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教的人都相信,自杀的人,死后会去的地方,是地狱。
孙璟,二十岁,比颜芝小一岁,是其高中同学,两人在高三最关键的那年确认了关系,随后在高考成绩放榜之后,确立了各自的人生方向,互见了家长,关系摆到明面上。
林素汐依着对资料的记忆,用油性笔在孙璟的尸体照片上画了一个圈,延伸出一根线来,连接至颜芝的死亡现场照片上。
颜芝和孙璟的关系比大多数的同龄人恋爱成熟许多。在确定自己的分数去不了一个好的大学后,孙璟选择去了京南大学附近的专科院校读书,一面努力学习,准备专升本的考试,一面在学校附近的店铺做兼职,负担起两人的生活费。
也是因为他的担当,颜芝的父母才同意了他们的交往。两家父母除了他们的学费外,其余本该用至他们生活费的钱,多数都存了起来,准备以后用到他们的婚礼、蜜月和婚房上。
颜芝准备考编的同时,孙璟顺利通过了专升本考试,可以说,只要再坚持一年,等待两家人的,只会是更好、更轻松的生活。
问题出现在颜芝的大学三年里……
“你好,”林素汐走进丧事会场,将手里的花交给一位看起来年长的男人后,又出示了警员证,“我是从京南公安局过来的,之前我们见过。”
男人点头,“林警官,有什么事吗?”
身为男人,他的身材不比林素汐高大,肩膀早已被重担压弯,还算健康的发色,今天一见,却比之前来警察局认领尸体的时候,白了许多。
而如今一夜白头的,是两家的家长。
颜芝和孙璟的丧事办在了一起,两位母亲哭得泣不成声,孙璟的父亲喝了太多酒,神志不清,能够和林素汐交谈的,只剩下颜芝的父亲。
林素汐收起警员证,略带歉意地说:“抱歉,这个时候还来打扰你们,我想问一下,您对颜芝的三个室友了解得多吗?”
即便选的地点很不合适,她也必须开门见山地问出来。决定先从孙璟身上入手,就得考虑他在案件中的人际关系,映射到颜芝身上,又陷入之前的怪圈,不得不去想另外三个人的事。
能调查的时间本就不多,颜芝室友的家长们都拒绝了她的见面请求,她只能又把目光放回原点。
颜父听罢,本来和蔼的脸色瞬间一变,压着哽咽的声音低吼,“你也觉得是我的女儿害死了人吗!”
“不,不是这样的,”林素汐抬手,视线悄然望向四周,灵堂的装饰些许凌乱,像是刚刚整理过,“有人来闹过吗?”
男人不住的呼吸,用尽了全力去整理情绪,“吴承瑛……她家里人刚走,把这里砸了一通……”
明明是他们的女儿一直在纠缠自己的女儿,监控也都拍下了,他的女儿颜芝啊,就这么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的人辱骂、殴打……她就是躲开……
“她不该躲吗?”颜父激动地抹了把脸,“你告诉我,被霸凌的人,不该躲吗!”
“就因为她躲开了,吴承瑛摔了下去,她就是杀人犯了吗!”
受害者明明是他的女儿,吴承瑛的家长凭什么来闹!凭什么!
他遏制不住情绪,佝偻的身子愈渐弯曲,膝盖仿若受了重击般,哐当跪在地上。
从女儿和算半个儿子的女婿孙璟自杀,到现在丧礼,一共十天。整整十天,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没时间流出一滴眼泪。
甚至是葬礼,他们都没时间回老家去办。
所有人都有时间哭,就他不行,他得撑着,得和孙璟的父亲一起撑着!
林素汐托着颜父的手臂,半蹲着,勉强用力让人站起来,“我明白,我都明白,您先站起来……”
待把人扶起,稳住了家长的情绪,她才继续问:“我来这里,不是因为怀疑颜芝,而是有些……事务没有处理完,需要再细问一下。”
“……你应该去找吴承瑛的家长。”
林素汐抿住了唇,颜父的话没错,她确实该去找那几个人的家长,但真正的疑点全在他们这边,她又不能讲明了。
正常人的家长,听到那种诋毁孩子的话,都会控制不住火气吧。
她想了会儿,好在颜父刚才的话给了她思路,“您知道最近的舆论吧。”
这句话出来,颜父果然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听进她的话。
“颜芝听话懂事,学习上也不用家里人操心,”林素汐缓缓开口,“您肯定不想她一直被人那样评价……”
“刘诗雅看上我幺儿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插入,把“我们有办法”那句话卡在林素汐喉间。
本该喝多睡着的孙璟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满脸通红地盯着林素汐看,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睡着,只是单纯地不愿搭理林素汐。
颜父对此比林素汐还要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好久了,”孙父呼出酒气,浓烈的白酒气同呕吐物杂在一起并不好闻,“只是他前段时间才跟我说……”
“幺儿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颜芝刚跟你们说要考编,刘诗雅家里有人……他问我,要不要答应下来。”
答应什么,不用多说、细想都明白。
喝醉酒的人讲话没有头绪,想到哪儿,看到哪儿,就会随口而出,孙璟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
说颜芝刚进学校的时候,同寝室里的人相处得怎么好,说哪次聚餐让刘诗雅见到了孙璟,又说孙璟给了她难堪后,她又是怎么在颜芝面前诋毁孙璟。
乡下来的人,只配大专的混混。
这些颜芝从未告诉过颜父。
似乎年轻人再怎么努力表现成熟,在考虑事情方面,依然会想得太过简单。
就算孙璟真的答应刘诗雅,抛弃颜芝,跟她在一起,刘诗雅也不会让颜芝通过考编的面试。
只要她还住在那个寝室,她还要继续考下去,刘诗雅就不会让她如愿。
也幸好孙璟提前问过父亲,没有做错事,走错路。
可步步算、步步想,他们仍旧坠入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深渊。
林素汐听完想要的讯息,向两位父亲道谢,又做了不该做的承诺后,离开葬礼会场,回了公寓。
贴了照片的白板她没收拾,开了灯,即是亮眼的一处,她继续对着这样压抑的画面发呆。
有了孙璟父亲提供的消息,思考刘诗雅、孙璟、颜芝的事,就简单了许多。
刘诗雅同小情侣不一样,土生土长的京南人,日后亦会在父母的羽翼下发光发亮。
颜芝一家这种小地方来的人,出于无奈的保护,总会告诉自己的孩子,能不惹事,就不要去惹事。
而孙璟承担得太多,他爱得真诚、炽热、勇敢,甘愿替颜芝承担一切情绪,所以才会偶尔在疲惫的时候,向总是守口如瓶的父亲吐吐苦水。
他从来没怪过颜芝的自卑、懦弱,他颤颤巍巍地守护着颜芝,希望颜芝能够安稳长大。
颜芝同样努力过,不愿辜负孙璟的每一次付出。
吴承瑛的死似乎是她迈出反抗的第一步,了解完一切的孙璟,比她更愤怒、更想改变现状。
但毕竟刘诗雅的背景在那儿,不好动手。
“如果孙璟对颜芝的爱,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她兀自念着,反复思索喝醉酒的男人说的每一句话。
突然之间,林素汐福至心灵,打开手机,又一次看起了颜芝与吴承瑛在走廊上起争执的那段监控。
画面截图、放大,落在楼梯窗外的平台上,那双晾在上面的鞋子,赫然是一双男人的球鞋。
原来……如此。
既然要考虑孙璟,就要一直想着孙璟参与这些事件的原因。
教堂、圣母像、割喉。
孙璟根本不是在祈求神对他的宽恕,而是在祈求神宽恕颜芝!
林素汐四处翻找着,在一堆资料中翻出了孙璟的工作背景,用手指着,从第一条开始,细细地往下读去,终于在第六个兼职上,找到了证据——孙璟做过维修工的兼职。
圆润的指尖在资料上不住敲打,因为颜芝是最明显的受害人,所以他们才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窗台上的那双球鞋就是关键。
孙璟做过维修工的学徒,虽然不知道他是通过怎样的渠道,找到了与学校合作的维修员职位,并当上了学徒,但只要去翻前几个月的监控,一定能找到他的身影。
让吴承瑛失足坠楼的,不止是脚下的凳子,还有不牢固的铁栏,只需要轻轻摇晃……他能找到机会解决这点。
关键是把人骗到附近来。
胆小的人果然不会第一步就迈如此大的步子,颜芝在向吴承瑛展示出入宾馆的视频时,估计都没考虑这些,她大概以为自己有了欺负自己的人的把柄,日子会稍稍好过些。
把吴承瑛骗到走廊上,制造意外,是孙璟的目的。
他计划了所有,却独独忘记了爱人的承受能力。
自杀的信徒会下地狱,孙璟向神祈求颜芝死后的安生。
“呼——”想通一切,林素汐只觉荒诞,不论是为此犯罪,还是信教,种种都不像受过教育、努力生活的人,会做出的事。
她想入神,手上的力气失了控制,资料在她的用力下,渐渐起了褶皱。
荒唐,太荒唐了,真不知道年轻人都在想些什么……
房间里的呼吸陷入紊乱的节奏,林素汐抿着嘴角,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她放任自己投入到慌乱的情绪之中。
须臾,她觉得差不多了,开始调整,慢慢稳定。
现在最后的疑点是信教。
林素汐从前接触过教徒,信教的人有明显的特点,他们会热切地向外界展示自己的虔诚,例如说话的方式、胸前的十字架、桌上的教会书籍……并且不住地对外人进行此教的宣传。
孙璟显然不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颜芝,看起来就像颜芝一个人的教徒。
若说小地方的人信教也正常,人们总会去找一个寄托,撑着自己付出努力。
但颜芝的家乡芜县多佛庙,她的信教来得毫无征兆且不虔诚。
警方并未在自杀现场找到有关《圣经》方面的东西,而她的手机浏览器历史里,只有几条关于罪人下场的搜索。
“好人犯一个错就会下地狱,坏人只要行一次善就能上天堂”,这句话似乎是压死颜芝的稻草。
是谁让颜芝相信了这样的话,便是她要去找的切入点。
窗外天色渐黑,客厅的大门外传来脚步声,结束了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沈潋滟打开了家门,锁匙的声响同时开启了林素汐身上的某种开关,一瞬间的记忆。
她猛然想起,在对沈潋滟使感情手段的那天,她醉倒在沙发上,在客厅的书架上看见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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