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惠伈坐在贵宾席,频繁用余光关注身侧的王醒衍。她的老板难得有这样庄重的姿态,穿一身烟色浮灰的正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抿着,显得格外齐整,体面,风度翩翩。
这身西装是刘惠伈陪老板到扬州找手艺师傅量体裁制的,她惊讶于他轻易就找到那家隐在深街没有门脸的铺面,似乎对扬州纤如发丝的狭窄巷道是如此熟悉。毕竟这位富豪榜上最年轻的精英讲起英文如同母语,而说普通话的时候也不带丝毫口音。
她曾疑心王醒衍是哪位商界大佬低调的继承人,幼年生养在海外,完成学业后回国强势进军科技领域,一举成为行业龙头。不光是刘惠伈,业内无论同盟抑或竞争者,都不约而同产生过类似的猜测。如果没有丰厚的家底和人脉资源作为仰仗,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就攀升到这样的高度。
王醒衍外表朗逸清润,实则进退极有分寸,边界感很强,甚至可以说是个稍显淡漠的人。刘惠伈一度以为他对工作以外的一切都缺乏好奇、不感兴趣。而此刻他凝望着舞台的方向,目色专注而安静。刘惠伈参不透那双眼眸深处酝酿着的情绪究竟什么,但是一定与台上正在演唱的女孩有关。
这场活动由s.g.音乐公司举办,邀请了圈内圈外各色名流。王醒衍按说对这一类场合向来敬谢不敏,再加上最近公司深陷资金旋涡,忽然撇下公务接受了一个经纪人递来的邀请函,这是刘惠伈入职以来见到的最为奇特的一件事。刘惠伈自然也想暂时放下繁忙的工作,但老板的反常让她不由谨慎地多问了一句,而他只是口吻轻淡地说:“想听歌。”
活动现场s.g.音乐公司旗下艺人都会登台,谈芜也是签约歌手之一。眼下她正走到雪亮的聚光灯里,手握话筒轻哼着一曲前奏。
谈芜个子不高,但比例匀称,身形仪态俱佳。纯黑的短发尚未及肩,尾端修剪得非常规整,像切出一道锋利的直线。脸庞素净,只搽了一层薄粉,舞台灯火璀璨,映成皮肤上淡淡的金色。
她有着短下巴、翘鼻尖和一对浑圆眼睛,眼角稍稍上翘,不笑时姿态从容,多少沾点傲气,气质颇有些不问世事的疏远冷冽。笑容却是孩子样的,弯着嘴角露出几颗洁白小牙,细如猫的排齿。
她在唱一首缠绵的歌,嗓音懒洋洋的起黏,腔调辗转低回,听感独特。
刘惠伈侧耳倾听着,只觉得这唱腔莫名熟耳,忽然发觉身旁正传来极其微毫的动静。扭眼看到王醒衍的手指修长整净,骨节屈起,在桌上浅浅应和着节拍。力度放得极轻,几乎难以察觉。
职业素养使刘惠伈又一次梳理起曾经那场会面。似乎一遇到谈芜,老板总表现得尤其反常。
她曾试图和严总助八卦这一了不得的新发现,得到的只有句冰冷的:好好工作,别想太多。
除了她最喜欢的写手叽嗝鸟,没人喜欢听她念叨。
于是刘惠伈一边听着谈芜唱歌,一边悄然在桌子底下拿出手机。
她看到叽嗝鸟几天前发来的问题:【我能不能写一个没那么霸道的总裁?】
刘惠伈暗自摇头。哪怕是他老板这样外表温文尔雅的人,在会议上否决研发方案的时候也颇具气势,形色凛然如冰。
慧慧:【不行,总裁还是得霸道,没点儿魄力怎么可能家财万贯。】
慧慧:【说起来,我老板好像恋爱了,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他总是偷偷看着人家,也不敢去搭话……我现在有一种言情小说里老管家的心态,你能明白吗?】
慧慧:【少爷!老奴从没见过少爷关注一个女人!少爷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不知道叽嗝鸟在忙什么,刘惠伈等了半天未见回应,只好先把手机收起来,面容肃正地看向舞台上的谈芜。
谈芜其实并不十分习惯舞台。她曾专注经营自己的原创音乐频道,多是线上发布作品,直到回国才开始正式参与现场演出,站在聚光灯中心受人瞩目,难免感到紧张。
好在她早有应对策略,那就是把台下所有陌生的熟悉的脸孔统统想象成萝卜。
离她最近的位置坐着经纪人年令。小年姐对她很好,是她最喜欢的樱桃萝卜。而后谈芜看到贵宾席几位陌生的女士,体态丰腴,皮色娇嫩,这是水灵灵的白萝卜。
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在躬身落座,试图与身边另一人寒暄。那是公司的大老板商顾。谈芜记得她曾三番五次遭到这个人的有意为难,于是把他归纳为自己讨厌吃的胡萝卜。
胡萝卜旁边坐着王醒衍。他此前似乎在专注地聆听,此刻眉心微拧,隐约浮现被骤然打扰的不悦。
王醒衍转眼看向商顾,只露给她一张侧脸。鼻梁秀拔,与白净额头形成折角,下颌缘紧密而分明,极致精彩的轮廓线条。
这无疑是棵很好看的萝卜。
在萝卜群面前唱歌,谈芜放松又享受。一时兴起,在歌词的句尾加了个微妙的转音。这是此前从未进行过的尝试,她看到贵宾席上有人猝然回头,全然不顾身后商顾意图交谈的谄笑。
竟然是他。
谈芜有瞬间的怔忡,冷不防对上王醒衍清澈的视线。
她选唱的这首歌叫作《台阶》,十五岁那年发布在个人主页,彼时谈芜尚未成为职业音乐人,这首歌曲风青涩,播放量和传唱度都不高,几年后签约经纪公司时被年令要求隐藏。
从王醒衍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听出了这处不起眼的改动。但是怎么可能?
余下的演唱时间里,谈芜忍不住频繁留意王醒衍的方向。他听得那样认真,顶光浓稀不均地洒下来,更突显出优越的骨相。他双目深邃,压在凛冽的眉骨下,谈芜辨不清他的眼神,只知道他一定是在专注地看她。
下台后谈芜被工作人员引到前排,刚一就座,手上就被塞了捧花。她猝然扭头望去,没想到遇见个熟脸,停了一瞬才迟钝开口:
“小周。你怎么在?”
对面的周安逐一扬手,食指中指并拢,抵在额角向前斜斜一抬,与她打了声招呼。谈芜这时嗅到他身上蕴着腥淡的水汽,是在室外新鲜沾染的。并不算离奇,最近这些日子频繁有雨。
他脸上露着笑,将谈芜拥在潮湿的怀抱里,侧过脸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
后面的位置上有谁没来由地起身离开了。谈芜没空去留意,因为周安逐正兴致盎然地对她说着话。
“我特地从西雅图赶过来的。听说你的演唱会快开幕了?到时候记得给我留席位。哦对了……”他把一个英文包装的纸盒子放在她膝上,“你最爱喝的cherrymilk。”
谈芜道了声谢,不着痕迹地挣着双肩往外退开,脱离他身上雨水气味所及的范围:“这个牌子国内也有的。我大三的时候,才卖到美国去。”
周安逐还想来揽她的腰,被啪地一声打下了手背。他只好悻悻地耸了下肩:“有股怪味道。除了你,我就没见有谁买过这种口味的牛奶。它还没有倒闭实在是个奇迹。”
“你还没有被人一拳揍在脸上也真是个奇迹。”谈芜不满意地轻哼了声,抑住音量说,“樱桃牛奶很好喝,它才不是什么怪东西。”
谈芜七年级开始在美国读书,与周安逐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两人家世相当,形貌匹配,在很多人眼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直到周安逐考取驾照,开着他最钟情的两门四座跑车带她公路旅行。他们穿越白沙漠,在绒球精灵般的约书亚树前,周安逐与她接吻。他满脸烫热,意乱情迷地把她揽在怀里,落下嘴唇品尝她的滋味。甜蜜的相拥只持续了一秒,顷刻间被谈芜猛地推开。
“我不要。”她用手指按了按红皱皱的唇面,低声说。
周安逐愣在原地。
他喉结上下攒动,期期艾艾地发出涩声:“小满,你,你……”
谈芜将短发撩到耳后,露出光洁的一片肩颈。她穿吊带裙,在无人公路朦胧静谧的夏夜,肌肤里微微渗出汗意,益发白润滑腻。周安逐正心思摇晃,突然听到谈芜说:“我好像不喜欢你。”
他呼吸瞬间闷窒:“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谈芜说:“可是我也刚刚才知道。”
她指的是他们匆匆结束的初吻。周安逐明白她并不感到抱歉。
那时的周安逐还是少年,用脚尖拨了两下鞋底的软土,终于捺不住情绪,羞恼又急切地追问她:“为什么?”
谈芜在当时没能给出答案。
浪漫的沙漠之夜,熟悉如同自己呼吸的男孩,浓蓝星空之下,最深切暧昧的亲吻。
她的内心却毫无波澜,找不出一丝哪怕最细小的起伏飘摇。对于周安逐,她意识到自己从未产生心动的痕迹。
后来谈芜渐渐意识到,或许是因为他的生活那样充实又丰富,作为校橄榄球队的四分卫,要以首发的身份参加大学联赛,平日还作为兄弟会的领袖,主办参与许多派对和联谊。
周安逐有着用不完的活力和旺盛的好奇心,似乎在他心底谈芜只被塞进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每样他所感兴趣的事物都排在爱情的前面。
谈芜不想要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可是周安逐对她说,这个世界忙碌拥挤,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不会有谁真正的全心全意,为她而来。
“谈小姐。”
耳侧有人叫了声谈芜的名字,干脆打断她的回忆。是刘惠伈弯腰在眼前,面无表情说着话,语气也平平淡淡没有起伏,仿佛只把自己当作一个传递讯息的媒介,“王总有点急事,先去会议间处理一下,他让我转告您,演出一切顺利。”
刘惠伈老老实实完成任务,无声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眼下四下没人注意,又拿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慧慧:【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老板刚才看见心上人跟别的男人很亲密的样子,他落荒而逃!哈哈哈哈哈!】
慧慧:【诶,他走了还没完全走,非在门口找个地方呆着,估计是想再看人家一眼。】
叽嗝鸟那边依然一片空白,没有动静。
刘惠伈心里百无聊赖,想着这个最喜欢的写手没开新文,也不上线,怎么好像比她还要忙?
活动结束时,雨势更重。风在半空粉脆脆地抖响,声音好似胸腔深处的呜咽和咳嗽。周围的艺人在助理的伞下纷纷钻进保姆车,而谈芜被周安逐拉着往外走,本想要打电话给卓美来接,可周安逐坚持送她回家。
他自有一派绅士风度,留谈芜在温暖的门内等待,先独自顶风冒雨找到停在远处的双门跑车,开回门口才降下车窗冲她挥手:“小满,你过来呀!雨没那么大,你走快点就好了。”
雨势如泼,水汽被风拂到身上,各处黏腻不爽利。在谈芜看来,雨水是宇宙中的巨人将天空捏得扁圆,揉搓挤压出的黏灰色汁液。她难受得直皱眉,不想走进大雨里,于是干脆地摇头说:
“我不要。”
周安逐一时神色疑惑,手里没拿稳方向盘,差点撞到停靠在侧前方的深绿四眼捷豹。
“谈小姐。”
谈芜转头,就见到身后捷豹的主人。
——今晚活动上最好看的那棵萝卜。
该怎么称呼他?谈芜有瞬间的哑然。
王醒衍有一种类似纯净水的气味,清清淡淡,接近无嗅,在他从她身后趋近的这一刻,似乎全然盖过雨中扫不净的腥气。他望见外面连绵不绝的秋雨,眼睛莫名黯下来,只低声说要她稍等,然后毫无迟疑地走进雨中。
王醒衍该是很少启用司机。谈芜记得在餐厅门外第一次见到他的车,那驾驶席座椅倾斜的角度,与他自己的身高体型较为相称。他抬手打开车门,弯腰取出一把伞。
额发湿垂下来,衣装印出浓淡不均的湿痕。他脊梁依然挺直,神态如常,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落拓的模样。
所有人都急迫着奔往各自的座驾,在雨夜中掠成暗淡的影。天脚低悬的月亮毛茸茸地模糊着,月光也被浸染得湿答答,触目所及的线条形状被雨水泯泯消融,每一处都叫人看不真切。
唯独看到王醒衍撑起伞,穿过绵密的雨幕,逆着人潮向她而来。
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他的视线笔直,径自迎着她的脸。眸色本是疏淡的,随着他越走越近,也仿佛越来越稠。
雨是流动的薄膜,在漫天雾光里淋淋破碎,水滴明亮而细密,结成频频闪烁的银河。
王醒衍最终停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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