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悦从小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孩,至少她自己是这样以为的。
她爹说,她是做小姐的人,这一辈子大概也是衣食无忧,即便眼瞎,比外头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她出生的时候,正是九尾妖妃最受宠的时候。
彼时尚在昏君治下,天下大乱,各地赋税徭役重如泰山,人为果腹,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她长大了一些,四面战火纷争,朝代更迭之前,总要经历战乱。
人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不过,这都不是她要担心的,她生在富裕之家,宗族自会庇护她长大。她生来就不必担忧院墙之外的民生疾苦。
她唯一要在乎的,就是她练好她的仪态,要端庄,要守礼,要贤惠,这样子才能嫁一个好的夫婿,成为某户人家里面的妻子,本分地过完这一生。
所以她听话,守礼。
本来以为她就会按照这条轨迹,过完一辈子。
可是后来,她爹忽然有一天来到她面前,对她说:“悦悦呀,阿爹和你商量个事,咱们韩陵县外边驻扎了个军营,听说守军的将领还是主帅的堂弟,现在还没有妻子,阿爹想……”
梁悦心里咯噔一声。
她看不见阿爹的表情,但却能微妙地捕捉到,他正在摩挲着手掌,像是有些紧张。
“他也许看不上你的家世,所以,可能要委屈委屈你,先从侧室做起,但是将来他定会封王,你若能打动他,将来就是王妃,就是做不了正室,当个侧妃,那也是新朝的命妇!”
梁悦本能地认为,这桩婚事并没有父亲所说的这么好,妾只是男子寻欢作乐的玩物,永远比不上妻子。
但是从小良好的教养告诉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阿爹让她嫁,她不可以拒绝。而且,为人父母,总不能害了自己吧。
那是她一生中的转折,她前半生所以为的一切,在这短短几个月间颠覆。
入军营的第一天,她听那人冷嗤:“就长这样,也好意思送过来?”
在被毒打,被发泄,被扔给乱军作乐的时候,有时候她都在怀疑,者或许才是真实的世界,以前她所度过的安好的日子,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一边怀疑着,一边浑浑噩噩度日,有时候她不愿意面对,会藏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时候,另一个“梁悦”出现了。
她救了自己。
梁悦心知肚明,虽然也叫“梁悦”的虽然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但却和自己很不一样。
梁悦照着世家闺秀的模子一板一眼养成的女子,心中始终守着自己的准则。但是另一个她完全不一样。
她会卖乖,会讨好,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在一次次试探中摆出容易令人怜爱的姿势,会油嘴滑舌,胡言乱语,自尊教养在“她”眼里不值一提。
渐渐的,在“她”的努力下,她被打被关的次数少了很多。
梁悦害怕黑夜,因为军中人夜里会发狂,所以就将黑夜丢给她,让她去面对,自己占据着宁静的大部分白天时间。
军营里的人心情阴晴不定。
有一天,她们不知道是谁得罪了别人,忽然有人拉着她的手腕,把她丢进了某间杂乱的草房里,拳打脚踢全部发泄在她身上以后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那是她被打得最严重的一次,被扔在阴暗的角落,浑身的骨头都断裂了,血不停地流了出来。
她和另一个自己在心海深处吵了起来,谁都不愿意占据自己的身体。
疼,太疼了。
没有谁愿意忍受这种疼痛。
阳光在高窗上照落下来,撒在她的身上,她一动不动。
很冷。
没有人来管她,只有她们自己在身体里挣扎。
许久之后,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是雨滴。
似乎下雨了。
一滴雨飘到了她的眼睛里,她睫毛微颤,忽然间,她就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普通眼皮的开合,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忽然之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和身体里的灵魂停止了争吵,争先恐后要争夺这具身体的所有权。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就算再疼,她也要感受,在出生十余年以后,她第一次知道了眼睛的用处。
分裂灵魂,蜷缩在她们的身体里,哭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复明。
似乎有一种力量,从她身体四周溢出,断骨被接上,骨肉生长的剧烈疼痛让她几乎昏迷。她却强行她从地上爬起来,四肢并用,摇摇晃晃往外面走去。
她要迫不及待地看看这个世界。
嘈杂的声音涌来,包围着她。
军营已经乱套了,据说南方的军队打了过来,这里的人听闻消息,慌乱地带着自己掳掠的金银财宝乱跑。
大雨在下,淅淅沥沥砸在泥土中。
这不是个好景象,梁悦浑身都被淋湿了,衣服贴着皮肉。
她浑然未觉,贪婪地感受着一切,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深深地呼吸着,要将自己能够看到的一切都吸入鼻子中。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她踟蹰不停。
有人看见她,起了邪念,朝她扑了过来。
她忽然心念一起,雨水凝结成冰,从他身体贯穿而过。
她杀了平生第一个人。
身体正是另一个“梁悦”占据,她咯咯地笑出了声。
大雨滂沱,很快就将她这点声音淫灭,她大笑着,往梁府的方向走去。
她因祸得福,从获光明。
但这些天她所受的苦,不代表她就会忘记。
梁家人的大恩大德,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兵祸过去了,在众人眼中,只是被送往梁小姐在庄子里被接回了镇上。
而且还无缘无故恢复了视力。这是镇上人所知道的。
他们活在镇上,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不知道她的真实经历也是应该。但是府上的人,尤其是她的阿娘,怎么可能对她消失的一年毫无怀疑?
大家都是恶的,不过没关系,她也一样,她会一个个在她们身上找回来。这是两个“梁悦”达成的一致。
于是,梁家出现怪事。
先是当初把她送去军营的那些小厮,然后慢慢到其他人,撞破她的领居,最后在处理她虚伪的爹娘,反正到最后,大家都得死。
刚刚开始,是身为大家闺秀的正版梁悦干的,她胆子还是那么小,不敢用兵刃杀人,不敢见血光。
只是先把人给打晕,然后推进井里,又或者那绳子把人给吊在树上把人活活勒死。
但是,几次过后,另一个梁悦说:“这样不行。”
她胆子大,每次都用冰刃解决,伤口故意弄得又大又难看,把尸体尽可能弄得更加血腥可怖,让人看着觉得恐怖才好,把人都吓倒。
梁悦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影子,她说的,其实都是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也许是杀的人多了,连梁伯礼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官府来了一波又一波人,术士也来了不少,这时候,梁悦就会摆出纯良无辜的表情。
好像她真的什么也没做,她真的就是无辜的。
官府怀疑是仇杀,术士怀疑是邪祟,没有人怀疑她,毕竟堂堂梁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只有梁伯礼,看向她的时候,眼神中愈发忧心忡忡。
然后,她就被从梁府送走了。
到了农庄她也不慌,反正她拥有的是诸多术士也查不出来,只要她的力量在,想让谁死就让谁死。
她时常在夕阳下荡秋千,和另一个自己商量夜晚该杀谁。
她已经麻木了,没有了最初的愤怒,只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她的影子说:“他们看我的眼神在闪躲,他们一定是在害怕我。”
“每死一个人,都是对梁伯礼的凌迟。他现在一定被折磨得睡不着。”
“真好呢,大家都在恐惧,活在刀尖上不知来日生死的感觉,大家都在感受。”
……
朦胧中,梁悦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前一片黑暗,她再也看不见了,她什么都没了,仿佛回到了被囚禁的那些日子。
忽然间,她听到眼前有声音响起——
“她还好吧,还活着吧,刚刚她控制水滴刺穿了她胸口,没伤到心脏吧?”
温宜笑看向裴青岚。
裴青岚听到这话,连忙回答:“还好,我刚刚探了一下,想必没有伤到要害。”
说完这些话,他已经把“水滴会说话”这件事抛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那就好,得想办法送她去大夫那里治治,兴许还能活着,只不过,将来再也不能看见了。”
可惜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要永远沉寂下去了。
不过此地偏远,农庄中配置的大夫,被梁悦亲手给砍了,想要找个好大夫给她治疗,恐怕很难,温宜笑和裴青岚都不像是会包扎的人。
“放心吧,不久之后,就会有官府的人来到这里。”裴青岚说,
温宜笑“哈”了一声,像是有些惊讶。
“今日在梁府闹出的事情太大,梁大人拉着我要去见官,是我的婢女暂且拦住了,大概拦不了多久。”
裴青岚知道温宜笑疑惑,有些迟疑:“只不过今夜天色已晚,官府畏惧妖祟,恐怕不会出城,他们大抵明天到。”
温宜笑却忽然间沉默了。
如果官府的人到了,她可就不能再待下去了。
许久才开口:“才一个晚上就死了说明她命中注定熬不过这一劫,还能怪谁,而且,官府的人未必会拖延到明日。”
“要不这样吧,你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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