很痒才收回了手。

    这里都是人,更多的话是不好说的。

    鹿嘉渺转过身,还顺势牵起藏矜白的手,对目瞪口呆围观着的哥哥姐姐们道,“我带他回去睡觉啦。”

    “……”众人一愣,目光齐刷刷看向藏总。

    藏矜白轻轻抬了抬那只被鹿嘉渺紧紧握着的手,“他带我回去睡觉。”

    众人齐刷刷点头。

    鹿嘉渺站起来后还朝大家微微鞠躬道了晚安,像个礼貌的小绅士。

    但牵着藏矜白没走两步就在晃悠。

    藏矜白被他牵着慢悠悠的走,还要时不时护在他身后防止他被石头绊到。

    鹿嘉渺不许他反手牵自己,非要握着藏矜白的手掌。

    开始他的想法还是让藏矜白握拳,他要一把包住,玩了会儿总以失败告终后才改为握着他。

    说他醉吧,但他还能准确找到自己帐篷的位置。

    他把藏矜白带到帐篷前,介绍道,“这是我们家。”

    “嗯,我们家。”藏矜白一路都这么看着他,只觉得就这样再走一会儿也不错。

    但下一秒鹿嘉渺松开了他的手。

    他站在鹿嘉渺对面,身后就是帐篷,像被他堵在了这里。

    藏矜白比鹿嘉渺高好多,他抬起头来仰看着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藏矜白笑着应他,“好。”

    “你真乖。”鹿嘉渺夸奖道,随后踮起脚,准备凑到藏矜白耳边说点儿什么。

    因为仰着头好累啊。

    但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连走路都打摆,才踮起脚就一下往前跌去,幸亏藏矜白搂住了他。

    藏矜白被他压得往后微仰,肩抵在帐篷面上。

    还在篝火边的吃瓜群众看着骤然晃动的帐篷,立马识趣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各回各家,把美好的野外环境留给他们。

    “……”鹿嘉渺发挥失误,还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呀,我踩到你啦。”

    小白鞋压在锃亮的皮鞋上,鹿嘉渺立马收回脚,低头搓着衣摆认错,“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夏季的晚风微微吹起鹿嘉渺头顶的两缕头发,轻轻晃悠。

    身后是漫天星辰,两人像是躲在无人的地方进行一场秘密的约会。

    “没关系。”藏矜白配合他,抬手准备摸摸鹿嘉渺被风吹乱的头发。

    却忽然就听鹿嘉渺盯着自己的鞋子小声嘀咕道,“我那本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啊……”

    [把他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那地方最好有一面墙,然后一下——“咚”把他困在墙与自己的身体之间,这是最有威慑力最强势的姿势!]

    藏矜白悬在他头顶的手骤然停住,低头问道,“什么书?”

    鹿嘉渺刚刚在仔细回想他那本书里的内容。

    被藏矜白一唤,抬起眼来看向他,月光在他身后朦朦胧胧的,他看着藏矜白缓缓眨动着眼睛。

    在想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藏矜白把头更低些,再次问道,“小渺,什么书?”

    “我的书啊。”鹿嘉渺答道,“我的书上都是这么追人的。”

    带到没人的角落里追,带到墙角追,强势得很。

    鹿嘉渺不知道藏矜白为什么忽然沉默了,但他有了新的想法,并命令道,“你低头。”

    但藏矜白还一直看着自己像在想什么,鹿嘉渺忽然抬手捧住了藏矜白的脸颊,纠正道,“你不要发呆。”

    藏矜白与他对视着,想从这双眼睛里再多看出点什么,只是还未等他再次开口,鹿嘉渺就踮起脚来,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

    他本已经开始缜密构建的思维瞬间坍塌了。

    “你不要发呆,”鹿嘉渺蹭蹭他,“我有话说呢。”

    柔软的额发一下下挠过藏矜白的额头,他喉结微微滚动,“好。”

    鹿嘉渺这才满意了,脑袋离开他,轻轻放下踮着的脚,“你头低一点,我脖子好酸。”

    藏矜白依言俯身。

    鹿嘉渺的手掌柔软又暖,贴在他脸侧,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

    没喝醉的时候害羞得很,现在倒大胆直球,“你在追我吗?”

    藏矜白看着他,但鹿嘉渺好像不需要他的回答,就自顾自说道,“我不用追的啊。”

    他的额发被蹭乱了,露出漂亮的眉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干净情绪。

    “你不记得了吗?”鹿嘉渺说,“第一次见面,我就说喜欢你的啊。”

    而后鹿嘉渺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却全似消音了一般。

    他学今天藏矜白捧着脸说教自己的样子,告诉藏矜白以后不能随便说这种话,还说如果实在很想说的话,可以悄悄告诉他……

    藏矜白只静默看着鹿嘉渺,看他眉眼带笑,嘴唇张张合合……忽然低头吻住了他。

    不强势,像夏风抚过原野,又轻又温柔。

    鹿嘉渺捧着藏矜白的脸,一下就呆住了,也不说话了。

    他还在状况外,眼睛大大睁着,嘴巴也微微张着。

    他能感受到嘴唇上贴上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柔软,他好一会儿才愣愣眨了眨眼。

    藏矜白垂着眼,他能看到他长长密密的眼睫。

    他被吓到了,他的心跳好快。

    分明只是很短时间的触碰,可鹿嘉渺总错觉藏矜白这么贴了自己很久很久。

    待藏矜白直起身时,鹿嘉渺嘴唇还微微张着。

    也许是方才唇瓣相贴热度过高,此刻离开了,风吹得嘴唇凉凉的,鹿嘉渺回神一般,耳朵瞬间红起来,一下捂住嘴巴,惊讶道,“你亲我啊?”

    “嗯。”藏矜白看着他,很温柔询问道,“可以吗?”

    都亲了还问什么可不可以!

    鹿嘉渺被他的行为惊呆了,他说道,“你亲我要提前说的啊。”

    藏矜白正准备开口说抱歉,鹿嘉渺就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道,“你看,你突然亲我,它跳得就像坏掉了。”

    掌心之下是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过快又有力的心跳,像是某种神奇的链条,通过这一下下“扑通”“扑通”的跳动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心脏。

    鹿嘉渺仰头看着藏矜白的眼神还是那么干干净净,眼尾吓到有点儿泛红,瞳孔里除了星空只有自己。

    藏矜白仿佛看到了初遇时在游艇走廊的昏暗灯光下,这个小朋友也是这么很认真地看着自己,说“我喜欢你”。

    在今天这刻之前,藏矜白一度觉得鹿嘉渺曾经信口说出的情真意切只是少年人贪玩,但鹿嘉渺好像都记得。

    “看吧,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鹿嘉渺放下自己的手,心跳平缓了一点,便又开始念叨,“你要记住的啊,这很重要的。”

    “好,这很重要。”藏矜白看着满意点点头的鹿嘉渺,忽然唤了他一声,“鹿嘉渺。”

    “嗯?”

    他顷刻俯下身去,在嘴唇再次贴上鹿嘉渺的瞬间说道,“我想亲你。”

    “唔——”鹿嘉渺还没答应呢,后脑被轻轻托着了,然后……有人抵入了唇舌。

    他发现啊,就算有了预告,心跳一样会坏掉。

    风掠过夏夜,人影相叠,在这片静谧安静中,燎起一片原野。

    *

    鹿嘉渺不知什么时候被藏矜白抱进帐篷的。

    虽然他刚开始是很抗拒亲嘴的,因为心跳太快会很难受,让他觉得本就发懵的脑袋更懵。

    但现在他觉得还挺好玩儿的,藏矜白兜住他往前走,他就揽在藏矜白脖子上。

    刚才藏矜白亲人的时候可厉害了,鹿嘉渺觉得自己都快不能呼吸了。

    现在藏矜白没有多余的手了,鹿嘉渺像报复一般,在藏矜白走路的途中低下头,用舌尖轻轻舔了下他的嘴唇。

    “……”藏矜白一怔,托住他的手上力道骤然紧了些。

    “呀!”鹿嘉渺像吃疼了一样,训斥道,“你不要掐我屁股。”

    “……”藏矜白无奈,这小醉鬼每次都让人无计可施。

    “你要说对不起的啊。”

    藏矜白承下莫须有的罪名,“对不起。”

    “没关系的,”鹿嘉渺满意道,“现在我要亲你了。”

    他又低下头去,因为他还要接着亲,所以藏矜白暂停住把他放下的动作,就这么抱着给他亲。

    鹿嘉渺亲人不像藏矜白,循循递进,斯文中又有点儿凶。

    他亲人毫无章法,就一下一下的轻轻地啄,甚至都没有几分情谊,像是在亲某个很喜欢的玩具。

    “你的嘴巴为什么是橙子味的?”鹿嘉渺亲了一会儿,直起头来中场休息,顺道聊聊天。

    藏矜白配合回答他,“因为喝了橙汁。”

    鹿嘉渺像想到什么,眉头带动着整张脸皱起,“橙汁很酸的。”

    “抱歉,”藏矜白抵着他的额头,纵容道,“下次会记得加糖。”

    “但先生做的好喝。”鹿嘉渺感觉到藏矜白贴到自己,知道他是在讨亲呢,毫不犹豫又重新贴上去,还蹭着他嘴唇说,“你尝尝我是什么味道的。”

    帐篷里只有一扇方窗投进稀薄的月光,阴影之下发酵着隐蔽又浓烈的情绪。

    鹿嘉渺贴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

    他觉得他的心跳快到不能呼吸了,所以离开藏矜白的嘴唇,软软趴在他肩头,“我好累啊,我休息一下。”

    藏矜白的手掌克制地轻轻抚了抚他薄瘦的后背,俯身把他放在软塌上。

    不知怎么,鹿嘉渺今天出奇黏人。

    藏矜白把他放下了,他也不松手,就这么伸直手臂勾着藏矜白。

    方窗的光洒在藏矜白眉眼上,莹润薄透,像晕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鹿嘉渺夸奖道,“你真好看。”

    藏矜白被鹿嘉渺勾着,直不起身,一腿膝盖点在软塌边缘,支撑在鹿嘉渺两侧的手背上青筋凸显。

    鹿嘉渺的嘴唇红得像过熟的果实,却还在说个不停勾人采撷。

    “你这里又动了。”鹿嘉渺一把摁住藏矜白轻轻滚动的喉结,抬起双被亲得水润润的眼,定下结论,“你又想亲我了。”

    他明天就要去滇西,藏矜白不想过分。

    他握住鹿嘉渺抚着自己喉结玩的手,轻声道,“你要睡觉了,明天不是还有工作吗?”

    “……”鹿嘉渺想了想,蹙起眉头像是在权衡着什么,但很快舒开眉心,“我不想工作了。”

    “……”小事业狂这是醉得连事业心都没有了。

    “我被你勾引了。”鹿嘉渺勾着藏矜白的脖颈往前凑了一点,用自己的鼻尖碰着藏矜白的鼻尖。

    带着葡萄酒气息的吐息一下一下擦过藏矜白嘴唇,他说,“你要摸摸我吗?”

    ……

    帐篷稳定性不好,鹿嘉渺勾人的时候胆大妄为,现在看着那扇方窗就害怕,总怕那里会钻出一个人。

    他被圈在了藏矜白身前,藏矜白比帐篷的墙坚固,禁锢住他一动不能动。

    在藏矜白擦拭手指时,他脱力一般瘫软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平复喘息……

    藏矜白伺候完人,算是把鹿嘉渺过剩的精力消耗了些。

    鹿嘉渺不闹了,安安静静坐在藏矜白身前任由他把自己收拾干净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整个过程脑袋都空空的。

    等藏矜白洗漱回来掀开被子,他才乖乖巧巧贴过去搂住人。

    藏矜白拍拍他搂在自己腰侧的手,“睡吧。”

    然后侧身关了小夜灯。

    藏矜白躺下后,鹿嘉渺轻轻蹭到他耳边,小声说,“你把窗户也关上。”

    刚才鹿嘉渺就一直很紧张地在盯着那扇方窗,藏矜白为了让鹿嘉渺安宁一点,起身关上回来。

    鹿嘉渺却还不睡觉,又贴过来,像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刚才那样很舒服的,你真的不摸摸吗?”

    “……”藏矜白真不知道鹿嘉渺喝的到底是酒还是什么,他抬手罩住鹿嘉渺的耳朵,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你应该睡觉。”

    “摸摸吗?”鹿嘉渺在被子里用指尖挑开藏矜白的下摆,温热柔软的手贴在他腹部,还勾引似的用指尖轻轻挠了挠,“摸摸吗?”

    “鹿嘉渺,”藏矜白在黑暗里抚抚他眼尾,无奈道,“怎么那么闹腾。”

    “我想你啊。”

    周围一下变得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鹿嘉渺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我会想你的。”

    藏矜白的手掌贴在鹿嘉渺脸侧没再动。

    下巴下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像抬起头来看着他。

    但周围黑乎乎的,鹿嘉渺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凭借扫过眉心的呼吸声判断,藏矜白也在垂眼看着他。

    鹿嘉渺小声叫他,“先生。”

    “嗯?”

    “先生会想我吗?”

    藏矜白没说话,只是指腹动了起来,一遍一遍抚过他的眼尾,许久后才轻声开口,“会。”

    “那你乖乖等我回来。”鹿嘉渺眼尾被摸得有点痒,可能已经被磨红了。

    “好。”藏矜白低头,轻轻在他额头吻了吻,“我乖乖等你回来。”

    “先生,我需要做一点准备。”鹿嘉渺的话头转得毫无逻辑,但藏矜白还是很认真听着。

    “等我回来。”鹿嘉渺说,“等我再想几天,就给你名分。”

    一秒

    鹿嘉渺枕在藏矜白胸前,从今天装睡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个行为,会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也喜欢藏矜白用手掌捂住他的耳朵,隔绝所有声音,只剩下平稳的心跳。

    但就在刚才那一秒,他感觉耳侧的心跳像忽然停止了。

    这可把鹿嘉渺吓到了,贴着藏矜白腹部的手往上,贴上了他的心脏。

    他的手柔软又温暖,像团带着温度的羽毛,贴得整个胸腔发暖。

    “扑通——”

    一秒之后,鹿嘉渺掌心之下的胸腔又开始跳动起来,频率比他刚才听到的快了一点。

    他轻轻呼出口气,放心一般小声嘀咕,“它跳得好快啊。”

    藏矜白垂眼看着他。

    比起近乎黑暗的视线,他的感知更多来自鹿嘉渺这些小动作。

    他毛茸茸的头顶会一下一下扫过下颌,手也不安分地动着……无比鲜活。

    鹿嘉渺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也许是醉酒影响,也许是憋得久了,透露了分毫。

    他查看过当时游轮的所有监控,除了落水那段时间的断带,其他线索全然无迹可寻。

    鹿嘉渺就像一个突然出现的生命,没有来历,也没有过去。

    他有很多猜测选项,此刻应该理性深想,或者诱导鹿嘉渺再说一些话。

    但当鹿嘉渺贴在心口的手鲜活动着时,他只是轻轻抬手隔着衣料握住他的手掌。

    鹿嘉渺以为自己摸胸被抓包了,吓得马上闭上眼睛。

    可藏矜白只是轻轻握着他,像只是想抓住他。

    他被往怀里带了带,藏矜白又在他发间落了个轻吻,“睡吧。”

    鹿嘉渺在睡前还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我还没有出差,先生看上去就好舍不得我啊。

    *

    虽然是在野外,但藏矜白的怀里安静温暖,鹿嘉渺睡了个好觉。

    他昨天太累,大家都自觉没有打扰他。

    等他睡醒,外面已经大亮,但因为帐篷里的小方窗被放下来了,只有一些缝隙出会透出点光亮。

    鹿嘉渺还在启动大脑中,手先习惯性往身侧摸了摸。

    嗯?

    他只摸到了已经泛凉的床单,鹿嘉渺不确定地又摸了摸——先生呢!

    他还没记起昨晚醉酒后发生的事,但浅认知里记得先生来陪他了。

    没摸到人,鹿嘉渺感觉本来安稳平稳的心情一下往下坠了坠,他立马就醒了。

    之前他还很担心自己去了滇西先生会不会不习惯,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不习惯了。

    也许是因为早起,也许是因为昨夜心脏使用过渡,在意识到先生连最后的告别都没做忽然就离开了时……鹿嘉渺只觉得心脏闷闷地很不舒服。

    帐篷外已经有了嬉嬉闹闹的声音,大家在讨论昨天拍出的成片,一下一个“哇!”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时齐刷刷地转头看去——

    鹿嘉渺顶着头刚睡醒乱茸茸的头发,领口也滑到一边,露出的皮肤在晨光下白得像会发光的玉石。

    大家伙儿心中暗叹,要不是藏总不准再拍了,这效果这光线拍出来还得了。

    鹿嘉渺礼貌问道,“你们看到先生了吗?”

    大家先是愣了两秒,然后齐刷刷又看向另一边,“那儿呢。”

    藏总离他们远一点,正在另一边选成片。

    藏矜白对环境的感知一向敏锐,听到周围骤然安静下来,也朝这边投来了目光,便看到了站在帐篷外的鹿嘉渺。

    又没穿鞋,手也垂在身侧轻轻握着衣摆。

    藏矜白把电脑递还给摄影师,“发到邮箱吧。”

    藏矜白站起来了鹿嘉渺才看到人,撒开腿就想跑过来,还是看到藏矜白轻轻蹙了蹙眉,然后随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他鞋呢?

    鹿嘉渺麻溜跑回去穿鞋。

    醒来发现藏矜白不在是失落,但以为他不在结果他还在,就是惊喜,鹿嘉渺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穿好鞋又重新跑出来,刚好遇到走进帐篷的藏矜白。

    “先生!”他撞在藏矜白胸膛上,也不觉得疼,一把抱住他,然后才蹭蹭被撞疼的额头,“我以为你走了。”

    “不会。”藏矜白撩起他的额发,替他揉了揉,声音低缓温柔,“下次会等你睡醒。”

    他知道刚才站在帐篷外的鹿嘉渺在紧张不安,是他考虑不周。

    鹿嘉渺一愣,看向藏矜白,眼里都是探究。

    他非但没被批评不穿鞋,先生还像能听到他心声一样,那么温柔安抚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鹿嘉渺心头一紧,直觉自己昨晚肯定又做什么了……

    除了沾酒就醉,他第二天酒后记忆复苏的功能更神奇。

    跟放电影似的,一帧一帧的,直拉着他往社死之路埋。

    他现在觉得自己昨晚可能不是醉酒,是疯了,都乱七八糟说了些什么?!

    “那个……那什么……”鹿嘉渺悻悻收回搂住藏矜白的手,小声辩解道,“其实我喝酒会断片儿的。”

    藏矜白听着他装腔作势的儿化音,轻轻笑了声。

    鹿嘉渺怕他不信,仰头眼神真挚又笃定,“你知道的吧?我喝醉了什么都记不得的,而且做什么都是耍酒疯。”

    “嗯。”藏矜白揉揉他本来就乱的头发,主动帮他岔开话题,“他们买了糕点,洗漱完去吃点。”

    鹿嘉渺悬着的心放下来,爽快达到,“好嘞!”

    虽然昨晚的记忆不堪回首,但在离别之前藏矜白还在这里他就感觉莫名很开心。

    蹦蹦跶跶就准备去吃东西,只是才走出两米,就被藏矜白揪住了衣领。

    藏矜白看着他脚上一大一小的拖鞋,问出了那个久违的问题,“鹿嘉渺,你鞋呢?”

    “……”鹿嘉渺低头一看,“呀,穿错了!”

    藏矜白帮鹿嘉渺换鞋的时候,鹿嘉渺还见缝插针的pua,“你看出来了吧,我醉了后遗症很严重的,鞋都会穿错,更别说记得发生什么了。”

    藏矜白帮他穿上了那双小白鞋,放下系好鞋带的脚,才抬起眼来看向他,“我记忆力尚可,下次再不穿鞋乱跑,我可以把发生了什么都告诉你。”

    “!”这个威胁成功把鹿嘉渺拿捏了。

    *

    鹿嘉渺本来吃完东西打算接着工作的,但被告知图片已经足够了,毕竟只是预告宣传图。

    鹿嘉渺跟着大家一起处理了下可参与的工作,还没到中午藏矜白就把他送回了影城。

    这次去滇西因为要进山,所以安导让大家一起走。

    而且因为这部片子的特殊性,主角团和小单元人物前期同框不多,刚好趁这次好机会赶在开播前留点全员互动花絮。

    藏矜白把他送到影城车库,全程氛围还是可以的。

    鹿嘉渺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话,说他查过资料了,滇西超漂亮,到时候给先生拍照片。

    藏矜白陪着鹿嘉渺的时候,他总觉得心情很好,等到了工作地点,他的注意力又被工作转移走了,所以全程表现寻常,连车内气压有点儿低都没发现。

    在车停下的瞬间,冲锋衣拉链帅气一拉遮住下巴,黑帽子一戴,才转头看向藏矜白,“先生。”

    “嗯?”藏矜白侧目看他。

    “我酷不酷?”鹿嘉渺期待道。

    他看明星都这么穿,这是他特意挑选的最帅气那套。

    藏矜白看着他,眉眼笑意变深,评价道,“挺酷。”

    “有眼光!”鹿嘉渺弯弯眼对藏矜白翘起个大拇指,“那我走了啊。”

    他也没注意藏矜白回没回答,长舒一口气后,抱起行李包就下了车。

    走了一会儿才感觉哪里怪怪的,他步履变慢,像某种直觉一般,忽然转过了头——果然,藏先生还没走,就这么坐在车里遥遥看着他。

    像安安静静守着他一步步走远。

    四目相对间,鹿嘉渺感觉心头被轻轻刺了下。

    他一心扑在未知的路途上,都忘记了今早发现先生“不辞而别”时自己是很难受的。

    他抱着包跑了回去,跑到藏矜白窗前,曲起两节食指轻轻叩了叩车窗。

    车窗滑下,鹿嘉渺喘匀呼吸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嗯。”

    “我还给你带土特产。”

    藏矜白微抬着眼看着他,笑道,“你在道别吗?”

    “嗯。”

    “那头低下一点。”

    鹿嘉渺不明所以,轻轻俯身。

    忽然车窗探出了只修长的手臂,手掌托着他的后脑,把他往前轻轻带了带。

    下一秒,藏矜白贴住了他的嘴唇。

    鹿嘉渺只觉得此刻脑袋嗡了一下,像烟花,噼里啪啦炸开了。

    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可能只有一秒钟。

    或许都不能算得上一个吻,只是短暂的嘴唇相贴。

    但鹿嘉渺脑子当机了很久。

    比起醉醺醺时的黏糊,清醒时的一触而过,足够让人心率失常,全身发热。

    鹿嘉渺呆了许久,缓过神来,刚想评价藏矜白为什么亲人不提醒一下,这样对心脏真的很不好。

    可台词到了嘴边,莫名的熟悉感一下勾起了昨晚的醉酒记忆,鹿嘉渺不得不憋回去。

    幸好帽檐遮住了鹿嘉渺的半张脸,不然一定会看到他脸红到爆炸。

    他脑子嗡嗡嗡的,感觉世界消音了一般,完全定在原地了,还是藏矜白再次开口,“小渺,手给我。”

    鹿嘉渺像个机器人一样把手递过去,忽然感觉掌心像被放上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神定睛一看——是一枚很漂亮的平安符。

    红色的锦囊之上,绣着漂亮的图腾……像上次他在先生领口看到那种。

    他从不知道先生还信这些,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但手心托着这个小锦囊的时候,还是莫名觉得一暖。

    心率莫名变得更快更快,在爆炸之前,他手指蜷起,握住锦囊,匆匆留下句“谢谢”就跑了。

    跑到半路,尴尬和感动都渐渐冷静下来,鹿嘉渺才恍然想起——

    刚才在车上那么久,先生为什么不把平安符给自己?要是他没有回……他早知道自己会回去!

    鹿嘉渺像瞬间点通了任督二脉,抚着还未彻底平静下来的心跳,懊恼得很。

    他怎么比自己还会!

    他绝对偷偷补过爱情小说!!

    别离

    专业领域被挑衅,如果不是鹿嘉渺忙于工作,是一定要回去跟他争个高低的。

    但现在……鹿嘉渺抬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亲就亲吧。

    鹿嘉渺垂眼看着手心,就当换这个平安符吧。

    *

    出发时间定在下午三点,鹿嘉渺到得算早,现场只有安导和几个刚收工的主演。

    鹿嘉渺好几天没来这里了,还是有一点点紧张的,但羌笛远远就看到了他,朝他热情招了招手。

    “羌笛姐!”鹿嘉渺抱着包小跑到羌笛面前,挂在包前的平安符很显眼,流苏一晃一晃的。

    今天的导演和工作人员都异常热情,仿佛鹿嘉渺给了他们一百万。

    鹿嘉渺一一回应了大家的问好,转回头才看到羌笛正拿着他平安符看。

    “藏先生给的?”羌笛一脸八卦。

    鹿嘉渺眼神里写满了惊讶。

    “这丝线材质只有藏家有,”羌笛把手放下,流苏又搭回鹿嘉渺包上,笑着调侃道,“听说还是专门求的,一人就一个,也就你个小傻子拿来挂包。”

    鹿嘉渺一愣……他见先生给的平平淡淡,还以为先生只是学人求个心安。

    没想到……鹿嘉渺握紧平安符的手悄悄握紧了些,把它取下来装进了口袋里。

    等到了目的地他就去找条线戴脖子上。

    安导看了看时间,问了周导说云禾也快到了,便宣布道,“这次我们坐私人飞机直接到首府,然后再转大巴下县。”

    “啊?”周围先是冒出几个诧异声,随后很快转化为惊呼,也许是几十个小时的路程忽然变成了几小时,有个人小演员惊讶地开起玩笑,“咱剧组现在已经那么富有了吗?”

    安导在圈里,戏是出了名的好,人也是出了名的扣。

    有多少钱都只愿意投制作里,其他条件能省则省。

    那么多人包私人飞机,大家伙儿都快以为安导被人换了。

    “咳咳。”安导煞有其事咳嗽两声,毕竟他是扣,这次多亏……他的目光意有所指朝鹿嘉渺看了看,随后解释道,“有老板赞助的,别嚷嚷,低调点。”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本来艰苦的路程像变成了活跃的旅程。

    鹿嘉渺也被大家带得乐呵呵的,看着面前好几架豪华飞机时由衷评价道,“这老板真好啊。”

    毕竟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没去哪儿玩过,也挺期待这次旅行的。

    飞机上没有标识,但羌笛参加藏家一个项目宣传的时候坐过一辆,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现在笑着看着这傻孩子,人家给他偶像剧剧本呢,他还搁这儿想旅游。

    藏矜白不在,羌笛终于没忍住,薅了一把鹿嘉渺毛茸茸的脑袋,“走吧,去看看好好老板准备的惊喜。”

    这种飞机坐起来就是享受,所以全程大家的气氛都很活跃,仿佛在飞机上开起了party,鹿嘉渺跟他们玩了一会儿,就坐到一旁去认真看风景了。

    云朵擦着机身而过,不远不近的,像是伸手就能碰到那种软绵绵的触感。

    他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呢……要是先生也在就好了。

    *

    白天藏矜白在忙工作,鹿嘉渺没打扰他,等下飞机了刚黄昏。

    这是座很漂亮的城市,四季有花,灿烂的晚霞换下湛蓝的天空,漂亮又震撼。

    鹿嘉渺数着藏矜白下班的时间,立马就拨过视频去。

    藏矜白接得很快,但他好像还在工作,因为屏幕显示的是他办公室的天花板。

    鹿嘉渺小小失落了下,小声问道,“我打扰你工作了吗?”

    藏矜白看了眼面等着做汇报的人,“去找江秘书。”

    上次小夫人来公司解救了众人的传说至今还在Z集团流传着,大家满怀期待,祈祷老板去谈恋爱不加班,没想到……

    江律彦看着抱着文件忽然排到自己面前的众人时,好家伙,又是我。

    等办公室人走空,藏矜白才拿起手机,“刚好忙完。”

    “那就好。”鹿嘉渺松了口气,马上开心起来,“先生我给你看晚霞,好漂亮啊!”

    鹿嘉渺调转镜头后,藏矜白的手机屏幕里出现了一片漫天的彩霞。

    他曾去过很多次这个城市,连亲眼见的时候都无多感觉,但在鹿嘉渺兴致勃勃的讲解下,竟突然觉得是挺不错的。

    “这里好多花啊,有些我都没见过。”鹿嘉渺看什么都新奇,坐上大巴了还凑在耳机边和藏矜白分享自己最喜欢的那种花,“漂亮吧?”

    鹿嘉渺其实只是想找个人分享,也没在好好控制镜头,一下照路一下照些,偶尔还照照摇晃的耳机线。

    但藏矜白都一一回答,鹿嘉渺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好好,自己说什么都会有人认认真真回音。

    隔着距离,会让人的美好的感觉胜过其他情绪,加上今天的平安符,鹿嘉渺顿然觉得心里暖乎乎的。

    镜头转向自己,很认真叫了声,“先生。”

    下一秒,藏矜白目光看着电脑屏幕,像在查询什么,但嘴上有问必答,“漂亮。”

    “!”你最好是在认真听我说话!

    *

    车转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好在这里自然环境非常好,星星也很亮,朦朦胧胧中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峦。

    山峦间,偶尔点缀着几家灯火。

    鹿嘉渺只觉得此刻站在风林间心神都空旷了许多。

    他忽然发现,一片山海有一片山海的美。

    他在这个世界也活得很好,见到了未曾奔赴过的山川,也遇到了……想要带他来看看这片山川的人。

    *

    安导包的是栋山下小镇上的民宿小楼,刚好住下所有人。

    早上起来大家都在院子里定妆,拍摄搭建的场地都在山里,定好妆后有车带着分批进山,晚上再一起带回来。

    鹿嘉渺这几天的戏都在一个瀑布旁的山洞前,山林空旷,回荡这鸟鸣和瀑布声。

    因为深山老林建造不便,他们这个点只在旁边搭了个简易棚子,用来临时补妆什么的。

    这场戏演的是初逃到山林萧胤礼,身边就跟着些小兵和被拥戴上位的新丞相。

    鹿嘉渺在这个点和云禾的对戏内容非常多。

    从昨天大家聚在一块儿,他们就没说过话,只是鹿嘉渺无意撞见好几次他盯着自己看。

    这让鹿嘉渺觉得有点不舒服,所以也不愿意主动搭理他。

    这是新剧本,两人都没对过戏,但哪想拍起来效果竟然异常不错。

    一个对角色理解到位,一个角色贴合演技也好,尤其那场以剑想指的劝诫,正把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感觉演出来了。

    这场戏对情绪的消耗很大,毕竟是萧胤礼才从锦衣玉食的高阁跌入谷底,茫然、无措、愤恨……鹿嘉渺演完许久眼尾还是红的。

    导演喊卡后,给了两人很高的评价,让大家喝点水休息一下。

    鹿嘉渺还继续蹲在角落缓解心情,云禾放下剑后就把自己脱离出来,但也席地坐在鹿嘉渺旁边,“你天赋不错。”

    鹿嘉渺胸膛还因为刚才的情绪起伏着,说话声音很轻,“真的吗?”

    两人不是仇人,就像一个班级的同学吵架一样,对方拿着糖果示好,鹿嘉渺不会不接过来。

    毕竟两人关系缓和了,拍出来的效果也会更好一点。

    云禾听到他略带惊喜的声音和看向自己很真诚的眼睛,忽然冷冷冒出一句,“鹿嘉渺,你这个样子,我都快真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鹿嘉渺对云禾突然转变的态度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是在套自己的态度,等着发作呢。

    “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了,”云禾冷笑道,“报复陆家的时候顺道拉了我一把,云家股市跌了那么多,我被关禁闭了一个星期,现在出来还要坐着靠你面子赢来的飞机来拍戏。”

    鹿嘉渺又愣了愣,但这次不是云禾,他不值得。

    飞机……也是先生准备的吗?

    云禾看着他一副演得挺像的不知情的样子就觉得恶心,“你是在故意讽刺我吗?”

    鹿嘉渺回神看向他,几乎毫没思考,脱口而出,“你想多了。”

    云禾那瞬间眼里火星都快冒出来了,拿起身侧的剑甩袖走了。

    *

    像是为了报复鹿嘉渺这种态度,中午的时候,云禾特地重金和山下小镇上的餐馆订了套餐,大家都惊喜地围在他身边。

    鹿嘉渺看着被围在人群中央,朝自己投来嘲弄眼神的云禾,心里暗暗评价道,他好幼稚啊。

    鹿嘉渺还剩一小袋先生给买的小糕点,奶香味很浓,特别好吃,就自己坐在刚才拍戏的山洞角落里,边吃边背台词。

    也不管有多少人朝自己投来目光,自得其所。

    拍戏中场那点间隙都被鹿嘉渺用来背台词了,全程没打开过手机,还是回程途中打瞌睡的时候听到有人絮絮叨叨说自己。

    “他是靠脸上位的吧,刚来剧组的时候我还觉得他挺可爱的。”

    “不然呢,一个刚出道的十八线就能拿下Z集团的代言?越是这种看上去单纯的,小心思越活泛,没看到他和小禾都处不来吗?”

    “听说【山海】是这次【蕴】的主打珠宝,传言之前的【朱砂痣】用的也是他,他这是成Z御用了?”

    “该说不说,虽然我没人家那本事,但非科班出身18岁就拿到了这种代言,我真的羡慕死。”

    “那你也像他一样去攀高枝啊。话说,我很好奇,他攀上的到底是谁,今天藏氏那位恋情曝光,好多人都在猜对象就是他。”

    ……

    鹿嘉渺开始只把她们的小话当做催眠曲,毕竟经过之前那几次热搜风暴,他的内心已经很强大了。

    但在听到先生时,他准备戴耳机的手骤然一顿。

    下了了车鹿嘉渺都没忙去卸妆,先拿起手机找了个角落看热搜。

    果然——【Z集团高层恋情实拍】高悬热榜。

    鹿嘉渺点进去一看,差点吓死。

    图片是那次他在影城车库为了安慰藏矜白抱抱他的偷拍。

    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拍到的,更不知道拍这些照片的人到底在图啥。

    说是娱乐新闻,但所有照片里都看不到自己的脸,倒是先生被照得清清楚楚。

    鹿嘉渺看着这条热搜下全是关于Z集团的词条,心一下提了起来,生怕这是什么商圈的舆论计谋。

    他匆匆退出消息,点开对话框准备先联系先生。

    先生上次能把陆家在热搜上挂那么久,撤这种小热搜肯定不成问题。

    就怕他因为忙工作没看到,因为今天【山海】发先行预告。

    鹿嘉渺点开对话框,正准备联系先生,就先接到了一个久违的电话。

    鹿嘉渺蹙眉,果断挂掉。

    但那人不死心一样,又继续打来,还顺道发来消息——[小陆啊,我发的图片都看到了吗?]

    鹿嘉渺一直在操心先生的事情,哪里有空看什么消息。

    但被这条诡异的短信一点,鹿嘉渺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点开消息框,发现邱铭远发来了许多偷拍的自己和先生的图片,甚至连那次出车祸先生抱着他去医院的图片都有。

    他是在跟踪他们吗?

    鹿嘉渺心脏猛然提紧,在对面的电话再次响起时,终于接通了电话,他也不想弯弯绕绕,直接问道,“你想干什么?”

    “小陆啊,这话该我问你吧。”邱铭远语调里是毫不掩藏的得意,“你签了Z的代言,都不跟我这个老板报备一声啊?”

    这段时间陆嘉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大运,热度节节攀升,Z集团的珠宝首宣,已经让他的热度过了公司之前设定的天线。

    再这么火下去,按照合同公司不得赔空?

    但邱铭远远不止不赔钱,他就是个批皮影视放高利贷的,“买”来的都是些长相过得去的小资源,靠做做主播什么的拿拿油水,但这种有大火之势的还是几十年第一个,他有之前的卖身契优势,只要找到软肋就能拿下。

    从上次曲芳涟把她拍到的照片卖给自己,说她没钱,让他去找她儿子要的时候,邱铭远就知道陆嘉渺这是攀上藏家那位了。

    前段时间他一直在观望,因为照片里看上去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那么简单,加上曲芳涟突然没了音讯,把他威慑住了一段时间。

    但上次热搜疑似恋情热搜闹得那么大,也没见那位大人物站出来帮他说句话辟个谣,他几乎已经判断出陆嘉渺就是那位养的一个小宠了。

    他就说,以陆嘉渺那种唯唯诺诺,不是情趣的样子,怎么可能真被藏先生放在心上。

    这次是Z集团这段时间最重要的项目首发,好巧不巧,又撞上有人爆料藏家那位的恋情。

    他正好可以趁着这次机会两边都捞一笔。

    “你给的合同里说所有商业活动可自行签订。”鹿嘉渺没被他唬,“我没记错吧?”

    “是没。”一想到这个,邱铭远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妈的谁知道他是个潜力股。

    但现在有筹码的是他,邱铭远继续说道,“但下一次签合同的时候会加上去。”

    鹿嘉渺现在已经摸清了这个世界利益至上的法则,他知道邱铭远这是看到自己的商业价值,使坏招呢。

    鹿嘉渺淡淡道,“你是想用照片威胁我吗?”

    邱铭远有点惊讶这孩子竟然变聪明了,不愧是藏先生身边的人,他笑道,“生意人的话怎么能用威胁呢?这叫合作,一场对你我有利和那位都有利的合作。”

    “你还想威胁藏先生?”

    邱铭远对鹿嘉渺语调里淡淡的惊讶很满意,“对有钱人这哪叫威胁,不过是花钱买个清静罢了。你也看到了最近【山海】珠宝上市,如果传闻里洁身自好的掌权人在这时候爆出包养小宠,损失会更大吧。”

    “哦。”鹿嘉渺看着手机屏幕上两分五十秒的录音进度条,疑问道,“那你打算跟藏先生要多少?”

    “几千万吧,他那种地位一个绯闻远不止这些钱。”一说到这个数字,邱铭远眼里就迸发出兴奋的光,仿佛这是一笔只等他拿的巨款,“怎么样?心动吗?如果我们好好合作,这笔钱下来好处绝对少不了你。”

    “不心动,”鹿嘉渺诚实道,然后手指悬在录音结束键上说出最后一句话,“你涉嫌勒索,我报警了。”

    “你——”鹿嘉渺在邱铭远的愤恨声爆发之前挂断了电话。

    反派死于话多这招在事业文里永远很好用。

    鹿嘉渺在这个世界呆了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的。

    虽然邱铭远解决了,但鹿嘉渺还是担心。

    藏家树大招风,这次热度又闹得那么大,肯定少不了邱铭远这样的人。

    鹿嘉渺保存好录音,还是准备先打个电话给先生。

    他毕竟不了解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先生解决更稳妥。

    只是鹿嘉渺准备再次播出电话,邱铭远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又开始卷土重来。

    鹿嘉渺挂断,他又打来,挂断又打来。

    鹿嘉渺在拉黑这个号码的时候还在由衷感叹,果然他在全文连姓名都没有,他的话实在太多了!

    但还别说,靠自己的实力打死一只小强还是蛮爽的,鹿嘉渺拨出藏矜白电话时心情都放松了很多。

    *

    偌大明亮的餐厅被包了场,只有窗边对坐的两人。

    装点精致的桌面上没有餐点,像只是换一个雅致的地方谈判。

    陆慎知道把藏矜白约出来不容易,也知道他没给自己多少时间,便主动把手上的资料递过去,“藏先生,江秘书收集到的资料未必全面,自家游轮上的事,你直接跟我要就行。”

    句句藏着潜台词。

    陆慎不是个胸有大志谋算在心的人,但心气却高,想巴结藏家巴结不上,又被狠压了那么两次,连儿子都送去坐牢了。

    他心里不可能没狠。

    但胳膊终归拧不过大腿,他的确暂时没实力对藏家做什么,可透露一些能让对方感到棘手的消息还是能做到的。

    谁让对方现在捧在掌心里的是他陆慎的种呢。

    “游轮上从他上船后的资料全在这里,包括房间里的。”

    藏矜白抬眼看向他。

    江律彦收集到的资料里的确没有房间里的录像,毕竟那属于私人空间。

    陆慎这份资料是明摆着说,陆嘉渺只是陆家一颗低下的棋子。

    陆慎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明言道,“这些资料我也仔细研究过,小陆的确像变了一个人。”

    “至于是谁变的……”陆慎道,“是我们陆家的人我还能给您个交代,如果不是,能藏那么久不露面,相信藏先生也觉得不好解决吧。”

    藏矜白对他的言语不置评价,指尖轻敲着桌面在思考他的话——变了一个人。

    没想到陆慎也有这种感觉。

    陆慎处心积虑放上的棋子,连卧室都装了监控,这种情况下都能动手脚,的确很奇怪。

    “但我有一条线索。”陆慎见藏矜白思考起来,终于亮出筹码,“曲芳涟那个疯子肯定知道些什么,陆嘉渺就是她养大的傀儡,他有什么计划肯定瞒不过她!”

    藏矜白停下指尖。

    “但是现在她失踪了,”陆慎察觉有戏,继续抛出条件,“我是知道她在哪里,就是我那个不孝子——”

    “陆先生,”藏矜白没耐心了,提示道,“你的谈判技巧很拙劣。”

    陆慎心中一惊。

    *

    从餐厅出来藏矜白就驱车去了第三精神病院,但曲芳涟就是个疯子,没什么利用价值。

    藏矜白松了松领带,后仰靠着椅背。

    书房没有开灯,像是刻意留出一个压抑死寂的环境。

    陆嘉渺……

    鹿嘉渺……

    落水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呢?

    藏矜白阖目想着,但思绪难宁。

    也不知是因为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废了,还是……鹿嘉渺不在。

    他回了辰寰,但整个房间空荡荡的,莫名让人烦躁。

    忽然,手机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藏矜白的思绪才被拉回来。

    只有鹿嘉渺会打他的视频电话。

    他点亮了桌灯,才接起电话——入目就是一张放大的脏兮兮的脸。

    “能看到我吗?”鹿嘉渺凑近问,因为山上总信号不好,“能听到我说话吗?”

    藏矜白看着屏幕前乱晃的五官,方才那些恶劣烦闷的情绪瞬间就散了,他轻轻笑了下,“怎么脏兮兮的?”

    “啊?”鹿嘉渺把镜头前置了下……的确挺脏,脸花花的。

    他抬起袖子随意一抹,“我拍逃亡戏呢。”

    鹿嘉渺的脸被他擦那一下擦得更花了,但他不在意这个,很快步入正题,“先生,你上热搜了!”

    “嗯。”藏矜白看着镜头里的鹿嘉渺,猜他肯定蹲在哪个小角落,身后的灯昏昏的。

    鹿嘉渺见藏矜白一点都不紧张,严肃道,“今天已经有人来威胁我了。”

    他见藏矜白抬眼,眼神变得有点冷,立马补充道,“但我都帮你解决了,待会儿我就把证据发给你,他狮子大开口想要几千万呢,让你的法务部告死他!”

    藏矜白看鹿嘉渺嘴巴一张一合义愤填膺的,笑着夸道,“这么厉害啊?”

    突然被夸,鹿嘉渺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我很聪明的。”

    “但你需要赶紧辟谣,我怕有更多这样的人抓着把柄威胁你,”鹿嘉渺继续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高瞻远瞩,“辟谣你会吗?就是上次我发那种。”

    “先把热搜撤下来,然后澄清谣言,再警告拍照的人不要再传谣。”

    藏矜白耐心听完鹿嘉渺的指导,轻飘飘道,“再等两天。”

    “这种时候怎么能等呢?”鹿嘉渺又惊又急,“舆论热度发散很快的,说不定会影响Z集团的股市还有珠宝发行!不能等的,还等什么啊——”

    藏矜白看着灯光下的小飞虫在鹿嘉渺头顶绕圈,缓然开口,“等你的名分啊。”

    思念

    鹿嘉渺骤然哑声了。

    他在民宿后的一个小角落里,这里安静空旷,足够把手机里传出的字句听清。

    脑海中有个声音勾起回忆——“等我再想几天,就给你名分”……

    他的思维像一下被藏矜白这句话打断了。

    紧张情绪像被戳破了的泡沫,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声的寂静,偶尔有两声蝉鸣,藏在树后听不清。

    刚才被情绪带着,有自然的开场白。

    此刻一时无言了,鹿嘉渺才真正静下来,看着屏幕里的藏矜白。

    他在辰寰的书房,屋里只开了盏小桌灯,在他脸上洒上了层雾蒙蒙的暖光,把利落的轮廓显出几分柔和。

    他好像刚回家,头发纹丝未乱,只有领带扯散了些,散漫随性。

    今天他戴的又是自己买的那条领带。

    鹿嘉渺的眼神从领带重新落回到藏矜白脸上,对上他带着浅淡笑意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才发现,刚才他絮絮叨叨的全程,藏矜白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像是不在意他在说什么,只是想听他说说话,温和又认真。

    分明也没分开多久,但这一刻的感觉……好像一场久别重逢。

    原来熟悉的景象和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在这瞬间,像是才把这三十多个小时连接起来。

    鹿嘉渺没有被揭穿的脸红心跳,反而滋长出了一种很安稳的情绪,他弯弯眼对藏矜白笑,“你记得的啊?”

    他笑得自然坦荡,眼里像落着星星。

    藏矜白在身边的时候,他可能会害羞会躲起来,但这一刻晚风正好,他忽然也只想和先生聊聊天。

    他没等藏矜白回答,便把镜头转了转,“先生,我给你看星星!”

    这边海拔高,离天空更近。

    虽然依旧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但总错觉触手可及。

    镜头里其实看不清,只有一片空旷的黑和月光勾勒出的远处山峦黑影。

    但藏矜白依旧目光认真落在鹿嘉渺分享的这片天空上,像听他每句有意义或无意义的絮絮叨叨一样。

    “这里好漂亮,山上还有很多野果子,今天我还摘了,比面包里的蓝莓酱还好吃。”鹿嘉渺语调慢慢的分享着自己的三十个小时,“我怀疑我回去要挑食了。”

    “今天我们拍逃亡戏的地方还有个小瀑布,中午待在瀑布下的小山洞里又凉快又舒服,”鹿嘉渺分享着自己的充实快乐,没提半点不开心的事情,“要是先生也在就好了,我带你去山上采果子,你高,一定能摘到最甜的。”

    鹿嘉渺又聊了会儿,被蚊子在脸侧叮了个小包才匆匆告别,他是靠脸吃饭的,不能为了谈恋爱毁容的啊!

    睡前,鹿嘉渺顶着块干毛巾刷手机。今天这事儿,虽然先生看上去云淡风轻的,但他实在操心,睡前还不忘刷刷热搜看蔓延情况。

    没想到“恋情曝光”极高的热度直接把【山海】相关的词条全带到了爆,他当时拍的那款【鲛人泪】的项链预拍价更是飚到了几千万。

    要不是先生对娱乐圈的操作不熟,鹿嘉渺都快怀疑是他舍身为集团创造热度了。

    看着公司没被影响,鹿嘉渺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加上刚才又和先生聊了那么久的天,心情异常平和满足,他窝在民宿二楼的阳台吊椅上,一只腿盘着,一只腿落下慢悠悠的晃。

    岁月静好又悠哉。

    毛巾就搭在头上,总是先生帮他擦,先生不在鹿嘉渺自动忽略了擦头发这个环节,任由水渍染湿后背,他只顾自抱着抱枕刷手机。

    指尖拨弄着抱枕上垂下的小流苏,久违和粉丝们聊了会儿,哈哈哈笑着,觉得这样的生活可真美好啊。

    等时间差不多,他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在退出的随机推送动态里看到了一张星空截图——说是星空其实黑漆漆的一片,一点儿也不好看。

    他能一眼认出来只是因为那是他给藏矜白看的。

    发布者头像还是那株小仙人球,鹿嘉渺没关注他,所以也不怕被人顺着网线摸到点儿什么。

    没想到先生还会发这个,鹿嘉渺点开认真的看起来。

    一颗星星都没有,真是失策。

    鹿嘉渺看了一会儿,也没去找藏矜白聊天,就用这种奇怪又隐蔽的方式“沟通”,像是藏在喧嚣人潮里,悄悄对上了某种暗号。

    *

    鹿嘉渺昨晚睡得很好,第二天精神满满。

    今天还是在昨天的山洞里拍戏,只是羌笛姐也去。

    羌笛姐今天有不少动作戏,她全都是自己拍,单从马上摔落那个场景,她都整整摔了四次,一身淤青都没用替身。

    羌老师知道自己女儿的性格,昨晚特地和鹿嘉渺提了声,让他在旁边监督她悠着点儿,别太拼命。

    鹿嘉渺递过水去,羌笛豪爽喝了一大口,用袖子随意擦了擦下巴,丝毫没有偶像包袱,镜头外也像个豪爽的女将军。

    她看着鹿嘉渺一脸的崇拜,本想揉揉他的脑袋,但看着脏兮兮的逃亡装还是选择了收回尝试的手,眉梢一挑问道,“帅吧?”

    羌笛是靠这张脸出道的,但这么多年敬业程度、演技实力却从没被黑过,不然也不可能成为国民女神。

    私下的时候,羌笛是个很好的姐姐,但此刻,鹿嘉渺认真看过她拍过的每个镜头才发现,她更是一个很优秀的前辈。

    她身上有着很多发光的亮点,让人由衷敬佩,他点点头,“超帅!刚刚马上回头那个眼神,我真的能感觉杀气从屏幕里溢出来了,还有你拎我的时候,我一直不知道那里怎么表现更好,但在那瞬间像是突然就懂了该怎么配合你了,还有还有……”

    有助理上来给羌笛处理手臂上的擦伤,羌笛看着不知道累一样解读着她的每个镜头的鹿嘉渺,即像看一个崇拜前辈的小粉丝,也像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一步步摸索过来的,那时候她没用家庭背景,不错的皮囊反而被各种质疑实力,真的是凭借着对拍戏的喜爱在卯着劲学。

    她刚才拍了多久,鹿嘉渺就在旁边认真看了多久,就连最不重要的台词,他也会看别人的呈现效果换着调子学学。

    这股劲儿和她特像,他忽然懂了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了。

    他未必天赋异禀,但永远努力向上。

    “就这么走下去,会到你想到的终点。”在下一场戏上场前,羌笛忽然揉了揉逃亡鹿,笑着说,“姐看好你。”

    鹿嘉渺顶着炸开的头顶,郑重其事点了点头,“嗯!”

    主演的戏份跟得很紧,羌笛在这里拍了三场戏就转到另一个点赶夜景了,鹿嘉渺今天受益颇多,心情本来是非常好的,收拾东西的时候还在学羌笛刚才那场飒气英勇的台词。

    但没一会儿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坏话——

    “平时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我还以为是走高冷人设的呢,没想到在大咖面前秒变乖巧小可爱,可真能演。”

    “我看网上那些谣言八成是真的,遇到个影后都能演得熟得像私交甚好一样,那攀上那位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张脸迷惑性不小,当初他和孟春延吵架我还帮他说话来着,话说孟老师这里离开不会就和他有关吧?”

    “孟春延是因为出轨把老婆气死了,这倒是不关他的事,但我刚进组那天就看到他往羌老师身边凑了,要不是羌老师风评好,我都怀疑他们私下是不是有——”

    鹿嘉渺本来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听到他们的坏话都蔓延到别人身上了,忽然转身抬起头来看向他们问道,“有什么啊?”

    爱组小团体的人总是这样,发现一个软柿子,并且有人意见一致,就会越捏越大胆。

    鹿嘉渺不想搭理他们,落在他们眼里就是自作清高。

    而且人是很奇怪的,他和他们一样平凡,一样是未来灰蒙蒙的十八线的时候,大家会把他当可爱的小辈。

    但如果某天,比自己年轻比自己资历浅……有任何一点不如自己的他得到了他们向往已久都没得到的光环时,他的这些光环就会刺痛他们的眼,他的所有成就就会被外界蒙上一层能缓解对方不适的污渍。

    鹿嘉渺这两天都没搭理他们,本想着是一个剧组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开始他们也只是孤立自己,但现在越来越过分了。

    对方被鹿嘉渺突然那么一问,吓了一大跳,开始还故意走到鹿嘉渺面前来说的气势也没有了,支支吾吾没说出个什么来,拉上同伴就打算走。

    没想到鹿嘉渺在他们身后轻轻说了句,“你们现在是打算落荒而逃?”

    有个脾气暴躁的男生立马转过来,“你——”

    鹿嘉渺也站起来了,看着他正打算指向自己的手指,明了道,“现在是恼羞成怒。”

    “你——”

    “你刚才不是挺能叭叭嘛?”鹿嘉渺疑问道,“现在只会‘你’了吗?”

    “你——”对方的火气已经爆发到极致了。

    “你看吧,你被说也会生气。”鹿嘉渺丝毫不怵,慢悠悠说,“我说实话你都那么生气,假设我也捏造一些坏话呢?那你还不得气死。”

    对方喉咙里滚过一个“你”,但还是理亏憋住了没出声。

    “你们可以因为不满意我说我的坏话,这是你们的个人爱好。”鹿嘉渺说,“但你们不应该造谣,尤其羌笛姐是个女生,你们说的时候只是随口一句话,但衍生出去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你肯定不能,你们都不能。因为连我现在反问到现在也没人敢回答。”鹿嘉渺最后总结道,“所以别玩拉小团队这种幼稚的游戏了,我们那儿初中都不玩儿了。”

    鹿嘉渺长得软乎乎的,语调也慢条斯理,才会让人错觉他很好欺负,现在忽然怼起人来,还是用这种“你们蹦跶了那么久其实在我眼里只是在玩小学生游戏”的态度来怼人,杀伤力可达1000%。

    那群人最后是被成功气走了,但也导致下山的时候鹿嘉渺被故意落在了后面。

    但他也乐得自在,听说今天镇上有活动,刚好今天戏收得早,下了山还没天黑,他正好去凑个热闹。

    毕竟比起被无聊的人浪费心神,他更愿意去看看陌生又震撼的山川人文。

    鹿嘉渺方向感不好,但好在下山这条路很明显,走到半路天上就开始打小雨点了,一小滴一小滴的,砸在树叶上都没声儿那种。

    鹿嘉渺忽然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和奶奶在乡下,下雨天奶奶会折一片芭蕉叶给他,拿给他当伞。

    鹿嘉渺找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株芭蕉。

    但折下最后一片叶子挡在头顶的时候才发现,已经遮不住自己了。

    不知道是雨下大了,还是山林空荡,鹿嘉渺忽然在某个瞬间很想藏矜白。

    他就挂念过两个人,奶奶离开得太久,他都忘了挂念的感觉了,或者是因为一直挂念着,那种感觉已经成习惯了。

    他在这个世界,只有藏矜白了。

    鹿嘉渺下山后才听说因为下雨活动取消了,心情挺失落的,毕竟这是他下山时一路的期待。

    雨又越下越大,鹿嘉渺举着那块小芭蕉叶躲进屋檐下的时候还在吐槽,“不是说晚上有星星第二天一定会天晴吗?真是不准确。”

    这边是新建的景区,有许多只建好外门框的房子,没什么人,下雨了街上更是空荡荡的,鹿嘉渺没伞又不太认路,就蹲在石坎上,抱着膝盖,看雨哗啦啦从屋檐落下,在自己面前的石子路上砸下水坑。

    这边的雨向来很大很急,世界都被雨声砸满了,鹿嘉渺像是被囚在了一方孤独的空间里。

    他一秒一秒数着雨从屋檐上落下,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忽然,他感觉脚边被什么蹭了蹭。

    鹿嘉渺低头一看,“小猫!”

    也不知从哪儿钻出了只小小猫,可能刚满月吧,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也不知道是不是流浪猫,但通体雪白,毛茸茸的,可漂亮了。

    怕冷一样蹲在鹿嘉渺脚边蹭了蹭,也不怕生。

    鹿嘉渺刚好一个人呆得无聊,探出一只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小猫的脑袋,礼貌向猫咪询问道,“我可以摸摸你吗?”

    见小猫无动于衷,鹿嘉渺得寸进尺,加上定语,“我可以用手掌摸摸你吗?一整个手掌呼你脑袋上那种。”

    鹿嘉渺觉得自己跟小猫沟通得很良好,三分钟后,他已经把小猫抱起来了。

    这猫肚皮也白花花的,吃得浑圆,一看就不是流浪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因为太无聊,鹿嘉渺跟猫咪沟通起来,“现在下雨了,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家。”

    “你几个月了?知道家在哪里吗?”

    “你为什么出门?因为被揍了离家出走吗?”鹿嘉渺越聊越放飞自我,“你会背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吗?你怎么连这都不会呢?上幼儿园没有认真听讲吗?”

    小猫终于被问得不耐烦了,“喵~”了一声。

    这声猫叫简直像是鹿嘉渺无聊世界的救赎,他眼睛立马弯了起来,刚才那点孤独感全散了,觉得好开心。

    他把小猫抱着胳肢窝提到眼前,“猫猫你再叫一声~”

    “等雨停了哥哥给你买火腿肠,”鹿嘉渺轻轻晃晃它,诱惑道,“五块钱一根那种,很好吃的,小猫吃了会长个儿。”

    屋檐下落的雨不知何时小了,这边的雨来得急,也去得快。

    落在石子路上的雨点砸出的涟漪越来越小。

    导致鹿嘉渺连面前的地方何时不落雨的都不知道,还在举着小猫教它叫,“嗷呜~”

    “嗷呜~”鹿嘉渺把它放回腿上揉揉肚皮,疑惑道,“你怎么不叫呢?”

    见猫猫舒服得直眯眼,鹿嘉渺深觉有戏,又打算把它抱起来接着教,“嗷呜……”

    “呜……”在看到眼前熟悉的手时瞬间消了音。

    鹿嘉渺骤然抬眼——藏矜白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撑着把黑伞,半蹲在他面前。

    伞往前探了些,遮住了鹿嘉渺面前那片落雨的屋檐。

    藏矜白不像从远处赶赴而来,只像寻常回家。

    他看着呆呆的鹿嘉渺,用指尖点点他手里的猫,笑道,“小猫是这样叫的吗?”

    鹿嘉渺没听清藏矜白说了什么,连小猫被点脑袋后难得叫了声都没听到。

    他只觉得这一刻胸腔比落大雨还响。

    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先生……怎么来了啊?”

    藏矜白收回落在猫身上的目光,看向鹿嘉渺,舒眉说,“不是想和我一起摘果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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