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芜x王醒衍
2023.11.01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
——《病隙碎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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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四月的北京城，渐渐润出春色。卓美开门望见一抹新绿，从花园侧地的砖缝里向上抽拔起来。这株野生的小芽长在浑风艳光之下，昨日被谈芜发现的时候，还没有绿得这么浓。卓美自认缺乏谈芜那样仔细观察生活的情致，眼下也只是匆匆一瞥，专注于弯腰把新到的一车鲜花拖进门廊。
鲜花昨夜才从枝上裁下，转天已于清晨时分送到门前，枝叶舒展色泽饱满，还沾着剔透的晶露。北方干燥的空气留不住水分，通常不出一周花就开败了。是以每隔三五天，就有新的一批运抵门前。
谈芜不爱用人工合成的香薰制品，更偏好自然气息，纵使到了鲜少打理花园的隆冬时节，也会在室内养不少昂贵娇嫩的花种。家中时常充盈着菜豆树凉郁的木味，直到季候轮替，又会换成石斛兰幽厚的脂香。
盛放植物的容器各异，形状尺寸与材质不尽相同，每周清洗晾晒的过程费时又耗神。卓美花了一上午时间才忙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眼看时候不早，又准备去主卧敲门，提醒谈芜接下来的日程安排。
恰在此时，耳侧忽然传来雨声淋漓。
城市干渴了整个冬季，终于迎来一场绵连甘霖。小小的雨珠淅沥又凿实，哗然碎裂在花园的砖地，动静细而密匝，像是指尖在木桌上轻浅地叩击。
卓美不敢怠慢，立即联系上谈芜的经纪人，简单说一句下雨了。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那边很快反应过来，也是有点无奈的口吻：“天气预报不是说要到半夜才下？……算了，我跟斯吾科技的严总助讲一声，改天再见吧。”
两人都心知肚明，谈芜一贯如此。她喜欢雨雪天气，但绝不会趁这种时刻出门，多半由于她厌恶地面印下的许多鞋底泥泞，再加上雨幕里水汽接地连天，全身都要像流汗一般闷黏，哪怕全程脚不沾地，也会因为滞重的空气而不舒服不熨帖。
所以每到下雨天，卓美都会替她取消一切外出行程。
卓美担任谈芜的私人助理，已近两个年头。她曾是当年高考的省文科状元，本科毕业于全国数一数二的顶尖综合类大学，又在校董钟素祯女士的资助下出国深造。商管专业学成归来，卓美本以为自己即将入职钟素祯掌管的集团，前程似锦，却不料钟素祯单独给了她一个住宅地址，要她尽快过去报到。
细问之下卓美才得知，钟素祯的宝贝独生女也刚刚回国。而卓美则被安排成为她的私人助理，负责她生活起居的一切繁琐事由。
卓美是大山里飞出的金凤凰，能力强，心气高，当即态度坚决地表示：“钟总，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是为了给令千金当保姆的。您要是不信任我的工作能力，就给我个准话，我去别家投简历，赚钱偿还您的恩情……”
“卓美。”钟素祯以眼神压下她起身的姿态，语声淡而稳定，“正是因为我信任你，才把你放到小满身边。我这个女儿注定要继承家业，偏偏她的天赋和志向都不在此。你要摸清小满的脾气和喜好，再过几年我的位置就是她的，到时候你也会作为她的臂膀，帮她管理公司的运营。”
钟素祯女士不但对她有恩，开出的薪水更是丰厚到令她无法拒绝。卓美默不作声地仔细权衡，等到钟素祯真正让位给独生女，她就将是谈芜最信任的心腹，商业帝国真正的管理者之一。摆在面前的似乎是一条捷径，她要做的只是走上去，朝前走，将这位大小姐侍候得顺心如意。
于是卓美就这样接管了谈芜的生活。
越对谈芜其人产生了解，卓美就越发现自己没办法讨厌她。得天独厚的女孩，自从降临到世上开始，似乎就天然地拥有一切。但谈芜从不会显得高高在上，或者过分蛮横自我，她教养很好，不会有意比较和炫耀，因为习惯于将自己得到的视作理所当然。
只是在许多微毫的细节之处，谈芜尤其讲究。譬如卓美至今都记得，谈芜说人生中的三分之一时光都要在睡眠中度过，所以接下来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只为耐心挑选一张合适的床。卓美认为这已是一种不言自明的优越，她不止可以肆意挥洒金钱，更无所谓浪费精力和时间在任何小事上。
卓美艳羡这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她自己从小到大都活得相当紧绷，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只怕行差就错。
未久，卓美又收到谈芜经纪人发来的消息：
【告诉小满，王总的秘书回复说，等她到雨停。】
于是卓美敲开谈芜的房门，把这条消息如实转达给她，后者揉着惺忪睡眼，轻点了下头。
“昨晚失眠？”卓美注意到她眼下的两痕淡青，不由关切了一句。
她手脚麻利，很快端来一杯安神茶，交到谈芜手里。
“卡文了。”谈芜眉尖捏得发紧，失神凝视着清绿的碗底，“小卓，你知不知道小说里的总裁应该是什么样的？我每次想描写一个总裁男主，就会想到侯叔叔的秃额头，李叔叔的啤酒肚……”
卓美没怎么看过爱情小说，但除她以外，没人同时知道谈芜独立音乐人与写手的双重身份。
写不出小说，对谈芜而言是生活中最大的困扰之一，因为这直接影响到她的音乐创作。多年以来，谈芜已经习惯以文字讲述爱情故事，详细梳理男女主角激烈波折的感觉进程，体会其中细腻的情绪变化，从而收获作词作曲上的灵感。
谈芜自认目前的人生过于简单顺遂，因此喜欢在写作题材中找刺激。她在美国留学时连载的首部小说名叫《墙裙》，就讲述了富商的寂寞妻子独居在家，被邻家男高中生勾引出轨的故事，笔触缠绵，诉尽欲爱纠葛。尽管因为网站审核原因，很快遭到全文锁定，这段虚构的背德关系所衍生出的一张专辑依然收获了不少关注。其中几首单曲分别以少年隐秘窥探、与夫人挣扎独白的视角进行创作，更是一跃成为年度热单，为她攒下第一批死忠粉丝。
不过除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卓美，没人知道这些直击灵魂的曲调与歌词实际上是由何而来。长久以来，谈芜将写手与音乐人的身份完全区隔，掩藏得密不透风。写《墙裙》那会儿热度不高，读者寥寥，只有一个id叫慧慧的读者坚持撒花打卡，在评论区认真讨论剧情。谈芜多年间笔耕不辍，慧慧也由她的忠实粉丝转变为了亲密的朋友，平时不但会频繁分享日常，还会在谈芜遇到写作瓶颈时替她出出主意。
写一个霸道总裁，也是慧慧三天前的提议。当时谈芜打算为巡演写几首新歌，也就萌生了开新文的念头，但她把真实原因瞒住了没说，只告诉慧慧自己为故事设定所苦恼。
而慧慧问她，有没有考虑过蹭一下热题材？
谈芜想了想，意识到自己确实从来没有追逐过热点，于是虚心向她请教：【最近流行什么？】
慧慧很快回复：【最近好像比较流行浪子回头的故事……就是那种从小到大睡过不少女人的花花公子，只为女主一人沦陷真心，多浪漫呀。】
谈芜认真进行了一番思考，然后抿唇打字：【这种类型的男人我在美国见过很多，感觉看一眼就会得性/病。我想写的是爱情故事，不是艾/滋故事。】
相识已久，慧慧早习惯了她语出惊人，也没放心上，转而又说：
【那，追妻火葬场呢？就是前期女主被男主虐身虐心，类似于跳楼流产出车祸之后，还要强撑着为他洗内裤。后来男主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女人只有她，但女主已经彻底失望，洗内裤的时候再也没有对他的爱了。】
【男女主相识之前，谁给女主洗内裤？】
慧慧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好半天才回复：【呃，应该是她妈妈。】
【那这种爱情好不划算，男主角没有她妈妈对她好，女主还不如跟妈妈过一辈子呢。】
【你说的好像也对……那就暗恋吧，暗恋是经久不衰的热题材了。】
这回谈芜好像若有所思，没再多说什么，因而慧慧继续讲下去：【人设的话，霸道总裁永远不会过时。你不是在北京？就写那种京圈佛子。】
【佛子？和尚么？我不喜欢光头。其实总裁这个设定好像也不太行……】
谈芜仔细回想身边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们，哪怕同为总裁，财富与权力地位亦存在差别，唯独外形出奇相近，无一不是腰满肚圆，头发稀疏得像片荒地。
儿时他们总是和蔼地拍拍她的头叫她小满，而如今谈芜记得的只有由下往上看的时候，总裁叔叔们层峦叠嶂的肥厚下巴。
倒是还有几个体态轻盈的，五官却也长得远不够妥当，连勉强称得上清秀的都少见。
而对于她自己的父亲，谈芜已经全无记忆，爸爸应该也和许多别的爸爸一样肩膀宽阔、手掌温暖，面目却在岁月流逝中淡成了虚远而朦胧的影。
钟素祯女士在父亲去世后收走了家里所有与他相关的照片，谈芜一直没能分清这究竟是出于恨还是出于爱。
所以当经纪人告诉谈芜，她演唱会的最大赞助商，斯吾科技的老板王总想请她吃顿便饭，谈芜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印象里总裁叔叔们共享的诸多外形特质。
反正跟帅哥沾不上边。
【毕竟现实里的总裁其实都丑得一目了然。】谈芜有感而发。
而慧慧则显然持反对意见：【谁说的？你是没见过，我老板就长得很帅。】
对于慧慧的老板，谈芜曾经不止一次听她吐槽，说来说去无非是：
【我老板真是个工作狂，好像这世上除了事业再没有别的值得他在意，也不知道这么拼命干嘛，脸都长成那个样子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连个女朋友也没有。】
【他的脸很难看么？】
【哪儿能啊，正相反，特别帅。说来惭愧，我当初还是艺校毕业的，也没见过有哪个男生能长得这么标致，这么好看。所以我才说，他不谈恋爱肯定是因为工作太拼了。】
可是慧慧始终不肯给谈芜发她老板的照片，期期艾艾半天，终于委婉地说：
【不是我不信任你，要是我在网上说的这些被老板发现，工作肯定要完蛋……】
于是谈芜再没提起过要看一看，慧慧这个老板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专心写作，足不出户顿涩了三日，迟迟没能顺畅动笔开启故事，一想到今天要见斯吾的王总，谈芜就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本以为能借口这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推辞掉饭局，没想到对方执意要见面。谈芜一手掂着茶盏，另一手轻轻合上了房门。
就在这时收到慧慧发来的消息：
【救命！我怀疑我老板被人夺舍了。】
【？】
【今天跟合作方有个约，人家那边因为下雨来不了，老板竟然要我们先回公司处理工作，自己留下来等。我说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准点儿，不如改天再定时间，以免耽误您的工作效率。老板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他说，工作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吧？对他这人来说，公司都不重要了，那还有什么重要？我真怀疑是幻听，要不然就是我精神失常……】
谈芜不知道慧慧在哪个城市。时值初春，全国各处都在下雨。
她在回复中短暂说明自己有事出门，简单梳洗装扮，坐在客厅的茶歇一角等雨停。
过了约莫盏茶工夫，骤雨初歇，空气湿润而鲜冽。谈芜接到经纪人催促的电话，要她尽快从家里出发。
斯吾科技那边订好的餐厅选址很近，离她家尚属步行距离。但雨后路面依然有潮湿之处，谈芜还是决定让卓美开车送她过去。
餐厅开在巷道深处一间寺庙里，门口停车空间不多。谈芜在巷口下了车，迎风往里走，只见正前方入口旁停着辆四眼捷豹，低调经典的款式，深宝石绿色，在红砖墙的衬托下显得别致而打眼。
谈芜以往见过不少崭新且无聊的豪车，乍看觉得十分新奇，免不了多加留神。
走入寺院，周遭的氛围立时暗了，气息古朴安宁，桉树正在结叶，根茎处也漫长着绒绒鹅黄的小花，春意弥散之间生机盎然。
餐厅的前台接待认得谈芜，一路将她引入包厢。这是一个独立空间，外侧布置着沙发与矮台，里面才是一面长形餐桌。白桌布，落地窗，景色静谧，偶有风动，桉树柔长的枝叶在空中夹缠零落。
注意到脚步声，坐在中位的年轻男人迅速起身，眼目清润地迎过视线，停在她脸上只一个瞬息，又迅速合拢了薄薄眼帘。
“谢谢谈小姐赏脸。”他低声说。嗓音质感冷静，语态显得莫名生涩，但并不沉哑浑浊，反而令人想到世间所有清澈透明的东西。
仔细辩听，夹着一点紧张的颤音。
“你好。”谈芜在他对面坐下，随口囫囵问，“怎么称呼？”
“我姓王。”
“哦，好。”
侍者端了餐前酒上桌，谈芜摇头拒绝，换了杯果汁软饮。她端在手中小啜了两口，隔着弧形的玻璃杯壁，揣摩起对面的男孩子。那么年轻的面容，与她对话时神态也温和谦逊。包间里私下无旁人，谈芜觉得无聊，就想和他搭话，一时又拿捏不准该如何称呼。
“王”是一个太过普遍的姓氏，虽然他看着年纪不大，但应该不会是斯吾那个王总的儿子。因为谈芜注意到他喝香槟时，手指掂着细窄的玻璃杯脚，掌骨形态薄长，指关节与手背上有几处旧年的疤痕，并非自幼养尊处优之人。
而他眼眸温润，气象清宁，也不像专职开车的司机，大抵是商务经理或总裁助理一类的角色。
叫他王先生？有点太成熟。王经理？又不清楚他真实的职务。
毕竟他没有穿正装、戴工牌。
谈芜不久前才被经纪人教训过，要她学会摆清自己的位置。经纪人并不了解她的家世背景，一番劝告说得语重心长，是真的担心谈芜不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因而谈芜斟酌半晌，拣选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称呼：
“那个，小王。”
他眉睫轻跳，目光迅速应上来，似乎愣了一瞬：“嗯？”
“外面的那辆捷豹是谁的？”
“谈小姐，是我的。”
他说完忽然脸色潮红，耳根也氤氲上粉腻一层色泽。
谈芜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样貌是非常好看的，眉秀而目长，注意到谈芜不着痕迹的打量，有分寸地与她相视一瞬，立刻撤开目光。
他嘴唇颇具形致，此刻抿出淡淡的薄红。
这么年轻的男孩子，开的是那样一款老车。
想来是个念旧的人。
谈芜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挺复古的。是很多年前的老款了吧？”
对方一时没有答腔，微微侧目，似乎想到什么，眸中酝酿起浅浅笑意：“嗯，我喜欢很久以前的旧物件。”
天色渐渐暗了，窗外霞光呈现浓郁的紫橙色，一点一点在天缘掐灭。谈芜一时看入了迷，她总觉得日落的过程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巨人逐渐阖上眼睛。
经纪人被晚高峰堵在路上，想必斯吾那边也是同样情况。直至天色黑到了底，谈芜去过一次洗手间，回来发现经纪人已经到场，刚刚结束寒暄，落座在她旁边。
谈芜打开餐巾铺在腿上，心不在焉问：“小年姐，王总怎么还没来。”
“王总不就在这里？”经纪人瞟她一眼，悄悄指向对面，附到耳畔小声说，“那个就是王醒衍。是不是特别年轻？我本来以为福布斯那个杂志封面肯定p图了，没想到本人比照片还好看。小满你不是喜欢帅哥？等下好好跟人打个招呼。你这次的巡演能办起来，还是多亏他……”
“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就刚才。”谈芜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声腔渐渐含糊了，“我叫他小王来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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