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房

    淅淅沥沥的雨被隔绝在伞外,雨点滴落伞面,“滴答——”声轻响。

    雨声带缓了心跳的鼓点,怀里的小猫在朝“陌生人”探爪问好,鹿嘉渺却只呆呆看着藏矜白。

    他穿着那件偏大的冲锋衣,戴起的兜帽上晕着几点雨滴,帽檐遮住了些许眉眼,情绪不显。

    直到藏矜白轻缓说出那句,“不是想和我一起摘果子吗?”

    耳边的雨声又明显起来,方才以为的错觉落到了实处,小猫的爪子又搭回了鹿嘉渺手背。

    鹿嘉渺的眼睛这才迟缓得轻轻眨了眨,几乎瞬间眼尾就红了起来。

    他遇到过很多很多这样的孤独,多到他都习以为常了。

    他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蹲在屋檐下等雨停,也可以开心得和猫咪自言自语。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撑伞来接他。

    眼下染上层薄薄的红,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他想说点什么的,问个好,笑一笑,但此刻情绪像堵在了喉口,出不了声。

    藏矜白就安静地守在他面前,忽然开口问道,“要抱一下吗?”

    鹿嘉渺看着他又迟缓地眨了下眼后,然后重重点了点头,他吸吸鼻子收回情绪,声音还带着很浅的哽咽,“要的!”

    藏矜白笑着探出那只未撑伞的手环住了他,鹿嘉渺瘦瘦小小的,一只手便能环抱,他手里抱着小猫,无法回抱藏矜白,就这么乖巧地把下巴枕在藏矜白肩上。

    伞圈住的方寸之地下,有少年和猫,还有不再潮湿的夏。

    *

    小猫是隔壁民宿阿姨家猫新生的小崽,鹿嘉渺虽然很喜欢,但还是在雨停后把它送回了家,并悄悄叮嘱它下次不能乱跑,并且要尽快熟记家庭住址。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石子路被洗刷得很干净,空气有浅浅的雨后草木的气息。

    鹿嘉渺还戴着他那个超酷的兜帽,双手插兜,动作可帅,但一直围在藏矜白周围说说笑笑。

    他有时走在藏矜白前面,倒走着和他说话,有时又走在他旁边,凑过脑袋和藏矜白分享自己刚才已经把小猫叫什么都想好了。

    藏矜白侧目看他,笑着问,“叫什么?”

    “这是秘密。”鹿嘉渺狡黠一笑,帽檐下的眼睛亮亮的,他侧了个身,又兀自往前走去,声音大大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藏矜白跟着他,步履不缓不急,街上游人三两个,绕了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一片装扮热闹,人烟却萧条的地方。

    鹿嘉渺站在石门口等着藏矜白,等他与自己并肩的时候才拿出手指了指上面的石碑,“青灵古镇。”

    这就是鹿嘉渺今天打算来玩儿集市的地方。

    听说这里曾是靠山神庇护建起的小镇,每月十五镇上的居民都会举办一个热闹又盛大的集会庆贺山神。

    原来是祭祀,现在变成了现代化旅游里必看的项目。

    因为下午那场大雨,现在街上人没有多少,吸睛的节目也取消了,就剩一些原住民等雨停后在收摊。

    本来是很不适合逛的街,但鹿嘉渺却很带藏矜白来走一走,就他们两个人,走长长的街。

    “明天天晴些我再带你去摘果子,今儿我先带你逛街。”鹿嘉渺佯装自然牵起藏矜白的手,“听说这里的人也有信仰。”

    就像藏家的树枝图腾一样。

    鹿嘉渺还没听藏矜白讲过关于藏家的事,但回去的路上他一手拿着把刚刚在民俗店买的小折扇扇着,一边听藏矜白说故事一样说着藏家。

    其实和许多关于信仰的故事都差不多,藏家祖辈在雪山上,那里冬天食物短缺,山顶却有一株常年结果的树,藏家从那里起源衍生,逐渐盛大。

    “那你现在就是藏家的树吗?”鹿嘉渺扇着小扇子转头看向藏矜白。

    天黑定,因为下雨,今夜没星星。

    路边亮起了街灯,不明不暗的。

    藏矜白垂眼看他,没说话。

    他很少听人这么理解藏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别人似乎更在意这树根之下缠绕的利益纠葛。

    但鹿嘉渺还是个小朋友,他只把这当作传说,藏矜白也只是他眼里厉害得像山神一样的人。

    他的小扇子挡住半边脸扑棱扑棱的,看向藏矜白的眼里全是亮亮的崇拜,“那我是不是就是你的小叶子?上次奶奶就给了我片叶子。”

    “嗯。”藏矜白舒眉笑起来,肯定道,“小叶子。”

    *

    今天的景点大多数没开门,两人就绕着长街走了个来回,但鹿嘉渺还是很开心,相贴的手心握出细汗,快走到鹿嘉渺剧组所在的民宿时,他忽然拉住了藏矜白。

    藏矜白回头看他。

    民宿门口有吵闹声传来,鹿嘉渺忽然问他,“跟我走吗?”

    藏矜白微抬眉梢,不问所以,“好啊。”

    鹿嘉渺便拉着他跑了起来,民宿门口的人声被甩在身后。

    鹿嘉渺跑得不快,藏矜白步履迈大些便能跟上。

    他灵活地绕到刚才躲雨的地方,停在了还猫咪那家民宿前。

    只是现在的他远没有刚刚牵着人跑过长街时那种冲动了,鹿嘉渺冷静下来,在门口顺顺胸口喘匀气,才转头对藏矜白交待道,“待会儿你把头低下,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脸,也不要说话,我来安排。”

    藏矜白看他把自己的帽子又重新戴上,还拉得紧紧的,仿佛想把整张脸都遮住,在重重呼出两口气后重新握紧自己的手带自己进门了。

    万幸还猫时认识两人的老板娘不在,只有个看店的小妹妹,鹿嘉渺眼疾手快走过去,小声问道,“小朋友,还、还有大床房吗?”

    他声音实在太小,小姑娘像是没听清楚,大声问道,“是大床房吗?”

    “!!!”鹿嘉渺脸骤然爆红,吓得忙摆摆手,“小声一点,小声一点!”

    “哦哦。”小姑娘点点头,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熟练道,“身份证。”

    鹿嘉渺茫然了。

    他刚才头脑一热就把藏矜白带出来开房了,他他他忘记开房还要身份证了啊……

    “我的可以吗?”藏矜白从他身后探出手,把身份证放在台面。

    小姑娘看着这位说话声音超好听笑起来还超温柔的叔叔,脸一下红了起来,她又点点头,熟练开好房,在把房卡和身份证递还回来的时候还补充道,“叔叔!我开的是最大的房间!你和粽子哥哥一起睡也不挤!”

    “!!”鹿嘉渺一把拉下自己的帽檐,完全挡住上半张脸,拿起房卡和身份证拉起藏矜白就跑了。

    等进房间关上了门,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藏矜白点开玄关的小灯,看着他眉目笑意明显。

    鹿嘉渺严肃起来,“你是在嘲笑我吗?”

    “没有。”藏矜白帮他找到合理理由,“你只是不熟练。”

    “我、我第一次……”鹿嘉渺结巴道,“不熟练很正常。”

    玄关的小灯不算太亮,鹿嘉渺就这么贴着门站着,目光看着面前的藏矜白,手指因为紧张悄悄扣着门板。

    他像是在想什么,喉头微微滚动了下。

    系起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露出的五官染着柔和的灯光,把泛出的红晕显得更明显。

    他的呼吸开始急了些,目光落在藏矜白的嘴唇上,手也移到了衣摆处抓紧。

    他往前了一小步,小白鞋抵上藏矜白的鞋尖,然后轻轻踮起了脚。

    藏矜白没躲,甚至还微微俯身配合他。

    洒着莹润光亮的五官在眼前一点点放大,鹿嘉渺的鼻息已经带上略微急促的热气。

    终于,在他即将贴近目的地的时候——脚跟一下落了了下来。

    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心脏,整张脸红得像苹果,错开藏矜白跑进浴室了。

    藏矜白看着面前瞬间空出来的地方,眉目微垂,笑意更深。

    鹿嘉渺狠狠冲了个温水澡,出来还用冷水扑了两把脸,才把过热的体温降下来。

    虽然不是两人第一次亲了,但……这还是他在清醒的时候第一次主动亲藏矜白……他紧张得快死了啊。

    把人拉来开房的时候想法很多,现在他就像个鹌鹑一样躲在卫生间。

    鹿嘉渺看着镜子里脸还泛着红晕的人,唾弃道,亏你还是那种受!

    等听见敲门声,鹿嘉渺才慢吞吞从浴室出来。

    但也只匆匆告知藏矜白,“我、我要下楼一趟,你先去洗澡。”

    藏矜白看着他埋着湿漉漉的脑袋就准备走,轻轻勾住他衣领,“头发擦干再去。”

    鹿嘉渺胡乱用毛巾薅了两把头发,本就柔软的头发蹭得乱蓬蓬的,然后把湿毛巾往藏矜白怀里一塞,人就走了。

    藏矜白洗得很快,出来时正用毛巾随意擦着头发,只是浴室门一开,刚刚说自己要下楼的鹿嘉渺就站在了门口。

    和自己身上味道相同的潮湿热气扑了他满面,他穿着件宽大不合身的白T恤,露出的锁骨在灯光上显得雪白,上面点着的小痣明显,也不知是被抓过,还是被刚才洗澡时的热气蒸的,泛着浅浅的粉。

    衣摆被他攒得轻轻下坠,会露出更多皮肤。

    藏矜白停住擦头发的动作,把毛巾拿在手上,“怎么了?”

    鹿嘉渺抬起头来,眼尾染着淡淡的红,他说,“我喝酒了。”

    “嗯?”

    “一点点。”

    “嗯。”藏矜白回应他,“一点点。”

    鹿嘉渺吐息间带着淡淡的酒气,“我现在胆子很大。”

    “嗯。”藏矜白舒眉笑了,“所以呢?”

    “所以……”鹿嘉渺轻轻踮起了脚,用手勾住藏矜白的脖颈,藏矜白发尾的水滴滴在他的手肘皮肤上,凉凉的。

    他认真看着藏矜白的嘴唇,眼神雾蒙蒙的,像是找准位置,然后轻轻将自己的嘴唇贴近。

    在带着酒气的干燥贴上湿润的柔软前,他说,“所以……我要亲你了。”

    红痕

    鹿嘉渺的确只喝了一点点酒。

    他能记得自己怎么贴上藏矜白的,能记得嘴唇相贴时温度,能记得他是如何认真一下一下轻轻舔开藏矜白的唇缝,然后将自己的舌尖递了进去……

    他记得舌尖相碰时的湿润,记得唇舌间的酒气缠上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踮着脚,吻得安静又认真,藏矜白被他勾得微微低头,随后揽住他的腰。

    潮湿宽大的手掌带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贴在腰侧,所有温度都像汇集到那里了……酥酥麻麻燃到尾椎。

    时间像不会走动了,大脑放空了不知多久。

    在鹿嘉渺觉得自己快要缺氧的时候,他才离开一点点。

    但也只是一点点,唇齿间呼出的热气还能扫过藏矜白沾湿的嘴唇,他抬起眼,眼尾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点薄薄的泪。

    他的眼神还是雾蒙蒙的,长长的眼睫抬起又轻轻垂下,然后把藏矜白勾得更紧,又将嘴唇贴了上去。

    这些情绪在两人漫步长街的时候说不出来,在牵手一路的时候表达不明白。

    鹿嘉渺像是遵从某种本能,用这种很亲密的方式传递着自己的情绪。

    他以为想念是隔着屏幕看同一片星空,是不在同一个地点听着关于对方的琐碎……但其实不是的,当藏矜白撑伞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瞬间。

    他才发现,想念是夏末的雨,突兀又急促。

    他一下一下吻着藏矜白,用尽所有技巧和认真。

    当藏矜白的手贴在他腰后裸露的皮肤上,他忽然轻轻哼了一声。

    “先生,”他环搂着藏矜白,贴在藏矜白耳侧的食指轻轻擦过他的耳垂,他借着酒意,声音像带着轻轻挠心的钩子,“做点别的吗?”

    ……

    晚风吹过镂空的编织窗帘,流苏轻晃。

    月光洒进一两缕,鹿嘉渺垂着头,夏天太热,风吹过哪里都能带起一阵燥热。

    他看看泛红的手心,眉心越蹙越紧。

    他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的时候比一个人要复杂那么多,他手上力道加重,像在置气也像在玩一个复杂的游戏。

    搭在腰侧的手掌青筋愈显,鹿嘉渺屡屡失败,终于宣布道,“它可能坏掉了。”

    藏矜白懒散靠在床头,额发未干,慵懒散漫看着鹿嘉渺做研究。

    终于在看着他一张嘴准备低下头去的时候,揽着他的腰把他往前带了一点。

    鹿嘉渺坐在他腰腹,抬起那双雾蒙蒙泛着红晕的眼茫然看向他。

    藏矜白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腰际,声音有点儿哑,失笑道,“哪儿学的?”

    鹿嘉渺还是茫然,歪歪脑袋,听不懂。

    直到藏矜白包住他的手掌。

    他直起身,手掌顺着鹿嘉渺的腰侧移过,掌在后腰,带热的气息洒过鹿嘉渺耳侧,“抱着我。”

    夜来风大,流苏晃晃又静下……

    埋在肩头的人用齿尖轻轻咬着那块皮肤,眼泪控制不住。

    温热落在肩头,慢慢又被风吹凉。

    鹿嘉渺软软窝在藏矜白颈侧的时候还在小声啜泣,力道抓皱了藏矜白的睡衣,是一种餍足后的依赖。

    藏矜白侧头,轻轻吻了吻他泛红耳垂,“睡吧。”

    鹿嘉渺失神一般迷迷糊糊的。

    任由藏矜白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薄被,却在他起身准备去洗手的时候,揪住他的衣摆不让人走了。

    “我、我……”他撑手侧坐起来,眼尾还泛着红,若不是月光朦胧,甚至能看清才干的泪痕,他声音还带着哽咽的腔调,小声道,“我还可以的……”

    藏矜白微怔,在下摆挽留意味明显的力道中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俯身,避开手,在鹿嘉渺眉心安抚似的吻了吻,“不走,只是去洗手。”

    鹿嘉渺被他亲得有点儿痒,闭上了眼才小声问道,“明天也不走吗?”

    “嗯,明天也不走。”藏矜白语调带着温和的笑意,落在耳朵里很好听,带着温柔的安抚意味,“不是还要去摘果子吗?”

    鹿嘉渺又迟顿顿地把眼睛睁开,看着藏矜白,像在缓冲什么,“摘果子……”

    “嗯,摘果子。”趁他安静这两秒,藏矜白申请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秒钟吗?”

    “嗯……”藏矜白似在思考,“十秒钟,可以吗?”

    鹿嘉渺看着他,眼睫缓缓眨了眨,忽然闭上眼,仰着头把脸凑到藏矜白眼下,“那你再亲我一下。”

    鹿嘉渺总乖软得像池温和的湖水,你永远可以细细密密地吻他。

    他把一颗心托在一汪泉里,轻轻拨一下,就是层层的涟漪。

    藏矜白信守承诺,很快便回来了。

    回来时鹿嘉渺还盘腿坐在床头,正数着最后一根手指。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藏矜白如约出现时竟愣了下,但等藏矜白一躺下,便带着一身温热窝进了他怀里。

    “你很准时。”月光朦朦胧胧的,鹿嘉渺不想睡,仰着头和藏矜白聊天,“你是第一个在我数到十就出现的人。”

    “嗯。”藏矜白垂眼看他,陪他聊天,“有人不准时吗?”

    鹿嘉渺想了想,蹭着藏矜白摇了摇头,“也不是。”

    “除了奶奶,我只等过你。”他听着藏矜白的心跳觉得很安稳,“先生,你是第一个来接我的人,我很感动。”

    “嗯。”

    “先生,下次你还来接我好不好?”鹿嘉渺毛茸茸的额发蹭过藏矜白下颚,“下次神庙就开门了,我们一起去,听说那里许愿可灵了。”

    鹿嘉渺像是在叙述一个吸引藏矜白下次再来接他的理由。

    他今夜的依赖和主动都胜过往常,像是想通过可以做到的一切表达,他很开心。

    “好。”藏矜白摸摸他头发,“现在先睡觉好不好?”

    鹿嘉渺不想睡,“我再聊一会儿?”

    “嗯……”藏矜白学他,“一秒钟?”

    “你在学我吗?”鹿嘉渺严肃道,“我很慢的,我还要说一个小时左右。”

    鹿嘉渺说的都是些干巴巴的内容,藏矜白听得认真,但他把自己说睡着了。

    睡着前,他很轻很轻嘀咕道,“我没等到奶奶……我只有你了。”

    *

    鹿嘉渺做了个漫长又真实的梦。

    梦到了一场很大的雨,漆黑没有边际。

    惊雷劈开的光影照亮一个很小的身影,他抱成一团坐在破败的老屋门槛上,一直等啊等……

    等到天亮雨停。

    有陌生人来带走了他。

    梦里的小孩天真地说,“我奶奶去买糖了,我要等她回来问问她。”

    但那些人不信,说他再也等不到人了。

    因为他唯一的亲人也死掉了,她不会再回家,他也没有糖了……

    鹿嘉渺记得自己哭了,哭得很伤心。

    但眼下不知何时覆上了微凉的温度,有人一下一下轻轻抚掉了他的眼泪。

    他朦朦胧胧又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觉眼皮湿漉漉的,他蹙蹙眉。

    但那一下一下湿漉漉的触感更明显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身影。

    在小猫准备再探出舌尖来舔舔他的时候,鹿嘉渺忽然睁大了眼,“小白!”

    坐在床头看书等鹿嘉渺睡醒的藏矜白和猫咪同时看了过来。

    “……”鹿嘉渺悻悻对藏矜白笑了笑,“先生早上好啊。”

    然后一手搂起小白下床洗漱了。

    “你怎么来了啊?”鹿嘉渺边刷牙边和猫咪聊天,“你偷偷跑出来的吗?你妈知道不会揍你吗?”

    小猫被他放在了盥洗池旁边,试探着抓他的睡衣。

    鹿嘉渺咕噜咕噜漱漱口,然后一口吐掉。

    才看清镜子里的自己。

    “天哪!”鹿嘉渺惊道,“我的眼皮被你舔得好红!”

    鹿嘉渺抱起猫咪,严肃判定,“你个小色猫。”

    猫咪不会说话。

    它不会说自己今早天不亮就被卖掉了,目的是为了安慰睡觉都能睡哭的小主人。

    它也不会说自己舔人眼皮是跟别人学的。

    因为它来的时候,就看着有只手轻轻抚着小主人的眼皮,抚到他不再蹙眉,安稳睡去。

    *

    “小猫真的是我的吗!!”这是鹿嘉渺继先生今天不回去之后听到的第二大好消息。

    “嗯。”藏矜白点点鹿嘉渺怀里的小猫脑袋,小猫舒服得“喵~”了一声。

    “哈哈哈哈”鹿嘉渺把脑袋埋在小猫肚皮上猛吸了一口,十分兴奋地举起他像藏矜白宣布道,“我当爸爸啦!”

    “……”

    *

    鹿嘉渺今天心情一百分,口袋里揣着猫,走路还哼着小曲儿。

    半点没有睡梦里脆弱可怜。

    他会下雨,但好像总是晴天。

    鹿嘉渺到了拍摄地点,今天他戏份不算少,本来是让藏矜白在民宿里等他的,但最后还是私心了一下下,借由小猫之名,让藏矜白陪他多走了会儿,“我把它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

    鹿嘉渺把趴在口袋边缘的小猫从口袋里拿出来,放进了藏矜白的大衣口袋里。

    小猫遇到藏矜白就像点开了什么神奇的开关,不停地“喵呜”叫唤。

    鹿嘉渺觉得它小小一只窝在藏矜白的大口袋里叫的时候更可爱了,没忍住点点它脑袋,“爸爸去挣钱养家啦,你要听话,不要乱跑。”

    小猫听不懂,用爪子扒拉他手指。

    鹿嘉渺两指捏住它的小爪上下晃晃,宣布道,“就这么说定了,合作愉快!”

    跟小猫道完别,鹿嘉渺才抬起头来看向藏矜白,“那、那我工作啦?”

    “嗯。”

    “你就和小猫就在这里等我,不要到处乱跑。”鹿嘉渺叮嘱道,“你才上过热搜,被人看到不好。我一有空就来找你,中午我们就去摘果子。”

    “嗯。”

    “那、那我——”

    鹿嘉渺忽然感觉额头被什么轻轻碰了下,他一下噤声了。

    藏矜白直起身,“合作愉快。”

    “!!!”鹿嘉渺一把捂住刚被偷亲的额头跑掉了。

    并在心里暗道,等着,等待会儿摘果子的时候我不得撩死你!

    *

    鹿嘉渺今早没归队的原因是不知道为什么剧组忽然通知今早的妆到了场地化,还说周导要来。

    到了这边后带组的一直是另一个副导,因为这种逃亡戏地图线拉得长,周导和安导都在跟主角团。

    鹿嘉渺开始还以为是今天的戏份太重要,但到了真的吓一跳。

    才一夜过去,他们组那个棚子搭的破烂小摊就不见了,他正茫然呢,就见周导遥遥朝他招了招手,“小鹿!这儿呢!你化妆间在这儿!”

    鹿嘉渺侧转头,就看到旁边昨天还是杂草丛的地方不知何时被辟出了一块儿空地。

    像变魔法似的搭起了座一层小房,虽然不算很精致漂亮,但宽敞明亮,当个临时休息的地方可太够了。

    鹿嘉渺暗暗感慨,不愧是事业文,这速度可真吓人。

    周导趁鹿嘉渺化妆的时间来给他讲戏,还若有似无提及,这房子用的可是价格高昂的新材料,冬暖夏凉,问鹿嘉渺待着感觉舒不舒服。

    鹿嘉渺不明所以,匆匆点点头,兴趣全在戏上,“我待会儿如果像这样表现会不会更好?”

    上午拍戏的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导在给鹿嘉渺特殊照顾,一条戏拍过就把鹿嘉渺叫到镜头前给他复盘刚才的表现。

    这种形式就像做完试卷马上讲题,对演技尤其是镜头呈现力的提升效果明显。

    虽然也不算多特殊的照顾,但这种待遇在这样人员庞大的大制作里一直只有主角团才有。

    镜头呈现力对在场有丰富拍戏经验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是鹿嘉渺唯一低于他们的短板。

    周导是剧组的二把手,这么明目张胆开小灶,摆明了就是把他当草窝里快飞出的金凤凰。

    “这还没红呢,就摆出这架势,红了还得了?”

    “你还敢说他小话呢?昨天没被怼够啊哈哈哈”

    远处围观着鹿嘉渺的人打闹起来,“笑你妈呢,他不也连你一起怼了!”

    这边的人在嬉戏打闹,作为讨论中心的鹿嘉渺全然不觉,每个镜头中间的休息时间都见缝插针去学习,如果别人在拍戏,他就把刚才的理论放到别人的镜头里解读。

    短短一上午进步明显。

    他心情大好。

    这种一点点取得进步的感觉就像脑袋里长出了树苗,是他原来在学校完全体会不到的。

    午休时候他拒绝了周导的吃饭邀约,悄悄溜了出来。

    藏矜白被他安置在了离拍戏地点不太远的地方,这里有个供游客落脚的小亭子。

    虽然才过了两个多小时,但鹿嘉渺怕人等急,脚步快了些。

    而且,他有新的计划。

    在靠近小亭子时,鹿嘉渺脚步轻轻放慢。

    刚才他就想好了,待会儿要一下从柱子旁冒出来。

    如果藏矜白正面朝他,就吓他一跳。

    如果背对着他,他就一下跳到藏矜白背上搂住他。

    他还要顺道蹭到他耳边甜甜叫两声“先生”,保准把他撩得心脏怦怦跳,以报今早偷亲之仇。

    鹿嘉渺越想越对自己的计划满意。

    只是才靠近亭子,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氛。

    “劫走?”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和平时带笑和自己说话时的不一样,平和得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处理公事。

    鹿嘉渺立马止住脚步,站在亭子外等藏矜白把事情处理完。

    他今早脑袋不太清楚,太想让藏矜白陪他了,都忘了先生日理万机忙得很。

    却在这里平白浪费了两个小时,鹿嘉渺此刻十分后悔,你说你好不好的采什么果子呀。

    江律彦就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曲芳涟跑了。

    她精神状态不佳,自己跑的可能性不大,看来是有人看重了鹿嘉渺现在的身份价值,想做些什么。

    还有就是藏矜白昨晚让查的一个地址。

    “目前能查到的所有资料里都找不到这家福利院,”江律彦补充道,“瞿这个姓氏并不多见,我把目前能联系道符合条件并且十年前曾在福利院从事过的人的联系方式都留下来了,您看您是亲自来还是——”

    “等我回去。”

    给江律彦的地址是昨晚鹿嘉渺做梦的时候嘀咕的一个福利院。

    他看上去情绪十分抗拒,并且一直在叫一个叫“瞿叔”的人。

    他知道鹿嘉渺不是“陆嘉渺”,但他的身份和曾经的遭遇依旧复杂奇怪。

    藏矜白本对鹿嘉渺的身份无多兴趣,他从不在乎鹿嘉渺在自己身边的目的。

    可昨夜的事让他深觉,这小朋友或许遭遇过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他整天开开心心地藏着不露,可抱着人小心翼翼说出那句“我只有你了”时,能把人心脏刺疼。

    “喵~”口袋里被吵醒的小猫一直在叫唤。

    藏矜白垂下眼看它,似乎察觉到对方情绪不佳,叫唤声瞬间小了许多。

    藏矜白似发现了什么,忽然抬手摸摸小猫脑袋,语气恢复温和,“安静点儿。”

    鹿嘉渺等了一会儿,见藏矜白不再打电话,才走近小亭子。

    和刚才他在亭子外感受到的低气压不同,藏矜白侧头看他时眉目依旧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又脏脏的。”藏矜白看着面前还穿着戏服的鹿嘉渺,抬指擦擦他脸颊上的污点,语调无奈。

    鹿嘉渺刚才来得太急,连脸都忘了洗一洗了,现在抬起袖子又往脸上一抹。

    藏矜白看着他自己操作过后的那半张脸,笑意更深评价道,“嗯,更脏了。”

    “!!”鹿嘉渺忽然发现这人咋蔫坏呢。

    鹿嘉渺丝毫没察觉出来藏矜白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等采了果子回来,他又要去拍戏了才想起来藏矜白今天中午接到的电话。

    “先生……是有事吗?”

    藏矜白坐在长椅上用果子逗猫,语调随意,“小事。”

    真的有事!

    鹿嘉渺后悔极了,“先生,你还是回去吧。”

    在小猫爪子快要扒拉上果子的瞬间,藏矜白合上了手,猫扑了个空。

    他抬眼看向鹿嘉渺,“怎么了?”

    “我已经采到果子了啊,现在开心到爆炸。”鹿嘉渺顶着他那张脏脏的小脸笑得明媚,“先生现在回去,我就不会舍不得了啊。”

    亭子透进的午后阳光把鹿嘉渺的笑意照得明媚。

    经过昨夜的事,藏矜白总觉得鹿嘉渺藏着情绪让别人安心的笑容比他的眼泪还刺眼。

    鹿嘉渺知道是因为自己昨天太黏人了,先生才不回去的,他说服道,“我今天会拍戏到很晚,肯定没有时间陪你。还不如先回去处理事情,要是提前一点,问题早早就解决了呢?那下次我想你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抽出时间来看我。”

    鹿嘉渺并不知道他的措辞无用。

    有用的是他弯着装作无所谓的眉眼。

    的确应该早早解决。

    藏矜白摸摸他脑袋,“再陪你一会儿。”

    *

    藏矜白是在鹿嘉渺去拍戏后返程的,下午的戏密集,鹿嘉渺忙着就会忘记情绪。

    晚上回到房间,明明已经累得不行,但那种别离的感觉还是突然泛滥了上来。

    毫无征兆的,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在小瀑布下拍戏太久,鹿嘉渺还觉得脑袋有点儿晕乎。

    他仰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对话框停留在下午吃饭时他发出的最后一个[拜拜小兔/]表情包上。

    鹿嘉渺翻阅了一会儿通话记录,忽然指尖动了起来——

    “先生睡了吗?”

    “先生到家了吗?”

    ……

    “先生想我吗?”

    鹿嘉渺在对话框打出又删掉,开始是因为无聊,后来觉得有些好玩儿。

    直到对面忽然播来了视频邀请。

    他吓得手一抖就把最后一条发送出去了。

    他忙坐起来,才把视频接通。

    镜头里现在是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了,笑起来干净又漂亮,“先生还没睡吗?”

    藏矜白似乎在处理什么事情,手机放到一边,只能照到他的半张脸。

    会在鹿嘉渺和他说话的时候侧头,“嗯。”

    “哇,先生你还会戴眼镜儿啊!”鹿嘉渺见到侧过脸的藏矜白时一秒惊住,他逆着光影,戴了幅禁欲气息十足的眼镜,惯常温柔的眉眼被遮住,显出几分冷静又理性的味道。

    “偶尔。”藏矜白轻轻笑了下,今天看了太多监控,他取下眼镜捏捏眉心,往后靠了靠,镜头里露出更多脸。

    “戴上啊戴上啊,”鹿嘉渺隔着镜头指挥道,“超帅的。”

    藏矜白便又戴上,这才问他,“刚才想说什么?”

    “说什么啊……”鹿嘉渺肯定不会承认自己只是在用对话框玩游戏,他转转眼睛装傻道,“不说什么啊。”

    为了岔开话题,他随口唠道,“我今天可厉害了,拍了好几场重头戏。”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台词说得有点儿多,鹿嘉渺甚至觉得嗓子有点哑。

    但他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说他从瀑布里冲出来的时候可帅了……虽然是被人拎出来的。

    “我还骑马了。”鹿嘉渺开始有点儿犯困,但还想说,“但我好像有点笨,别人学会了我还没学会。”

    “还好导演私下又给我练了会儿。”鹿嘉渺不由自夸道,“我现在拖家带口,为了赚钱可太努力啦。”

    藏矜白边看文件边回应他,夜里安安静静的,莫名让人心境平和。

    “我给你看!”鹿嘉渺骨碌翻起身。

    听到对面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藏矜白才抬眼,入目便是一片雪白的皮肤,还泛着暧昧的红痕。

    鹿嘉渺用镜头照着自己的腿心,还怕藏矜白看不清楚,把宽大的短裤边沿又扒拉上来一些,“能看到不?”

    鹿嘉渺困迷糊了,浅浅打了个哈欠,声音变得轻轻软软,全然不觉对面愈深的眼神。

    他用指尖点点腿心泛红的软肉,小声嘀咕道,“我腿都磨破了。”

    啧。

    夜里的确安静,但未必让人心境平和。

    玫瑰

    藏矜白不再看文件,后倾靠着椅背。

    他看着鹿嘉渺把自己的裤腿边缘又叠起来一点,用指尖这里戳戳那里戳戳。

    镜头里的皮肤雪白又柔软,被指尖点出一个个微微凹陷的小窝。

    藏矜白指尖懒散又轻缓得敲着桌面,听鹿嘉渺边戳自己的软肉边絮絮叨叨。

    等鹿嘉渺歌颂结束自己骑马的辛苦,他才重新把镜头从腿心转到脸上。

    床头灯不算太亮,鹿嘉渺背对着光源,头发的阴影遮住些许眉眼,看上去异常乖巧。

    他好像说累了,眼皮微微耷拉着,又浅浅打了个哈欠。

    口腔里探出一截软红的舌,不知是人心有杂念,还是处处暧昧。

    “我好困啊……”鹿嘉渺揉揉眼睛,镜头被带得歪歪斜斜,只够照到张张合合的嘴巴和一截锁骨。

    他迷迷糊糊听到藏矜白说了些什么,朦胧中扯了把被子随意搭在腰间,睡熟前还在小声嘀咕,“但我还是好想跟你说话……”

    夜晚重新安静下来,只剩很轻很缓的呼吸声。

    藏矜白终于停下缓解状态的指尖,目光在镜头中静止的画面上稍作停留,鹿嘉渺睡熟后,脸颊嘴唇会因为体温身高更红些,露出的锁骨上小痣明媚,抱着被角睡得香甜安稳。

    藏矜白收回目光,重新看起了文件。

    他的欲念都是因为这个人,他不在,藏矜白连分毫时间都懒得花费。

    藏矜白明天约谈了江律彦筛选出的可能和鹿嘉渺的过去有联系的人。

    福利院的资料的确没有相符的,就连鹿嘉渺所谓的“奶奶”也查不出半点线索……仿佛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这些信息。

    鹿嘉渺给出的那点提示像又走进了谜团,藏矜白本该更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可目光却不知觉又落回了手边的屏幕上。

    鹿嘉渺在另一个地方睡得安安稳稳,微张着的嘴唇还偶尔动动,像做了什么很好吃的梦。

    藏矜白垂着的目光柔和,语调却无奈,“没心没肺的,怎么那么多秘密呢?”

    *

    鹿嘉渺全然不觉自己被吐槽了,昨天太累,导致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只是刚睡醒的时候觉得身上哪哪都疼。

    他脑袋一团团糊糊,还沉浸在梦里,梦里他正在跟先生聊他教会了小猫说话。

    醒了觉得难受就迷迷糊糊去摸手机,摸到了半眯着眼点开置顶联系人。

    熟练发送语音——

    “先生早上好啊”

    “我好像生病了”

    “我脑袋疼,脖子好像也有一点,你能听出来吗?啊——”

    “我肚子也疼腿也疼我不想去工作了”

    ……

    鹿嘉渺汇报完毕,才困困顿顿坐起身抓了抓头发。

    抓着抓着一下就醒了,忙把手机重新拿到眼前,果然他又乱发消息了!

    你说着脑袋和手咋一不灵活就不受控制呢?

    看着对方还没回复,鹿嘉渺心落下一半,把除了第一条以外的语音逐条撤回,才舒了口气清清嗓子重新发送了一句活力满满的,“先生我去赚钱养家啦!”

    等语音发送成功,界面恢复,他才看到昨晚在他睡熟后很久,先生才挂断了视频。

    并且视频通话记录后面,还跟了一条他之前不小心错发那条消息的回复——

    [先生想我吗?]

    [先生想你啊。]

    鹿嘉渺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先生说这话时眉眼带着笑意的样子,平白的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

    应该是昨天在瀑布下拍戏淋了太久,鹿嘉渺有点儿小感冒,早上吃了点应急药,状态好了一点。

    今晚有场重要的大夜戏,还是雨景,对体能要求很高。

    这几天都是周导在带他们的戏,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周导来了,原本带他的副导对他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今天本来就晚上那场重头戏。”周导看出鹿嘉渺状态不太好,立马说道,“早上我们就讲讲戏,中午拍群景,你愿待儿就待在旁边看会儿,不愿意就回去休息休息,下午点再过来。”

    这个小组的戏份总的来说都不多,昨天又赶了赶进度,就为了等今天下午那场暴雨。

    山林里的自然雨才能拍出那种萧条又苍凉的感觉。

    如果是原来,鹿嘉渺肯定会留下来看戏,但他现在是病号,下午还有重头戏,不能再在瀑布边淋了。

    而且……终于有空了,他还有计划呢。

    鹿嘉渺又穿上了他那件草绿色的冲锋衣,兜帽戴好,揣上猫猫,挂好平安符,就沿着山路往里走。

    他来之前就查过了,这些地方有很多漂亮的小石头,如果运气好,还能在河边捡到一些独一无二的小玉石。

    虽然未必值钱,但鹿嘉渺觉得很有意义,并暗自决定以后每到一个地方都找一块最漂亮的石头带给先生。

    夫人留给先生的石头是未来得及陪伴的遗憾,鹿嘉渺希望自己带回的小石头能填补陪伴。

    “我这常年奔波在外的,总得给家人留点念想不是?”鹿嘉渺点点口袋里的小猫脑袋,“小白你说是吧?”

    小猫不回答他,只趴在他口袋边缘转着脑袋左顾右盼,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待会儿我也给你找一个,打成项链给你戴脖子上,到时候你一定是全青和村最靓的猫崽。”

    “爸爸对你好吧?”鹿嘉渺薅薅最靓猫崽,这里没什么人,身边的树林,除了鸟鸣,一路上他就和小猫说话解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这样显得我很尴尬诶。”

    “下次先生来,我就让他一直点你脑袋,让你一直叫。”鹿嘉渺发现这猫崽有个神奇的开关,就是藏矜白一点它脑袋它就叫唤,不然平时跟着小哑巴似的。

    猫猫不理他,探出前爪就准备冲出口袋,还好被鹿嘉渺一掌托住了。

    山间有条小溪,听说源头在山顶,水清澈见底,有不少游鱼和小蝌蚪。

    今天天气算不上晴朗,但此刻凉风习习的也挺舒服。

    鹿嘉渺蹲在地上,像毛毛虫一样一步一步挪动着找石头,小猫被他的身体挡在河里面的石子路上,迈着小短腿和他一起找,偶尔遇到个圆滚滚的,就一爪子拍远再去追回了,玩得不亦乐乎。

    这里在很早的传说里或许真的有玉石,但这么几百几千年过去了,其实就算有也早被找光了。

    鹿嘉渺怀着侥幸心理找了一上午,半点成果没有。

    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撑着下巴休息,小猫盘在他腿上,用爪子去够他的帽带。

    “你说要是找不到小石头,我送先生什么好呢?”在藏矜白没来之前,鹿嘉渺的情绪大多用来适应第一次离别的状态了。

    但从先生来了又走了,尤其是昨夜的主动之后……鹿嘉渺就一直在思考“名分”。

    他主动吻了藏矜白,或许曾经趁着酒醉也说过喜欢……但这个“名分”不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

    他知道这句话应下来代表着什么。

    他去过先生的秘密森林,看过他封闭着的恶劣,更知道那片恶劣的缘由。

    先生曾因为夫人的离开就变了那么多,如果……

    鹿嘉渺不常假设这种如果,他更愿意相信未来会是好的。

    但越是珍惜,就越不得不去考虑这些。

    他希望是好的,也想眷恋这份美好,但他更怕那万分之一可能出现的假设……这点缥缈的假设就足够让他踌躇不前。

    鹿嘉渺用指尖拨了拨小猫的爪子,短暂的胡思乱想结束,又揣上小猫接着去找石头了。

    毕竟那万分之一的假设是脑袋里想的,现在岁月祥和,虽然阳光一般,但值得好好过。

    又找了会儿,临近下午。

    小猫饿了,一直扒拉人,而且天色也开始变沉,一副大雨将至的样子,鹿嘉渺不得不返程。

    走的时候虽然有点遗憾,但还要在这儿拍好几天戏呢,总能找到。

    “走吧,爸爸带你回家吃饭。今天吃什么呢……”鹿嘉渺捞起小猫正准备走,就忽然看到了它刚才一直玩的那颗小圆石头。

    是一颗很漂亮很规整的小石头,纯白剔透,应该在河里冲刷了许久,表面莹润光泽。

    鹿嘉渺眼睛顿然亮了亮,虽然这石头很小,但这光泽这颜色!可不就是他的梦中情石吗?!

    鹿嘉渺逮住小猫狠狠吸了一口,不吝夸奖道,“咱小白怎么那么可爱还那么能干啊~”

    鹿嘉渺一直觉得这几天自己的运气特别好,他才刚赶回剧组,天就骤然下起了暴雨。

    进门之前他得心情本来是很好的,直到看到了靠在自己化妆桌旁用手指百无聊赖拨弄着东西的云禾。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除了镜头前的演戏,鹿嘉渺私下没再和他交流过。

    他看着对方不请自来,心情瞬间差了许多,“你的行为很没有礼貌。”

    云禾像是在走神想什么事情,鹿嘉渺出声才发现他来了,他看向鹿嘉渺,反应了一下对方的台词,才抬起那只刚才拨弄鹿嘉渺桌面的手作投降装,“抱歉,我不应该乱碰你的东西。”

    鹿嘉渺警惕的看着他,他上过好几次当了,不信云禾会好好说话。

    果然,云禾下一秒就直起身走向了他,“但现在这全屋都是你的东西,我避不开啊。”

    鹿嘉渺不解,云禾就笑着说,“我刚才才知道,这房子是仗着你的脸面建的。”

    “你说你怎么那么厉害呢,靠着一张好脸就攀上了个随手投几千万给你盖庇护所的高枝。”

    几、几啥?

    先生投了几千万吗!!

    鹿嘉渺的确被这个消息惊住了。

    “看来你不知道呢?”云禾越走越近,“你还真像网上说的,是个傻白甜。”

    鹿嘉渺也来不及体会他言语里的阴阳怪气了,愣愣的,“几千万全盖房子了啊?”

    “……”云禾一时不知道是自己讽刺他有金主的语调不到位还是鹿嘉渺真就是个笨蛋,他不耐烦回道,“当然没有,这房子临时搭的,最多几十万。”

    鹿嘉渺蹙眉,“那数不对啊。”

    “你傻吗?”云禾气到快翻白眼,“其他的被贪了啊。”

    “谁贪的?”

    云禾看着鹿嘉渺一脸严肃向自己求证的表情,终于没忍住,“鹿嘉渺,我是来威胁你的,你知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鹿嘉渺诚实地点点头,并再次问道,“那你威胁完可以告诉我谁贪的吗?”

    “……”云禾心里暗骂,这鹿嘉渺真他妈是个奇葩。

    的确像网上说的那样,就是个空有皮囊的漂亮蠢货。

    “你知道你妈失踪了吗?”云禾开始他的威胁开场白。

    屋外的雨越砸越大,天色也黑沉下来,氛围很到位。

    “不知道,”鹿嘉渺配合他的威胁,并在他露出得逞表情之前补充道,“我妈妈去世很久了。”

    “……”云禾又一翻白眼,这天完全没法儿聊。

    他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他感到一股力道把自己猛的拉了一把。

    浑浑噩噩间他听到有人喊——“山塌了!”

    *

    藏矜白对面的人一遍一遍数着面前数额高昂的现金,嘴笑得合不拢,“老板,我真不认识姓鹿的。”

    藏矜白指尖轻轻落下,就有人拿走了那人面前的钱。

    江律彦开口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你给出的消息决定你能得到的价格。”

    周围全是保镖,那人再贪财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苦恼道,“我是真不认识,我总不能从这个世界给你们凭空捏造一个吧。”

    “我们院收的都是灾区孤儿,没谁是奶奶去世之后送过来的。”

    ……

    最后一个人离开后,答案还是一样。

    江律彦递上一份新文件,“老板,‘陆嘉渺’的信息也查不到,像是……凭空从游轮上消失了一样。”

    凭空消失。

    ……凭空捏造。

    藏矜白指尖在文件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问江律彦,也像在假设什么,“你说,世界上会有人凭空出现吗?”

    *

    江律彦开车送藏矜白去机场,“老板还去滇西?”

    昨天才回来今天就回去,江律彦嘴上不说,心里暗道,恋爱脑也不是这么谈的。

    “他说他生病了。”藏矜白正在搜索关于全新的猜测方向的理论研究。

    ——关于空间畸变。

    *

    藏矜白下午到的滇西,下飞机时,刚好看到了鹿嘉渺那天分享给他的那片天空。

    彩霞漫天,把整片天地烘托得昏黄,灿烂又浪漫。

    他匆匆掠过一眼后便收回目光,不如鹿嘉渺镜头里的好看。

    出机场时,他在路边看到了几个卖花的小摊。

    他忽然想起上次鹿嘉渺和他说很喜欢的那种小花。

    摊主见他停留,热情吆喝道,“先生买花吗?”

    藏矜白没有图片,简单形容了一下鹿嘉渺喜欢那种花。

    卖花的是个热情的小姑娘,她笑道,“那花种一大片才好看,可不适合送人。”

    藏矜白虚心求教,“什么适合送人?”

    “先生送谁呢?”

    “一个小朋友。”

    小姑娘瞬间懂了,拿出一束新鲜漂亮的香槟玫瑰,“小姑娘都喜欢这种,寓意也好。”

    “他不是小姑娘,”藏矜白稍作纠正后真诚问道,“也会喜欢吗?”

    小姑娘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

    心里一阵狂吼,妈妈她嗑到真的帅哥cp了啊啊啊!

    刚才这位先生那宠溺又认真的眼神,真他妈苏死人了啊啊啊!

    但表面还是维持着体面的微笑,“当然啦,喜不喜欢这束花,从不取决于花是什么,而是送花的人是谁。”

    藏矜白定下了这束花,小姑娘一边替他包装一边闲聊,“您是特意赶来见他吗?”

    “嗯。”藏矜白简单回应,他的礼貌止于尺度,有礼又疏离。

    小姑娘便也不多问,只把包好的花递过去,顺口一提,“如果还要下镇的话,尽量避开青和山。”

    “听说那边有剧组拍戏的时候违建,山都塌了!”

    脆弱

    山塌得突然,大雨才下没多久,整栋建筑忽然传来巨响,几乎几秒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畸形的牢笼。

    当时剧组的人正趁着大雨准备拍摄器材,所有人都在那座临时搭建的房子里。

    这房子建造得匆忙,地基不稳固,又破坏了山体,干燥的时候还好,雨一下来就塌了。

    好在上面的山体没有下滑压下来,山间只剩一个畸形的建筑瘫在暴雨中,烂泥大雨一下一下往上面砸着。

    这场意外来得太突然,刚才还是说说闹闹搬着东西的人一下全被困在了这里。

    虽然没有人砸伤,但天黑下来,外面的暴雨惊雷声越来越响,被困在房子里的人渐渐叫喊起来——

    “他被压到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流血了手机也没有信号,要是一直没人发现我们,我们会不会死啊……”

    “我们会不会死啊!我们就不应该贪小便宜,一晚上建的房子肯定会出问题的……”

    “周导呢?不是周导带人来建的吗?!现在出事了怎么气都不出一声!”

    ……

    一时间谩骂、推责、吵闹充斥在这座畸形的房子里。

    透光的地方被挡住了,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得人心焦。

    恐慌开始慢慢发酵,有人拼命点着手机,试图发送出一点求救信号,但丝毫无果。

    雨太大了,彻底切断了他们和外界的联系。

    有人开始试图推门凿墙,反而让整座房子歪斜得更厉害。

    有人尝试大喊“救命!”,可除了让氛围越来越紧张,半点作用没有。

    门窗因为房屋畸形全堵死了,每个房间都成了个独立的空间。

    但好在房屋的材质上没有偷工减料,还算牢固。

    鹿嘉渺这间化妆间宽敞些,而且他刚进门,歪斜的角落没有压到他这边。

    但因为刚才匆匆拉云禾那一把,加上房屋下塌时的冲击力,他还是狠跌在地上。

    那瞬间膝盖疼得都麻木了。

    云禾还在状态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鹿嘉渺先摸了摸怀里受惊叫起来的小猫,小声道,“不怕啊。”

    然后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照明。

    这时候有光会好一点。

    对,他需要一点点光。

    鹿嘉渺点开了手机灯,把这方突如其来的黑暗照亮了一点才冷静了些。

    拿手机时,他的指尖碰到了刚刚找到的准备送给先生的小石头。

    像想到什么,鹿嘉渺微颤的手掌朝胸口处贴了贴,摸到了先生送的那张平安符。

    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

    他和所有突遭意外的人一样惶然,但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更严重的事情他都过来了,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但黑暗里恐惧会没有由头发酵。

    周围全是绝望又惶恐的声音,小猫受惊了在往他怀里边钻边叫,不停有人叫喊着,“我们会不会死啊——”

    会……吗?

    鹿嘉渺盯着灯光照亮那小块儿光点,眼神愣愣的……他真的会死掉吗?

    鹿嘉渺忽然想起了最近一直在担心的那个猜测……他代替了原主留在这里,那些仿佛诅咒一样的遭遇也会通过某种形式不停组合不停出现——他心里骤然一紧。

    他的脑袋在这一刻仿佛空了……期望的、不好的想法像忽然炸开的烟花,杂乱搅合在脑袋里,充斥到最后,只剩恐慌和害怕。

    鹿嘉渺的心脏在狂跳,他猛的摇了摇脑袋,想把这些不好的想法甩出去……他会没事的。

    在不好的想法蔓延之前,他强迫自己停住胡思乱想,他试图站起来,但膝盖太疼,又跌坐了回去。

    “嘶——”鹿嘉渺用掌心揉了揉,准备再次起身。

    “你……受伤了吗?”忽然,耳侧传来了带颤的声音。

    是云禾。

    “好像碰到膝盖了,有点儿疼。”鹿嘉渺把灯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照了照,就看到云禾蜷缩在角落里,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你还好吗?”

    云禾抱着膝盖摇了摇头。

    鹿嘉渺在站起来前说道,“会没事的。”

    黑暗里的时间总是显得漫长可怖。

    鹿嘉渺腿有点儿疼,就站着环顾了下四周,还好没有什么塌陷的板块,只是房间变得很畸形,来往空间被堵住罢了。

    而且雨都下了那么长时间了,除了开始大家胡乱推动时塌了一点点,没有再往下塌。

    ……会没事的。

    鹿嘉渺其实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他也不能凭借现貌真的判断危险会不会再次衍生。

    但他还是在尽量找着安抚自己的理由。

    他要冷静一点,害怕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原来如果遇到这种事,他会觉得活着好难啊,不如摆烂,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还欠一个人名分。

    他还有没送出的小石头。

    身后的门板传来撞击声,是隔壁有人因为争吵打起来了。

    鹿嘉渺把光源照向那面墙,观察了一会儿,竟然发现了一个半扇窗大小的小洞。

    他走过去,对着隔壁问道,“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

    对面没人回应他,还在继续吵闹。

    鹿嘉渺想了想,再次开口,“我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些食物。”

    果然,对面瞬间噤声了。

    虽然此刻大家并不饿,但在这种未知境地下,有口吃的就代表能保命到被人找到。

    “什么食物,能递过来吗?”有人开始朝着窗口的位置聚集过来。

    这里是个塌陷斜角,鹿嘉渺只能弯着腰说话,“能倒是能,但数量不多,如果你们再吵架浪费体力的话,可能撑不了多久。”

    “谁在吵架?还不是他——”说话的人被拐了下,毕竟现在鹿嘉渺这边有吃的东西,他们翻不过来拿,肯定不能把他得罪了。

    “我们不吵了。”有人问道,“吃的是从这里递过来吗?”

    “等一会儿我找到就给你们递过去。”鹿嘉渺在质疑声响起前出声道,“我爸之前是搞建筑的,我跟他去过几次山体滑坡的现场,见到过我们这种情况。”

    这时候出现一个引导性的声音,大家果然瞬间安静下来认真听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只算轻度塌陷,”鹿嘉渺的语调冷静又认真,“不出意外的话,只要等到雨停,就能找到方法出去。”

    其中有胆小的女生哽咽着问,“真、真的吗?”

    “我记得我爸是这么跟我说的。”鹿嘉渺说,“应该是真的吧。”

    鹿嘉渺这句反问彻底打消了大家的疑虑。

    毕竟现在比起笃定的宣讲,大家更需要的是一个带着巨大可能性的希望。

    鹿嘉渺平时就软软的,他看上去胆子那么小都不害怕,再加上刚才说的那些话,大家果然安静了下来。

    鹿嘉渺站了一会儿,膝盖疼,他又半蹲下来,口袋里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摸摸小猫毛茸茸的脑袋。

    忽然低下头,在死寂又漫长的等待中轻轻亲了亲它,像在告诉他,也像在告诉自己,“会没事的。”

    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难熬,但好在雨声渐小,大家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

    隔壁还有开朗的人轻轻哼起了歌。

    鹿嘉渺为了省下手机电量,没再开灯。

    毕竟他可以胡诌安慰别人,但自己的心里却找不到低。

    这时候他再理智都是装出来的。

    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找到他们……

    什么时候找到他们……

    不知道这场大雨还会下多久……

    不知道房屋会不会塌陷……

    他抱着小猫,也和着隔壁轻轻哼着歌,尽量找一切事情让自己分神。

    “你……”云禾在周围逐渐平和的氛围中也渐渐缓和了些,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了,“你刚才……为什么拉我?”

    鹿嘉渺停下哼着的小调,目光看着黑暗中云禾的方向,理所当然道,“我不拉你你就被砸死了。”

    “你不希望我被砸死?”

    “我为什么要希望你被砸死?”平时鹿嘉渺是不愿意和他多说话的,但现在有个人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也挺好的。

    “我、我平时对你……”云禾的声音变得别扭又小声。

    “你平时对我的确不太好。”鹿嘉渺肯定道,他知道云禾想表达什么,“但这并不代表我希望你出现意外。”

    “生命是很珍贵的,那些矛盾跟它比起来太渺小了。”对于这一点,鹿嘉渺的感触比所有人都要深刻,“我不会因为你和我的关系怎么样,就放弃一个明明可以帮助的生命。”

    云禾长久无言,把下巴往臂弯里埋得更深。

    “当然,”就在他重新陷入漫长思考前,鹿嘉渺补充道,“我帮助你不是对你改观,你有时候的确很讨厌。”

    云禾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故意的,鹿嘉渺这句话说出后,他内心复杂又挣扎的情绪竟然平淡了许多。

    这方只有两个人的安静空间里,他听着鹿嘉渺重新哼起的轻轻的歌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会那么“幸运”。

    明明是相仿的年纪,但他永远像株有韧劲的小草。

    就连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单纯,最后反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若说他有多讨厌鹿嘉渺,为什么讨厌鹿嘉渺,其实说不出什么理由。

    可能只是因为自己最重视却没有的东西,在另一个平平无奇的人身上看到了。

    但此刻……云禾目光投向黑暗里的人影,

    他发现,鹿嘉渺并不平平无奇。

    他的道理简单,也爱憎分明。

    不知安静了多久,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小。

    云禾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鹿嘉渺,原来的事……我挺对不起你的。”

    “你知道我不会说没关系的。”就像他认为生命重要到可以超过一切,犯过的错误就是犯过的错误,也是鹿嘉渺的原则之一。

    “我知道,”云禾的声音放缓,“……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你妈是被陆慎带走的,他好像想用来要挟你,让藏先生松口放了他儿子。”这本来是云禾用来威胁鹿嘉渺的东西,现在倒主动说出来了,“你最近小心点儿,他那种人渣做派很下流。”

    鹿嘉渺不知听到没有,没再回答他。

    鹿嘉渺安安静静托着小猫,想的不是陆慎以为如何威胁自己,而是……先生把自己看得那么那么重要,如果他真的出事了,先生肯定会很难过吧。

    他莫名想到上次孟春延失魂落魄的样子……

    早知道昨晚就不打瞌睡了,再和先生多聊一会儿。

    他还没来得及给先生名分呢……

    他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道个别呢。

    *

    雨彻底停已经半夜了。

    雨声消失,会把无人发现的寂静衬托得更明显。

    四五个小时了……还没有人发现他们。

    大家开始尝试搜索信号,也有刚才被鹿嘉渺唬住的人问什么时候可以砸墙。

    鹿嘉渺的手心全是汗,强撑的理智是有极限的,在这每分每秒的等待里,他和所有人一样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努力咽咽口水,想让自己发干的喉咙能说出话。

    但努力了好多次,还是没发出声。

    他走到自己的化妆桌前,幸好底层储物的柜子没坏,他从里面拿出了先生带来给自己的小蛋糕。

    他本来打算存着慢慢吃的……

    他留了两个小蛋糕,其他的从窗口递过去,他开口的声音很哑,“你们先吃点东西,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得先想一想办法。”

    涌到窗口接东西的人很多,但看着那只比自己都细弱的手递过来一小袋面包的时候,大家几乎瞬间明白了。

    现在不安胜过了开始消灭理智的慌乱。

    所有人平静下来才发现,稳住他们的竟然只是一个他们常常诟病的小孩儿。

    大家的手都停在了窗口,谁也没伸手去拿。

    最终接过来的,是那天被鹿嘉渺怼那个。

    “我们拿了你的东西,无论走得走不出去,都记你一辈子。”那人声音和手都是抖的,“如果这次能平安出去……你以后就是我大哥。”

    那人一改平时的纨绔样,把小蛋糕挨个儿分了。

    这时候或许不太饿,但手里的东西更多是一种安抚惶恐的寄托。

    接过小蛋糕的人都谢了鹿嘉渺,由心的。

    鹿嘉渺一下收到了好几个小弟,还是平时说自己说得最欢那种。

    他忽然也由心笑了笑。

    在生死面前,其他东西真的很渺小很渺小。

    渺小到那些平时嚷嚷于心的东西,也能笑一笑就过了。

    *

    有人吃了小蛋糕,有人没吃存着。

    入夜以后大家开始陆陆续续入睡。

    山上的气温入夜会低很多,鹿嘉渺把小猫往怀里藏了藏。

    它刚刚睡醒玩了会儿,似乎觉得周围太无聊了,又窝在鹿嘉渺怀里睡着了。

    鹿嘉渺本来就生着病,刚才在紧张情绪下感觉不出来,现在只觉得整个脑袋又昏又沉。

    他靠在墙边,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难受得很。

    平安符被取下来了,他握在手里,一会儿就没知觉一样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外面忽然响起的嘈杂动静吵醒的。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听到了明显的脚步声,大家陆陆续续醒过来,开始用尽全力敲着门板。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

    五小时十七分钟。

    藏矜白在这段时间里冷静如常安排了最近的私人救援队,用尽耐心等着他们制定最科学的计划。

    他用曾经迫使自己脱离情绪的方法让他冷静下来,以确保鹿嘉渺能安安全全地回到他身边。

    但在看到这片黑暗里的废墟那一秒,他的理智像瞬间断了弦。

    搜救人员忙碌起来,周围响起求救、回应各种嘈杂的声音。

    “藏先生,我们计划先从东屋——”

    “随便挖个人出来问,”藏矜白的声音哑沉又不耐,“找鹿嘉渺。”

    “那其他人——”

    “你们的目的只是找到他,”藏矜白眼帘微垂,目光冷得瘆人,“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不需要不需要。”

    藏矜白身上那种不带掩藏的戾气渗出来,大家识趣不再说话,随便挖出了个问了鹿嘉渺的方位就全力攻那边。

    藏矜白就守在旁边。

    他看上去还是一样冷静强大,但手里握着的那束玫瑰,被过大的力道握到变形,尖刺刺破皮肤,他连分毫感觉都没有。

    但周围的人喘气都在放低声音,只有跟了他一路的人才知道,这种平和下面稍微一动就能碰到雷线的压迫感。

    光亮渗透进来的时候,鹿嘉渺觉得有点儿刺眼。

    毕竟现在是深夜,外面照明用的都是大夜灯。

    他正准备抬手避一避,忽然有一道人影短暂挡住光亮后朝他走来了。

    救援队的医生和善后人员也陆陆续续跟了进来。

    有人给鹿嘉渺披上了避寒的软毯,还从他怀里接过了熟睡的小猫。

    鹿嘉渺像是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脑子又昏沉得厉害,好久才回神。

    鹿嘉渺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时,才看到了藏矜白。

    藏矜白的发上肩头沾了雨水,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疲惫。

    “先生吗……”鹿嘉渺想大声唤他一声的,但奈何嗓子太哑,说出口的声音轻轻弱弱的。

    藏矜白在看到光亮照亮废墟里那个脆弱瘦小的人影的瞬间,心脏几乎是骤停的。

    特意买来的玫瑰随意丢在脚边,扭曲又破败。

    他抬手抚开鹿嘉渺汗湿的额发时,指尖还带着颤。

    鹿嘉渺感觉到了。

    “你不要害怕,”他弯弯眼,想笑笑,但他脸色太差了,苍白得仿佛往人心里扎刺,“我没事的啊。”

    “我可厉害了,我……”鹿嘉渺还看着藏矜白浅浅笑着,但眼眶里无意识掉下的眼泪砸在了藏矜白手背。

    他能在黑暗里冷静那么那么久,能安置好小猫,能帮助其他人……但在先生的指腹小心翼翼抚过他眼尾的瞬间,熟悉的触感让所有强撑的情绪都崩塌了。

    “我很害怕……”他忽然很轻很轻地说,“你抱抱我。”

    心跳

    藏矜白的感知定格在黄昏下那束漂亮的玫瑰花。

    模糊……发灰……最后变成死寂的记忆。

    那些被鹿嘉渺一点点种出来的色彩在看到他脆弱安静蜷缩在角落的瞬间,顷刻间灰败。

    他穿着上次见面那件衣服,喜欢用帽子遮住脑袋。

    只是,这次他不再揣着兜在自己眼前走走跳跳,不再转回头对着自己笑。

    世界仿佛销声一般,求救哀嚎人来人往全都只像游离的空气。

    鹿嘉渺定格在这片残败的废墟里,仿佛只是一个碰一碰就会碎的幻影。

    藏矜白走过去,看着他。

    看他又弯弯眼对自己笑,看他嘴唇张合说着什么,看他……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皮肤。

    指尖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但那种灰败的死寂还充斥着整颗心脏。

    感官木然。

    他本能一般替他轻轻擦着眼泪,像擦拭什么珍贵易碎的宝贝。

    直到……手背被什么温热砸到。

    泪滴在过凉的皮肤上晕开,死寂的世界才慢慢复苏。

    他的小朋友说,抱一抱他。

    拥入怀的身体依旧暖热,但瘦小脆弱。

    藏矜白想说抱歉,忘记抱抱他了,但喉咙哑涩,他轻轻搂住鹿嘉渺,力道带着半分不敢重的小心翼翼。

    贴在颈侧的脸颊温度滚烫,藏矜白微侧过头,吻了吻鹿嘉渺闭着的眼尾,开口的声音哑得可怕,“渺渺,不怕。”

    鹿嘉渺环住了他,像把所有依赖都给了他,抓住他衣摆的力道很轻很轻。

    鹿嘉渺被抱起来,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任由藏矜白带他去哪里,身边是熟悉的气息和温度,他把脸往藏矜白颈侧又贴了贴,缓缓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我好困啊……睡一会会儿,一会会儿……”

    怀里身体软下去的瞬间,藏矜白抱着他的脚步骤然停滞。

    像什么缠上心脏四肢,勒紧,窒息,直到灰败的世界,土崩瓦解。

    藏矜白不知静了多久,才又垂头吻吻鹿嘉渺额头眉眼,“嗯,一会会儿。”

    “藏先生!”周正趁藏矜白愣神的瞬间匍匐着爬了过来,他知道他完了。

    藏先生当初为了鹿嘉渺投了那么多钱给剧组,因为没走商务合同,只当私人赞助……他、他就动了贪心。

    他以为藏先生对这个小明星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他竟还会亲自来这里……周正听到了风声,才连夜带人赶的房子。

    他本来想……本来想……撑到藏先生离开,撑到藏先生对这个小明星没兴趣,几千万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转眼就忘了,到时候……到时候——直到他刚才看着藏矜白在鹿嘉渺失去意识那几秒的反应。

    他垂着哄人的温润眉眼几乎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温度一般,周身变得死寂。

    那瞬间他就知道他完了,他是拍戏的,不会不懂行为表达出得感情程度,“藏先生,我不知道啊,是工程队的问题!对……工程队,他们骗我!”

    藏矜白的裤腿被人抓住,他侧目看去,眼神里没什么喜怒。

    周正狼狈不堪地在他面前磕头求饶,肥腻的脸上沾满了恶心的泥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啊!”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在山间响起,围观的人瞬间连呼吸吓到停滞了,愣在原地后背渗汗……那瞬间,他们真的觉得周导会死。

    藏矜白淡漠踩过他的手掌,脚步不停,淡淡道,“把他埋回去。”

    周围的人一愣,随后马上反应过来,拖起周正就准备拉走。

    “藏先生!藏先生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周正知道他完了,疯了一样挣脱来拉自己的人,又爬回藏矜白的脚边,只是这次他还没抱上去,就看藏矜白仿佛看蝼蚁一般看着他,“我会——”

    “会死吗?”藏矜白轻飘飘道,“应该不会那么轻松。”

    身后后传来惨叫哀嚎,藏矜白隔着软毯把鹿嘉渺的耳朵遮住了,怕吵到他睡觉。

    *

    鹿嘉渺烧得很厉害,又受到了惊吓,昏睡了很久。

    胸口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喘不过气,每一下呼吸都又重又沉……

    身体像被放在了烤盘上,浑身发冷又好热,难受得要命。

    意识昏沉得厉害,溺在噩梦里醒不过来……

    无休无止的暴雨和黑暗……

    福利院关住人怎么都出不去的地下室铁窗……

    每次生病时躲在角落的绝望难受……

    所有糟糕痛苦的东西像找到了闸道涌了出来,混乱反复地在脑海里播放着,想把人往梦境里越拖越深……

    鹿嘉渺的呼吸越来越沉,额上渗出冷汗,想挣扎却挣扎不出来……

    直到有什么温凉覆在了他额头,朦胧间,他听到有人叫他“渺渺”,一遍一遍抚平他蹙起的眉心,让他不要害怕。

    许久许久后,鹿嘉渺才安安稳稳睡了会儿……

    *

    医院的灯光很亮,像是刻意把所有东西都暴露在目光之下。

    藏矜白本该关了灯让鹿嘉渺睡得更安稳些,但他没有,他借着过亮的灯光就这么垂眼看着鹿嘉渺。

    看他穿着过大的病号服,消瘦脆弱地躺在自己眼前。

    他脸上的薄汗泥污刚被擦干净,又变回了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儿。

    哄了那么久,终于安安静静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那双爱笑的眼睛,搭在被沿的手上打着点滴,细瘦苍白的手背能看到浅浅血管。

    从把人抱回来,藏矜白就一直这么看着他。

    看他从围着自己笑笑闹闹,变得安静苍白。

    像颗枯败的小仙人球。

    他的目光里没什么情绪,脑海里也无多想法。

    他轻轻抚着鹿嘉渺的眉眼,像在擦拭什么脆弱的宝贝。

    忽然,指腹被什么扫过,指尖一顿。

    鹿嘉渺皱了皱眉,眼睫颤动了好几次,才慢慢睁开了眼……

    光亮地晃眼,他半睁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

    他很缓很缓地眨着眼……又是另一个世界吗?

    直到耳边传来温柔又熟悉的声音。

    “一会会儿了。”藏矜白俯身在他眼前,很温柔对他说,“不睡了,吃点东西,好吗?”

    鹿嘉渺觉得自己迷迷朦朦的,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醒了,看了好久才确认眼前人,“先生……”

    “嗯。”藏矜白应他,“饿吗?”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鹿嘉渺很轻很轻地说,“我好疼啊……”

    藏矜白的手骤然一僵。

    *

    鹿嘉渺又睡过去了。

    他偶尔梦到自己被压死了。

    偶尔又梦到落海。

    ……

    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

    这些梦让鹿嘉渺又开始应激,觉得身体像被拆散了一样,难受得冒冷汗……

    他动动嘴唇,试图发出一点求救的声音,但世界还是那么寂静……

    就像小时候在福利院生病硬挨时的每个夜晚,只有疼痛和没人回应的求救……

    只是忽然,难受的地方被覆上了温热的温度,有人用掌心轻轻帮他揉开了那团搅起来的疼痛……

    *

    鹿嘉渺再睡醒已经第二天中午了。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没生过病,骤然病了还遇上了意外。

    过度紧绷的神经和身体状况让他报复性睡了很久。

    后半夜他一觉得哪里疼就有人帮他揉揉,后来竟然没再做噩梦了。

    最后一场梦就是十分钟前,他梦到自己的小蛋糕被人吃了,哼着哼着一下就醒了。

    骤然睁开的瞬间还有点儿茫然,但他睡得好,醒来只盯着天花板缓了缓神,便反应过来自己在医院。

    他的意识最后,是先生来了……先生。

    鹿嘉渺下意识想找人,只是还未来得及转头就感到什么轻轻覆上了肚子。

    熟悉的手掌贴着那块皮肤,轻轻揉了揉。

    藏矜白好像没发现他醒了,声音很轻问道,“这里疼吗?”

    藏矜白似乎只是配合他的梦呓,不需要他的回答,帮他揉揉肚子,掌心又慢慢移到其他地方。

    鹿嘉渺每次哼唧完疼就会又陷入昏睡,但如果藏矜白揉揉他,他的眉头就会渐渐舒下来,安安静静睡上一会儿。

    贴在身上的温度熟悉又温暖,鹿嘉渺很缓很缓眨了眼,才慢慢侧过脸。

    藏矜白的眼神很专注的落在手掌贴着的地方,直到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先生。”

    鹿嘉渺的声音还有点儿微哑。

    藏矜白的手上动作微顿,眼神抬起些,落在他眉眼间,过了良久才应道,“嗯。”

    不知道为什么,鹿嘉渺总觉得先生的状态不对。

    他猜先生应该是被他吓到了。

    毕竟他那样真挺吓人的。

    “先生,”鹿嘉渺又唤了他一声,在藏矜白看向自己时对他弯弯眼道,“早上好啊。”

    他本想大声些,但睡了那么久,身体和声音都软软的。

    “嗯。”藏矜白终于稍稍舒眉,也对他笑道,“早上好啊。”

    “我做噩梦了,”鹿嘉渺缓解着气氛,全然没注意到他说出这几个字时藏矜白骤然暗下的眼神,“我梦到有人抢我小蛋糕。”

    “小蛋糕你知道的吧?”鹿嘉渺微仰着头看着藏矜白,眼睛慢慢泛出光亮,“就是你上次带给我那种。”

    刚才他做了个有关末世的梦,一大群丧尸一言不合就开始抢蛋糕。

    他咬不过他们就在旁边看着干着急。

    现在醒来清醒了点儿,但还是想吃小蛋糕。

    先生上次买的小蛋糕没有了。

    “那种啊。”藏矜白看着鹿嘉渺一点点像枯萎后成长起来的小苗,摸摸他头发,温柔道,“先吃药。”

    “……”

    西药都不算太苦,但鹿嘉渺觉得卡嗓子。

    他吃到最后一颗还觉得第一颗都没咽下去,就坐在床头长大嘴巴给藏矜白看,“啊——”

    他含糊道,“先生看看下去了吗?”

    藏矜白垂眼看着他,从醒来后状态越来越好,精力稍稍恢复便又有点儿闹腾的势头。

    “啊——”鹿嘉渺一直没听到回答,就凑在藏矜白眼下又“啊啊”了两声。

    这小孩儿的伪装从来都不太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闹腾只是怕人担心。

    但……过大的病号服罩在他身上,即便他再怎么想表现得寻常,看上去依旧苍白又脆弱。

    藏矜白抬手又摸摸他柔软的头发,“很棒。”

    鹿嘉渺闭上了表现的嘴巴,“那能奖励小蛋糕吗?”

    鹿嘉渺吃完药没一会儿就有点犯困,藏矜白承诺会等他睡着去给他买小蛋糕。

    迷迷糊糊快睡着之前,鹿嘉渺才想起来问,“我小猫呢?”

    “在剧组,”藏矜白守了鹿嘉渺一夜,半步没离开过,他现在坐在床头,指腹轻轻抚着鹿嘉渺的眉心,像在哄他睡觉,“很安全。”

    可能在噩梦里就是这么睡着的,鹿嘉渺被摸得更困了,浅浅打了个哈欠,眼睛眨得很慢,“我平安符呢?”

    “戴上了。”

    鹿嘉渺摩挲着果然摸到了脖子上的平安符,安心了一点,彻底进入睡意,睡着前还在小声问问题,“我小石头呢……”

    *

    等鹿嘉渺睡着,藏矜白才起身。

    鹿嘉渺病得急,就在滇西住院,只是住的是藏家在这边的私人医院。

    医院顶层的会客室里,没有开灯,黑暗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那块巨大的屏幕放着白光。

    周正听说藏先生放他进去了,几乎是软着腿脚敲的门。

    藏矜白请的私人侦查队把他埋回去了,他三小时前才被赶到的当地救援队就出来。

    他从一出来就打听到了鹿嘉渺安置的医院,想赶来谢罪。

    他知道人不会出什么事,可能只是受到了点儿惊吓,开始一直被拦在门外,现在听说藏先生肯见他了,一身泥污却半点不敢耽搁一秒,忙跌跌撞撞赶上了顶层。

    只要见面,就一定会有转机……一定会有转机……

    “藏、藏先生……”藏矜白坐在屏幕左侧第一个位置,听到有人敲门进来,微微转身,“坐。”

    他的反应太冷静了。

    冷静到……让人以为他只是在谈一项很正常的商务。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平淡冷静,越莫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周正小心翼翼坐在了正对屏幕的最后一个位置,和藏矜白之间隔着的距离成了他最后的安全防线。

    他手不安的磋磨着裤子,好半天才找回声音,“藏先生,钱、钱我会尽快还上……我一定会尽快……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周正的声音带着不安害怕的颤抖和哭调,“藏先生,您就看在小鹿平安——”

    “先看点东西。”藏矜白漠然看着他,终于出口打断。

    未等周正回答,屏幕上的白光骤然变成了更暗的红绿相间的折线图。

    周正抬眼看过去,几乎一秒瞳孔骤缩——这是他投资的那几个项目的股市图!

    他还未来得及猜测什么,嘴巴才张开,第一声声音发出的瞬间,整个屏幕上的项目几乎在分秒之间跌到了谷底……

    他失去了好几秒的知觉,然后在反应过来后过激叫了起来,“啊——!”

    他跌倒下座,朝藏矜白爬去,“藏先生这是我的命啊,我会赔死的,你饶了我一次吧绕我一次……”

    他之前欠了高利贷,本来是想用挪动的钱挣一笔还上的……但谁也没想到会在那个小房子上出了问题。

    当初藏矜白投几千万,只是因为听说鹿嘉渺在这边的拍戏条件辛苦,让给他安顿好……如果他不贪这点小便宜,早点建个房子……

    周正一边检讨,一边痛哭流涕,“藏先生……我赔不上那么多钱,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赔不上吗?”藏矜白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语调慢条斯理地像在帮他想办法,“我帮你跟之前债主借了一些,希望能解你的燃眉之急。”

    周正听到这句话后,几乎瞬间瘫软了。

    那么多钱那么多钱……他真的会被那些高利贷打死的……

    他终于懂了从废墟爬出来时藏矜白那句,“应该不会那么轻松了”……

    他用那笔他挪用的钱,把自己活活逼到求死不能。

    等周正回神时,整个会议室只剩他一个人了。

    藏矜白接过派人领来的小猫和买回的蛋糕,还未进入电梯,就有人跑出来说周正跳楼了。

    藏矜白摸摸小猫脑袋,看它用爪子扒拉自己,确认它的健康程度,淡淡问道,“死了么?”

    “没、没……掉在防护层了,但、但多半残了……”这人没跟过藏先生,是临时助理,单被今天这一件事已经吓得失魂了。

    他见藏先生仿佛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随口道,“丢远点。”

    *

    藏矜白没出去多久,两小时不到,鹿嘉渺凭着药劲也没睡太久,他这两天脑袋都快睡成糊糊了。

    面对面前的一众查房医生,他抓着被子,像念书时被点名提问的差生,脑袋都不敢抬起来。

    听到开门身后出现的熟悉脚步声,他才像活过来了一样,骤然抬起头。

    “藏先生。”医生们问好后让道,顺道说了说情况,“高烧退了,身体再养个两天也差不多能恢复,就是应激方面……”

    “嗯。”藏矜白适时回应,“麻烦了。”

    鹿嘉渺一直呆呆坐在床头,刚睡醒就被提问,看上去有点愣愣的。

    等藏矜白走到他眼前,他才抬起那张苍白的脸问他,“还要打针吗?”

    病号服在鹿嘉渺身上显得很空,病了两天,说话动作都更软了些。

    他的头发软软遮在额前,抬起眼来看人时,又脆弱又乖。

    藏矜白的手停在他脸侧,不易察的停顿后才贴上鹿嘉渺的脸颊,“不打。”

    鹿嘉渺喜欢藏矜白的触碰,尤其是在生病以后。

    他会变得脆弱一点,也会黏人一点。

    他把脑袋歪歪,脸颊顺势贴着藏矜白掌心,轻轻舒了口气,小声说,“我看到这么多医生,还以为要打好多针。”

    “不会。”藏矜白用指腹摸摸他脸颊,“他们只是来看看,很快就走。”

    刚从都城被调来的特级医生们:“……”

    “啊,我们就是定时查房,醒了就好,”有个懂的,揽着隔壁医生的肩,“人醒了就好,我们去查下一间。”

    等医生出门,鹿嘉渺马上直起脑袋,还倾身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确认人走了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刚刚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没答上来。”

    鹿嘉渺没正式住过院,就连上次出车祸,也只是应激治疗,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可把他吓了一跳。

    作为学渣,他对提问也有应激反应,尤其是被那么多人围观着提问。

    那几分钟,他觉得自己无助极了。

    “他们不专业。”藏矜白安慰他。

    “还是专业的。”鹿嘉渺转回头,把两只手软塌塌伸到藏矜白眼下,“我打针了。”

    “嗯。”藏矜白接住他的一只手,摸摸他细瘦的指节,“很勇敢。”

    “那么勇敢有什么奖励吗?”鹿嘉渺用搭在藏矜白手里的手指挠挠他掌心,“小蛋糕啊小饼干啊巧克力啊什么的,这药水好奇怪,打完嘴巴是苦的,医生说要适当吃糖。”

    “是吗?”鹿嘉渺的精神比下午又好了许多,看向人的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藏矜白用指腹轻轻抚抚他手背上遮住针眼的肤贴,“看来他们的确不够专业。”

    “……”鹿嘉渺有些失望的低下头,一眼就看到了藏矜白口袋里的小猫和手里拎着的小蛋糕。

    他一边去捞喵咪,一边不吝夸奖,“先生您可真好!”

    烧彻底退下去又睡了那么久,鹿嘉渺的状态除了有点虚弱,精神头儿足得很,抱着猫咪吃了一小块蛋糕,心满意足地准备下床洗漱。

    他不闹腾,比往常还要乖一点。

    脚正准备踩在地板上,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把鞋穿好才站到藏矜白面前强调道,“穿鞋了穿鞋了。”

    “嗯,”藏矜白摸摸他,“很棒。”

    这次醒来后,鹿嘉渺总觉得哪里有一点奇怪。

    他才发现,先生不知去了哪里,身上带着一身寒气。

    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回应鹿嘉渺的每个问题,就连回应时的动作都一样,甚至还更亲昵一些,总爱摸摸他。

    但鹿嘉渺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仰头静静观察着藏矜白看向自己的眼神,这种感觉就像是……先生的这些反应只是根据以往经验伪饰出来的一样。

    藏在这种伪饰背后的,是鹿嘉渺已经许久未见的……毫无情绪的深渊。

    鹿嘉渺没表现出来,弯弯眼道别后就去洗漱了。

    回来也依旧开开心心钻进被窝,还拍拍身边的空位,“先生睡吗?”

    藏矜白用指尖擦掉他鼻尖粘着的水珠,“还不睡。”

    鹿嘉渺想起今早自己一醒时就贴在腹部的温度,知道藏矜白又打算守他。

    “睡吧。”鹿嘉渺挪挪,又挪出一点位置,“我想和你一起睡。”

    藏矜白静静看着他折腾。

    从今天醒来,鹿嘉渺就发现先生总爱这么看他,眼神在那瞬间没什么情绪,冷静得像在思量一件物品。

    但他最后还是妥协上了床,他坐在床头,却没睡下,在翻看一本有些泛黄的小书。

    鹿嘉渺搂住他,把脑袋枕在他腰腹蹭了蹭,吸引注意力。

    藏矜白把书换到另一只手,用手顺开他额头的发,鹿嘉渺的头发未吹全干,手指插入发间,柔软还带点点点潮意。

    他垂眼看着仰躺在眼下的鹿嘉渺,许是刚生过病,黏人得厉害,“怎么了?”

    鹿嘉渺看着书封上他不认识的文字,这本书他睡醒就在床头看到了,他就这么和藏矜白聊天,“先生,这书是讲什么的啊?”

    藏矜白一下一下顺着他的额发,把他的眉眼露出来,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说,“祈福。”

    藏家有一些很古老的传统。

    中药、平安符、祈祷……

    鹿嘉渺从不认为无所不能的先生会信这些,所以听到藏矜白说出“祈福”时,他只觉得心脏被骤然捏了下。

    他知道先生为什么总在看他,也知道为什么那眼神之下没有情绪。

    他吓到他了。

    鹿嘉渺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缩回脑袋,平躺在床上,“先生。”

    藏矜白侧目看他。

    鹿嘉渺就这么仰看着他,“给揉揉肚子呗。”

    藏矜白只垂眼看着他,并无动作。

    “揉揉呗。”鹿嘉渺故意眉头一皱,哼唧一声,“哎呦,好疼啊~”

    鹿嘉渺边哼唧边拉过藏矜白的手,塞到肚皮上,“先生给揉揉。”

    掌心之下是柔软温热的皮肤,藏矜白知道鹿嘉渺是在撒娇,虽然不知缘由,但还是轻轻帮他揉了揉。

    “上面也揉揉,”鹿嘉渺指挥道,“肋骨也挺疼。”

    “胸口疼胸口疼,再往上一点。”

    藏矜白的手掌又耐心往上些许,掌心离更隐秘的地方只有分毫。

    鹿嘉渺还在小声指挥,“再往左边一点儿。”

    “鹿嘉渺,”衣服随着手上动作一寸寸被撩起,露出更多雪白的皮肤。

    藏矜白终于开口,垂眼看着一直哼哼唧唧的鹿嘉渺,“你在玩游戏吗?”

    “你摸到了吗?”鹿嘉渺却忽然打断了他的提问。

    把自己的手掌隔着衣料轻轻覆在他的手掌之上,像带着他感受什么。

    “体温,”鹿嘉渺微仰着头看着他,“心跳。”

    手掌停在了鹿嘉渺引导的位置,掌心之下,是透过相触皮肤传来的属于另一个鲜活生命的体温和心跳。

    “扑通——”

    “扑通——”

    轻缓却明晰。

    藏矜白看着鹿嘉渺,光柔柔和和洒在他脸上,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生机又明亮,不再是那个灰败又脆弱的身影,仿佛一点点泛活起来。

    “我没事的。”鹿嘉渺看着他,掌心之下的胸膛会随着他的呼吸吐字轻轻起伏,“我只是生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会好好的,”鹿嘉渺说,“你不要害怕。”

    腿心

    鹿嘉渺带着藏矜白掌心走过的每一寸,温度、跳动……都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他好好的。

    藏矜白目光落在他眉眼,瞧他对自己微微弯着眼。

    从鹿嘉渺在他怀里瘫软下去那一刻,他就在思考,如果这就是鹿嘉渺预告的消失的话,他要怎么把他留下来。

    他知道他只是生了一个很小的病,也知道他很快会好。

    但当他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失去生气,苍白地躺在一个满是药水气味的空间,说自己疼的时候……

    忽然把藏矜白又从那么有温度的世界剥离出来。

    他带给了藏矜白温度和色彩,当他一点点枯败,整个世界便又变回了机械又死寂的运转。

    他这两天总这么看着鹿嘉渺,像在看一副定格的画作,也像看一个珍藏的标本。

    他在想怎么让他好起来,不再脆弱又苍白,也在想——他梦呓时候说的“我要消失了……”到底是什么。

    他又开始无比理性的去看待鹿嘉渺,看他的闹腾、安慰和撒娇,在想他那些欲言又止的话里的秘密。

    幼时的记忆太遥远,但这种覆辙重蹈的失去,足够让他从情绪的温床里脱离出来,回到自己更擅长运作的领域。

    他怕吓到他,用习惯中有温度的方式去对待他。

    鹿嘉渺聪明了许多,好像看出了些什么。

    但他只是袒开胸膛,让藏矜白摸摸他的体温和心跳,用一下一下鲜活又温热的触感告诉藏矜白,他好好的啊。

    他没有消失在那场大雨里,他还好好的在藏矜白眼前。

    他慢慢把藏矜白灰败的覆辙重蹈,点活成失而复得。

    藏矜白垂眼看着他,等鹿嘉渺的胸口把掌心暖热,才开口说,“睡吧。”

    鹿嘉渺躺平睡不着,贴在心口处的手掌抽离,帮他把衣服拉下来,手摆到正确的位置。

    他就盯着天花板眨巴眼睛。

    他只是试一试,他知道一个很重要的人出了意外,不会那么容易平复下来。

    尤其是先生……他曾在意外里失去过最重要的人。

    鹿嘉渺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凑效,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方案B……床头灯不知什么时候关了,身边有人睡下。

    鹿嘉渺才准备侧身,就在黑暗里被人拥入了怀抱……

    这是藏矜白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抱他,比起以往的温柔触碰,都更用力些。

    他抱着他后便不再动了,没有摸摸他,也没有吻他,就像睡着了。

    但鹿嘉渺知道,自己的安慰有效果了。

    他听得到先生的心跳,鹿嘉渺手穿过藏矜白腰间,也回搂住他,然后用柔软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贴在他心口位置又重复了一遍,“先生,我会好好的。”

    说完鹿嘉渺便闭上了眼。

    过了很久很久,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前,才听到了黑暗里穿来的一声很轻的回应。

    *

    一夜温情的后果就是鹿嘉渺因为被抱得太紧,又不敢动,睡得有点落枕,脖子疼。

    他趁藏矜白去洗漱了,自己用手捂着揉了揉……嘶,不能转动太大角度。

    鹿嘉渺盯着隔壁温度尚存的泛皱的床单,忽然想……抱得紧一点儿都那么疼的话,但要是谈恋爱了他会不会下不来床啊?

    鹿嘉渺盯着个床单就能发好几分钟的呆,还是听到藏矜白洗漱出来的开门声,才吓得脸一红,欲盖弥彰地扯过被子把藏矜白睡过的地方盖住。

    藏矜白看他又埋着个脑袋从自己面前匆匆走过,一时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鹿嘉渺到了洗漱间关上门,才轻轻舒了口气。

    他看着镜子里脸颊泛红的自己,用冷水拍了拍。

    也不能怪他突然变黄,而是,他有了一个新的打算——他决定和藏矜白谈恋爱。

    时间暂定为礼物交付那天,毕竟他现在大病未愈,需要稍作调理。

    *

    今天鹿嘉渺就能吃能睡的了,如果不是中午剧组的人来开他,他甚至一度跃跃欲试回去拍戏。

    毕竟拍完戏他就能回都城,挑选一个浪漫的地方,履行当初自己的承诺——给先生名分。

    但是现在,几个一米八大高个站在他床头垂着头,一句“大哥”出来,可没把鹿嘉渺吓一跳。

    “我叫杨浩。”当初在背后说鹿嘉渺那个小伙子递出一捧花,其他人陆陆续续拿出果篮营养品,放在了置物桌上。

    一声声自我介绍听得鹿嘉渺糊里糊涂,一个没记住,只有一个叫图湖湖的,名字比较特别,他记住了。

    是那个有点儿胆小的小姑娘,没想到出来了那么开朗。

    “之前是我们不好,听信谗言,挺对不住你的,”杨浩说,“这次患难见真情,我们都、都很感动。”

    “以后我们都是你唯粉,”隔壁有个哥们儿应和道,“你火了,我们就用之前嘴碎的能力去帮你怼黑粉,保准以一敌百。”

    这个玩笑开得让鹿嘉渺笑了笑,“那么厉害?”

    “那、那当然了!以后大哥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招呼一声,绝对不含糊。”大家没想到鹿嘉渺会那么容易就冰释前嫌了,毕竟他们这几天内疚得不行,小蛋糕吃进肚子了,想起之前说过的话是睡着想起来都要扇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这样显得我好像黑老大啊。”鹿嘉渺坐在病床上,脸色还有些白,病号服也衬得人很瘦弱,让一众人看得更内疚了,鹿嘉渺笑着和他们开开玩笑,“以后还是就叫我鹿嘉渺吧,当然,有事我肯定会招呼你们的,毕竟你们可吃了我最喜欢的小蛋糕。”

    大家愣愣后都笑了,病房里的气氛也从开始的拘谨凝重变得温馨起来。

    他们其实都没啥事儿,不然也不能半天就做好检查,今天就全员来看望鹿嘉渺了。

    但这种事儿只有经历的时候才懂,人人自危的时候,那块蛋糕就是一辈子的情分。

    他们围了鹿嘉渺聊了一会儿,让他好好休息,谁敢催工他们就全体罢工抗议。

    还是藏矜白回来了,大家才一下安静下来。

    图湖湖小声说,“放心,我们嘴严实得很。”

    然后拉着众人走了。

    鹿嘉渺看着他们离开,热闹的病房安静下来。

    对他们的道歉示好鹿嘉渺其实没多大感受,就像他之前觉得的,当时只是觉得生命很重要,没想换取什么。

    而且他也从没想过和这些人计较这些,因为生在这个圈子,本就流言真实参半,他们的随波逐流不过是圈子里的一个小缩影而已。

    “我来看看谁家的小宝贝那么善良啊。”鹿嘉渺一直以为只有先生来了,直到先生身后冒出了声音,转角处走来了一个穿着张扬的人。

    鹿嘉渺用了好几秒钟才把眼前这个穿着花衬衫烫着半长卷发,一身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和之前的白大褂结合起来,“兰医生!”

    “哎哟哟,难为还记得我呢。”兰荻走到鹿嘉渺床前,也在他床头放了束花。

    一束新鲜又漂亮的香槟玫瑰。

    鹿嘉渺抱歉笑笑,诚实道,“差点儿没认出来。”

    毕竟兰医生在医院里和现在的反差也太大了。

    “我这接的私活儿,”兰荻意有所指,“旅游玩到一半就被喊过来了,医生之魂还没来得及觉醒。”

    兰医生说话总让人自然亲近也很有趣,鹿嘉渺被他说得笑起来,“对不起,麻烦你啦。”

    “没事儿,”兰医生瞧着他乖,从口袋里摸出块巧克力给他,“你家先生会钞能力,我心甘情愿。”

    鹿嘉渺从兰荻一进来就被带走了注意力,现在反应过来先生也在旁边,他立马叫了声,“先生!”

    “嗯。”藏矜白摸摸他,“和兰医生聊聊,好不好?”

    鹿嘉渺从兰医生一来就知道了,昨天的医生说他还有应激症,而且做噩梦的时候他也的确好疼。

    但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考虑很久,而是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好啊。”

    他柔软的头发因为点头的动作轻轻在藏矜白掌心蹭动,藏矜白舒眉夸他,“很乖。”

    “我乖的地方你还不知道。”鹿嘉渺眼里都是神秘,他抬手,拍拍放在自己脑袋上藏矜白的手背,“藏先生可以回避一下吗?我们要开始聊天了。”

    今天的鹿嘉渺除了脸色还有些白,已经看不出半点病气了,又开始活跃起来。

    藏矜白摸摸他,笑着回他,“可以啊。”

    等藏矜白出门,鹿嘉渺才有点小紧张揪着被子。

    兰医生笑着引导,“小朋友,还记得之前考虑的,要和我聊聊过去吗?”

    这次鹿嘉渺没有纠结太久,把自己曾经在福利院的不好经历都潦草说了下。

    虽然过程不太流畅,但还是把应激症产生的重点都说了。

    之前他是藏着不想提起来,提起来会让他觉得不舒服。

    但这次当他睁眼便听到先生那句小心又温柔的“这里疼吗?”时,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轻轻蛰了下。

    他不想再吓到先生,所以想好好治病。

    在鹿嘉渺还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兰医生看着他越抓越紧的被子,忽然笑着说,“好吧,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慢慢聊。”

    鹿嘉渺像骤然轻松了一样松开手,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这种强度的内容在我这儿可得聊上十天半个月,”兰医生又给了他一块巧克力,“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不得多赚点藏先生的钱。”

    鹿嘉渺知道是他越来越紧张了,但他很配合兰医生的治疗方式,放松下来听他的开导。

    让鹿嘉渺很安心的是,兰医生像是一点儿也不好奇他为什么会从福利院出来,他是个很专业的医生。

    聊了一下午,效果很明显。

    那些原来压在鹿嘉渺心里排斥的东西被打开一点点整治,被引导着一点点走出来,再回头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毕竟那些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他才不能再因为坏蛋困住自己。

    鹿嘉渺和兰医生约定了以后的治疗流程,兰医生说有什么事都可以跟他说,理由还是,“你家先生包年了。”

    兰荻出门时,正看到藏矜白坐在外间的落地窗前看书。

    他也不怕打扰人,径直走了过去,“你看不进去。”

    藏矜白不置可否抬起眼来看向他,“怎么样?”

    “他的确是个很乖的小孩儿。”兰荻评价道,“但该保密的我得保密,钞能力也没用,这是医生的职业准则。”

    藏矜白没说什么,他从来不过问鹿嘉渺不想说的秘密,叫兰荻来也只是单纯因为鹿嘉渺比较适应他。

    他合上膝上的书起身,正准备出门时,就听兰荻在他身后说了句,“他很喜欢玫瑰。”

    兰荻这是打算,也送藏先生一次应激治疗。

    *

    藏矜白进门时,鹿嘉渺正在摆弄他的玫瑰花,他找了个很好看的小瓶子插了起来。

    黄昏的光亮正浪漫,少年蹲在窗前,小猫在旁边帮倒忙。

    听到脚步声,鹿嘉渺蓦然转回头,弯着眼叫他,“先生!”

    藏矜白走近半蹲在他面前。

    “这花好漂亮啊!”鹿嘉渺夸奖道,“就像这里的黄昏一样。”

    藏矜白看着地上的残枝和花瓶里拥簇着的新鲜花朵,“嗯,很漂亮。”

    *

    鹿嘉渺今天心情不错,病好后清醒的大脑还有和兰医生今天的谈话都让他释然了很多。

    原来他总瞻前顾后,害怕未知和意外。

    但这次未知的意外反倒让他想清了许多。

    就算他不是“陆嘉渺”,他也会遇到意外。

    人生不可能总一路坦途。

    但为了未知就不去尝试未知,这样只会更遗憾。

    他当时那么害怕那么难受,才三个日夜便又好了过来。

    那晚的雨再大,可总会天晴啊。

    他发现,躲避永远不能应对意外,面对才可以。

    而且……他不想先生难过。

    他原来以为不承诺的离开就不算食言,但昨天先生那种又没有温度的眼神……闷闷地压在他心里。

    他原来读不懂先生,但懂了一点后,才发现先生眼里每次都笑意情绪都是因为自己。

    他是为了他尝试着走出来,一点点有了温度……所以他不能离开。

    鹿嘉渺泡在浴缸里洗着手心里的小石头,发了很久的呆。

    连藏矜白的敲门声都没听到。

    还是门兀然被人打开,他才吓了一跳。

    鹿嘉渺都没来得及挡自己,一下先把握着小石头的手藏进了水里。

    浴室里氤氲的雾气因为时间太久散去了很多。

    藏矜白看着洗了近四十分钟还坐在浴缸里的鹿嘉渺,顺手拿过浴巾,便走到了浴缸前。

    “!!”鹿嘉渺见他擅闯浴室非但不躲还毫无芥蒂就走进来时简直惊呆了。

    浴缸里的泡泡都散了,鹿嘉渺一时遮哪里都不是,他看着走到浴缸前,准备拿起花洒给自己冲水的淡定非常的藏矜白,渐渐蹙眉严肃道,“你有一点点流氓。”

    “是吗?”藏矜白侧目看着鹿嘉渺,“你在生病。”

    “……”鹿嘉渺理亏。

    他的确不应该在洗澡的时候发呆。

    藏矜白神态自若调试用手掌调试着水温,然后淋在鹿嘉渺后背,“闭上眼睛。”

    鹿嘉渺觉得有点儿别扭,但想到不久的以后可能还会做更过分的事情……反正以后总是要看的,算了算了。

    温度适宜的水淋在鹿嘉渺头上,水流柔软湿漉的发尾下滑,顺着薄瘦后背的线条一路蜿蜒到浴缸里的水面之下。

    水面之下的景象并不清晰,隔着层湖水一样的雾,却更显旖旎。

    鹿嘉渺的背上也有小痣,一颗在左边蝴蝶骨,一颗在腰后最后一截骨头的凸处……点在雪白的皮肤上,都是暧昧非常的地方。

    温热的水蒸气再次充斥满浴室,鹿嘉渺感觉自己的体温都被蒸高了许多。

    藏矜白帮他冲全身的时候,鹿嘉渺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暴露在他的目光下了。

    他不知道藏矜白的动作为什么还能纹丝不乱,慢条斯理帮他冲着身上的泡沫。

    但他整个人已经不太好了,脸上的红晕染到耳后……脖颈……他别开脑袋,连肩头都泛起了红。

    等柔软的浴巾罩在身上,他才觉得整个人像回笼了一样。

    他裹着浴巾正准备踏出来,就被藏矜白轻轻抱了起来。

    那瞬间,他心跳如鼓,眼睛瞪圆看向藏矜白,满脑子都是……送入洞房。

    他觉得自己可能病昏了头。

    但藏矜白似乎并没有过分打算,只是把他放在软凳上,便心无旁骛一般给鹿嘉渺擦起了头发。

    “……”鹿嘉渺一时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决定谈恋爱后变得有点黄,还是藏先生在顶着那张禁欲的脸玩儿擦边。

    藏矜白把鹿嘉渺的头发擦到半干,便起身去拿什么东西了。

    鹿嘉渺裹块透风的遮羞布,正准备下地去穿衣服,才发现藏矜白没给他拿鞋。

    他只好坐在软凳上坐立不安蹭蹭脚趾。

    等藏矜白再次回来,半蹲在他面前,鹿嘉渺以为是鞋,没想到定睛一看,藏矜白手里拿的竟是个软膏一样的东西。

    “!”拥有这种外貌形容的东西鹿嘉渺可太熟了,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藏矜白。

    没想到他还是一样淡然自若。

    藏矜白用指尖点点鹿嘉渺的膝盖,开口道,“腿张开。”

    “!!!”鹿嘉渺那瞬间呼吸都停了。

    脑袋也懵了……

    这么激进的吗……

    这样不好吧……

    他下意识把腿夹紧了些,细白修长的小腿叠在一起往后躲,小声道,“先生……”

    藏矜白把手掌覆在他膝头,才抬起眼来看着半张脸缩进软毯里的鹿嘉渺,温声问道,“不是磨破了吗?”

    灯下

    昏灯,夜晚,刚洗完澡。

    这放在鹿嘉渺那本小说里,妥妥的是要发生点什么的。

    结果他娇羞了三十秒,就这?

    不愧是你啊事业文。

    鹿嘉渺的半张脸还藏在绒毯里,露出的眼睛看着正与自己对视的藏矜白,酝酿了两下后把腿打开,脑袋别开,嘴巴闷在绒毯里,“擦吧擦吧。”

    藏矜白看着眼前刚才害羞缩回,现在又视死如归伸出的雪白小腿,未出声轻轻笑了笑。

    鹿嘉渺的皮肤很白,像莹润的玉石。

    所以上面残留着点什么,总是异常显眼。

    比如他膝盖处摔到的乌青,比如脚踝的浅浅伤痕,还有腿心一片还泛着浅浅红痕的磨伤。

    藏矜白刚才的确一寸一寸把他看了个遍,但目光中却没有半分旖旎。

    他看着在鹿嘉渺身上留下的这些浅痕,又一次在思考,怎样才能把他安放好,不再磕磕碰碰弄得惨兮兮的。

    藏矜白的指尖很凉,抚着皮肤的力道却温柔非常,导致膏药在摩擦升高的温度下融化,渗进皮肤带起不可抑的酥麻……

    鹿嘉渺下意识又想合脚,但藏矜白掌着他的膝盖,力道不大却半分动弹不了。

    他脸也不埋毯子里了,只用一只手面前揪着前襟,另一只手揪着其他布料往腿心遮遮,再遮遮。

    “鹿嘉渺。”

    鹿嘉渺的手一下顿住。

    藏矜白收回手,把沾了膏药那只手挪到一边,抬起眼来笑着问他,“在干嘛呢?”

    “!”鹿嘉渺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人怎么蔫坏呢。

    他还是病号啊。

    “你……”鹿嘉渺脸颊微红低着头看着藏矜白,眉头藏在头发下,蹙得可紧,语调严肃,“你,不要说话。”

    等藏矜白洗完手把他抱回床上,他衣服也不穿了,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谁也叫不出来。

    *

    鹿嘉渺又养了两天,虽然他早觉得自己恢复健康,并且比以前更健康了一点,但藏矜白坐在床头轻轻抬眼看他一眼,他便立马自觉乖乖吃药和营养餐。

    发个烧住了一周院可能也就他了。

    得知可以离开这个满是药水的地方,鹿嘉渺一大早就起来折腾。

    之前大家来看望他带了很多东西,鹿嘉渺自己才抱起一包,就见藏矜白的助理进来帮他把东西都拿走了。

    鹿嘉渺抱着个大袋子愣了愣,反应过来转头问藏矜白,“先生不回去吗?”

    藏矜白拎过鹿嘉渺抱着的袋子,“嗯。”

    这么一问一答,鹿嘉渺没再追问。

    他知道先生为什么要留下来。

    这几天再岁月静好,始终还是心有余悸的。

    得慢慢缓一缓。

    *

    鹿嘉渺坐进车里的时候又一惊讶,这辆车和他之前在京城坐惯那辆私车一模一样,连里面他喜欢那个抱枕都在,“先生你开车来的啊?”

    这个司机是这边新招的,有一直跟着藏先生的打算,所以主动笑着搭话,“昨天新买的,先生说你喜欢躺这个座椅上睡觉。”

    “!”鹿嘉渺挪挪,挪近正在看着电脑的藏矜白身边,小声问道,“你不会又买房子了吧?”

    藏矜白手搭在笔电边缘,才侧目看他。

    “退掉退掉,”鹿嘉渺小声催促,“我会安排。”

    藏矜白不置可否。

    鹿嘉渺说教道,“你要学会节约一点,以后过日子用钱的时候还多着呢。”

    藏矜白似是想了想,语调缓缓重复鹿嘉渺的话,“过日子?”

    “!”鹿嘉渺一下把嘴巴一抿,不说话了。

    他真是个藏不住话的!

    车外是一帧帧走过的好风景,车内是挪挪又挪远,然后酝酿了两秒,一下把脑袋埋进抱枕里的小朋友。

    *

    鹿嘉渺定的还是上次那家带藏矜白来开房的民宿,他在这边的戏没几天了,顺道带小白来和原家人做个最后的告别。

    私人医院在首府,到这边已经比较晚了,人少,一路上不需要遮遮掩掩,两人顺着石头路一路走到了头。

    旁边院里谁家的院子种的蔷薇探出头来,染了一片红。

    这几天是旅游淡季,民宿也没什么人,老板一家在聚餐,老板娘一见鹿嘉渺,立马惊讶道,“你就是那个小昏君吧!”

    鹿嘉渺愣了愣才惶然反应过来——【故国灭】播了!

    他登了记,匆匆婉拒了老板一家的聚餐邀请,立马带上藏矜白回房了。

    这怎么也算他的处女作,有着他对表演的所有第一次记录。

    他记得当时还专门调了备注,但可能是病着的时候没看到。

    他对这部剧有多努力热爱,自然就有多期待。

    鹿嘉渺打开阳台上的投影仪,一脸紧张地端坐在藤椅上,等待那个他熟悉的角标慢慢变幻。

    片头曲那两分钟里,有几个自己熟悉非常的一闪而过的画面。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手捏着抱枕,想座石像一样坐在藤椅上。

    直到身边有什么重量落下,藤椅上的编织流苏晃了晃,藏矜白递给他一杯果汁,还有一袋他喜欢的零食,坐在他身边陪他看他的第一场戏。

    鹿嘉渺自然接了过来,吸了口冰冰凉凉的橙汁才在片头曲结束前冷静下来。

    屏幕骤然变黑一秒,而后恢弘锋利的【故国灭】出现在屏幕上。

    某种战国钟鼎声响起,传来了洪亮空洞的——[奉天承运]

    镜头第一幕,便是群臣朝拜。

    白玉长阶,绣龙旌旗。

    从群臣拉到大殿,步入红漆雕花的门……

    分明只是短短几秒,但鹿嘉渺还是紧张到心跳停滞。

    在镜头转到自己的前一秒,鹿嘉渺忽然一把握住了藏矜白的手,声音有点紧张的颤,“你先不要看。”

    他说不要看,藏矜白便眼睫一垂闭上了眼。

    镜头定格在殿中,便出现了那个穿着黑底绣金纹的少年。

    少年纤瘦,即便穿着绣了猛兽故显威严的衣服,还是挡不住周身的少年气。

    额帘晃了晃,撑手斜靠在龙椅上面容略带稚气的少年抬起眼来——与镜头里的自己对视那瞬间,鹿嘉渺仿佛对视上了另一个时空。

    见镜头里的人兴致缺缺抬眼,懒洋洋说平身,那种镜头带来的划隔开两个人的反差感骤生。

    鹿嘉渺看着印象里的片段被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在这瞬间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在看作品而不是自己。

    他演的是个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角色,演的时候不觉得,只尽量把自己沉浸在这个角色里,但此刻真正被呈现出来,他才发现他的确只是一个演绎了角色的人。

    鹿嘉渺像个真正的观众一样去看这部剧,看他曾经演绎过的另一个人的一生。

    鹿嘉渺看得入迷,下一个场景转换时,才想起点儿什么,他悄悄侧过头,发现藤椅另一边坐着的藏矜白还闭着眼。

    阳台上缠着不知名的花朵,衬得月光都柔软了几分。

    鹿嘉渺没惊扰藏矜白,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

    电视剧放到某个温情的情节,响起一段贴合的背景乐。

    鹿嘉渺好像突然懂了先生为什么总喜欢这么安安静静看自己了。

    月光在他脸上洒下薄薄一层,用目光在勾勒一遍,就会记忆得更深刻。

    在一个夏末满天繁星的夜晚,阳台上播着自己第一次演绎的剧,身边坐着喜欢的人,莫名其妙的,鹿嘉渺忽然在此刻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他不知什么时候抬手,指尖虚虚在藏矜白眼睫前扫了扫,然后就被藏矜白握住了。

    藏矜白拿下他的手,闭着眼朝他微微侧转头,“可以看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闭着眼,鹿嘉渺都觉得先生眉眼带笑。

    他也笑笑,“可以了吧……再等三秒!”

    鹿嘉渺像想到什么,轻轻起身,藤椅还是晃了晃,他凑近藏矜白,一腿跪在藤椅的软垫上,一腿白袜踩着编织软毯,忽然在他眉眼之间飞快亲了一下。

    他能感受到藏矜白握着自己的手顿住了。

    嘿嘿,他早说过,等他放开了,不得把人撩得心脏怦怦跳啊。

    *

    鹿嘉渺熬夜看了播出的三集剧,虽然昨夜睡得晚,但今天依旧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一大早就起来刷热搜。

    【故国灭】初播反响非常成功,加上前几天坍塌事件炒出的热度被剧组用鹿嘉渺的见义勇为引导为正向了,给“小昏君”带来了反差,导致这个角色现在非常讨喜。

    【听说了吗前几天的救人事件,有的人表面是小昏君,背地里却是个小天使呜呜呜麻麻真的好爱】

    【我早在当初爆美人落泪剧照的时候就预言宝贝会火!他真的长得好好看!!呜呜呜不务正业都演得那么好看我哭死】

    ……

    鹿嘉渺边吃早餐边看着大家对自己的夸夸评论,心情特别好,边笑边往嘴里塞东西,直到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鹿嘉渺”。

    他正要往嘴里塞一大口东西的动作顿下,慢条斯理起来,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他还不忘把筷子放下,把手机递过去跟藏矜白分享自己的喜悦,“你看我这不高兴嘛,大家都夸我嘞。”

    藏矜白垂眼看着他疯狂滑动着的屏幕——

    【小昏君和太傅我好磕怎么办呜呜呜】

    【将军191诶其实麻麻也可以呜呜呜】

    【咱小昏君别的没有,美貌真的无敌,全员适配度100%】

    ……

    鹿嘉渺指尖滑动得很快,但藏矜白还是看进不少内容,片刻后才徐徐问道,“是吗?”

    “当然了。”鹿嘉渺还不忘补充道,“只有你在批评我。”

    鹿嘉渺凑到藏矜白旁边,准备指引他看夸夸评论以此来蒙混视线。

    只是……鹿嘉渺看着内容眉头一皱……

    再看……再皱。

    这写的都是什么?!!

    鹿嘉渺立马收回手,全程安安分分吃东西,再不看手机了。

    *

    因为上次雨景戏在山上采景出了意外,所以这次在一片地势较低的森林前采的景,用的也是冲刷强度不大的人造雨。

    说来也奇怪,分明昨天看的那几集剧让鹿嘉渺感觉和这个角色的分隔感更强了,但他却莫名在今天的演绎中更懂了这个角色的内心。

    他开始解读的这场逃亡戏更多的是落魄无奈,但今天在那场大雨里,有人要带萧胤礼去别国求援,他却固执地要自己带兵回去。

    原来他读剧本时,自己都觉得这萧胤礼不愧是个昏君,想复国却又放不下身段。

    直到昨晚……他看过他的朝堂和江山,才更懂了为什么他最后宁愿殉国都不入他国为俘。

    每个角色都是复杂的,鹿嘉渺原来以为融进这个人就能演好他,但今天拍下来才发现,旁观者视角有时也很重要。

    毕竟你再融入一个人,思维方式、情感抉择上还是有差别的,有时候也需要跳出来看一看。

    周导听说出了点事,是安导来带的戏,剧播出的效果非常好,一收工安导就说想趁现在全员聚齐,带大家去聚个餐。

    “尤其啊,”安导拍拍鹿嘉渺的肩,“感谢一下咱们的大功臣小鹿!”

    经过那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剧组的氛围变得非常好。

    拍戏的大家有事没事儿就来投喂一下鹿嘉渺,去聚餐也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围在他周围。

    鹿嘉渺不太习惯这种反差,吃饭的时候也只是礼貌往来,没敢喝酒。

    等有空隙了才拿出告诉藏矜白他今天聚餐会晚点回家。

    藏矜白留在这里陪他拍戏,鹿嘉渺本来很过意不去,但幸好今早听先生说他要去周围的镇上考察一些项目,好像是这边有一片石矿很符合【蕴】里某个系列的珠宝设计。

    那个镇离这里不算太近,加上进山,先生应该还没回来。

    聚餐的地方离剧组和鹿嘉渺的民宿都不算太远,十字路两头。

    鹿嘉渺没喝酒,天也不算太晚,以大男子汉不惧黑暗婉拒了大家送他回家。

    因为今天的戏份已经是逃亡后的第一次会面了,所以傅识也在,他那大高个儿喝醉了,拍了拍鹿嘉渺的肩,“新闻我都看了,哥没在这两天,哥们儿你受苦了。”

    傅识是从头到尾都把他当朋友的人,当初入滇分开拍戏之前还再三叮嘱他别跟无聊的人一般见识,做好自己就行。

    比起其他人,鹿嘉渺和他关系更好些,但被他拍了一下就连忙侧开了肩,嫌弃道,“你信不信你这一巴掌呼下来,哥们我就挂啦。”

    傅识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又说了两句便分道扬镳了。

    鹿嘉渺一个人走这条有蔷薇的石子路上,手插在兜里,低头踩着影子。

    偶尔看到个漂亮的小石头,还会蹲下来观察一下,一度想扣出来加入自己的手串计划。

    他就这个一直磨磨蹭蹭得走,直到快走进路口才忽然感觉帽子被什么勾住了。

    藏矜白就站在花墙边,看着他和那群人挥手告别,又看着他一路在无人的石子路上走走停停,看什么都有几分好奇。

    直到快与自己擦肩,他的注意力还在踩影子身上。

    藏矜白勾住鹿嘉渺脑后的兜帽,才把正准备一大脚踩在影子上的鹿嘉渺按住了暂停键。

    鹿嘉渺看着脚边多出来的影子,猛然转回头——

    “先生!”

    蔷薇里藏着的路灯照亮刚好照亮他们眼前的方寸之地,鹿嘉渺倒两步回去站在藏矜白面前,“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藏矜白垂眼看着鹿嘉渺,“刚刚。”

    “你咋不叫我嘞?”

    藏矜白被他的腔调逗笑,舒眉摸摸他脑袋,“你在说话。”

    “啊,”鹿嘉渺想起来,“我们之前拍戏的小分队回归,导演带我们聚餐呢。”

    藏矜白想到什么,“太傅?”

    因为下午才进过角色,鹿嘉渺很快反应过来,“啊,还有将军还有丞相还有……”

    鹿嘉渺简述着,藏矜白手掌下滑,指腹轻轻抚着他后颈,“开心吗?”

    鹿嘉渺被摩挲得有点儿痒,“开心啊,我今天感觉又顿悟了许多。”

    鹿嘉渺又在蔷薇花下路灯下絮絮叨叨说着今天,路边两人的影子相叠,藏矜白偶尔应他。

    说着说着,他抬眼看向藏矜白,见他目光一瞬不转在打量着自己,感觉怪怪的,“先生在想什么啊?”

    藏矜白像在思考,而后看着性质盎然的鹿嘉渺徐徐道,“在想……你上次说的‘私通’。”

    “!”联系上下文,鹿嘉渺立马懂了,这是提到‘太傅’了,给他翻旧账呢。

    但现在花前月下,氛围正好,不宜旧事重提。

    “我、我那是喝昏头了……”鹿嘉渺耳尖微红小声批评道,“你咋那么记仇呢?”

    藏矜白又稍加思索,“应该不是记仇。”

    “那是什么呢?”

    藏矜白学他,语调带着轻缓的笑意,“是什么呢?”

    接吻

    晚风徐徐吹过长街,带着点儿夏末微凉的花香。

    昏黄路灯下,鹿嘉渺看着站在蔷薇花墙间的人弯弯眼,又问一遍,“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他脚步轻轻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笑容更深,“什么酸酸的啊,是蔷薇花吗?”

    没等到答案,鹿嘉渺就笑着往前走了。

    脚步轻轻快快。

    月光把走上前的少年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长的影子后面,跟着一位他时不时会回头看的先生。

    总会在他身后的先生。

    *

    因为团队的配合度更高,加上安导亲自来带了几天,滇西的戏拍得很快。

    一周后大家就返程回影城拍【故国灭】大结局了。

    返程之前鹿嘉渺和藏矜白去了一次神庙,也参加了初一的庙会。

    算是把那场大雨打破的遗憾弥补了。

    鹿嘉渺躺在影城的别墅大床上,手里薨着庙会买来的编织小球逗猫。

    “你咋还不会叫爸爸呢?”鹿嘉渺勾着晃晃手里的小球,小猫只会伸爪子去扒拉,但总不出声。

    这猫认人得很,只有藏矜白摸它的时候会叫。

    鹿嘉渺心里有事,没一会儿手上晃悠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他把小球放了下来,手搭在肚皮上。

    小猫从旁边也爬到他肚子边,用爪子接着扒拉小球下的流苏。

    鹿嘉渺用手摸摸它脑袋,惆怅道,“我好紧张啊。”

    明天拍【故国灭】的大结局,是一场极为悲壮,却又情绪不显的戏,对演绎的要求很高,也很重要。

    自打《振山河》播出以来,每次更新热度都能被顶上热搜,受到的关注度不言而喻。

    【故国灭】这个小单元算是给这部剧打了个好的开头,自然也希望有个好的结局。

    这种边拍边播的方式又是第一次,大家压力都挺大的。

    鹿嘉渺这几天紧张得都不敢想其他事情,躺在床上深呼吸了好几下,肚皮一起一伏,被小猫一爪子摁住。

    小猫长大了一丁点儿,毛也长了些,整个脑袋被鹿嘉渺揉得糟乱。

    鹿嘉渺长长叹了口气,就听到了浴室开门的声音,他一下坐了起来。

    洗漱出来的藏矜白目光往床上一落——从前整洁简约的床,被这次鹿嘉渺采购回来的各种各样民族风抱枕塞了个满。

    但他很有礼节,全塞自己那半,藏矜白那半张床给他留得干干净净的。

    鹿嘉渺看着超线的小猫尾巴,一把把它抱起来教训,“都说了不要在床上玩球,你看到了吧?有人生气了啊,你完蛋了啊。”

    鹿嘉渺抢在藏矜白批评自己之前像模像样数落起小猫。

    “……”藏矜白收回目光,颇有些无奈,“去洗澡。”

    “好嘞!”鹿嘉渺一咕噜起来,正麻溜穿鞋,就听藏矜白提醒道,“带上你的猫。”

    “好的好的。”鹿嘉渺捞起小猫,路过藏矜白的时候还朝他浅浅鞠了一躬,“谢谢老板。”

    藏矜白看着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衣衫不算整进了浴室的鹿嘉渺。

    别的小孩儿生病都是蔫吧,鹿嘉渺不同,他自从这次病好之后,比原来还放得开了……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对藏矜白总会在某些时刻有隐隐又刻意的距离感,但现在……他恨不得带着他的猫骑在藏矜白身上撒泼。

    鹿嘉渺洗了澡,把小猫放在客厅的猫屋,拿着一块干毛巾,顶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坐在了藏矜白沙发前的软毯上,他把脑袋轻轻往后仰仰,“先生给擦擦。”

    “……”藏矜白放下手里处理工作的平板,接过鹿嘉渺递来的毛巾,轻轻帮他擦起了头发。

    鹿嘉渺喜欢藏矜白轻轻揉自己脑袋的时候,很温柔,像按摩一样。

    他今天没有玩手机,就安安分分坐在藏矜白面前,像打坐似的。

    等藏矜白把他头发擦得半干,他才惆怅道,“我好紧张啊。”

    他捂住心口,“我心脏都要蹦出来了怎么办?”

    藏矜白轻轻揉揉着他偏长的发尾,“明天的戏?”

    “是啊……”鹿嘉渺目空一切般看着地毯上的花纹,“我要是演不好——”

    “不会。”藏矜白打断他。

    鹿嘉渺仰起脑袋看他,“真的吗?”

    “真的啊,”藏矜白舒眉道,“你很厉害。”

    “我是有一点点厉害,但是……”鹿嘉渺刚微蹙起眉,就被藏矜白擦掉他额上水珠的动作打了茬。

    他被转移了注意力,忽然维持着这么仰看藏矜白的动作观察起藏矜白来。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忽然眼睛亮亮道,“先生忙吗?”

    藏矜白知道他有事,“不忙。”

    “不忙的话……”鹿嘉渺在软毯上转了个身,手搭在藏矜白膝盖上,一脸兴致勃勃,“先生和我对戏吧。”

    鹿嘉渺似乎忘记了上次对戏的不愉快,很快把剧本拿了过来。

    他的台词都记住了,剧本给了藏矜白,用带着水汽的指尖点点,“这些全是你的台词。”

    “嗯。”藏矜白徐徐念着戏,像在念报表,没什么情感。

    鹿嘉渺半天进入不了状态,反而在大段大段的台词空隙里发起了呆——藏矜白刚洗漱完,头发遮在额前,配上他那张玉琢的脸,很温润儒雅,演明天弹劾他的人正好。

    鹿嘉渺的目光落在藏矜白张合的嘴唇上,心猿意马起来……怎么有人唇线生得那么好看?看得人怪想……咬上一口。

    也不知是鹿嘉渺从决定谈恋爱以后就觉醒了原小说之魂,他现在看藏矜白的目光已经不单纯了。

    泛着浅浅浅浅的黄晕。

    藏矜白不知何时念完了台词,看着面前盯着自己走神的鹿嘉渺和他莫名其妙微微泛红的耳尖。

    不知这脑袋里又在想什么。

    他把拿着剧本的手搭在一边,中间让出空隙,另一只手搭在鹿嘉渺后腰,把他往前带了一点,仰头看着他,“不用紧张,你演得很好,准备也很充分。”

    他像个尽职尽责开导下属的老板,“正常发挥就能呈现出很好的效果。”

    鹿嘉渺不知在听没有,“嗯嗯”了两声。

    就在藏矜白准备让他去睡觉的时候,鹿嘉渺忽然把抵在藏矜白腿间沙发边缘的腿上移一点,半曲跪在沙发上。

    他手自然撑在藏矜白肩膀两侧,缓缓开口,“我听过一个理论。”

    藏矜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让某件事不紧张的方法,就是找一件更紧张的事来替代。”鹿嘉渺头微微低下一点,声音也变轻了一点,“我想到了一件能让我更紧张的事。”

    “什么?”

    “吻你。”

    鹿嘉渺的嘴唇带着潮乎乎的软,轻轻贴上了藏矜白。

    夜晚静谧美好,他又成功撩快了心跳。

    *

    昨晚那个吻的确让鹿嘉渺睡了个不错的觉,但那种紧张感还在,他吃早餐时还在默默背着台词,咬一口面包脸上神情都要跟着演一演。

    最近剧太受关注了,鹿嘉渺只敢让藏矜白送他到路边,然后自己走去影城。

    幸好到了现场,定好妆后,找到了角色的感觉,终于没那么紧张了。

    鹿嘉渺进入场景,看着城墙下泱泱的人潮。

    忽然在导演身后看到了一个正俯身看着镜头的熟悉身影——先生不是回去了吗?

    他心头一紧,镜头那边还在调试,藏矜白好像发现了什么,直起身朝他看过来,隔着城墙遥遥对上他的目光。

    城墙上的小皇帝穿着当初登基那套朝服,藏矜白朝他微微舒眉,鹿嘉渺方才骤起的紧张莫名瞬间安分了下来。

    他知道泱泱人潮里有藏矜白,忽然一点儿都不紧张了。

    导演喊了开始——

    萧胤礼坐在城墙之上,冕帽放在手边。

    他的衣冠潦草,镜头里的面容却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萧胤礼看了会儿远处的山河,像是没听到城墙之下敌我两营杂糅不分的声音。

    过了许久,夕阳将坠,他才把目光落在城墙下刚歇的战场。

    他看着血流成河,旌旗倒戈,目光变得越来越茫然。

    镜头慢慢拉成近景。

    “朕幼时善弓,喜射鸟雀。”萧胤礼声音略哑,还带着几分少年气,“十四逐鹿,未曾有失。”

    “父皇常因此夸我,”他看着脚下破败的山河笑了笑,“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啊,能如父王所言……不求丰功伟绩,能留半点青名也是好的。”

    “哪曾想……”萧胤礼像是在愈沉的暮色中褪去了最后一点强撑的威严,他像个寻常少年一般,指尖把玩着冕帽上的珠帘,小声道,“来世若我生在寻常人家,打鸟猎兽,多自在啊。”

    萧胤礼像曾经丢葡萄一样,把冕帽轻轻一推,而后在众人的“陛下——”中坠下了城墙。

    黑色衣袍带着猎猎的风,他说,“这皇城啊……再不来了。”

    【萧国,启周元年,帝薨,年十七。】

    【故国灭·终】

    “卡——”安导兴奋地朝那边招了招手,连连夸道,“非常好非常好!”

    周围有几个心软点儿的女生已经看哭了,默默抹着眼泪。

    鹿嘉渺把那种带着少年稚嫩的易碎感演得太戳了。

    一个带着悲剧色彩的小昏君,很难让人不爱啊。

    鹿嘉渺从布景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没缓过来,藏矜白在他身边等着他卸妆。

    周围的小助理一直在夸鹿嘉渺演得让人心疼,鹿嘉渺摸摸心脏,开玩笑道,“也的确挺疼,他好可怜啊。”

    真正代入一个人,走过他的一生,才会懂那种悲剧后面更悲惨的东西。

    萧胤礼是个昏君,却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命运从出生便被捆绑在一片残破的山河上,注定是悲剧。

    因为这场戏里和角色共情太深,鹿嘉渺到杀青宴的时候都还有点儿没缓过来。

    这次杀青宴藏矜白在,剧组的人因为上次的事,没人再多嘴鹿嘉渺的事,安导也乐得大老板赏脸。

    鹿嘉渺坐在最里边儿,因为上次的花墙事件,他今天可没再和谁拍拍肩,都被坐在一旁的藏矜白隔住了。

    酒也一滴没沾,他这几天心里惦记着正事儿,怕一下没把住就给说出来了。

    谁跟他碰碰杯,他也跟谁碰碰。

    “这场戏以后啊,再合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安导举杯,说的话里都是惜别之情。

    这部剧耗费的精力多,等他下次再拍,不知道何年去了,而且……这里的人总会走出去,“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请动你们了。”

    “只要安导一个电话,我从外星都能飞回来演男一号。”

    “哈哈哈……”

    在笑闹声中,恍恍惚惚的,鹿嘉渺结束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戏。

    这个夜晚其实没什么特别的,鹿嘉渺抱着怀里杀青照上送的花时还有点惶然,刚才也在和大家笑笑闹闹,但此刻骤然安静下来,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绷着的什么东西,一下松开了。

    忽然,脑袋上覆上轻轻的力道,他垂着的脑袋被揉了揉。

    鹿嘉渺回过神,侧头看着藏矜白,然后浅浅笑了笑,“先生。”

    “嗯。”藏矜白今天穿了常服,看上去柔和了几分,比起平时的禁欲压制,此刻更像个大哥哥,“去个地方吗?”

    “嗯?”

    鹿嘉渺被带回了影城,在藏矜白一步步引着他走进自己第一次试镜那个场景拍摄的小亭子的时候,颇为惊讶看向藏矜白,“先生看过我的戏啊?”

    因为这个场景并不在当初两人一起看过的那几集里。

    “嗯。”

    现在影城没人,小亭子就亮着几盏照明的小灯,也没有当初的道具,但鹿嘉渺莫名懂了先生带自己来这里的意图——他在这里认识了萧胤礼,现在……也在这里和“他”告别。

    亭子围栏外是荷花池,睡莲开得正好,晚风轻轻吹起额前的头发,鹿嘉渺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谢谢……”

    先生是个不太擅长情绪的人,但会在拍戏紧张的时候在人群中陪着他。

    会在他情绪不佳的时候带他来这里。

    “我只是有点儿不习惯。”周围静谧,鹿嘉渺像聊天一样,“像一直背着什么,一下被消失了一样。”

    鹿嘉渺手贴在胸口,“感觉这里闷闷的。”

    但他手掌在胸前的布料上划拉了两下,很快弯眼笑道,“但这是小问题,吹吹风就能好。”

    藏矜白垂眼看着鹿嘉渺。

    看他忐忑地迎接某个开始,又不舍的告别一段结束。

    看着他一点点鲜活又向上地成长着。

    藏矜白忽然开口道,“听过一个理论吗?”

    鹿嘉渺听到了熟悉的台词,笑着配合道,“什么啊?”

    “让某种情绪消失的方法——”

    “你要和我接吻吗?”

    *

    拍完一部剧,就像终将毕业的班级。

    情绪睡一夜就能散去很多。

    鹿嘉渺第二天差不多就从角色里走出来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之前心里一直操心着拍戏的事儿,没静下来,现在戏杀青了,鹿嘉渺终于可以全身心把精力放在送藏矜白的礼物上了。

    影城这边没戏,他们搬回了辰寰。

    虽然这边房子不太大,但感觉上最像家,鹿嘉渺喜欢住在这里。

    他仔细听着藏矜白去上班了,才小心翼翼把藏在柜子里的盒子拿出来,里面是一套白色的小西装,鹿嘉渺试穿了一下。

    看着镜子里的人评价道,“小伙子挺俊俏。”

    鹿嘉渺还定了玫瑰花,好多好多,到时候花瓣还能撒满整个卧室。

    万事俱备,鹿嘉渺才装上自己的小石头出了门。

    他借着之前拍珠宝照那些小姐姐的人脉找到了一个很有名的珠宝设计师。

    这几天他躲着藏矜白拿手机噼里啪啦聊天的时候就是在聊这个。

    他要用自己的第一份片酬为藏矜白设计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

    因为珠宝师今天有其他的商务,答应鹿嘉渺也是因为喜欢他之前拍的珠宝照,送个人情,想让鹿嘉渺下次珠宝商务签给他。

    鹿嘉渺不好占用他的正式时间,所以抽了中午的空闲亲自去找他。

    这几天天凉下来,午后街上的游人多了些。

    剧正热播,鹿嘉渺现在也算小有名气,口罩帽子戴得严严实实的,站在大厦楼下颇有几分鬼鬼祟祟。

    他生怕安保人员不让他进去,已经想好措辞了,但脚步还未来得及迈出,忽然感觉手腕被一阵强力一拉——他一下被带进了旁边的转角。

    鹿嘉渺吓了一大跳,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黑,眉眼懒散还带着几分戾气的人——

    “兔斯基——唔。”

    “嘘。”霍斯免隔着口罩捂住鹿嘉渺的嘴,把食指抵在唇上,压低声道,“别说话,跟我走。”

    虚惊

    兔斯基一身黑衣黑帽突然冒出来,比自己还像个做贼的,鹿嘉渺拒绝地摇摇头,还一边拉开霍斯免捂住自己的手。

    他今天有大安排,可没空叙旧,尤其是对方火急火燎,十分暴力。

    “啧,”霍斯免发出个不耐的气音,“你不想让我哥担心就跟我走。”

    哥……先生!

    鹿嘉渺手里力道松下来,看着霍斯免判断了两秒。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霍斯免的表情,应该不是在恶作剧。

    “可我石头——”

    “你先上车,”霍斯免本想直接把他提溜起来,可惜鹿嘉渺今天没帽子,他催促道,“待会儿我带你来拿。”

    *

    藏矜白不久前接到了鹿嘉渺的预告短信,通知他今晚尽快回家,会有惊喜。

    小朋友最近自以为隐蔽地筹谋着什么大计划,时常旁敲侧击打听先生忙不忙。

    筹备的手段笨拙,却也的确令人期待。

    “【山海】的宣传效果远超预期,不止国内【蕴】的期待值远超同时段发行珠宝,就连国外重点发行的城市反馈数据也非常乐观。”

    在设计图提前泄露的情况下能答出这么漂亮的答卷,大家欣喜之余更多的是劫后余生,“如果后续系列热度持续推高,我们有信心拿下今年春夏世界珠宝的首席发布位。”

    “我很期待,”藏矜白目光落在屏幕上的时间上,复而抬眼继续听宣发部门的汇报,“今天家里有人等我,所以我更期待能尽快听到一些重点。”

    藏矜白语调温和,话家常一样,却让人莫名一颤。

    汇报人愣了愣后不再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他也是之前听说那位代言的小明星和藏总关系不菲,才想着多夸两句,沾沾风头。

    “【蕴】是Z集团第一次涉足珠宝领域,就拿出了那么漂亮的成绩,不如趁此热度跻身一些其他新领域。”汇报人看着藏总,稍加犹豫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想延展分支,成立一个专属艺人工作室,像打造珠宝系列一样,培养一个风格鲜明的艺人。”

    藏矜白等待他的下文。

    “藏总,我们想签鹿嘉渺,”汇报人捏着一把冷汗观察着藏总的神情,“听说他的旧合约到期了,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意向……”

    说签人只是由头,主要是想旁敲侧击看看那位的地位,毕竟谁也没敢在藏总面前提过私人关系。

    汇报人见藏总神色如常,似在思考着什么,眼帘抬起看过来的瞬间,差点把本就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吓出来了。

    没想到藏矜白只是认真反问道,“他会有吗?”

    汇报人一个“啊”字卡在喉咙里,费力才憋回去,惶恐道,“会、会吧……”

    “嗯。”指正转向五点整,藏矜白关闭汇报页面。

    他找到了一个解释今天为何行事匆匆的理由——他需要尽快回家和小朋友商定下一步的人生计划。

    *

    江律彦第三次看向后视镜的时候,发现藏矜白还在垂眼整理袖口,他就预感到今天必有大事发生。

    自从上次出事后,鹿嘉渺去哪儿总会有人跟着,但今天是个例外。

    老板说,今天小少爷在筹备一个不想让人知道的惊喜,他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现在距离小少爷的私人空间已经过去一下午了,江律彦看了看车显时间,犹豫要不要揣度老板的心思,直接联系小少爷去接他。

    就当他正准备移回目光开口时,车显屏幕忽然黑了黑,像电波受到了剧烈干扰。

    江律彦骤然蹙眉,依据他的知识储备,这明显是屏幕显示内容受到了外来植入,还未等他切到防护网络,屏幕上就兀自播放起了一段视频……黑灰相间的线条不断闪现几秒后,出现了一张苍白脆弱的脸。

    藏矜白闻声抬头,就看到了那张眉眼熟悉,表情痛苦的脸。

    背景像是在昏暗的某个密闭空间,镜头摇晃,周围有人声和其他夹杂的杂音,想在一个非常混乱的地方。

    那人额头上黏连着汗湿的头发,眼睛哭得红肿,嘴唇旁边的破皮正在渗着血渍。

    他声音微弱而嘶哑得看着镜头,像即将濒死的小动物一样朝着屏幕挣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微弱的求救,“藏先生……救救我……救救我……”

    极其相似的场景重叠,藏矜白心头骤然一紧。

    下一秒,短暂的视频被切断,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森白的地址。

    江律彦急踩停车后,迅速冷静下来。自从上次见过老板救小少爷时的样子,江律彦就很清楚藏矜白的底线,视频里的小少爷被折磨成这样,他也很担心,但是,“老板,这个地址明显有——”

    “掉头。”

    *

    车一路驶向郊外荒野,越来越陌生的景象,让鹿嘉渺的信任逐步崩塌。

    在他转头看霍斯免的频率变成三秒一次的时候,霍斯免终于没忍住,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一片荒地上。

    霍斯免手肘懒懒地撑在车窗边沿,侧目看向鹿嘉渺,以及——他正准备一手解开安全带,一手开车门的动作。

    “……”霍斯免无语道,“你不会以为我在绑架你吧?”

    “!”鹿嘉渺立马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搓搓衣摆,“哪、哪里会,我们是朋友啊,我很信任你的。”

    “……”信任个鬼。

    要不是此刻时机不合适,霍斯免都能吐脏字。

    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跟人跑这儿来,网上有些评论的确没说错,就是个脑袋空空的花瓶。

    霍斯免看着一脸诚恳望着自己,但眼神里还是难掩惶恐的鹿嘉渺,忽然恶作剧似地忽抬眉梢道,“不过的确有人要绑架你。”

    一瞬间鹿嘉渺连假笑都僵不住了,他再脑袋空空其实也想到了今天或许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这脸一垮,一副忽然惊恐起来的表情,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想说什么问不出来的样子,倒把霍斯免吓得一愣,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霍斯免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想了想还是没碰,心想再卖几秒哑谜能把他这小嫂嫂吓死,索性开门见山道,“我妈。”

    鹿嘉渺惊诧看向他。

    “藏矜白这次动作这么大,把她逼急了,”霍斯免头疼,“她最近和陆慎联系很频繁,说不准又在琢磨什么。”

    霍媛敏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比起麻烦的善后,霍斯免更乐意把他妈犯罪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霍斯免略带嫌弃看了身侧的“善后对象”一眼,“你们谈个恋爱又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不绑你绑谁?”

    “……”鹿嘉渺微张的嘴巴顿住,耳朵微微泛红红。

    他本想反驳些什么,但还是先紧张问道,“先生会有事吗?”

    “……”你没事他能有什么事?

    霍斯免顿然无语,他妈的脑子抽了才救人看他们演情真意切的苦情剧,他敲着方向盘,语调更嫌弃一点儿,“我收你手机了么?”

    鹿嘉渺还沉浸在提心吊胆的氛围里,忙摇摇头。

    “那打电话,发短信,会不会?”

    鹿嘉渺点了两下头才反应过来——霍斯免救了他,他现在是安全的。

    “谢谢你兔斯基!”鹿嘉渺一边诚挚道谢,一边摸出手机,正准备按出电话确认先生是否安全,就收到了新消息提醒。

    小仙人球的头像他很熟悉,连忙点开——

    【有点事情,惊喜可以申请延迟两小时吗?】

    鹿嘉渺看着有事心都提起来了,但没过几秒,藏矜白竟然发来了一个[猫猫加班/]的表情包。

    鹿嘉渺骤然就笑了,整个人也放松下来,点开对话框回了个嗯嗯的猫猫头。

    霍斯免:我不应该在车里,我应该在车底。

    只是还没吐槽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点开仓库那边的实时监控一看,妈的,果然出事了。

    *

    鹿嘉渺做好礼物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他的原计划本来是在先生下班之前完成一切准备工作,确保能在藏矜白推开门的第一秒就给他一个巨大惊喜。

    毕竟一个优秀的告白,是作为一本爱情文主角的基本素养……鹿嘉渺一边一片一片往大红绸质的床上铺着香槟玫瑰的花瓣,一边自我开导缓解紧张。

    虽然他在文字里有丰富的理论经验,但……他真的是第一次QAQ。

    鹿嘉渺铺好最后一片玫瑰花瓣,半跪在床上欣赏了一番——

    虽然大红色有点儿刺眼,但吉利啊。

    而且上面还有他专门找的刺绣大师绣的树枝图腾,图腾上还有许多漂亮的彩色树叶,寓意也好。

    鹿嘉渺小心翼翼挪下床,脚落地后把脚下扑的花瓣踩乱一堆,他理理床上的,又忙理理地上的,折腾结束后他转头一望窗外,天都黑了。

    卧室里就亮着盏小灯,鹿嘉渺蹲到灯下,刚好可以透过落地窗看到大门,等着先生什么时候下班。

    夜晚总是会让时间和思绪都变得很长很长,他忽然想起来,他当初刚认识先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每天等他回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

    他从害怕那个陌生世界里神祗一样存在的人,到可以融入他的生活,感受他流露出的很细微的喜怒哀乐……或者再远一点,他还有机会在他的世界陪他走过一生。

    香氛缭绕着玫瑰花,他摊开手掌看了看掌心的东西,然后用指腹抚了抚上面的小宝石。

    就在刚刚,他风平浪静地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

    或许是计划实施之前就被霍斯免终止了,或许是即便又出现了未知的不定数,他还是平安无事地待在这里,等待他回家。

    鹿嘉渺把脑袋抵在玻璃上,漂亮的额头印出一片雪白的印子,他垂着眼看着掌心里窝着的小宝石,被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暖到温热……忽然萌生出了一股很浓烈的勇气。

    他还想给他许多许多惊喜,即便会有意外,苦难多舛。

    鹿嘉渺掌心握起又合上,像做了什么坚决的决定。

    他穿了套很漂亮正式的漂亮小西装,白色的,像个小王子。

    站在暖色灯光下,拨通了藏矜白的电话。

    他忽然很想见先生。

    电话接通的声音响了许久,鹿嘉渺很耐心地等待着。

    其实一起走完一生也没那么难的,就像他刚刚设想到和先生的生老病死,也就用了短短几分钟。

    *

    城郊下了大雨,滂沱的雨卷携着血迹渗进泥土里,把热腾腾的血腥气味也洗刷成潮湿的泥土气息。

    蜷缩在地上的人慢慢从动弹挣扎变得恍若死尸。

    黑沉压抑的天穹之下,温和的铃声像可怖的符号划开了这片死寂的寂静。

    江律彦俯身撑着的黑伞之下,半蹲着的藏矜白微怔了下,随后直起身,拿出一块方巾慢条斯理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才接起电话。

    “先生!”

    周围已经听不到刚才声嘶力竭求救的哀嚎,所以把藏矜白的声音衬托得更加温柔,“嗯?”

    所有的惴惴不安和情绪都个寻常的回复里安定下来,鹿嘉渺趴在窗台上,吹着温和的晚风,像聊天一样,“你在哪里啊?”

    “在……”藏矜白垂眼看着地上待收拾的残局,与苟延残喘的一地狼藉不同,他的语调温和地像在哄人,“回家的路上,怎么了?”

    “已经一个小时三十六分钟了,”鹿嘉渺握着小宝石,提醒道,“你要快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

    大雨还在夜幕里下着,背景森冷又嘈杂。

    藏矜白却忽然像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软情绪包裹心脏,他避开橫躺在地的人,走向车的方向,轻轻笑了笑,“哪儿学的腔调。”

    “哪儿学的啊……”鹿嘉渺装作思考,随后开始拿腔捏调,“鹿嘉渺你鞋呢?鹿嘉渺你的猫,鹿嘉渺擦头发,鹿嘉渺——”

    “鹿嘉渺。”

    “……”鹿嘉渺一下憋住声音,“嗯?”

    藏矜白看着方巾里包裹着的U盘,沉默一瞬,最终只是温声问他,“吃小蛋糕吗?”

    烛光

    城西有一片荒废的仓库,暴雨卷席而下,更显阴森可怖。

    黑色车身驶入夜色,停到了对方指定的位置。

    车显屏幕也开始重新闪现出新的内容——

    【下车】

    【一个人走进去】

    很拙劣的绑架手段。

    这连江律彦都能轻易看出来,但老板竟然没通知任何人就兀自赶来了。

    他能理解藏矜白关切的心情,但还是觉得很冒险。

    正当他侧身准备稍加劝说时,藏矜白将刚回复完消息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寻常嘱咐道,“他打电话来,就说在加班。”

    江律彦是等藏矜白撑伞走进雨幕后才惶然反应过来刚才老板口中的“他”是谁……也才反应过来,不愧是藏矜白,他以为的感情用事,其实是运筹帷幄!

    这片仓库不是藏矜白第一次来,在他出国之前,老太太常带他来这里怀缅一些往事。

    只是没想到,故地重游,是为了解决这段往事带来的一些遗留后果。

    说是仓库,但其实是一排民国样式建筑的小屋,院子挺大,荒草丛生,在雨夜里显得很空旷。

    推门而入后也是漆黑一片,唯独墙角的监控摄像头红灯在不断闪现,还有地下室入口前一盏亮着的老油灯。

    从前藏矜白没怎么观察过这里,如今灯光昏暗,倒是能看出一些生活过的气息。

    他曾经也很好奇,明明是老太太自己做出的选择,却又在尘埃落定后用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来怀缅。

    但现在看来,具有某些特殊指代意义的东西和场景,的确在人类情感价值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

    就像霍媛敏选择的这个,他以为她最排斥的地方。

    “站住!”

    步入地下室后,油灯越来越多,逐渐稀薄的氧气里,全是老时代煤油灯的气味,潮湿、沉闷。

    藏矜白收束好拿在手中的伞,伞尖滴落的水渍晕染在覆满青苔的地面上,他抬眼望向正在斥吼的人。

    霍媛敏今天穿了件小花袄,扎了两条小辫,七八岁的小姑娘装扮配上她憔悴虚弱的脸,显得有几分狰狞的怪异。

    她的周围空无一物,只有个控制车显的显示器。

    她并不打算遮掩,涂着艳红颜色的指尖轻轻一按手里的遥控器,身侧那个不大的屏幕闪动后开始播放续集——

    刚刚在求救那个小少年,被人暴力扯着头发,而后因为惯性狠摔在地上,物资沾着本就不整的衬衫上,像个被丢弃在下水道的破布娃娃。

    他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开始不自控地发着抖,嘴里发出稀碎的呓语。

    并不清晰的画面和调笑的声音,充斥在这方密闭的空间里,仿佛把那个少年的绝望和脆弱放在了藏矜白面前。

    他似已支撑不住眼皮,濒死一般看着屏幕,废力地抬了抬手,朝虚空中微微蜷了蜷手指,像是想抓住什么。

    最后却又无力地垂下了手……

    “救吗?”霍媛敏适时暂停了视频,她端坐在黑暗地下室中间的木椅上,像上次藏矜白云淡风轻让她处理齐斯一样。

    只是这次位置主客的位置发生了颠倒。

    光线很暗,烛火不断因为风吹明暗摇曳,但霍媛敏的目光却一刻都没从藏矜白脸上离开——她期待看到这位理智克制的表情一点点崩塌。

    “藏先生,这样的场景你应该很熟悉。”霍媛敏的声音缓缓的,像是在优雅地谈某个交易,“藏媛敏,你,还有他……我很好奇,藏家的人在那种时候,会不会也跟他一样,像条狗一样摇尾求救。”

    藏矜白将目光从墙壁上刚刚转动了一下的红色亮点上收回,终于开口道,“他在哪里。”

    语调不像询问,更像一个等待回答的指令。

    “你他妈还那么高高在上呢!”藏矜白的语调配上没有丝毫波澜的脸,仿佛又在嘲笑霍媛敏不自量力,她像被点燃了某根神经,情绪忽然激动了些,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他……在哪里呢?”

    “在一个……”霍媛敏抬眼,目光落在藏矜白身后闪动着的红色摄像头上,像是自言自语,吐字却充满恨意,“孤独黑暗……充满绝望的地方,就像当初的你们一样……”

    “他在等你救他啊。”霍媛敏脑海里莫名想起前不久见过的曲芳涟,像具穿着病号服的枯骨,她场景复述重复起了曲芳涟发疯时说的话,“没有人救他,他会在痛苦又绝望的看着自己一点点死掉……”

    “他的尸体会被像垃圾一样丢到荒野,或者海里,被鱼和畜生分食。就像……”霍媛敏轻飘飘道,“从没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

    “你期待吗?”霍媛敏终于从藏矜白脸上看到了些微不明显的动容,“你可以救他的。只要你让我的一切恢复原样,我也会把他恢复原样。”

    “我要的不多的,”她看着藏矜白稍作思考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把齐斯放出来,恢复我在藏家的股权,把本该属于我的,还给我。”

    位高权重的家庭背景、疼爱她的母亲、爱的人、尚待抚养的孩子……她原来总想要更多,但折腾了一圈才发现,这些本就是她当初离开孤儿院时所有的向往了。

    但下一刻,藏矜白抬眼落在她身后的红色亮点上,语调无波无澜道,“你的要求不算难,但你似乎用错了方式。”

    霍媛敏握着遥控器的手骤然收紧,指尖嵌进掌心,像是刺出了鲜红的血。

    “我一直以为,一个专业的扮演者,会是你最好的出路。”藏矜白目光从闪动的摄像头,再次落在她身上,轻飘飘像在看一只无关重要的蝼蚁一般,“你应该知道,比起这些无用的情景回溯,你的作用更因为发挥在准时陪她睡觉。”

    像是被点破了什么,霍媛敏骤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握紧的手误触到遥控器,显示屏上又开始播放实时的惨况——

    屏幕上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始作俑者还是调笑

    “这小婊子是在装死吗?”

    “丢进海里让他清醒清醒哈哈哈”

    ……

    霍媛敏全然无心关心这些,她愤怒又激动地嘶吼道,“你他妈又在耍我!”

    他根本没想救那个低贱的私生子!

    他早就知道这场“绑架”想要挟的并不止他!

    甚至他连镜头背后的人是谁都知道!

    霍媛敏看向本该向她伏地求饶的藏矜白,又透过他看向身后的摄像头,忽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们藏家人,是啊,有血缘的都能眼睁睁看着送死,”霍媛敏一步步走向藏矜白,笑容惨白,“更何况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呢?”

    “只是可惜,他在死前还牵挂着你呢,”霍媛敏停到离藏矜白咫尺的地方,放弃了以往的尊卑和礼节,抬眼与藏矜白对视着,红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宣告一个惨烈的悲剧,“他会像你们一样,看着希望一点点熄灭,然后死在没人爱的绝望了。”

    霍媛敏不知按动了什么,整栋小楼忽然响起了剧烈的警报——

    *

    霍斯免赶来的时候,整个地面已经充斥着扑鼻的血腥味,他心头一紧,伞都没来得及拿,推开车门就跑了出去。

    他还是来晚了。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不知死活的尸体,全是他眼熟的面孔——霍媛敏手下的人。

    他低声骂了句,直奔向还开着的那扇门,只是还没等他推门而入,忽然听到了地下传来的巨大的爆破声——

    “妈!”

    这是霍斯免第一次对霍媛敏只有一种情绪——他只想她活着。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很恨霍媛敏,恨她把自己带到这个肮脏复杂的世界,恨她把自己当成达到目标的工具……但她死了,霍斯免就真的连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都没了。

    封闭的地下室全是炸起的灰尘,墙壁歪斜扭曲,终于在尽头处看到了那间坍塌的房间,废墟之外,是静站着的藏矜白。

    他侧目看过来,看霍斯免疯了一样地冲过去刨开砖土。

    本该是混乱对峙的场景,藏矜白垂目看着,良久后才屈膝半蹲下来,将一枚树叶胸针放在地上,而后才开口道,“她赌输了。”

    简单四个字,霍斯免却忽然明白了一切——霍媛敏和他一样,一直在赌会有人爱她啊。

    *

    霍媛敏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她叫齐媛,本来是个在孤儿院吃不饱穿不暖的野孩子。

    但忽然有一天,有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朝她招了招手,还笑得很温柔地问她,“我可以当你的妈妈吗?”

    从那天起,齐媛就住进了藏家。

    这里有奢华的房子,有无数听她使唤的佣人,她有锦衣华服,能吃山珍海味……她还有一个从小做梦都奢望的“妈妈”。

    就像藏夫人把对女儿的愧疚都寄托在她身上一样,她也把所有孩子对母亲的爱都给了藏夫人。

    直到……藏夫人请来了曾经教授过藏媛敏的人,教她如何变成一个合格的“寄托”。

    她成了藏夫人的“女儿”,但却连冠藏家姓氏的资格都没有……她像是被那群高高在上的掌权者雕刻的玩偶。

    她一边舍不得华贵的生活,一边又扭曲地期待着,能真正成为“藏媛敏”。

    她叛逆和人私奔,利用藏家的庇护敛财,但藏夫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不会关心她的未来和下场,不在意她对藏家颜面的影响……那时候她就该知道的,她只是一个摆件,一个用来寄托死人会动的活物。

    藏家可以给她钱和借出的地位,但永远不会爱她。

    他们古老又神秘,像高高在上的神祗,施舍着世人求之若渴,他们却无关痛痒的东西。

    这片废墟是藏夫人年轻落难时带着襁褓中的女儿生活了七年的地方,那七年,是藏夫人生命里唯一有温情的七年,她像个寻常的母亲一样,不用考虑复杂的利益权衡,不用束在高阁之上,她只是一个寻常的母亲。

    她第一次看着和自己有血缘联系的孩子在襁褓中一点点长大,看她撒娇玩耍……直到看着她绝望的死去之前,这都是藏夫人心里最柔软的时光。

    只是那时候她做了选择,她本来可以找个和小媛相像的孩子,填补这个缺憾。

    但没想到,这个“孩子”再一次用选择来威胁她。

    这片区域是藏家的应急的秘密藏身之所,藏夫人曾像教孩子一样,告诉过霍媛敏每个机关所在。

    所以在霍媛敏按动爆破按键之前,她在赌——很奇怪,那一刻,她赌的不是藏家的荣华,而是……“妈妈”。

    只是,那些从幼时积攒的情绪,在她看着被远程终止的爆破,以为监控后面的藏夫人也会有一点点舍不得她,却在藏矜白才走到安全区一步,就轰然崩塌埋住自己时,摔了个稀碎。

    她其实一直知道的,藏家唯一能让人碰的,只有它的荣华。

    有人揭开黑暗,重见天光那一刻,齐媛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她蹲在墙角悄悄舔别人丢掉的糖纸,她也没有“家”,但那味道好甜好甜啊。

    只是后来,她跟着那个会给她好多好多糖果的人回了家……那个人骗她,说她想当她的妈妈。

    *

    门铃被按响时,鹿嘉渺手里握着小宝石,靠在玻璃边已经困得快睡着了。

    听到声音的瞬间,他骤然惊醒,忙把手里的小宝石装回礼盒里,然后一边走向门口一边仔仔细细整理了一下领带。

    门开后,藏矜白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氤氲着暖黄烛光的背景里,他的小少年捧着一束漂亮的玫瑰花,对他笑脸盈盈道,“哎呀呀,我看是谁回来了呀?”

    鹿嘉渺像是洗刷了黑暗里一切的潮湿肮脏,像一束柔和心脏的暖光。

    藏矜白为了迎接他的惊喜,特地有礼节地按了门铃,现在依旧有礼节问道,“我可以有幸收下吗?”

    玫瑰花递到手里,他眼里有藏不住的温柔和爱意。

    鹿嘉渺用玫瑰花换了藏矜白带回的小蛋糕,并宣布道,“亲爱的藏矜白先生,准备好了吗?”

    鹿嘉渺翩翩行了个绅士的礼,然后朝藏矜白递出了手。

    “我很期待。”暖光氤氲在他身后,藏矜白目光柔软,看着鹿嘉渺,配合地将手掌搭在他掌心,“亲爱的……小王子。”

    小孩子总会为一些仪式感感到开心,鹿嘉渺眼睛立马弯起来,牵引着藏矜白去拆开惊喜。

    鹿嘉渺是个礼数周到的小王子,他铺了满屋的香槟玫瑰,准备了浪漫的烛光晚餐。

    他生疏地为藏矜白拉开凳子,把小蛋糕拆得乱七八糟,然后庄重地放在一堆中西夹杂的“山珍海味”里。

    “我本来想自己做的,”鹿嘉渺不好意思道,“但我差点把厨房炸掉!但这家餐厅是我精挑细选,最好吃的。”

    鹿嘉渺坐定后,东一句西一路乱扯,手指头扣着西装裤,终于崩不住道,“我好紧张啊……”

    他抬起眼来看向藏矜白,寻求帮助一般,“我们可以先吃小蛋糕吗?”

    “好啊。”藏矜白配合道,“先吃小蛋糕。”

    鹿嘉渺轻轻舒了口气,从来没觉得和先生待一起那么紧张过。

    他先叉起小蛋糕中间的红樱桃,本来打算喂先生的,但下意识就塞到了自己嘴里。

    “……”鹿嘉渺不太好意思地悄悄抬眼看了看藏矜白。

    先生明明还穿着一样的衣服,样子也没变,但今天的他好像很不一样。

    他的背脊微微松弛,不再像尊完美的雕塑,手也没有永远礼数周全地放在桌上,而是轻轻十指交叠撑在下颌之下,像……期待生日礼物的小孩子。

    也许是点了太多蜡烛,明亮的昏黄光线里,一切暧昧开始慢慢发酵。

    鹿嘉渺叼着那颗樱桃,心跳很乱。

    他忽然胆子大了点,唇齿间含着那颗樱桃,倏然就凑近藏矜白。

    他能感受到藏矜白偏冷的鼻息扫到自己的鼻尖,痒痒的。

    他的眼睫因为心跳过快微微颤动,喉咙干涩微微滚动,齿尖咬破了樱桃皮,声音含糊在唇齿之间,“甜甜的……先生吃吗?”

    他似是并没有打算等待藏矜白的回答,像是仓促地完成某项尝试着去做的流程,又凑近了一点点,将嘴唇贴上了藏矜白的。

    他的嘴唇温热柔软,覆在带着雨夜潮湿的皮肤上……他在笨拙地尝试主动接吻。

    他不会很多技巧,樱桃咬破在唇齿间,带着果香浓郁的甜。

    他亲亲藏矜白的下嘴唇,想尝试些激烈的,但齿尖咬上时,却又只敢弱弱地含着。

    他像只幼兽在探索新世界一样,乱磕乱碰,不得章法。

    藏矜白克制地配合着他的探索。

    终于在鹿嘉渺微微哼唧打算放弃时,轻轻掌住他的后脑,又深吻了上去。

    烛火晃啊晃,玫瑰花瓣上洒着交叠的人影……他们接了个绵长的吻。

    在鹿嘉渺揪着藏矜白衣摆,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时,才被放开。

    不知什么时候,鹿嘉渺坐到了藏矜白腿上,像曾经勾引他时一样,被困在了桌沿和藏矜白之间。

    藏矜白的手掌在他后腰,怕桌沿硌疼他。

    他的头发被刚才鹿嘉渺抱得凌乱了些,散落几缕盖住眉眼,像是敲破了那层禁欲的外壳,一碰就会点燃燎人之火。

    鹿嘉渺轻轻撑着他的肩,脸颊微红地喘匀呼吸。

    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应该破掉了,都有淡淡的血腥味了。

    但他也不是很怪藏矜白,毕竟是他引导在先。

    这就是书上写的干柴烈火的吻吗?先生学什么东西好像都很快。

    吻结束了……然后呢?

    鹿嘉渺半垂着脑袋,眼睫轻缓扇动着。

    领结歪到一边,衣衫不整地在走神。

    今天由他主导,所以每一个步骤藏矜白都全然配合他。

    鹿嘉渺在暧昧发酵里,想着下一步流程,想着怎么把那个沉重的话题引入进去……

    忽然,他视线看到了藏矜白挽起的衣袖褶皱里微不可查的血迹——他一下抬起头看向了藏矜白。

    他一向不算太聪明,但这瞬间,他却像一下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藏矜白,很短又很长,脑袋明明是放空的,却像想了很多事。

    “其实我偶尔也挺聪明的……”他在烛光中看着藏矜白的眼睛,忽然很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去帮他的风平浪静善后了。

    在他摆弄玫瑰花瓣的时候,如寻常一般告诉他会晚点回家。把危险都藏得好好的,然后在处理好一切后,擦掉泥点和血腥,带着他喜欢的小蛋糕回家。

    鹿嘉渺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捏住了,开口的嗓音带着轻微的颤,“如果……”

    “我是说如果……未来我可能老会这样。”本来酝酿良久,斟酌措辞的话,忽然就平和地问出来了,“会突然出现一些意外,会需要面对很多困难,会总让你提心吊胆……”

    鹿嘉渺的尾音收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你……还喜欢我吗?”

    鹿嘉渺看着藏矜白,眼神里藏着飘忽的不确定和一点点藏不住的期待和不安。

    他以为藏矜白要考虑很久,毕竟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决定。

    但藏矜白好像没有。

    他只是温温和和地垂眼看着他,用指尖轻轻擦掉鹿嘉渺嘴角的水渍,在寻常不过的动作里,忽然开口,“我会永远爱你。”

    他把爱也说得寻常,没人知道他对这个定义进行过万千斟酌。

    人类情绪研究学上说,爱是一种强烈又积极的情感状态,是对某人某物深刻真挚的喜爱。

    爱的定义晦涩难懂。

    但鹿嘉渺是藏矜白所有情绪的所在,深刻真挚,不可替代。

    鹿嘉渺眼睛微微瞪圆,还没开口再补充些什么,藏矜白却先抬起眼来看着他。

    “你会永远平平安安,顺遂如意。”就像他知道了谜底,还是选择告诉他,“先生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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